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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aeol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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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 夜天子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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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15 09:01:01 |只看該作者
第830章 來去倥傯


  田妙雯一身重孝,哭得梨花帶雨。葉小天只能無奈地擁著她的香肩,輕聲道:「人死不能復生,妙雯,節哀。」

  田妙雯輕輕拭去腮邊的清淚,對葉小天道:「家兄過世,田家今後該怎麼辦,該以何人為主,總得有個結果才行。賤妾請相公恩準,回娘家一趟,為家兄料理後事。」

  葉小天忙道:「理當如此。要不要我陪你回田家?」

  田妙雯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你才剛回來,如今形勢,臥牛嶺萬萬離不開你。妾身獨自返回家族,足矣。」

  葉小天點了點頭,道:「那好,我馬上安排人護送你回去。」

  田妙雯猶豫了一下,有些話,她本想等葉小天回來,兩人的關係更近一步時再對他坦言。但此刻急於返回田家主持大局、安排繼任家主人選,這一去短時間內是回不來的,有些事還是早早交待才好。

  田妙雯轉身從梳妝臺的抽屜裡取出一本薄薄的冊子,遞給葉小天道:「這裡邊記載的東西,請郎君在妾身走後再看。其中所載,妾身實不想讓郎君知道,但有些事,卻又實在不能瞞著郎君……」

  葉小天好奇心大起,但田妙雯既然這麼說了,自也不好當場打開,只好接過簿冊,輕輕點了點頭。

  田彬霏一死,田氏群龍無首,田妙雯作為嫡支長房的大小姐,必須得回去主持大局。她很快就離開了,直到離開臥牛嶺,田妙雯才長長地籲了口氣,好像壓在肩上的一座大山暫且被搬開了。

  別人不了解她大哥一些有悖人倫的怪異心思,但田妙雯清楚,所以田彬霏為何出現在爆炸現場。旁人都只道他是和羅百川一樣打聽到了消息,趕去向胞妹示警,田妙雯卻隱約猜到了大兄的真正打算。

  田妙雯很清楚。葉小天是個聰明人,既便他現在想不到。也不代表這個秘密會隨著大哥的逝去而深埋地底。田妙雯知道,張揚展曹四家俘虜中,一定有大哥的人,葉小天現在只是顧不上審問,回頭他一定會查知真相。

  所以,田妙雯選擇回田家主持大局,一方面是田家群龍無首,需要她來鎮場子。二來也是給葉小天留出充分的時間與空間。等他弄清楚真相時,何去何從,從他是否願意接迎自己回來便可知道,不必把臉面輸光。

  目送田妙雯走下山去,葉小天長長地吸了口氣,輕輕打開了那本簿冊,只看了片刻便被吸引住了。葉小天一頁一頁地翻著,越看越是眉頭大皺,那上面記載的都是葉小安犯下的昏庸糊塗事。

  田妙雯也知道要向丈夫說起他親兄長的不是,很容易弄得裡外不是人。所以務求證據確鑿。在她吩咐黨延明秘密調查的與葉小安有關的每一樁事,都有時間、地點與人證。

  葉小天根本不需要真的去求證,看到田妙雯的記載。就知道簿冊中所言確實無誤了。葉小天越看越怒,越看越是懊惱,終於忍無可忍,把那簿冊撕個稀爛。

  ……

  葉家大宅旁一幢毫不起眼的民居中,葉小安瞪著一雙發紅的眼睛,冷冷地從幾人面上掃過。

  嚴世維手中是一對地高九的爛牌,謝德林的手中是一對天杠,而劉乃銘更慘,手中根本沒有對子。只一個梅花十點、一個紅頭十點,加起來只算個位數。是慘到不能再慘的零點。

  葉小安暗暗冷笑,但面上卻仍扮出一副緊張的模樣。只有他的上家欒振傑還沒開牌了,但葉小安手裡是一對至尊寶,而且他是莊家,通殺,就算欒振傑也抓到一副至尊寶,還是輸,他根本不需要扮出一副緊張模樣來惑敵,實際上他已經可以直接亮出自己的底牌收錢了。

  但他喜歡等下去,這就是賭博的樂趣,他喜歡看著對方緊張,但是當他亮出那對至尊寶時,對方的一切努力都將化為泡影,只有沮喪,那會是他最開心的時候。

  葉小安手氣一直不好,最近一直在輸,卻不想否極泰來,這一把竟然被他抓到了一對猴王。現在他只恨之前下的注還不夠高。

  欒振傑咬牙切齒半晌,把他的底牌狠狠地抓起來,拍在桌子上,眾人定晴望去,齊聲歡呼:「雙鵝!哈哈,雙鵝!葉老爺,你又輸啦,哈哈哈,我們就不信你會是一對雙人、雙地或雙天!」

  「哎!我的確不是雙人,也不是雙地、雙天!」葉小安一臉沮喪,暗裡卻是心花怒放,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可我卻是一對……」

  葉小安抓起至尊寶,就想威風帥氣地拍在桌子上,可他手中的牌還沒拍下去,門就被人一把踢開了。

  葉小安愕然擡頭望去,就見侍衛統領寶翁沉著臉立在門口,把手一揮,喝道:「統統帶走!」

  葉小安愕然道:「寶翁,你們幹什麼?」

  一群兇神惡煞的大漢衝進去,將嚴世維、欒振傑等人一把揪起,拖著就走。葉小安抓著一副「至尊寶」,愕然坐在那兒,直到所有人都被拖走,寶翁返身要走時,才怒喝道:「寶翁,你竟敢以下犯上,想造反不成!」

  寶翁按著刀頭也不回:「奉土司大人之命,抓捕嚴世維等一眾蠱惑土舍的狐朋狗友!」

  葉小安呆在那裡,直到寶翁的人影消失在門口,才緩緩看向他自己的手中,他的至尊寶啊!連著輸了半個月了,好不容易抓到一對至尊寶,居然沒有機會亮出來。

  嚴世維、謝德林、劉乃銘等人被帶到了葉小天面前,葉小天背負雙手,冷冷問道:「誰是嚴世維?」

  兩個把嚴世維反扭雙手的武士將他向前一押,葉小天的目光便盯到了嚴世維的身上:「葉小安是我的兄長,你與家兄交厚,本是你的福氣。若能引導家兄向善,做一個良師益友,我也不會虧待了你。可惜……」

  葉小天目光一冷:「你不知珍惜,偏要做一個狐朋狗友!吃喝嫖賭,酒色財氣,家兄本是純樸良善人物,生生被你教了個五毒俱全!」

  兩個武士將他們從嚴世維袖中摸出的牌九扔在嚴世維腳下,對葉小天道:「大人,這是屬下從他們身上搜出來的。他們暗藏牌九,與土司老爺賭牌時,便好做手腳,誆騙錢財。」

  「好!很好……」

  葉小天冷笑:「他既以雙手引導家兄向善,那就給我剁去他的雙手!」

  嚴世維臉色一變,他只以為就算被葉小天發現,頂多也是責斥一頓驅他遠離,從此不得踏進臥牛嶺一步,哪知道葉小天居然會命人斬去他的雙手。嚴世維似乎這時才想起葉小天是個土官,在他的轄地內他就是土皇帝,生殺予奪,一言而決。

  「不要啊!土司老爺饒命,小的再也不敢詐騙土舍老爺的錢啦。小的把錢都退回來,從此洗心革面!土司老爺……」

  嚴世維的乞求聲未了,便是一聲慘呼,那些侍衛對葉小天的話如奉綸音,執行起來絕無一刻遲疑,竟是乾凈俐落。嚴世維被硬生生砍斷了雙手,活生生痛暈過去。

  欒振傑、謝德林、劉乃銘看見寶翁用托盤呈上的一雙斷手,只唬得兩股顫顫、冷汗淋漓。葉小天冷冷地瞟了他們一眼,喝道:「滾出臥牛嶺,再讓葉某看見,就砍了你們的狗頭!」

  欒振傑、謝德林等人如蒙大赦,連忙點頭哈腰地答應著一溜煙兒逃走了。

  葉小天淡淡地瞟了眼疼昏在地的嚴世維,道:「扔出臥牛嶺!」

  侍衛們拖起嚴世維就走,葉小天苦苦一嘆,便向葉小安呆坐的那處民宅走去。他剛剛回來,不知有多少事要料理,可事關胞兄,也只得暫且擱下一切,全副精神用在兄長身上,免得一個不妥當便傷了兄弟感情。

  ※※※※※※※※※※※※※※※※※※※※※※※※※

  展家大小姐凝兒與母親所居的院落早已成了展家最荒涼的地方。偌大一個院落冷冷清清,院子裡已經有野草這一叢那一叢地長生出來,仿佛很久沒人居住的模樣。

  展龍繼任土司後,並未把叔母和堂妹趕走,但卻從此絕足於此,對她母女不聞不問,還削減了叔母和堂妹的月例錢,調走了所有丫環奴婢。此時的這處院落,仿佛便是一處冷宮。

  展凝兒在廚下生著火,煎著藥。砂鍋裡熱氣騰騰,氤氳了她的模樣。原本只會舞槍開棒、對針織女紅、廚藝烹飪全然不懂的凝兒,現在已經學會了煮飯、煎藥、縫補衣裳。

  凝兒無法離開,因為她多病的母親在這裡。她也曾想過帶母親回外公家,但母親不肯。她覺得既然嫁到展家,就已是展家的人,無論展家人怎麼對待她,她也沒有離開展家的道理。

  母親是凝兒最大的牽絆,母親不肯離開,凝兒也就只好留下,照顧多病的母親,忍受親族的白眼和冷落。現在的凝兒再不是當初在晃州時那個天真爛漫、率直爽朗的苗家小姑娘,她成熟了。

  藥煎好了,凝兒拿布墊著端起砂鍋,用紗布蒙在上面,將藥汁瀝到碗裡,端著黑漆漆的藥湯向母親的臥室走去。她沿著長廊剛剛走到母親門口,忽然看見那個已經許久不曾有人出現過的月亮門兒處湧進了一大幫人。

  大嫂、二嫂、堂伯、堂叔……

  展凝兒訝然站住,就見大嫂二嫂領著一群族親長輩搶到她的面前納頭便拜,嚎啕大哭道:「小姑,你大人大量,莫要怨恨你的兄長,無論如何,你要救他一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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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15 09:14:47 |只看該作者
第831章 假手於人


    凝兒眼見大嫂、二嫂跪在面前哭天抹淚的,大為驚訝,忙把藥碗擱在一邊欄杆上,伸手去攙兩個嫂子:“大嫂二嫂,快快請起。你們這是做什麼?大哥他……怎麼了?”

    大嫂號啕道:“凝兒啊,你大哥糊塗,自不量力地與葉土司為難。現如今,他被葉土司給生擒活捉了!凝兒啊,你大哥縱有千般不是,也是你一家人,如今只有你出面才能救他性命了,你可不能撒手不管呐。”

    二嫂也哽咽道:“凝兒,你大哥是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可他也是因為父仇才惱了你,其實他還是很關心你的。你也是展家的人,一家人再怎麼鬧別扭也不能生份了。現在你大哥的性命全在你的手上,你可一定要救他回來啊!”

    展大嫂如此苦苦哀求情有可願,那是她的丈夫,公公的仇……這兒媳婦是不怎麼在意的。可她的男人遇了風險,她就要變成寡婦了,這可是她心中頭等大事,自然要放下身段,央求據說與葉小天有一段情的展凝兒。

    至於展二嫂,她丈夫展虎之死與葉小天有莫大的干係,要說她對葉小天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也不為過,可是……展家嫡宗這一房的成年男子就只剩下展龍一人了,展龍要是死了,嫡宗這一房怎麼辦?

    她和展大嫂都給展家生下了兒子,可這幾個孩子最大的才六歲,六歲當然也可以當土司,但那通常是在太平時候才能順利繼位。眼下展家外有強敵,族人會讓一個無法承擔全族責任的孩子在這個時候成為展氏家主?

    曹家就是前車之鑒啊,一旦被支房族人趁機篡奪了大權,嫡宗就徹底淪落了。展龍和展虎是親兄弟,展龍做土司,展虎的孩子長大了也是極得寵信的土舍,如果換了支房的族人做土司。整個原嫡宗正房的人全都要被邊緣化了。

    一面是死去丈夫的仇,一面是自身與孩子未來的處境與地位,兩相權衡,展二嫂只能理智地放棄仇恨,寧可向葉小天屈服,也要力爭把大伯子展龍救出來。

    展凝兒這些日子被困院內,完成了瞎子、聾子,對外界的一切全然不知,聽到這裡不由愕然道:“葉小天?他打到咱們展家堡來了?大哥被他給抓去了?”

