200 走火入魔
談笑正要退,姬雲華卻道︰“你留下。”說著步入上位,對談笑招了招手。
談笑走上去站到他的身邊,王清潤正好帶著司清烈進來。
此刻的司清烈比十年前看起來成熟了些。他的眉頭皺著,眉間不知何時有了一線豎長的深痕。他沉默地走進來,看得出滿身風塵,但眼底的犀利如火焰般叫人不敢逼視。尤其他的身後背著一把長斧,那斧頭有一人高,通體黑沉沉的烏亮亮的像是隕鐵一般,散發著似乎極力壓抑但仍不可避免地泄露出來的異端氣息。
這長斧的感覺……談笑鼻息動了動,若有所思。
姬雲華的眉毛微微動了一下。
王清潤的表情看起來很凝重。他進來後便站到一邊,獨留司清烈一個往前走。
司清烈看了眼談笑,腳步急不可察地滯了一下,然後還是堅定地走向姬雲華,在台階之下三步遠的位置直直跪了下去。
姬雲華掃了他一眼,“這些年你一直在外游歷,怎的一回來就下跪?倒是稀奇了。”司羽烈年少倨傲,除了親手所植梅林,向來不把他人他物放在眼里。他初入姬雲華門下時,姬雲華為磨他性情,沒少給他苦頭吃,司羽烈只當姬雲華故意與他為難,素來不喜以師徒禮相待,若無必要,更不會輕易跪在他面前。所以姬雲華才有此說。不過姬雲華自不會與司清烈這個小輩計較這些事情的。
司清烈抬頭望了眼姬雲華,突然雙手抬起,然後整個身子伏了下去,雙手貼在地面上。
“師父救我。”司清烈話說得平淡,但仍聽得出其間的艱難。
姬雲華嘴角的弧度微斂,良久道︰“清潤,你且退下。”
王清潤皺了皺眉,正要說話,卻見姬雲華定定望他,這一望便知姬雲華定有主張,不讓他插手。只是,若他不能留下,談笑如何能留下?
姬雲華既然開口,王清潤只得退下。他對姬雲華一揖為禮,然後倒退幾步出去,出去前還有意看了眼談笑,談笑只如雕塑般,面色都未有絲毫變化。
大門關上,姬雲華聲淡如水。“說吧。”
司清烈看了眼談笑。
“但說無妨。”姬雲華自然知道他想什麼,不過他自悟出大劫將近後,就不太想讓談笑離開身邊。
司清烈沉默片刻,道︰“果真能說?”
姬雲華嘴角輕輕勾動了一下,滿目卻是冷意。
“弟子走火入魔了。”司清烈全身開始緊繃。
談笑眉眼動了動,心想他怎麼知道自己走火入魔了?而且走火入魔的人會這麼清醒嗎?難道他說的是曾經的事?
“走火入魔?”姬雲華看著他。
司清烈一手從伸到肩膀後面抽出長斧橫於身前,只見一道火光在斧刃閃現,像是與空氣的交鋒產生的火花,絢爛但冷酷。
談笑注意到他的手背靠上的位置有一塊皮膚的顏色比周圍稍深。她本想看得更仔細一些,可是司清烈的衣袖垂墜下來,正好遮住了那塊深色的地方,叫談笑的希望瞬間落空。
談笑想,那似乎是一個很可怕的圖案,或者是某個圖騰。
“是。”司羽烈直勾勾地看著長斧,瞳孔縮了幾分,似狂似懼,看不分明。“懇請師父為弟子除魔。”說這話的時候,司羽烈似乎再極力壓抑著什麼,握著長斧的手指骨分明,骨節森白。
談笑在那鐵黑發亮的長斧上看到了司羽烈的眼楮。那雙眼楮里有貪婪的欲望,也有痛苦的掙扎。談笑突然想到,當年對梅有特殊偏執的司羽烈其實不止是對梅偏執而已。這樣的人在修道中或許比常人更容易劍走偏鋒,自然也更容易走火入魔。
聽說她閉關神器鑄體的時間里,司羽烈多年在外游歷,幾乎沒有回來過。
姬雲華若有所思地看向那長斧,忽地輕輕笑了。
“你真想除魔?”姬雲華問。
“請師父成全。”司清烈雙手托著長斧,臉面朝下伏在地上。
姬雲華道︰“早先與你說過,修道之心不可不執著,亦不可太執著。你在外游歷這許多年,想必有一番際遇,性子也磨礪了許多。若是按你以前的性子,此番大約也不會來此處。”他頓了頓,“既然你真心想除魔,為師倒有個法子。你手中那黑色長斧的東西今後便別用了吧。”他淡淡說道,目光似有若無地停駐在司羽烈身上。
司羽烈的雙肩有一瞬的僵硬。他沉默片刻,才道︰“師父,此物弟子用得甚是趁手。故雖覺其有古怪,但仍無法控制掌控它的念頭。師父一眼看出弟子走火入魔與此物有關,弟子十分佩服。既然如此,難道就沒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比如……”淨化這長斧可能存在的魔氣。
姬雲華心中冷笑,面上斂了三分,“看來,你本心不是找為師除魔。”只是想讓他在那古里古怪的長斧上做手腳罷了。一開始還不老實說。
