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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aeol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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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 夜天子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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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13 00:24:38 |只看該作者
第760章 語言藝術


    “撫台大人,貴陽那邊傳來消息了!”

    花晴風強抑著心頭的興奮,他不想讓葉巡撫看出他的歡喜。即便葉巡撫有一千一萬個理由要懲治葉小天,也不會喜歡會感覺到自己是受到部下慫恿,又或者所做的舉動正好符合某個部下的期望。

    即便這兩者並不相悖,他也不喜歡,因為上位者都喜歡把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而不喜歡被人左右。花晴風曾經做過縣太爺,所以他很明白這種感覺。

    再者,花晴風對葉小天深懷忌憚,這種忌憚已深入骨髓,所以盡管他仇恨著葉小天,但他不願意讓任何人知道,他對葉小天正深懷恨意。

    雅兒的事撲朔迷離。盡管他相信了蘇雅的話,但是與其說他是相信蘇雅,還不如說是因為他深愛蘇雅,所以寧願選擇相信,否則他將無法面對這個女人,卻又無法割舍。

    而對葉小天,他就以一種病態的想法進行分割了。一方面,他讓自己相信蘇雅的解釋,一方面他依舊把葉小天視為一個淫人妻子的仇敵。

    即便沒有這種事,他被葉小天搞得佯瘋丟官,事業和尊嚴的雙重打擊,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一笑泯恩仇的。

    不過,在他決心歸隱田園的時候,這份仇恨他只能深藏心底,只是當他複出以後,而且有了很多機會去陷害葉小天,它才迅速生根發芽。

    可是,昔日葉小天給他留下的心理陰影實在是太深了,他既便有了複仇的想法,也永遠沒有勇氣站出來公開和葉小天叫板,他只能藏在葉巡撫高大的背影後面,進進讒言、下下絆子。

    比如此刻,他聽取了派往貴陽的探子送來的消息,探子告訴他的原話是:展伯雄與曹瑞雲圍攻八仙酒樓,因提刑司陳大人和安家長公子在,兩家迅速派出援兵,展曹二人功敗垂成。

    之後,展曹二人出城東行,似乎要回轉石阡,葉小天率人追殺。不久,展龍展虎扶靈柩進城,展伯雄和曹瑞雲都被殺了。現如今,展家由展龍作主,曹家由曹瑞雨做主,張家新任家主張雨寒也到了貴陽。

    但花晴風向葉巡撫稟報時,卻可以在不違背以上話語所述事實的基礎上加幾句富有感情色彩的形容詞,而這足以讓聽取這個消息的人,受他影響喜惡與立場。

    花晴風稟報道:“東翁,曹瑞希被殺之後,其弟曹瑞雲前往貴陽奔喪,聞聽葉小天在八仙樓大宴賓客,悲憤於乃兄之死,遂帶領家丁前往尋仇,展伯雄勸阻不得,只好陪同前往。

    曹瑞雲到了八仙樓,便與葉小天的部下大打出手,因受宴請的人中包括提刑按察使陳大人和安家長公子安南天,兩家聞訊皆派人赴援,曹瑞雲遂聽從展伯雄相勸,就此退兵。

    展曹二人離開後,才知道酒樓上還有提刑司陳大人,驚恐之下擔心被官府拿問,於是倉惶出城,想要逃回石阡府。不料葉小天早有埋伏,將他二人殺死在羊場河畔。

    如今,展伯雄的兒子展龍展虎已經扶柩進了貴陽,曹瑞希的堂弟曹瑞雨以及張雨桐的堂兄張雨寒皆披麻戴孝趕至貴陽。學生擔心,東翁剛剛履任就要迎來一場風雨啊……”

    曹瑞雲圍了八仙樓沒有?當然有,但他是激於胞兄之仇,在講究親族和孝道的年代,這在律法上甚至可以作為一條減刑依據。而展伯雄呢?他是勸阻不得,只好陪同前往。

    展伯雄勸阻過曹瑞雲,又擔心他鬧出更大的事端來,所以才陪他前往,居然也被葉小天不問青紅皂白就給殺了,此人該是何等的殘忍、冷酷、蠻橫無理?

    至於展伯雄究竟有沒有勸阻,伊人已逝,此事只有天知道了。而且花晴風還強調,這兩個人先前並不知道提刑司陳大人在樓上,獲悉之後他們也是知道畏懼朝廷威嚴的,所以嚇得要回老家。

    可這時候,葉小天居然早就埋伏在路上了,那麼之前的酒局,是不是葉小天下的套兒呢,你猜。

    現在,展家、曹家、張家這麼多的苦主全都到貴陽等你啦,一個個披麻戴孝的,這麼多殺孽都是葉小天造的。大人您剛上任,本該一團和氣,他卻給大人添堵,本師爺都替大人您愁的慌啊。

    在花晴風想來,葉巡撫聞言要麼勃然大怒,重重一拍書案,面露殺氣,狠狠地說一聲:“葉小天!”

    要麼就冷冷一笑,陰惻惻地來上一句:“這個小葉子,他讓本官一時不痛快,本官就要讓他一輩子不痛快!”不料,葉夢熊聽了這話,只是撫須沉思片刻,安詳地點了點頭。

    花晴風有點摸不著頭腦了:“東翁?”

    葉夢熊嗬嗬一笑,道:“不錯!”

    “嗯?”

    花晴風一腦門問號,縣太爺和撫台老爺的差距真的就這麼大麼?為什麼我完全看不明白大人在想什麼?看起來葉巡撫並沒有好為人師的毛病,他根本沒向花晴風解釋。

    葉巡撫摸著胡子,慢悠悠地道:“花先生,老夫想讓你先走一步,提前到貴陽去,為老夫打點打點。”

    花晴風連忙肅立欠身,道:“願為東翁效力。只是不知東翁想打點什麼,還請東翁明示。”

    葉巡撫自袖中摸出一封信來,花晴風低頭一瞄,見那落款就是葉巡撫的名字,再看抬頭,卻是寫給安家老爺子的。葉巡撫道:“請花先生為老夫往安府投書一封。”

    花晴風趕緊雙手接過,畢恭畢敬地道:“學生一定辦到。”

    葉巡撫道:“你與葉小天曾在葫縣共事?”

    花晴風道:“是!”

    葉巡撫道:“好得很!那麼你到了貴陽,應該與故人一唔了。”

    花晴風猶不解其意,小心翼翼地道:“呃……應該的!”

    葉巡撫思索了一下,道:“老夫一路閑來無事,曾研周易以解煩困。近日卜得一卦!”

    花晴風豎起耳朵聽著,葉巡撫緩緩地道:“卦辭上說:震來厲,億喪貝,躋於九陵,勿遂,七日得。老夫對此卦辭不甚了然,那個葉小天不是與長風道人來往密切嗎,你不妨把這卦辭告知於他,讓他去請教請教長風道人,為老夫解惑。”

    葉巡撫是兩榜進士啊,那是何等學問。就算他不是周易大家,可卦辭都已經算出來了,他怎麼可能看不明白?再說,葉巡撫要解卦,什麼高人找不到,需要請葉小天幫忙?至少他可以直接找長風道人啊,為何要假手於葉小天?這分明就是讓他把這句卦詞捎給葉小天聽啊。

    不過,花晴風還真不知道這句卦辭是什麼意思。讀書有活讀書、死讀書,還有博覽群書,花晴風當年把精力都用在和科考有關的詩詞典籍、聖人文章上面了,沒有多餘的精力研究這個。

    當下,花晴風只得把這句卦辭牢牢記在心中,向葉夢熊長揖一禮,隨即便整頓行裝,在十多個護軍的保護下離開車隊,策馬先向貴陽趕去。

    一路無事,這一日花晴風到了貴陽城,也不投告館驛,風塵仆仆地先奔了安府。安府聽說是新任巡撫派來的師爺,當下不敢怠慢,馬上把他請入二堂客廳,隨即便去通知老爺子。

    安老爺子得到信兒後,便到三堂客廳裡坐著,又使人把他引到三堂相見。花晴風一邊走一邊感慨,他在葫縣做了五年的縣太爺,卻連人家安府的大門口兒朝哪開都不知道,更不要說有資格踏進一步了。

    如今跟了葉巡撫,作為一任封疆大吏的身邊人,他不但可以登堂入室,直趨土司王的三堂客廳,甚至還可以面見土司王本人,追今撫昔……

    花師爺還沒來得及潸然淚下,就已到了三堂門口,趕緊收斂心神,邁步進了客廳,見一個布袍老者坐在上首正在吃茶,趕緊快步上前長揖一禮:“撫台大人座下師爺花晴風,見過安老爺子。”

    安老爺子向前推了推茶,一旁管事道:“花師爺請坐。”

    “謝坐!”

    花晴風後退幾步,小心翼翼地在椅子上坐下,這才抬頭打量,面前這白發老頭兒瘦削清矍,一襲布袍,須發如雪,膚色卻紅潤的很,精神矍爍,身體硬朗,不過卻也並沒有什麼出奇之處。

    安老爺子呷了一口茶,手往旁邊一遞,一個丫環趕緊接過茶盞,安老爺子撫須一笑,道:“撫台大人一路可還好麼?”

    花晴風道:“撫台大人一切安好,依照行程,三天之後,就能趕到貴陽了。”

    安老爺子笑道:“好!好的很呐!久仰撫台大人英名,這一次撫台大人能夠成為我黔地牧守,老夫很高興啊。”

    花晴風道:“撫台大人也久仰老爺子您的威名,今日學生是受撫台大人吩咐,給老爺子您送信來的。”

    花晴風說著自懷中取出信來,管事上前雙手接過,再轉身雙手奉與安老爺子。

    安老爺子看了看封面,將信拆開細細看了一遍,嗬嗬笑道:“撫台大人太客氣啦,他來貴陽,應該老夫前往相迎才是,怎麼敢勞動撫台大人親來拜訪呢。”

    花晴風心道:“原來這信是份拜貼,撫台大人要拜訪安老爺子,當然該提前下拜貼。不過,他總不會想剛到貴陽就到安府拜訪吧?若非如此,又何必讓我先行一步前來下貼呢,難道這只是個幌子,他的真正目的是送給葉小天的那副卦辭?”

    花晴風正胡思亂想著,就聽安老爺子笑道:“不妥不妥,不妥的很呐,請你回稟撫台大人,撫台大人抵達貴陽之日,老夫必攜兒孫,親往相迎。”

    花晴風這才明白,敢情撫台大人擔心他到了貴陽後,安老爺子不肯出面迎他,所以以進為退,客客氣氣地先下拜貼,要在抵達當天就來安府拜訪,這一來安老爺子還好意思不露面麼?

    安老爺子年老輩尊,他不出面相迎的話,撫台大人面上也不算難看,但安老爺子若是肯親自前往相迎,那對撫台大人來說意義就非常重大了。

    在此之前還沒有哪個撫台上任時,能勞動土司王親往相迎的。只要安老爺子出面,撫台大人的這頂花花轎子,那就算是平平穩穩地抬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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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2
發表於 2015-9-14 22:38:26 |只看該作者
第761章 六二爻卦


    花晴風從安府離開後,先去館驛裡投貼寄住。花晴風沐浴一番便進食休息了,次日便往布政使衙門和提刑司衙門走動。

    他做葫縣縣令時,與這些衙門的一些胥吏小官有所來往,如今身份不同,他已貴為巡撫大人的幕僚,雖然沒有官身,其實比原來還要尊貴,這些胥吏小官自然刻意奉迎。

    如此忙碌了兩天,直到巡撫大人將要趕到貴陽的頭一天,花晴風才打聽了葉小天的住處,施施然地前往拜訪。

    花晴風如此安排,就是想著不管巡撫大人那句卦辭究系何意,都讓葉小天來不及反應。如此一來一旦誤了巡撫大人的事,巡撫大人心中對此人必定更增厭惡。

    巡撫大人即便不滿也只會暗中生厭,認為葉小天太過狂妄,不把他的交待當回事。葉小天也不可能一見巡撫大人不高興就理直氣壯的質問:「你臨來頭一天才告知於我,我哪有時間遵囑辦理?」

    這個暗虧葉小天會吃得不明不白,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就是這個道理了。花晴風不和葉小天明刀明槍地斗,只在暗中搞小動作,這才令人防不勝防且難察覺。

    葉小天見到花晴風到了倒是很高興,立即親自出來迎接,一問來由,得知他竟然做了新任巡撫的幕僚師爺,葉小天更高興了。當日雖是花晴風主動挑釁,試圖串聯葫縣上下官吏彈劾他,他是被迫反擊,但花晴風為此丟官免職返鄉「養病」,葉小天還是有些歉疚。

    尤其是花晴風的內弟蘇循天是他極親近的人,他就更覺得有些對不住花晴風了,所以上次路過信陽時,他才極力勸說花晴風復出,如今見花晴風果然復出,而且成了巡撫大人的幕僚,前程遠大的很,葉小天自然為他高興。

    再者,新任巡撫乃當世名臣,葉小天在貴陽攪得腥風血雨,面對這位新任巡撫難免心生忌憚,如今巡撫大人身邊的幕僚師爺是他的故人,這可是「朝中有人好辦事」了。

    因此,葉小天立即吩咐人備酒宴,盛情款待花晴風。酒席宴上,葉小天對花晴風道:「循天現正留守臥牛嶺,早知大人你成了巡撫大人的幕僚,我該讓循天到貴陽來才是。不過現在也不遲,我明日就派人回去,叫他來貴陽與大人相見。」

