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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ViolaKM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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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尼羅]愛走薄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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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55:45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九章 醋海生濤(二)
  
  玉恆一聽到“德國留學生”五個字,就感覺到不妙了。
  
  快走幾步追上小黛,他伸手去扳小黛的肩膀:“你什麼時候認識了個德國留學生?我怎麼不知道?”
  
  小黛一晃肩膀,甩開了他的手:“用不著你知道,你不知道的多著呢,憑什麼我什麼事情都要讓你知道?”
  
  玉恆壓著脾氣,放下雙手追問:“那他既然是留學生,年紀一定不小了吧?”
  
  “人家才二十出頭,年輕著呢!”
  
  “嘿嘿嘿,書呆子有什麼好玩的?”
  
  小黛當即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人家才不是書呆子,人家英俊瀟灑風度翩翩,又會說話又會跳舞,比你還高半頭呢!”
  
  玉恆聽到這裡,終於變了臉色:“哦。我明白了,在你心裡,那人把我比下去了,你現在看不上我了,是不是?”
  
  他平時與小黛拌嘴,就滿口都講無理的歪話,氣得小黛發昏,今天小黛見他這股子不講理的歪勁又上來了,便故意大聲答道:“對!就是看不上你了!怎麼樣?”
  
  說完這話,她快跑幾步,在前方路口上了自家的汽車。玉恆氣得直眉瞪眼,直挺挺的站在原地。一時間竟是不知如何是好,眼看著汽車絕塵而去,載著小黛跑了個無影無蹤。
  
  小黛到家不久,玉恆就追過來了。
  
  玉恆這一次比較識相,是個有話好說的態度,正好這公館裡的先生太太都出門去了,家裡除了僕人之外,就只剩下了他與小黛。他站在小黛旁邊,沒話找話的問:“我請你出去吃大菜,好不好?”
  
  小黛答道:“不好!”
  
  玉恆笑道:“那我也不走了,我陪你一起吃晚飯。”然後他繞到小黛面前,低聲下氣的說道:“小黛,咱倆別吵架了。我錯了,你原諒我一回吧!咱們小時候都和和氣氣的,長大之後反倒總拌嘴,別人看見了,非笑話咱們不可。”
  
  “笑話也是笑話你,我沒惹過你,是你總想欺負我。”
  
  “以後不欺負了,再也不欺負了!”
  
  玉恆既然這樣做了保證,小黛感覺自己總算是贏了一次,而且長時間的和他斗氣,也實在是斗得身心俱疲,便白了他一眼又哼了一聲,自認為自己這一回算是大獲全勝。
  
  結果兩人共進晚餐,吃到一半,她忽然發現玉恆並非心服口服的認輸,而是蠢蠢欲動。謀劃著伺機反攻。他不停的追問她昨天和德國留學生是怎麼認識的,誰先開的口,都說了些什麼,小黛先還如實回答,結果她這邊答著答著,玉恆那邊的態度就開始變得不對勁了,又有點陰陽怪氣污言穢語的勁頭了。
  
  小黛這回是徹底的不慣著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她不吃了。起身跑上樓去鎖了臥室房門,任憑玉恆在外面如何再說甜言蜜語,她都堅決不搭理了。玉恆賴唧唧的蹲在門外不肯走,打算硬把小黛給耗出來,然而事與願違,這一家的主人忽然回了來,當著希靈的面,玉恆沒敢繼續耍無賴,站起身恢復人形,他怕希靈看出來自己和小黛又鬧了糾紛,所以趁著小黛沒有沖出來向希靈告狀,他夾起尾巴低了頭,很識相的悄悄溜了。
  
  小桐看著玉恆的背影,隨口說道:“這小子今天怎麼鬼頭鬼腦的?”
  
  希靈沒言語,直接敲開房門進了小黛的房間,告訴小黛道:“這麼干就對了,往後他要是再讓你不痛快,你直接上去撓他個滿臉花,然後回來再告訴我,我去替你整治他!”
  
  小黛用力的點頭,心中底氣大增,而希靈也並不認為自己對不起親兒子——她這親兒子的天性並不是很純良,女子若是沒有母老虎一般的戰斗力和精氣神,做他的太太就等於是自討苦吃。
  
  如此過了一夜之後,小黛翌日下午放了學,卻是在家接到了葉金童的電話。葉金童終究和玉恆不是一類的人,他在電話裡並沒有熱情洋溢的邀請小黛去看電影吃大餐,而是告訴她南開大學正在舉行繪畫展覽,自己願意開著汽車接她,兩人一起去大學校園裡欣賞一番。
  
  小黛猶豫了一下,決定接受邀請。結果不出二十分鍾,葉金童的汽車就到了吳公館門前。小黛很愉快的和他看了展覽,又同他一起吃了晚飯,並且從他口中聆聽了許多藝術方面的高論。等到了天黑回家之時,她已經和葉金童約定,以後每周末都請他為自己補習一次英文。
  
  她可不知道,在葉金童下了汽車目送她進門時,玉恆站在不遠不近的暗影之中,已經把葉金童從頭到腳審視了一遍。越是看得清楚,他心中越是要冒火——如果葉金童只是個相貌平平的書呆子或者闊少,那他還不會這麼憤怒,充其量認為對方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自不量力罷了。然而葉金童並不是那樣的人,和葉金童站在一起,他簡直覺得自己快要變成癩蛤蟆了。
  
  憤怒的玉恆忽然間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了。
  
  沒人知道他的獨占欲有多強,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凡是他的人,比如愛他養他的何養健,比如和他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小黛——都應該永遠屬於他。
  
  因為他所擁有的太少了,他禁不住再失去一分一毫了。他愛起來有多激烈,恨起來就也有多激烈。何養健善待小威,他受不了;小黛坐德國留學生的汽車,他更受不了。攥著拳頭轉身一直狂奔回家,他直接撞進了自己的臥室裡。
  
  “她不是把小黛給我了嗎?”他在心中狂亂的想:“那她怎麼還允許小黛和別的男人出門呢?難道她也反悔了?她也覺得那個德國留學生比我更好?”
  
  這樣一想,玉恆忽然覺得天塌地陷——他精神上的偶像,那個惡毒冷酷的壞女人,竟然也放棄他了!
  
  沒人知道玉恆這一夜是怎麼過來的,翌日上午,陽光明媚,他卻是紅著眼睛慘白著臉,哆哆嗦嗦的出門,想要到叔叔那裡討些溫暖。
  
  可是走到半路,他又改了主意——叔叔是個沒有愛情生活的人,能懂什麼?自己的問題還得自己解決,而在解決之前,他須得保密。
  
  好些辦法,一說出來,就不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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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55:5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九章 醋海生濤(三)
  
  玉恆的辦法很簡單——他承認自己比不過那個德國留學生,既然比不過,那就不比了,他直接動手,把那個人宰了就是了。
  
  死了,不存在了,等於沒有了,也就無所謂比較了。比賽都取消了,哪裡還有什麼輸贏?
  
  但是,取消比賽的目的,是為了得到小黛,而不是犧牲自己,所以他並沒有操起一把菜刀直奔對方而去,而是不聲不響的耐下性子。很細致的提前做起了准備。
  
  花了好幾天的工夫,他把葉金童的底細打聽清楚了——將軍的兒子,當然不是輕易可以動得的,不過這個兒子在這之前沒有和任何人結過仇怨,出出入入都隨便得很,並不懂得自我保護,身邊也不見保鏢。但是他也從不亂跑,所去的都是繁華體面的地方,而在那些地方,根本沒有玉恆下手的機會。
  
  玉恆不著急,繼續用眼睛看,與此同時。他若無其事的去向小黛賠禮道歉,因為這一次是心懷鬼胎別有所圖,所以他收起了他那股子陰陽怪氣的可恨勁兒,還真把小黛哄好了。
  
  要說殺人,當然武器是頂重要的,弄把快刀對他來講是完全不成問題,可是想要得到手槍,就很困難,甚至根本就是做不到。他想那個女人家裡肯定藏有手槍,不過讓他到希靈的房間裡去探險,他還真是不敢——他承認自己有點怕她,盡管她平時對他不打不罵,一直是以禮相待。
  
  除此之外。這事他須得親力親為,不能去找幫手。幫手和刀子一樣,他隨時都能找到,然而這一回的行動非同尋常,一旦出了紕漏,他怕幫手會暴露自己,謀殺將軍的兒子,一旦暴露就是掉腦袋的大罪,即便不暴露,自己也算是落了把柄在對方手裡,從此以後,萬一受制於人可怎麼辦?
  
  所以這事他誰也不能依靠,不但不能依靠,而且還得把嘴閉緊了,事前事後都不能露出絲毫馬腳來。
  
  玉恆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加緊的跟蹤葉金童。把葉金童的活動規律摸了個透。天氣越來越熱,已經到了盛夏時節,玉恆像瘋了似的,一切都顧不得,只如同鬼魂一般,葉金童到哪兒他到哪兒,有時候藏在葉公館對面的角落裡,他盯著葉家的大門,一盯能盯一晚上。被蚊子咬出滿頭滿臉的紅包。何養健偶然見了他的模樣,還特地支使伙計出門買了幾盒子蚊香回來,並且說他:“怎麼越活越回去了?自己不會照顧自己了?”
  
  玉恆到了這個時候,也發現自己像是天生的心機深沉,心裡頭磨刀霍霍了,臉上卻還能很自然的笑瞇瞇:“叔叔,我這幾天表現挺好吧?”
  
  “好?好在哪裡?”
  
  “一直都沒和人打架呀!”
  
  何養健想了想,隨即點點頭:“倒是的確如此。怎麼回事?轉了性了?”
  
  “小黛嫌我不文明,我想現在讓我重回學校念書,我是肯定做不到了,不過我可以管管我的嘴,當著她的面不罵人,也盡量少招災惹禍。”
  
  何養健聽聞此言,當場發出了一聲詫異的感歎:“霍!”
  
  然後他也完全沒有多心,只想愛情的力量的確是偉大,玉恆也果然是希靈的兒子,對於談戀愛這樁事業,竟然會有這樣大的熱情。不過玉恆若是能夠因此學好,倒也是自己的意外之喜——何養健並不承認自己對玉恆傾注了希望和心血,不過眼看著玉恆做混混,他時常是在夢裡都感到痛心疾首。如果是小威游手好閒不務正業,他或許還不會這樣難過。
  
  他總覺得小威和自己可能是沒有任何關系,雖然這只是個猜想,目前還沒有確鑿的證據,但小威的確是各方面都不像他,也不像其他的任何人,只像春美。他若是個女孩子,興許可以活得更合適一些。
  
  所以,他對小威一直是不大用心,他總覺得小威是個沒有思想的孩子,自己和他心意不通,沒什麼可說的。
  
  玉恆就不一樣了,玉恆的感情激烈而又豐富,他被這個崽子幾次三番的氣到要死。和玉恆在一起,他時常會感覺自己活得十分生動,喜怒哀樂此起彼伏——以怒為主,他這樣一個完人,竟然養出了個小混混,真真氣死他了!
  
  玉恆就這麼哄住了小黛,哄住了希靈,也哄住了何養健。而在另一方面,那些和他一起謀劃著“打天下”的野小子們,也完全沒有看出他的異樣來。他晚上不大跟著他們吃喝玩樂了,他們也覺得挺正常,因為知道他心裡裝著個小姑娘,每天都得和那個小姑娘見上一面。如今天氣這麼熱,白天不大適宜出門,晚上太陽落山了,他還不趁著涼快約會去?
  
