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羅］愛走薄刃（全文完）

ViolaKMK

第八十八章 新生活（二）
　　
　　小桐打算把那個躺在襁褓中的“玩意兒”趕緊送走，然而大年初一一整天，他的朋友們紛紛的過來拜年，他自己也得出門拜年，從早忙到晚，沒有一刻的閒工夫。希靈在家裡采用了極簡育兒法，熬了一鍋米湯喂給“玩意兒”，“玩意兒”喝了兩頓米湯，還喝美了，把另一只眼睛也睜了開，眼珠子亮晶晶的黑，竟然還是個雙眼皮。
　　
　　“嘻嘻！”希靈歪在她身邊，橫豎身邊再沒旁人，她由著性子開始胡說八道：“原來是個小美人呀！我掐死你。讓你去給我的小寶做媳婦，好不好呀？”
　　
　　小嬰兒不胖不瘦，一身皮肉白嫩透紅。襁褓打開了，屋子裡又熱，她便把個小嘴張了又合，小手小腳也不安分，小走獸似的四蹄亂動。
　　
　　希靈用一根手指逗了逗她的肉下頦：“要不然，我燉了你吃肉？”
　　
　　小嬰兒“唧”的叫了一聲，很大度的不和她一般見識，小嘴張了張咧了咧，她這麼小，可是已經看出是天生的喜相。五官不動也是個笑呵呵的模樣。
　　
　　希靈繼續逗她，逗也不是好逗，任何聽得懂人話的小孩子，都能被她嚇哭了，然而這個“玩意兒”實在是什麼都不懂，躺在她帶來的那條小被子上，她手舞足蹈了一陣之後，就沉沉的睡著了，希靈仔細看著那條小棉被——小棉被還是上好的粉緞子面，無論如何都不是窮人家能拿得出來的東西。
　　
　　“真是命苦。”她看著這孩子，感覺她的命運還不如自己，自己好歹是有過父母姐姐的，也曾經在幼時有過幾天好日子。可這孩子一生下來就被父母拋棄了，連點好回憶都不會有。育嬰堂那種地方，希靈是聽說過一點的，孤兒到了那裡，就不大能夠算是人了。
　　
　　希靈找了一些破布給她做尿褯子，也不費事去給她洗，髒了就直接一扔，倒也輕省。小桐晚上回了來，見希靈像逗小貓小狗似的逗那孩子玩，就說道：“明天有工夫我再去吧，今天我可真是累了。你知道嗎？金山今年跑到葉家過除夕去了，你說，他是不是想要到葉家做上門女婿？”
　　
　　希靈用手指頭去捏嬰兒的小腳丫：“不能吧！他那個德行的，葉東卿能嫁給他？”
　　
　　“他可以嫁給葉東卿嘛！反正他不嫌葉東卿不男不女。”
　　
　　說完這話，他看見希靈正撅著屁股站在床前看嬰兒的小腳丫，就快步走上去。摟住希靈的細腰向前一頂。希靈踉蹌了一下，回頭又怒又笑：“臭小子，嚇我一跳！”
　　
　　小桐說道：“你別總看她，你也看看我！”
　　
　　希靈笑道：“不要臉，還撒嬌！誰看你的大腳丫子！”
　　
　　兩人嬉皮笑臉的鬧了一通，也就到了睡覺的時候。小桐睡在床裡，希靈守著小嬰兒靠邊睡。這小嬰兒倒是個識相的，夜裡並沒有大哭，只半夜尿了一次。尿在了褯子上，也並沒有弄髒希靈和床。
　　
　　到了第二天，小桐依舊是忙，忙到中午，他回來了一趟，對希靈說道：“那個誰，王老六願意要這個孩子。”
　　
　　希靈知道所謂“王老六”者，是小桐手下的一個大伙計，媳婦也娶了兩三年了，但是並沒有養出一兒半女來。
　　
　　“你沒告訴王老六這是個女孩嗎？”她問小桐：“王老六要抱養孩子，也該抱個男孩呀！”
　　
　　小桐答道：“你不懂，王老六要她，是為了讓她給自己帶來一個孩子——經常有人家養不出孩子，從外面抱一個回來，結果自己就也跟著生起來了。”
　　
　　“哦……”希靈狐疑的問小桐：“還有這種說法？”
　　
　　小桐笑了：“我也是剛知道的，而且第一個孩子是女孩，等她長大一點了，還能幫著大人照顧弟弟妹妹，抵得上半個老媽子。”
　　
　　“哦……”
　　
　　希靈長長的又“哦”了一聲，又思索了片刻，末了說道：“你告訴老六，說我不給了。”
　　
　　小桐莫名其妙：“給老六不比送到育嬰堂裡強？”
　　
　　希靈答道：“也不送育嬰堂，我留下了！她要是能招來弟弟妹妹，算我賺了，要是招不來，養大了也能當個丫頭使喚。”
　　
　　小桐大吃一驚：“啊？”
　　
　　“啊”過之後，小桐得到了新的任務——希靈讓他去給這孩子找個奶媽子回來，也不用好奶媽子，沒病有奶就行，也不用住在這裡，一天來給這孩子喂兩次就成。養得活，是這孩子的造化；養不活，也是她自己活該。橫豎不是自己的骨血，希靈並不是很在意她的死活。
　　
　　小桐實在是拗不過希靈，只好就近給她找了個奶媽子，這奶媽子今年已經四十掛零，十分高產，幾乎是常年有奶。奶媽子一天來三次，喂完奶順便吃頓飯，希靈一個月給她兩塊錢。如此喂了三個月，希靈把她辭退了，不是她有什麼不好的地方，是希靈眼界高了些許，看不上這個老奶媽子了。而她之所以眼界提高，乃是因為那小嬰兒不但有雙眼皮，還長出了兩道彎眉和一個小直鼻梁，並且一見希靈就笑，那股子又漂亮又傻氣的勁兒，讓希靈想起了當年的小寶。
　　
　　希靈希望她能帶出個弟弟妹妹，所以給她取名叫小帶，叫了一天感覺這名字委實上不得台面，故而她靈機一動，把“帶”改成了“黛”，“小黛”聽著，就有幾分美人的意思了。
　　
　　小桐一點也不喜歡小黛，感覺小黛搶了自己的風頭，而且名字聽著好像和自己是平輩。希靈給小黛雇了個體面一點的年輕奶媽子，他看在眼裡，也覺得是一種浪費。
　　
　　結果到了這一年的秋天，這一日小桐和希靈站在院子裡吵架，小桐振振有詞，搖頭晃腦，氣得希靈說不出話。奶媽子抱著小黛站在一旁，先是想勸架，然而又不大敢，故而抱著小黛，想要偷偷溜走。哪知在她從小桐身後經過的時候，小黛忽然伸手抓住了小桐的頭發，力氣不小，疼得小桐叫了一聲。希靈見狀，登時由怒轉笑：“好，好，不愧是我養出來的孩子！”
　　
　　從這一天起，小黛堅決的站在了希靈這一方，見了小桐就要打要抓。並且爬得很快，打完就跑。小桐拿她沒辦法，於是開始對希靈說她的壞話：“她白叫小黛了，什麼也沒帶來嘛！要不然，還是把她給老六算了！”
　　
　　希靈也覺得小黛名不副實，但是讓她把小黛給老六，她又有點捨不得。小黛現在已經很認人了，並且分明是把她當成自己的媽媽了。
　　
　　“你別催，我再想想。”她說。
　　
　　希靈說到做到，真的在想，一想想了好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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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孩子們（一）
　　
　　小黛四歲了，如希靈所料，當真是個樂呵呵的小美人，因為能吃能睡，所以還白白胖胖。沒幾個人肯和希靈親近的，然而小黛和她親，奶聲奶氣的叫她媽媽，偶爾媽媽脾氣不好，罵她兩句打她兩下，她嚎啕一陣，也不記仇，眼淚還沒干就又“媽”“媽”的叫上了，跟媽要這個吃，跟媽要那個吃。從花園裡捉了一只五顏六色的大肉蟲，也要捏回來給媽看看，結果嚇得媽高叫一聲，把剛進門的爸震得一哆嗦。
　　
　　總而言之，小黛雖然是希靈養大的，但她的世界，和希靈的世界，完全不一樣。她吃得好，穿得好，無憂無慮，沒人欺負她，她也不欺負人。小桐雖然看她礙眼。但現在對她的態度也溫柔了些許，因為這孩子類似招財童子，自從她進了吳家的門，小桐便是一路的向上走，買賣是一家接一家的開，人有錢有到了一定的程度，就脫胎換骨了，二十多歲的小桐走出去，人人見了他都要尊稱一聲“吳先生”了。希靈剛嫁給小桐的時候，旁人都叫她“小桐的媳婦”。現在她也恢復身份，重新成為太太了。
　　
　　希靈當年養小黛，本意是讓她給自己帶來幾條新生命，然而幾年之內她的肚子依舊毫無動靜。倒是小黛自己茁壯成長，長得有模有樣。希靈面對著小黛，理智上，認為自己無需對她太好，可是感情上，她不由自主的，還是把她打扮成了大小姐模樣。而小黛的性情與她和小桐都不同，雖然是個不一點大的小姑娘，但小黛傻乎乎的很大方，又大方又寬厚，是個傻人有傻福的模樣，並且還挺仗義，父母一旦開戰，她立刻沖上前去保護媽媽，盡管她爸爸根本不是她媽媽的對手。
　　
　　小桐並不只在奉天打轉，手腳早已伸向了南北兩方向。希靈閒來無事，會帶著小黛到天津住一住，畢竟要論吃喝玩樂，奉天是比不過天津的。她在天津也有很舒適的洋房居住，而且她到哪裡，哪裡就是小桐的家——小桐是個好樣的，到了現在還沒有喜新厭舊，旁觀者們一直等著小桐納妾，小桐總也不納。等得大家抓心撓肝，忍不住暗地裡嚼舌頭，說吳太太不是一般的凶悍。
