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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ViolaKM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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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尼羅]愛走薄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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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42:4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四章 聯姻(三)
  
  希靈沒想到春美的叔叔會對何養健感興趣——依著她的本意,她只是想讓何養健做一枚釘子,按照自己的指揮插進金家,從中得到的好處,當然有他一份,但是僅此而已,她可沒想去給自己扶起個對頭來。
  
  然而事到如今,何養健已經有了自作主張的資本,幸好他的起點太低,縱算是靠上了日本人這棵大樹,也還不至於立刻的扶搖直上。於是希靈一邊用著他,一邊暗暗的壓著他,橫豎她現在還是陸克淵唯一的太太,這張太太名片加上她的手腕和頭腦。還是很有些力量的。
  
  希靈偷偷的搶了榮興當鋪的生意,搶得不顯山不露水,讓何養健一時間察覺不到。這間當鋪是何養健的大本營,靠著當鋪,他不單掙了許多的錢,還認識了許多的人。希靈沒辦法壓著他不讓他往高走,只好從底下入手,悄悄去拆他的地基。
  
  一邊拆,她一邊若無其事的過生活。聽聞葉東卿到了北京,她還特地趕去見了她一面。葉東卿不是到北京來玩的,而是到北京來治傷的——在這之前,她陪著她那八十歲的老爹回了一趟吉林老家祭祖。結果被土匪堵在家裡了。
  
  葉家大宅牆高壁厚,四角修有炮樓,牆頭攔著鐵絲網,家裡還養著一支保安隊。這樣的宅子,還能引得土匪冒死前來攻打,可見葉宅的誘惑之大。
  
  她那位老爹已然八十有余,盡管完全沒有要死的意思,但是身體頭腦也都衰朽了,於是葉東卿作為“兒子”,當仁不讓,領著保安隊開始反擊。總的來看,戰績確是好的,因為土匪被葉家打得屁滾尿流。一路逃進了深山老林裡,但葉東卿的胳膊讓子彈蹭了一下,傷口鬧了很嚴重的感染,只好輾轉著先回奉天,又來了北京。躺在協和醫院的高級病房裡,她百無聊賴的抽煙喝酒發燒,忽見希靈來了,她倒是有幾分高興,耷拉著一條胳膊坐起來,她說:“行,算你有良心,還知道過來瞧瞧我。”
  
  希靈對著葉東卿,姿態有些難拿——拿她當女人對待,顯然是不合適,可她又不是個真正的男人,更要命的是她聰明。希靈在她面前,不是很敢裝模作樣,可她最擅長的就是裝模作樣,一時不裝,反倒感覺有些別扭。
  
  “我給你帶了花。”她捧著一束五顏六色的鮮花,環顧病房,想要找到花瓶。末了她真在窗台上看到了一只空花瓶,結果走過去一瞧,她發現花瓶裡竟然扔了不少煙頭。
  
  胡亂把花插進瓶子裡。她回頭對著葉東卿一笑:“我前天聽人說你進了醫院,嚇了一跳。現在看你沒大事,我放心多了。”
  
  葉東卿三言兩語的將自己這受傷經過講述了一番,又告訴希靈道:“在奉天一直發高燒,家裡人都害怕了,就把我送到了北京,結果剛一進這醫院,還沒用藥呢,燒就退了。”
  
  希靈走過去,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沒摸出什麼來——她手涼,摸誰都是熱的。
  
  在葉東卿的床邊坐下來,她娓娓的說了幾句慰問的閒話,然後她忽然出了神,竟是自顧自的沉默了片刻。
  
  葉東卿看了她這樣子,並不怪罪,只說:“沒話說就走吧,這地方呆著是怪難受,我再過兩天也非出院不可了。”
  
  希靈連忙搖了頭:“不是,我是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情……”
  
  這事情的確是她“忽然”想起來的,在此之前,她從未有過這種念頭。抬眼看著葉東卿,她鼓足勇氣說道:“我問你一句話,你別生氣啊。”
  
  葉東卿笑了:“說吧,我不生氣。”
  
  希靈遲疑著說道:“你……你還想不想要那個孩子了?”
  
  葉東卿一愣:“誰?”
  
  然後不等希靈回答,她恍然大悟:“你生的那個?是叫小狗子吧?”
  
  希靈囁嚅著答道:“是小耗子。”
  
  葉東卿一拍腦袋:“對對對,耗子。這話你是怎麼想起來的?”
  
  希靈說道:“現在……沒人管他,要是你肯要他……也算他運氣好了……”
  
  葉東卿看著希靈,忽然一笑,伸手拍了拍希靈的臉蛋:“做什麼夢呢?當初我要的時候,你不給我;現在你不稀罕他了,找我來給你接著,好事全讓你占了?再說我現在要他有什麼用?他和我,是沒有絲毫的關系,他爹和我,也沒有絲毫的關系,我屬鹹鴨蛋的,閒出油了,撿孩子養?”
  
  希靈垂著頭,也知道自己那話是異想天開,說出來簡直是自取其辱,不過被葉東卿敲打幾句倒是沒什麼,不知道為什麼,葉東卿教訓她,她不記恨。
  
  葉東卿又道:“孩子,我將來肯定是得弄一個,但我不要你那個耗子。好馬不吃回頭草,是吧?”
  
  希靈到了這個地步,反正已經被她說了一頓,索性徹底的不要臉,喃喃的垂死掙扎:“那個耗子……又乖又漂亮,很討人愛呢。你不看看?”
  
  葉東卿含笑問道:“有多漂亮?”
  
  希靈思索著答道:“有點像我。”
  
  葉東卿笑得露出了白牙:“明白了,這事咱們徹底免談。我要的是兒子,是繼承人,不是小瓶塞子。”
  
  希靈瞪了她一眼:“嗯,就你高!”
  
  希靈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不但沒有把玉恆推銷出去,自己還變成了小瓶塞子。自從她說要把玉恆帶回家、結果嚇得玉恆險些抽風之後,她就不敢再貿然的打這孩子的主意了,不過她養不了,葉東卿肯養他也是好的,至少葉東卿目前和她沒有仇,將來總不至於拿著孩子要挾她。
  
  可何養健就不一定了。她不信何養健能寬宏大量到和自己泯了恩仇。玉恆放在他那裡,怎麼看都不是長久之計。
  
  希靈藏著一肚皮心思,有的時候也想不明白,茫茫然的要鬧頭暈,但是身邊沒有一個人可以傾訴和商量——對陸克淵,她是不肯再敞開心扉了;果子雖然是信得過的,但是畢竟有主僕之分,也不能毫無顧忌的對她什麼都說。希靈到了這個時候,就想起了小桐。小桐類似一位“諍友”,盡管她和他總是談不攏,但畢竟還是可以談一談的。
  
  小桐現在怎麼樣了,她也不知道,也不肯去打聽。當初是自己非要和人家分道揚鑣的,現在再偷偷摸摸的探聽人家的情況,算什麼意思呢?
  