    花晴風笑吟吟地謝了,心中暗暗冷笑:「你是瞧我如今與你沒了利益之爭,且又成了巡撫大人身邊的人,這才誠心巴結麼?」

    葉小天說到這裡,便嘆一口氣,道:「大人你有所不知,小天在貴陽這些日子,頗受各方權貴的排擠,所以也做了些不甚妥當的事,恐怕會有人在巡撫大人面前進讒言,心中頗為忐忑呢。」

    葉小天趁機把這些日子他在貴陽所遭遇的事情說了一遍,站在他的角度,自然極力渲染自己是如何的無辜、如何的無奈。

    花晴風苦笑道:「換一個人聽了你這番話,一定非常震驚。花某是在貴州做過官的,卻很清楚這些土官是何等的無法無天。你放心吧,內中曲直,花某會找機會說與巡撫大人知道。」

    葉小天連忙稱謝,他雖精明,卻也沒有注意到花晴風的「找機會說與」內藏玄機。花晴風抿了口酒,對葉小天道:「其實對你在貴陽的所作所為,巡撫大人並非一無所知……」

    葉小天警覺地道:「怎麼,已經有人告我的黑狀了?」

    花晴風啞然失笑,道:「那倒沒有,不過巡撫大人赴貴陽上任,難道就不會先行派人前來察訪麼。」

    葉小天恍然,心道:「葉巡撫身負重任,當然會先行派人察訪,想必我在貴陽的所作所為,他都已經知道了,卻不知這位葉巡撫是如何看法。」

    花晴風捋了捋鬍須,道:「花某受巡撫大人所托,先行前來貴陽安置,同時,巡撫大人還讓我給你捎一句話。」葉小天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凝神傾聽。

    花晴風笑道:「你不必緊張,巡撫大人一路行來,閒暇無事時,曾研究周易自娛,偶然卜得一卦,卻不解其意。聽說你與本地有名的道人長風關係不錯,所以想請你幫著請教請教這番卦辭的喻義。」

    花晴風微笑著壓低了嗓音,道:「子不語怪力亂神,巡撫大人那等身份,自然不好親自去向長風道人討教,只好假手於你了。」

    花晴風巴不得葉小天愚鈍一些,真把此事當成人家葉巡撫要向長風道人請教的話,可惜葉小天並沒那麼蠢,他當然知道葉巡撫如此委婉,其實就是說給他聽的。

    葉小天馬上追問道:「卻不知巡撫大人卜得了什麼卦辭?」

    對葉巡撫的原話,花晴風可不敢篡改,他一字一句地道:「震來厲,億喪貝,躋於九陵,勿逐,七日得。」

    葉完,認真咀嚼一番,實在不解其意,忙請教道:「大人可知這卦辭是何含意?」

    花晴風攤手道:「花某對周易之學也不甚了了。」

    這卦辭太生僻,葉小天唯恐過一會兒就忘了,便向花晴風告個罪,假意去解手,出了花廳喚來李秋池,叫他一字不錯地把這句卦辭抄寫下來,揣進自己袖中。

    葉小天回到花廳繼續陪花晴風飲宴,花晴風來時已經是下午,這頓飯直吃到太陽落山,花晴風方才微帶醺意地告辭。葉小天把花晴風送出大門,恭送登車,立即喚過華云飛道:「召集侍衛,隨我去三清觀。」

    華云飛看看天色,道:「天色已晚,太不安全了,大哥要去三清觀,何不明日……」

    葉小天道:「來不及了,明天葉巡撫就要趕到貴陽,我需要親自前往迎接。今日花大人為我捎來了巡撫大人的一句話,必需得馬上弄明白。」

    華云飛聽了不敢怠慢,馬上去召集侍衛,現如今展、曹、張三家都在貴陽,仇人太多,華云飛不敢大意,集結了大批侍衛,護著葉小天直奔三清觀。

    三清觀雖然香火極旺,但這個時辰已經沒有了白日的喧囂,道觀大門已經關閉,山門前冷冷清清,葉小天一行人趕到三清觀,立即使人上前叩打山門,傳報進去。

    長風道人聽說葉小天到了,不禁大喜,立即親自迎了出來。他守著兩個鮮嫩可口的小美人兒,偏偏動不了筷子,實在是糾結的不行,剛把葉小天迎進他的靜室,便哈哈大笑道:「怎麼,回心轉意了吧?我就知道,白送你的兩個絕妙美人兒,你怎麼捨得不要。」

    葉小天不是聖人,眼看那兩個妙齡女子唇紅齒白,眉眼若畫,他還真想收下來,侍奉左右,盡享齊人之福,未嘗不是一件妙事。不過,瑩瑩還沒過門,他有哚妮侍奉著也就夠了,如果沒完沒了地納妾實在不像話。他的佔有慾又比較強烈,一旦為其所有,只把人家當成歌姬舞女養在家裡他又不甘心,所以當日便拒絕了。

    此時聽長風道人又提起此事,葉小天便道:「你當我這個時辰趕來,是為了向你討爐鼎回去點蠟燭麼?」

    長風道人怔道:「不然,你這個時間急吼吼地跑來做什麼?」

    葉小天一本正經地道:「我是來請你解卦的。」

    長風道人目瞪口呆:「這個時間?你搞出偌大的陣仗,就是為瞭解卦?」

    葉小天點點頭,道:「不錯!」看看長風道人的臉色,葉小天忽然有些擔心起來:「我說長風啊,你究竟會不會解卦啊?如果你對這個不在行,反正你的底細我都知道,你也別在我面前打腫臉充胖子了,莫如請這三清觀的原觀主來幫我解卦好了,這副卦辭,對我非常重要!」

    長風道人一聽勃然大怒:「屁!這世上還有我解不了的卦辭麼?貧道的年齡是假的,身份也是假的,可本事卻是真的!只不過我不是正途出身,非如此即便有本事也得給那些正途出身的牛鼻子壓著。就像你葉大人,論本事,你比那些正途出身的官兒哪個差了,可是就憑你這野路子舉人的出身,如果不是劍走偏鋒,做個典史都嫌高抬了你,你能有今天?貧道……」

    葉小天沒想到一句話傷了長風道人的自尊,讓他囉嗦起沒完了,趕緊道:「成了成了,是葉某失言,長風大真人,你大人大量,就不要見怪了,快快幫我解卦辭才是正經。」

    長風道人這才冷哼一聲,憤憤然地道:「卦辭說來!」

    葉小天從袖中摸出紙條,道:「卦辭生僻,我怕忘了,特意抄在這裡。」

    長風道人沒好氣地把紙條搶在手中,就著燈光看了一遍,掐著手指頭唸唸有詞地道:「這是六二卦,六二,震來厲,億喪貝,躋於九陵,勿逐,七日得。」

    葉得出這是哪一卦,頓覺有門兒,趕緊虛心請教道:「那麼,這副卦辭是什麼意思呢?勿逐,七日得,字面的意思我還看得懂,這什麼震來厲,億喪貝的,著實不解其意。」

    長風道人得意洋洋地道:「《周易》乃周人所做,太過久遠,許多言語今人當然不懂啦。這副卦辭是說:『驚雷震動,將有大危難來臨,你會損失大筆金錢。如果要保命,就該放下一切,攀到高高的九陵之上去避難,千萬不要執著於眼前的事情不肯放手,日後一切自會失而復得!』這是什麼意思,是誰給你批的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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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3
發表於 2015-9-14 22:39:40 |只看該作者
第762章 葉小天的面子


    葉小天離開三清觀回轉自己居處時,天色已經全黑了。前方挑起了兩盞燈籠,眼看將至住所,前方忽然發生了一陣騷亂,葉小天被護在中軍,並不清楚前方發生了什麼,他只注意到車駕停了下來,四周的衛士飛快地向他的座駕靠攏,槍矛沖外,嚴密戒備。

    華雲飛用力一揮手,車轎四面的擋板便鏗鏗鏗地落了下來,這種硬木就是用利斧劈砍,沒有十幾下子也休想劈開,天下沒有任何箭矢能夠洞穿。

    過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擋板升起,車隊繼續開始前行,華雲飛提著一隻熄滅的燈籠鑽進了車廂。

    “怎麼回事?”葉小天鎮定地問了一句,在他看來,應該是路上遇到了什麼小意外,如果是展曹等人派人伏擊,不會這麼快就恢復行路。

    華雲飛把那只破了個窟窿的燈籠放在桌上,手腕一翻,又把一口閃閃發光的飛刀拍在桌上,對葉小天道:“剛剛有人以飛刀熄了一盞燈,前方查過,並無伏兵,所以繼續前進了。”

    葉小天沒有聽他說下去,他已經看到刀柄上用絲線纏著一張紙,葉小天把飛刀拿在手中,看了看那鋒利的刀刃,扯斷線頭,一圈圈打開,將那張裹在刀柄上的紙取了下來。

    華雲飛目不轉睛地看著葉小天,葉小天只看了一眼,就把紙條團了起來,對華雲飛道:“有人向我示警。紙上只有八個字:速離貴陽,深山可安!”

    華雲飛皺眉道:“這是什麼意思?”

    葉小天道:“這意思就是說。貴陽很危險。叫我馬上離開,躲到深山老林裡去,那樣就安全了。”

    華雲飛眉頭皺的更緊:“這是誰傳書示警,為何要大哥躲回深山?看來……,他知道大哥的真正身份。”

    葉小天沒有回答,他只是挑開轎簾。向外邊茫茫的夜色中看了一眼。夜色深沉。什麼都看不到,但他似乎依稀看到了一張美麗的面孔正在關切地凝視著他,葉小天手中的紙團攥的夠緊了。

    展凝兒藏在林中一株樹上,遠遠地眺望著。車隊停歇了一陣,在四下搜索無人後便繼續前行了,不過原本前方有四人負責采探,現在則變成了八人。

    展凝兒幽幽地歎了口氣,慢慢抬起頭,眺望著空中一輪明月,清輝無盡,照得她的心中一陣空明,一時間什麼也不願想、也不願稍有動作。就那麼癡癡地望著。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恬淡安靜的心態了。

    展家、張家和曹家密謀了針對葉小天的辦法,她在展府雖然被排斥在外,卻也不會一點消息都打探不到。預感到葉小天這一次在劫難逃,她實在做不到坐視不理,掙扎良久,終於還是來了。

    可是,她沒有勇氣見葉小天,不是她做過對不起葉小天的事,沒有勇氣面對他,而是她來,就意味著對家族的背叛、對親人的背叛,她沒有勇氣以這樣一種身份出現在葉小天身邊。

    相見不如不見,該放下的卻又放不下,她只好採用這種掩耳盜鈴的手法。她知道,葉小天一定會明白這封示警信是誰傳給他的,他不會懷疑信中的警示。

    展凝兒喟然一歎,幽幽地想:“只希望……他能聽我良言相勸,就此退回深山去吧,只要他進了山,天王老子也拿他沒辦法了,葉展兩家的仇也就無從報起了,也許……那就是最好的結局。”

    至於她的終身,她沒有想過,沒甚麼好想的了,如果能青燈古佛了此一生,不用再為了家族和葉小天之間的恩恩怨怨苦苦糾結,那已是她夢寐以求的幸福,

    ※※※※※※※※※※※※※※※※※※※※※※※

    車隊剛回住所,華雲飛就急急找到了李秋池,把路上有人示警的事告訴了他,葉小天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他可不能不慎重。

    李秋池聽了也很緊張,馬上來見葉小天,葉小天已經換了一身便袍坐在燈下,見李秋池急急趕來,不禁笑道:“你也是來勸我回臥牛嶺……不,是避入大萬山的?”

    李秋池道:“東翁,是何人示警,信上說些什麼?”

    葉小天道:“何人示警,不曾有人看到。不過,此時此地,能向我示警的,只能是一個人。”

    李秋池脫口道:“展姑娘!”

    葉小天默默地點了點頭,李秋池緊張地道:“如果是展姑娘,那麼消息應該不假了,信上怎麼說,他們要用什麼手段對付東翁?”

    葉小天搖搖頭道:“信上沒有說,不過……凝兒既然覺得我只有避入深山才能免禍,看來這次他們給我出的難題,一定不是那麼容易解決的。”

    李秋池聽了頓時負起手,在房中踱起步來,看他臉色,顯然心中十分掙扎,過了許久,李秋池才止住腳步,對葉小天道:“東翁,壯士解腕吧!”

    葉小天眉梢微微一挑,道:“怎麼,你也認為我該走?”

    李秋池道:“東翁打下今日基業實屬不易,學生也捨不得。不過,東翁正當壯年,便是回山避個十年八載又能如何?到時山外時局更易,東翁再重出江湖,未為遲也。”

    葉小天搖搖頭:“功虧一簣麼?我這人小氣的很,不捨得啊!”

    李秋池急道:“東翁,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葉小天冷笑道:“你覺得,即便是葉巡撫到了,想拿我開刀立威,他會不會殺了我?”

    李秋池呆了一呆,仔細想想,搖頭道:“不會!”

    葉小天道:“理由?”

    李秋池道:“東翁現在是土官。不是流官。殺了東翁,會造成更大的動盪。而獲利最大的。卻又是那些聽調不聽宣的土皇帝,巡撫大人怎麼會擅以流官之法制罪呢?除非他們能硬栽東翁試圖謀反,而巡撫大人也相信了這個罪名,否則,懲處會有,但殺頭萬萬不會!”

    葉小天笑道:“既如此。我還怕什麼?”

    李秋池急道:“縱然沒有死罪。如果東翁就此身陷囹圄,又或者受到其他什麼嚴厲的懲罰,展、曹、張那三家人會放過這個好機會嗎?他們會趁機下手的。”

    葉小天微微眯起了眼睛,道:“我覺得並沒有那麼嚴重。”

    李秋池還待再勸。葉小天道:“你還記得我今日讓你記下的那副卦辭?”

    李秋池微微一怔,道:“學生記的,怎麼?”