　　
　　此時正是四月天氣，希靈閒來無事，就又到天津住了起來。小黛平時有個奶媽子帶著，也並不勞她費心。她過得舒服，小黛也過得舒服——這洋房前頭的院子很小，門口就是一條幽靜的小街，她沒事時會搬個小板凳坐在鐵柵欄門後，等著看路上經過的汽車和行人。這裡的行人很值得一看，哪國的男女都有，還有洋學堂的小學生們穿著制服，上午從街上走過一次，下午再從街上走過一次。
　　
　　小黛在天津沒有玩伴，有些寂寞，全靠著這一天的東張西望消遣。在院門裡坐了幾天之後，她膽子大了，開始獨自出門站到院門外，這回前方一點阻隔都沒有，她看人看車都越發真切。一個小學生拿著風車在路邊迎著風跑，風車轉成了一朵花，小黛一見，登時樂了，厚著臉皮跟著小學生跑，跑了幾步就追不上了，只能咬著手指頭盯著人家的背影瞧。
　　
　　瞧夠了之後，她轉身回家找希靈，說道：“媽，我要個轉轉！”
　　
　　希靈非常了解她的語言，不假思索的告訴奶媽子：“明天帶她上街，買個風車。”
　　
　　到了第二天下午，小黛倚著大門站在街旁，手裡果然多了一只風車，並且比昨天那個小學生手裡的還大還鮮艷。她喜滋滋的看小學生們從自己面前經過，同時自己撅了嘴拼命的吹風車，想讓小學生們看自己一眼，然而小學生們今天對風車失了興趣，他們一窩蜂的搶著一塊什麼糖，鬧哄哄的走了過去，對小黛是一眼沒瞧。
　　
　　小黛扭頭看著他們，有些失望，於是舉著風車來回跑了兩圈，想讓風車轉得更歡更顯眼。這一回再停下來，她喘著粗氣向小街的對面望，發現自己這回真招來觀眾了，而且還是個大觀眾，一看就是高年級的小學生了。
　　
　　這個小學生雖然也穿著制服，然而是個邋遢的男孩子，襯衫沒有系在長褲裡面，而是耷拉到了上衣外面，領帶也只是掛在脖子上而已。斜挎著一只干癟癟的皮書包，他的小分頭也是分了個亂七八糟。
　　
　　面無表情的看著小黛，他站得筆直。小黛終於找到了一位知音，便立刻兜著圈子又跑了幾圈，讓風車轉個不停，又問：“你有轉轉嗎？”
　　
　　那男孩搖了頭：“沒有。”
　　
　　小黛已經玩了許久的風車，新鮮勁已經過得差不多，這時就把風車向前一遞，意思是要把風車給這個大男孩玩。那男孩走過來接了風車，又問小黛：“你家住這兒啊？”
　　
　　小黛點了點頭：“嗯。”
　　
　　那男孩又說道：“風車給我了？”
　　
　　小黛又一點頭：“嗯。”
　　
　　那男孩向她笑了一下：“謝謝你，我不白要你的，明天你就在這兒等我，我給你帶巧克力吃。”
　　
　　小黛繼續點頭：“嗯。”
　　
　　男孩伸手摸了摸她的胖臉蛋，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吳小黛，你呢？”
　　
　　男孩答道：“我姓白，我叫白玉恆。”
　　
　　說完這話，他見洋房裡像是有人要出來了，便攥著風車撒腿向前跑去，一邊跑一邊把風車高高的舉起來，讓小黛看到那風車逆風轉成了一朵花。
　　
　　洋房裡的確是出來了小黛的奶媽子，奶媽子聽聞小黛把風車給了過路的學生，便道：“剛新鮮了半天就不要了？再說你怎麼又出大門了？大門外頭有汽車，不是不讓你出去嗎？”
　　
　　小黛支吾了幾句，沒說出什麼來。
　　
　　與此同時，玉恆跑過了兩條街，在路口擠上了一輛電車。坐了四站地之後，他舉著風車擠下電車，這才發現風車不知何時被人擠得變了形，轉是能轉，但隨時都可能散架子。
　　
　　抬起袖子一擦鼻子，他回頭對著電車吐了口唾沫：“?你媽的，擠你媽?!”
　　
　　罵完這句，他一邊低頭設法將風車恢復圓形，一邊繼續向前走，拐進了一條胡同裡。進了胡同盡頭的一間四合院，他猛的抬了頭，看到了正房台階上站著的何養健。
　　
　　何養健做長袍打扮，背著手皺著眉，若有所思的上下打量他。而他先是慌亂了一下，隨即肩膀一斜腦袋一歪，擺了個死豬不怕開水燙的作派。
　　
　　何養健問他：“見了我話都不說一句，啞巴了？”
　　
　　玉恆這才開了口：“叔叔。”
　　
　　何養健又道：“聽說你現在不止會在學校打架了，打完了架，還敢逃學了？”
　　
　　玉恆伸舌頭一舔嘴唇，欲言又止的沒出聲。
　　
　　何養健大踏步的走上前去，先是一把奪過風車摜在地上，然後劈頭一記耳光，打得玉恆踉蹌了一下。玉恆重新站穩當了，依舊是死氣活樣的，也不喊疼，也不痛哭。
　　
　　何養健看著他這副滿不在乎的德行，越發惱怒：“跪下，反省！”
　　
　　玉恆白了他一眼，完全沒有要跪的意思，於是何養健一腳踹向他的腿彎，硬把他踹跪下了。書包掛在他的脖子上，他垂著頭盯著地面，還是滿不在乎。
　　
　　何養健看著玉恆，是真生氣——這孩子才九歲，竟然就顯出了白子灝的作派來，沒人帶他學壞，他自己就生出了一身惡劣的痞子氣。可是養了九年的孩子，這時候讓他不養了，他也不忍心了。他對他只能是打，然而這小子又頗有骨氣，並不怕打。
　　
　　何養健簡直不知道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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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孩子們（二）
　　
　　玉恆跪到天黑，何養健因為急著回家去，所以揪著衣領把他拎了起來，讓他回房吃晚飯做功課去。玉恆不吭聲，等何養健走了，他胡亂填飽了肚子，然後從書包裡拿出幾本髒兮兮的課本，翻開來掃了幾眼，他毫無興趣的又把它們塞回了書包裡。
　　
　　一覺睡到天明，他早早的出門，自己趕電車往學校的方向去。這本是他每天清晨必做的功課，然而今天異於平日，他那放不了幾本書幾支筆的空癟書包，今天竟是難得的飽滿了起來。
　　
　　與此同時。在幾條街外的租界區裡，小黛也揉著眼睛起了床，仰著臉由著奶媽子給她擦臉擦手。奶媽子剛給她穿戴利落了，她便拿這個小波浪鼓跑了出去，一邊咚咚的搖鼓，一邊撲通撲通的跑向希靈的臥室。笨手笨腳的撞開房門，她直撲向了大床去：“媽！”
　　
　　希靈正是半睡半醒，這時把半張臉埋在枕頭裡，只用一只眼睛去看小黛，同時嘴角上翹，不由自主的露出了一點笑容。小黛身上這股子歡天喜地的傻勁兒，實在是太不像她了。不過不像才好，一山容不得二虎，精明的娘遇上了精明的女兒，還不是親娘親女兒，將來非鬧出亂子不可。希靈不知道小黛的親生父母是何等樣人，反正小黛真是個好孩子，希靈給她花錢費力，心中是毫無怨言的。
　　
　　“你讓媽再睡一會兒。”小黛對著希靈撒嬌，希靈對著小黛也撒嬌：“昨晚上打牌去了，天亮才回來。”
　　
　　小黛趴在床邊，用兩只小胖手去搓那個撥浪鼓，同時一本正經的問道：“那你贏錢了嗎？”
　　
　　希靈慵懶的搖搖頭：“沒有，輸了。”
　　
　　小黛認真的說道：“那你別告訴爸。我也不告訴爸。”
　　
　　希靈伸手拍了拍她的小腦袋：“好，咱們都不告訴他，省得他嘮嘮叨叨。”
　　
　　這時，奶媽子在門外呼喚小黛去吃早餐，小黛這才戀戀不捨的滑下大床，轉身出了門。吃過了一小碗熱氣騰騰的肉粥，她意猶未盡，又捏著一塊蛋糕慢慢的吃，吃著吃著，她忽然想起昨天門外那個小哥哥——小哥哥說，今天下午要給自己帶巧克力吃呢！
　　
　　希靈平時不許小黛由著性子吃糖果，所以她的巧克力是有定量的，這一周的定量早被她吃了個精光，於是她走到客廳內的大鍾面前，仰著臉開始一心一意的等時光流逝。
　　
　　千辛萬苦的，她等到了下午。雖然距離小學生們放學經過還有一段時間。但是她忍不住，提前跑了出去。結果剛出大門，她就聽前方有人輕聲的叫她：“哎，小黛！”
　　
　　她抬眼一瞧，這才發現小街對面的一株梧桐樹後，伸出了玉恆的腦袋。玉恆左右看了看道路狀況，見並沒有汽車，就對著小黛招了招手：“你過來，我給你帶了巧克力。”
　　
　　小黛立刻就撒開兩條小腿橫穿道路。跑到了他面前。將一根手指噙到口中，她垂涎三尺之余，還記著禮尚往來：“我家裡有蛋糕，你吃不吃？”
　　
　　玉恆從褲兜裡掏出一個錫紙包著的小圓球，打開來一看，裡面正是一塊牛奶巧克力。把小圓球塞進小黛的嘴裡，彎腰問道：“好吃吧？”