    展大嫂和展二嫂吱吱唔唔地說不出話來,旁邊一位旁支的長輩歎了口氣。對展凝兒道:“凝兒,其實是這麼回事……”

    那長輩把韋業劫取臥牛嶺物資,以此為餌誘使葉小天部將上鉤,意圖把他們全都炸死的前後經過對展凝兒說了一遍,展凝兒頓時呆在那裡。

    那長輩滿臉苦澀地道:“凝兒啊,咱們展家和曹家、張家、楊家的人全都被抓了,現在各個家族都是一團混亂,如果葉小天趁機來攻,我們根本無法反抗。

    凝兒啊。你與葉土司有舊,如今只能由你出面,希望葉土司能網開一面啊。他若肯接納贖金,釋還土司。那是最好。如若不然,也希望你能勸說他高抬貴手,莫要兵臨展家堡……”

    那長者話音未落,展大嫂便怒吼道:“七叔。你別是老糊塗了吧,什麼如若不然,哼!我就知道。你們一個個的巴不得展龍回不來!”

    展大嫂又轉向凝兒,哀求道:“凝兒,你大哥是死是活,可全在你了,你無論如何不能見死不救啊!”

    展凝兒心腸一軟,可是想到母親重病在身,展龍卻把自己母女當成囚犯一般對待,缺醫少藥、撤走所有丫環侍婢的種種舉動,又不禁滿腔怨恨,冷哼一道:“大嫂,二嫂、七叔,你們也看到了,凝兒在展家,現在就如同一個囚犯!世上可有這樣的一家人?如果不是因為家母,凝兒早就遠走高飛,不敢高攀這樣的展家了,現在你們要我去向葉小天求情?”

    展大嫂沒想到自己這般放下身段,展凝兒居然不受寵若驚,不由勃然大怒,立即尖聲罵道:“女大不中留,當真不假。你長這麼大,難道不是吃展家的米長大的?家主有難,你竟袖手旁觀,世上竟有你這樣冷血無情的女人!”

    展二嫂慌了,連忙去扯展大嫂的衣袖,展大嫂憤然一甩,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指著展凝兒的鼻子怒吼道:“你是展家的人,展氏家主有難,能救而不救,依照族規,當誅!展凝兒,你莫非想死?”

    展凝兒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她若繼續放下姿態央求一番,展凝兒也就答應了。卻不想展凝兒只是抱怨了一下,她就原形畢露。凝兒聽她這麼一說,也不禁憤怒起來,抗聲道冷笑連連,下意識地就向腰間摸去,不過這些日子她只有宅中侍候老母起食飲居,那短劍並非隨身攜帶:“展龍不在,大嫂便威風八面不可一世了。想殺我展凝兒,誰有這個本事,只管來!”

    “凝兒!”

    展凝兒身後突然傳出一個虛弱但充滿威嚴的聲音,展凝兒急忙轉身,卻見神情憔悴、臉色臘黃的母親正扶著門框瞪著她,凝兒高聳的胸膛頓時變成了含胸的模樣。

    “娘……”凝兒再如何桀驁,也不敢對生身母親有絲毫不敬。

    展夫人咳嗽幾聲,道:“不要與大嫂二嫂嘔氣,你大哥陷於敵手,無論如何,你要救他出來!”

    展凝兒道:“娘,我們……”

    展夫人怒道:“還不去?”

    展凝兒氣憤地跺了跺腳,轉身就走。展大嫂大喜,連忙道:“還是嬸娘明白事理,二嫂,小姑性情莽撞,你陪她一起去,凡事商量著來。”

    展大嫂說著,向展二嫂遞了個眼色,展二嫂頓時明白,這是大嫂怕凝兒出工不出力,叫她跟去監督,展二嫂連忙答應一聲,追著展凝兒去了。

    田妙雯坐在車內,車子顛簸著,坐在車內的田妙雯隨著顛簸輕輕搖晃著身子,淚瓣兒不時濺落在她的膝頭。

    雖然她痛恨長兄一次又一次地毀了她的終身幸福。厭惡長兄那不正常的情感,但是從小到大,長兄寵她、疼她、保護她,對她嗬護得無微不至。

    也許,在田彬霏而言,對她不是單純的兄長感情,但也並沒有任何猥瑣的打算,他就只是戀戀不舍地守候在她身邊,嫉妒任何人的接近,似父、似兄、又似夫地照顧著她。

    而今。長兄逝去,而且死得如此淒慘,田妙雯怎能不悲痛欲絕?許久許久,田妙雯才拭了拭腮上的珠淚,輕輕掀開了窗上的珠簾。一直騎馬陪在車外的黨延明立即彎下腰來。

    田妙雯掩飾著自己的悲傷,用平靜的聲調道:“告訴童家,立即占領肥鵝嶺!”

    黨延明領命,一騎絕塵而去。

    大兄已經逝去,死而不能複生。雖然他是自作自受,但是他交卸下來的責任,田妙雯責無旁貸。她會從家族旁支中挑選一個傑出子弟扶持成為田氏家主,還要送給他一份大禮:一片擴充的江山。相信大兄也會因此含笑九泉的。

    ……

    “你為什麼會在三岔口?”田彬霏實非常人。可以讓常人瘋狂的失去理智的悲慘遭遇,他卻能迅速接受,並恢複了冷靜。

    田雌鳳讚賞地看了眼這個本家兄弟,雖說他雙腿已廢。臉面猙獰如厲鬼,可就是這樣一個殘廢,坐在那兒。依舊有種高高在上的氣派,使得他猙獰的模樣也帶上了一種特別的高貴氣質。

    田雌鳳道:“石阡銅仁兩府打打殺殺,你以為楊天王會不加理會?北有四川總督,南有貴州巡撫,西有水西安氏,楊天王要擴張勢力,唯一的選擇就是向東,他百務纏身,無暇理會此間事,不派我這個心腹人來,又有誰才能做得讓他稱心如意?”

    田彬霏“嘿”地一聲,沉默有頃,又道:“你嫁給楊應龍,目的是借楊家的勢力,重振田氏?”

    田彬霏的頭腦很清楚,就算他殘了、廢了,田雌鳳也不會腦殘到讓他詐死埋名去報效楊家,既然她救了自己,且要求跟她一起幹,唯一可能的共同目標只有振興田氏,故有此問。

    田雌鳳“嗤”地一聲笑,道:“怎麼可能?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子,哪有可能想到這樣的宏圖大志?怎能肯定自己一定被楊天王看中?怎能肯定一定會受楊天王寵愛,甚而超過大夫人?怎能肯定一定能在精明的楊天王眼皮子底下建立自己的勢力?”

    田彬霏輕輕點了點頭,道:“不錯!十三歲入宮時的武媚娘,想的也只應該是能得到皇帝的寵愛,撈一個妃嬪的名份,但時勢給了她機會,她便不再是武媚娘,而是武則天了。”

    田雌鳳黠媚地一笑,道:“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不錯,我嫁給楊天王,僅僅是因為楊天王看中了我,我沒得選擇。田家敗落,我們白泥田氏這一支流落播州寄人籬下,怎能拒絕播州之主?

    嫁給楊天王後,我所想的也只是固寵,邀寵獻媚是為此,千方百計讓我的胞兄成為天王的左膀右臂是為此,設計激走大夫人還是為此。但是這一切都做到了的時候,我忽然發現……似乎無事可做了。而有一件我從不敢想可以由我來做的事,現在卻似乎大有機會,換了你是我,你做不做?”

    田雌鳳說著,柔荑托著白皙圓潤的下巴,拯輕拄榻前的炕幾,嫵媚地瞟向田彬霏。

    田彬霏冷靜地道:“楊應龍有野心,志在天下。他絕不會支持田氏重新崛起,哪怕田家願意全力支持他,甘為附庸,他也不會相信,他會不擇手段地把田家吞下去,變成楊家的一部分。”

    田雌鳳的眉撩人地挑了起來:“沒錯!當我發現,我已無事可做,只剩下一件本來不該由我去做,但大有可能由我來完成的大業把機會擺在了我的面前,我最苦惱的就是我該怎麼做,才能既不傷了夫妻情份,又能完成重振田氏的大業。”

    田雌鳳看著田彬霏,一字一句地道:“當我發現那大難不死的人是你,我就想到了,這是上天給我機會,讓你來幫助我完成這樁壯舉。彬霏,現在全天下都認定你死了,你可以向田家可信之人透露你還活著的消息,暗中繼續控制田氏,另一方面,再化身成為白泥田氏的一員,協助我,用我所掌握的力量,重振田氏!”

    田彬霏沉默良久,慢慢露出一絲笑容,他臉上有傷,創傷筋肉模糊,這一笑更顯猙獰:“好!我答應你!不過,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田彬霏已經死了,不會再有一個死裡逃生的田彬霏,偷偷出現在舍妹或其他思州田氏族人面前!。我還活著的消息,只有你才知道,我希望你能永遠保守這個秘密,直到把它帶進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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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16 23:00:55 |只看該作者
第832章 家務事


  「大哥,像嚴世維那種人算是什麼好朋友?他們帶著你去花天酒地也就算了,可是他們攛掇你做的那些生意,分明就是在坑你,在利用你,難道你還看不出來,你這是誤交匪類啊!」

  「我不是小孩子!不用你來教訓我!」

  葉小安怒氣沖沖地瞪著葉小天:「那是我的朋友,你說他們是匪類?你說是匪類就是匪類了麼了?你交的那些朋友我看著還不順眼呢,難道我就可以斥罵他們,把他們趕走?」

  葉小安越說越氣,指著葉小天的鼻子道:「我的朋友,妥與不妥,就算是咱爹,也只能背後教訓我,斷然沒有當著我朋友的面不給我留絲毫臉面的道理。更沒有斷我朋友雙手的做法,葉土司,你好大的威風!」

  一提到嚴世維,葉小天難忍心頭怒氣,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依照常理來說,他做的確實太不合乎人情道理。他大哥交友不慎,被人利用,那是他智商不足,人家既沒有偷、也沒有搶,你把人轟走也就是了,悍然斷人雙手,確實太也霸道。

  但,葉小天就是這麼幹了。這與葉小天的本來性情並不符合,他這麼做自有這麼做的考慮。

  按常理不該如此?常理歸常理,但貴州就是個不講常理的地方。身為土司,他對利用大哥、坑害大哥的損友嚴加懲處,縱然看起來有些過份,誰又能為此來找他的麻煩?

  另一個,他的勢力其實根基很淺,手下可用之將也不多。如果他大哥能有些出息,將是他的得力幫助,正所謂打仗親兄弟。還有誰能像自己的胞兄一樣用著得心應手?

  但也恰恰因為這層關係,如果胞兄不爭氣,對他這股新興勢力影響必然也大。曆數古今王朝。王朝勢力初建時幾乎都沒有大奸、大惡、大庸之輩,其實並非沒有。而是大浪淘沙,被淘汰了。

  如果一方勢力中有這樣的人物,而且不被清除,縱然其統治者大略雄才,也很難在爭霸戰中成為最終的勝利者,即便勝利,其王朝氣運也將極為短暫。蓋因這個時期統治核心的每一個人,都有舉足輕重的作用。

  如果葉小天的統治集團中有這麼一個害群之馬。他會毫不猶豫地清洗掉,比方說如果于家海貪墨、無能,那葉小天絕對會把他從自己的陣營中清除出去,但葉小安是他胞兄,是他唯一的親兄弟。

  葉小天很難做到大義滅親,把胞兄清理出去。而且這樣做也不適宜樹立他的形象。當初在貴州,他為了毛問智衝冠一怒,義氣之名噪於西南,隨著他的歸來,銅仁當地自由民中有一技之長者。已經近水樓台,陸續趕來臥牛嶺,可以想見。接下來貴州各地會有更多有才學的散士才子來投。

  海納百川,方能成其大。任何人想稱王稱霸,這都是一個必須的過程。如果這時把自己的胞兄排擠出去,會造成什麼影響?必然會有大批有才學的人裹足不前,猶豫觀望。所以就算是千金市骨,也不能予人一種大業未成,先逐兄弟的印象。

  可葉小天又不能坐視嚴世維等幾個狐朋狗友引著胞兄越走越遠,墮落到無可救藥,所以他只能跋扈一回。砍去嚴世維的雙手,以此來殺一儆百。此事一經傳開。相信再有覺得葉小安愚蠢易騙想趁機撈取好處者會好好思量。

  葉小天並不知道嚴世維的秘密身份和真當動機,只當他是覺得兄長易欺。否則處治就會更重。

  可這樣的做法,自然大傷葉小安的自尊。他本來就覺得自己與葉小天一母同胞,身體、模樣甚至都一模一樣,可境遇成就卻是天壤之別,就有些自卑,自卑的人格外敏感,葉小天簡單粗暴的做法他自然難以忍受。