  在所有人的疏忽之中,玉恆弄到了一把飛快的刀子。這刀子的刀身狹長而尖,一刀捅進心窩裡,一下子就能要人命,血都流不出來。動手之前,他從外面誘了幾只野貓野狗回來,然後趁著家裡沒人,他在後院裡一刀一個,解決了好幾條狗命。野貓更為凶悍靈活一點,但是更合他的意,他對著野貓練刀子,手法很精妙,一下子都沒被野貓撓傷,而讓野貓們步了野狗的後塵。
  
  刀子他用熟練了,又反復的磨了又磨,武器的問題便算是得以解決。接下來是找機會——機會可比武器難找多了,他這可是暗殺!
  
  幸好他如今已經對葉金童的行蹤了如指掌,他什麼時候愛去哪裡,他全知道。正所謂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個機會,也終於被他找到了。這天晚上他躺在家裡,心裡演練著明天的行動步驟——明天晚上,如果一切正常的話,葉金童傍晚會去公園看露天話劇,而且是同他的朋友們去,不帶小黛。話劇總是要到天黑時才開幕——天黑,公園裡還有樹林子,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夠找到下手的機會。
  
  得手之後,就把他的屍首往林子一扔,人不知鬼不覺。從此,小黛就又是他一個人的了。多麼好!
  
  這樣一想,玉恆在黑暗中笑了笑,因為實在是一點困意也沒有,所以開始饒有耐心的等待天亮。
  
☆、第一百章 驚變(一)
  
  玉恆一夜沒睡,倒是在凌晨天明的時候瞇了一會兒。這一會兒瞇得也不安穩,恍恍惚惚的不停做夢,可若問他都夢見了什麼故事,他卻又完全記不清楚,只朦朦朧朧的聽見外面院門開了又關,大概是伙計回來了——也許是出門買油條去了?不知道。
  
  他很想多睡一會兒,養精蓄銳,然而院子裡始終是不安靜。平時住在這裡的伙計是不煩人的,今天卻是邪了門,不住的制造聲音,玉恆忍了片刻,結果頭腦漸漸清醒,困意漸漸消失。就發現院子裡並非是有伙計一個人,伙計站在門口,似乎正在和外面的人對話。
  
  氣哼哼的伸腿下了床,他推開房門發牢騷:“一大清早就聽你折騰,你就不能老老實實吃你的早飯嗎?”
  
  伙計並不計較他的無禮,而是很驚惶的回頭告訴他道:“少爺,你不知道,剛才的報紙上說日本人對咱們開炮了。”
  
  玉恆豎著滿腦袋頭發:“開炮?哪兒開炮啊?”
  
  “宛平那邊。”
  
  玉恆愣了愣:“要、要打仗了?”
  
  “誰知道呢!要打的話那可是夠近的,還不得打到咱們這兒來?”
  
  玉恆呆呆的看著伙計,這個問題可是超出了他的知識。
  
  “沒事。”他思索著答道:“打過來也沒事,叔叔不是認識日本人嗎?咱們可以往租界跑。再說咱們不是也有兵嗎?興許兩國對著轟一陣,還把日本人給轟退了呢。”
  
  他說完這兩句話。然後抬手撓著頭皮往房裡走,人沒醒透,但也知道自己方才那話都是敷衍。日本人要是真打過來了,那會怎麼樣?叔叔應該不在乎,可那個女人恐怕是要倒霉。當年日本人占了沈陽,她在沈陽的家業不就全丟了?
  
  這麼一想,他忽然有些恐慌,盡管不願意承認,可是背著自己,他心裡也明白,自己對那個女人還是有那麼一點點關心的——大概因為她畢竟還是小黛的媽媽。正所謂不看僧面看佛面。
  
  一想到小黛,他捎帶著把自己今天的大計也想起來了。既然是無論如何都睡不著,那他索性起床洗漱。伙計給他油條,他不吃,自己出門買了幾屜肉包子回來,結結實實的吃了個飽。
  
  早上吃了個飽,中午也吃了個飽,到了下午,他就不再往嘴裡塞食物了。趁著他的朋友們還沒找上門來,他悄悄的溜出了家門,先到公園裡來回溜達了幾圈,把地點都踩好了,然後才在傍晚時分趕去了葉公館,打算繼續盯梢,跟蹤葉金童來公園。
  
  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在葉公館門前並沒有等出來葉金童。葉金童在今天清晨接到了父親的長途電話,臨時忽然啟程返回了北平。
  
  於是玉恆攥著尖刀在葉公館附近等了又等。只等來了一身臭汗和一群大蚊子。帶著滿頭滿臉的蚊子包回了家,他心中惶惶然的,心想這個葉金童還回不回來了?要回來就早點回來,因為暗殺這種事情是需要勇氣的,而勇氣這個東西,又是非常的容易過期,他畢竟不是個專業的亡命徒。
  
  冷汗涔涔的藏好刀子洗了個澡,他摸黑上了床,心裡亂七八糟的不安寧。一夜過後。他破天荒的主動買了一份報紙,看過報紙之後,他又忙了起來——這回他把殺人的念頭放下了,快手快腳的把自己收拾出了人樣子,他先跑了一趟日租界,在商社裡見了何養健。
  
  “叔叔,打仗的事情你知道了吧?”他問何養健。
  
  何養健答道:“我自然是知道,怎麼了?”
  
  “那你說,日本人能打到天津衛來嗎?”
  
  何養健猶豫了一下,隨即搖了頭:“我不知道。”
  
  他是真不知道,玉恆也瞧出來了,故而告辭離去,又直奔了吳公館。小黛還在照常的上學,所以他到來之時,只找到了希靈。
  
  “那個……”他沉吟著說話,想問“打仗的事情你知道了吧?”,可是話到嘴邊,又沒出口,因為希靈搶在他頭裡說道:“你來得正好,中午你去趟學校,把小黛接回來,下午的課不上了。”
  
  玉恆答應一聲,可在要走之前,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說,日本人會打過來嗎?”
  
  “那誰知道。”
  
  “那要是打過來了,你怎麼辦?”
  
  希靈來回踱了幾步,顯然也是有些煩躁:“我正在考慮,反正不會坐以待斃就是了。”
  
  希靈與何養健都沒能給玉恆一個答案,所以玉恆自己糊裡糊塗的,也只能是跟著街上的人們一起胡思亂想。戰爭他是沒經歷過的,所以他連怕都是怕得糊裡糊塗。另外,據他觀察,葉金童當真是再沒回來,北平的情形他不知道,反正天津城裡,目前是沒有葉金童這個人了。
  
  玉恆無所事事的在街上晃,也無人管束他,因為現在大家都各有各的大事要做。何養健姑且不提,只說希靈和小桐是在日本人手裡嘗過大苦頭的,所以這一回他們是分外的緊張,一雙眼睛骨碌碌的亂轉,把身邊的人全都盯了個遍。她的朋友們,能進租界的都進了,更要命的是葉東卿——葉東卿近些年一直是在北平天津輪著居住,希靈只不過是一眼沒留意到,竟發覺在不知不覺之間,她已經帶著一家老小溜之大吉、往南跑了。
  
  她那一家老小,堪稱是不小的隊伍,其中有她的幾個叔叔嬸嬸侄子侄女,有她的養子養女,還有一個金山。另外的僕人丫頭保鏢隨從還有許多,一時間也計算不過來。據說葉東卿這一回跑得很“干淨”,她的財富,能存到外國銀行的存進了外國銀行,不能存的被她隨身攜帶,除了房屋地皮不能一並鏟下拿走之外,剩下的凡是能帶走的,全帶走了。
  
  葉東卿若是不走,希靈雖然心慌,但還穩得住神;葉東卿一走,而且還走得這樣徹底,她像是被她嚇著了似的,立刻就坐不住了。
  
  “她是不是知道了什麼?”私底下,她悄悄的問小桐。
  
  小桐看著希靈,也沒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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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56: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章 驚變(二)
  
  希靈左右為難,不知道自己是走還是不走。走不是容易的事情,在天津過了這麼多年的日子,如今若是走了,走到哪裡去?住慣了的好房子,坐慣了的好汽車,過慣了的好生活,誰捨得就這麼一扔了之?
  
  可是,葉東卿都走了。
  
  這些年來,希靈一直暗暗的把葉東卿當成風向儀來看,現在葉東卿都拖家帶口的乘風南下了,對於希靈來講,這就已經是一個明顯到了極點的信號。小桐得知了她的心意,也很贊同——他當年幾乎死在了日本人的監獄裡。在他心中,他對日本人是又恨又怕的。
  
  在希靈左思右想的這段期間裡,炮火越燃越烈,情形越來越糟,效仿葉東卿的闊人們也越來越多。希靈一邊托人去買船票,一邊張羅著收拾行李。同時,她還存著一樁更大的心事——自己走了,玉恆怎麼辦?
  
  她說不清楚自己對那孩子有著多深或者多淺的感情,玉恆直到現在也不肯喊她一聲媽,她對玉恆也是不冷不熱,仿佛雙方還在心知肚明的較勁。但是無論感情深淺,她一想到自己這一走。將來就不知何時還能和這孩子再相見,一顆心就一抽一抽的疼。
  
  於是這一天下午,玉恆正六神無主的坐在家裡,小黛忽然來了。
  
  小黛早已同他和好如初,現在進門見了他,她先探頭去看旁邊廂房的窗戶,同時小聲問道:“你家裡還有別人嗎?”
  
  玉恆答道:“沒別人,現在就我一個,怎麼了?”
  
  小黛這才小聲說道:“我家要離開天津了,我媽讓我過來問你,你跟不跟我們一起走?”
  
  玉恆一聽這話,立時愣住了:“要、要走?走到哪裡去?”
  
  小黛紅著臉,全副的精氣神都存在了瞳孔中。像是要一眼把玉恆釘住:“先往南走,到上海那邊瞧瞧,那邊有租界,真有了什麼事情,躲進租界裡也還能安全一點。如果天津這邊沒打起來,又太平了,我們再回來接著過日子。”
  
  “那——”玉恆也慌了:“要是天津這邊打起來了呢?”
  
  小黛飛快的搖了頭:“那就一時半會兒的回不來了。”
  
  玉恆盯著小黛,腦筋轉得發瘋——東三省丟了多久了?丟了六年了。東三省能丟那麼久,若是天津也淪陷了,天津會不會變成第二個沈陽?自己若是跟著小黛一家走了,會不會一走就是六年、甚至是十六年、二十六年?
  
  那樣的話,叔叔可怎麼辦?叔叔養了自己一場,好容易把自己養大成人了,自己能就這麼跟著親媽跑掉?
  
  可小黛也是他的命啊!
  
  已經懂得男女有別的小黛忽然又不懂了,看他遲遲的不做答復,她急的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走吧。啊?你跟我們走吧!求你了。”
  
  玉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我……我得想想,我叔叔——”
  
  不等他說完,小黛又開了口:“你叔叔和日本人關系那麼好,日本人來了,他也不怕的。”
  
  玉恆連連的點頭:“是,我知道,我不是擔心他會有危險,我是——”
  
  欲言又止的停在這裡,他告訴小黛道:“明天。明天我給你回信。“
  
  小黛不肯走,眼巴巴的看著玉恆,她忽然問道:“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啊?”
  