　　
　　小黛含著巧克力球，點了點頭。
　　
　　玉恆又道：“你家大人在嗎？”
　　
　　小黛說道：“我媽睡覺呢，張媽在縫衣服。”
　　
　　玉恆向她笑了一下：“那……我帶你上街玩去呀？”
　　
　　小黛的眼睛一亮：“那我去跟張媽說，要不然，她該向媽告狀了。”
　　
　　玉恆抬手向遠方一指：“你去告訴你家裡的大人，她們該不讓你跟我走了？我們也不走遠，就到那邊路口去，那邊有耍猴的，猴子你見過沒有？會學人行禮，特別好玩。”
　　
　　小黛猶豫著不回答，一雙眼睛則是不住的往遠方瞟，同時小嘴一動一動的，是在津津有味的咀嚼那塊巧克力。一只大手牽起了她的小手，是玉恆領著她邁了步，她回頭望望家門口，還是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走。
　　
　　於是，玉恆干脆彎腰把她抱了起來，一路小跑著沖向街口。小黛忍不住笑出了聲音——媽是不大抱她的，因為媽沒勁，嫌她太沉。抬手摟住了玉恆的脖子，她隨著玉恆的步伐上下亂顫，齊耳的短發被風吹了起來，露出了她雪白飽滿的額頭。
　　
　　街口並沒有耍猴可以看，不過她信了小哥哥的話，以為在下一個街口就能看到，然而下一個街口，也沒有猴子的蹤影。她想問，結果又得到了一塊巧克力。玉恆依然抱著她快步走，累得熱汗順著鬢角往下流，她用手給他擦汗，又問：“咱們什麼時候回家啊？”
　　
　　玉恆告訴她：“還早呢！一會兒看完猴子，我就帶你回去，包你家裡人都不知道。”
　　
　　其實在這個時候，小黛的奶媽子已經發現了小黛的失蹤，希靈穿著睡袍從樓上跑了下來，在聽聞小黛真不見了之後，她一言不發，“唰”的抽了張媽一個嘴巴子。
　　
　　希靈報告了巡捕房，全家玩也不玩了，睡也不睡了，一窩蜂的出門四處尋找孩子，然而一直找到了天黑，卻是一點線索都沒有。
　　
　　沒人知道玉恆有多野，他並不憑著兩條腿傻走，而是搭乘電車，帶著小黛一鼓作氣跑出了老遠。
　　
　　在希靈心急如焚的時候，小黛坐在旅館內的床上，也在抽抽搭搭的哭。哥哥說他走迷路了，所以自己也回不成家了，可是天都黑了，不回家哪行呢？旅館是什麼地方，她也不知道，她只聽見隔壁有男人女人在高聲的說笑，那聲音又陌生又凶悍，嚇得她除了哭，再不會別的。
　　
　　她哭，玉恆不理她，等她把眼淚哭干了，玉恆擰了一把熱毛巾，先給她擦了臉，又給她擦了手和腳，同時說道：“你別哭了，有我在，沒人能欺負你。”
　　
　　小黛哽咽著說道：“我要我媽。”
　　
　　玉恆換了一盆熱水，自己洗臉洗腳，然後盤腿坐上床，打開書包掏出了一把鈔票。這是他積攢下來的體己錢，就為了某一天可以自由的出走、浪跡天涯。
　　
　　錢很不少，夠他舒舒服服過一陣子的。把錢重新放好，他跪起來展開被褥，又拍了拍枕頭。小黛茫然的看著他，鼻音很重的說道：“哥哥，我要喝水。”
　　
　　玉恆跳下床，端了一杯涼開水喂給她喝，又說：“你別叫我哥哥了，你叫我——叫我叔叔吧！”
　　
　　小黛抬頭看著他：“大人才是叔叔呢，你還是小孩。”
　　
　　玉恆忽然變了臉色：“讓你叫你就叫，不叫我就揍你！”
　　
　　小黛嚇得一咧嘴，又哭了起來，邊哭邊叫：“叔叔……”
　　
　　玉恆臉色稍微緩和了一點，重新給小黛擦了把臉，他坐上床去，脫了小黛外面的連衣裙，然後抱著她躺進被窩裡，低聲說：“你是我的了，我會保護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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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孩子們（三）
　　
　　玉恆睡到半夜，就感覺自己懷裡有東西在悉悉索索的動，猛的睜開眼睛收緊了臂膀，他低聲問道：“你不睡覺，干什麼？”
　　
　　小黛被他嚇了一跳，哼哼唧唧的說道：“我要尿尿。”
　　
　　玉恆這才松開手臂放了她：“你尿吧！”
　　
　　黑暗中，小黛穿著小背心小褲衩，睡得亂發蓬亂，成了個小小的大頭娃娃。在玉恆身邊慢慢的坐起來，她半晌不動。玉恆低頭看著她，忍不住問道：“你不是要撒尿嗎？”
　　
　　小黛這才委委屈屈的答道：“黑，我害怕。”
　　
　　玉恆不想開燈，仿佛燈光一亮，他們就要暴露位置。起身伸腿在地上找到了皮鞋。他蹲下去亂摸一氣，把小黛的小皮鞋也從床底下拎了出來：“你把腳給我，我給你穿鞋。”
　　
　　小黛挪到床邊，兩只腳向前一伸，全蹬在了玉恆的臉上。玉恆不介意，還覺得小黛的小腳丫肉乎乎的挺好玩。把小皮鞋給她穿了上，他領著小黛往衛生間裡走。這一次他打開了小小的電燈，並且在抽水馬桶旁找到了一只小痰盂。
　　
　　用手紙把痰盂邊沿擦了擦，他蹲下來一退小黛的褲衩，她便自己坐到了痰盂上。玉恆扭著臉往外看，心裡有點不好意思，暗想小黛要是個男孩就好了。不過男孩都沒有小黛可愛，他已經對小黛觀察了許久，若不是真喜歡她，他也不會專挑她來誘拐。
　　
　　小黛困得閉了眼睛，抱著胳膊撒尿，玉恆等了半天，沒有等到水聲，就問小黛：“你尿了嗎？”
　　
　　小黛說：“尿不出來。”
　　
　　玉恆說道：“別著急，慢慢尿。”
　　
　　小黛“嗯”了一聲，張嘴打了個哈欠，又打了個很大的冷戰。玉恆見狀，便快步跑回房內，把自己的制服上衣拿過來裹住了小黛。
　　
　　小黛打了個噴嚏。同時痰盂裡響起了“嘩”的水聲，兩個孩子都是如釋重負。玉恆把小黛領回房內床上，問她：“你不尿床吧？”
　　
　　小黛說：“我不尿。”
　　
　　玉恆又告訴她：“有尿就叫我，千萬別憋著。”
　　
　　小黛認真的點了頭：“嗯。”
　　
　　玉恆鑽回被窩，重新摟住了胖嘟嘟的小黛。這旅館裡的枕頭都是成年人用的大枕頭，所以小黛只能去枕玉恆的胳膊。玉恆聽著小黛的呼吸聲，覺得自己終於不孤獨了，只要自己不拋棄小黛，小黛是一定不會拋棄自己的了。
　　
　　小黛躺了一會兒，卻是沒有睡，聲音悶悶的問玉恆：“哥哥——”
　　
　　“叫叔叔！”
　　
　　“叔叔，你不想家嗎？你怎麼不哭啊？”
　　
　　“我不想家，我家沒什麼可想的。”
　　
　　“我想我媽了。”
　　
　　“我沒媽，我媽早死了，我爸也早死了。”
　　
　　小黛吃驚的仰起了頭：“那誰給你吃飯穿衣服呀？”
　　
　　玉恆答道：“有個叔叔，原來對我挺好的。後來他自己有了孩子，就不喜歡我了。”
　　
　　“哦……”小黛開動腦筋，然而腦筋實在有限，也並沒有想出什麼結果來，於是她很惆悵的歎息：“要是我媽在就好了，我媽一下子就能找到回家的路。我爸說，我媽可厲害了。”
　　
　　玉恆不喜歡聽小黛一口一個“媽”，於是想要找點事做，轉移她的注意力。他伸出一個食指。在小黛的眼前一點一點，而小黛接著窗外路燈的光芒依稀看清了，就也伸出一根指頭，對著去點玉恆的指尖。玉恆很有耐心的逗著小黛玩，逗了片刻之後，小黛對他打了個哈欠，果然是又犯困了。
　　
　　一夜過後，小黛睜了眼睛，結果發現玉恆早就醒了，不但早醒了，甚至已經出了趟門又回來，把早餐都買來了。
　　
　　玉恆買了油條和豆漿，豆漿裝在旅館房間內的茶杯裡，他端著杯子吹涼了，喂給小黛喝。小黛還沒醒透，迷迷糊糊的問他：“不喝粥嗎？”
　　
　　玉恆隨口答道：“明天給你喝粥。”
　　
　　小黛喝了幾口豆漿，睜開眼睛向杯子裡看了看，又對玉恆說道：“沒有肉。”
　　
　　玉恆繼續做他小型的好好先生：“中午給你買肉吃。”
　　
　　然後他收了豆漿，揪了一小段油條給她，讓她自己拿了吃。小黛一邊吃，一邊晃著油條對玉恆說：“不甜，有糖就好了。”
　　
　　玉恆看了她一眼，沒想到這小家伙這麼饞嘴，但在言語上，他依舊撫慰著她：“只要你聽我的話，我一會兒就帶你買蛋糕和巧克力去。你吃多少我給你買多少，我有錢。”
　　
　　小黛打了個嗝，話開始多了起來：“你不上學去嗎？”
　　
　　“上學沒意思，不去了。”
　　
　　“我媽說，我以後想上學就上，不想上學就不上。那我以後也不上了。”
　　
　　玉恆就不愛聽她提“媽”，拿過毛巾給她擦了擦油漬麻花的手和臉，他把最後一口油條塞進嘴裡，然後拿起小連衣裙，給她穿了上。將連衣裙背後的一排扣子系好了，他拿起一雙長筒襪，問道：“你自己能穿襪子嗎？”