  葉小天規勸道:「大哥,難道你忘了當初把魏漢強當成知交好友,卻被他騙走全部銀錢,連油麵坊都抵兌出去的事了?大哥,你太忠厚,所以識不破那些人的鬼域伎倆。他們見你身為土舍,手有餘財,又欺你老實,覺得有機可趁……」

  葉小安脹紅了臉道:「好端端的你提起油麵坊做什麼?是,油麵坊的生意我做賠了,這筆欠債還是你千里迢迢遠赴湖廣送信,賺了錢替我還上的,這份恩情我一輩子都記得。你不用左一遍右一遍地提醒。」

  葉小天終於怒了,大喝道:「大哥,你不要胡攪蠻纏好不好?我提起此事,難道是為了提醒你是我替你還的債?我是你的親弟弟,這世上誰會害你我也不會害你,你難道寧可相信嚴世維那班人,也不相信你自己的親兄弟?你好好想想吧,自從認識了那班人,你吃過多少虧,又被他們從你手中騙走了多少錢!」

  葉小安被他說的面紅耳赤,惱著成怒道:「人有三衰六旺,我只是這幾年恰巧運氣不好罷了,與嚴大哥他們有什麼相干?他們怎麼害我了?所有的事都是我自己拿的主意,你想說我愚蠢無能,你就乾脆直說,不用拐彎抹角指桑罵槐。」

  「葉小安!你真是不可理喻!不要以為你比我早出生半個時辰,我就不敢揍你,你再犯混試試!」葉小天驢性兒又犯了,挽了挽袖子,怒視著葉小安。

  葉小安與葉小天同齡,身體條件也差不多,但智商有限、性情又怯懦,所以小時候與街坊間小夥伴玩耍,常常被人欺負。這時候,常常是精明伶俐的弟弟葉小天出面,替親哥哥撐腰找場子。

  如此一來,葉小安就養成了依賴兄弟的習慣,兩兄弟間拌嘴嘔氣動手打架的次數也屈指可數,僅只不多的幾次動手中,也都是葉小安落敗,所以在他心中已經落下了陰影。

  一旦葉小天真的生了氣,做出要動手的姿態,他馬上想到的就是要挨揍了,根本沒有能打贏弟弟的想法。這已成了深植他內心的一種本能反應。所以一見葉小天大怒,葉小安登時怯了。

  他馬上向門口退去,一邊退一邊道:「我是你哥哥,我交什麼朋友不用你管,不然我寧可回京城,也不在你這裡做什麼窩囊土舍……」葉小安說著已退到門口,一溜煙兒地逃了。

  葉小天望著哥哥逃去的方向,恨恨地一跺腳,道:「怎麼就這麼不省心?」

  門旁倏地閃出一道人影來,正是他的大嫂。葉大嫂滿臉陪笑地對葉小天道:「兄弟啊,你可千萬別生你大哥的氣。你哥小時候被蛇嚇過,壞了腦子,人有些憨笨。」

  葉小天嘆了口氣,道:「我知道,嫂子你也別多想。大哥是我的親哥哥,我生氣歸生氣,也不會把他怎麼樣,只是眼看他被人欺騙利用,心裡著實生氣。嫂子還是勸勸大哥吧。」

  葉大嫂心中滿是苦澀,如今的她哪裡還能管束葉小安,只好應聲答道:「我知道,我知道,你都是為了你大哥好,可這蠢笨的東西,好心當成驢肝肺,我這就去勸勸他,兄弟你消消火兒。」

  葉大嫂一邊陪笑說著,一邊倒退出門,急急追著葉小安去了。葉小天鬱悶地從房中出來,就見李秋池從遠處走來,一見葉小天,李大狀馬上加快腳步,走到面前,對葉小天拱手道:「東翁,展家堡派人來,想求見東翁。」

  不等葉小天說話,李秋池又踏前一步,壓低聲音道:「來的是展姑娘。」

  葉小天的目光閃爍了一下,輕輕一點頭,馬上加快腳步向前廳走去。

  李秋池卻揚聲喚道:「東翁且慢!」

  葉小天詫異地轉身看向他,問道:「怎麼?」

  李秋池追上前來,低聲道:「這是東翁與展家盡釋前嫌、結為秦晉之好的絕好機會,可東翁要是這麼爽快就去見展姑娘的話,呵呵,只怕難以盡如所願了。」

  葉小天心中一動,他這個師爺是貴州第一訟棍,論起揣摩人心、坑蒙拐騙的功夫堪稱上佳,他這麼說必有所指,葉小天馬上虛心就教,問道:「先生有何指教?」

  李秋池「唰」地一聲打開那「夜郎第一狀」的扇子,故作瀟灑地扇了幾下,道:「展家請展姑娘出面,必然是想利用東翁與展姑娘的舊情,希望東翁看在展姑娘面上釋放展龍。那麼東翁放是不放呢?」

  「這……」

  李秋池淡淡一笑,又道:「如果學生猜的不錯,他們此來定然還準備了贖金。有展姑娘軟語相求,東翁恐怕不好拒絕。如此一來,若東翁收了贖金,釋放展龍,展家只會認為這是依照土司間戰爭做出的慣例解決辦法。

  如果東翁看在展姑娘面上分文不取,那就是惑於美色,非大英雄所為。而且,展家照樣不會領大人的情,東翁或者能得償所願,以釋放展龍為條件,迎娶展姑娘過門,卻很難做到盡釋前嫌、更談不上秦晉之好。」

  葉小天沉吟道:「先生所言甚有道理,那麼先生之意是?」

  李秋池馬上「附耳過去」,對葉小天悄悄言語一番,葉小天雙眼一亮,欣然點頭道:「先生所言甚有道理,既如此,那我就不露面了,你去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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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3章 分而治之


  臥牛山聚議大廳裡,此刻十分的熱鬧。左邊三排椅上坐的是石阡楊家的人,楊家的小土司坐在最上首,才八歲的小姑娘,抹著淚兒,一臉畏懼。她身旁圍著幾位族中長老,彎著腰兒與她低聲竊語,也不知是在哄她不要哭,還是在面授機宜,告訴她一會兒見到葉小天該如何低聲下氣。

  張家的人坐在對面,一個個神色木然。坐在首位的是張孝全,也就是當初收受戴同知好處,在府衙門口以替兄報仇為名殺死樸階的那個張繹庶子。

  張家流年不利,張鐸張雨桐父子相繼去世,現在張繹張雨寒又成了臥牛山的階下囚,這個本來只有混吃等死一途的庶子居然成了張家的核心人物。

  看他坐在那兒一臉木然,也不曉得他是真心想要解救父親和堂兄出來,還是巴不得他們身首異處。如果那樣,張家固然是沒落了,可對他而言,卻是大大的好事。

  曹家倒是沒有來人,據說在曹瑞雨被擒之後,曹家的人為了爭奪土司之位已經打得不可開交。曹家瑞字輩的還有曹瑞風曹瑞雪兩兄弟,但二人已不約而同地放棄了得到土司之位的機會。

  成為土司是一種極大的誘惑,可是自從貴州出了個葉小天,貌似土司就成了一份高風險的職業,曹家已經一連栽了三個土司,他們實在是不想冒這個風險。

  但風雪兩兄弟對土司沒興趣,更年輕一輩的人卻不然,曹家三房的東西南北四兄弟以及四房的春夏秋冬四兄弟對土司之位極為熱衷,三房和四房在爭,三房和四房內部幾兄弟也在爭,現在也不知是東風壓倒了西風,還是春天趕走了冬天。

  展家的人站在大廳正中,其實廳中座位還很多,他們大可坐下等候。但展凝兒不坐,其他人自然也不好入座。

  展凝兒此刻非常激動。她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葉小天了。這些日子,她心中好不悽苦,她多想對葉小天傾訴心中悲苦,撲進他的懷抱。接受他的慰藉。

  其實展家對凝兒根本談不上束縛,雖然大伯之死曾經給她造成很大衝擊,可是從她和展龍大打出手,之後又冷斥大嫂二嫂的行為,可以看出家族根本束縛不了她。

  她受制於展家唯一的原因只有她的生身母親。她的母親和從小離經叛道的凝兒不同。那是真正的大家閨秀,在她心中,家族的利益從來都是高於個人訴求的。

  展凝兒本性崇尚自由,卻因對母親的愛,不得不委屈自己,她想把這些苦楚都說給自己的男人聽。但是……當一道人影從屏風後面閃現出來時,心中剛剛一喜的凝兒卻是大失所望,那不是她朝思暮想的葉小天,而是李師爺。

  李大狀一露面,楊家和張家的人就呼啦一下圍了上去。木然的也不木然了。悲切的也不悲切了,一個個滿面緊張,七嘴八舌地問道:「李先生,葉大人怎麼說?」

  「李先生,葉大人什麼時候接見我們?」

  「李先生,我們張家可是先來的,還請先安排我們見見葉大人吧。」

  「各位各位請靜一靜」

  李大狀搖著扇子,向眾人淡淡一掃,拿腔作調地道:「我們吏目大人忙得很,無暇接見你們。你們有什麼事就跟我說吧。李某會說與我們吏目大人知道,如果有什麼事需要面談,我會再通知你們。」

  在場的人有土司有土舍有頭人,個個都是身份極尊貴的人。而李大狀卻是一口一個我們吏目大人,這情形就好比市委書記市長縣長一大堆人跑到某個小山村去,村長卻擺架子不露面,派個村裡的會計去大剌剌地告訴他們:「我們村長太忙啦,沒空見你們,有什麼事跟我說吧。」

  問題是面對如此擺譜的李大狀。眾人卻是一點脾氣也沒有,楊家小土司急得直扯自己舅公的衣袖,她那舅公便對李大狀點頭哈腰地道:「李先生,犬子糊塗,受奸人蠱惑,與葉大人為敵,如今淪為階下囚實屬活該。我們石阡楊家願意從此一切唯葉大人馬首是瞻,只希望葉大人能高擡貴手,饒犬子一命,給我們楊家一條活路啊。」

  張孝全也滿面陪笑地道:「李先生,家父與堂兄受奸人蠱惑,與葉大人為敵,落得這般下場,那是罪有應得。不過,葉大人大人大量,還望能高擡貴手啊,只要能釋還家父與堂兄,要什麼條件,我們都答應。這次,我們張家帶來白玉馬一雙翠玉西瓜一隻,羊脂玉瓶一對……」

  「受奸人蠱惑?你們一個個的都說受奸人蠱惑,奸人是誰啊,嗯?你們告訴我,奸人是誰?」李大狀扇子一收,大剌剌地點在面前幾個人的鼻子上。

  楊家舅公和張孝全不約而同地看向展凝兒,展凝兒氣鼓鼓地瞪圓了眼睛,喝道:「你們看我做什麼,難道我是奸人?」

  張孝全嘿嘿一笑,道:「姑娘不要誤會,我們說的自然不是你。不過……」

  楊家舅公接口道:「不過,展龍展土司卻不是姑娘你。我們楊家舉族遷徙,是誰收留?張家離開銅仁,是誰慫恿?」

  展二嫂怒喝道:「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當初像條喪家犬時,就對我展家苦苦哀求,現在就要把一切罪過都推到我展家頭上不成?」

  楊家舅公和張孝全齊刷刷轉向李秋池,卑躬屈膝地道:「李先生,你看到了……」

  展二嫂頓時氣結。

  李大狀冷哼一聲,道:「這些狗咬狗一嘴毛的事情,李某沒興趣聽。張孝全……」

  張孝全趕緊上前一步,滿臉陪笑地望著李大狀,眼巴巴的,就像是一條哈巴狗兒在等著主人拋出骨頭。

  李大狀慢條斯理地道:「以我們大人的實力,便是做個銅仁知府也不為過吧?可我們大人卻把銅仁知府的寶座始終留給了張家,仁至義盡了吧?張家是怎麼對待我們大人的呢?呵呵,想必不用我多說,你也明白。」

  張孝全滿頭冷汗,連聲道:「是是是,這件事的確是我們張家做的不對。我們……」

  李秋池打斷他的話道:「事不過三,再要我們大人繼續退讓,那是不可能了。所以,這一次。張家的知府之位必須讓出來。」

  張孝全滿臉苦意,澀然道:「李先生……」

  李秋池斬釘截鐵地道:「此事沒得商量,想要我們臥牛嶺息事寧人,這一條,你必須答應。」

  張孝全聽到「你必須答應。」這句話,頓時心中一動。連緊試探著問道:「那家父與堂兄……」

  李秋池道:「我們大人已經上書巡撫大人,彈劾張繹與張雨寒了。這兩個人縱然死罪可免,也不能再為張家之主。我們大人的意思是,由你來繼任張氏之主的位子,同時由我們大人保舉,任命你為銅仁府同知。不知你意下如何啊?」