    葉小天把長風道人對他說的話向李秋池說了一遍,又重點道:“這是葉巡撫托花知縣告訴我的話!”

    李秋池細細品味一陣,疑道:“若照這所謂的卦辭所言,巡撫大人分明是對東翁有所暗示了,只是……其中會不會有詐?”

    葉小天搖頭道:“不會!”

    李秋池道:“東翁相信他?”

    葉小天道:“我相信!身為一方封疆大吏,地位尊崇,如果他要懲治我。此舉又合乎大多數貴州權貴們的意願,他何必自降身份,用此卑鄙手段呢?”

    葉小天緩緩站起身來,道:“夜已深了,你去休息吧,明日一早咱們去迎一迎這位新任巡撫!”

    ※※※※※※※※※※※※※※※※※※※※※※

    第二天一大早,早已集結貴陽的眾權貴便紛紛啟程前往東城十里亭,迎候巡撫大人。

    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會同巡撫衙門的人天剛濛濛亮就趕到了十里亭,紮彩棚、安置鼓樂、設置崗哨,進行先期準備。

    葉小天也一早趕到東城十里亭,遠遠一看,就見路旁設了許多棚子,棚中有桌椅板凳,桌上有茶水點心,許多人散坐在那兒,吃著點心、喝著茶水,正與相熟的朋友聊天。

    葉小天匆匆一掃,發現有一處棚下人特別多,定睛一瞧,中間坐定一人,正是花晴風。花晴風是巡撫大人的師爺,這個特殊身份,使得他被圍在中間,眾星捧月一般。

    當然,圍著他的人主要來自三司,都是流官系統的人,土官系統的人來是必須要來的,對巡撫大人該有的敬意要有,卻不必像他們一樣,連個巡撫大人的師爺也得巴結。

    葉小天見花晴風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不覺失笑,便止住了步子,沒有上前打擾。他現在凶名在外,步履所至,無人不為之側目,如果上前相見會搶了花先生風頭的。

    葉小天一來,便有人暗中議論,有那原本不認識葉小天的,這時也知道了他的身份,眾人只在遠處打量私語,無人近前,十里亭處本來熙熙攘攘,唯獨葉小天身邊冷冷清清,無人敢接近。

    這時卻有一個青袍官兒,居然毫不避嫌地迎過來,邁著外八字的步兒,肩膀橫晃,圓臉蛤口,雙目細長,葉小天定睛一看,正是久違了的李向榮李經歷。

    不等李經歷說話,葉小天就拱手笑道:“李兄,恭喜,恭喜啊。巡撫大人正式上任了,李兄你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啦!”

    李經歷趕緊陪笑向葉小天施了一禮,葉小天的凶名,就連他這個熟識葉小天的人都有些發怵,好在他和葉小天算是“患難之交”,而且他曾拜在耶佬門下信奉蠱神,算是半個自己人。

    李經歷與葉小天寒喧幾句,便靦腆地道:“巡撫大人到了,固然是喜事,奈何李某並非巡撫大人門下老人,恐怕不得提拔啊。聽說那位花先生與葉長官有舊,只恨李某無緣結識,所以還得厚顏懇請葉長官為我引薦引薦。”

    “這個容易,來來來,我帶你去!”葉小天對這位李經歷挺同情的,馬上熱情地攀起他的手臂,笑微微地向花晴風迎去。

    “轟”地一下,葉小天一到,就像一拍子下去,圍在花晴風周圍嗡嗡不休的眾蒼蠅一轟而散,正挺享受這種眾星捧月感覺的花晴風微覺不快,抬頭一看,才知是葉小天到了。

    葉小天熱情地道:“來來來,花先生,葉某為你引薦一下。這位是巡撫衙門的李經歷,你們兩位今後要同衙共事的,不妨先親近親近!”

    李經歷趕緊上前,露出諂媚的笑容,對花晴風拱手道:“花先生,久仰,久仰!在下李向榮,今後還要請花先生多多關照啊。”

    花晴風一見李經歷,不由一怔,他以前每年都去銅仁府爭奪賑款,和這位李經歷是見過的,怎麼這位李經歷好象根本不認識他的樣子?

    轉念一想,花晴風不覺有些好笑,那時候這位李經歷總是一副目高於頂的樣子,何曾把他放在眼裡,難怪對他毫無印象了。花晴風勉強起身,拱拱手道:“原來是李經歷,久仰,久仰。”

    葉小天熱情洋溢地道:“花先生,李經歷與我在銅仁曾共事一場,相交甚厚,算是葉某的知交好友了,今後還要請花先生對他多多照拂呀。”

    “哦?原來是葉長官的知交好友……”花晴風看著李經歷,眼中有了一抹不一樣的色彩,他握著李經歷的手搖了搖,笑的很開心:“既然是葉長官的朋友,這個面子,花某一定給!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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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14 22:40:19 |只看該作者
第763章 撫台駕到


    花晴風和李向榮似乎一見如故,兩人很快就談笑風生了。有葉小天這個瘟神杵在旁邊,別人不願上前打擾,所以花晴風和李向榮很是攀談了一陣。

    日上三竿時,有快馬來報,說巡撫大人的儀仗就在前面了,眾人立即準備起來。

    流官排成三列,土官排成三列。流官這三列分別按照文官、武官和致仕卸任官的類別成列,再按資歷、官職的大小成行。土官那邊的三列則按照文官、武官和沒有朝廷任命的官職的土司成三列排位站。至於普通士紳們,站到兩邊擔當搖旗吶喊的任務去了。

    其實葉巡撫的車隊本應該比此時還要早小半個時辰就能抵達,不過他那邊也派有人不時到前方探路,眼看將到十里亭裡,探馬回報,葉巡撫便命護軍停了下來。

    他們跋山涉水地趕路,是不可能打起牌子、扛起旗子,一路儀仗森嚴的。此時才換上鮮亮的官服,打起肅靜、迴避、官銜、功名各色牌子和旗幟。

    數百號人更衣換服,著實地忙亂了一陣,所以就耽擱了一陣。等到人馬全部準備完畢,葉巡撫這才正式打起威嚴的巡撫儀仗,一路鳴鑼,直奔十里亭。

    前方已經可以看到巡撫大人的車隊影子了,眾官員士紳立即停止了騷動,紛紛拱手肅立,準備迎候。這時後方忽然又有一陣人馬趕過來。

    兩隊騎士,中間護著一架滑竿兒,滑竿兒上坐著一個面容清瞿鬚髮皆白的老人,臉上帶著恬淡的笑容,從流官、土官兩行序列中間緩緩走過去。

    眾人先是一陣騷動,是誰此時才到,而且大剌剌地似乎比遠來的那位巡撫大人還要招搖?正微生詬詞,扭頭一看,見是土司之王安國維安老爺子,眾人不免又換了一副驚容。

    「安老爺子?」

    「他怎麼來了?」

    「連安老爺子都來了,咱們這位新任巡撫還真有面子啊!」

    難怪眾人驚訝,歷任巡撫到任,安家掌門人是從來不到場相迎的。

    巡撫作為一方封疆大吏,手握大權,可以生殺予奪便宜行事,其實就是轄區之內的土皇帝,除了少數幾個地位只略遜於他,巡撫也無權處治的文武大員,其他人無不仰其鼻息。

    但是貴州不同於其它省份,這裡是土官的天下,土皇帝太多,巡撫大人的影響力和權柄就大受影響了,以安家的地位,安老爺子完全沒有必要親自來迎。

    如今安老爺子來了,在眾人心中,這位久仰大名的治世能臣葉夢熊,在眾人心中的地位登時也攀升了一格,原本心中還稍有些不以為然的官員也不覺凜凜起來。

    滑竿到了隊伍最前面停下來,安大公子和他的父親扳鞍下馬,侍立在滑竿左右,安老爺子依舊端坐在滑竿上沒有站起,直到那隊伍到了近前,安老爺子才輕輕一踏滑竿,示意抬竿人把他放下,緩緩站了起來。

    巡撫的先導儀仗先至,騎卒隊、步卒隊、旗隊、牌隊……,到了近前紛紛裂向左右,從恭迎的人馬旁邊放慢速度緩緩行過,等那輛馬車在前方停下時,兩側的儀仗齊刷刷地停住,霍然向中間一轉,對面立立。

    十六名鐵甲重騎在巡撫大人的車駕兩旁勒馬站定,高頭大馬雄駿魁偉,馬上的騎士甲冑鮮明,佩刀掛盾,手中的長槍槍桿兒有鵝卵粗細,森寒閃亮的鋼槍尖刃足有一尺半長,令人望而生畏。

    他們是特許不必下馬的,他們是重騎,一旦上馬便不會輕易下來,因為再想上馬太困難了,旁邊若沒有人輔助,他們是很難披掛著一身重甲重新登上戰馬的。但是其他騎卒卻是整齊劃一地下了馬,肅立站定。

    葉小天微微眯起了眼睛,有關這位葉巡撫的資料在他腦海中緩緩閃過。此次來迎接葉巡撫的人,每一個都做過一番功夫,有人調查葉巡撫的履歷,有人探問他的喜好,有人猜測他此來施政的主要方向……

    天牢裡出來的葉小天做事角度比較特別,他在天牢裡見多了身陷囹圄的貪官污吏,所以一直認為從檯面上看那些風光體面、威望隆重的高官大員,根本看不出什麼,要探查他們的私德私行,這才能最準確地判斷一個人的品行、性格和為人處事的作風,所以他也派了人,調查的卻是葉夢熊最隱私的行為。

    然而,調查的結果並沒有什麼令人眼前一亮的發現,葉小天並不是君子,他也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私,可是這位葉巡撫沒有,他是一個真正的君子,公開場合什麼樣,私底下就是什麼樣兒。

    能夠做到一方封疆大吏,做事的方法手段、心機智慧自然是有的,耿直愚腐不知變通到了一塌糊塗的地步還能做到高官的,幾千年來也不過就是一個海瑞,可這樣的人頂多能以廉德著稱,幹吏是談不上的。

    要在官場這個最為複雜的生態環境中幹出一番事業,豈能沒有一點謀略手段,就算極受人稱頌的包青天其實也不像戲台上演的那樣,他是清官好官不假,但是歷史上真正的包拯,與同仁相處、與皇帝相伴,手段也是頗為圓滑高明的。

    葉夢熊是同樣的人,比如這次下拜貼給安老爺子,以進為退,迫他前來相迎,借此提升自己的威望,就是他的一個手段。但是經過葉小天調查,葉巡撫的的確確私德無虧,沒有任何可供人拿捏的把柄。

    這樣一個光明磊落的君子,葉小天自然也是極為佩服的,但佩服歸佩服,一旦和這樣的人對上,顯然也是極不易應付的。儘管葉小天事前已經聽了葉夢熊送給他的那副卦辭,心裡還是有些忐忑。

    「葉夢熊,忠義廉潔,才器敏達,遇事敢為,素有謀略,熟諳兵法,善權機變,乃當世名臣……」

    安國維眯著一雙老眼,一邊默默念叼著他對葉夢熊的評價,一邊笑微微地看著那個掀開帷幕,朝服冠帶地從車廂中走出來的巡撫大人。

    葉夢熊時年五十六歲,但鬚髮皆黑,風神俊朗,年輕時應該是個美男子。實際上能被點為進士的人就沒有長得差的,光是文才好、成績好是不成的,官儀也是選擇你做官的一條重要標準。

    葉夢熊自車轎中走出來,目光向眾人一掃,久在官場,歷練熏陶出來的威嚴莊穆的氣質,具有一種懾人心魄的氣勢。眾人一見便為之心折,這位老大人不是好唬弄的那種人。

    葉夢熊銳利的雙目向眾人一掃,便把眾人的表情盡收眼底,他微微一笑,舉步走下腳踏,忽然加快兩步,雙手伸出,作勢欲揖的安老爺子肩膀才剛一晃,就被他扶住了。禮尚往來,安老爺子給足了他面子,葉夢熊當然也得報之以李。

    「老先生就是安老爺子吧,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啊!」葉夢熊拉著安老爺子的手,親熱地搖晃了幾下,熱絡地道:「葉某今來貴地為官,今後還要老先生多多維持啊!」

    安國維謙遜地道:「巡撫大人太客氣了,老朽盼大人來,可是如盼甘霖吶。今後有撫台大人在,黔地一定政通人和,百業興旺,老朽高興的很吶。」

    兩個人執手大笑,花晴風滿面紅光地擠到兩人面前,葉夢熊既然讓他打前站,這負責為安國維引介當地官紳的資格自然就是屬於他的,這可是極露臉的機會。

    他這幾天周旋於三司,今日早早趕來與各家交際,其實也不只是為了拖延見葉小天的時間以及滿足個人的虛榮心,提前認識該認識的人以便引介,也是一個主要原因。

    「東翁,學生為您引介,這位是水東宋家的宋宣慰使……」

    花晴風認真地為葉夢熊做起了介紹人,按照安宋田楊四大家的順序先介紹四家天王,接著才是三司長官。由此也可看出,除了這位總攬大權,有臨機專斷之權的巡撫大人,三司的地位是在四大天王級土司之下的。

    葉小天看著楊應龍第四個走上去,笑容微微有些僵硬,不由暗想:「如果是我,明明實力至少可以排第二,卻還得按照幾百年前定下的排序屈居他人之後,恐怕我心裡也不會太舒服。」

    眾人一一上前,夠資格的和葉夢熊拉拉手兒,寒暄幾句,不夠資格的行個禮便退到一邊,輪到葉小天時,花晴風頓了一頓,道:「這位是臥牛長官司長官葉小天。」

    十里亭前人山人海,但這一刻卻是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屏息看著,他們才不相信葉夢熊此來貴陽,不曾提前派人瞭解過此地的情形,葉小天的事他就算不全知道,也該知道大半了,倒要看他如何對待此人。