　　
　　小黛伸著兩條小胖腿，翹著兩只胖腳丫，對他搖了搖頭。
　　
　　玉恆毫無怨言，坐下來扯過她的一條腿，開始給她穿襪子。他給小黛穿著一只，小黛自己拿起另一只嗅了嗅，然後對玉恆說：“臭！”
　　
　　玉恆從她手裡奪過襪子：“晚上給你洗一洗，洗干淨就不臭了。”
　　
　　小黛由著玉恆給自己穿上了小皮鞋，這回下了地，她真正來了精神：“叔叔，咱們現在就回家嗎？”
　　
　　玉恆把皮書包扣嚴實了，很利落的往身上一挎：“嗯，回家！”
　　
　　玉恆騙了小黛，說是要送她回家，然而並沒有往家的方向走，而是帶她去了公園。公園裡有拉洋片的，他把她抱起來，讓她湊上去看。除了拉洋片的，還有許多其它稀奇古怪的游戲玩意兒，天氣暖了，水裡甚至還有小魚在吐泡。玉恆租了一條小船，帶著小黛湖裡追著魚走，旁人當他是個淘氣的小學生，也不管他。小黛深信自己是“玩完就回家”，所以一點也不起疑心。末了兩人上了岸，玉恆又領著她占據了岸邊一處茶座，給她買了一杯橘子汽水。
　　
　　在小黛喝汽水的時候，他問道：“哎，我好不好？”
　　
　　小黛不假思索的點了頭：“好。”
　　
　　玉恆又道：“那你以後就跟著我吧，我帶你天天玩。”
　　
　　小黛正在全神貫注的喝涼汽水，根本沒聽清玉恆說的是什麼，直接就又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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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落網（一）
　　
　　玉恆把小黛領到了火車站，告訴她：“我們來的時候坐電車，走的時候坐火車。火車走得比電車快。”
　　
　　小黛倒是坐過火車的，這時倒是十分贊同，告訴玉恆：“火車裡面有屋子，一個人一個屋，不用站著。”
　　
　　她所說的是從奉天到天津的火車包廂，但玉恆並不打算在旅途上太過奢侈，瞞著小黛，他買了兩張三等車票，於是等小黛上了火車，立刻就傻了眼，仰著臉告訴玉恆：“叔叔，錯了！上錯車了！”
　　
　　玉恆很靈活的找了個角落站穩當了。又把小黛拽到自己面前抱起來，讓她坐在末尾車座的靠背頂上：“看看，這不是也有你的座兒嗎？高吧？”
　　
　　小黛扭頭環顧四周，感覺自己是挺高，先前坐火車，可從來沒坐過這麼高的地方，心裡覺著新奇，就暫時不鬧了，只問玉恆：“什麼時候到家啊？”
　　
　　玉恆看看窗外，見此刻正是下午時分，便告訴她道：“天黑，天黑就到家了。”
　　
　　小黛“噢”了一聲。又說：“中午還沒吃飯呢！”
　　
　　玉恆怕她在車廂裡大哭，所以哄著她回答：“我也沒吃呢，你要是好孩子，你就忍一忍，等天黑到家了，我給你買肉吃。”
　　
　　小黛答道：“我家有肉，不用買了。”
　　
　　玉恆不說了，單手摟著小黛的腰，生怕她一頭栽下來。小黛人不大，肚子可不小，前襟中午灑了橘子汽水，此刻玉恆站在她旁邊，就能嗅到她身上的奶香與橘子香。其實不只是奶香和橘子香的。還有汗水，下午小黛還在褲衩裡尿了一點。但玉恆就是覺得小黛好，小黛是自己的，而自己不會嫌棄自己的孩子。
　　
　　小黛餓了，過了一會兒，小黛又渴了，玉恆不怕她要吃喝，只怕她要拉撒，幸而小黛肚子裡沒食，讓他可以原地不動，平平安安的度過了幾個小時。等到火車到站之時，小黛向前趴在他的頭上，已經睡著了。
　　
　　他沒有驚動小黛，盡管很費勁，但還是背著小黛下了火車往外走。到了北京，他膽子就大了。找了一間還算像樣的旅館住下——旅館的茶房看他是個小孩子，並且還背著個更小的孩子，摸不清頭腦，有些不想留他，但他嘴甜，又很會撒謊，三言兩語的就交了錢，得到了一間客房。
　　
　　小黛睡了一路，進了客房還沒醒。玉恆忙自己的。由著她睡，而她朦朦朧朧的，忽然嗅到了肉香，登時哼哼唧唧的睜了眼睛。
　　
　　眼前是玉恆放大的笑臉，笑臉下是一只大海碗，碗裡裝著熱氣騰騰的紅燒肘子！
　　
　　“天太黑了，我看不清路。”他告訴小黛：“你先吃飽了睡覺，明天我送你回家。”
　　
　　然後他伸出不干不淨的手，忍著燙揪下一塊軟顫顫的肉皮，向前喂到小黛的嘴邊：“剛買來的，吃吧！”
　　
　　小黛還沒徹底醒過來，但是已經下意識的張嘴把肉皮咬住了。玉恆問她“香不香？”，她奶聲奶氣的答道：“香。”
　　
　　玉恆把她拽了起來，讓她坐到床邊，吃個痛快。於是小黛這回過了癮，在“叔叔”這裡，是可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的，不怕有人管著她，怕她消化不良，更痛快的是不必用筷子，一切都是用手抓，抓肥的軟的吃，吃的滿前襟都是油。除了肘子，還有汽水，“叔叔”剛換了牙，新牙齒又整齊又堅固。咯崩咯崩的咬下瓶蓋，別說杯子，連麥管都不用，對著瓶口仰頭喝。小黛沒見過這麼無法無天的吃喝法，就著玉恆的手，她也對著瓶口喝了一大口汽水，喝完之後，“嘎”的打了個嗝，玉恆笑她，她自己也嘎嘎的笑。
　　
　　吃飽喝足之後，她向後一仰，煞有介事的長歎：“哎——呀——”
　　
　　玉恆也很得意，感覺自己是盡了叔叔的職責：“吃飽了沒有？”
　　
　　小黛抬手拍拍肚皮：“飽了。”
　　
　　玉恆給她擦了臉和手，本來還想給她洗洗裙子和襪子，可是實在太累了，便決定偷個懶。脫了衣褲往被窩裡一鑽，他把小黛摟到身邊，伸了胳膊給她做枕頭：“吃飽了就睡！”
　　
　　小黛很贊同：“嗯，睡覺覺！”
　　
　　兩個孩子大睡了一場，到了日上三竿的時候，玉恆依稀聽見懷裡的小黛在哼哼，立刻睜了眼睛低頭看她：“怎麼了？”
　　
　　他以為小黛是做了噩夢，然而小黛並沒有睡，臉和脖子則是紅紅的，閉著眼睛小聲告訴他：“我難受。”
　　
　　玉恆起身跪到了她身邊，問道：“哪兒難受？”
　　
　　小黛沒回答，而是蜷縮身體干嘔了一聲。玉恆見狀，有點緊張了：“你犯惡心？是不是昨晚吃多了？”
　　
　　小黛哼哼著，不回答，喉嚨裡咯咯的響，像是喉嚨口要翻江倒海。玉恆見勢不妙，連忙赤腳跳下床，把她抱到了衛生間的抽水馬桶前：“你是不是想吐？想吐就吐，吐到馬桶裡！”
　　
　　小黛接連嘔了幾聲，身上瞬間出了一層冷汗，卻是什麼都沒吐出來。玉恆把手指伸進她的小嘴裡，探她的嗓子眼，這個辦法倒是奏效了，小黛“哇”的一聲，吐出了許多尚未消化的豬肘子。一邊接二連三劇烈的嘔吐，她一邊要抽風似的打冷戰，及至把腸胃吐空了，她向後一倒，跌在了玉恆的懷裡。
　　
　　玉恆這回真害怕了，把小黛抱回床上去，他勉強鎮定下來，出門向伙計要了一壺熱水。然後關門用熱毛巾將小黛從頭到腳的擦干淨了，他又端了一杯涼開水，想要喂小黛喝，可是小黛昏昏沉沉的喝了一口，隨即一張嘴，又吐了出來。
　　
　　“小黛，小黛！”玉恆蹲在床邊，輕聲的呼喚：“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了？還有哪兒疼哪兒難受嗎？你告訴我！”
　　
　　小黛搖了搖頭，含糊的答道：“我要回家。”
　　
　　這話一出，玉恆就沒法回答了。六神無主的跪下來，他暗暗的祈禱，希望所有的神靈一起保佑小黛，讓她一定馬上好起來，因為他沒去過醫院，他也不想把小黛交到醫生的手裡去！
　　
　　然而到了中午時候，小黛開始發燒了。
　　
　　玉恆往她額頭上放了一塊冷毛巾，然後自己躺在一旁抱著她。因為他的小黛不餓了，所以他也不餓了。
　　
　　到了下午，玉恆半睡半醒的守著小黛，正考慮著要不要冒一次險，帶小黛去那陌生的醫院走一遭，哪知道還未等他拿定主意，房門一開，他下意識的抬頭一看，就見何養健帶著一群人，氣勢洶洶的闖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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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落網（二）
　　
　　玉恆一看見何養健的，心裡就知道自己“完了”。
　　