  “我生你什麼氣?咱們這幾天又沒吵架。”
  
  “我上個月和葉金童出去玩,你還在記恨我是不是?要是因為這個你就不肯和我們走的話,那我向你道歉。我知道你對我好,我就是故意的想氣你,現在你別生氣了,我以後再也不氣你了。”
  
  玉恆聽了這話,笑了。
  
  抬手捧住小黛的臉,他低下頭,在她的額頭上重重親了一口。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他說:“小黛,我知道我這人身上毛病不少,但不管我怎麼壞,你就記住一點,我心裡最愛你!”
  
  他和小黛的關系,一直是曖昧不清的,類似兄妹,然而又不是兄妹。這是他們第一次談到了“愛”字,偏偏又是在這樣一個人心惶惶的時刻。小黛的臉蛋燙極了,大眼睛裡有淚光閃爍——從小到大,這麼多年,幾乎每一天都是和玉恆一起過來的,平時朝夕相處,也不覺得他有多好,真吵起家來了,還恨他恨得牙癢癢;然而在今天,她看著玉恆,忽然眼熱鼻酸,想哭。葉金童算什麼呢?留學生又算什麼呢?他們再好,也只不過是外人,大難臨頭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心裡除了父母,就只有一個哥哥,只有這個白玉恆。
  
  “你快點兒想,我們馬上就要走了,你什麼行李都不用帶,我媽說了,她會給你准備。”她淚眼婆娑的對玉恆說:“一起走吧,不打仗就還回來,不是不回來了。”
  
  她要哭了,於是玉恆只好微笑:“不用你告訴我,我心裡有數。可是你得讓我想想,至少,也得跟我叔叔說一聲不是?”
  
  他這話是有道理的,用這句話把小黛打發走了之後,他打算出門去找何養健——見了叔叔說什麼,他還不知道,他只是慌得難受。何養健既是他的父也是他的母,是他一切的親人和長輩,到了這個時候,他下意識的,要去見他。
  
  然而未等他出門,胡同裡響起了汽車喇叭的聲音,卻是何養健自己來了。
  
  何養健進門之後,第一句話就是:“我剛看見了吳家的汽車,小黛來了?”
  
  玉恆“嗯”了一聲,抬眼去看何養健,發現何養健兩鬢的白發又見多了,他不知道何養健的頭發是在監獄裡熬白的,一直以為他是少白頭。從小看到大的白發,本來早就看習慣了,如今卻是忽然感到了刺眼,看那短發白得根根分明。
  
  何養健又問:“吃飯了嗎?”
  
  玉恆答道:“吃了。”
  
  何養健說道:“現在街上買菜買米都不容易,我還怕你沒有飯吃。”
  
  玉恆笑了一下:“你就為了這個來的?”
  
  何養健問道:“你跟不跟我走?跟我走的話我帶你進租界,到我家裡住幾天。”
  
  “日本人真的要打過來了?”
  
  “現在還不好說。”
  
  “日本人要是打進來了,你不會有事吧?”
  
  “我怎麼會有事?”
  
  玉恆暗暗的做了個深呼吸,然後答道:“我……我等到非去你那兒不可的時候再去吧,到你家裡,我懶得看見小威。”
  
  何養健一皺眉頭:“我忙得很,那你自己見機行事吧!”
  
☆、第一百章 驚變(三)
  
  玉恆這回是徹底的沒主意了。
  
  抱著膝蓋坐在床上,他直著眼睛垂著頭,盯著地面上的一點發呆。是要叔叔,還是要小黛?兩個都想要,這兩個要是一家的人就好了。
  
  從小就想娶小黛,仿佛是在還不懂得什麼叫做愛情的時候,就已經愛上了小黛。一愛愛了這麼多年,這感情是能輕易割捨得下的?小黛近在眼前的時候,還會被葉金童之流的公子哥兒勾搭去,小黛若是離了自己、忘了自己,那還不轉眼就成了別人的妻子?
  
  而且她如今也長大了,不再是當初的小女孩了,她偏還生得美麗。自己看得出她美,別人會看不出?自己和她又沒有定過親。她身上又沒有蓋上自己的印章。早知如此,他也許會設法讓生米提前煮成熟飯,讓那個女人不得不把小黛嫁給自己——嫁給自己,就是自己的人了,就會隨著自己留在天津了。
  
  “要不然,我真跟著他們走?”他忽然想。
  
  自己畢竟是那個女人的親兒子,而且這麼大了,又不是累贅人的小孩子,和她一起走,路上想必也不會招她的討厭。自己到時候一方面可以照顧管束小黛,另一方面,如果需要的話。他也可以給那個女人幫一把手。小黛他爸自從出獄之後,一條腿始終是有點瘸,逃難路上是要賣力氣的,十八九歲的自己,應該總比那個一身舊傷的瘸子強。
  
  想到這裡,玉恆忽然感覺到了自己的重要性。伸腿下地環顧四周,他越想越覺得自己應該跟著小黛一家一起走。自己離不得小黛,那一家子也離不得自己呢!
  
  但是,臨走之前,自己至少得向叔叔打聲招呼。這聲招呼可怎麼打?第一句話可怎麼說?直接告訴他“我要跟小黛一家走了”嗎?那可真是狼心狗肺了,叔叔對小威和顏悅色,自己看了生氣;如今自己直接跟著親媽跑了,叔叔又會是什麼心情?
  
  將心比心。他再混蛋,再不聽話,良心還是有的,或許不多,但是對待最親最愛的人,是有的。
  
  這樣一想,玉恆一屁股又坐回了床上。抱著膝蓋向旁一倒,他像塊石頭似的滾到了床裡,身體是分外的僵硬遲鈍了,一顆心卻是從未有過的敏感柔軟,一跳一疼,一跳一疼,簡直要讓他喘不過氣來。
  
  但他心裡也明白,自己其實還是想要和小黛一起走的——不是不愛叔叔,不是狼心狗肺,而是叔叔的誘惑力。實在是比不過小黛。
  
  可是把這一點想明白了,他就越發痛苦了——說來說去,這不還是狼心狗肺嗎?還不是為了個姑娘,把叔叔拋棄了嗎?
  
  玉恆想到這裡,一翻身爬了起來,忽然很想去見叔叔一面——如果見了叔叔的面,自己還是忍下心離開,那麼,他就真走。他就真離開。
  
  玉恆說走就走,趁著天還亮著,他出門攔了一輛洋車,匆匆的直奔了日租界。不知道是怎麼搞的,街上的人竟然會有這麼多,擠來擠去的不知道是要往哪裡去,還有許多是背著行李的,一看就是從城外湧進來的鄉民。並不是很長的一段路,然而被洋車夫走成了萬水千山,等到真正進入日租界時,天已經擦黑了。
  
  這個時候,玉恆想自己就只能去何公館尋找叔叔了,那可不是個他愛去的地方,但是不愛去,硬著頭皮也得去,大不了不進門,只在門外和叔叔見一面也行。
  
  可是,在經過商社大樓的時候,他偶然向上一瞧,忽然發現何養健的辦公室還亮著電燈。
  
  慌忙讓洋車夫停了下來,他扔下零錢就往樓裡跑。一鼓作氣上了三樓,果然,他在辦公室內找到了何養健。
  
  何養健獨自一人坐在辦公桌後,正在喝一壺熱茶,看起來是個無所事事的樣子。忽見玉恆來了,他有些驚訝:“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玉恆見了他,心中稍微平靜了一點:“我不知道,我本來是想去你家的,結果路過這兒的時候,看見這屋子裡還亮著電燈,就跑上來瞧瞧。”
  
  然後他問何養健:“你怎麼不回家?”
  
  何養健被他問住了——為什麼不回家,他也說不清楚,他的家當然是很舒適的,但是清清靜靜的在辦公室裡獨自喝上一壺茶,他覺得也很不賴。換言之,他那個看起來很美好的小家庭,對他其實是沒有什麼吸引力。
  
  但是這話不好對著一個大孩子說,所以何養健只笑了一下:“一會兒就回去。”
  
  玉恆在靠著牆的長沙發上坐下了,坐下之後又覺得不得勁,似乎是距離何養健太遠,就起身拉過一把椅子,在辦公桌旁坐了下來。
  
  “我也沒什麼事。”他喃喃的說話:“就是閒著無聊,想過來看看你。”
  
  何養健聽了這話,卻是很有啼笑皆非之感:“我有什麼好看的?是不是找我有事?近來沒聽說你又闖禍,你是不是缺錢了?”
  
  玉恆搖了搖頭:“不是的,我沒缺錢。”
  
  何養健從筆筒裡抽出一支自來水筆,用筆尖向他指了指:“你這小子,還跟我嘴硬。”說著他拉開抽屜,取出了一本支票:“給你兩百塊,多了沒有。”
  
  玉恆看著他低頭開支票,忽然問道:“叔叔,你把我從小養到大,你說,得花了多少錢?”
  
  何養健答道:“怎麼?要還我錢?”
  
  “不是,我就是覺得,我都這麼大了,還總向你要錢。”
  
  “錢是小事情,不要總記在心裡,做那利欲熏心的樣子。”
  
  “叔叔,我覺得,你對我比對小威好。”
  
  何養健這回看了他一眼:“知道還跟我鬧?”
  
  “可我不是你親兒子,小威才是你親兒子,你為什麼對我比對他好?”
  
  “他有他母親愛他,家裡親戚對他也都很不錯。你呢?你有誰?”
  
  “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可憐我?”
  
  何養健簽好支票,撕下來往桌子上一拍:“我不可憐你,我是可憐我自己。”
  
  這句話,玉恆沒聽懂,不過這句話之前的所有話,他都聽懂了。
  
  伸手拿過支票,他故意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很勉強的笑了一笑:“謝謝叔叔。”
  
  何養健沒理他,自顧自的又喝了半杯茶之後,才說道:“一會兒帶你去吃飯。”
  
  他是好意,然而玉恆並不領情,急匆匆的要回家——天已經黑了,小黛明天就要走了,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他必須迅速做出一個決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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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56: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一章 旅途(一)
  
  小黛忙到後半夜才睡覺——希靈和小桐都要忙瘋了,沒有人再顧得上她,所以她須得自己收拾自己的行李。在這座房子裡從小長到大,平時看慣了的擺設,如今卻是扔了哪一樣都捨不得,都成了可紀念的寶物。然而希靈只給了她一只皮箱,她只能帶走一皮箱的“寶物”。
  
  於是她挑了又挑選了又選,直到午夜才合攏了箱蓋。糊裡糊塗的和衣睡了一會兒,她忽然睜開眼睛坐起來,心想天都亮了,哥哥怎麼還不過來?
  
  然後她扭頭看了看桌子上的座鍾,這才發現此刻剛到凌晨,還早著呢。
  
  整座公館靜悄悄的,她想爸爸媽媽一定也睡著了。站在窗前向外看。她看見樓下大門外的街道還冷清著,十多年前,她就在那大門的門外,被哥哥拐了去,經歷了人生的第一次長途旅行。那一次是哥哥拐了她,那麼這一回,就換她來把哥哥拐走吧!
  
  然而她等了又等,都等到日上三竿的時候了,卻還是不見玉恆的蹤影。
  
  希靈這時也起了來,樓上樓下的走了一圈,她自認不是感情太豐富的人,所以此刻還不很動容。對於這幢房子。她自然也有一點留戀,可是和小桐與小黛相比,房子又實在是算不得什麼。太平無事的時候,她時常會覺得自己老了,懶了,可如今到了危急時刻,她的精氣神忽然一起迸發出來,也不老了,也不懶了,成了個二十歲的人,可以風車似的滿樓轉。
  
  經了她的籌劃,該帶的行李,全收拾好了。金銀細軟一樣不落,鈔票則是換成美元,存進了美國銀行裡。不動聲色的把行李放在心裡重新審視了一遍,末了她徹底安然了,確定自己這一次算是謹慎到了家。
  
  然後她看見小黛從樓上走了下來,便開口問道:“玉恆怎麼還不到?”
  