  於是希靈就一言不發。春美要和何養健在天津結婚,陸克淵跑前跑後的為金婉心分憂,她看在眼裡,依舊是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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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42:54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五章 時機(一)
  
  在這一年的秋天,何養健與春美結婚了。
  
  婚禮舉行得很盛大,掩蓋了它的倉促。一對新人在婚禮結束之後搬進了女方的家裡,因為何養健沒有找到合適的新房,而春美離開抽水馬桶與自來水管是活不了的。
  
  玉恆當然不能再跟著何養健走,於是何養健挑了個最穩重的小伙計到了自己家中,讓他夜裡帶著玉恆睡覺,早上把玉恆喂飽之後,再把他帶到當鋪裡去。玉恆悶聲不響的哭了幾夜,後來發現自己只要一睜開眼睛就可以去當鋪的辦公室裡,在叔叔身邊玩上整整一白天,他就漸漸的不那麼悲哀了。
  
  在婚禮之前,何養健已經多了一個總經理的新身份,等到他正式成為了吉田家族中的女婿。春美的叔叔便讓他名副其實的進入吉田會社之中,給了他很實際的權力。吉田會社不是普通的貿易公司,專營礦產生意,實力堪稱雄厚之至。吉田家族不大承認金婉心的身份,但是接納了春美,也接納了春美的丈夫。
  
  何養健到了這裡,才感覺自己真的是又重生了。
  
  汽車、洋房、隨從……一切失去的必備品,如今在一瞬間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他照舊的做長袍打扮,昂首挺胸而又一絲不苟,像個儒將,文武雙全。除了兩鬢淡淡的白發之外,他所承受過的苦難。全在他身上消失了蹤跡。當鋪裡的伙計們見了他,都有些畏縮,感覺老板像是換了一個人,他們並不知道,這才是何養健本來的面目。
  
  到了這個時候,何養健開始向陸克淵下手了。
  
  女人終究是女人,肅希靈也不例外。何養健想起希靈的所作所為,心裡只有冷淡的鄙夷——肅希靈,冷酷惡毒,然而終究還是個女人,是個感情動物,永遠不懂得什麼叫做共同利益,什麼叫做大局。她與陸克淵本是一對牢不可破的聯盟。然而這對聯盟被她自己親手摧毀了,就因為她覺得陸克淵不再愛她。
  
  非常虛無飄渺的原因,就因為她覺得他不再愛她,所以細想起來,說她聰明是不客觀的,她平時瞧著是比其他女人精明,可要是犯起蠢來,也真是蠢得駭人。
  
  比如她那一年單槍匹馬的去找白子灝,其實正常人都看得出那是羊入虎口,但她就頭也不回的真去了,因為她那個時候,很愛自己。
  
  何養健想這個女人是有軟肋的,而且這軟肋也未免太軟了一點。可惜她現在真是一點都不愛自己了,否則自己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把她折磨到死。
  
  希靈沒想到何養健的生命力這樣強,只給了他一點陽光和雨水。他就蓬蓬勃勃的恢復了生機。這天晚上她坐在家裡學習織毛衣,就聽見陸克淵在樓上打電話——起初是心平氣和的說話,說著說著聲調就高了,粗野的痞子氣也出來了,她抬頭向上望了一眼,心想這是和誰吵起來了?一般不會有人敢和他這麼對吵,能和他這麼有問有答吵上許久的人,膽子也真是不小了。
  
  片刻之後,樓上安靜了。陸克淵大步流星的走下來。希靈起身問道:“你要出門?”
  
  陸克淵頭也不回的答道:“我找吉田去!”
  
  希靈一聽這話,就又坐了下來。
  
  陸克淵一夜未歸,翌日上午才回了來。他這一夜干了什麼,希靈起初不知道,後來經過打探,才得知他昨夜險些和吉田動了手,因為吉田一聲招呼都沒打,就把他手裡的生意給了何養健。陸克淵並不靠著吉田提供給他的生意吃飯,但對於他來講,這是一種冒犯——他媽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真是反了他們了!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陸克淵一直是沉著臉,金婉心不停的給他打電話,希靈猜測她大概還是想做個和事佬,然而陸克淵對她也不耐煩的沒了好氣。
  
  希靈側耳旁聽,聽得心曠神怡,恨不能伴著陸克淵的怒吼哼幾句小調。
  
  陸克淵不給金婉心好氣,而在金公館內,春美也對著金婉心開了火,因為金婉心在吉田叔叔面前,一味的只幫陸克淵說話,已經損害了自家丈夫的利益。母女二人先是對吵,吵著吵著就沒了好話,春美指責母親勾引叔叔——吉田叔叔見了金婉心這位嫂子,的確偶爾會看直了眼睛。
  
  金婉心聽了這話,直接讓春美帶著何養健滾蛋。春美聽了,欣然同意,但是得讓媽媽提前把房子給自己找出來,否則他們無處可滾。
  
  何養健冷眼旁觀,一聲不出,同時在春美的叔叔那裡加緊的排擠陸克淵——陸克淵是個老刺頭,他知道日本人對陸克淵一直是有意見的。
  
  等到春美把金婉心氣得心口疼住進了醫院,陸克淵也和春美的叔叔翻了臉,何養健覺得,時機到了。
  
  是的,他一直在等待著這個時機,誰也不知道,只有他自己在默默的等待。
  
  他告訴他的日本親戚們:陸克淵現在已經成了吉田會社在天津的敵人了。而陸克淵這條地頭蛇一旦想要搗亂,後果將是不堪設想。
  
  這話他不說,日本人也知道。但他不只是說,他還提出了解決的方法。
  
  於是這天夜裡,皇宮飯店門口發生了一場大爆炸。
  
  不知是誰在陸克淵的汽車底下安裝了炸彈,汽車剛一發動,便在驚天動地的火光與巨響之中,被氣浪掀到了半空中。車尾當場就被炸碎了,陸克淵從半空中飛了出來,渾身是血的落在了地上。
  
  然而,他沒有死。
  
  在爆炸發生的一瞬間,他覺得車裡氣悶,所以推開車門想要重新一關,放進一些新鮮空氣。結果車門剛一開,爆炸就發生了,他先人一步的從車門中跌了出來,逃脫了粉身碎骨的厄運。除了他這個先飛出來的之外,車內的其他人,包括汽車夫和一名保鏢,全在烈火中迅速化成了黑炭。
  
  希靈得到消息,慌忙跑去了醫院,結果發現有人比她搶先了一步,已經哭天搶地的闖進了陸克淵的病房。
  
  這人不是旁人,正是金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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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43:0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五章 時機(二)
  
  希靈沒想到這個時候,金婉心還能搶在自己頭裡拔個頭籌,後來她才知道,金婉心正在這家醫院裡治療她那個心口疼的毛病,已經連著住了好些天的院。
  
  但她這時已經顧不上和金婉心斗智斗勇了,陸克淵再可恨,可也罪不至死,再說他要是死了,她這滿腔的愛恨可該往哪裡安放?
  