　　他是個小背心小褲衩的打扮，光著腳丫坐在床上，慘白著一張臉睜大了眼睛，他直勾勾的瞪著何養健，同時將嘴唇抿成了一條線，是個小小的志士，滿臉滿身的不屈。而何養健先是將他看清了，又把他身邊的小黛也看清了，這才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大踏步的走到床前，他先彎腰試了試小黛的鼻息，見這小不點兒呼呼喘得挺有勁，便順手摑了玉恆一記耳光，聲音不高、然而語氣很恐怖的問道：“你又犯這個毛病了？你就改不了了是不是？”
　　
　　玉恆依然瞪著他。不言語。
　　
　　他這樣不馴服，何養健反倒把聲音又降低了些許，指著昏睡著的小黛問道：“這孩子又是你從哪裡拐來的？”說著他忽然瞧見了扔在床尾的小連衣裙，將那裙子拿起來看了看，何養健的臉色越發難看，因為發現那裙子的材料和樣式都很好，不是平常人家孩子能擁有的服裝。
　　
　　就在這時，走廊裡又響起了雜亂沉重的腳步聲音，其中一雙腳落地清脆，分明是穿著高跟皮鞋。緊接著房門口湧進了第二批人，領頭的正是希靈。
　　
　　何養健抬頭和希靈打了個照面，雙方登時一起愣了。希靈問道：“你？”
　　
　　何養健“嗯”了一聲。算是有口無心的回答。
　　
　　希靈隨即看見了床上的小黛，臉上神情不變，她只幾大步邁過去，一把將小黛拉扯過來抱住，一回身交到了身後保鏢的懷裡。小黛朦朦朧朧的有了一點知覺，想要睜眼，然而眼皮沉得有千斤重，想要說話，也只能發出幾聲呻吟。
　　
　　然後，希靈低頭，盯住了床上的玉恆。
　　
　　現在的玉恆和當初的小崽子可完全不是一回事了，現在這個玉恆長手長腳，已經有了一點大孩子的模樣。從他那張白白淨淨的小臉盤上，也能瞧出他父母的影子了。五官單拿出來，的確是有幾樣像希靈，可是組合在一起，分明就是個小白子灝——白子灝死的久了，旁人或許已經忘了他的具體模樣，希靈卻是忘不了！
　　
　　所以，她對這孩子就更厭惡了。
　　
　　“我聽說，是個男孩把小黛拐走了。”她毫無預兆的開了口：“是你吧？白玉恆？”
　　
　　她很厭惡的看著玉恆，玉恆扭過頭，一瞬間的震驚過後，他也很輕蔑的注視了她，同時很坦然的吐出了兩個字：“婊子。”
　　
　　希靈冷笑一聲：“真看出了你是姓白的種，你那個早死的爹，像是在你身上借屍還魂了。”
　　
　　然後她抬頭又對何養健說道：“既然要管，就請你把他管好。我現在帶小黛去醫院。小黛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再細細的算賬。”
　　
　　說完這話，她轉身要走，何養健這時開口問道：“這是你的女兒？”
　　
　　希靈回頭看著他：“不然呢？不是我的女兒，我為什麼要一路找到北平來？”
　　
　　說完這話，她昂然離去，及至出了旅館上了汽車，她那昂然的架子繃不住了，一把將小黛接過來。她沒輕沒重的晃那孩子：“小黛，小黛，那個東西把你怎麼了？你怎麼發燒了？是不是凍著了？”
　　
　　小黛這時很勉強的睜開了眼睛，依稀看見了面前的希靈，她登時哼哼唧唧的哭了起來：“媽……”
　　
　　她發了高燒，渾身打冷戰，希靈用力的把她往懷裡裹，她依舊是冷，閉著眼睛哭：“我要回家……”
　　
　　希靈死死的摟著她，同時氣得臉色鐵青——她並沒有想到自己對小黛能有多少母愛，她只知道自己養大的孩子，自己都是當大小姐供著養著的，卻讓那個崽子拐走禍害成了這樣子。如果那崽子和她沒有關系，那麼不管他是大人還是小孩，自己這一回都饒不了他！
　　
　　她在感情上，能對那個崽子下一切狠手；但在理智上，她知道他畢竟是從她肚皮裡爬出來的，她對他得手下留情。
　　
　　小黛進了醫院，經過一番檢查之後，希靈得知這孩子是得了熱傷風。小黛從來不病，偶爾病這麼一次，就病來如山倒，特別沉重。希靈本來打算把她找到之後，就地狠打她一頓，讓她再也不敢亂跑。然而見了如今這個情形，她的計劃算是泡了湯——孩子病成了這個模樣，她哪還打得出手？
　　
　　兩天之後，小桐趕去天津找希靈，聽聞希靈到了北平，他連忙又來了北平。對於小黛，他的父愛有限，也沒什麼甜言蜜語給她，對著希靈提起這孩子，他言簡意賅地稱其為胖丫頭。這時到了醫院，他聽希靈講述了這一場驚魂記的來龍去脈，又見胖丫頭已經退了燒，偎在她媽懷裡，一頓已經可以吃半罐子水果罐頭，便施展嚴父的手段，拎著胖丫頭就往屁股上打：“我讓你不聽話，我讓你亂跑……”
　　
　　小桐打到一半，胖丫頭被希靈奪了回去。小黛沒敢大哭，希靈喂了一勺子罐頭糖水給她，她張嘴喝了，喝完之後含淚吐出半個葡萄看了看，又流著淚把葡萄塞回了嘴裡，抬頭見她爸還虎視眈眈的看著她，嚇得她一邊抽泣一邊解釋：“還以為是、是個蟲。”
　　
　　此言一出，希靈“撲哧”一聲笑了。小桐一看她笑了，自己想想，也笑了。
　　
　　小黛在醫院裡住了三天，高燒是徹底退了，只是腸胃還弱得很，不敢吃飽。希靈和小桐決定帶著她返回天津。
　　
　　而在小黛登上火車的時候，玉恆也能扶著牆下地走路了。
　　
　　何養健沒見過像玉恆這樣頑劣的孩子，既然說破了嘴也是無用，那他這一回索性把他吊起來抽了一頓，這一回他可以名正言順的不上學了，因為周身上下被何養健抽了個遍，變成一條瘦瘦的小菜花蛇。何養健實在是要被他活活氣死——逃學打架這一項已經是夠讓人頭疼，但和他另一項怪癖相比，又簡直不算了事情。那另一項怪癖，說起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玉恆身為一個小男孩，居然喜歡逗弄更小的小孩，更可怕的是他逗著逗著，就時常不聲不響的把小孩抱走，害得人家父母吵上門來。
　　
　　小女孩喜歡帶著弟弟妹妹過家家，倒是常見，但玉恆這個玩法，何養健可是生平第一次領略。他實在是不知道這孩子腦子裡在想什麼，問又問不出，沒辦法，只好是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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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落網（三）
　　
　　玉恆很想念小黛，和小黛在一起的時候，他是真快樂的。挨一頓打倒是沒什麼，反正他知道現在叔叔有了親兒子，自己對他已經是可有可無的孩子了。
　　
　　他並不是什麼小孩都愛，何養健曾經把小威帶過來和他一起玩，但他一看見小威就很不喜歡，甚至是有些恨——小威穿得漂亮，一副什麼都懂的模樣，對他這個大哥哥毫無尊重之意，甚至像是把他當成了他的小跟班，竟然支使他干這干那，喝口水也讓他倒，脫件衣服也要他幫忙。仿佛他白玉恆天生就是要來伺候他的！
　　
　　玉恆和小黛在一起的時候，不但要負責小黛的吃喝拉撒，還給小黛擦過屁股，但是他都感覺理所當然，毫無怨尤。伺候小黛可以，伺候小威則是堅決的不可以，因為他記得沒有小威的時候，叔叔對自己也曾很好過。
　　
　　周身火辣辣的疼，衣服也穿不得了，只能是光著屁股趴在床上，一個平時給他作伴的大伙計隔著窗戶笑話他：“哎，小少爺。聽說你這回給自己拐了個胖媳婦？”
　　
　　玉恆大吼一聲：“滾！”
　　
　　大伙計不和剛挨了暴打的小孩子一般見識，笑嘻嘻的走了。而玉恆倒是受了他的啟發，心想：“我也可以娶她的，她是女的，我是男的，正好。”
　　
　　然後他轉念又一想：“可是她太小了，我也太小了。”
　　
　　於是他就痛苦了，在小孩子的眼中，每一天都是漫長的，他要經過多少漫長的白晝黑夜才能長大結婚啊！
　　
　　玉恆趴在床上胡思亂想，正是心煩意亂的時候，何養健又來了。
　　
　　何養健給他買了一盒子還冒著熱氣的蛋糕，讓他趁熱快吃。玉恆以為他打完自己就走了。沒想到他還能再回來，很不客氣的伸手揪下一塊蛋糕塞進嘴裡，蛋糕軟綿綿的甜，他嚼著嚼著，忽然說道：“小黛可喜歡吃這玩意兒了。”
　　
　　何養健站在床邊，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不知道是想罵還是想歎。
　　
　　玉恆肆無忌憚的回憶小黛，結果發現小黛豈止是喜歡吃“這玩意兒”，凡是甜的香的好吃的，她都喜歡，隨便給她買點什麼零食，都能哄得她嘎嘎笑。他自己是陰郁的性格，難得一笑，所以格外受小黛的吸引，她笑了。他會很有成就感的也跟著笑。