  小黛蒼白著臉,向她搖了搖頭。
  
  希靈想了想,一顆心忽然向上一提:“他昨天……沒說不和我們走吧?”
  
  “他說他要想一想。”小黛喃喃的輕聲說話:“他沒說不走……”
  
  停在樓梯中間,小黛六神無主的又往窗外望了望,隨即問希靈道:“媽,我再去哥哥家看一看呀?”
  
  希靈直接答道:“你不許去!”
  
  今天就要出發了,小黛和小桐這兩個是她的心肝寶貝,從此刻起,誰也不許離開她的視野。
  
  “他家不是有電話嗎?”
  
  “電話機壞了,一直也沒修,現在用不了。”
  
  希靈的心開始往快裡跳。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時鍾,她一口氣說了一長串話:“你好好呆著,讓人去叫你爸爸起床,我走一趟,四十分鍾之內一定回來。”
  
  小黛一聽這話,立刻叫道:“那你帶上我!”
  
  希靈瞪了她一眼,要用眼神把她瞪老實,可是未等她這一眼奏效,玉恆來了。
  
  玉恆是跑過來的。因為街上實在是亂,根本攔不到洋車。大汗淋漓的沖進了院子裡,他抬起頭,就見希靈和小黛一起快步走了出來。小黛見了他,立時歡喜的大聲嚷道:“你怎麼才過來?都急死我和媽了!”
  
  希靈沒言語,因為看玉恆是空著手來的,看著不像是要和自己遠走高飛。
  
  果然,玉恆喘著粗氣的開了口:“我怕你們等我,所以過來告訴你們一聲,你們先走吧,我留下來再看看。”
  
  此言一出,小黛立時愣了。
  
  玉恆看了希靈一眼,又繼續說道:“小黛,我求你件事兒。”
  
  小黛怔怔的答道:“你說。”
  
  “假如你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了,那你答應我,二十歲前別嫁人,等我找你去!行不行?”
  
  小黛看著玉恆,不說話,玉恆也不逼問她,而是扭頭去問希靈:“行不行?”
  
  希靈不理他這句話,只說:“你是怕跟了我走要受苦,還是捨不得何養健?”
  
  玉恆看著她,氣息漸漸平順了:“我不是怕受苦。”
  
  希靈聽了這一句話,就什麼都明白了。何養健終究是沒有白費心血,自己的兒子,終究還是被他牢牢的籠絡住了。這麼好的小黛,都打不動他的心了。有那麼一瞬間,希靈忽然百感交集,她想這其實是個好孩子啊!為什麼自己就認定了他是個壞坯子!他這麼重情重義,他不壞啊!
  
  “那我和小黛一起求你跟我們走,你走不走?”她又問。
  
  玉恆直勾勾的凝視著她,慢慢的,還是又搖了頭。
  
  “我想了一夜。”他輕聲告訴她:“越想越覺得我不能走。”
  
  然後他又望向了小黛:“哎,你答不答應我?等我到二十歲,二十歲也不算大,耽誤不了你!”
  
  小黛一跺腳,毫無預兆的帶了哭腔:“你怎麼這麼煩人啊!我不管,你跟我們一起走!”她又轉向希靈:“媽,你看他啊!你說他,你別讓他回家!”
  
  說完這話,她上前伸手去抓玉恆的衣裳,玉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希靈,末了忽然把她摟在懷裡,緊緊的抱了一下。
  
  然後用力推開小黛,他對希靈說道:“說好了,不許讓她早早的嫁人。要不然,我還恨你!”
  
  說完這話,他飛快的看了小黛一眼,然後轉身就跑。
  
  玉恆跑得很快,怕小黛追上來,跑過一條街後,他抬手一抹眼睛,抹下了一手背的眼淚。用力的吸了吸鼻子,他攔下一輛洋車,去見了何養健。他得告訴叔叔自己是多麼好的一個孩子,自己是多麼的有良心。自己為了他,連小黛都放棄了!
  
  一路哭著鼻子,他在商社見到了何養健。何養健看了他的模樣,嚇了一跳:“喲,這是怎麼了?”
  
  玉恆答道:“小黛走了。”
  
  何養健一驚,以為小黛死了,可是轉念再看玉恆的態度神情,他又感覺是自己猜測有誤:“走了?走哪兒去了?”
  
  “說是去上海了,她和她媽還想帶著我一起走,可是我沒走,我想著我要是走了,不一定什麼時候才回來,你怎麼辦?”
  
  說完這話,他睜著一雙淚眼去看何養健,卻發現何養健面無表情的看著自己,像是呆住了。
  
  片刻的沉默過後,何養健問道:“希靈……走了?”
  
  “嗯,他們全家都走了。”
  
  “什麼時候走的?”
  
  “就今天,我剛從她家過來。”
  
  “今天——就走?”
  
  “嗯。”
  
  下一秒,出乎了玉恆的意料,他看見他這位叔叔大踏步的轉身沖向門口,頭也不回的跑了出去。停在原地愣了愣,他立刻拔腿追了出去,然而在他剛剛跑出商社大門之時,一輛汽車從他面前疾馳而過,他看得清楚,正是何養健親自開著汽車駛上了道路。
  
  何養健一鼓作氣的把汽車開到了吳公館門前,結果,只看到了幾個看房子的老僕人。
  
  他氣喘吁吁的下了汽車,問他們道:“吳太太呢?”
  
  老僕人告訴他:“剛走了,去上海了。”
  
  一滴汗珠順著何養健花白的鬢角流下去,他在大太陽下呼出了一口氣,自言自語似的輕聲答道:“哦,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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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56:2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一章 旅途(二)
  
  希靈一家三口,生平第一次一起出這麼遠的遠門。
  
  和他們一起登船的人,是小春和小春的媳婦。小春兩口子這麼多年,全在小桐和希靈的手底下混飯吃,所以吳家這趟傾巢而出,誰也不帶,只帶他們這一對年輕力壯的夫婦。希靈到底是個有法子的,在這個碼頭總是人山人海的時節,竟能訂到頭等艙的船票。五個人一起打沖鋒一樣的擠上了客輪,先還不覺得怎麼樣,等到把行李都安放好了,客輪也當真要開了,小黛守著舷窗向外望,像剛回過神了似的。開始從鼻子裡向外哼哼唧唧,正是類似哭也不哭之間。希靈過去看了她一眼,心中很能體諒她的情緒,所以並不多說,然而小桐是沒有少女心的,見這孩子苦著臉哼唧不止,他很不耐煩的呵斥道:“安靜,這麼小的船艙,禁不住你鬧!”
  
  小黛怕他,立刻就不敢出聲了,只自己躺在小床上暗暗抹淚,心裡想著哥哥。
  
  輪船乘風破浪的往南航行。船上眾人還在旅途中,就聽聞了天津淪陷的消息。希靈一家面面相覷,都很後怕。小黛悄悄的問希靈:“哥哥不會有事吧?”
  
  希靈立刻答道:“他能有什麼事?他有他叔叔呢。”
  
  小黛“嗯”了一聲,對她媽媽的話,她倒是一直很信服。
  
  在海上顛簸了幾日,這一天下午,客輪終於在上海的十六鋪碼頭靠了岸。希靈一手拽著小桐,一手抓著小黛,雖然這二位都比她高,但她一馬當先的沖在前頭,乃是說一不二的領路人。手裡抓著這兩位,眼睛盯著小春夫婦,希靈憑著一人之力。連拉扯帶指揮,搶在眾人頭裡,帶著自己這四名手下最先登了陸。
  
  五個人在船上過了幾日,如今驟然腳踏實地了,反倒是晃晃悠悠的走不安穩。小春夫婦和小桐全拎著大小皮箱,小黛也不空手,唯有希靈算是輕松的,只在手中挽了個小皮包,但她身不累心累,上海對於他們來講,乃是非常陌生的地方,希靈和小桐上次來時還是十幾年之前,他們印象中的上海,和眼前這個上海,看著已是頗不相同了。
  
  叫來幾輛洋車,一行人等先進租界找了旅館安身。然後再籌劃下一步。希靈人在旅館客房裡,手邊擺了好幾份外國報紙,小黛所學的知識終於派上了用場——簡單的英文,她全能看得懂。一句一句的把報紙上的新聞翻譯了出來,她語無倫次的讀給父母聽。小桐靠著床頭坐著,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希靈在地上來回踱步,則是聽得十分認真。
  
  末了,等小黛把新聞翻譯完畢了。希靈扭頭對小桐說道:“你有什麼主意嗎?”
  
  小桐答道:“我沒主意,聽你的。”
  
  希靈答道:“我看,如今上海也不算安全地方了,雖然有租界,可租界外面就是日本人的天下,我們難道能在租界裡過一輩子嗎?再說萬一哪天發生轟炸,日本人真把租界炸了,那……”
  
  小桐說道:“日本鬼子不會敢動租界吧?”
  
  “那誰知道?就算不敢,還有誤炸呢!咱們這個小家,一共只有三個人,你,走路都走不利索。小黛是個孩子,還是個女孩子。我,更不用提了,還沒你們兩個身體好。誰愛冒險誰冒險,我不冒險,我得找最安全的地方。”
  
  小桐現在也是六神無主,所以只說:“我和胖丫頭聽你的。”
  
  小黛這時忽然開了口:“媽,我想往天津發一封電報,向哥哥報一聲平安。”
  
  希靈這才把玉恆又想了起來:“好,等明天,明天讓小春帶你找郵局發電報。”
  
  小黛聽了這話,便眼巴巴的等明天到來,如此一夜過後,希靈說到做到,真讓小春帶她出了門。這旅館位於繁華地帶,出門走不了幾步便是郵局。小黛將一封電報發出去,心裡平安了許多——只要還能取得聯系,她就覺得自己和玉恆之間,相隔還不算太遠。
  
  這封電報在翌日上午到達了玉恆手中。電報內容須得對照電報本子翻譯出來才能閱讀,玉恆家裡可沒有這東西,於是他又跑去了何養健那裡,興沖沖的告訴他:“叔叔,小黛給我發電報了!這玩意兒怎麼翻譯呀?”
  
  何養健也來了興致,但是壓抑著情緒,並不流露。把電報交給自己那位謝了頂的老秘書,不出片刻的工夫,老秘書就把譯好的電文送了進來。
  
  電報的內容自然是很簡單的,無非是報平安而已。玉恆高興得在辦公室裡蹦蹦跳跳,何養健卻是別有一番心思。拿著電文思索了片刻,末了他支走了玉恆,然後把老秘書派出去,給上海的陸克淵發去了一封加急電報。
  
  通過這封電報,他將希靈一家到達上海的消息傳遞給了陸克淵,還讓陸克淵對希靈一家“多加幫助”。陸克淵會不會真的去“幫助”,他且不管,他只想希靈在上海見了自己的老情人,不知道會不會鬧出什麼亂子來。若是能鬧出來,那就好極了。最好可以在上海鬧得一發不可收拾,鬧到離婚,鬧到他們這一場遠走高飛在中途就宣告破產。
  
  而正如何養健所料,這天上午,希靈在旅館房間裡,接到了陸克淵的電話。
  
  陸克淵收到了何養健的電報之後,其實是有點莫名其妙的,不知道這封電報為什麼是從這個人的手裡發過來,但是按照電報上所提供的旅館名字,他倒真是很容易的就找到了電話號碼。
  
  打電話之前,他猶豫了很久,不知道這個“幫忙”,是不是希靈的意思。若真是希靈的意思,那自己責無旁貸,能幫的當然要幫;可若不是希靈的意思,他怕自己貿然的聯系她,反倒要招她的討厭。
  
  畢竟他們之間的往事不堪回首,而十幾年過去,他又已經老了,走到希靈面前,他想自己也許會自慚形穢。
  
  所以思忖了很長時間之後,他才要通了號碼,而電話的另一邊,很快就響起了希靈的聲音:“喂?”
  