  李大狀這一做法,是要把流亡在外的張家集團召回銅仁,許他一個同知的虛銜養起來,如此一來,可以避免張家繼續被別人利用。從而潛移默化地抹殺張家對銅仁的影響。

  一個流亡在外時時發聲挑事的張家,和一個接受現實,願奉葉氏為主的張家,對摧毀張氏根基所起的作用是截然不同的。

  張孝全惶恐道:「這……這這……張某做不了主啊。再說,有家父和堂兄在,哪裡輪得到張某當家作主,張某只是一個庶子……」

  李大狀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道:「只要你答應我們的條件,我們臥牛嶺自然會全力支持你。如果有葉家和于家支持,誰敢把你從張氏家主的位子上轟下去?」

  張孝全一聽頓時心花怒放。這位仁兄是什麼人物?戴同知花了一千多兩銀子。他就敢去宰了樸階,害死可以追問出殺害嫡長兄真正兇手的證人,氣得他親爹活活暈死過去。

  現如今有這樣的機遇,張孝全生怕再拿腔作勢會失去這樣的機會。當下也顧不得吃相難看,連忙道:「好好好,只要有葉大人的支持,張孝全願為門下走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這話有些肉麻。但是當時上下尊卑階級觀念濃厚,這麼說話其實也不像後人想像的那麼不堪。鎮守薊東名揚天下的戚大帥致信張居正時也是自稱「門下走狗。」

  曾經,張氏彈指一揮,就能把葉小天嘍蟻般輾死,張家一個旁支土舍,就敢率土兵圍攻推官衙門試圖殺死葉小天,而今,張氏家主對葉小天卻要以「門下走狗」自居了。

  李大狀微笑頷首,道:「好張土司,這邊請。」

  張孝全被引到了旁邊的小書房,桌上早已攤開放好兩份公文,張孝全拿起一份一看,卻是向貴州巡撫供認張家夥同展曹楊三家意圖殺害葉小天的自供狀,第二份是向朝廷請罪,並自請貶謫為同知,並推舉于珺婷為知府,戴崇華為監州的奏章。

  張孝全看到這裡,冷汗頓時就下來了。這兩份公文只要他一簽字,從此莫想見容於父親和堂兄,家族裡必然也將有很多人視其為叛徒。但是……但是……

  這個本來絕對沒希望染指張氏家族家主寶座的庶子想到了李大狀的承諾。如果他不是家主,張氏哪怕一統整個貴州,與他又有什麼干係?如果能成為家主,哪怕成為葉小天的門下走狗,以張家豐厚的底蘊,他一樣可以逍遙自在。寧為雞頭,不為牛後,何去何從,還用多想麼?

  僅僅猶豫掙扎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張孝全就咬著牙簽了字。傳承五百年的銅仁之主張家,從這一刻起,徹底放棄了曾經的權力與榮光。從這一刻起,葉小天對銅仁的整合才算是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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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4章 冷落

  張孝全再回到大廳的時候,神態氣勢與離開時已截然不同。他落後李大狀半步,亦步亦趨地跟著。如今這個年代,走路怎麼走,行禮怎麼行,坐位怎麼排,都能很容易地體現出上下尊卑的階級來。張孝全此舉明顯就是在執門下禮。

  李大狀笑吟吟地回身道:「張土司,從現在起,你就是我們臥牛嶺的貴客啦。」

  張孝全受寵若驚,連忙道:「哪裡哪裡,不敢不敢。」

  李大狀微笑道:「土司大人,我臥牛嶺雖然簡陋了些,風景倒也雅緻。還請土司大人在此多盤桓幾日呀,我家大人還要與你面談的。」

  張孝全被他一口一個「土司大人」喊得眉開眼笑,雖然他接受了臥牛嶺的條件,這所謂的土司大人很快就要名存實亡,變成一個只有虛職的同知土官,但這依舊是原本的他想都不敢想的偉大成就,心中當然只有歡喜而並無失落。

  陪同張孝全而來的張家人聽李大狀一口一個「土司大人」的稱呼張孝全,不禁面面相覷,心下駭然。情知其中有異,不過他們能把張孝全捧為帶頭人,可見他們的身份地位還遠不及張孝全,如今又身在臥牛嶺的屋簷下,卻也不敢多說什麼。

  李大狀傲然道:「張雨寒、張繹,挑釁生亂、謀殺土官同仁,罪大惡極!今張孝全大人大義滅親,願意出面檢舉,代表張家向朝廷請罪。我家大人感其赤誠,願聯合銅仁府一眾土官,向朝廷保舉張孝全大人為張氏家主、繼任張氏土司,並薦舉張孝全大人為銅仁府同知,共同維護銅仁地方之安定,維護黎庶之平安。」

  展家和楊家的人都在聽著,這其中的利害他們如何聽不出來?雄鎮銅仁五百年的張家,至此算是徹底完了。張家還會保有一個世襲的土官職位,但只是虛職,張家將徹底淪為為葉小天搖旗吶喊的小嘍囉。

  對張家來說。這是一個噩耗,對張孝全個人來說,卻是因此成了人生大贏家。張孝全由臥牛山的知客領著,高高興興地奔了客房。

  張家的那些人固然有很多人對此深為不滿。但他們也都清楚,張孝全只是一個被葉小天看中的傀儡而已,真正決定一切的是葉小天,他們有能力同葉小天對抗麼?沒有,那就只能忍耐。

  田家的人。無論是田彬霏、田妙雯還是田雌鳳,都不曾忘記過先祖的輝煌,他們有的窮盡一生都在爭取恢復這份榮光,有的一有機會,就會萌生這份野望。

  但是張家這些人,卻沒有一個有這樣的志氣。疾風知勁草,一個家族,並不是每一個後人都能被培養成勁草,可悲的是,張家後輩之中。算得上勁草的只有一個張雨寒,而他已經死了。

  ……

  李大狀送走了張孝全,便笑眯眯地轉向了那位怯生生的楊家小土司,和藹的就像一隻看到了小雞崽的老狐狸:「呵呵呵呵……」

  李大狀未語先笑,牙花子都露出來了:「楊土司,請到書房就坐。我家大人目前公務繁忙,授意在下與土司大人談談,呵呵呵呵……」

  小土司楊蓉被他的笑聲嚇得退了兩步,李秋池剛要繼續說話,旁邊忽然響起一個冷冷的聲音。聲音中壓抑著隱隱的怒火:「你們葉大人什麼時候才能不那麼忙?」

  展凝兒忍無可忍了,自從她站在這兒,就彷彿成了一團空氣,大廳裡人來人往。好像壓根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展凝兒一團怒火壓了又壓,終於火山般爆發了。

  「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葉小天?」展凝兒踏前一步,怒氣沖沖。

  李大狀瞟了她一眼,一臉詫異,好像才看到展家一行人:「原來是展姑娘。我記得我方才已經說過了,我們大人忙的很,現在無暇接見客人。」

  展二嫂連忙上前,陪笑道:「李先生,這是我們展家的大小姐展凝兒展姑娘,相信先生說與葉大人知道,他就會親自趕來相迎的。」

  李秋池淡淡一笑,道:「呵呵,李某已經稟報過我家大人了,由李某接待處理,正是我家大人的吩咐。」

  展二嫂笑容一僵,展凝兒卻是臉兒一白。展二嫂一直以為此行有展凝兒將無往而不利,展家儘管和葉小天有仇,但從葉小天以往種種行為來看,他們卻無法否認葉小天是個極為重情重義的漢子。

  他們相信,只要打出凝兒這張牌,就可以讓葉小天無原則地釋放展龍,正因有此判斷,展大嫂和展二嫂才不惜紆尊降貴,向展凝兒下跪乞求,可是聽到李秋池冷酷地回答,本已覺得勝券在握的展二嫂忽然覺得一切正在失控。

  展凝兒顫聲道:「你說……你說葉小天知道我來了,他卻要你接待我?」

  李大狀微笑頷首:「正是!」

  展凝兒氣極,她為葉小天承受了這麼多的委屈,只希望能得到葉小天一句慰藉的話、一個溫柔的擁抱,可是沒想到……,展凝兒眼中迅速蒙上了一層淚光,悲憤交加地道:「這個混蛋!他在哪裡,我要見他!」

  李秋池臉色一沉,厲聲道:「姑娘慎言,我臥牛山之主,豈容輕辱!」

  隨著李秋池一聲怒吼,廳旁四名武士立即扶刀踏進一步,展凝兒大怒,挺起胸膛高聲道:「要動手麼?展凝兒就在這裡,你讓葉小天滾出來,叫他親自動手,展凝兒絕不皺一皺眉頭!」

  展二嫂趕緊攔在中間,對李秋池陪笑道:「我家小姑不懂事,先生莫怪,先生莫怪。」她回頭向展凝兒急急遞了個眼色,再度轉向李秋池,諂媚地道:「既然先生做得了主,那和先生談也是一樣的。」

  李秋池陰陽怪氣地道:「我們臥牛山之事,自然是葉大人一言而決。李某只是大人的師爺,上承下達、出謀畫策而已,可做不得主,只是做我們大人的耳朵,先替大人聽聽罷了。」

  展凝兒聽得氣往上衝,又要衝上前去,早被展二嫂往前一擋,陪笑道:「是是是,那就請先生先與我們談談。」

  李秋池冷冷地道:「凡事總得有個先來後到吧?你們等著吧!」

  李秋池轉身面向楊家土司小女娃兒楊蓉,笑眯眯地道:「楊土司,這邊請。」

  楊蓉訥訥地看看李秋池,牽起母親的手,一臉怯怯的表情。楊蓉的舅公小心翼翼地道:「我家土司年歲尚小,有些事只怕不好專斷,卻不知老朽和她的娘親可否陪同?」

  李秋池扇子一搖,大剌剌地道:「自無不可!」

  展凝兒氣極,道:「好!你好!葉小天!姓李的,你告訴那個混蛋,我跟他從此再無任何瓜葛!」

  李秋池訝然道:「貌似我家大人和姑娘你現在也沒有什麼瓜葛吧?」

  展凝兒氣得渾身發抖,她滿腔悲苦,本以為此來能得到葉小天的體貼呵護,誰料卻受此奇恥大辱,再站在這裡她簡直要無地自容了。展凝兒二話不說,憤然轉身離去。

  展二嫂想追上去,李秋池冷冷地道:「你們若是今日走了,就不必再來。」只一句話,就硬生生地拴住了展二嫂的雙腿。

  展二嫂的心涼了,原本倚仗葉小天和展凝兒的關係,她和展大嫂已經商量了一些最有利於展家的談判條件,而且樂觀地估計葉小天一定會答應,可如今再看……

  自己真是太幼稚了。葉小天是一方雄主,地盤和權力才是他最熱衷的追求,他怎麼可能因為一個女子向展家讓步?現在展龍在他手中,他已控制全局,換作任何一個男人,也不會放過這個擴張的好機會吧。

  展二嫂失神地站在廳中,連李秋池領著楊蓉土司和她的舅公、母親離開都不知道。她只清楚,原本的倚仗已不足恃,她現在需要調整自己談判的底線,但無論如何,她必須得把展龍救出來,否則……縱然展家沒有滅,他們這嫡房也要完了。

  展凝兒邁開一雙悠長的大腿,怒氣沖沖地出了大廳,快步走向院外。展凝兒本想就此迴轉展家堡,但剛剛出了院子大門,眼淚便忍不住了,她急忙往旁邊一折,拐進一片林子,扶住一棵白樺樹,放聲大哭起來。

  多少天的思念,多少天的委屈,沒想到今天等來的不是情郎體貼的呵護與寬慰,卻是如此無情地羞辱,這一瓢冷水,澆得她的心都涼了。

  她知道葉小天與展家已經有化解不開的仇恨,她的大伯、她的二堂兄都算是死在葉小天手上,現在大堂兄又成了葉小天的階下囚。可是,江湖兒女性情的她,總覺得冤有頭、債有主,這事固然會給他們之間的關係抹上一層陰影,卻還不至於到了絕望的境地。

  但葉小天的無情,幻滅了她心中那絲微弱的希望。葉小天的無情,更令她悲痛欲絕。從不以軟弱示人,更很少痛哭流涕的展凝兒,此刻真是哭得肝腸寸斷。

  「啊……凝兒……」

  旁邊伸來一隻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凝兒好強,急忙擦擦眼淚,強忍悲聲扭頭一看,就見葉小天笑眯眯地站在那兒:「凝兒啊~~~啊!」