  慌裡慌張的沖進病房,她只看見病床上躺著個煙熏火燎的人,乍一看根本認不出他的面貌。待她想要細看之時,醫生和看護婦一擁而上,已經把她們這些閒雜人等攆了出去。
  
  一番搶救過後,陸克淵的性命保住了。
  
  他幾乎流干了身上的鮮血。後背——從後脖頸到小腿——因為正沖著爆炸的方向,所以也被炸了個血肉模糊,臉和前胸倒是沒事,左小腿的骨頭折了,右手腕子也被重物砸斷了。醫生費了天大的力氣,總算把他修修補補的重新組裝了起來。從脖子往下用繃帶密密的纏裹嚴密了,他在翌日凌晨睜了眼睛。
  
  希靈和金婉心都陪在他的身邊,他那幾個過命的好兄弟則是全副武裝的守在門外。從喉嚨裡很費力的發出一聲呻吟,他轉動眼珠去看身邊這兩個女人。金婉心本是昏昏欲睡的,一聽他出了聲,立刻就一個激靈坐直了身體;希靈也慢慢的抬了眼皮——自從得知陸克淵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之後,她就不那麼緊張了。又因為金婉心一直虎視眈眈的坐在一旁。看那模樣比她更像正房妻子,所以她心中不忿,對他越發的連心疼都不心疼了。
  
  陸克淵看了看希靈,又看了看金婉心,這回緩緩的閉了眼睛,很含糊的咕噥了一句話。希靈沒聽懂,金婉心卻是領會了意思,公然的握住了陸克淵的一只手,她柔聲答道:“昨夜沒出別的事,你就安心養傷吧。”
  
  陸克淵微微的一點頭,又昏睡了過去。
  
  金婉心這時轉向希靈,聲音依然是溫柔的:“妹妹熬了一夜,也累了。回家休息一會兒吧,這兒有我呢。”
  
  希靈低聲問道:“等他下了病床,怕是恢復不了原來的樣子了,你還喜歡?”
  
  金婉心向她抿嘴一笑:“我們這麼大的年紀了,還圖對方漂亮呀?”
  
  希靈也一笑,起身推門回家去了。
  
  希靈並非孤身回家,把陸克淵手下的“八爺”也一並帶了走。八爺對陸克淵是最忠誠的,如今他一口咬定:就是日本人下的黑手!
  
  然後八爺舉出種種證據,說得希靈也不能不信。說完日本人,八爺話鋒一轉,又提起了何養健——是何養健攛掇日本人暗殺陸克淵,還是日本人為了扶植何養健而暗殺陸克淵,他不敢斷定,但總而言之,現在何養健是日本人眼裡的香餑餑,日本人敢對陸克淵動手。何養健就算沒參與,至少也是知情!即便事前不知情,現在肯定也什麼都知道了!
  
  希靈聽了,覺得八爺說得有理。把事情從前到後的又思量了一番,末了她帶了幾名保鏢,去見了何養健。
  
  何養健對於她的質問,是一問三不知,希靈早就料到他會是這種反應,也不驚訝。只暗暗觀察著他的舉止神情。和先前相比,他還是穿著那身衣裳,辦公室雖然從當鋪後面挪到了商社大樓裡,但室內陳設簡潔,也依然是很樸素的環境。外在的一切都沒怎麼變,但何養健明顯是脫胎換骨了,他的精氣神變了!
  
  到了這時,希靈忽然的出了一身冷汗。
  
  她沒想到何養健會變得這樣快這樣徹底,她記得自己只是給了他一個勾搭闊小姐的機會——僅此而已,而且那位闊小姐也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可是這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秘密事件,讓何養健會一步登天?
  
  冷汗出在後脊梁上,她的面孔依然是冷淡微笑著的。
  
  “恭喜你啊!”她不陰不陽的說話:“不過我很想知道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是繼續與我和氣生財呢?還是找我報仇雪恨?”
  
  何養健答道:“過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了。”
  
  希靈問道:“這麼寬宏大量?”
  
  何養健告訴她:“我和你不一樣。”
  
  希靈不冷不熱的又是一笑,同時毫無緣由的,她感覺自己的汗毛炸了起來,像是動物受了驚,很懵懂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就單是驚。
  
  既然何養健這裡果然是一句實話也沒有,那麼希靈反而確定了他果真是知情人。若無其事的離開了何養健的辦公室,她下樓出門上汽車,然後回家上樓進臥室。
  
  這回身邊再無旁人了,她走到鏡子前接二連三的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後抬手,狠狠的抽了自己一記耳光!
  
  她只是想懲罰陸克淵和金婉心——懲罰而已,要讓他們那對有情人不成眷屬,要讓他們雞飛蛋打不好過,要讓陸克淵為他的不忠付出代價。
  
  就是這樣,只是懲罰。
  
  但是她玩火了,她對著懲罰二字火上澆油,讓那暗處的仇敵趁虛而入了!
  
  事情沒辦好,聰明反被聰明誤。她恨了自己,抬手對著另一側面頰又抽了一巴掌。這一回臉上火燒火燎了,背後的冷汗也慢慢消了,她向後坐到柔軟的大床上,雙手扶著膝蓋,低頭沉思了良久。
  
  末了她站起身,大踏步的推門走了出去,一邊走一邊高聲喊道:“果子!讓人備車,去醫院!再通知八爺,讓八爺帶人也往醫院去!快!”
  
  果子的神經一直是緊繃著的,此刻幾乎是尖叫著答應了一聲。而在果子撲騰騰的跑到樓下打電話時,希靈已經快步走到了門口。
  
  汽車鳴著喇叭,端端正正的停在了院門外。希靈一邊出門,一邊抬手打了個響指。院內的保鏢見狀,當即一言不發的跑到門外,提前為她打開了汽車車門。希靈抬腿坐上汽車,然後扶著車門對保鏢說道:“再叫一車人跟上我,全帶家伙!”
  
  保鏢當即一點頭:“是,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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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
發表於 2015-3-18 18:43:11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五章 時機(三)
  
  希靈趕到醫院,不顧醫生的阻攔,強行要帶陸克淵出院。金婉心聽聞了,先是以為她在開玩笑,及至發現她並非故意的嚇唬人之後,她連忙拉住希靈:“妹妹,這不是鬧著玩的,自從你走之後,他一直就沒醒過,這個樣子,怎麼能夠離開醫院?”
  
  希靈冷冷的看著她:“沒關系,家裡有房子,收拾出一間給他做病房,和在醫院裡也是一樣的。”
  
  說完這話。她用力一甩胳膊,強行甩開了金婉心的手。與此同時,八爺等人趕了過來,金婉心見了,連忙換了對象,對著八爺哭道:“她這是要活活的害死他啊!”
  
  八爺在得知了希靈的所作所為之後,也瞪了眼睛不同意,希靈並不和他吵鬧,而是把他叫到近前,低聲向他耳語了一番。八爺先是滿面怒容的聽,聽著聽著,怒容消失了。他很嚴肅的露胳膊挽袖子,帶著幾名手下闖進了病房。
  
  不出片刻的工夫,陸克淵被八爺等人用擔架硬抬出了醫院。希靈跟在後方,監視著全局。一陣風似的上了汽車離開醫院,希靈告訴汽車夫:“別回家,我們去——”她沉吟了一下,抬頭去問前方副駕駛座上的八爺:“八爺,你在英租界給我們找個安全地方吧!”
  