  陸克淵停頓了一下,然後答道:“是希靈嗎?我是陸克淵。”
  
  聽筒中傳出了輕輕的一聲驚呼,隨即就是長久的沉默。
  
☆、第一百零一章 旅途(三)
  
  希靈一直以為自己早把陸克淵這人忘光了。就算偶爾又想起來,也覺得遙遠朦朧,仿佛他只是自己上輩子遇見過的人,在今生並無交集。然而此刻手握著聽筒,就在聽到他那聲音的一瞬間,往事如潮席卷而至,她忽然把一切都想起來了,那曾經讓她撕心裂肺過的人和歲月,就這麼鋪天蓋地的湧過來了。
  
  於是她招架不住、沉默良久。直到電話那一頭,陸克淵又輕輕的喚了她一聲:“希靈?”
  
  她哆嗦了一下,這才如夢初醒。右手汗津津冷冰冰的握著聽筒,她木然的轉動眼珠,找不到眼前的焦點,心思慢慢的恢復了運轉。她一生精明,一生伶俐,然而在此時此刻,卻忽然笨拙遲鈍得無話可說,只能干巴巴的回應道:“是你啊。”
  
  陸克淵答道:“是我。”
  
  然後又是一陣沉默。
  
  希靈慢慢的垂下眼簾,臉很熱,手很涼,瞳孔之中凝著一點動蕩的光,看到哪裡,哪裡便是水,哪裡便是影。聽筒緊緊的貼著耳朵,能聽到陸克淵不規則的呼吸聲。她動蕩。他也動蕩,一瞬間,他們的肉身停留在現世,靈魂回到了二十年前。
  
  一個小腦袋探到了希靈面前,是小黛好奇的湊過來瞧她。變臉似的忽然露出了一點笑意,她抬手一敲小黛的腦袋,同時用盡量輕快的聲音說道:“這可真是意外,你怎麼知道我到了上海?”
  
  陸克淵答道:“我接到了何養健的電報,他告訴我你到了上海。”
  
  希靈笑道:“怎麼是他?我倒沒有想到他會這樣熱心,大概他也是從玉恆那裡得來的消息。玉恆你還記得吧?”
  
  陸克淵答道:“記得,聽說那孩子已經長成大人了。”
  
  “是啊,歲月不饒人。”
  
  陸克淵在電話裡笑了一聲:“你怎麼說出這樣老氣橫秋的話來?”
  
  “我老了嘛。”
  
  “你才多大——”
  
  說到這裡,陸克淵忽然停頓了一下。隨即說道:“我忘了,我們已經十幾年沒有見。我還當你是個小姑娘。”
  
  然後不等希靈回答,他又說道:“你是打算留在上海,還是繼續南下?”
  
  希靈答道:“我不打算在上海長留,還是想到南邊找個安全地方安家。”
  
  陸克淵默然片刻,然後說道:“若是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請盡管開口。”
  
  希靈想了想,忽然問道:“你能不能搞到去重慶的船票?我這邊是五個人,聽說現在的船票很緊張。”
  
  陸克淵不假思索的答道:“好辦,等我的消息吧。”
  
  希靈道了一聲謝。掛斷電話之後,她對小黛說道:“會你自己房裡去吧,過幾天又要奔波,還不趁著現在養精蓄銳?”
  
  小黛很聽話的走了出去。這回房內沒了旁人,她轉向小桐,說道:“你猜我剛才接到了誰的電話?”
  
  小桐望著她,目光沉靜:“陸克淵?”
  
  希靈笑了:“聰明。一猜就中。玉恆那孩子是個大嘴巴,大概是收到了消息之後就告訴了何養健,結果何養健給陸克淵發了電報。”
  
  小桐並不動容,只又問:“那他給你打電話,又想干什麼?敘舊?”
  
  希靈走到小桐身邊坐下來:“我和他什麼都能敘,唯獨不能敘舊。”她扭臉望向小桐的眼睛:“敘什麼舊?想把陳芝麻爛谷子翻出來,然後趁機再鬧一場嗎?”
  
  小桐想了想,忽然笑了:“現在要是鬧一場,你准贏。”
  
  希靈也是微笑:“那當然。我手下還有你和胖丫頭這兩個兵呢。”
  
  然後她又對小桐說道:“他問我有沒有什麼事情需要他幫忙的,我就拜托了他給我們買船票。買得到自然是好,買不到也沒什麼的,我們大不了在這裡多住幾天,又不是負擔不起。”
  
  小桐點點頭,又說:“如果你們見了面,你不會跟他跑了吧?”
  
  希靈答道:“我現在看你都嫌老,要跟人跑,也得跟個十八的。”
  
  小桐低頭一笑,其實方才的話都是玩笑話,他對希靈不用刺探,十幾年的夫妻了,互相都放心。
  
  如此過了兩天,這一日下午,希靈又接到了陸克淵的電話。在電話裡,陸克淵很平淡的告訴她:“船票買到了,五張,後天出發,你看時間可不可以?”
  
  希靈登時高興了:“可以可以,時間正好。”
  
  陸克淵又道:“我現在把船票送到你那裡去,可以嗎?”
  
  希靈略一猶豫,隨即答道:“那就勞你跑一趟了。”
  
  放下電話之後,她轉身走去浴室,開始擰了毛巾擦臉,一邊擦,一邊對床上的小桐實話實說。小桐探身看著她在浴室裡梳妝打扮,不禁覺得有點不是味:“見個糟老頭子,你至於這麼描眉畫眼的嗎?”
  
  希靈拿著粉盒走出來,卻是正色對小桐說道:“就是因為見的人是他,我才打扮出個好樣子來。你知道當初他扔下我的時候,我有多麼狼狽嗎?”
  
  小桐在她面前是不占上風的,聽了這話,他的聲音低了些許:“我知道,是我把你救回沈陽的,我當然知道。”
  
  希靈走回了浴室,只把聲音傳了出去:“那你還問?”
  
  小桐不言語了,就見希靈從浴室裡走出來,一邊走一邊用寬齒梳子梳理卷發。她那張臉是特別的適合塗脂抹粉,略一修飾便是艷若桃李、容光煥發。
  
  如此又過了片刻,她下樓到了旅館大堂之中,在靠窗的卡座上坐了下來。手指摁開了皮包上的暗鎖,她想拿出小粉鏡來再照一照,然而一輛汽車翩然停在旅館大門外,她下意識的抬頭望去,就見車門一開,一個很熟悉的身影下了來,正是陸克淵。
  
  她慌忙扣上了小皮包,與此同時,陸克淵已經通過玻璃門進了旅館。希靈站起身向他招呼了一聲,他覓聲轉過頭,和希靈打了照面。兩人互相看著,一瞬間都有些失神。
  
  陸克淵老了,老得短發花白,然而依舊是西裝革履的體面模樣,身體沒有發福,面貌沒有走形,讓希靈一眼就能認出他來。
  
  然而當他走向希靈時,希靈發現他還是和先前不一樣了,他的步伐有了點拖泥帶水的意思,不復往昔的矯健了。
  
  停在希靈面前,他笑了一下,眼睛還是很大,輪廓分明,然而眼角被細紋簇擁了,他那兩道曾經漆黑銳利的長眉,如今也黑白相間、轉為銀色的了。
  
  “你長大了。”他第一句話這樣說。
  
  希靈有些不安,但還穩穩的站著:“快四十歲的人了,才只是長大而已?”
  
  陸克淵微笑著看她:“你那時候一直像個小女孩,如果不是今天見了你,我大概永遠也想象不出你四十歲時的樣子。”
  
  希靈也笑了:“那我這四十歲的樣子如何?是好?還是壞?”
  
  陸克淵看著她的眼睛,答道:“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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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旅途(四)
  
  陸克淵從懷裡掏出一只信封,向前遞給了希靈:“這是船票,你看一下。”
  
  希靈垂下眼簾,看見陸克淵在這一遞之間,從衣袖邊緣露出了腕子上方隱約的傷疤。 伸手接過信封打開了,她先是抽出船票看了看,然後抬頭問陸克淵道:“多謝你。”
  
  隨即她伸手去抓卡座上的小皮包,打開來也取出一只信封:“這是船票的錢。”
  
  陸克淵看著她送到自己面前的那一信封鈔票,卻是笑了一下:“這麼生分,還要給我錢?”
  
  希靈也知道自己這行為不瀟灑不漂亮,然而現在她與他相見,不公事公辦又能怎樣?誰讓今時不同往日,他已不是她的誰。
  
  “又要勞你幫忙買船票,還要讓你自己破費搭錢。我未免也太不客氣了。”她的手停在半路,嘴上還伶俐著,然而自己也知道自己的笑容和舉動都有些僵。她不是他的對手,當年不是,現在也不是,莫說他老了,就是將來他死了,她想起他,在記憶裡依然戰不勝他。
  
  這時,陸克淵伸手接過她的信封,然後拿過她的小皮包,把信封服服帖帖的放了回去。
  
  “我不缺錢。”他很自然的說話:“坐吃山空也夠我吃完這一輩子。倒是你,這一路要到重慶去重新安一份家,處處都要用錢。”
  
  希靈任他將自己的皮包扣好,忽然又變回了二十歲,是他面前的乖女孩:“我既然肯離開天津,也是做好了准備才走的。你放心,到了重慶也不會有困難。”
  
  陸克淵聽了這話,卻是抬頭向她笑了一下。
  
  “我知道。”他說,目光深邃,聲音溫柔。希靈看著他,看在他的白發與皺紋之下,他還是他。
  
  於是慌忙的移開目光望向窗外,她輕輕的呼出了一口氣:“你這些年。還好?”
  
  陸克淵順著她的目光向外望,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抬手對著窗外一指:“希靈,你看沒看見,那邊街角有一家店。”
  
  希靈歪著腦袋向斜前方看,果然看到了路口一家西餐館子的小招牌。
  
  “看見了,怎麼了?”她問。
  
  陸克淵答道:“那家館子我去過,還不錯,如果方便的話,我帶你去吃點東西。”
  
  希靈本不想和陸克淵再生太多糾葛,然而身不由心,只聽見自己答道:“好。”
  
  兩人並肩出了旅館大門,只穿過馬路又走了幾步,便進了那家小館子。這時還沒有到飯點,所以館子裡很清靜,沒有幾桌食客。陸克淵帶著希靈進了雅座。然後拿過菜單對她說:“我來點。”
  
  希靈繼續點頭,想起自己素來對吃沒有興趣,但是那時一到他家就會有食欲,就是覺得他家的飯菜好吃。
  
  等陸克淵點過了菜,侍者退了出去,雅座裡就只剩了他們兩個。希靈沉默片刻,然後問道:“你的傷……都好了嗎?”
  
  陸克淵把胳膊肘架在桌子上,微笑著答道:“好了。”
  
  “有沒有落下什麼後遺症?”
  