  葉小天第一聲「啊」是稱呼凝兒順口帶出的語氣詞,第二聲「啊」卻是一聲慘叫,凝兒一見是他,氣便不打一處來,一腳飛起,便把他踹上了樹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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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5章 九九重陽之戰


  葉小天佝僂在樹叉上,無力地呻吟道:「凝兒,你什麼時候才能變得溫柔一些啊?」

  展凝兒回答他的是一個氣勢威猛的側踹,飛起一腳,狠狠踹在樹幹上,那樹頓時如遇狂風,猛地搖晃起來。葉小天慘叫一聲從樹上摔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墩得金星亂冒。

  展凝兒柳眉倒豎,揪著葉小天的衣領,一把將他提了起來,怒斥道:「姓葉的,你個無情無義的王八蛋!我展凝兒算是看錯了你,今天不打死你,本姑娘跟你姓兒!」

  葉小天喘了兩口粗氣,苦笑道:「你聽我說成不成,其實我……」

  「其實你個屁!」展凝兒用力一搡,葉小天又是一個屁墩坐在地上:「我才不要聽,你這混蛋最會騙人,我又笨,才不要再被你騙!」

  「好大膽!竟敢對我們大人動手,兄弟們,上!」寶翁帶人恰好巡視至此,將此一幕完全看在眼中,忠心耿耿的侍衛們頓時勃然大怒,呼啦啦就搶上前來,把展凝兒團團圍住,刀槍劍戟毫不留情地向她招呼過去。

  展凝兒固然一腔悲憤,又兼武功高明,可身週四下俱都是遞來的兵器,一時之間也騰挪不開。

  「好大膽!竟敢對我的女人動手,凝兒,我來啦!」

  葉小天一見表忠心的時候到了,馬上張開雙臂向凝兒撲去。他篤定那些侍衛絕不敢向他招呼,果然,一見葉小天撲上前來,那些將兵器狠厲地劈向展凝兒的侍衛們大吃一驚,生恐傷了尊者,立即撤回兵刃。

  葉小天一把抱住了展凝兒。心中登時閃過一個念頭:「哇!凝兒的手臂好壯、好有力!」

  葉小天的第二個感覺是:「哇!凝兒的臀部好結實、好豐滿、好有彈性。」

  「哇……」

  葉小天腦海中連續閃過兩個「哇」,緊接著就真的「哇」了一聲,被惱羞不已的凝兒一翹屁股撞開了去。那一個渾圓、結實、挺翹的屁股。正頂在葉小天的小腹上,有些窒息的感覺。

  寶翁等人一看。原來人家是在「打情罵俏」,雖然他們打情罵俏的方式有異於常人,不過尊者他老人家本來就不是常人嘛,有些殊異於常人的舉動再正常不過,當下倒拖槍戟,屁滾尿滾而去。

  展凝兒霍然一轉身,劍就架在了葉小天的脖子上,鳳目含煞。怒視著葉小天。劍鋒銳利森寒,葉小天的脖子不自覺便起了一陣顫慄,但他一動不動,只是凝視著凝兒,道:「凝兒,你說過,永遠不對我動手動腳的。」

  「我什麼時候……」展凝兒怒氣衝衝,但只說到一半,便驀然想起當初在黃大仙嶺上向葉小天誓從此不對他動手動腳的一幕。

  她用浸了笑藥的吹箭捉弄葉小天……

  她眼看著既無背景又無實力,在她面前常常狼狽而逃的葉小天。獨自一人勇敢地面對既囂張又跋扈的霸縣之虎齊木,卻義無反顧……

  她眼看著葉小天在噬人蟲撲天蓋地而來時,毅然從岩壁上躍下。放棄逃生的機會,把她奮力推上岩壁……

  展凝兒心裡一酸,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下來。

  葉小天用兩根手指把那劍鋒小心翼翼地挪開,將凝兒輕輕擁進自己懷裡,低聲道:「傻丫頭,我可能會對你那麼絕情嗎?那都是做給你嫂子、做給展家人看的,你個笨蛋……」

  展凝兒睜著一雙朦朧的淚眼,抽抽答答地問道:「為什麼?」

  葉小天溫柔地替她擦去眼淚,柔聲道:「很少看你這麼哭呢。哭起來還挺好看,這時的你才有些女人味兒啊!」

  「少廢話!」

  展凝兒哪兒學得會小鳥依人。葉大老爺溫情脈脈,本以為展凝兒會就勢撲進他的懷裡。誰料展凝兒一探手就擰住了他的胳膊,疼得葉小天「唉唉」叫著彎下腰去。

  展凝兒怒道:「還不快說,你這小賊又有什麼陰謀詭計!」

  ※※※※※※※※※※※※※※※※※※※※※※※※※※

  「哈哈哈哈……」

  李秋池笑得後牙槽兒都露出來了:「楊土司,你想好了沒有,我們臥牛嶺這條件,可是寬容的不能再寬容了呀。」

  楊蓉的母親悲憤地道:「徵兵之權,歸臥牛嶺!用兵之權,也歸臥牛嶺。便是稅賦之權,也要由你臥牛嶺派人督管。我楊家只保留司民之權,可你臥牛嶺又要我楊家接受朝廷司法轄治,如此一來,等於是民治之權也被拿走,我們楊家還剩下什麼了?」

  李大狀皮笑肉不笑地道:「還剩下富貴、身份、官職、平安,司法之權歸於朝廷,也是為了向朝廷有個交待嘛。」

  楊蓉的舅公怒道:「是你臥牛嶺要向朝廷有個交待!你們奪我之地,掠我之民,侵我之權,不給朝廷點好處,就不怕朝廷問罪嗎?」

  李大狀臉色一冷,道:「老先生,你這麼說就沒意思了。如果你們沒有誠意,那就請回吧。你這外孫女兒是土司吧?還是我們葉大人扶持起來的土司呢。瞧你們孤兒寡母的,我們大人慈悲為懷,相信也不會再為難你們了,石阡楊家一定能太太平平的。」

  楊蓉的舅公和母親哪裡相信李大狀所說的秋毫無犯,就算臥牛嶺真的不再侵犯楊家,涼月谷果基家呢?水銀山下的于家呢?哪怕沒有葉小天示意,他們也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吧?

  但凡稍有內憂外患,楊蓉還保得住土司之位麼?之前還有她舅舅替她撐腰,而且舅舅韋業還頗有才幹與心計。當然,這都是因為在韋業背後還有一個田彬霏在指點、幫忙,只不過這個秘密就連他的至親也不清楚。

  而今沒了韋業,只有舅公這個黃土埋到了脖子的老傢伙以及母親這樣的女流之輩,哪能幫到她什麼。年僅八歲的楊蓉小土司休想保得住這個位子。

  明明是葉小天把楊家害到了這個地步,如今竟要倚仗葉小天才能維持楊家的地位,怎不叫人一掬同情之淚。

  楊蓉的母親滿面悽苦地道:「李先生。這樣的條件實在是太苛刻了,還請大慈悲啊。」

  李大狀的笑容愈地冷了:「呵呵呵,我給你指的陽關道你不走。還要我如何大慈悲呢?這一紙文書,就是保障你滿門富貴與安全的保障。你們不妨好好考慮一下。」

  楊蓉看看娘親,又看看舅公,這兩人也全然沒了主意,唯有一臉愁苦。李大狀用兩根手指拈起那一紙合約,笑吟吟地遞到了楊蓉的面前:「楊土司,你只需按個手印,很容易的……」

  ※※※※※※※※※※※※※※※※※※※※※※※※※※

  葉小天把他的打算對展凝兒仔細說了一遍,道:「你明白了吧?我要娶你。如果是以背叛你的家族為代價,你一定很不開心,將來想回個娘家都談不上。我要他們對你我的結合樂見其成,甚而舉雙手擁戴。」

  展凝兒乜著他道:「你是說,要徹底消除我們展家對你的敵意?不要異想天開了,這怎麼可能,我大伯……還有二堂兄……」

  葉小天打斷他的話道:「世上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只要他們覺得我對你展家的恩情過仇怨,就不會遷怒你,也不會怨恨我!」

  展凝兒道:「你對我展家能有什麼恩情?」

  葉小天道:「如果我有機會救你展家於危亡之中。這份恩情比不比得過你大伯和你堂兄之死?當然,前提是展龍不能再做展氏家主,這也是我堅持不肯放他回去的原因。」

  「我展家怎麼會有危亡之險?」

  展凝兒喃喃自語了一句。突然瞪起了眼睛:「葉小天,你又想對我展家做什麼?我告訴你,不管如何,我總是展家人,我們展家已經這麼慘了,我不會容忍你繼續欺負我們展家!」

  葉小天急忙攬住她的肩膀,道:「怎麼會呢,我向你保證,只是覊押你堂兄一段時間。絕不害他性命。我也絕不會趁人之危,再向你展家動什麼手腳?」

  展凝兒瞪著他:「那我展家存亡之危又從何而來?」

  葉小天伸出一根食指。向天邊落日處一指:「從西而來!」

  ……

  公鵝嶺,肥鵝嶺。是石阡府兩座別具特色的山嶺,這兩座山嶺巧合的是都以鵝為名,更巧合的是,兩處山嶺上都矗立著一座土司府。

  公鵝嶺是石阡府長官司副長官童家的土司老宅,肥鵝嶺是石阡府長官司長官曹家的土司老宅。

  此刻,正有一路兵馬從公鵝嶺方向朝肥鵝嶺方向急急而行。幾百年來,土司們之間常有糾紛,但通常都是小打小鬧,土司的權力架構以及高高在上的朝廷的存在,注定了他們之間不會生大的鬥爭。

  但此刻沿途所經村寨的百姓所見到的,卻是一支規模前所未見的龐大軍隊:足足四千戰兵,浩浩蕩蕩,不絕於途。俱都是些年輕剽悍的勇士,殺氣盈野。

  石阡童家,西有播州蛟龍,東有曹家惡虎,於狹鋒中求生存,迄今屹立不倒,位居石阡第二土司,其真正實力其實還在曹家之上,只是因為有播州楊氏牽制,所以不得發揮。

  但現在不同了,按照田家的授意,童家已經「投靠」了楊應龍,沒有了後顧之憂。曹家又連逢大難,內部爭權,成了一盤散沙。童家豈會放過這個好機會?

  更何況,播州三夫人和闐家大小姐又分別下了命令給他,讓他出兵攻打曹展兩家,天予不取,必遭天譴啊!所以,童氏土司童雲親自領兵,直取肥鵝嶺。

  肥鵝嶺只是他的第一站,接下來他還要挾大勝之銳,趁展家群龍無,直取展家堡。理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童老爺子當然早已想好了理由。

  這一戰,被童雲童老爺子定名為:「重陽踏秋之戰!」這一戰,他要像九九重陽出遊賞秋一樣,登肥鵝嶺遠眺,在展家堡遍插茱萸,飲菊花酒,趁興而歸。

  這一天,是九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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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22 04:48:06 |只看該作者
第836章 心疾去


  小至一個家族、大至一個王朝,先輩們總希望給子孫後代留下一份富饒、強大、永遠沒有內憂外患的基業。但,任何一份強大、富饒、安定,沒有內外危脅的存在,總不免漸漸衰落。

  儘管這樣的朝廷、這樣的家族中不乏有識之士,儘管「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是盡人皆知的道理。但是沒有身臨其境,誰能於安逸之中始終保持警惕心並付諸行動?偶爾一出的有識之士又如何可能喚醒眾多沉溺安樂中的人?