  八爺答應一聲,當即給汽車夫指了路。於是在天黑之前,希靈就在一處還殘留著幾分人氣的小洋樓裡安了身——這小洋樓的主人,本是八爺的一個相好,在八爺心中,大哥的分量遠遠重過女人。所以相好只得暫時搬了家,騰出房子給了陸克淵夫婦。
  
  希靈在樓內來回走了一遍,末了停在了客廳,站在了廳內的擔架旁。陸克淵還在昏睡,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大眼睛空落落的陷進了深眼窩裡。眼窩一深,就顯得鼻梁很高,而且是窄而高,讓他有了幾分憔悴而又險惡的鷹隼相。一個人竟真能在一夜之間虛弱出老態來,希靈從陸克淵此刻的面容上,看出了他老後的模樣。
  
  感情復雜的盯著陸克淵,她想他老了也還是挺好看,會是個有模有樣的老爺子。
  
  本來她對這人是已經寒了心的,她和他差一點就是分道揚鑣,然而現在不行了,不是她對他又動了情。是風刀霜劍嚴相逼,她和他必須重新聯手,才能活下去。
  
  果子帶人專門收拾出了樓上一間屋子當做病房,保鏢把陸克淵抬了上去放到床上。八爺出去一趟,從外面帶回來了一位信得過的醫生,這醫生來了就不走了,長住在這裡,專門負責陸克淵的治療。
  
  忙完這一切,外面的天也就黑透了。八爺告辭離去。希靈則是坐在客廳裡,沒滋沒味的喝了一碗粥。
  
  然後她上樓去看陸克淵,正巧陸克淵恍恍惚惚的睜了眼睛。轉動眼珠盯著希靈,他張開嘴,發出了很細微的一聲呻吟。
  
  希靈冷著臉站在窗前,問道:“你說什麼?”
  
  陸克淵看她沒有聽懂,就不說了。
  
  希靈看他很艱難的想要東張西望,便直接告訴他:“我已經把你從醫院裡接出來了,這裡只有我,沒有金婉心,你找也白找,省省力氣吧!”
  
  陸克淵皺起了兩道眉毛,向她做了個疑惑的表情。
  
  希靈看了他這個反應,心中沒來由的忽然生出一股子惡氣:“怎麼?怕我害你?現在你已經開始怕我害你了?”
  
  陸克淵靜靜的注視著她,是個不和她一般計較的模樣。
  
  希靈賭氣似的沉默半晌,末了向他說出了實情:“我懷疑這一切都是何養健干的,現在他有了日本人的力量,我很怕他會對你斬草除根。”
  
  然後彎腰伸手摸了摸陸克淵的頭發,她低聲又說:“這裡是英租界,八爺的房子,很安全。”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隨即卻是苦笑了一下:“叔叔,你看,我們又成了一條線上的螞蚱了。”
  
  陸克淵聽了那聲“叔叔”,像是有所觸動,竟是向她淡淡的一笑。
  
  希靈被那笑容震了一下,像被嚇著了似的猛然直起身,她低頭對著陸克淵怔了怔,末了忽然咬牙切齒的說道:“你的一切我都喜歡,我就恨你和金婉心糾纏不清。恨死我了,恨死我了!”
  
  說完這話,她轉身就走。不走不行了,她知道自己再不走,就要激動了!
  
  醫生得了八爺豐厚的酬金,所以格外勤快,一夜幾趟的上樓去檢查陸克淵的狀況,該打針打針,該換藥換藥,陸克淵的治療環境,並不比真正的醫院差。
  
  一夜過後,陸克淵明顯是清醒了許多,清醒了的陸克淵,一步跌進了無間地獄。
  
  他的半面身體都被烈火灼傷了,燒傷到底會有多痛,希靈不知道,希靈只知道陸克淵這能徒手從肉裡挖子彈的人,都疼得忍不住呻吟出聲。相比之下,兩處骨折已經完全算不了什麼。
  
  止痛藥對他徹底失了效果,他一分鍾的覺都睡不成,一口水都咽不下。咬緊牙關屏著呼吸,他長久的忍耐,忍了一日一夜,這天凌晨,他昏迷了過去。
  
  昏迷了的他發出了很大的慘叫聲,沒有意識,只有本能的呼號。希靈裹著睡袍從隔壁臥室跑了過來,開了電燈沖到床前,她低頭一看,就見陸克淵雙目緊閉身體抽搐,豆大的汗珠順著鬢角往下流,他已經痛苦得五官扭曲。
  
  希靈連忙叫來了醫生,讓他給陸克淵打止痛針。醫生卻是有些遲疑——這些天他已經給陸克淵注射了太多的嗎啡鎮痛,如果再這麼注射下去,恐怕陸克淵就要對嗎啡上癮了。
  
  希靈聽了醫生的顧慮,也遲疑了。
  
  短暫的遲疑過後,她問道:“讓他這麼疼下去,他會疼死嗎?”
  
  醫生答道:“那應該是不會的。”
  
  希靈說道:“那就讓他這麼疼下去吧!”
  
  希靈說得堅決,可是如此過了一天之後,她還是讓醫生給陸克淵繼續注射了嗎啡。
  
  這不是她的意思,是陸克淵的意思。
  
  陸克淵從未經歷過如此劇烈的痛苦,他實在是忍無可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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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43:20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六章 爛姻緣(一)
  
  何養健聽聞希靈把陸克淵從醫院裡硬抬了出去,不禁有些惋惜——這回算他慢了一步,他本以為陸克淵傷得那麼重,一時半刻是離不開的。很好的機會,就這麼浪費了,他只能權當是自己吃了個教訓。
  
  他帶春美去了一趟醫院,看望金婉心。金婉心在家受春梅的打擊,在外又受了希靈的重創,還惦記著半死不活的陸克淵,區區一顆心,簡直不夠她疼的。懨懨的坐在窗前,她不穿病人服,而是做西洋式的長裙裝束,又松松的圍了一條開司米披肩。修長白皙的脖子從大領口中探出來,她百無聊賴的垂著睫毛,滿頭黑發高高的堆在頭頂盤成發髻。
  
  何養健對這位美麗的岳母做了一番慰問,金婉心對他並無好感,所以像只病天鵝似的,只潦草的點了點頭。看春美和何養健的恩愛模樣,她也覺得刺眼。勉強壓著心煩,她很溫柔的把這二人打發走了。而這二人離了醫院,春美回了家,何養健則是去了公司的辦公室。
  
  他前腳剛一進辦公室的門,後腳小伙計領著玉恆來了。他這辦公室的角落裡擺了個棉墊子,就算是玉恆的小窩。他這小窩怎麼看都類似狗窩。但玉恆自己不介意,旁人當然不好說什麼。
  
  玉恆很識相的一聲不吭,不打擾何養健辦公,只坐在棉墊子上玩他的小玩具,玩累了就倒下去,枕著他的癟老虎睡一覺。他這個角落十分隱蔽,平常的人進進出出,都不知道這屋子裡還有個小孩子。
  
  何養健在感情上是喜歡這孩子的,可是在理智上,他又認為自己應該折磨折磨他。感情和理智打了架,他拿玉恆和自己全都沒了辦法。所以一方面,他把玉恆當成小狗養在角落裡,平時不許他隨便出聲;另一方面。他又忍不住要把玉恆抱到大腿上,咬咬他的小嫩胳膊小嫩手,逗得玉恆咯咯笑出聲音。
  