司羽烈心中一驚,知道姬雲華心頭不愉,可若他想要使用那長斧又不會走火入魔,就必定要求姬雲華才行。別人不知道,天華門里的老人和兩位長老才知道姬雲華除了法力高深莫測外,還有一項立身保命的本領,便是煉器。姬雲華很少在人前展示他在煉器方面的天賦和才能。真真正正算起來有心教的大約也只有談笑。司羽烈知道姬雲華這方面的本事還是通過雲燁真君知道的。
司羽烈頭磕在地上,“弟子冒犯,請師父成全。”
談笑自是想不到這許多,她正糊涂怎麼說著說著就說成這樣,仔細想想總覺得哪里邏輯上連接不上一樣。
姬雲華沉默片刻,道︰“笑兒。”
談笑回神,往姬雲華的方向走近了些。
姬雲華道︰“你去把那魔物取來。”
談笑看了看司羽烈,他握著長斧的手正自一緊,明顯是不想把那東西交予他人之手。她居高臨下望著他,又望了望姬雲華口中的魔斧,心中突地跳了一下,心想難道是那個?可是那個不該在青蒙山嗎?而且似乎也不是這般大小。
“怎麼,還不去?”姬雲華偏過頭。
談笑一回神猛然望見姬雲華清光流轉的眼瞳,頓時心神為之一蕩,眨了眨眼趕緊步下台階,突然急跳的心似乎有些負荷不住。她想她離師父該是太近了吧,那樣神仙一樣的人物,幾個人敢近前望一眼?望一眼都像是褻瀆,如同臭蟲對著香荷,自慚形愧。
見談笑這般摸樣,姬雲華心里忽然想笑。
而在台階下方,談笑與司羽烈正大眼瞪小眼,為著一把斧頭。
談笑伸出一只手握住斧柄要拿走,司羽烈本能握緊了,似在猶豫要不要交出去。
談笑握著斧頭往自己扯了扯,司羽烈便握著斧頭往里收了收,同時瞪著談笑,想來張狂的目光中有明顯的警惕、警告和不信任。
談笑心中好笑,心想若真是那東西,便是談紫君不知何處尋來為掩飾神器存在的偽神器,她自身得神器鑄體,還會稀罕他這把破斧頭?她對哪骷髏的興趣都比對這個興趣更多一些。這司羽烈還怕她搶他的東西不成?
想到此處,談笑微微低了身子,小聲道︰“你從青蒙山偷的?”談笑記著昔日司羽烈毀了秦清微為她以精血養成的梅枝,還誣她是小偷。這賬待她能算了,自要一筆一筆算清楚。她對別的事不大在乎,對有關姬雲華和秦清微的冒犯卻少有容忍。她想著司羽烈就算本事再高,要想再青蒙山搶出這東西也難。何況張守愚真君也算是個人物。想必青蒙山人把這個當神器,字不會叫人輕松得手。
司羽烈怔了怔,眼中精光一閃,道︰“如何得來的與你無關。不過,你若肯幫我這次,日後我便不再找你麻煩。”那時,目中似有嗜血戾氣隱隱壓抑。
談笑想,這人果真是走火入魔了。
“還磨蹭什麼?他若不給,你回來便是。”姬雲華冷聲道。
談笑趕緊直起腰,握著長斧一扯,這次司羽烈咬牙放手,低低道︰“幫我,我告訴你你父親的事。”
談笑腳步微頓,最終頭也不回走向姬雲華,心想司羽烈是不是走火入魔到傻了,這種事她能幫上什麼忙,怎地病急亂投醫了不成?
姬雲華淡淡瞥了談笑一眼,也不接過長斧,只讓她站回原位,道︰“你且回去吧,若有消息本君自會喚你。”
司羽烈心中忐忑,但仍道︰“多謝師父成全,勞煩師父費心了。”說完走出去,臨走前還看了眼談笑。
司羽烈走後,姬雲華問︰“你與他說些什麼。”
談笑自老老實實相告。
姬雲華微奇,以為司羽烈知道自己有心將煉器之法傳於談笑,於是道︰“他為何叫你幫他?”
談笑嘴角古怪地抽動兩下,道︰“昔日我與離歌在紫君墓中尋神器時,弟子得了通天鉞而不自知,離歌得了那巨大黑斧以為神器。後聽說那斧鉞還是落入了青蒙山之手。如今這個雖大小與墓中的不同,氣息也有所改變,但弟子直覺兩者其實就是一物。”只是司羽烈為何尋她相幫?難道他知道這些?
談笑心中疑惑,但轉念一想,青蒙山人大約知道這玩意兒來歷,司羽烈若有心打聽,其實不難。
姬雲華這才明白過來,於是一笑道︰“原先傳你煉器之法,只讓你自行琢磨鑽研,不曾指點。如今拿此物練練手也好。這些日子你便跟在我身邊吧。”
而在離歌屋中,他輕輕劃開手指,抹了些鮮血在膝蓋骨上緩緩揉開,那里出現幾個血紅的小字︰神器失,疑天華。
離歌看著那六個小字慢慢消失,然後放下褲腿,轉過目光看了看右邊空蕩蕩的袖子,不由自主伸出左手一掌重重捏住右肩斷口處,面色沉沉,目中恨欲癲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