  對於曹家來說就是這樣,在石阡,曹家一家獨大,自然也就少了憂患意識,如果不是曹瑞希野心勃勃,想進一步擴張領地,曹家連現在的戰鬥力也無法保持。

  反之,童家西有播州楊氏虎視眈眈,東有曹瑞希不懷好意,又始終受到矢志重新崛起的田氏控制,所以還保持著相當的戰鬥力。

  其實這種情形普遍發生在八大金剛級別的土司人家,他們向上已經沒有發展空間,對下又一直保持著威權,承受的壓力最小,所以內部的腐朽墮落漸漸腐蝕了他們的力量。

  這時候,如果有下位者向他們悍然發起挑戰,就會訝然發現:原來曾經無比輝煌的八大金剛如今也不過如此!他們只剩下了猛虎的威風,而失去了猛虎的尖牙和利齒。

  反倒是四大天王,由於朝廷一直想削弱他們的力量,進而施行改土歸流,使他們時時感受到壓力;內部又出了楊應龍這個野心家,彷彿沙丁魚群裡混的一條鯰魚,攪得他們不得不肅政整軍、嚴陣以待,所以還能保持相當的實力。

  如今,童家失去了播州楊氏的制肘,便一舉展現出了超過曹家的實力。而曹家即便是曹瑞希坐鎮的時候,力量也要略遜於童家。何況曹家目前連逢大難,內部爭權,已然是一盤散沙。

  此消彼長之下,曹家更加不是對手,童家發兵攻打肥鵝嶺又是出其不意,所以童雲率兵攻佔肥鵝嶺,居然僅僅用了一天,這頭肥鵝就徹底落到了童家手裡。

  當然,僅僅佔領一座肥鵝嶺並不意味著徹底消滅了曹氏勢力,但肥鵝嶺是曹氏土司統馭土民的象徵。肥鵝嶺失陷,意味著曹家勢力的徹底衰落。

  曹瑞希任土司以來,巧取豪奪,陷害頭人、甚至連同屬曹氏家族的勢力,只要一有機會也會兼併、吞沒,他在位時被侵害者面對他的狠辣手段既不敢怒也不敢言,他死後畏懼於曹家的勢力,這些受害的土官權貴依舊不敢有所表現,而只能把仇恨和憤怒深埋心中。如今卻不然了。

  曹氏的敗落。並沒有得到治下土官、權貴、土民的支援和幫助,倒是落井下石者比比皆是,對於童家的入侵敲鑼打鼓表示歡迎的人中居然包括大量曹家下屬的大頭人、小頭人、遠房親戚。如此種種,注定了曹家再無可能翻盤。曹家的徹底陷落已是不爭的事實。

  童雲在出兵之前就已很清楚會有這樣的結果,對於東鄰這個強敵,童家可是從來沒有忽略,一直密切關注著。瞭解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百年磨劍,一朝爆發,贏得乾淨俐落。

  所以。童雲也絲毫不在乎遁進山裡去的曹氏殘餘力量,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展家。追進深山做戰損失必重,曹家殘餘只能苟延殘喘已,已經無力捲土重來,失去了部屬和土民的擁戴和支持,他們在山裡連一個冬天都熬不過去,又何必煞費周章地去攻打,倒是展家……

  按照童家和葉小天的秘密盟約,實際上是坐地分贓的盟約:石阡楊家歸臥牛嶺葉家,肥鵝嶺曹家歸公鵝嶺童家,兩者之間的展家堡,則雙方各憑本事,誰先佔有就是誰的。

  畢竟當時雙方沒有想到會有此刻這樣的發展,更不曾想到展曹張楊四大家族的頭面人物會被葉小天一勺燴了,在正常的進展下,分別吃掉曹家和石阡楊家就很困難了,攻佔展家堡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但是如今情勢急轉,有機會直取展家堡,以最小的代價攫取這片領土,童家又豈會放棄這個機會?童雲也怕他的盟友葉小天搶先對展家下手,所以才會如此迫不及待。然而,他又怎能揣摩得到葉小天的打算?

  如果出兵對臥牛嶺更有利,葉小天真會因為展凝兒便放棄這樣的機會?他對凝兒的情意勿庸質疑,但是他同時還是一方首領,代表著一個利益集團,他不會白白犧牲手下的生命與鮮血,只為取悅心愛的女人。

  如果占領展家堡更有利於臥牛嶺,他一定會以迅雷不及之勢迅速出兵,論起機動力,在這崇山峻嶺之間,可沒有任何一方土司的人馬會比他的叢林野戰部隊更敏捷。

  至於說迎娶凝兒,緩和凝兒和家族的關係,總有其他辦法的。但葉小天只是覊押了展龍,絲毫沒有染指展家堡的意圖。他沒有出兵,而且按住了對展家堡垂涎三尺的涼月谷果基家和水銀山于家,讓他們也不得妄動。

  很多年後,在歐洲大地上出現了一座「展家堡」,它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柏林。當時也有兩路兵馬想攻佔這座堡壘,一路兵馬叫英軍,一路兵馬叫蘇軍。

  英軍還有一個幫手,叫美軍,如果美軍肯出手相助,英軍很可能會搶在蘇軍前面攻下柏林,把它據為己有。但是,作為英軍的盟友,美軍自有它的打算:

  美軍能佔領柏林,但消化不了柏林,把它交給盟友?盟友終究不是自己,到時候能對盟友產生多大影響,完全看盟友的心情了。可是把它交給盟友的對手,盟友便只能繼續依賴它,它在歐洲能發揮的作用反而遠遠大於把柏林交給自己的盟友,所以,它做出的選擇是:拱手相讓!

  其結果如何呢?英軍的統帥丘吉爾如此評論:蘇聯攻克柏林才不過從波蘭東部躍進幾百公里到達德國東部,而美國卻因此把手從大西洋西岸越過幾千公里插進了歐洲,從而主宰了整個世界。

  葉小天所面臨的局面當然不能簡單類比於此,但作用卻有異曲同工之妙。這作用,在童雲尚未揮軍東向,殺奔展家堡時就已顯現出來了。

  展二嫂無功而返,展家發現他們唯一可資利用的武器:展凝兒,完全失效,登時方寸大亂。展家核心成員濟濟一堂,七嘴八舌,紛紛亂亂。

  有人趁機建議,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值此危難之際,展龍土司又成了葉小天的階下囚,展家必須馬上另選一位家主,以統領家族,迎對困難。

  還有人提出,既然美人計不起作用,不如按照土司們之間發生戰爭的傳統解決方案,割地賠款,贖回土司。暫且應付過目前的困難,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總有報仇血恨的一天。

  當然也不乏強硬派,高呼「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要傾全族之力,與臥牛嶺決一死戰。

  「決一死戰?現在臥牛嶺氣勢正盛,我們拿什麼和人家決一死戰?」雖然不是展家嫡系長房,但輩份很高的展伯豪冷笑一聲,道:「葉小天分明就是我們展家的剋星。我們展家本來好端端的,如果不是當初伯雄意圖嫁禍葉小天,也不會惹禍上身。現在展家比起當初大有不如,你們還要與臥牛嶺決一死戰?是生怕我展家敗亡的還不夠快麼?」

  展凝兒是和展二嫂一起回來的,向家族的人說明了此番交涉的結果後,展凝兒並未離開,而展氏家族的人忙著兜售各自的主張,也無人顧及她,所以展凝兒聽到了這番話。

  展凝兒目光一凝,馬上問道:「九叔,你說我大伯當初意圖嫁禍葉小天,是什麼意思?」

  如果展伯豪說「殺害」,展凝兒只會以為展伯豪是在說展伯雄於花溪行刺一事,不會產生其它聯想。但展伯豪說「嫁禍」,這就分明不是指花溪行刺一事了。

  如今展家已經到了這般模樣,展伯豪還有什麼好隱瞞的,遂冷哼一聲道:「不就是伯雄派人刺殺田家大小姐的事麼?我們展家和闐家無怨無仇,殺田家大小姐做什麼?

  就因為伯雄想殺葉小天以取悅播州楊天王,卻又不願直接對上葉小天,招來臥牛嶺的瘋狂報復,才想殺死田大小姐,嫁禍給葉小天,借田家的手除掉他。

  可惜啦,天不從人願,田大小姐不但沒有死,而且恰巧被葉小天所救……,嘿!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反而因此促成了田家和臥牛嶺的合作,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展凝兒聽到這裡整個人都呆在了那裡。她一直有個心結,就是葉小天義助田妙雯,把不知來歷的刺客歸罪於展家堡,頻頻向展家發難,她的伯父是在這種情況下才憤然加入曹張聯盟,密議刺殺葉小天。所以,事由的起因還是在於葉小天。

  凝兒對葉小天情根深種,但又自覺有負於家族,儘管她表面上表現的不是那麼明顯,其實心裡一直很是糾結。她需要一個原諒自己的理由,而聽到這件事的時候,她豁然開朗,那唯一的心結也解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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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7章 一場遊戲一場夢


  「各位頭人,大事不好。童家發兵攻打我展家堡,距此已不足十里了。」廳中眾人正各懷目的七嘴八舌,一個家丁突然闖入大廳,慌慌張張地喊了一句,大廳中頓時靜了下來。

  展鵬舉愕然半晌,詫異地道:「你把話說清楚,來的是涼月谷果基家、于家還是臥牛嶺葉家?」

  那家丁氣急敗壞地頓足道:「四少爺,是童家,童家!公鵝嶺的童家啊!」

  展伯豪怪叫道:「不可能!中間還隔著一個曹家,童家怎麼可能打過來?」一語未了,展伯豪臉色攸變。曹家?曹家現在比展家還要亂,童家能出現在這裡,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曹家完了。

  有這麼快嗎?昨天還和曹家的人商量如何應對眼下局面啊,今天此刻,童家已經殺到展家堡城下,難道僅僅一天功夫曹家就陷落了?童家大舉出兵,就不怕播州楊家趁機抄他們的後路?

  這一剎那,展家眾頭人腦海中便飛快地閃過很多可怕的設想。展凝兒沉不住氣了,她和展伯雄這一房的個人矛盾並不會讓她放棄對整個展氏家族的愛與關切。

  之前葉小天就對她說過,展家的威脅將自西而來,展家堡西面是曹家,曹家的西面是童家,童家的西面是播州楊家。凝兒一時也未理解葉小天所說的威脅自西而來究竟指的是誰,她把曹家和播州楊家都懷疑到了,反倒是一直隱忍不發的童家被她忽略的最多。

  但不管她設想的是哪一家,她都認為這威脅不是短時間內會發生的,可她沒有想到她前腳剛剛踏進展家堡,後腳人家就攻了來。展凝兒一握腰間短劍,沉聲道:「童家來者不善,馬上鳴鑼召集土兵,我去西城看看。」

  沒有人應和,展鵬舉等人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她,展伯豪咳嗽一聲。緩緩地道:「凝兒,你回房服侍母親去吧,運籌決斷有老夫,衝鋒陷陣有鵬舉。還輪不到你來發號施令!」

  展凝兒呆了一呆,臉色迅速脹紅如血。她的目光向展氏同族一一望去,看到的是冷漠、是提防、是不屑一顧。展凝兒的眼中漸漸露出失望的神情,握緊了劍柄的手無力地垂下。

  她默默地轉過身,邁著沉重的腳步向外走去。沒有人在意她的離去。當凝兒邁步走出大廳的時候,留在她耳畔的是刺耳的爭吵聲:

  「衝鋒陷陣有鵬舉?九叔,鵬舉四弟還年輕,家族裡比他年長穩重又擅武勇的大有人在。您可不能因為他是您的親侄兒,就把他捧在前頭啊,展家如今這個局面,他撐得起來?」

  「伯豪,什麼叫運籌決斷有你?展家什麼時候輪到你來當家作主了?我展伯飛的歲數足足比你大了一輪,你當我已經死了不成?」

  「呵呵,老二。就你那病秧秧的身子,還能做什麼?我這也是希望二哥你多活幾年,才想多背負些責任嘛。就咱們展家現在這狀況,難道當家作主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展大嫂尖聲叫道:「我們當家的還沒死呢,你們就開始商量起誰來當家作主了?我告訴你們,妄想!就算我們當家的死了,他還有兒子,他還有我這個掌印夫人,展家輪不到旁人指手劃腳!」

  展凝兒已經出了門,正沿著門廊緩緩而行。廳中激烈的爭吵不時傳入她的耳中,凝兒聽到他們大軍臨境、死到臨頭,居然還在為了權勢你爭我奪,不禁滿腔悲愴。

  展凝兒不期然地想起了外公安老爺子曾對對她說過的一番話。她曾求助於外公。想籍由外公說服她固執的母親,一起搬到安家。當時自然而然地就說到了展家目前的情形。

  面對凝兒的憂心忡忡,外公不以為然:「一個人缺衣少食身體羸弱,會生病。一個人錦衣玉食腦滿腸肥,同樣要生病。生病不是壞事,那是因為他的身體已經吃不消了。在提醒他。

  熬過這場病,改掉不良的習慣,那就能健康長壽。熬過了這場病,陋習不改,依然故我,至少在生病的過程中,他也得停止那些嚴重傷害身體的惡習,讓他不堪重負的身體得以喘息之機。」

  心中懵懂的凝兒問道:「如果這病太重,撐不過去呢?」

  土司王如此回答:「撐不過去,那就是天要收他,人力難以勝天啊。如果到了這一步,就算他謹小慎微苟延殘喘,就能繼續活下去?大限一至誰難逃,就像銅仁府的張胖子,來個猝死很好玩麼?」

  「外公,人家實在不太懂你的話。母親很執拗,展家那麼對待她,她也無怨無悔。凝兒又勸不動她,外公能否給她寫封信,勸她回來住段時間,散散心呢?」

  「呵呵,你母親不是小孩子了,你有你堅持和在乎的東西,她也有。你說她是固執也好、愚昧也罷,但是在她眼裡,你所堅持、在乎的東西,才是她不屑一顧的。孰是孰非,哪兒說得清呢?」

  安老爺子負起了雙手,慢騰騰地踱開了去:「這個地方、這裡的家族,很多都已存在了上千年。千餘年來,每隔百餘年,總要折騰折騰,生上一場大病,病癒了,它就活得更精神。從洪武、永樂到現在,差不多也該到了又大病一場的時候了……」

  此時此刻,再度回想起安老爺子的這番話,曾經懵懂的展凝兒豁然開朗,她終於明白了外公的意思:小到一個人、一個家族,大到一方勢力、一個國家,經過長期的苦難或長期的安定之後,積累下來的弊病和問題就會促使它「生病」,這是一個自我清洗、調整的過程。

  這個「身體」撐得過去,它才能更健康的發展。即便不能痊癒,這場大病也能把積累的弊病和問題渲泄一下,延長它的壽命,這其實並非壞事,強行壓制、阻止它的發作,反而容易造成它的「猝死。」

  也許葉小天、曹瑞希、于珺婷、楊應龍這些不安份的人,就是寄生於這個積病之軀,與之共生卻又希圖改變它的那股力量,不管他們是正是邪、是好是壞,他們都是應天運而生,是這個病弱之軀試圖自我調整修復的手段。

  看看展家吧,曾經以為它是如此的強大,一直延續著、維持著祖先的輝煌,直到大難臨頭,才發現它是如此的不堪一擊,它的內部早已腐朽不堪,不經歷一場血與火的淬煉,它怎麼可能去蕪存精?