  何養健嚴肅了二三十年,似乎生下來就是少年老成的,從來不玩,結果如今到了而立之年,他反倒給自己養了一個肉嘟嘟的小寵物。
  
  偏偏這小寵物又是他的仇人生下來的。這算是幸還是不幸?他也想不清楚。
  
  一邊逗弄著玉恆,他一邊把陸克淵在日租界內的勢力抹了去,同時他又聯絡了天津衛裡幾位有名有姓的“大哥”。大哥全被陸克淵欺負得夠嗆,如今看見有人敢啃這塊姓陸的硬骨頭了,而且還有日本人撐腰,大哥們就也都躍躍欲試,頗想趁機痛打落水狗,也跟著出幾口惡氣。而春美的叔叔更有妙計,直接對外放出流言,說陸克淵其實已經在爆炸中身亡。
  
  這一招確實是厲害。因為陸克淵此刻的確是無法露面。陸克淵既不露面,旁人便不由得要信那些流言。何養健還沒再次出手,陸克淵這邊已經自行亂了陣腳。
  
  八爺一天過來一趟,向陸克淵報告外界的情況。陸克淵靠著嗎啡一天一天苦熬時光,聽聞手下已經人心惶惶,他沉默半晌,末了說道:“我該出去見見人了。”
  
  說這話時,他的嗓子還是啞的。
  
  八爺抬頭去看坐在一旁的希靈——現在,他是很拿這位小大嫂當一回事了。
  
  希靈不置可否的盯著地面。像是出了神。於是八爺只好又去看陸克淵:“大哥,你那身體行嗎?要不然再等等吧!”
  
  希靈這時忽然開了口:“他行。八爺,你負責准備外頭的事情,這兩天我們就找機會,讓他出去亮亮相。”
  
  八爺又看了陸克淵一眼,見陸克淵也是點頭,便答應著離去。而如此又過了一天一夜,在這一日的下午,希靈在醫生的幫助下,給陸克淵穿上了一套嶄新的衣褲。
  
  衣褲下面裹了層層的繃帶,因為受了傷的皮膚還在向外滲著黃水,幸而手和臉全是安然無恙。在嗎啡的支持下坐上輪椅,他的腿和手打著石膏,看著前方大鏡子中的自己,他沒說什麼。
  
  希靈給他刮淨了臉,又用梳子和發蠟把他的腦袋打理成一絲不亂。然後在他面前俯下身來,她很仔細的為他正了正領帶結,同時低聲說道:“最多半個小時,一定給我挺住!”
  
  陸克淵笑了一下:“心狠手辣,不疼男人的東西!”
  
  希靈看了他一眼:“我恨你還來不及呢,我還疼你?”
  
  陸克淵回望著她的眼睛:“我不知道你這麼恨我,希靈,說實話,如果沒有這一場,你是不是也該對我下手了?”
  
  希靈抬手又為他理了理頭發:“你這麼折磨我,我能饒得了你?”
  
  “那現在正是你報仇的好機會。”
  
  “你少拿話激我,等你把那一身皮長好了,我自然再和你算總賬。”
  
  說完這話,她叫僕人進來,把陸克淵連著輪椅一起抬了出去。一步一步的跟在後方,希靈回想著自己方才和陸克淵的那一番談話,忽然感覺自己不那麼恨他了。
  
  然後無可奈何的認了命,她想他們大概天生就只能是患難夫妻,千萬別過好日子,一過起好日子,就要分道揚鑣。
  
  這叫什麼爛姻緣?
  
  陸克淵很成功的亮了個相。
  
  汽車火速的把他送到了八爺家裡,然後保鏢推著他進了八爺的家門。八爺提前找了幾個有頭有臉的朋友在家喝酒打牌,“冷不防”的見陸克淵來了,嚇了一跳。而陸克淵若無其事的罵了八爺幾句,說自己打電話找不到他,原來他在這裡玩上了。罵著罵著,他從輪椅後方抽出手杖,還在八爺身上抽了一下。八爺乖乖的挨著,一生不敢吭。
  
  在座的其余眾人——其中也有稱得上是“大哥”的——見了陸克淵,先是驚得目瞪口呆,隨即反應過來,開始問他身體情況。陸克淵用手杖敲了敲腿上石膏,又向他們抬了抬手臂:“他媽的,一條胳膊一條腿,傷筋動骨一百天,夠我養一陣子的了!”
  
  然後他指了指八爺:“老八,別讓我再登門找你,記住沒有?”
  
  八爺訕訕的笑著,畢恭畢敬的送陸克淵出門。陸克淵坐上汽車時,還是安然的,然而等到家之後被人抬上樓了,他忍不住哼哼的叫出了聲音。
  
  希靈咬著牙瞪著眼狠著心,和醫生一起給他脫衣服。他那受了傷的皮膚滲出大量血水,繃帶已經被染得一塌糊塗,和襯衫粘糊糊的粘在了一起。在陸克淵斷斷續續的慘叫聲中,希靈幫著醫生,像活扒皮一樣,硬把他的襯衫和繃帶一層一層扒了下來。到了這個時候,連希靈的眼睛都熱了——她替陸克淵疼,疼得要落淚。
  
  就是別提金婉心,永遠別提金婉心,沒有金婉心,他們就是天下第一的恩愛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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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43:2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六章 爛姻緣(二)
  
  何養健當然知道陸克淵沒有死,可聽說陸克淵忽然露面,並且是“談笑風生”,他在驚訝之余,心裡就打了鼓,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陸克淵沒死這一點他是知道的,可是據他從金婉心那裡聽來的話,陸克淵這回沒死也丟了半條命,據金婉心的描述,陸克淵好像在被人送到醫院裡時,就已經被火烤到了六七分熟。這才剛過了幾天,六七分熟的陸克淵就能安然無恙的出來“談笑風生”了?
  
  那些胃口大膽子小的“大哥”們明顯是有些膽怯了,但是何養健不怕,何養健這一次並不靠著那些名不副實的所謂大哥們。這一回,他身後站著日本力量,站著整個吉田家族。他將是吉田家在中國的代理人——他擁有做代理人的一切資格,他天生就有一股子鶴立雞群的高傲勁頭。
  
  有條不紊的按照計劃行事,他先是撒開無形的大網兜住陸克淵的勢力,然後再慢慢的收緊,讓他的勢力范圍縮小再縮小。現在是最好的時機,陸克淵露了一次面之後又是銷聲匿跡,他是他們那幫人中的靈魂,靈魂不知所蹤了,他的人馬明顯有些渙散。
  
  何養健並不明著打打殺殺,他是正經商人。不是地痞流氓大混混。像一位城府深沉的政治家一樣,他在表面上不但奉公守法,甚至開始領頭張羅著成立日租界內的華人商會。
  
  表面是這樣,私底下卻是那樣——吉田商社和日本軍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能夠派出受過專門訓練的特務。於是這天夜裡,陸克淵手下的八爺在街上走,忽然空中傳來一聲槍響,八爺的脖子上立刻噴出了血花,一聲沒吭的就倒了下去。這事是發生在英租界,巡捕在三分鍾內就趕了過來,然而沒人看到凶手是誰,甚至誰也說不清楚那子彈究竟是從哪裡飛出來的。
  
  八爺死了,陸克淵斷了一條很粗壯的臂膀。
  
  陸克淵聽聞自己手下的老八死了。並沒有十分傷心,因為他已經是自顧不暇,管不得老兄弟們的生死了。希靈向他報告老八的死訊時,他赤裸裸的趴在床上,只喘息著說道:“死了?”
  