　　
　　這時，何養健拉過一把椅子，在床邊坐了下來。
　　
　　“你是只喜歡小女孩，還是不分男女，只要是小孩子就喜歡？”他一邊問，一邊想起了玉恆的來歷——白子灝當年是個多麼濫的花花公子啊，難道玉恆這一點是隨了他？
　　
　　玉恆不怕他問，他敢問，他就敢答：“我只喜歡乖的。”
　　
　　何養健又問：“小孩有什麼好玩的？”
　　
　　“我就樂意和小孩在一起玩。”
　　
　　“那我把小威帶過來陪陪你？”
　　
　　“不要！”
　　
　　“為什麼？小威你不喜歡？”
　　
　　玉恆狠狠的瞪他：“你喜歡。我不喜歡！”
　　
　　何養健無奈了：“你又鬧上了——我說過，你和小威都是我的兒子，我不會厚此薄彼、偏愛哪一個。”
　　
　　“你放屁！你打過小威嗎？你用皮帶抽過小威嗎？”
　　
　　何養健姑且不計較他的無禮，耐著性子要做他的思想工作：“小威很老實，他從不惹我生氣，我打他干什麼？”
　　
　　玉恆聽了這話，從鼻子裡往外出涼氣：“你自己的親兒子，當然怎麼看怎麼好嘍！”
　　
　　然後他翻身背對了何養健：“不想要我就直說，我才不賴著你。”
　　
　　何養健皺著眉毛，半晌沒言語，是因為這孩子油鹽不進，認定了自己是把感情轉移給了小威，不愛他了。將接下來的語言忖度了片刻，他沒想出合適的下文來，忽然發現玉恆的肩頭一抖一抖，他便站起身，彎了腰去看他。
　　
　　結果，他發現玉恆不知何時，竟是哭起來了。
　　
　　他伸手去扳玉恆的肩膀，玉恆抵死不肯隨著他的心思轉過來，他索性把玉恆拖起來抱住了——這麼長手長腳的男孩子，也非得他這種大個子才能抱得起來。抱著他無言的在地上來回踱起了步，何養健依舊是不說話，由著他哭個痛快。
　　
　　等到他的抽泣聲漸漸低了，何養健才說道：“玉恆，以後別再去找小黛了，她是那個女人的女兒。”
　　
　　玉恆對於“那個女人”，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但小黛實在是和那個女人一點也不像，他沒法因為那個女人，遷怒於小黛。
　　
　　“那等那個女人死了，我可以去娶小黛嗎？”他問何養健。
　　
　　何養健笑了一下：“她和你是一個媽生的，她是你妹妹呀。哥哥和妹妹，哪能結婚呢？”
　　
　　“為什麼哥哥和妹妹就不能結婚？”
　　
　　何養健不想做太多的解釋，只說：“都是這樣的，一家的人不能結婚。”
　　
　　“偷偷的呢？”
　　
　　“偷偷的也不行。”
　　
　　何養健抱著玉恆在地上來回走了許久，終於把玉恆硬給抱老實了。對待玉恆，他想自己終究還是有點手段的，這孩子在靈魂深處，還是當年那個小崽子，離不得自己的。
　　
　　玉恆在家裡躺了一個禮拜，然後何養健給他換了一所學校——先前的學校都知道他拐帶人口跑去了北平，已經很轟動，玉恆若是去了，必定要再和全校同學打一個遍，所以防患於未然，干脆給他換個全新的環境。而且新學校的水平比較低，玉恆到了那裡，也不至於顯得成績太差。
　　
　　玉恆去了學校，不知道何養健在自己身後派了個眼線，一個人自自由由的來回走。走過幾天之後，他鬼鬼祟祟的在一條小街的路口現了身，遠遠的去看吳公館的黑漆柵欄院門。
　　
　　他看見小黛了。
　　
　　現在那院門是總鎖著的了，小黛人在柵欄後，呆呆的看門外人來人往，她換了條新裙子，齊耳短發洗得黑亮蓬松，臉圓圓的，眼睛大大的，卻又有個肉肉的小尖下巴。
　　
　　“媽的死女人！”他在心裡罵：“為什麼不帶她出去玩？”
　　
　　第二天放學，他又來了，還是鬼鬼祟祟的遠望，結果發現小黛還站在門後，不過這回懷裡多了一條毛團似的小奶狗。
　　
　　他心裡繼續罵：“媽的死女人，狗會咬她的！”
　　
　　然而狗並沒有咬小黛，小黛和小奶狗玩得還挺開心，玉恆看在眼裡，就生了嫉妒的心。
　　
　　第三天第四天，玉恆有了新工作，沒在街口再露面。
　　
　　第五天晚上，小黛在家裡嗷嗷的哭，因為狗沒了。而在小黛大哭之時，玉恆抱著他用包子誘出來的小奶狗，急匆匆的跑進了附近一條黑胡同。費了好大的勁，他把狗崽子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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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玉恆的愛（一）
　　
　　希靈讓小黛過上了自己理想中的好生活。
　　
　　漂亮的小衣服小鞋子是按時增添的，家裡只有她一個小孩，她是獨一份，所以也永遠不必費心去和人競爭搶奪，偶爾犯了無心的過錯，捨得教訓她的人也只有一個小桐——小桐二十多歲了，雖然莫名其妙的當了爹，但是只要一進家門，一不留神就還會露出那個別別扭扭的少年模樣來。說是小黛的爹，其實希靈看他更像小黛的大哥，並且是那種總不耐煩、嫌妹妹是個小累贅的壞大哥。
　　
　　生活是理想了，但小黛本身並不是希靈理想中的女兒。她的女兒應該像她一樣精明厲害才對，她記得自己在幼年就已經很有心眼，然而小黛是“朽木不可雕也”。只長飯量不長腦子，每天只知道傻玩傻樂。希靈因此簡直有些好奇，不知道這孩子長成大姑娘了，又會是個什麼德行。不過這胖丫頭傻人有傻福，有她這個娘在，再傻十分也不會讓人占了便宜去。
　　
　　小黛天天坐在院子裡往外看，看累了，就擺開一套小碟子小碗，裝了土當飯，給兩個瓷娃娃吃。她自己很寂寞的自得其樂，並不知道遠方有一雙眼睛，正在定定的窺視著自己。
　　
　　玉恆自從知道小黛是自己的妹妹之後。感覺自己都要為她著魔了。
　　
　　他活到這麼大，從沒遇到過和自己有血緣關系的人——當然，那個死女人除外，小黛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他和小黛，才應該是真正的一家人！
　　
　　好比叔叔和小威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小威明明是後來的，但叔叔對他就是更好！
　　
　　想到這裡，玉恆抓心撓肝的難受，然而現在想要再次拐走小黛，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玉恆回家思索了幾天，末了非常痛苦的，決定暫時放低身段。找上那死女人的門去。
　　
　　於是用自己的零花錢買了一個很漂亮的奶油蛋糕，他提著五顏六色的、系著大蝴蝶結的蛋糕盒子，鼓足勇氣走到了吳公館門前。
　　
　　小黛正低頭用土和草“做飯”，忽然察覺到大門外多了一個人，她當即抬頭望去，然後看著玉恆，她微微張開嘴，明顯是呆住了。
　　
　　這時院子裡並沒有別人，於是玉恆抓緊時間對她微笑：“小黛，是我，你還認識我嗎？”然後不等小黛回答，他向她一提蛋糕盒子：“別怕，我這回不是來帶你走的，我買了個蛋糕，想要送給你吃。”說完這話，他抬起一條腿。把蛋糕盒子放到自己的大腿上，騰出手來將盒蓋掀開了一線：“你看，這蛋糕特別好吃！”
　　
　　小黛像是怔住了，起身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伸了腦袋去看，結果從那一線天裡，她看到了一大朵奶油花。口水立刻就充沛了，她遲疑的看著蛋糕。又看看玉恆——媽說這人是個壞孩子，往後再見了他，什麼都不要說，直接叫人就對了。
　　
　　就在這時，她發現玉恆臉色一變，而一只手猛的抓住了她的後衣領，硬把她從前方提到了後方，她嚇了一跳，這才發現自己落到了媽媽的身後。
　　
　　隔著一道鐵柵欄門，希靈看著玉恆，很平靜的問道：“你來干什麼？”
　　
　　玉恆答道：“我來看妹妹。”
　　
　　說完這話，他想了想，又道：“我給妹妹買了蛋糕。”
　　
　　希靈問道：“何養健讓你來的？”
　　
　　玉恆立刻搖了頭：“叔叔不許我來，是我自己想來的。”
　　
　　希靈又問：“你不是非常恨我嗎？怎麼又敢一個人偷著來了？”
　　
　　玉恆答道：“我不是看你來的，我是看妹妹。”
　　