  展家目前所經歷的一切,在外公看來,就是它必須要經歷、要熬過的一個考驗,安家袖手旁觀除了展家之前更貼近播州楊家,恐怕這也是其中一個原因。

  ※※※※※※※※※※※※※※※※※※※※※※※※※※※

  安老爺子所思所為就一定對嗎?沒有人知道。但是有一點可以因此確定了:安老爺子的人生哲學更傾向於黃老之學、無為而治。

  對大明帝國戰意盎然的文官們來說,他們也欣賞皇帝無為而治,皇帝無為而治,他們才能一抒報負。文官集團的這種想法,與想要有所作為、且聰慧精明、精力旺盛的年輕天子的想法顯然是相悖的。

  萬曆皇帝本以為搞臭了張居正,他就徹底脫離了這個治世名臣的陰影,可以像秦皇漢武一樣有所作為,但他很快就發現,他陷進了一個更大的泥綽――――來自文官集團的束縛和阻力。

  這束縛和阻力看起來遠不及當初的張居正一樣強橫霸道,但它柔韌、頑強,朱翊鈞就像一頭撲上蛛網的「小強」,一次次努力抗爭,卻始終無法擺脫,反而糾纏的越來越深。

  如此種種,令這年輕的天子越來越是心力交瘁。而此時,他忽然在無聊、無趣的人生中找到了一抹鮮活的綠色,可以給他看似尊榮、實則枯躁乏味的的帝王生活增加一絲樂趣――――萌萌噠的夏瑩瑩。

  然而,他屬意的女子卻被葉小天野蠻粗暴地搶走了。葉小天和夏瑩瑩本就兩情相悅,實際上他才是橫插一手的人,但這一點他不會認識到,因為他是皇帝,他是整個天下的主人。

  「這個天下,是朕的!」

  朱翊鈞一直是這麼想的,可葉小天狠狠地給了他一記耳光,把他打醒了:「老子不想給你的,就不是你的。」

  朱翊鈞小朋友捂著被抽腫的臉頰,就像一條狼狽的惡龍,眼睜睜地看著勝利的小王子帶著萌萌噠的小公舉揚長而去,而他卻什麼都不能做,這件事對他的打擊非常嚴重。

  他對身邊的一切都充滿了厭惡,這種厭惡感終於在這一年九九重陽之際積累到了極至,像洪水一樣爆發了。

  從七月份開始,南北各地相繼發生了旱澇災害,開封、陝州、靈寶等府州縣大雨不止,漂沒人畜不計其數。通州大風雨,漂損漕米八千一百七十三石。江北蝗災、陝西大旱、江南大雨……

  黃河沿岸的饑民吃起了草木,陝西富平、蒲城、同官等縣的百姓甚至吃起了觀音土。萬曆皇帝打起精神,派人分赴各地進行救濟。救災一直持續到九月初,剛剛有所緩解,政爭又開始了。

  監察官奮起精神繼續攻擊行政官,行政官奮然反擊攻訐監察官,與此同時,他們居然還有精力一起向皇帝發難:請立皇太子、請分封諸王並遷離京城、請進封皇長子生母恭妃……,每日朝堂之上,聒噪之聲不絕於耳。

  萬曆皇帝對這一切深惡痛絕,上朝於他而言,就像一場玩厭了的遊戲,他終於決定――――換一種活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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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8章 幾家愁緒


  「這個葉小天根本就是目無朝廷嘛!皇上仁慈,只貶了他的官而未加重處。他不思報答,反而變本加厲,剛剛回到貴州便重又挑起土官之間的爭端,甚至還抓了曹、展、張、楊四家的土司,現在竟惡人先告狀!大人……」

  花晴風拿著葉小天狀告展、曹、張、楊四家的公文,義憤填膺地看向葉夢熊,但一瞧撫臺大人那臉色,聲音卻戛然而止。

  葉夢熊濃黑如劍的雙眉微微蹙著,眼角皺起了淡淡的魚尾紋。他的手裡正拿著一份邸報,薄薄的一頁紙,手指卻拈得非常用力,顯然是在籍以壓抑怒氣。

  葉夢熊一方封疆大吏,百戰沙場出來的老臣,城府極深,喜怒不形於色。花晴風做他幕僚有段時間了,對他性情頗為瞭解,還很少見他有如此動怒的神態,自然不敢再多言。

  葉夢熊看的是一份邸報,相當於一份明朝的特殊報紙――――內參。上邊記錄的大都是朝廷動向、軍國大事。皇帝身為大明這個家天下的大當家,他的私事自然也會被納入國事的範圍,所以上邊時不時的還會有點花邊新聞。

  比如萬曆皇帝有一天醉酒,召來兩個宮娥為他歌舞,被管束他甚嚴的張居正嚴厲批責了一頓,又告到太后那裡,讓他下跪自責一事,就曾載於邸報,供天下官員閱覽。

  由於當時的傳播條件所限,邸報傳到地方需要很長時間,此刻葉夢熊所看的新聞其實已是二十多天前的舊聞了。

  葉夢熊此時所看的都是關於大明帝國的皇帝陛下的消息。皇帝對他所扮演的角色、對滿朝文武,都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厭倦感,所以這位年輕的、心性未定的皇帝,採取了一種極端的報復措施:不上朝了。

  不郊、不廟、不朝、不見,宅男皇帝懶得再天天上朝做那面子功夫,宅在深宮不肯露面了。朱翊鈞給出的理由是「頭暈眼黑,力乏不興」,服藥之後依然「身體虛弱。頭暈未止」。

  但是,他卻能在一天之內連納九嬪。據說還有長得清秀的小太監,也被淫興大發的萬曆天子按在胯下,扮作了雌伏玉兔兒。於九九重陽之際,被他賞玩了菊花。

  大臣們對皇帝拒絕上朝這種不負責任的舉動深感憤怒,雖然朝會本來就成了一種形式,真正的軍國大事都是皇帝召見相關機要大臣,於朝會之外密議決定的。於是。彈劾奏章雪片兒一般發往宮廷,成百上千,堆壘如山。

  或許,只有那位徐伯夷徐公公才能從中看出幾分端倪:被萬曆皇帝在一天之內封為嬪妃的九個美人兒,其實多多少少都有點像瑩瑩,或者鼻子、或者眼睛、或者神韻……

  至於被皇帝臨幸的那些清秀小太監……,徐伯夷很慶幸他長得與葉小天沒有絲毫相似之處,否則難免也要嘗嘗做女人的滋味兒。貴為天子、卻被葉小天輕而易舉地便擊敗的萬曆天子,在這種精神自瀆中發洩著他的苦悶和憤怒……

  葉夢熊乃當世名臣,一向以天下為己任。對皇帝如此自甘墮落的行為自然深感痛心。他憤怒地捶了一記桌子,把花晴風嚇了一跳,連忙把獻寶似的捧在手裡的公函往回縮了縮。

  葉夢熊長長地吁了口氣,緩緩擡起眼睛,對花晴風淡淡地道:「什麼事?」

  花晴風趕緊把葉小天的那份公函又遞了上去,道:「大人,這是臥牛嶺吏目葉小天呈報大人的一份公函,您看……」

  葉夢熊接過公函,正眯著眼睛仔細地看著,門口突然閃進一個人來。腳下極是輕快,狸貓一般,到了近前也不說話,就把幾份公函輕輕放到了桌上。

  花晴風側目一瞧。登時氣不打一處來。來的這個混帳東西當然就是他的寶貝小舅子蘇循天。蘇循天鼻孔朝天,對他姐夫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花晴風看在眼裡,更是氣悶。

  蘇循天這個混帳小子在他做了撫臺大人師爺後,從臥牛嶺巴巴兒地趕了來,向他好一番哭訴:什麼葉小天並不重用他了啊。在臥牛嶺受人排擠啦,現如今臥牛嶺群龍無首,他也不知該何去何從了啊……

  蘇循天鼻涕一把淚一把的一番哭訴,哭得花晴風心軟了。這世上誰是真心對他好的?當然是自己這個姐夫,實打實的親人,葉小天那種外人,靠得住嗎?

  花晴風利用他給撫臺大人當師爺的機會,把內弟蘇循天也給辦到了撫臺衙門,做了撫臺大人面前的書辦,掌管文書、核擬稿件。

  葉夢熊作為一方封疆大吏、軍、政、司法一把抓,師爺相當於參謀,而掌案書吏就相當於秘書。花晴風和他內弟蘇循天在撫臺衙門扮演的就是參謀和秘書的角色,問題是等他把內弟給辦進撫臺衙門,才發現這個王八蛋是吃了鐵秤砣,居然還是一門心思地在為葉小天做事。

  眼下,花晴風剛剛把一份眼藥遞到了撫臺大人案前,蘇循天就跑來遞上幾份公函,花晴風馬上就猜到,必定與葉小天有關,否則他這個沒良心的小舅子,才沒那麼積極。

  果不其然,蘇循天遞到葉夢熊面前的正是銅仁張氏的張孝全向撫臺大人供認幾大土官合謀,意圖殺害葉小天的罪狀。還有一份則是石阡楊氏土司楊蓉供認罪狀的公函。

  與此同時,張孝全還遞交了一份奏章,向朝廷請罪。自請貶謫為同知,並推舉于珺婷為知府、戴崇華為監州。石阡楊氏則提出願將司法之權上交朝廷。

  葉夢熊之前已經接到過京裡喬翰文的來信,知道葉小天已經答應與他們配合,共同對付野心勃勃的楊應龍。如今葉小天和楊應龍雖然尚未直接交手,葉小天現在也不具備同楊應龍交手的實力,但是在他背後站著朝廷這個龐然大物,銅仁、石阡兩地的政局變化關係著他們在貴州的整個戰略佈局,也是他們要擠壓楊應龍成長、擴張空間的一個關鍵。

  此時看到這幾份公函,葉夢熊自然知道這一切的背後,都有葉小天的推動。葉夢熊不禁撫鬚微笑起來,因為皇帝怠政而產生的不悅也減輕了許多。

  他們曾經想把改土歸流的葫縣當成朝廷楔進貴州的一枚釘子,可惜功敗垂成。但現在看,卻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朝廷有心把葫縣當成楔進貴州的釘子,失敗了。可無意之間,卻在一致對外的土官們中間插進了一根釘子――――葉小天。

  這根釘子要利用好,可不能讓它折了、彎了,要好好栽培、才能大加利用啊……

  花晴風失望地看到,撫臺大人的臉色多雲轉睛,心中好不沮喪。當撫臺大人伏案疾書,他和蘇循天悄然退到書房外面時,花晴風按捺不住地質問蘇循天道:「循天,我一直弄不明白,你我乃郎舅之親,我對你又一向不薄,為何你卻屢屢攘助外人?」

  蘇循天本欲不理,可走了兩步,終又站住,回身看向花晴風,肅然道:「姐夫,你在撫臺大人身邊,可以瞭解到許多常人所不知道的內情,難道你還看不出,葉小天正氣運如虹?