  然後他氣喘吁吁的說道:“死的要是我就好了。”
  
  他說這話並非是在痛惜老八,而是他已經被劇痛折磨得死去活來。拿希靈的話講,就是他“少了半張人皮”。這話當然是言過其實了,和金婉心那個“六七分熟”有異曲同工之妙,陸克淵的確是損失了些許皮膚,但絕沒有半張那麼大——若真有那麼大,那他也活不到現在了。
  
  他身體實在是好,裸露在外的皮膚已經斑斑駁駁的開始結痂——對於他來講,不化膿就是勝利,至於美觀不美觀,則是根本顧不上了。但傷勢雖然有了好轉,陸克淵卻是越發的一動都不敢動——一旦動作幅度太大、牽扯到了受傷的皮膚。那麼血痂裂開,就等於是把他長囫圇的傷口又撕了開。
  
  他這樣半輩子刀頭舔血過來的人,到了這時,都有了崩潰的趨勢,當他和希靈單獨相對的時候,他甚至像小孩子一樣,哼哼的哭了起來。
  
  希靈看了他這個脆弱的、沒出息的可憐樣子,臉上還冷淡堅硬著,心中卻是恢復了火熱的溫度。
  
  這溫度曾經支撐著她跟著陸克淵跑關東。曾經支撐著她在失去陸克淵的時候獨自支撐起一家小小的工廠,這溫度已經遠離她很久了,可是在這存亡關頭,她又重新燃燒了起來。
  
  “怕什麼?”她正色對陸克淵說:“有我呢!只要你還是我的男人,我就絕不能丟了你不管!”
  
  這是她的心裡話,只要陸克淵還是她的男人,她就要對他負責到底;可如果陸克淵心裡還想著金婉心,並非全身心的屬於她,那就怪不得她冷血無情了。但是,後半句現在還不必說,這個時候威脅恐嚇他是沒意思的,現在她沒了陸克淵不行,陸克淵沒了她也不行。
  
  陸克淵喘著粗氣抬頭看她,這個時候,他面孔青紫,嘴唇慘白,然而在希靈眼中,反倒有了點當年的影子。當年那個影子可是個好影子,讓她看了他第一眼之後,就念念不忘的想要再看第二眼。
  
  眼中還含著眼淚,但陸克淵卻是咬著牙對她笑了一下:“我沒事。”
  
  “沒事你還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
  
  “自家太太,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客氣什麼?”
  
  “你還貧嘴!”
  
  陸克淵伸手攥了攥她的手:“別總守著我,多給我留意著外面的情況。”
  
  希靈用手指頭一戳他的額頭:“現在要拿我當老八使喚了?”
  
  話音落下,陸克淵忽然低低的呵斥了她一聲:“少他媽胡說八道!”
  
  希靈這才反應過來——老八是被冷槍打死的,不得善終,不吉利。
  
  然後,雖然覺得這麼說有俗不可耐之虞,但她忍不住還是又問了一句:“現在又知道我好了?”
  
  陸克淵力不能支的趴了下去:“一家的人……”
  
  這話少了後一半,希靈看他沒有把話說完的意思,也就不再追問,只蹲下來,拿了手帕去擦他額頭上的冷汗。手抬起來,鐲子順著細手腕往下滑,露出了腕子上一道粉紅的疤痕。陸克淵盯著那道傷疤瞧,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那些往事讓他的大眼睛濕潤了,他依然瘦得像只鷹隼,不過那點淚光給他陰鷙蒼白的面孔平添了幾分多情。
  
  陸克淵不能坐以待斃,他讓希靈出面,替自己發號施令。想象中的火拼並沒有發生,發生的是接二連三的暗殺。他手下的老兄弟被一個一個的清除掉了,這讓他認定了幕後的黑手是日本人——日本人在下很大的一盤棋,他們想要奪取的,並非幾家賭場幾家花會。
  
  所以如今他的生意都還在,錢也都還在,只是得力的干將沒了。他好比一只坐在正中央的大蜘蛛,余威尚存,可蛛絲斷裂,讓他沒辦法再靈活的掌控局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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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43:3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六章 爛姻緣(三)
  
  何養健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抽出一點閒工夫,逗玉恆玩。玉恆騎著他的大腿面朝了他,仰起臉對他小聲的說話,是奶聲奶氣的小嗓子,聲音很好聽,幾乎有點“鶯聲嚦嚦”的意思,當然還是只黃嘴丫子的小幼鶯。小黃鶯嘴饞了,要向叔叔要點“好吃的”,何養健故意的逗他,先是不答應,等他悻悻的垂下頭了,他才口風一轉,又答應了。
  
  玉恆高興了。騎大馬似的在他腿上顛了幾顛。何養健說道:“謝謝,謝謝。”
  
  他這是在提醒玉恆講禮貌,而玉恆果然立刻抱起小拳頭,對著何養健拜了拜,鸚鵡學舌似的說:“謝謝,謝謝。”
  
  何養健支使聽差上街,去給玉恆買了一些巧克力回來。玉恆有了“好吃的”,心滿意足的溜回了他的小窩。現在他又得了一樣新玩具,是一本兒童畫報,畫著彩色的動物。他不認識字,但是會看畫。
  
  何養健給自己點了一根香煙,他煙癮不重。抽煙也是抽得心不在焉。想想自己的前程,再扭頭看一眼狗窩裡的小崽子,他心曠神怡,認為自己養活玉恆,其實也不算吃虧。表妹就這麼一點骨血,落在了自己手裡,自己如今給他一口飯吃,將來養活大了,他必能有他的用處。至少——他冷不丁的笑了一下——會給人洗腳。
  
  何養健很少笑,尤其是不會自己被自己逗笑,但今天他是笑了。垂眼盯著香煙的火頭,他也感覺有些意外。
  
  正當此時,寫字台上的電話響了。他伸手拿起話筒一聽,原來這電話是春美從家裡打過來的,春美顯然是沒什麼好氣,但是因為愛他,所以語氣還算客氣:“達令,你和叔叔在一起都干什麼了?媽咪剛從醫院回來了,在家大發脾氣,要你馬上來見他呢!”
  
  何養健並不想回去和金婉心正面交鋒,但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總這麼躲著也不是事,所以他穿上大衣走到玉恆面前,彎腰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叔叔出去了,你自己玩。”
  
  玉恆“嗯”了一聲,從窩裡爬起來送他到門口,他走出幾步之後一回頭,看見玉恆還在向自己揮手道別。就一點頭,然後繼續向樓下走去。
  
  不出片刻的工夫,他到了家。
  
  金婉心和陸克淵之間的關系,他已經是很了解,所以早防備著會有這一天。如今見了金婉心,他若無其事的問候了一聲,而金婉心氣得面色蒼白,嘴唇都在哆嗦:“你和吉田次郎兩個人鬼鬼祟祟,這些天都干了些什麼?”
  