　　希靈答道：“你妹妹被你拐走了一趟，病得住了幾天的醫院。我不追究，已經很對得起你了。你不認我，小黛自然也就不是你的妹妹，你和何養健親，你去何家找你的妹妹吧！”
　　
　　玉恆強忍著不罵人，垂眼盯著希靈身後露出來的小黛的一只手，他很執著的說：“我給妹妹送蛋糕，送完蛋糕我就走。”
　　
　　希靈背過手拉住了小黛，說道：“你回家吧，以後不要再來看小黛了。”
　　
　　說完這話，她轉身領著小黛往樓內走去，小黛一邊走，一邊回頭看他——玉恆不知道她是在看自己，還是在看自己手裡的蛋糕，反正希靈一扯她的胳膊，她就乖乖的轉向前方，再不回頭了。
　　
　　希靈進了門，先是叮囑小黛不許再受那壞小子的蠱惑，然後讓張媽去取自家的蛋糕牛奶，讓小黛吃。小黛咬了一口蛋糕，然後告訴希靈：“叔叔的蛋糕上有奶油，咱們家的蛋糕沒有。”
　　
　　希靈一瞪眼睛：“什麼叔叔！”
　　
　　小黛改了口：“哥哥的蛋糕上有這麼大一塊奶油！”
　　
　　“明天給你買奶油蛋糕，不許饞那小子的東西！”
　　
　　小黛“噢”了一聲，不說話了。
　　
　　然而安穩了沒多一會兒，她望著窗外又說了話：“媽，刮風了。”
　　
　　希靈也往窗外一望，結果發現並不是刮風那麼簡單，根本就是變了天，竟像是要下雨了！
　　
　　下雨就下雨，和這屋子裡的女主人並沒有關系，但是張媽從外面進了來，小聲告訴希靈道：“太太，那小子還站在門外沒走呢！”
　　
　　希靈答道：“不管他！”
　　
　　小黛一邊咀嚼，一邊起身想要往外看，結果被希靈呵斥了一聲：“坐下好好吃！”
　　
　　這時候，雨點子撲撲地打到窗玻璃上了。
　　
　　希靈坐在一旁，看著小黛連吃帶喝，看了片刻之後，她忽然起身走到窗前，就看窗外大雨瓢潑，而玉恆居然還站在院門外沒有走。和方才相比，他的變化是脫了上衣，將上衣罩在了蛋糕盒子上。像只毛發蓬松的貓狗落了水一樣，襯衫貼在他瘦骨嶙峋的小身體上，希靈忽然發現他是這麼的小這麼的瘦，遠遠還沒有成為一個大男孩！
　　
　　很不耐煩的長出了一口氣，她扭頭說道：“張媽，你去開門把那孩子放進來，給他收拾收拾。我上樓去，你看著他，別讓他招惹小黛。”
　　
　　張媽答應一聲，而希靈似乎是心亂如麻了，也沒再叮囑小黛幾句，逃一樣的匆匆出去上了樓。
　　
　　不出半分鍾的工夫，張媽把落湯雞一樣的玉恆帶進來了。小黛坐在桌前捧著一杯牛奶，見他進來了，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於是就眨巴著大眼睛對他只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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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玉恆的愛（二）
　　
　　吳公館的熱水管子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通熱水的，所以張媽讓玉恆洗了個熱水澡，又不知從哪兒找來一件舊褂子，讓他光溜溜的穿了上，那褂子是大人的衣裳，他穿如同穿裙子，正好連屁股也遮了住，省了褲衩。
　　
　　頂著一頭濕漉漉的短發，他又回了客廳，張媽坐在角落裡監視著他，而他也不在乎，快手快腳的打開了桌子上的蛋糕盒子，他很自來熟的對小黛笑道：“蛋糕還是好的，能吃！”
　　
　　小黛回頭看了張媽一眼。看張媽似乎沒有要干涉自己的意思，就起身走到玉恆身邊，踮了腳要去看，玉恆摟著她的腰把她抱起來，這回她看清了，十分驚喜：“呀！這麼多花！”
　　
　　玉恆放下她，從她的蛋糕碟子裡拿過一只勺子，挖了一朵最大的奶油花，用手在下面托著，彎腰送到她面前：“最好的一朵，給你吃。”
　　
　　小黛張大嘴巴，上去就是一口。咬了滿嘴的甜奶油。嘴裡有了好滋味，她臉上也露出了笑模樣，伸出小手在那勺子上挖了一指頭，她將這一指頭甜奶油送到玉恆面前：“叔叔吃。”
　　
　　玉恆正色說道：“以後別叫我叔叔了，叫哥哥，記住沒有？”然後他一吮小黛的手指，又問：“記住了？”
　　
　　小黛連連點頭：“哥哥。”
　　
　　玉恆放下勺子，彎腰把她抱到了桌子上坐好，然後問她：“你想吃哪朵花？”
　　
　　小黛快樂的悠蕩著兩條小腿，很認真的選了又選，末了選定一朵，用手指頭一指：“這個！”
　　
　　玉恆用勺子小心翼翼的把那朵花挖起來：“給！”
　　
　　小黛很痛快的吃奶油，吃了一嘴一鼻子。玉恆一邊喂她，一邊自己也吃，身體暖和了，肚子也飽了，身邊還有小黛了，玉恆在愉快之余，也覺得自己能屈能伸，很聰明。
　　
　　後來，張媽開了口：“小姐，不能再吃了，當心不消化，夜裡肚子疼。”
　　
　　小黛和玉恆都吃足了，不吃也沒關系。外面傾盆大雨下個不停，這也正中了玉恆的下懷。他和小黛坐在沙發上，兩個人嘁嘁喳喳的說話，張媽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但是小孩子的話，本也不值得一聽，所以坐著沒動，也沒有干涉。
　　
　　兩人說了一會兒悄悄話，又玩起了石頭剪子布，也不知道他們這個玩法有什麼玄妙，反正兩個人玩得嘻嘻哈哈，全都笑得手舞足蹈。希靈悄悄的走到樓梯口，本想下樓去瞧瞧。然而停在原地聽了又聽，她慢慢的又退了回去。
　　
　　小黛是沒有玩伴的，既然現在不能把玉恆立刻攆走，那麼看在小黛的面子上，就讓兩個孩子多高興一陣子吧！
　　
　　然後她又想，沒看出來，玉恆倒是個當好哥哥的料子——如果他這一趟來，沒有藏了其它的什麼壞心眼的話。說也奇怪，他怎麼就單單看上小黛了呢？
　　
　　想到這裡，希靈忽然走了神，心想玉恆如果還是自己的孩子就好了，自己這就算是兒女雙全了，玉恆和小黛也算是青梅竹馬了，如果自己有兒子的話，那是一定要把小黛收做兒媳婦的。
　　
　　可玉恆不是了，玉恆心裡恨著自己，自己對他，也是完全的沒有感情了。偏偏他又已經長得這麼大，想要再把他籠絡過來，也不容易了。
　　
　　大雨一下下到了天黑，玉恆一點要走的意思也沒有，希靈一直若有所思的躲在樓上，到了這時，才下樓問他道：“你晚上要是不回去睡覺，是不是也該給你家裡的人打個電話、報聲平安？”
　　
　　玉恆這回也不對她不服不忿的來勁了，但是也不看她，答應一聲之後跑到電話機前，他很熟練的拿起聽筒要號碼，希靈也不知道他是給了誰打電話，聽口氣，應該不是何養健。三言兩語之後，他放下話筒，依然是不看人也不叫人，只是盯著地面說話：“我要給小黛一起睡。”
　　
　　希靈看這孩子是得寸進尺，不過轉念一想，他是個小毛孩子，小黛更是個小不點，這麼大的孩子，可以不分男女，他這麼喜歡小黛，小黛也這麼喜歡他，就由著他們一回吧！
　　
　　希靈讓張媽在小黛的臥室裡支了一張行軍床，讓她看著兩個孩子，而玉恆就得了機會，上了小黛的大床。小黛的床是個巨型的搖籃，軟綿綿的，三面圍著漆成乳白色的床欄，床單被褥則是粉紅色的，上面印著很小的碎花。玉恆第一次見識這樣美麗豪華的大床，一手垂下去拉著褂子下擺遮著屁股，他用另一只手好奇的東摸西摸，同時心裡很滿意，剛想說“死女人對你還不錯”，可是轉眼一看見小床上的張媽，他立刻管住了自己的嘴。
　　
　　下一秒，他思緒亂飛，又想起了小威。他想小威一定也睡著這樣的好床——都有好床睡，只有自己沒有！小威那個蠢貨，憑什麼睡和小黛一樣漂亮的床？就因為他有爸爸媽媽，他是個少爺嗎？
　　
　　小黛向來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以張媽眼看時候差不多了，便讓兩個孩子鑽進被窩裡，自己也關了電燈。玉恆又把自己的胳膊給了小黛當枕頭，一手搭在小黛的肚皮上，他側身枕著柔軟芬芳的鴨絨枕頭，就感覺自己瘦削的身體完全陷入了厚厚的床墊之中，真是舒服透了。
　　
　　玉恆捨不得睡，然而熬著熬著，還是睡了。
　　
　　一覺醒來，已是清晨，他的校服已經干透了，把那一身衣裳重新穿了上，他戀戀不捨的准備上學去。上學之前，他和小黛一起在餐廳裡吃早餐，早餐還是肉粥，利於消化，張媽又額外給他買了兩個糖燒餅，因為這東西吃了頂餓，而且不怕他消化不良。
　　
　　玉恆吃飽喝足，始終沒看見希靈出現——沒看見才好，他根本就不想看見她！