    葉夢熊對別的地位不甚相當的官員,大多只是微笑著點點頭,那眼神兒究竟有沒有落在對方臉上,對方都難以確定,但此時花晴風一說葉小天,葉夢熊的目光卻實實在在地定在了葉小天身上。

    葉夢熊慢慢收斂了那副禮節性的微笑,仔細打量葉小天兩眼,微微點點頭,淡然道:「葉沐晨?嗯……,老夫聽說過你!」

    「葉沐晨?葉小天怎麼成了葉沐晨,莫非這是他的表字?撫台大人怎麼知道他的表字?」在場的眾權貴中,九成九都沒聽說過葉小天的字,這時不免面面相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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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15 22:53:02 |只看該作者
第764章 將你一軍


    葉小天聽了葉夢熊的話微微一怔,如果不是葉巡撫說起,他幾乎忘了自己還有這麼一個表字。

    萬曆皇帝雖然有點小氣,在他配合天子剷除後黨後沒給他什麼封賞,只隨口賜了個字給他,但是皇帝賜字遠比賜他百十兩金子、幾十匹綢緞更值錢。

    如果他官職夠高,一個御賜表字對他就沒用了,但是對地方上的小吏們來說,只要有皇帝賜字在手,一旦有升遷機會,他就會走在所有同仁的前面,穩穩當當地先升官。

    可惜,這個道理也不是放諸四海而皆准的,至少在貴州這兒,不行!葉小天回來後,成了土司中的一員,站在土司的立場上再想,才發現御賜表字對他來說沒什麼鳥用。

    由於土司們大多對朝廷抱有戒備心理,炫耀此事反而會對他有副作用,所以他便絕口不提了。這時聽葉夢熊一說,葉小天才想起這檔子事來。

    土司們不在乎皇帝賜字,甚至會心生反感,但是流官呢?他們在乎啊!葉巡撫就是流官!想到這裡,葉小天心中暗喜,連忙再次施禮:“是!沐晨見過撫台大人。”

    在撫台大人面前不稱官職而稱表字,這關係可就親近多了,這是執子侄禮啊。眾土司面面相覷,難不成葉小天走了狗屎運,又和人家撫台大人攀上了關係?這一次他把貴陽攪得腥風血雨,竟然可以穩穩當當地度過難關。

    葉夢熊哈哈一笑。沒有再與葉小天說話,而是繼續接見其他官員。葉小天退到佇列當中。暗暗想著心事,忽然心頭一動,隱隱覺察有些不對勁兒。

    他抬起頭來四處觀望,果然沒有發現展家、曹家和張家的人,葉小天心中微微一緊,這幾個人怎麼可能不來迎接巡撫。他們沒有露面。想玩什麼陰謀詭計。

    葉夢熊花了足足小半個時辰的時間,才接見完此次前來相迎的各方權貴。葉夢熊親熱地挽著安老爺子一同登車,開始向貴陽城進發了。

    前方儀仗眼看就要到了城門口,忽然停住了。此時是葉夢熊的車隊在前面。所有迎接的人馬都在後面,所以葉小天他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許多人都坐在馬上,抻長了脖子往前看。

    有那機靈些的人就打發隨從下人跑到前邊去看,不一會兒就有人知道了情況,開始交頭接耳起來。葉小天心中隱隱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他不相信展、曹、張三家會毫無舉動,難不成是他們發難了?

    葉小天正想著,花晴風突然騎著馬從前邊急急趕了過來。在馬背上抬起屁股四下張望一番,一眼看見葉小天,趕緊向他招招手,大聲道:“葉長官,快快上前,撫台大人召見!”

    周圍尚不知情況的人紛紛望向葉小天,葉小天心中輕輕地敲著鼓,雙腿一磕馬鐙,從眾官員閃開的道路中間向前趕去。

    葉小天趕到花晴風身邊,花晴風一臉關切,低聲提醒道:“你要小心了,展、曹、張三家堵了城門,向撫台大人告你的黑狀呢!”

    葉小天心中一沉,果然是他們。葉小天沉住了氣,對花晴風微微頷首:“有勞先生!”

    葉小天趕到最前面,一瞧車駕前的情形,果然展、曹、張三家人馬到了。

    展龍展虎披麻戴孝,帶著同樣一身白的展家兒郎,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手中還撐著招魂幡兒。在展龍展虎中間,停著一口棺材。

    中間是曹家的人,曹瑞雨同樣是一身縞素,淚流滿面,在他左右是兩口棺材,應該就是曹瑞希和曹瑞雲的棺槨了。

    最左側跪在地上的是張雨寒,他身旁也有一口棺材,盛斂的自然就是張雨桐的屍骸。

    整個城門前白花花一片,俱都是披麻帶孝的人,其中很多人正在伏地號啕大哭,城頭上還有人向下抛灑著紙錢,紛紛揚揚仿佛漫天大雪。

    一張紙錢翻滾著飄下來,飄向葉小天臉上,葉小天微微側了側頭,那紙錢兒便落到了他的肩上,葉小天把紙錢抓在手中,狠狠團成一團,往地上一擲。

    展龍展虎對他怒目而視,但他們顯然是打定主意要把這個難題交給新任巡撫來解決了,所以並未沖上來動手。葉小天還想譏誚他們幾句,忽然看到跪在棺材後面右角處的那個人抬起頭,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孔。

    那是凝兒,凝兒一身縞素,正雙眸凝淚地望著他,看起來是在埋怨他為何不聽勸,執意不肯離開貴陽。葉小天心中一軟,慢慢散去了心頭殺氣。

    花晴風催動胯下馬,邁著太平馬的步伐慢騰騰地從他旁邊跑過去,身形交錯時飛快地低聲道:“不可衝動,快上前參見巡撫大人。”

    葉小天挪開與凝兒對視的目光,轉而向車子上看去,車上簾籠已經挑起,葉巡撫和安老爺子正並肩坐在車中,葉巡撫面沉似水地直視前方,安老爺子則輕輕撫著鬍鬚平靜地看著他,老眼中似乎還有一抹笑意。

    葉小天長長地吸了口氣,策馬來到車駕前,扳鞍下馬,走到車駕前,向葉夢熊長長一揖,道:“下官葉沐晨,見過撫台大人。”

    葉夢熊臉色陰沉,向前一指,對葉小天道:“說說,這是什麼意思?”

    葉小天回頭睨了一眼,對葉夢熊抱拳道:“下官與銅仁張家、石阡曹家、展家之間,有些小小衝突,不意竟驚擾了撫台大人,實在是罪過!”

    “小小衝突?”

    葉夢熊仰天大笑,道:“銅仁張土司、肥鵝嶺曹土司、曹土舍、石阡展土司,相繼喪命在你的手中,你居然說是小小衝突?那本官倒要問你了。什麼才算是大衝突?你擅殺官員,而且一殺就是四個。不!聽說石阡楊土司也喪命在你手。連殺五位朝廷命官,該當何罪?”

    葉小天鎮定地道:“回稟撫台大人,哪怕只殺一個朝廷命官,那都是死罪了!”

    葉夢熊厲聲道:“原來你也知道有罪?”

    葉小天道:“是!撫台大人如果想知道下官與這四家交惡的緣由,下官自當一一稟明。單就有罪無罪來說,下官的確是有罪的。下官認罪!”

    葉夢熊振聲道:“你知道有罪就好!來人啊!把他給我拿下!”

    幾名護軍一擁而上。就要來拿葉小天,花晴風心中一陣狂喜,趕緊強自抑制,扮出一副緊張關切的樣子望著葉小天。

    葉小天雙手一張。制止了軍士上前,對葉夢熊大聲道:“撫台大人,下官之罪,自有朝廷法度懲治。而朝廷法度,對黔地是有特殊規定的,撫台大人既然擔任本省撫台,應該知道此事吧?”

    葉夢熊微微一怔,道:“你說什麼?”

    葉小天道:“罰金代罪!這是天家賜予土司的特權。下官乃臥牛司世襲長官,是一位土司。按照我大明律例。下官殺人,可以罰金抵罪,下官願意交納罰金!”

    展龍、展虎還有張雨寒、曹瑞雨一起跳了起來,怒不可遏地道:“你想以罰金抵罪?你就是交出一座金山,也抵不了家父(家兄、我兄弟)的性命!”

    展龍上前一步,向葉夢熊抱拳道:“撫台大人,朝廷律法於此地確有特例。但法理不外乎人情,家父之死,既非因為兩家土民糾紛爭鬥而死,也非一時口角錯下重手!

    葉小天連殺石阡楊氏、曹氏,銅仁張氏以及家父四位土司,全因他野心勃勃,主動挑釁,試圖侵佔他人領地,這才不擇手段。殺人手段殘忍暴虐,不殺何以平民憤,豈可依照尋常律法治罪?”

    曹瑞雨叫道:“殺一人和殺五人,罪責大小豈能相提並論?況且,被殺者並非普通土民,而是一方土司,僅此身份,也該抵消了他的罰金贖罪之權,我等飽受葉小天欺淩迫害,請撫台大人一定為我們主持公道啊!”

    圍攏在較近處的權貴們見此一幕,不禁紛紛議論起來。石阡童氏家族的族長童雲冷笑一聲,大聲道:“呸!有本事真刀真槍地幹去!童某也佩服你是條漢子,居然請朝廷做主,真是沒有出息!”

    許多正在看葉小天笑話的人聽到這裡,立場登時轉變了。不錯,葉小天是一家,你們是四家,有本事你們集結四家人馬跟他真刀真槍地幹呐!居然向朝廷告狀,你這不是打開大門放進一頭餓虎嗎!

    土司們守著他們那一畝三分地,一向逍遙的很。他們覺得葉小天是一匹害群之馬,當然恨不得他被除掉,可要是借助朝廷之力,此例一開,他們頭上不也等於套了個金箍?

    風向一轉,馬上就有人議論道:“嘿!展、曹、張這幾家人,看來是破罐子破摔了!”

    “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啊!”

    “展龍展虎和曹瑞雨也就算了,畢竟是年輕人,張雨寒偌大的年紀,怎麼也如此不知輕重,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展龍、展虎以及曹瑞雨、張雨寒等人不理會這些人的議論,他們奔到葉夢熊面前齊刷刷跪倒,號啕大哭道:“我等奇冤難雪,還請撫台大人為我等申冤、為我等主持公道啊!”

    “青天大老爺啊……”

    這三家的家人先給葉夢熊扣了一頂大帽子,隨即便此起彼伏地號啕起來,此處是城門口,雖然早就封了道路,以供撫台大人通過,但這邊一鬧,城中百姓聞訊都擁了來,就連城牆上都站滿了。

    展、曹、張這三家臭皮匠憋了好多天才憋出這麼一個主意,雖然下作了一些,卻很有效。此情此景對剛剛上任的葉夢熊來說,的確是一個嚴重的考驗。

    如果葉夢熊不能完美解決此事,縱然有土司王安老爺子親自前來幫他“抬轎子”,他也要聲名掃地了。威儀這東西,一旦失去,再想找回來就難了。

    而且聲威這種無形武器,運用好了對一個人有加成作用、運用不好則有減效作用,如果大部分土司敬畏他,剩下幾個桀驁不馴之輩,他若想調教就容易的多,如果大部分土司都不把他當回事兒,只怕這位一世名臣就要在貴州折戟沉沙。

    展、曹、張這三家正是算准了這一點,才“抬棺逼宮”,逼著他拿葉小天開刀立威。葉夢熊坐在車上,眾目睽睽之下,也知道這是他赴貴陽上任的關鍵時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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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15 22:54:02 |只看該作者
第765章 嘻笑公堂

        
    「不管什麼事,總得等撫台大人到了衙門再說吧,難不成就在路上擺設公堂嗎?」關鍵時刻,還是安老爺子笑眯眯地插了一嘴,葉巡撫便坡下驢,吩咐把苦主、被告一干人等帶到巡撫衙門再說了。

    有安老爺子發話,展、曹、張三家人也不願在這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上惹他不快,反正聲勢已經造出去了,撫台大人已經被架上虎背,接下來是在大街上公審還是公堂上公審並沒有什麼區別。於是一干人等便浩浩蕩蕩地向巡撫衙門開拔。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那些迎接撫台大人的官員除了極少數位高權重的土官以及三司的主要流官,其他人已經可以散去了,接下來沒他們什麼事兒,撫台大人沒功夫和他們繼續攀談,就算有接風宴,他們也沒資格就席。

    不過所有的人都沒走,眼下發生了這樣的一幕,人人關心,萬眾矚目,他們都想知道新任撫台大人如何應對這一難關,所以眾官紳權貴不約而同地跟著他們去了巡撫衙門,成了華夏五千年來地方上聽審群體中規格最高的一群人。

    巡撫衙門其實並不是很大,因為巡撫是獨官,手下全是他的師爺從屬,沒有正式官身,整個衙門裡除了巡撫就沒有一個是朝廷委任的命官。

    不過巡撫衙門建的很壯麗,前後堂五間,穿堂兩廊,大門、儀門、廊廡若干間,俱都是全的。東左方向是巡撫大人家室所居的院落。更東面還建有一處賞功所,用以在此表彰先進、舉辦重大慶祝活動。

    巡撫衙門正門外,還立有「撫安」、「鎮靜」二座石牌坊。在屏牆南面建有三司廳,作為巡守、兵備會議言事之所。整個巡撫衙門佔地雖不甚廣,但穹堂峻宇,高閎崇墉,比布政使衙門還要壯麗幾分。