  何養健苦笑了一下:“還是請母親去問叔叔吧。我在這件事情裡面,也是後知後覺。”
  
  金婉心仰起頭,從鼻子裡向外出氣,哆嗦著的嘴唇漸漸穩住了,她逼迫自己不太失態:“你當我沒問過吉田次郎?你當我找你,是專挑了軟柿子來捏嗎?”
  
  春美聽不下去了,撅著嘴怒道:“媽咪,既然是這樣,你還找養健干什麼?他即便做了什麼,也都是聽了叔叔的安排,他是無辜的!”
  
  金婉心抄起手邊的茶杯丟了過去:“你閉嘴!”
  
  春美向後一跳,本想再喊一聲“你打我”,可那茶杯落在地毯上,不但沒碎,甚至都沒摔出一聲響來,讓她想喊都無從喊起。
  
  金婉心這時對著何養健又說道:“你不要以為有了吉田次郎給你撐腰,你就可以肆意妄為,報你的私仇。你知道的,我知道;陸克淵知道的,我也知道。吉田家在中國再厲害,放到日本人裡頭也不是第一名,別看這是在天津,不管天津上海,我一樣的有法子!”
  
  何養健聽到這裡,沉默片刻,末了卻是說道:“我可以單獨的和您談一談嗎?”
  
  金婉心抬眼看著他——這一刻,她柔和秀麗的面龐顯出了嚴峻的老態,是那種單身女人經過半世風雨卻依然屹立不倒的嚴峻,既是成竹在胸、又有同歸於盡的瘋狂,讓何養健都稍稍的畏縮了一下。
  
  “好。”金婉心答道:“雖然你成了我的女婿,但我一直都不很了解你,我也很願意聽聽你接下來,會說出什麼話來給我聽。”
  
  何養健和金婉心進行了長達一個小時之久的秘密談話,那談話的內容,外人不得而知,包括春美。但這場談話的效果是顯而易見的,金婉心和何養健一前一後的走出屋子時,她的面貌已經恢復了往昔的和藹可親。春美很緊張的看著他們,心想他們一旦再開戰,自己一定要保護英俊可愛的丈夫,但金婉心和何養健並沒有再度戰斗的意思,金婉心自顧自的上樓去了,何養健坐在客廳裡,春美問他到底和媽咪說了什麼,他只是笑笑,也不回答。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金婉心重返家中過生活,也沒有再去找小叔子的麻煩。吉田次郎對於這位中國嫂子是有點沒辦法的——全吉田家族的女性加起來,都湊不出金婉心三分之一的美貌。尤其是這金婉心不守婦道,是個“壞女人”,對於吉田次郎來講,格外的富有危險性,簡直要讓男人招架不住。
  
  所以金婉心一安靜下來,好些個人都松了一口氣。
  
  如此又過了些許時日,春美微微的顯了一點肚子,飯量則是增長了幾倍,她開始自己和自己賭氣,恨自己吃得太多胖得太快,失去了先前的身段和美貌。而對於她肚裡的孩子,何養健也說不上是期待還是不期待,總而言之,歡迎是歡迎的,但絕非熱烈歡迎,也許是因為在他心中,這個妻子太不合乎他的要求。偶爾有了點閒工夫,他倒是更願意在辦公室裡和玉恆呆一會兒,因為玉恆對他是無比的依戀和需要,和玉恆在一起,他很能感覺到自己的重要性。
  
  這一天,他又坐在辦公室裡和玉恆做伴。窗外是冬日暖陽,窗內的房間安裝了暖氣管子,所以氣溫十分宜人。玉恆熱了,脫了外面的小棉襖,坐在何養健的大腿上,很入神的看何養健用鋼筆寫字。就在這時,房門被人敲響了,他的男秘書將房門推開一道縫隙,很懂規矩的低聲開了口:“經理,有一位陸太太來找您,但是她沒有預約。”
  
  何養健愣了一下,隨即保持著姿勢不變,開口答道:“帶她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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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43:4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七章 悚然(一)
  
  希靈進了何養健的辦公室,看模樣,她和先前並無不同,還是花團錦簇的打扮著,見了何養健,她也是一派自然,並沒有要吃人的意思。
  
  她都能若無其事,何養健當然就更鎮定。兩人隔著寫字台坐下了,聽差進門送來熱茶。玉恆還坐在何養健的大腿上,愣頭愣腦的看著希靈發呆——他隱約記得自己應該叫這人一聲“媽媽”,不過他實在是好長一段時間都沒見到她了,況且她又換了冬裝,和夏天大不一樣,所以玉恆遲疑著。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那個“媽媽”。
  
  何養健抬手摸了摸玉恆的小肩膀,然後把他抱著放了下去:“自己玩吧。”
  
  玉恆立刻跑了,希靈盯著他,就見他跑進了角落裡——角落的一側是牆壁,另一側擺了個鐵皮文件櫃,正好掩人耳目的分割出小小的一點空間供他容身。
  
  希靈也覺得玉恆坐在那個棉墊子上,像是小狗回了窩。心裡難得的可憐了這孩子,她有那麼一瞬間,真想把玉恆從那狗窩裡拽出來帶走。
  
  但她這一趟不是為了孩子來的,她有更重要的任務。
  
  端起茶杯暖了暖手,她對著何養健說道:“知道嗎?陸克淵今天本不許我來,怕你殺了我。”
  
  何養健的臉上沒有笑意。但是神情平和:“你怕嗎?”
  
  希靈反問道:“你覺得我應該怕,還是不應該怕?”
  
  何養健答道:“陸克淵並不了解你我之間的關系,你當然沒有怕的必要。”
  
  希靈深以為然似的一點頭:“我們之間的關系?你指我們之間的舊關系,還是我們之間的新關系?”
  
  何養健饒有興味的看著希靈,忽然說道:“表妹,當年我們還是一家人的時候,我真沒看出來,你是這樣一個不平凡的女人。”
  
  希靈放下了茶杯:“你這是誇我,還是罵我?”
  
  “不帶褒貶,我只是覺得不可思議而已。”
  
  希靈笑了一下:“好了,過去的事情,不談也罷。我這一次來,只想當面的告訴你。我知道你存著什麼心思,不過我奉勸你一句,適可而止。這樣對你對我都好,對你的好處更大,因為你是要前程的人,而我,可沒有你的雄心壯志。”
  
  何養健反問道:“這是警告嗎?”
  