　　
　　把手和嘴擦干淨了，他斜挎上皮書包，抱起小黛轉了個圈，又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小黛問他：“你放學還來玩不？”
　　
　　他猶豫了一下，湊到她耳邊輕聲說道：“我還來，可是你別告訴你媽，你媽不願意讓你和我一起玩。”
　　
　　說完這話，他放下小黛，撒腿向外跑了出去。
　　
　　到了下午，他說到做到，果然拎著個書包又來了。希靈在樓上看見了他，心裡非常的犯難——本來她是已經對這孩子徹底放棄了的，已經做好了和這孩子一刀兩斷的打算，可他這麼三番五次的主動找上門來，雖然是奔著小黛來的，可是她作為他的親生母親，對他真是攆也不是、留也不是。
　　
　　思忖片刻之後，她決定裝聾作啞，姑且讓小黛和他隔著鐵柵欄門玩。若是等到了吃飯的時候，他還不走，那就把他放進來，再喂他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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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玉恆的愛（三）
　　
　　何養健發現玉恆近來沒事就往希靈家裡跑，平時恨希靈恨得一句好話也沒有，現在無緣無故的似乎就不恨了。
　　
　　這讓他有些寒心，心想究竟是血濃於水，自己對這孩子再好，他一有了機會，還是要去找自己的親媽。
　　
　　心中冷了幾日之後，這一天碗上，他來到了玉恆的住處，進門時天已經黑透了，然而玉恆卻也是剛進門，學校的制服還沒有脫。見何養健進來了，他不冷不熱的喊了一聲“叔叔”，然後給他倒了一杯熱水。
　　
　　何養健問他：“上哪兒玩去了？怎麼才回來？”
　　
　　玉恆猶豫了一下。答道：“我看小黛去了。”
　　
　　何養健端著熱水，若有所思的慢慢喝：“她媽媽對你還好嗎？”
　　
　　玉恆答道：“還行。”
　　
　　何養健看了他一眼，然後故作輕松的笑了一下：“將來你們娘兒倆要是恢復了感情，就沒有叔叔的份了。”
　　
　　玉恆不假思索的答道：“我沒媽，我才不認那個死女人！”
　　
　　何養健問道：“你不是說她對你還行？”
　　
　　玉恆不想回答了，只問：“你餓不餓？吃了嗎？我吃完了，你要是餓，我讓人給你做晚飯去！”
　　
　　何養健想了想，然後答道：“我還真沒吃，等會兒吃完了，我就不走了。正好這兩天家裡也沒人，小威他媽帶著小威到上海去了。”
　　
　　玉恆氣鼓鼓的看了他一眼。心想小威要是在家，你就在家陪小威了！小威不在家你才過來陪我，這樣的陪伴，我也不稀罕！
　　
　　然而到了夜裡，他躺在何養健的身邊，還是忍不住對他說了心裡話：“叔叔，為什麼小黛和那個死女人一點兒也不像？死女人那麼壞，小黛卻那麼好？”
　　
　　何養健思索了一番，末了卻是笑了：“也許，小黛是隨了她父親。”
　　
　　玉恆沉默了片刻，忽然帶著惡意又問：“那你這麼聰明，為什麼小威那麼蠢？”
　　
　　何養健聽了這話，很奇異的。沒有生氣：“他蠢嗎？”
　　
　　“蠢得要命！你對他說話，說一遍根本沒用，得說一百遍才行！”
　　
　　何養健笑了：“那大概是他媽媽把他慣壞了，我對他說話，他是不敢裝聾作啞的。”
　　
　　“那你不揍他？”
　　
　　“沒犯什麼大錯誤，我揍他干嘛？”
　　
　　“那你怎麼總打我？”
　　
　　何養健抬手拂亂了他的短發：“小威歸他媽媽管，你歸我管。”
　　
　　“你有小威就不管我了！”
　　
　　何養健又是一笑，學著玉恆平時憊懶的口氣答道：“你放屁！”
　　
　　話音未落，被窩裡傳出“噗——”的一聲響，玉恆當真放了個很悠長的響屁。何養健一邊扇動棉被，一邊笑，玉恆有點不好意思，自己鑽進被窩裡嗅了嗅，然後告訴何養健：“響屁不臭！”
　　
　　等到何養健重新把棉被蓋好了，玉恆又說：“叔叔，我要是常去小黛家。好好的表現，她媽媽能讓我帶小黛回來住一夜嗎？”
　　
　　何養健搖了搖頭：“我看難。”
　　
　　玉恆又說：“那個女人要是忽然死了就好了。她死了，我就把小黛接過來，我養她！”
　　
　　何養健有些驚訝，不知道玉恆對小黛究竟抱有何等感情，竟然會如此執著：“這麼喜歡她？”
　　
　　玉恆沒回答，自顧自的又問：“我真的不能和小黛結婚嗎？”
　　
　　何養健點了頭：“是啊！”
　　
　　玉恆想了片刻，忽然咬牙切齒的說道：“那我以後也不許她和別人結婚！”
　　
　　何養健聽到這裡，發現玉恆這孩子身上有股子邪勁。白子灝是這樣的嗎？肅希靈是這樣的嗎？那兩個都不是善類，玉恆無論隨了誰，都會是個壞坯子。
　　
　　然而壞坯子在被窩裡抱住了他的一條胳膊，像個小猴兒攀住了大樹——他是他的大樹，他又怎能不庇護他？
　　
　　何養健歎息一聲，翻身摟住了他，並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和希靈走了相同的感情路——本來只是隨便撿了一條小生命來養，本來一點也沒打算愛上她或他，然而不愛不愛的，還是愛了。
　　
　　時光如水，滔滔流逝。吳太太想把小黛培養成一個新的肅希靈，結果失敗了；何先生想把玉恆培養成一個新的何養健，結果也失敗了。這兩個孩子自行其是的成長著，各自都是本來面目。
　　
　　希靈生平最討厭坐在課堂裡讀書，認為那是天下第一乏味的苦事，所以待到小黛到了入學的年紀，她便異常開明的宣布：小黛可以先去學校讀幾天書試一試，如果覺得不舒服，可以立刻退學回家，橫豎家裡有錢，大不了給她請家庭教師，總不至於讓她大字不識。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小黛在學校裡坐得很踏實，成績不好不壞，並不像她這位媽媽當年那樣，每次考試都是屁滾尿流的勉強及格。等小黛長到了十一二歲，希靈更是連保鏢都省了——十一二歲的小黛忽然長高了一截子，本來是胖乎乎的，猛的就不胖了，成了個很招人愛的玲瓏小姑娘，引得隔壁男校的學生們成群結隊堵到校門看她，這時玉恆就出了場，十六七歲的玉恆打小學生，像玩兒似的，來多少打多少。等把這幫毛兒還沒長齊的小子們打散了，他再護送小黛回家。現在他對希靈也熟悉了，雖然從來不叫媽，但是偶然說幾句話，氣氛倒也和平。
　　
　　希靈是把小黛養成了這樣子，雖然沒遂她的心意，但是也不能算作失敗。而在另一方面，何養健則是一敗塗地，在白子灝那強大的遺傳力量面前丟盔卸甲——玉恆對白子灝是一點記憶都沒有的，然而越長越像白子灝，至於在讀書寫字上面的成績，則是很有希靈之風，而且還不如希靈，屁滾尿流也依然不能及格，中學還沒畢業，他便自作主張的不念了。
　　
　　念書這樣沒天分，出去鬼混卻是無師自通，打起架來尤其是天生的武林高手，並且心狠手辣。起初他打同齡的學生們，學生的父母還常來找何養健告狀；後來他換了打架的對象，那幫對象挨了打是不會回家告訴爹娘的，或許他們根本就沒有家、沒有爹娘。何養健有一次在外面聽說某某街有個姓白的小子，打瞎了旁人一只眼睛，嚇得連忙打電話質問玉恆，問他有沒有這事，玉恆面不改色，一口否認。
　　
　　過了二十天，何養健偶然得知——就是他！
　　
　　何養健匆匆趕去，把玉恆揍了一頓。玉恆長到了這麼大，終究還是懂了更多的道理，何養健打他，他一點也不懷恨，等何養健打累了，他還給這位叔叔沏了一杯藕粉。何養健接過藕粉潑了他一臉，他撩起衣襟擦了擦臉，然而在一旁蹲了下來，一看就是心也不服口也不服。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仰起臉說：“叔叔，你別生氣了，我學會了炸丸子，我晚上給你炸丸子吃。”
　　
　　何養健怒道：“用不著！”
　　
　　“留下吧！”
　　
　　何養健繼續擰著眉毛說話：“與其留在這裡看你生氣，我不如回去看看小威！”
　　
　　“你不留下，我明天就去學校揍小威！”
　　
　　此言一出，何養健暴跳如雷，雖然已經很累，但還是拎起玉恆，又向他施了一頓老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