    葉夢熊進了巡撫衙門,一應安置事務自有別人去做,葉巡撫沉著臉色先行上了大堂。那些巡撫衙門的執役屬吏還沒來得及拜見撫台大人,瞧瞧撫台大人長什麼樣兒,就急急忙忙地拎著水火棍升堂了。

    安、宋、田、楊四大土司分別坐在葉夢熊主審台的左右兩邊,哪怕是在巡撫衙門,以他們的身份也是有座位的,而且要坐上席。再往下一階坐的是布政使、按察使和都指揮使。

    三司官員都只能敬陪末座充當陪審。這個規格在地方上同樣是隆重到無以復加。不要說在貴州,就是放眼整個天下,這種規格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其他官員權貴無論什麼資歷身份,年老年幼,統統只能在堂下聽審,院中停放了四口棺材。撫院門外跪了幾百號披麻戴孝的人,只有張雨寒、曹瑞雨、展龍、展虎等各個家族的重要人物。才得以進入撫院。

    如此壯觀的場面,早就轟動了全城,四方百姓云集而來,巡撫衙門四周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他們沒有辦法擠進撫院直接觀審,這時也是八仙過海各顯其能,用盡辦法打聽裡邊的最新消息。

    展凝兒和其他兩個苦主家族的至親族人站在廊下。望著堂上的葉小天心中好不淒苦,這個冤家怎麼性子比驢還倔。此時此刻她已經幫不上什麼忙,只能暗暗擔心了。

    張雨寒、展龍、展虎還有曹瑞雨等撫台大人開口一問,立即滿腔激憤地指責起葉小天來,葉小天當然不甘示弱,第一印象很重要,不能由著他們指責。

    葉小天馬上反駁起來,他伶牙俐齒,以一敵四,居然也不落下風。這邊激辯著,田府裡早在展龍展虎等人抬著棺材堵了城門的時候,黨延明就已急急向田妙雯稟報了。

    田妙雯聽了黨延明的稟報,凜然道:「這不算如何高明的手段,不過卻很有效。葉巡撫除非想剛一上任就鬧個灰頭土臉,此事無論如何都要斷出個結果了。」

    過了一陣兒,又有人傳來消息,說葉小天已經被羈押,撫台大人剛剛上任就要開堂問案,苦主被告一干人等都到巡撫衙門去了。田妙雯霍然立起,吩咐道:「備車!」

    黨延明勸阻道:「小姐,有楊家保他,應該沒有大礙吧。」

    田妙雯道:「楊家是楊家,田家是田家,田家該做的事,楊家做了,田家就可以不出面了麼?」

    黨延明道:「屬下不是這個意思,屬下只是覺得……」

    田妙雯加重語氣道:「地位、權勢、地盤、財富,失去了都可以再奪回來,可要是人品丟了,就再也撿不回來了!」

    田妙雯一邊說一面自牆上摘下「淺露」,對黨延明道:「之前田家不出面,我們還可以辯稱是田家只剩了一個空架子,沒有力量與展、曹爭鬥。如今並不需要鬥力,只需要說句公道話,如果連這我也不肯出面,天下人會怎麼看?」

    黨延明道:「屬下只是覺得,葉小天現在已經和楊應龍達成協議,如果咱們田家為他出面,會不會惹楊應龍生疑?」

    田妙雯一撩珠簾從內室走了出來,說道:「我們避而不見才會惹他生疑,明知他們之間有所勾結我還肯出面,楊應龍反而能夠釋疑,對聰明人,我們得反其道而行之!」

    田妙雯從黨延明手中接過披風,道:「楊家昔年不如田家,楊應龍現在朝思暮想的就是要凌駕於所有曾經壓在楊家頭上的人!他不會注意到那些曾經輝煌過、現在夢想著重新站起來的人!」

    ※※※※※※※※※※※※※※※※※※※※※※※

    撫台公堂之上,雙方激辯不休。

    張雨桐冷笑道:「你想以罰金抵罪?作夢!」

    張雨桐轉向葉夢熊,拱手道:「撫台大人,昔日葉小天任銅仁府推官的時候,曾有五方權貴子弟見色起意,凌辱了一個民女,這五個權貴人家也曾要求交納罰金抵罪,可葉小天卻堅執不許,到底還是砍了他們五人的腦袋!

    如今輪到他自己犯下彌天大罪,卻搬出曾被他悍然踐踏的律法來保命,要求以贖金免罪了!豈非可笑之至?如此沽名釣譽之徒,簡直是無恥之極,可惜他已然作法自斃!」

    「你是豬嗎?」

    葉小天乜視著張雨桐,淡淡地問了一句。葉夢熊聽張雨桐說葉小天任銅仁推官時不畏強權,為了替民女伸張冤屈,悍然斬了五個惡少,心中很是欣賞。

    但他畢竟是正途出身的兩榜進士,真正的讀書人,聽葉小天在公堂之上出言粗俗,不禁眉頭一皺,沉聲道:「葉小天,公堂之上,只能辯解道理,不得出言無狀!」

    「下官遵命!」葉小天向葉巡撫深施一禮,又復起身,轉向張雨桐,道:「這兩件案子,看似一樣,其實大不一樣。你有目如盲,居然看不見?」

    張雨桐惡狠狠地道:「同樣是觸犯律法,同樣是要求以罰金抵罪,有什麼不一樣?」

    葉小天慢條斯理地豎起一根手指:「罰金抵罪之律,是我朝太祖皇帝施予黔地土人的恩惠,也是我太祖皇帝尊重黔地舊俗的原因,該律之實行,必須要符合兩個條件。」

    楊應龍打了個哈哈,笑問道:「什麼條件啊?」

    葉小天睨了他一眼,這位楊土司挺上道的啊,這就開始配合了,要不是他性情陰騭,所走的路與自己又截然不同,和這個肯擔當的傢伙合作,倒是遠比徐庶一般坐在那兒當啞巴的田大少爺強。

    葉小天道:「第一,案子要發生在黔地!否則的話,難道此地土司跑到中原城阜去,也可以任意殺人,殺完了人丟下一筆銀子就一走了之?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第二,苦主與被告,都得是黔地土人,否則一個中原籍貫的人跑到黔地殺人,又或者黔地土人殺了從中原來的人,也可以照此律法辦理麼?那豈不是要天下大亂?」

    葉小天轉向葉巡撫,拱手道:「姦淫民女的五個惡少,乃是黔地土人,但受到凌辱的那個民女,卻並非當地土人。下官查過,她並不屬於任何一方土司,登記黃冊,直接受官府管轄,逐年向官府納稅,所以五惡少之所為,不能比照太祖特許之律進行寬赦!」

    葉小天復又轉向展龍、張雨桐等人,悠悠然道:「而區區不才在下我,可是如假包換的黔地世襲土司,被殺的那幾個敗類,和我的身份也是一樣!這個案子發生在黔地、發生在黔人之間,按照太祖皇帝特許黔地之律令辦理,有什麼不妥嗎?」

    葉夢熊撫著鬍鬚向左右看了看,宋、田、楊三家土司竟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顯然深以為然。葉小天這麼解釋,既維護了他們土司階級的權益,又能讓他們庇護葉小天有了合理藉口,自然深表贊同。

    安老爺子一如既往地不肯輕易表態,不過瞧他面露輕笑的樣子,看來也是不反對的。展龍展虎一看急了,展龍上前厲聲道:「撫台大人,我爹可不是普通的土人,他……」

    葉小天揚了揚手,高聲喊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啊!」

    他喊也就喊了,偏偏還故意拿腔作調,語氣中充滿了揶揄。展虎氣得三屍暴跳,大吼一聲就向他衝過去,葉小天立即一個滑步退到兩個拄棍的衙役中間,尖叫道:「公堂之上,你要幹什麼!」

    葉夢熊「啪」地用力一拍驚堂木,大喝道:「統統肅靜!誰敢擾鬧公堂,亂棍打將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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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6章 嘻笑公堂(中)

        
    葉小天一聽巡撫所言,馬上規規矩矩地轉向葉夢熊道:「下官遵命!下官所言句句屬實,下官雖曾以朝廷律法處死過五個惡少,但那五個惡少並沒有資格贖金抵罪,而下官卻是可以的,懇請撫台大人為下官主持公道!」

    曹瑞雨悲笑一聲,走上前道:「公道?你在我們面前說公道!你要公道,誰來為我們主持公道?」

    曹瑞雨轉向葉夢熊,「卟嗵」一聲跪倒在地,悲聲說道:「撫台大人,今日若不嚴懲凶頑,下官……死也不服啊!」

    「若不嚴懲凶頑,下官不服!」張雨寒一撩袍裾也跟著跪下了。展龍展虎有樣學樣,一一跪倒在葉夢熊面前,堂下這幾家的子侄親族們一見,馬上轟然跪倒,悲聲大呼起來。

    三司、四天王、眾官紳紛紛看向葉夢熊,葉夢熊頓時感受到了沉重的壓力。這件事他不處理是不行的,只要他把這件案子推諉出去,就是把他的威嚴和體面都推了出去。

    如果他使一個拖字訣,這案子雖然能拖下來,可他新官上任的新氣象也就拖沒了,回頭他再想把這麼多的權貴聚攏到此地談何容易,到時候流傳開來的就是這位撫台大人尸位素餐,不足為懼,其所謂赫赫聲威,不過是訛傳訛罷了。

    到時候大家陽奉陰違起來,他要花費十倍的力氣,才有可能重振聲威。如果他把此事推諉出去,比如交給專司律法訴訟的提刑司,又或者與四大天王公議,那就更是貽笑大方了。

    三個土司家族的人已經把案子報到了你的面前,你居然不敢擔當,你到貴陽幹嘛來了?辦!又該如何辦?

    葉小天說的貌似很有道理,但是葉夢熊如果真的如他所言,讓他交付一筆罰金了事,其實也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

    那三家苦主完全可以不接受,你葉巡撫既然認可這種處理辦法。那好!不用你管了,我們三家聯手討伐臥牛嶺去,殺了葉小天后,大不了交納一筆贖金嘛!如果臥牛嶺方面不接受贖金。那他們還可以再殺回來。如此一來,葉巡撫豈不成了一個擺設?

    可是若依照這三個苦主所言辦葉小天一個死罪,讓他以命抵命呢?開什麼玩笑!據說葉小天的部下都是山中生苗,素來桀驁不馴,葉巡撫久經沙場。是個掛過帥的文人,他倒不怕這個,但……他為何而戰啊?為了讓這幾方土司繼續穩穩當當地佔據其地麼?

    朝中對於貴州方面的態度,其實是分成幾個派系的。用現代一些的話來形容,主要分為鷹派和鴿派。鴿派主張綏靖,一如繼往地採取安撫政策,保證貴州方面打著朝廷的旗號就行了。

    而鷹派卻認為世易時移,如今已經不同於漢唐時候,朝廷有條件、也應該擴大其影響,對這些國中之國實施直接統治了。進行改土歸流是大勢所趨,葉夢熊就是鷹派中的一員。

    貴州穩定與否,在朝廷眼裡一直是個敏感問題,此次葉夢熊能調來貴州為巡撫,一方面是年輕的天子胸懷大志,另一方面也是鷹派努力運作的結果。

    對於貴州葉巡撫自有打算,像葉小天這樣有前途的一根攪屎棍,讓他繼續攪活下去朝廷才有機會、有藉口啊,把他剁吧剁吧當劈柴燒了,那不是太浪費了麼!

    葉夢熊來此之前。就知道葉小天一案必將是他的一個重大挑戰,他心中業已做過一番策劃,但是如何讓事情的發展順理成章地按照他的意願發展,這個過程卻是無法事先規劃的。

    此時葉夢熊撫著鬍鬚蹙眉深思。旁人都以為撫台大人是對如何判決此案委決不下,卻不知葉撫台早就想好了處理結果,現在他要考慮的是如何合理地推演出這個結果。

    這時一個值班衙役快步走進大堂,單膝點地對葉夢熊道:「啟稟撫台大人,衙前來了一名女子,自稱是本案的重要人證。請求上堂作證。」

    「嗯?」葉夢熊正暗自思量,尚未想出一個好的辦法,忽聽有重要人證,精神頓時一振,立即吩咐道:「馬上帶她上來!」

    葉夢熊只聽衙役一說,立刻猜到這個自稱是人證的女子帶來的必定是對葉小天有利的消息。

    原因很簡單,今日突起發難的人是展、曹、張三家,他們早已有所預謀,必然是集中火力,務求一舉幹掉葉小天,如果有什麼底牌他們早就亮出來了,再蠢也不會把可以打擊葉小天的人證當成秘密武器,非要僵持到如此地步才拿出來。

    片刻功夫,那衙役便領著一個頭戴淺露的妙齡女子姍姍地走進大堂。堂上陪審的眾官員以及在下面聽審的眾權貴雖然瞧不清她的模樣,可是光看她的身姿步態,便是精神一振。

    什麼叫折纖腰以微步,這就是了!什麼叫呈皓腕於輕紗,這就是了!這女子款款登堂,彷彿一縷溫柔的春風,款款而行時,那「淺露」微動的薄紗,那衣裳微微扭動出的迷人的曲線,彷彿一副絕妙的寫意畫,引人遐想,回味無窮。

    「徐庶」坐不住了,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你怎麼來了?」田妙雯看了大驚小怪的兄長一眼,沒有接話,而是向葉夢熊盈盈地福了一禮,道:「田家女妙雯,見過撫台大人。」

    田家大小姐?那麼不行拜禮就是應該的了,葉夢熊嚥回了質問的話,虛抬右手道:「田姑娘少禮,方才衙役講,田姑娘是此案的重要人證?」

    「不錯!公堂之上,妙雯自然不敢撒謊!」田妙雯說著,伸手摘下了「淺露」,葉夢熊頓覺眼前一亮,黔地雖然偏遠,卻是山水清逸、鐘靈毓秀,方能蘊育得出如此清麗出塵的女子啊。

    在場大部分權貴都認識田妙雯,本來不認識的,上次在安府也見過她了,用自己做懸賞、追殺展土司性命的田家大小姐,只要見過了,誰還不記得?