  陸克淵依然是微笑著:“都是小問題,沒有關系。”
  
  希靈看他總是笑微微的。有些疑惑:“你笑什麼?”
  
  陸克淵答道:“沒想到還能看到你,心裡很高興。”
  
  “高興?”希靈故意說道:“我還以為你依然對我是避之惟恐不及。”
  
  陸克淵搖了搖頭:“我現在也還是認為你很有危險性。但危險歸危險,高興歸高興,不沖突。”
  
  希靈忽然笑了一聲:“你知道嗎?前幾年,小桐受了我的連累,被日本人抓去坐了牢,險些丟了一條命。”
  
  說到這裡,她發出了一點帶著戲謔意味的感慨:“怪不得你當初跑得快,老狐狸。”
  
  這時侍者送了酒與大菜上來,陸克淵先不說話,等侍者離開了,他才伸手拿過希靈的杯子,一邊用軟紙把杯子重新擦了一遍,一邊答道:“你了解我。”
  
  然後他擰開洋酒瓶子,倒了半杯酒放到希靈面前:“我這個人,前半輩子越是不要命,後半輩子越是惜命。”
  
  給希靈倒過了酒,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記不記得,你當初總說我是個壞人?”
  
  希靈端起玻璃杯,送到鼻端嗅了嗅:“我說錯了?”
  
  陸克淵放下了酒瓶:“不,你說得很對。我當時不管你的死活,把你扔在天津,後來聽說你嫁給了小桐,我還在上海生了一場悶氣。”
  
  然後他欠身舉杯,在希靈的酒杯上輕輕碰了一下:“祝你這一次旅途順利。”
  
  希靈小小的抿了一口酒,忽然說道:“我被你丟下之後,受了很多很多的苦。”
  
  說到這裡,她的眼睛微微的紅了,可是聲音依然帶著笑意:“但我不恨你。我早就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你沒騙過我,是我自己昏了頭,非你不可。”
  
  陸克淵怔怔的看著她,這小女人代表著他一生中最激烈的、也是最後的羅曼史。他不是講愛情的人,如今年紀大了,就更是什麼都懶得講,可是此刻面對著希靈,他忽然感覺周圍野曠天低、有風有雨。
  
  年華歲月都被雨打風吹去了,只剩下兩個靈魂相對而立,一個還是這樣壞,一個還是那樣危險。下意識的伸手握住了希靈的手,他咬牙切齒,用力的攥。他老了,老得腿腳都不大利落了,可是在這女人面前,他竟感覺自己一陣一陣的熱血上湧,會想搭船到重慶去,會想重新的打江山闖江湖。
  
  希靈被他攥疼了,掙扎著把手抽了出來。蹙著眉頭望向他,她問:“你干什麼?”
  
  陸克淵緊盯著她,說道:“站起來。”
  
  希靈慢慢的站了起來。
  
  陸克淵又道:“過來。”
  
  希靈茫然的走到了他面前,然後在下一秒中天旋地轉,被他拉扯過去抱到了大腿上。收緊雙臂勒住了她,他喘息著低頭湊到她耳邊,輕聲說道:“你讓我第一次痛恨我的年紀。”
  
  然後微微抬頭移動目光,他盯住了希靈的臉,目光冷酷,藏著凶意:“如果我能年輕二十歲,那你今天就回不去了。”
  
  希靈直視著他的眼睛,答道:“我相信。”
  
  然後她又答道:“如果我能年輕二十歲,今天你趕我回去,我也不會回去了。”
  
  陸克淵的目光漸漸柔和悲涼了,低頭嗅了嗅希靈的頭發,他松開了雙手,只說出了兩個字:“可惜。”
  
  希靈卻是說道:“不可惜。我們兩個的關系,注定是有善始、沒善終。”
  
  雅間恢復了安靜,希靈坐回原位,吃了一點東西,喝了杯中剩下的酒。
  
  然後她和陸克淵一前一後的出了門,走回了旅館前。陸克淵停在汽車前,說道:“到了重慶之後,給我報聲平安。”
  
  希靈答道:“好。”
  
  陸克淵打開車門上了汽車,又對她揮了揮手:“我走了,你多保重。”
  
  希靈目送陸克淵的汽車遠去,心裡很滿意。陸克淵還是她印象中的那個壞人,她年少時的愛情,真實無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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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56: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二章 天津(一)
  
  希靈一家如期啟程,順著長江往西南方向去了。陸克淵終究還是個有辦法的,讓他們能在頭等艙中舒舒服服的度過漫長旅途。希靈一路上一直在和小桐嘁嘁喳喳的咬耳朵,並不是說情話——老夫老妻的,還說什麼情話,他們討論的乃是更為實際的問題:到了重慶之後,怎麼辦?
  
  兩人都沒去過重慶,所以這個問題目前暫時無解。好在這兩個人也都是經過風雨見過世面的,總不至於怯,況且手裡有錢,底氣很足,到了哪裡都是闊的。
  
  父母是理智的,女兒想起了哥哥,卻是又賴賴的哼唧起來。希靈走到哪裡。小黛跟到哪裡,她也不是哭,也沒有話要說,單是做出一副身心皆難受的樣子纏人。
  
  希靈知道自己是她的主心骨,她現在心裡難過,自然是要眼巴巴的跟著自己。然而小桐看不下去了,一聲吆喝,把小黛攆到了一旁去。
  
  希靈不許小桐對小黛太凶,讓小春的媳婦帶著小黛到甲板上去看風景,等到小黛走了,她才對著小桐一笑:“你啊,還是沒學會當爹。”
  
  小桐對她連連的招手:“你過來。咱們接著說咱們的。”
  
  希靈依言走過去,繼續和小桐商議未來的大事,結果大事還沒商議出眉目來,客輪就已經靠岸了。
  
  希靈一家離船登岸,抵達重慶,接下來要做的事情無可計數,一家三口加上小春兩口,全都忙得發瘋。於是等到玉恆接到小黛寫來的長信之時,已是深秋時節了。
  
  小黛這封信,寫得很長,把她在重慶的生活細細的描繪了一遍——她們一家這一次住進了歌樂山中,然而這裡的住進山中,可不是貶義。山裡風景優美。座落著許多別墅,其中有一幢房子,就是吳公館,家裡人口少,房屋還空著好幾間,其中有一間頂寬敞的,她想著只要擺進幾樣家具進去,就可以給哥哥住了。
  
  她並沒有在信中對玉恆談情說愛,所講的都是家長裡短的平常話,然而玉恆將這封長信反復的讀了好幾遍,越是讀得細致,越覺得小黛正在信中眼巴巴的看著自己,等著自己過去找她。
  
  其實,他又何嘗不想她呢?他不只是想她,他甚至連那個女人都有一點點想念了。畢竟是平日裡常常見到的人,忽然間見不到了。他怎麼能不在乎?
  
  想到這裡,很少惆悵的玉恆,今天惆悵了。
  
  他也有過命的好兄弟,但是有的心裡話,他對他們講,有的話,他寧願藏在心裡,因為知道自己即便說了,那幫家伙也聽不懂。或許可以去對叔叔說一說。不過叔叔也未必是他的知音,況且他現在也懶得出門。
  
  他之所以懶得出門,是因為街上現在到處都是日本兵。有時候出一趟門,不過是幾條街的距離,竟要接受好幾撥日本兵的檢查,檢查完了還不算,還得給他們鞠躬。玉恆一直認為自己的腦袋高貴得很,對著何養健都不輕易的低,如今讓他向日本兵彎腰行禮,他心裡實在是受不了。
  
  然而天津城就是這麼大,他不能因為這個,就永遠不出租界啊!
  
  在家裡左思右想了良久,末了他一狠心,決定今天豁出去不要尊嚴,出一趟門。從他這裡到日租界,路途不算遠,如果運氣好,也有不接受檢查的可能。而且此刻不走,過一會兒天黑了,就更出不了門了——夜裡的日軍巡邏隊更凶惡,若不是有了火燒眉毛的急事,現在夜裡是沒有誰肯隨便往外走的了。
  
  玉恆收拾停當——現在去見叔叔,天黑回來也沒關系,叔叔會用汽車把他送到家門口,而且日本兵不敢攔他的汽車。
  
  鎖了大門走出胡同,玉恆一路走得很小心,然而事與願違,在馬上就要進入日租界的時候,他被路口的日本兵攔住了。
  
  接下來的發生的事情,完全出乎了玉恆的預料。那日本兵不知怎麼就盯上了他,對著他搜了又搜,玉恆被他從頭到腳摸了好幾遍,心裡也有了火,他瞪那個日本兵,那個日本兵也瞪他,他抬胳膊去擋那日本兵的手,胳膊一掄,結果手背就打上了那日本兵的下巴。日本兵大喝一聲,舉起槍就砸向了他的腦袋。
  
  若不是何養健的汽車及時路過,紅了眼睛的玉恆很可能就吃了日本兵的槍子。饒是如此,何養健把他從關卡救到汽車上時,他還是被日本兵用槍托砸了個血流滿面。他憤怒得要發瘋,一躍一躍的要往外撲。何養健連忙摟住了他,同時喝令汽車夫立刻開車上路。不出片刻的工夫,他已經把玉恆帶回了自己家中。
  
  春美這幾天去了北平玩,家中就只有父子二人生活。小威忽然看見父親帶回來了個血淋淋的玉恆,便又是好奇又是厭惡的站在一旁看熱鬧。何養健讓僕人拿來了醫藥箱,一邊用棉球擦拭他頭上的鮮血,一邊罵他:“我不是讓你好好在家呆著嗎?誰許你又到外面亂跑的?”
  
  玉恆梗著脖子,嗓門也不小:“我他媽沒亂跑,我是來找你!”
  
  何養健繼續罵:“你找我能有什麼大事?不會等到明天再說嗎?”
  
  玉恆對著他吼:“那我走!”
  
  何養健伸出大手,一把將他摁在了沙發上:“這個時候,你還想往哪裡走?給我坐下!”
  
  玉恆在力氣上不是何養健的對手,況且這個時候,他頂著一頭鮮血出門,也真有找死的嫌疑。所以氣哼哼的坐了下來,他忽然發現了角落裡的小威。小威一手扶著牆壁,一手插在褲兜裡,電影明星似的擺了個造型,看著玉恆的狼狽相,又知道父親在場,玉恆不敢撒野,他便大著膽子,洋洋得意的向他翻了個白眼。
  
  玉恆一看見小威就煩,小威竟敢對著他翻白眼,這讓他越發想要沖上去咬下他一塊肉來。想到自己為了見叔叔一面,竟要歷經這樣的艱險;而小威那種養尊處優的蠢貨,卻可以理直氣壯的擁有叔叔這樣一個父親。
  
  自己明明是先來的!
  
  這樣一想,玉恆瞬間又陷入了兩難——方才,在他最怒不可遏的時候,他已經動搖,想要跑去重慶找小黛了。可現在看了小威這副欠揍的樣子,他又很不甘心。他想自己若是走了,在天津消失了,豈不是正稱了這個狗崽子的心?
  