  你看不出朝廷和撫臺大人對他青睞有加?你看不出葉小天能在銅仁攪風攪雨,是因為有安、宋、田三家明裡暗裡的支持他、或者牽制著楊應龍,這才為他營造了如此局面?

  姐夫,得道者多助啊!我書讀的比你少,都明白這樣的道理,為什麼你就是不明白?在葫縣時,順逆之間,你素來不言不動形同木偶。我一直覺得,你太過懦弱。

  可……那時的你也僅僅是懦弱而已。現在的你呢?怎麼做逆於形勢,你就偏要去做什麼!比起懦弱,這種愚蠢才是不可救藥。我也弄不明白,你究竟是怎麼了,為什麼偏要跟葉小天一直過不去?」

  花晴風啞口無言,蘇循天搖搖頭,揚長而去。花晴風默默地凝望著他的背影,陽光透過廡廊上面的橫欄,斑瀾地映照在他的身上,明暗之間那道身影漸漸遠去、消失……

  蘇循天的聲音一直在花晴風耳畔迴響著:為了什麼?究竟為了什麼?

  花晴風不斷地自問,一個朦朧的念頭漸漸清晰起來:曾經的誤會,即便他真的沒有因為蘇雅的解釋而完全釋疑,其實從之後葉小天與蘇雅再無任何接觸的事實也足以證明了。

  他之所以不斷地針對葉小天,處心積慮地想要打敗他,究竟是為了什麼?也許只因為一點:葉小天是他懦弱無能的見證者和參與者,只要這個人還在,他就忘不了曾經的自己是何等的不堪。

  他要打敗葉小天,僅僅是為了證明他自己。證明他並不是那麼懦弱、並不是那麼無能,只有讓葉小天倒在他的腳下,他才能重拾勇氣與信心。他要打敗的其實不是葉小天,而是讓他無地自容的過去。

  然而為了達成這一目的,現在的他,所作所為難道就不醜陋?花晴風默默地低下了頭,看著他斜斜長長的身影,風吹著他的袍子,輕輕抖動著,地上那身影看上去就像一條沒有骨頭的蟲子,是那般的醜陋。

  「我該何去何從呢?」花晴風的心情,就像吹在身上的秋風一般蕭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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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24 19:07:29 |只看該作者
第839章 良辰美景


  雄鎮石阡數百年的曹家和銅仁府的張家一樣,表面看來固若磐石,但是數百年下來,內裡早就存在了種種問題,彷彿一棵參天大樹,看似枝繁葉茂,內裡早已充滿蛇鼠蟻蟲,一陣大風吹來,便轟然倒坍。

  葉小天的出現,是英雄造時勢,也是時勢成就了英雄,如果不是他的出現恰恰是在這樣一個時點,未必就能產生這樣的效果。同樣的,既然時勢已經發展到了這一步,哪怕沒有葉小天的出現,歷史也會以另一種形態和方式,完成這種演變。

  一日之間,肥鵝嶺曹家便被摧毀了。童家挾大勝之銳直撲展家堡,展家堡雖然內部紛爭不斷,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還是明白的。而且對展家來說,童家已經很難再有奇兵之效,是以雙方竟膠著起來。

  對於石阡這番亂局,其始作俑者葉小天,卻出人意料地做出了觀望姿態。此時的葉小天,甚至不在臥牛嶺。

  銅仁,于府。

  葉小天匆匆下了馬,門口早有文傲站在那兒,大門洞開。文傲和葉小天未及寒暄幾句,便領著他急急向內走去。

  「怎麼搞出這麼大的陣仗……」

  葉小天見府中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不禁微微皺起了眉,生孩子而已,又不是出兵打仗,用得著這樣嗎?再者說,雖然關於他二人的流言緋語早就傳遍了銅仁城,但于珺婷畢竟還沒出嫁,這樣大張旗鼓的……

  文傲微微一笑,道:「大人,莫要小看了數百年經營所能產生的雄厚根基。哪怕一個王朝倒行逆施、天怒人怨,一旦亡國,還有遺老遺少矢志復國呢,何況張家固然腐爛,但是對於張氏族人及其直屬土民一向關照。不可不予防範。」

  葉小天道:「這個顧慮原也無妨,只是……她還不曾出嫁,這麼大的陣仗。風聲難免外露,我擔心會對珺婷的風評……」

  文傲啞然失笑,道:「大人多慮了,于家內部不安份的人已經被清洗一空。整個銅仁府也再沒有于家的強敵,我們土司想做什麼又有誰能置喙?風評那東西濟得何事?我們土司就是要讓所有人知道,我們于家未來的繼承人,其父何人、其母何人,哼哼!如此一來。縱然有些人還有些異樣心思,輕易也不敢有所蠢動了。」

  葉小天聽得苦笑不已。說起來,他可是有瘋典史、驢推官的綽號的,做事本該我行我素,可是如今卻畏首畏尾,還不及于珺婷大膽,也不知道是不是江湖越老、膽子越小,又或者只是因為對自己女人的維護。

  「站住!男人進來做什麼!」葉小天急匆匆走到了後宅產房外,還不等他進屋,就被一個腰圍十丈、身高也是十丈的胖大婦人怒目金剛一般攔在外面。

  葉小天。無根無底一外鄉人,頂著個冒牌典史的身份就敢向縣太爺也畏之如虎的葫縣豪強挑釁、憑一己之力就攪得整個貴州波掀浪湧,他是十萬大山中星羅棋佈千百山寨的總瓢把子、遊戲金陵六部、妙逐當朝國舅,紫禁城中跟皇帝叫過板的大英雄,被那胖大婦人一喝,卻是點頭哈腰、滿臉堆笑。一旁那位武功高明的文大先生和他一樣,連連鞠躬,滿面陪笑。

  那胖大婦人怒哼一聲:「不懂規矩!」葉大老爺和文大先生一臉諂媚地笑著,目送那婦人將那胖大肥碩的身子憤憤一轉,刷地一放帘子。扭著屁股走回去了。

  此時此刻,你再了不起的男人,也得規規矩矩、小心翼翼地陪在外面。眼看那進進出出的丫環侍婢、婦人婆子,兩個大男人眼巴巴的。哪裡還看得出半分往日威風。

  「哇~~~」

  一聲嘹喨的嬰兒啼哭聲從房中響起,正哈著腰、搓著手,一左一右站在門邊的葉小天和文傲不約而同地挺拔了身子,脫口叫道:「生了!」

  葉小天下意識地就要闖進房去,可手剛一觸及門簾,又硬生生地忍住。他也不懂這其中有些什麼規矩,雖然心急如焚,這時卻是不敢越雷池一步。

  嬰兒的啼哭聲非常嘹喨,中氣十足,文傲聽得眉開眼笑:「聽這聲音,一定是個男孩。葉大人,您聽聽,這聲音響亮的,哈哈哈……」

  葉小天臉揪得跟個包子似的,心疼不已地道:「怎麼還哭啊,剛生的小人兒,這麼扯著嗓子哭,會不會把身子哭壞了?」

  過了一陣兒,嬰兒的哭聲沒有了,文傲興奮地道:「可以進去了吧?怎麼還不讓我們進去呢?老夫不進去也就算了,大人您可是孩子的生身父親吶,這些婆子也沒人出來說一聲。」

  葉小天的臉繼續揪得跟個包子似的,憂心忡忡地道:「怎麼不哭了呢?剛剛還哭得那麼響亮,突然沒了聲音,會不會出什麼事啊?」

  文傲:「……」

  終於,那身高十丈、腰圍也是十丈的胖大婦人又出現在門口:「可以進來啦!腳步輕一些,別帶起了風。」

  葉小天如奉綸音,連忙答應一聲,像一個朝聖的信徒,虔誠地跟在那胖大婦人後面,屁顛屁顛地進了房間。

  進了正廳,拐進東廂,繞過屏風,擠過一群婆子丫環,葉小天的眼睛就不夠用了。榻邊站著一個接生婆子,懷裡抱著一個襁褓,榻上躺著于珺婷,只露出一張臉龐。

  于珺婷的臉龐佈滿潮紅,頭髮濕漉漉的,此時的于珺婷頭髮蓬鬆,微胖的臉龐一片潮紅,比起平時的嬌媚無雙實在不可同日而語。但她臉上卻洋溢著歡喜、滿足和一種前所未見的母性光輝。

  就是這種大歡喜、大滿足的母性光輝,使她顯得比往常更加美麗。葉小天一雙眼睛掃過那襁褓,再掃過于珺婷,腳步遲疑著,不知道是該先去看看他與珺婷的共同骨肉,還是先去安撫一下孩子的母親。

  于珺婷微笑著看著他,用有些虛弱但甜蜜的聲音道:「讓他……抱抱孩子。」

  接生婆子把襁褓遞向葉小天,葉小天急忙伸出雙臂,小心翼翼地接過,彷彿他接的是一個一碰就破的氣泡。那份緊張到極點的謹慎小心引人發噱。

  小小的襁褓,接在手裡感覺特別輕,似乎都沒一點份量的感覺。葉小天瞪大眼睛看著襁褓中露出的那張小臉,那小傢伙剛剛出生。居然瞪圓了一雙眼睛正在左顧右盼,渾然沒把正看著他的老爹放在眼裡。

  初生的小孩子大多會閉著眼睛,不哭的時候如此,哭的時候也是如此,就連吃奶都是嗅著蹭著去找奶頭兒。有些小孩子甚至要這樣七八天,才會逐漸睜開眼睛視物。

  但這個也要看孩子吸收的營養程度,于珺婷是一方土司,每日吃的是什麼東西?再加上她自己就是個武功高手,身體素質極好,所以這孩子甫一出生,就精力旺盛之極。

  孩子用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新奇的世界,葉小天登時笑得合不攏嘴兒了:「這小子,眼神好賊。一看就是個吃不了虧的主兒,哪像他爹我這麼忠厚老實。」

  躺在榻上的于珺婷和站在一旁的文傲同時撇起了嘴角,葉小天忠厚老實?那天底下還有不老實的人麼?」

  文傲向旁邊的婆子問清了孩子的情況,輕輕揮了揮手,滿堂奴僕立即退了下去。文傲也悄然退下,葉小天抱著孩子在榻邊坐下,于珺婷立即示意他把孩子放在自己身邊。

  葉小天把那小人兒放在于珺婷身邊,兩人開心地看著孩子的小臉,許久許久,于珺婷才輕輕嘆了口氣。親昵地對小人兒道:「你這小傢伙,可是把你娘折騰苦了。」

  葉小天佯怒地道:「你放心,我會替你報仇的,這小子以後要是不聽話。老子隨時打他屁股!」

  「你敢!」

  于珺婷俏巧地白了他一眼,道:「我都不捨得打呢,才不許你動她一手指頭。還有,一口一個兒子,誰告訴你她是兒子,她是個女孩兒。」

  「是嗎?」葉小天趕緊湊過去。仔細看孩子的臉蛋兒,驚訝地道:「難怪看著這麼像我,原來是個女孩兒,將來一定不會太醜。」

  于珺婷瞪了他一眼,嬌嗔道:「什麼話,難道像了我就很醜?」隨即她便幽幽地嘆了口氣,道:「女兒……,我是蠻喜歡。就是擔心由她來繼承我的土司之位,會不會有人不甘心,再讓她和我一樣受苦。」

  葉小天挺起胸膛,傲然道:「誰敢!誰敢欺負咱閨女,老子滅了他!再說了……」

  葉小天沖于珺婷擠眉弄眼地道:「咱們還可以再生啊。再給她生個弟弟,那麼做姐姐的就可以快樂無憂了。」

  于珺婷大羞,輕輕拍了他一記,嗔道:「女兒在呢,你說的什麼混話。」

  葉小天失笑道:「她還這麼小,什麼都聽不明白的,你擔心什麼。」

  葉小天在廳中歡喜地兜了兩圈兒,忽然興沖沖地趕到于珺婷身邊,道:「我可不可以把女兒帶回山去讓爹娘看看,兩位老人家一定歡喜的很。」

  于珺婷不捨地道:「那……總也得待孩子滿月以後再說,到時,我要帶著孩子一起。」

  葉小天忙不迭地道:「成成成,全都沒問題!」

  于珺婷貼了身,用手指貼著女兒幼滑的小臉蛋兒輕輕摩挲了一陣,柔聲道:「女兒都已出生了,她的名字你這當爹的可已想好?」

  葉小天洋洋得意地道:「那是自然!我葉某人做事,向來謀而後動。這名字我早就想好了,男女皆宜。」

  于珺婷喜道:「快說來聽聽。」

  葉小天道:「古語有云: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難並也。我葉家偏要湊全了它,咱們家大閨女就叫葉良辰,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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