    葉夢熊道:「那麼,田姑娘要為何人做證呢?」

    田妙雯道:「妙雯為臥牛司長官葉小天做證!」

    葉夢熊道:「證明什麼?」

    田妙雯道:「證明葉小天殺人是為自衛,不得已而為之!」

    堂上頓時一片嘩然,但嘩然聲剛剛沸騰而起,突又戛然而止。眾人鎮定下來之後捫心自問,他們也奇怪自己剛才激動個什麼勁兒。

    田妙雯的事兒大家都清楚,這可是貴陽城持續了一個多月的熱門話題,就連城東三十里龍門坳裡沒甚麼香火的那個小道觀的廟祝都知道,田妙雯來證明葉小天是自衛殺人,有什麼好驚訝的?

    葉夢熊饒有興致地看著田妙雯,道:「哦?那就請姑娘說說,葉小天緣何是自衛殺人。」

    田妙雯把整個貴陽城人人都知道、唯獨葉巡撫至少表面上是不應該知道的那些事情又說了一遍:展伯雄老不修,如何對她見色起意,事敗後為保名譽如何派人追殺,葉小天如何救他,二人如何躲進荒山。展伯雄如何啣恨在心,在花溪設伏意圖殺害葉小天……

    只說這個也不過就是解釋了葉小天和展伯雄的恩恩怨怨,並不能涉及張、曹兩家,但田姑娘是何等樣人,既然出面了,豈有浪費機會的道理。

    田姑娘言辭不多,卻條理清晰,隨即把葉小天率眾出山,與張繹打賭,以一牛耕犁一日之地劃為自己領地的事情說了一遍,張家與葉小天結怨並意圖殺人的理由和動機登時便有了。

    接著田姑娘又把曹瑞希幫助楊家二弟楊羨敏爭權,之後得隴望蜀,在葉小天回山解決寨內糾紛時,搶佔了葉小天的領地,但葉小天再度出山後又奪回領地的事說了一遍。

    如此一來,曹家與葉小天結怨的理由也有了,這一次述說的過程稍長了些。不過對美女,男人總是會多些耐心的,即便是葉夢熊這樣的正人君子也不能免俗。若換一個女子如此東拉西扯,他早就把驚堂木一拍,喝令人家「只管說與本案有關的事情」了,但說話的人是國色天香的田大姑娘,那又另當別論。

    田妙雯最後說道:「是以,當日在花溪,正如今日張、曹、展三家聯手一樣,同樣是張、曹展三家聯手,意圖刺殺葉小天!」

    展龍大吼道:「你胡說,這都是你的一面之辭!」

    田妙雯道:「是不是胡說,他們心裡清楚。只可惜,他們正躺在棺材裡,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了!但,本姑娘是什麼身份?若非事實如此,田家女會不惜清譽,出面做證嗎?」

    展虎道:「當然有!你在安府曾當眾宣佈,只要葉小天殺了我爹,你就嫁給他!現在我爹已經死了,你與他就有了婚約,你的證詞還能作數麼?」

    一直沒吭聲的葉小天適時跳了出來:「喂喂喂,展老二,你這話可不對啊!田姑娘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們之間可沒有婚約,這裡有個先與後的問題。為什麼田姑娘要以殺死令尊為條件自許終身呢?這裡還有個因與果的關係,那麼問題就來了……」

    「啪!」

    葉小天可不是美女,所以沒有美女的待遇,撫台大老爺實在不想聽他囉哩囉嗦了,葉撫台把驚堂木狠狠地一拍,登時打斷了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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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7章 嘻笑公堂(下)


    「肅靜!」

    葉夢熊絲毫不給葉小天這個本家面子,狠狠地呵斥了他一句,又轉向田妙雯,和顏悅色地問道:「田姑娘,你之所言可有物證和旁證?」

    田妙雯道:「大人,不管是展伯雄意圖對小女子不軌,又或者是花溪行刺,如此隱秘之事怎麼可能有物證和旁證呢,但小女子親歷其事,自然知道原委。

    張雨寒大笑一聲道:「沒有物證和旁證,如何證明你所言真偽?」

    田妙雯掃了他一眼,傲然揚起下巴:「以本姑娘的身份,所言所述,就是鐵證如山!」

    曹瑞雨曬然道:「田姑娘,我等也不是尋常小民,你的話是鐵證,難道我們的話就沒有絲毫份量?」

    展龍對葉夢熊道:「撫台大人,這個田妙雯與葉小天早就勾搭成奸了,她的證供不足為證!」

    展虎已經氣紅了眼,全然不在乎田家的名望了,大聲道:「不錯!誰不知道田家大小姐八字硬,一連剋死過三個未婚夫,根本就是個嫁不出去的女人!」

    田妙雯俏臉一白,沒有哪個女人能承受這樣的指責,雖說她早知道背後旁人如此議論,可當著她的面說出來,這還是頭一次啊。田彬霏看見小妹慘白的臉色,不禁愧然低下頭去,不敢再看她的模樣,小妹這不堪的聲名,完全是他一手造成的啊。

    展虎今天是真豁出去了,初生牛犢不怕虎,經過這許多事,他已不覺得田家這只紙老虎有什麼好怕的,況且這是殺父之仇,如何還能隱忍。

    展虎冷笑著瞟了田妙雯一眼,嘲諷道:「她是想男人想瘋了,現在好不容易出了葉小天這麼個凶神,煞氣比她還重,不至於讓她還沒嘗到男人滋味。就把人家剋死,自然上趕著巴結!」

    展龍見事已至此,也豁出去了,冷笑連連地道:「可惜啊。這邊上趕著要嫁,人家還不愛要呢。這麼久了,也沒聽說姓葉的上門提親啊,二弟,你說是不是?」

    展虎接口道:「是啊!所以啊。這位大姑娘就沒羞沒臊、沒廉沒恥的跑到公堂上討好人家了。田姑娘,其實你不用這麼委屈的,展某正缺一個通房丫頭,要不然你就跟了我算了,保證侍候得你舒舒……」

    他還沒有說完,田彬霏已大吼一聲撲了上去,重重一拳打在展虎的腮幫子上,展虎那麼大的一個身子,被他打得橫飛出去,兩顆帶血的後槽牙飛到半空。

    展龍一見自己兄弟吃了虧。馬上撲上去一拳打向田彬霏的後腰,打得田彬霏一個踉蹌,田彬霏跌出幾步,穩住身形,猛一回身架住展龍再度打來的一拳,兩人便動起手來。

    田彬霏本來是個文質彬彬的公子,就算與人動手也是極注重風度儀表的,可此刻卻是雙目赤紅,如同瘋虎,全然不管什麼招式了。只有速度、力度這些基本的東西還在,二人拳拳到肉,打得對方的身子砰砰直響。

    展虎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兒,昏頭昏腦地爬將起來。狠狠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大叫道:「你敢動手?老子跟你拼了!」說著攥緊雙拳向田彬霏衝去。

    只是他被田彬霏奮力一拳打得頭昏腦脹,明明沖的是一條直線,走出去卻是歪的。

    「卟嗵!」

    展虎一跤摔在地上,因為還在天旋地轉、重心不穩,額頭在方磚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下。葉小天收回絆他的右腳,跳起來往他身上重重一坐,左右開弓便掄起了拳頭。

    葉小天會打刁架,拳頭出去專打眼睛鼻子等薄弱處,換成巴掌時就專扇他的臉,雖然打架的姿勢稍嫌潑婦了些,但這一輪暴風雨般的打擊,正昏頭昏腦的展虎還真招架不過來,被他打得疲於抵抗。

    「展家屬你最賤,老子打落你滿口牙齒,叫你小子當碎嘴老太太!」

    葉小天一邊罵一邊打,田大姑娘已經被展龍展虎一番無恥之極的話羞辱得淚花在眼眶裡直打轉轉,她再如何胸有成府,也是個尚未出閣的大姑娘,尤其是身份尊貴,從不曾受人如此侮辱,如何承受得了。

    這時見葉小天替她出頭,田妙雯心中頓時一熱。自家哥哥因為全無招式,已是打得鼻青臉腫,其形其狀比葉小天這邊激烈十分,可那是自己大哥,應該的!

    葉小天肯為她出頭,雖然迄今為止一直占著上風,沒吃什麼虧,就是累得氣喘吁吁,田大姑娘卻是芳心可可,說不出的溫暖:「他是在我為出頭啊!」

    「豈有此理,統統混帳!」

    撫台大人何曾見過這樣無法無天的一群人,在公堂上還敢大打出手,他當了這麼多年的官還是頭一回見到。這黔地風氣果然與中原大不相同。

    葉撫台抓著驚堂木,「啪啪啪」地拍得手都麻了:「立即制止他們,分開他們!」

    眾衙役一擁而上,便去抓扯葉小天。相對而言,這一對容易分開,至於田彬霏和展龍,他們廝打的太過激烈,上前有挨拳頭的危險,當然要挑簡單的來。

    葉小天被幾個衙役七手八腳地拖起來,他又跳起身子,狠狠一腳跺在展虎的臉上,大罵道:「一張臭嘴!」

    葉巡撫一見這般情形,怒不可遏地向自己的四名扈軍揮了揮手,這幾個人可是跟著葉巡撫剿過匪、殺過江洋大盜、上過遼東戰場的真正軍漢,自然不怕田彬霏和展龍的激烈搏鬥,他們摘下帶鞘的腰刀,撲上去就是一通亂劈亂砍,管你什麼身份,下手毫不手軟,迅速把他們分了開來。

    葉巡撫面沉似水,冷冷喝:「田公子,本撫台雖敬重你的身份,可公堂之上,朝廷威嚴,豈容你如此放肆。攪擾公堂,按律本該責打二十大板,念你是有人辱及胞妹故生衝動,免你刑罰!」

    葉巡撫說罷,對左右喝道:「來啊!把攪鬧公堂者,給我轟出去!」

    葉巡撫竟連田大公子都敢往外趕?眾衙役面面相覷,這樣強勢的撫台,他們還是頭一回遇到,不太適應這種為官風格,微微猶豫了一下,那四個扈軍卻是只唯撫台之命是從,立即並肩走到田彬霏身邊,沉聲道:「田公子,請出去!」

    田彬霏怒道:「撫台大人……」

    田妙雯截住了他的話,道:「大哥,你先出去吧,不妨事的,我應付的來!」

    田彬霏忍了忍心頭惡氣,深深地望了妹妹一眼,猛一轉身向外走去。葉小天跟在田彬霏後邊,踮著腳尖兒往外走,葉夢熊在堂上看見,高聲道:「葉長官,哪裡去?」

    「啊?」本就踮著腳尖兒走路的葉小天身子一轉,非常恭敬地道:「撫台大人剛剛吩咐攪鬧公堂者退下,下官豈敢不從?」

    葉夢熊看著葉小天,額頭青筋一跳,真想扔下一枝死簽,撅斷這根攪屎棍算了。「你是今日的主角,唯一的被告啊,你要退下,老夫還審誰去?」

    葉夢熊冷冷地看了葉小天一眼,道:「現有田姑娘為你作證,但田姑娘與你關係如何,很大程度上將決定著她的證供是否可信。本官問你,你和田姑娘,究竟是何關係?」

    「朋友!」

    葉小天一挺胸膛,毫不猶豫。

    田妙雯臉色一白,頓時全無血色。但那失去的血色只消褪剎那,突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脖頸開始像漲潮一般迅速蔓延到了整個面孔,赤紅如血。

    即便沒有展龍、展虎方才那番話,葉小天此刻公然否認他們之間的關係,她田大小姐從此在人前也再抬不起頭來了,何況還有展龍展虎那番羞辱性的言語。

    葉小天一言否定,她田妙雯從此將淪為世人口中的笑柄,這個傷害,刺激得她渾身都顫抖起來。葉小天道:「今日之前,葉某一直視田姑娘為摯友!」

    只一句話就把田妙雯從羞辱不堪的地獄裡救了出來,她的眼中重新煥發出了神采,那一顆心緊緊地提著,是否再受屈辱,淪為世人笑柄,全在葉小天一念之間了。

    田妙雯從未想到自己當日一個懸賞,不僅決定了她的終身,還讓她變得如此被動。

    堂堂的田家大小姐,身份高貴,地位尊崇,容色之美水西第一,雖說有白虎之名,影響了她的婚姻,可那也只是同一層次的家族才為之忌諱的。

    只要她肯稍稍放低身價,慕於田氏尊榮又或迷於她的美色而前赴後繼、根本不會考慮她剋夫凶名的「勇士」烏泱烏泱的,何至於把自己置於如此可憐的地步。

    葉夢熊目光一凝,盯著葉小天道:「那麼,你們如今算是什麼關係?」

    不等葉小天回答,葉夢熊便又跟了一句:「田姑娘與你究竟是什麼關係,很大程度上決定著她的證言是否可信。葉小天,你要考慮清楚了,再作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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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8章 就這麼定了


    大堂上一片寂靜,如此之多的人竟鴉雀無聲。葉巡撫對葉小天果然是有偏袒之意的,他一再重複提醒的這句話,大家都聽得出來內中的含意。

    葉巡撫是貴州流官系統的最高官員,作為流官系統的代表人物,先天上和土官系統就處於對立狀態,別看安老爺子親自前來相迎,葉巡撫則攙扶安老爺子同乘一車,大家一團和氣,但是由於派系的不同,彼此根本利益的分岐,必然屬於對立陣營。

    而葉小天屬於土官系統,卻來自於流官系統。兩三代後,他的子孫很可能已被同化,徹底成為土司陣營的一員,但是至少在目前,流官派對葉土官是有親近感的,而葉土官對朝廷也必然比那些傳統的土官更具認同感。

    這就註定了在葉小天和展、曹、張三家的紛爭中,葉巡撫從感情上要傾向于葉小天一方。只是在田妙雯出現以前,葉巡撫顯然還沒找到可資利用的藉口,所以態度不太明朗。

    而現在,他是決心利用田妙雯的供詞大做文章了,只要葉小天承認與田妙雯並沒有私情,他和田妙雯絕不會成為夫妻,那麼葉巡撫就可以把田妙雯的供詞做為重要判案依據。

    葉小天會怎麼決定呢?田妙雯刻意地不去看葉小天,但她也不知道該把目光看向哪,她的心不受控制地卟嗵起來,葉小天會怎麼回答?她不確定,她真的不敢確定。

    女人,哪怕是再美的女人,在一個位高權重很容易得到女人的男人心中,大多也不會重過他的江山。為了博褒姒一笑屢屢燃起烽火戲弄諸侯的周幽王,如果他清楚地知道這樣做會讓他喪身亡國,他還會點那把火嗎?