  棉球蹭過他的眼皮,他在清涼的觸感中一轉眼珠子,心中忽然生出了個膽大包天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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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56:5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二章 天津(二)
  
  玉恆活了十八年,招災惹禍的事情沒少做,膽子的尺寸也一直很可觀,時常敢和何養健對著干,把他這位叔叔氣得發昏。但是和他此刻忽然冒出來的的新主意相比,先前的一切冒險都成了小打小鬧。
  
  不過十八歲的白玉恆是不知輕重的,前因後果也懶得考慮,在把第一步盤算清楚之後,他就膽大包天的開始了行動。
  
  行動的第一步,是他乖乖的回了家養傷。日本兵的那幾槍托並沒有把他砸出重傷來,只是讓他在一夜過後變了形,成了個鼻青臉腫的妖怪樣子,逗得小威見了他,咯咯的笑出了聲音。玉恆對他的聲音也聽不慣。在心裡罵“像個娘們兒似的”。
  
  之所以只在心裡罵,不在嘴上罵,原因也很簡單——好戲在後頭呢,現在先讓你得意幾天,將來有你傻眼的!
  
  幾天過後,他漸漸的恢復了人形。很小心的出了一趟門,他把自己手下的小兄弟叫過來,開始蠻橫的借錢——誰不出錢,就不許走。小兄弟們乖乖的把錢掏了出來,心裡也沒起疑,因為知道玉恆有個有錢的叔叔,他偶爾是會鬧經濟危機。但總不至於真窮,不會是有借無還。
  
  帶著錢回了家,玉恆自己還有一筆私房存款。坐在房內算了算自己目前的總資產,末了他點了點頭,心裡有了一點底氣。
  
  接下來,他鬼鬼祟祟的又奔波了將近一個禮拜,到了這天下午,他自覺著准備得差不多了,這才往何養健的辦公室裡打去了電話:“叔叔,你怎麼總不來瞧我了?”
  
  何養健答道:“我最近忙得很,怎麼了?找我有事?還是錢花光了?”
  
  玉恆喃喃的答道:“都有……你晚上過來一趟吧,我不想出門。”
  
  何養健聽他語氣憂郁,異於往常。便也認真了起來:“好,我晚上過去。”
  
  玉恆悶悶的“嗯”了一聲,掛斷了電話。
  
  然後對著鏡子一伸舌頭,他做了個鬼臉。
  
  玉恆不是一個令人省心的孩子,所以何養健聽他在電話裡怏怏不樂,便很惦念。天黑之時匆匆的趕了過來,他進了院門一瞧,卻發現廚房裡燈火通明,隔著玻璃窗,可見玉恆正在裡面煎炒烹炸。
  
  這讓他松了一口氣,快步走過去推開房門,他一邊扇著鼻端的油煙,一邊問道:“你這是在干什麼?”
  
  玉恆沒有笑,只低頭答道:“炒菜啊!”
  
  “大晚上的炒什麼菜?”
  
  “我蒸了米飯,你還沒吃晚飯吧?”
  
  “我吃過了。”
  
  玉恆一聽,當即把鏟子往鐵鍋裡一扔。急赤白臉的帶了怒意:“那我白忙活了?”
  
  何養健沒看明白玉恆到底是怎麼回事,而且他一貫是“君子遠庖廚”,也受不了這廚房的氣味,故而並不戀戰,只說:“那我就再吃一頓。”
  
  說完這話,他關門出去,打發汽車回家。自從小黛走後,玉恆變得有點顛三倒四,何養健知道他這是失了戀。雖然不是很理解這失戀的滋味,但他畢竟是他一手養大的孩子,看著這小子苦惱,何養健不由自主的要憐憫他。
  
  關閉院門進了玉恆的房間,何養健環顧四周,心中又生出了感慨——自從自己成了家,這孩子就一直活得像個小光棍,想一想,也是個可憐人。
  
  房間裡有個小電爐子,何養健把一壺水放到爐子上,打算燒點開水沏茶。然而他這邊水剛沸騰,那邊房門開了,玉恆進來支起桌子,一邊忙碌一邊牢牢騷騷的說話:“從早到晚就我一個人在家,我要活活憋死了。”
  
  何養健關了電爐子,把水壺提起來放到地上,然後像個老太爺似的,在桌子前坐了下來,看玉恆一樣一樣的搬運飯菜,竟然也滿滿登登的擺了一桌子。末了從櫃子裡翻出一瓶白蘭地,玉恆這裡沒有玻璃杯,擰開了瓶蓋把酒往茶杯裡倒。
  
  何養健有些詫異:“什麼時候學的手藝?”
  
  玉恆答道:“跟老劉學的。”
  
  老劉是前些年常住在這院子裡的一個老伙計,很愛自己弄點下酒菜,沒事喝兩盅。玉恆那時候不是總有機會下館子,所以在嘴饞的時候便會效仿老劉,溜進廚房自力更生。把一茶杯白蘭地推到何養健面前,他說:“我現在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何養健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因為已經打算今夜在這裡留宿,所以心中很輕松,並不怕喝醉。抄起筷子夾了一筷子菜吃了,他說道:“我看你還是閒的,明天給你找個差事,你就有說話的人了。”
  
  “我不樂意和別人說話。”
  
  “就樂意和我說話?”
  
  “還有小黛,我想小黛了。”
  
  “小黛他們一家,現在是到哪裡了?”
  
  “小黛給我寫了信,說她們已經在重慶安了家,就住在山裡。”
  
  “怎麼還住進了山裡?”
  
  “山裡是好地方,沒錢還住不進去呢!”
  
  何養健想了想,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大口:“其實吳家留在天津,也沒什麼關系。”
  
  玉恆端起酒瓶,給他又滿了上:“他們家害怕嘛,非走不可。”
  
  何養健沉默片刻,忽然說道:“你當時若是和他們一起走了,我也不會怪你的。”
  
  “我要是走了,你怎麼辦?”
  
  “我又不老,難道還要你照顧我不成?再說還有小威。”
  
  “別提小威了好不好?”
  
  何養健連連點頭:“好好好,我惹不起你,不提就不提。”
  
  玉恆看了他一眼,說道:“我雖然不是你親兒子,可我知道好壞,我重感情。你信不信?真到了關鍵時候,小威根本不行!”
  
  何養健笑了笑:“我信,你要是不好,我早寒心了,還管你到現在?”
  
  玉恆自己也端起酒杯小小的喝了一口,然後說道:“不好喝。”
  
  何養健聽了這話,也喝了一口:“還可以,這酒不算壞。”
  
  “那你多喝。”
  
  玉恆一邊嘮嘮叨叨的說話,一邊不住的給何養健倒酒。倒光了手裡這一瓶白蘭地之後,他從櫃子裡又取出了一瓶洋酒,這瓶洋酒是提前開了封的,不過這本來就是慢慢喝的東西,開了封而沒喝光,也很正常。玉恆給何養健又倒了滿滿一杯,說道:“叔叔,你嘗嘗這個。”
  
  何養健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批評道:“好家伙,你在家裡藏了這麼多酒?年紀輕輕的,總坐在家裡喝酒可不是好習慣。”
  
  玉恆又給他倒了一杯:“你就說這酒好不好吧?”
  
  何養健又喝了一口,嘗了嘗滋味,沒嘗出什麼問題來,抬頭望向玉恆,他視野搖晃,發現玉恆從一個變成了兩個,由兩個又變成了三個。
  
  玉恆繼續給他倒酒,他搖晃著趴在桌子上,眼睛已經睜不開,身體也要往下溜。玉恆走到他身邊,一手抓起酒瓶,一手捏開他的嘴,不由分說的又灌了他一氣。
  
  然後他把何養健拖到床上躺好,自己坐下來,開始盛飯吃菜,一個人吃了半鍋飯、一桌子菜,又拎起地上的那壺涼開水,灌滿了一只鐵殼子水壺。
  
  凌晨時分,何養健躺在床上,依舊是人事不省——兩瓶酒不至於讓他醉成這樣,但是第二瓶酒中被玉恆加了大劑量的迷藥,在藥物的作用下,他睡了個雷打不動。
  
  玉恆穿好衣裳,換了一雙半舊的軟底鞋,把個包袱綁在胸前,又斜挎上了水壺,他最後檢查了自己身上的鈔票和船票。
  
  然後氣運丹田,他使出吃奶的力氣,把人高馬大的何養健背了起來。
  
  在蒙蒙亮的晨光中,他把何養健一直背到路口,然後叫了一輛洋車,把何養健放到了車上,對車夫講:“去碼頭。”
  
  車夫拉起洋車,看了看玉恆的包袱,便是笑道:“車上這位先生肯定是剛喝完踐行酒吧?醉成這樣。”
  
  玉恆跟著車夫跑,一邊跑一邊說:“可不是,我一會兒還得把他背到船上去,有我累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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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57: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三章 海上(一)
  
  何養健睡了足有二十多個小時,這其實就不能叫做睡眠了,應該叫做昏迷,所以在他朦朦朧朧的恢復了意識之時,他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就是玉恆那張近在眼前的面孔。玉恆的神情是驚惶的,然而直勾勾的看著他,眼中又有喜悅。一只手從天而降落到了他的臉上,那手的尺寸不小,但掌心偏於細嫩,在他的下巴上滑過去,讓他感覺自己胡子拉碴,臉皮像是砂紙。
  
  “叔叔!”玉恆低低的換他,聲音壓抑而又興奮:“你總算醒了!”
  
  何養健呆呆的看著他。睡得神魂出竅,此刻僅僅認得他是玉恆。嘴唇動了一下,他沒說出話來,因為兩片嘴唇已經干巴巴的粘在了一起。
  
  玉恆立刻端來茶杯,扶起他喂他喝了幾口涼開水。這涼開水對他來講,真如甘霖一般,他急不可待的痛飲了一番,然後抬手揉揉眼睛,開始環顧四周。
  
  將船艙內的情景看過一遍之後,他很困惑的望向玉恆——望了片刻,他往下一躺,含糊的咕噥道:“是夢。”
  
  玉恆看他像是還要繼續睡。連忙走過去硬把他又拽了起來:“叔叔,別睡了,你不是做夢。”
  
  何養健順著他的力道坐起身,怔怔的抬頭看著他,看了一會兒之後,他將一根手指送到嘴邊,咬了一口。
  
  這一口咬得很不客氣,疼得他一挺身,隨即抬頭再一次環顧四周,他那一雙朦朧的睡眼漸漸有了光:“這是哪兒?”
  
  玉恆答道:“這是船上,往上海去的客輪。”
  
  何養健抬手一指自己的胸膛:“我——在去上海的——客輪上?”
  
  玉恆蹲下來,小狗似的仰起腦袋看他:“對。”
  
  何養健點了點頭,又問:“我記得。我是在你那裡喝酒來著。”
  
  玉恆這回低下頭,對著地面咧嘴做了個鬼臉:“你喝醉了,我就趁著機會,把你背上船了。我——我不想在天津呆下去了,我想去重慶找小黛,可是又捨不得你,就一狠心,把你也帶上了。”
  
  何養健低頭看著他,看了良久,然後把手指頭送到嘴裡,又咬了一口,又是咬得很不客氣,疼得他不但一挺身,而且還哼了一聲。
  
  然後他也沒說什麼,只伸腿下去想要起身,結果剛起到一半就覺得天旋地轉。一屁股又坐了下去。閉上眼睛定了定神,這次他有了經驗,伸手扶著旁邊的板壁起立,站起來之後試探著向前邁了步,他推開艙門,走了出去。
  
  玉恆見狀,連忙轉身跟了上去,攙扶著他走路。何養健從客艙走到甲板——此時正是夜裡,甲板上寒風料峭。何養健找到了一名在甲板上忙碌的水手,很客氣的問他輪船已經駛到了哪裡。水手匆匆的告訴他,天亮之後大概能到煙台,不過也不一定,現在水上也總是封鎖,客輪得給軍艦讓路。
  
  何養健站在寒風裡,到了這個時候,他終於是徹底清醒過來了。
  
  他不能號令外國客輪半路返航把自己送回天津去,也不敢暴露身份,怕中國乘客知道他和日本人有關系,值此國難之時,會把他當漢奸打死。站在空蕩蕩的甲板上,他將前因後果思索了一遍,末了在僻靜處問玉恆:“你是不是給我下了藥?要不然我不會睡這麼久。”
  
  玉恆點了點頭:“嗯。”
  
  “什麼藥?”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藥,反正就知道是迷藥,沒什麼毒,吃不壞人。”
  
  何養健點了點頭,做了個深呼吸,然後低聲怒問:“白玉恆,你是不是瘋了?”
  