    葉小天現在就清楚地知道,不管他有多少理由可以狡辯,他一連殺了四個土司的事都不是可以善了的。而現在有了田妙雯的供詞,以自衛殺人判決,結果便可大大不同。

    如果失去這個機會,他將付出的代價即便不是性命,也將極為慘重,他會怎麼選擇?堂上除了田妙雯,其他所有人都是男人,所有的男人都在看著葉小天。

    每個看著他的人,都在心裡不由自主地自問:“如果是我,我如何選擇?”

    三法司以及聽審的眾權貴,幾乎在刹那之間就做出了選擇,哪怕是其中那些比較好色,望著田妙雯的絕色容顏心旌搖動的男人,也明白有了江山就有美人,沒了江山就是有美人也守不住!

    拄著水火棍站列兩旁的衙役們在捫心自問,就是坐在案後的葉巡撫都不免向自己問出了這個問題。安老爺子撫著鬍鬚想了想,輕輕笑了,這個問題還用問麼?任何一個有志氣、有志向的男人都應該明白該如何選擇。

    “現在麼……”

    葉小天的聲音陡然一頓,不是他故意拿蹺,是他一說話,突然發現有回音兒,被如此安靜的場面嚇了一跳。葉小天道:“現在,葉某會向田家求親,迎娶田姑娘。”

    每個人都沒有說話,但公堂上明顯地響起了“呼”地一聲,那是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氣所造成的聲浪。

    “有情飲水飽?”

    那是不愁沒飯吃的少爺小姐們躺在羅漢榻上,懶洋洋地吃著點心水果,翻看話本兒解悶時窮扯淡的話!這些官紳們才不信,不過他不信並不代表他希望別人也和他一樣現實。

    人間自有真情在,很好!這樣的人間才有希望、才有盼頭啊!眾官紳們欣慰地看著愛美人不愛江山的葉大頭,在精神上給予了他絕對的支持。

    田妙雯雖然一直沒有看向葉小天,可她的耳朵卻一直在緊張地豎著,就像一條嗅到了危險的狐狸,直到聽到葉小天鏗鏘有力地說出這句話,她胸中那頭快到跳出嗓子眼的小鹿才突然安穩下來。

    這時田妙雯才看向葉小天,眼睛有些發熱,淚光隱隱,卻被她強行抑制著,她才不要感動的掉眼淚,田大小姐丟不起那人。

    葉小天這時也看向了田妙雯,他如今手握大權,不再是一個小人物了。但是多年來養成的一些市井習氣還是沒有變,他依舊保持著很多本色,也許他一輩子也無法成長為一個合格的政客了吧。

    葉小天看著眼波欲流的田妙雯,心想:“人家能為我抛頭露面,我能為了保全自己出賣她嗎?得了,反正一個羊也是趕,兩個羊也是放……”

    葉小天這裡尋思著做一個快樂的放羊娃,院子裡卻有一隻屬於他的羊兒跑掉了。

    此刻堂上無比安靜,發生在公堂上的一切,守在庭院中的人都看得清楚、聽得明白,展凝兒看見田妙雯來時,就知道她是為葉小天而來。

    展凝兒不清楚自己的這位閨中好友究竟為什麼和她的伯父鬧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但是因為這層關係,兩人之間顯然產生了隔閡,至少此時一身重孝的她,是不方便上前和懸賞要殺自己伯父的田妙雯敘舊了。

    緊接著田妙雯上堂作證,竟爾會發展出這樣的結果,展凝兒實在無法接受,她不知道自己此時該如何是好,看到葉小天和田妙雯“含情脈脈地對視著”,她心裡承受不了。

    展凝兒一轉身就向衙門口兒奔去,至親之仇,情郎之困,現在又有田妙雯的橫刀奪愛,她實在沒有勇氣繼續站在這裡了。展凝兒還沒沖到衙門口,身旁“呼”地一聲,一道白影用比她更快一倍的速度沖了出去。

    展凝兒扭頭一瞧,只來得及看見烏青一塊、鐵青一片的一張側臉,那是田彬霏。

    大堂上,展龍一聲狂笑,指著葉小天和田妙雯對葉夢熊道:“撫台大人,他承認了!他承認了!我就說他們兩個是早已勾搭成奸,田妙雯在安府聲稱受到家父迫害,所以懸賞取家父性命,就是為了幫葉小天爭取道義……”

    葉夢熊暗暗歎了口氣,本來這是一個極好的藉口,少年人呐,色關難過。本以為有田家姑娘作證,可以順水推舟解決此案了,誰料卻又落得這麼一個結果。

    除非弄清楚葉小天和田妙雯是否早已有了私情,否則既無其他人證又無物證,作為葉小天的未婚妻子,田妙雯的話如何能夠作為判決此案的有力證據。

    葉夢熊打起精神,正想著該如何引導此案,依舊按照自己先前的想法發展,楊應龍忽然清咳了一聲。

    依照先前的約定,楊應龍是需要力保葉小天的。看了田妙雯仗義作證、田大公子憤而離開的一出好戲後,楊應龍覺得更應該力保葉小天了。

    為什麼?因為他想謀奪天下,所以要他最大限度地招兵買馬、擴充地盤,這個過程就是他實力的積蓄。

    播州是一塊三角形的地盤,北面和西面的一半屬於四川,那是直轄於朝廷的行省,是流官的地盤。西面的另一半和南面是水東,那是宋家的地盤,宋家這塊骨頭並不好啃,他唯一的希望在東面。

    播州東面,自上而下依次有三個府,分別是思南府、石阡府和鎮遠府。這是兩州八府中的三府,自從田氏失去了統治兩思八府的權力,兩思八府就等於失去了主人。

    當然,這是對楊應龍這一層次的土司而言的,對於地方上的土民們來說,八府各有土司,怎麼能算是沒了主人。

    與播州毗鄰的三府之中,思南府接壤四川,他不宜率先謀奪,免得引起四川總督的警覺,鎮遠府緊挨著水東,和水東宋家打的火熱,要動鎮遠的話,有水東宋家干涉也比較棘手,最好下手的就是橫著向東掏過去,從石阡一直掏到銅仁。

    之前楊應龍在銅仁府最東面的葫縣布子,又對于珺婷許下二夫人的寶座以及扶她登上銅仁之主的承諾,就是為了先把銅仁拿下,東西兩方夾攻,再拿石阡。

    這個計畫失敗了,陰差陽錯壞了他大計的正是葉小天,而葉小天現在內外交困,卻不得不求助於他,敗也蕭何、成也蕭何,楊應龍豈能不予重視。

    如今冷眼旁觀,眼見田妙雯要下嫁葉小天,從田彬霏的表現來看,顯然對他妹妹的舉動並不知情,楊應龍更覺得葉小天可以利用了。

    葉小天的實力,他再加上田家女婿的身份,在田家故地興風作浪再合適不過,楊應龍現在培養葉小天,真比栽培他兒子還要用心。

    至於說田家有野心,楊應龍是知道的,誰還沒有點理想野望。不過在他看來,田家只能苟延殘喘,哪有可能東山再起。數遍古今,那亡了國的無不夢想著複國,可有一個成功?

    而且他只知道田家人有此夢想,卻絕未想到田家猶自保存著一定的實力,正在暗中實施複國大計。所以,本來還打算繼續看下去的楊應龍提前開口了:“咳!撫台大人……”

    自從葉夢熊開審以來,作為黔地土司的四個代表,還沒有一個站出來說話兒,只有一個田彬霏站起來了,卻是對展虎飽以老拳。所以楊應龍一開口,便引起了眾人的矚目。

    葉夢熊道:“楊大人有何話說?”

    楊應龍道:“撫台大人,楊某以為,葉小天未得朝廷允許,擅自誅殺大臣,固然有罪,但張雨寒、曹瑞希、展伯雄三人圖謀葉小天在先,也是不假。”

    展龍真是氣瘋了心了,紙老虎的田家他不怕,現在連真老虎的楊應龍也不怕了,大吼道:“你胡說,家父為何圖謀葉小天?”

    楊應龍把臉一沉,冷冷地道:“令尊為何圖謀葉小天,楊某不知道!楊某不知道的事,是不會輕率出口的。但……有些事情,卻是鐵證如山,無從抵賴!”

    楊應龍道:“田姑娘曾受展伯雄追殺,幸賴葉小天所救,逃至荒山,此事不假吧?”

    展虎怒道:“田妙雯被追殺不假,葉小天救了她一起逃上山也不假,但行兇者卻不是家父。家父還曾親自帶人殺散刺客,上山尋找過他們。”

    楊應龍微微一笑,道:“你是說,在你展家的地盤上,莫名其妙地出現了一支多達三百多人的殺手馬隊,卻不是你展家的人?”

    展虎語氣一窒,展伯雄當初動用這麼多人馬,其實是打算事成之後嫁禍給葉小天的,當時當地除了展家,也就葉小天可以擺得出這麼大的陣仗,誰料田妙雯好死不死偏偏被葉小天救了,連葉小天也因此遇險,這一來可賴不到葉小天頭上了。

    楊應龍沒再理會他,又轉向葉夢熊道:“曹家協助石阡楊家奪取葉小天的臥牛嶺,占其堡寨、奪其田地的事,不少人都知道,之後葉小天出山,又重新奪回了這些地方,雙方在此過程中,不可能不產生傷亡,有了恩怨也就順理成章了。至於銅仁張家……”

    楊應龍淡淡一笑,道:“楊某曾讓拙荊雌鳳先行趕到貴陽替楊某打理一切。而張雨寒在此期間曾經秘密拜唔拙荊,巧言令色,搬弄是非,想讓我楊家支持他對付葉小天,這件事就發生在花溪行刺一案前兩天。

    若說張雨寒與葉小天沒有仇怨,楊某是萬萬不會相信的,所以,葉小天堅稱花溪行刺一事是展、曹、張三家所為,楊某以為,雖無實證,卻大有可能!”

    “哦?”

    葉夢熊微微眯起了眼睛,對楊應龍道:“張雨寒為何會找楊夫人商議對付葉小天的事,難不成楊大人與葉小天也有恩怨?”

    楊應哈哈一笑,道:“並非如此。只是拙荊甫到貴陽,赴安家昆侖雅集時,下人與葉家的僕從發生了些糾紛,葉小天不知拙荊身份,混亂間曾誤傷了拙荊,張雨寒便以為有機可乘了。”

    楊應龍說到這裡,笑吟吟地看看左右,又對葉夢熊笑談道:“所以啊,楊某這番話,可以說是絕對的公允之論,楊某怎麼會偏袒葉小天,是不是?”

    “嗯……”葉夢熊撫須沉吟起來,安老爺子抬起一雙老眼,瞟了一眼楊應龍,又看了看葉夢熊,自言自語地道:“情有可願、罪無可恕啊……”

    他的聲音雖小,葉夢熊卻清楚地聽進了耳中,本來對楊應龍出面為葉小天做證他還稍有疑慮,聽了安老爺子這句話,他卻立即做出了決定。

    如果說田家大小姐為葉小天做證只是出於兒女私情,楊應龍為葉小天說話,他就得多加考慮了,這可是一方諸侯,他為什麼替葉小天說話,作為鷹派的葉夢熊不能不警惕。但是旁邊還有一個想要葉小天死的安老爺子,葉夢熊心中的疑慮就煙消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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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18 22:15:46 |只看該作者
第769章 臨危托命


    葉夢熊抓起驚堂木,公堂上立即肅靜下來,大家都清楚,巡撫大人要有所決斷了。葉夢熊緩緩揚起驚堂木,用力不重但很果斷地拍了一下:“啪!”

    葉夢熊開口道:“今查葉小天殺死張雨寒、曹瑞希、曹瑞雲、展伯雄一案,葉犯已當堂認罪,對其罪行供述不諱。葉犯乃臥牛司長官,依黔地之特律,本可贖金買罪。但……”

    葉夢熊話音一轉,又道:“若有錢可以買代,則富有之家尚有何顧忌?皇皇國法,豈非專為貧民所設?此律不合於情、不合於理!千金之子暴死於途,乃亂世末流之氣象,而非盛世聖朝之所有……”

    眾土司聽到這裡,聽得明白的人便有些不安起來:“巡撫大人這是什麼意思?不會是想借著這個由頭,廢除我們的特權吧?”

    其實土司人家雖然跋扈,卻也罕有隨意殺人的,尤其是嫡宗長房作為家族最重要成員,自幼接受嚴瑾的教導和約束,反而不及支房子弟紈絝,不太會招惹是非。

    但是“免死金牌”用不用得到是一回事,你想收回去,他總是捨不得的。至於葉夢熊當眾聲稱太祖朱元璋恩准過的這條律令既不合情也不合理,倒是沒什麼了。

    如今氣象不比當年,士大夫們牛烘烘的,當著面罵皇帝的大臣比比皆是,背後說一句“這事皇帝老爺辦得不合情理”有什麼打緊。況且朱元璋老爺子當年又何嘗願意許給黔地土官這種特權。

    葉夢熊道:“是故,若僅以罰金抵罪,上不合天心,下不符民意。夫使千金可買一命,家有百萬者豈非可以屠盡一縣乎?況葉犯系一地首領,所害乃三方首領,影響更為重大!”

    那些沒什麼文化的土司老爺聽葉撫台說這番話已經聽的頭昏腦脹,只是現在不是請教別人的時候,只好豎起耳朵繼續聽著,能聽懂幾句算幾句。至於那些有文化的,也被葉撫台繞得暈頭轉向,不明白他到底要說什麼了。

    葉夢熊道:“本撫台秉公權衡,葉犯殺人害命,贖金要交,罪亦不可恕。然律法無論合理與否,一日猶存,便不可廢。且念其案由,系因張、曹、展三家與其素有仇怨,經田家女妙雯為人證、播州宣慰楊大人為佐證,證明被害之張氏、曹氏、展氏四人曾謀刺葉犯在先,故而從輕發落,擬將葉犯終生監禁!”

    “終生監禁?”

    有文化沒文化的,這句話都聽懂了,公堂上頓時一片騷亂。張雨寒、展龍等人猶自有些不忿,我們的親人死了,他卻可以好好地活著?

    不過……終生監禁那就是要坐一輩子牢了,倒也不是非常的不可接受,而且一旦他坐了牢,過個一年半載,再想要他死,就只是花一筆小錢的事了,如此說來,就更加可以接受了。

    那些把葉小天視為害群之馬的不免幸災樂禍起來,一個剛剛被任命的小土司就敢如此囂張,現在還是靠著我們的老祖宗為土司們爭取來的特權才免了你一死,不過……活受罪的滋味不好受吧?

    至於和楊家、宋家、田家有密切關係的土司,則不免把目光投向了這三家的代表,這時他們該如何表態,還要看看這幾家人的意思。

    楊應龍聽葉夢熊說到這裡,不禁攸然變色,終身監禁?葉小天要是被終生監禁了,那老子還有什麼把戲好耍?

    那個葉小安,只能是當葉小天建造了一支龐大勢力之後,才可以用來取而代之的,如今還需要利用葉小天這口刀去為他搶地盤、擴充人口啊,這些事兒葉小安幹不了!

    這個阿斗,就算有嚴世維在一旁輔佐,甚至把他的智囊田雌鳳也派過去,還是不行!要知道這時的葉系勢力根本就不穩定,完全是靠葉小天的個人魅力維繫起來的。

    就像曾經威風不可一世的貼木兒大帝,他活著的時候,他的帝國大軍所向披靡,指哪打哪,他一死,龐大的帝國立即土崩瓦解,因為他的帝國沒有一個完善的權力架構,全靠的領袖魅力控制。

    如果沒有了葉小天,聚攏到葉小天旗下的各路豪傑立即就會紛紛散去。

    田妙雯聽說葉小天要被判終生監禁,芳心猛地一沉,隨即便想:“罷了,能夠不死,已是善局。大不了動用我的死士,再聯合葉小天的死黨,劫獄救他,避入深山裡去吧。”

    安老爺子微微抬起白眉,一雙老眼在眸底微微轉動了一下,老臉一沒有絲毫表情,連褶皺都沒動一下。

    葉巡撫的這個處治,好處是可以平息張、展、曹三家的憤怒,可以樹立他葉巡撫甫到貴州便樹立起來的威名,但……葉巡撫是個知兵的人,他沒有打探過葉小天的底細麼?

    在土司們之中,葉小天不是最強大的,可他卻是最難纏的,這麼做,撫台大人是給自己留下了一個大隱患啊,這是葉夢熊這樣的能臣幹吏會做的事麼?

    安老爺子的眼睛又微微眯了起來……

    葉巡撫的話果然還沒有說完,他雙眼微微一掃,把眾人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隨即又道:“又查,葉犯系因引導山民遷居山外,臣服朝廷、接受教化,立下大功,方才受封為世襲土司。教化乃大善功德,不可半途而廢。山民桀驁,更不可失去監管,故本官將親自暫代其職,監管其部,直至朝廷做出抉擇。此判!”

    葉夢熊“啪”地又拍了一下驚堂木,一錘定音,判詞結束。他的宣判是結束了,陪審的、聽審的所有土官系人員全都炸了。

    安老爺子聽到這裡,老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僅僅一絲笑意,甚至只是他心裡有了想笑的意思,隨即就被他斂去了。

    楊應龍的脊背已經離開座椅,打算起來為葉小天據理力爭,一聽這話忽然放鬆下來,又把脊背靠回了椅上。

    田妙雯聽到這裡,目光立即向葉小天看去,葉小天一臉冷笑地睨著葉夢熊:“嘿!你個老不死的,想把我關起來,還想把我的人馬地盤都接收了,你這算盤打的比田算盤還精啊……”

    一想到田算盤,他不由自主地看向田妙雯,發現田妙雯也正看著他,眼中有一抹笑意,葉小天微微一怔,有些不開心了:“我都要被關起來了,你這麼開心幹嗎?不想嫁你就直說啊,我葉小天又不是死皮賴臉的人,看我被關起來這麼開心麼?有沒有良心啊你?等等……”

    葉小天畢竟不笨,終於意識到有些不對了,轉念想想,眸中忽然也露出了一絲笑意。

    田妙雯看他時,見他一臉悻悻,就知道他還沒有領會葉撫台的深意,不禁有些好笑:“這真是當局者迷呀,你不是一向自負聰明麼,怎麼就猜不到葉夢熊的心機?”

    不過,與此同時她又有點小小得意,她比得過葉小天的地方實在不多,如今腦筋反應比他快了些,田大姑娘很開心。此時再瞧葉小天的眼神,她便知道,葉小天終於也明白過來了。

    四大土司沒有一個笨蛋,就算其中有人天資不那麼聰穎,如此大的家族不惜一切全力培養,又接掌了這麼大的一個家族久經歷練,他們的見識謀略也要高人一等了。

    這時四人已先後猜出了葉夢熊的用心本意,是以安坐如山。其他土官中也不乏精明人,也有猜出葉夢熊用意的,雖然只是少數。不過不管是這少數猜出來的,還是那些沒猜出來的絕大多數,這時都是群情洶洶。

    葉小天既不是我老子也不是我兒子,他是死是活我才不管。可你葉撫台要代管其部是什麼意思?少說冠冕堂皇的漂亮話兒,你一個流官,這不是變著法兒奪我們土官的權麼?

    我們之間怎麼爭,那是我們自己的事,不管爭得多慘烈,反正這塊肉是爛在我們自己鍋裡,你葉巡撫是流官,你橫插一腳,只要立下這個先例,今後豈不是就可以找我們的碴兒,查辦之後奪職占地,兵不血刃地把我們老祖宗傳下來的江山變成老朱家的了?

    陰謀?陽謀?不管什麼謀,不管猜不猜得出葉夢熊的本來用心,都是必須要反對的!必須強烈反對,必須挫敗葉巡撫的險惡用心,絕不能遲疑。

    曹、展、張三家土司死得冤不冤,誰他娘的去管,這是原則性問題,絕不能讓步。一直安份聽審的眾土司權貴按捺不住地叫嚷起來:“撫台大人,此判不妥啊!”

    “斷案不公!斷案不公~”

    有人振臂大呼起來,張雨寒、展龍、展虎等人對他怒目而視:“什麼叫斷案不公,你他娘的是在替葉小天說話嗎?”

    “田姑娘、楊土司不是都為葉長官做證了嗎?自衛殺人,情有可原,判決終生監禁太嚴重了,請撫台大人三思啊!”

    “殺人害命,就得以命抵命!撫台大人乾脆斬了葉小天吧,我們竭誠擁護啊!”

    旁邊有人小聲道:“你閉嘴!葉小天死不死的誰去理他,臥牛嶺絕不能落到葉撫台手中!”

    那人不服,反駁道:“你懂什麼,我還沒說完呢!”接著又對葉夢熊高呼道:“請撫台大人向朝廷請旨,把臥牛嶺分拆成幾塊,分別劃歸張家、于家所有吧。”

    “你有病吧,憑什麼劃給他們?撫台大人,依照規矩,土司被剝奪職務,應該由其子女、夫人、兄弟、侄子、外甥按順位繼承……”

    “葉小天沒有子女!”

    “那就夫人……”

    “葉小天沒有夫人,只有一個妾室。”

    “屁!葉小天做推官時那是妾,他成了土官那就是夫人。夫人是有權代掌其職權的。”

    “我聽說葉小天有個兄弟,文不成武不就……”

    “那還是讓他兄弟當土司的好!對了,你對葉小天怎麼這麼瞭解?”

    “嘿嘿!老夫乃大萬山司的丁洪東。”

    “哎呀,原來是洪東知縣,失敬失敬……”

    這廂又是耳語,又是沖著撫台大人慷慨陳辭,整個大堂亂作一團,葉夢熊似乎早知道這個判詞一出肯定要捅了馬蜂窩,不急不躁,鎮定自若。

    安老爺子瞟了楊應龍幾人一眼,知道自己該說話了,便慢吞吞地道:“撫台大人……”

    安老爺子一開口,整個大堂上頓時肅靜下來,葉巡撫的這個判決可是觸了所有土司的逆鱗,那是絕不可冒犯的最根本利益。土司王也沉不住氣了,且看他怎麼說。

    安老爺子慢吞吞地道:“葉小天自然是有罪的,老夫也贊成巡撫大人對他予以懲處,不然放縱了他,大家有樣學樣,豈非永無寧日了?咳、咳咳……”

    安老爺子咳嗽了兩聲,慢悠悠地道:“不過對他該如何量刑,老夫覺得還有待商榷。”

    葉夢熊微笑著看向安國維,道:“哦?那麼安老先生以為該如何?”

    安老爺子擺擺手道:“噯!這是撫台大人的職權,老夫豈敢越俎代庖。老夫只是久在貴州,熟知貴州各地風土人情、文物風貌。想那臥牛嶺百姓,本是山中野人,不習教化、不知王法,很不好管束。

    撫台大人文武雙全,自然是一代人傑,不過想要馴服他們,卻與統兵馭將大有不同,撫台大人初至貴州,百務繁忙,一旦被臥牛嶺之事牽扯過多,恐怕會誤了大事。老夫蒙撫台大人器重,既知其地其民之詳情,敢不如實相告?”

    安老爺子的意思,你這麼判決,那是要出亂子的,不行!不過該怎麼判呢?你自己拿主意,我老人家懂得分寸,怎麼好意思搶你風頭、奪你威儀呢。話說的很漂亮,但他不同意的,已經一票否決了。

    葉夢熊微微眯起雙眼,沉思片刻,喟然一歎,有些痛心地望著葉小天道:“你能引領不服教化的山民野人歸順朝廷,皇上很是歡喜。皇上賜你‘沐晨’為字,對你寄予了殷切厚望,你有負聖心呐!”

    葉小天趕緊“很慚愧”地低下頭,向遙在京城的萬曆皇帝表示真切的懺悔。

    葉夢熊搖了搖頭,道:“我大明江山,乃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而黔地則是天子、士大夫與眾土官共治之,各位的意見,本官不會不理睬。安老先生所言老成持國,本撫從善如流,改判如下:

    判決之日起,葉小天償付銅仁張氏、石阡曹氏、展氏銀各五千兩,葉小天可指定一人代管其地,由本撫派人押解進京,如何處治,由天子裁斷!”

    “撫台英明!”

    “如此甚好!”

    展龍展虎還沒來得及抗議,聽審的眾土官已經群起響應了。張雨寒年長一些,比他們穩重,眼見事態發展到這一步,眾土司關心的重點已經完全轉移,再做爭辯也無濟於事,便向曹瑞雨、展龍等人使了個眼色。

    葉夢熊盯著葉小天,沉聲問道:“葉小天,你可服判?”

    正低頭“懺悔”的葉小天趕緊抬起頭來:“葉某服判!”

    葉夢熊點點頭,道:“好!從即刻起,你是不得自由的,要羈押於府牢,直至押解進京。你要指定何人在你赴京問罪期間代掌臥牛司,現在可以當眾說出來,本官會派人代為傳達!”

    “何人替我代掌臥牛司?”

    葉小天思索起來:“只要我的命運一日未定,臥牛嶺複雜的人員構成就依舊能夠保持穩定,這樣的話指定誰代掌臥牛嶺都是可以的。但……我走後,張家、展家、曹家會安分地等著朝廷對我的判決麼?他們趁我不在,不打臥牛嶺的主意才怪。

    讓大哥暫代其職?不行,他連穩賺不賠的油坊都經營的負債累累。哚妮?那丫頭……,哎!那丫頭褒湯不錯,閨房之內也得趣兒,至於統馭群雄,還是算了吧。

    這個人要有勇有謀,還得震得住場子,李大狀和雲飛就省了吧。珺婷倒是最佳人選,但她已經有了身孕,實在不宜太過操勞。而且于家和我葉家的關係究竟有多深,現在實在不宜叫人知道。

    葉小天心中忽地一動,便轉向了田妙雯,他身形一動時,田妙雯就覺得不妙,趕緊想躲,才退後兩步,葉小天已經面向她站定,伸手向她一指,道:“不勞撫台大人轉告了,我選的人,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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