  玉恆當即否認:“沒瘋,我都計劃好長時間了。船票我買的都是頭等艙,不提前買的話,能買到這麼好的票?”
  
  何養健一甩袖子轉身要走,走出幾步之後一扭頭又轉了回來,對著玉恆就是一拳,一拳就把玉恆揍趴下了。
  
  “混帳東西!”他壓抑著罵,憤怒得簡直快要壓抑不住:“瘋也沒有你這麼瘋的?反了你了,你連我也敢往外拐!”
  
  玉恆爬起來捂著腦袋:“我沒有——”
  
  “你還敢嘴硬!我說過你要是想去找小黛,我不會阻攔,你想去你就去,可你把我也弄到船上來干什麼?我出來多少個小時了?現在天津那邊會怎麼想?會以為我失蹤了?還是以為我也跑到重慶去了?你這個混蛋,我在天津苦心經營了那麼多年,我的家庭事業都在那裡,現在你讓我兩手空空的跟你去重慶?你、你、你——”
  
  何養健氣得說不出話來,於是沖著玉恆又是一拳。玉恆想躲,然而萬沒想到叔叔的身手如此之快,他沒躲開,又被結結實實的打了一個跟頭。一翻身爬起來,他料想他叔叔不至於氣到跳海,於是二話不說,抱著腦袋就往船艙裡跑。而他在前頭跑,何養健氣得張牙舞爪東倒西歪,在後方緊追不捨。一場追趕之後,兩人先後回了頭等艙——頭等艙內只放了兩張小床,何養健把薄薄的房門一關,然後咬牙切齒的繼續痛毆玉恆。玉恆一點還手之力也沒有,並且不敢大喊大叫,因為板壁不隔音,很容易驚擾了左鄰右捨。抱著肩膀蜷在小床上,他苦著臉小聲哀求:“叔叔,叔叔,別打了,再打就把我打死了……”他掙扎著翻了個身,把後背給了何養健:“我還不是捨不得你嗎?”
  
  何養健看了他這個無賴的烏龜姿態,越發怒火上升,抓著後衣領把他拎起來,他卡住他的脖子,恨不得活活把他掐死。
  
  然而他終究還是沒下手,因為他發現,玉恆被自己打哭了。
  
  氣喘吁吁的坐到一旁,他用耳語般的音量繼續大罵:“混蛋種子,你還有臉哭?”
  
  玉恆真流了淚:“你打到我骨頭縫了。”
  
  “打得還輕!你這個逆子,我白養你了!”
  
  “去重慶有什麼不好的?有我在,我養活你,又不會讓你吃苦。你在天津就了不起了?你不知道像你這樣的人,別人背地裡都叫你漢奸嗎?”
  
  “好啊,你吃我的喝我的,背地裡說我是漢奸!”
  
  “不是我說的!是別人!”
  
  “別人還會有誰?無非是你那群狐朋狗友!我養你到這麼大,你竟和你的朋友們在背後罵我!”
  
  “你還講不講理啊?我沒說你壞話,是別人!”
  
  “畜生,你還敢嘴硬!”
  
  話音落下,玉恆又被何養健捶了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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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57:1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三章 海上(二)
  
  何養健將玉恆暴打了一頓,玉恆咬著小床上的枕頭一角,忍痛含淚不敢出聲,也不敢還手——不是敬老,是他知道自己絕非叔叔的對手,還手也是白費力氣。何養健這一頓好捶,擂鼓一般,敲得他那後背咚咚直響,幸而客輪忽然遇了風浪,很激烈的起伏顛簸起來,何養健踉踉蹌蹌的站不穩,這才不得已的收了手,頹然的倒在了另一張小床上。
  
  玉恆閉目屏息,忍了好一陣子。才把周身的痛意熬過了勁兒。齜牙咧嘴的坐起身,他就覺著這輪船依舊是搖晃得厲害,人在船內,倒像是進了搖籃一般,還怪有意思的。看著舷窗外的天光,似乎也要慢慢的天亮,他生平第一次坐大輪船出海,所以此刻按捺不住好奇心,又見他叔叔躺在床上,似乎已被搖晃得動彈不得,便湊到窗前,津津有味的向外看了一陣風景。
  
  然後約摸著何養健沒有力氣再打人了。他試試探探的起身走過去,彎腰給他脫了皮鞋,把他那兩條沉重的長腿搬到了床上,又說道:“叔叔,你睡一會兒吧,餓了就告訴我,這船上有東西吃。”
  
  何養健呻吟了一聲,不言語了。
  
  接下來這一天,輪船也不知道是駛到了哪裡去,總不見靠岸,仿佛一直沒有前進,只在海浪之中上下蹦跳。玉恆一點事兒也沒有,但是看見許多乘客都暈船暈了個苦不堪言。何養健也不例外,這一天一口飯菜也吃不下,只能勉強喝幾口水,仰面朝天的躺在小床上,他像個上了岸的海螃蟹似的,腿子伸了老長,嘴裡直吐白沫子。玉恆也顧不得周身的疼痛了,坐到他那小床上,讓他欠身枕著自己的大腿睡覺,又隔三差五的給他喂點水喝。
  
  何養健到了此時,無可奈何,哼哼的對玉恆嘟囔:“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做事像抽瘋一樣,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完全不知道考慮後果……”
  
  玉恆低頭問他:“那你把我養到這麼大,以後見不著我了。你不想我啊?”
  
  “你如同我的親兒子一樣,你不在我身邊,我自然是要惦念你的。但人生在世,怎能如此任性……”
  
  “叔叔,你先別忙著批評我,你自己想想,假如你和我去了重慶,你又能有多大的損失?”
  
  “我在天津苦心經營十幾年,好不容易……”
  
  “我知道你在天津有錢。有身份,有地位,可是我也沒見你因為這個,活得有多得意威風。”
  
  “唉,你懂什麼,人活一輩子,無非為的就是這些。你年紀小,你還是太理想化了啊……”
  
  “你不是總對我說,做人要有理想、有志氣嗎?”
  
  何養健昏昏沉沉的歎息:“你——我讓你有理想,可也不是讓你這樣為所欲為,你哪裡知道這裡面的利害干系?本來,我作為一個中國人,在日本人的商社裡坐到這麼高的位置,就已經是很不容易,吉田家族一直有人對此不滿。如今值此非常時刻,我一言不發的忽然失蹤了,不要說吉田家族,和吉田家族關系很深的日本軍方,怕是都要對我起疑心,我——”
  
  他未說完,玉恆忽然開了口:“沒了吉田家那幫人,你還活不了了?你跟我走,我養活你,咱倆過日子!”
  
  何養健聽了玉恆這番豪氣干雲的高論,終於連歎息都歎不動了:“我跟你過?我有太太有兒子,我……”
  
  玉恆始終不給他把話說完的機會:“你可別提你那位太太了,不是我說她壞話啊,你太太可沒少給你戴綠帽子,我親眼見過她和別的男人挎著膀子走,見過好幾次。她讓你當王八,你還捨不得她?興許小威都不是你兒子呢,你看小威那個蠢頭蠢腦的熊樣!”
  
  何養健聽聞此言,險些被玉恆的妙語氣暈。
  
  在這一天晚上,輪船終於抵達了煙台,然而何養健沒能下船,因為連暈船帶生氣,他奄奄一息,已經沒有下船的力氣了。
  
  翌日凌晨,客輪走得平靜,他稍微緩過了一點精氣神,玉恆從船上食堂中給他買了稀粥回來,讓他慢慢的喝。一碗稀粥下了肚,他靠著板壁坐著,感覺自己這回是撿回了一條性命,並且發現自己真是對玉恆下了狠手,玉恆的小白臉子此刻五顏六色,被自己揍得花花綠綠。玉恆還掀了衣裳給他看前胸後背——前胸後背也是萬紫千紅。
  
  “這船是往上海走的。”玉恆告訴他:“到了上海,你肯定得想法回天津去,是不是?”
  
  何養健“哼”了一聲,懶得理他。
  
  玉恆坐在他身邊,垂頭說道:“我小時候,沒人要,是你把我養大的,我那時候總是害怕,就怕你也不要我了。”
  
  何養健沒想到他忽然說出這種話來,忍不住扭頭望向了他。
  
  玉恆繼續說道:“其實,我現在也還是害怕。”
  
  何養健嗤之以鼻:“沒看出來你害怕我。”
  
  玉恆不接他的話,自顧自的繼續往下說:“你和小黛,是我心裡最重要的人,我一個也放不下。所以這次出遠門,我一定要把你也帶上,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沒有小黛,我活著沒意思;沒有你,我活著也沒意思,你要是非得讓我沒意思的活,那我就不活了。”
  
  “你還敢威脅我?”
  
  “我沒威脅你,我是實話實說。”
  
  何養健看著玉恆,發現玉恆此刻的態度很平靜,和平時那個活蹦亂跳的頑劣樣子大不相同。他的親爹親娘都是完全不守中庸之道的人物,玉恆這孩子本身似乎也有一點欠缺理智,他的話可不可信,何養健心裡真是沒有數。
  
  在接下來的路上,玉恆不再多嘴多舌,只盡心盡力的照顧何養健。這一天,客輪終於到達了上海,玉恆拎著個小包袱,和何養健輕輕巧巧的下船上岸。兩人先去旅館開了房間安身,然後何養健說道:“我現在就去往天津發電報,你鬧了這麼一大場,也該夠了吧?”
  
  玉恆問他:“你還是要回去呀?”
  
  “我不回去,我怎麼辦?兩手空空的真跟你去重慶?到重慶要飯去?”
  
  玉恆小聲說道:“我可以賺錢養活你的。”
  
  “用不著!”
  
  玉恆聽了這話,低著頭走出去了。何養健聽了玉恆方才那番話,倒也覺得這孩子眼巴巴的有些可憐,不過可憐歸可憐,自己不能由著他的性子胡鬧。去重慶?笑話,自己去重慶干什麼?那裡有總經理讓自己當嗎?那裡有跑車和豪宅供自己享受嗎?
  
  思及至此,何養健擦了一把臉,又摸了摸褲兜裡的一點零錢,邁步就要往外走,然而房門一開,玉恆又回來了。
  
  玉恆不是空手回來的,手裡還拎著一把菜刀——不知道他從哪裡弄來的菜刀,刀身上還粘著蔥花。
  
  “你真要回天津啊?”玉恆問他。
  
  何養健後退了一步:“你干什麼?”
  
  玉恆說:“再問你一遍,你是不是真要回天津?”
  
  何養健莫名其妙的提起了心:“你把刀放下,有話好說!”
  
  玉恆面無表情的長出了一口氣,然後對著何養健一點頭:“你要是回天津,我就不活了。”
  
  說完這話,他舉起菜刀就往脖子上抹,何養健嚇得大叫一聲,慌忙沖上去攥住了他的手腕:“不走了不走了,把刀放下我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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