  希靈搖了搖頭:“不,是忠告。警告對你是沒有用處的,我知道。”
  
  何養健看著希靈的眼睛答道:“好,我接受你的忠告。你說的沒錯,我的確是一個要前程的人,你知道我為了前程,會不擇手段。”
  
  迎著何養健的目光,希靈略微分神看了玉恆一眼。真是越看這孩子,越覺得他討人喜歡了,白子灝的痕跡絲毫不留。他長大了許多,成了個全新的可愛小男孩。可惜,這可愛小男孩沒有她的份——沒有她的份,倒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她沒有資格怨天尤人。
  
  收回目光再望向何養健,她款款的站起了身。她這一趟,其實主要的目的就是看看何養健,看看他的精氣神,至於忠告或者警告。對於如今的何養健來講,當然都是廢話。她不知道何養健為了今天這一刻,是臥薪嘗膽的等了多久,總之她現在發現了,這人比白子灝危險一萬倍。
  
  白子灝無非是好勇斗狠,或者說,白子灝和陸克淵是一路的人,他們都帶著滿身滿心的草莽氣,走江湖打天下是夠用的,可是,他們也就只會走,只會打。
  
  他們沒有何養健這樣高級,他這樣高這樣大,然而心思是精致的。他那一年敗在她手裡,也許只是因為他還太年輕,他那一次,只不過是在陰溝裡翻船。
  
  何養健並沒有挽留希靈,她要走,他就讓她走。她獨自在走廊裡前行,背影瘦小,仿佛還是個小女孩,然而這幾步路讓她走得太穩當堅定了,真正的小女孩,走不出這樣的步子。何養健盯著她的背影,想起了她的裸體——小也有小的好處,光滑緊繃,皮膚有瓷器的光澤。原來他一直只當她是個表妹,和自家的妹妹差不許多,對她有些好感,但是總談不上男女之愛,倒是恨了她之後,不把她當成親人看待了,她在他眼中,才徹底進化成了一個女人。
  
  他甚至第一次發現她的鼻梁上長了好幾粒雀斑。這些雀斑,他原來也一定看過無數次的,但是看就看了,不往心裡去。
  
  現在往心裡去了,他不但發現了她的雀斑,還發現她欲蓋彌彰的企圖用脂粉遮掩那些雀斑。
  
  他認為這種行為很可笑。春美是不是也是這麼干的?他想了想春美的面孔,結論是不清楚。他看女人向來是籠統的看,唯獨看希靈,是一層一層的看。這女人讓他家破人亡,他對她又怎麼籠統得起來?
  
  希靈感覺到,何養健似乎沒有很想要自己的性命。
  
  但這反倒讓她更有了毛骨悚然的感覺。在保鏢的護衛下回到了英租界的家中,她咬著指甲在陸克淵面前來回走了好些圈,末了她快步走到床前蹲下來,看著陸克淵的眼睛說道:“我送你去奉天躲一躲。葉東卿已經回奉天了,我可以求她幫幫忙。她對我還算不錯,這個忙我想她一定能幫。只要你進了葉家的門,就算是暫時進入保險箱了。”
  
  陸克淵答道:“開什麼玩笑,難道我——”
  
  希靈抬手一捂他的嘴:“聽話!你要是沒受傷,我也不說這個話,可你現在受了傷,連出門見人都不能夠,我們現在和何養健,正是一個弱一個強。這個時候犯不上吃眼前虧,我先想法子把你送到安全地方養傷,等傷好利索了,你再回來。”
  
  陸克淵說道:“到了那個時候,怕是我即便回來,也沒我的地方了。”
  
  希靈一搖頭:“不,你走,我不走。”
  
  陸克淵睜圓了眼睛:“你不走?”
  
  希靈正色答道:“我不走。你說的對,咱們要是都走了,將來想回來,怕是也沒我們的立足地了。所以我不走,我留下來支撐著,等你回來。”
  
  陸克淵急了:“傻子!你一個人留下來哪行?”
  
  希靈說道:“用不著你擔心,我有辦法支撐一陣子,實在不行,我還可以往奉天跑呢。”
  
  然後她頓了頓,又道:“可惜我和小桐算是斷了聯系了,現在也不好意思主動上門找他去,要不然,他比外人更可靠。”
  
  陸克淵聽了這話,沒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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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43:5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七章 悚然(二)
  
  希靈給葉東卿發去了電報,因為怕嚇到葉東卿,所以她盡量把事情說得輕描淡寫,極力的讓葉東卿以為陸克淵只是惹上了江湖人物。江湖人物本是奈何不了陸克淵的,陸克淵之所以要被她送去奉天避難,完全只是因為他受了傷而已。
  
  果然,如她所料,葉東卿真是夠意思,一口就答應下來——也是因為對她來講,這實在只是舉手之勞,隨便找間房子讓陸克淵住下來就是了,再來十個陸克淵,也麻煩不到她的身上去。
  
  陸克淵算是有了安身之地,但從是非之地到安身之地之間的距離。卻是難以逾越。大模大樣的坐火車北上,恐怕是不成,尤其是陸克淵現在根本就“坐”不成,他的屁股結了一層黑紅的血痂,幸而爆炸時他腿夾得緊,否則怕是連鳥帶蛋都要遭殃。隨著醫生給他拆下了手腳上的石膏,他這半身血痂也開始斑斑駁駁的脫落,這個時候,疼痛總算漸漸放了他一馬,可也正是因為不那麼疼了,他夜裡無意識的翻身,總要將血痂蹭下幾片來。染得被褥上都是鮮血。
  
  希靈在一旁鋪了一張小床,夜裡陪著他睡,陸克淵抬了胳膊看血痂脫落後露出的粉紅嫩肉,看著看著,忽然問希靈道:“往後跟我睡覺,怕不怕?”
  
  希靈沒聽懂:“怕什麼?”
  
  陸克淵扭頭看著她笑:“身上沒幾塊好皮了。”
  
  希靈這才明白過來:“燈一關,誰能看得見你皮好皮壞?”
  
  然後她伸長了一只手,摸索著抓住陸克淵的手攥了攥:“我不怕,這有什麼可怕的。你就是傷在臉上了,我也照樣不怕。”
  
  陸克淵歎了一聲,又道:“要走還是一起走吧!我實在是不放心你。”
  
  希靈斬釘截鐵的答道:“我不走。”
  
  她是不肯走,她走了,陸克淵的東山再起就又化為了烏有。陸克淵哪裡是個能夠安安生生過日子的人呢?他的心有多麼的野啊!除非他是老得動不得了。否則他是不會心甘情願的金盆洗手的。他若是不心甘情願,那麼誰也勸不住他,說不定,他就又鬧出什麼新花樣了。
  
  一個金婉心已經讓希靈險些發瘋了,她需得給陸克淵守住這點地盤和產業,讓這個老東西心平氣和的有事做,讓他還能繼續做他天津衛的大佬,出門在外依然可以前呼後擁的耍威風。
  
  她冒著險留下來,只不過是想留住他心中的這些好東西,將來用這些好東西哄著他,讓他乖乖的別再胡鬧——她比他小了二十多歲,她還得哄著他。
  
  忽然起身換到了陸克淵的床上,她鑽進了被窩裡去。陸克淵現在已經不敷藥了,被褥也都是干淨的,但是被窩裡依然有著淡淡的藥味。陸克淵側身面對了她:“髒,蹭你一身的血。”
  
  希靈伸手抱住了他。覺得他是自己失而復得的寶貝:“我不嫌你。”
  
  兩人這麼相擁著睡到了天亮,希靈睜開眼睛時,發現陸克淵已經裹著睡袍下了地。自從拆了石膏之後,他就開始試探著自己走路,腕子和小腿的斷骨都愈合得非常好,也或許是老天爺不忍心讓他遭雙重的罪。拄著手杖回過頭,他問希靈:“還不錯吧?”
  
  希靈擁著棉被坐起身,瞇著一雙睡眼看他:“誰給你刮的臉?”
  
  陸克淵答道:“我自己。”
  
  希靈笑了:“臭美!別亂動你的手。”
  
  陸克淵也是一笑——前幾天希靈讓理發匠過來給他剃了頭發,剃得短。兩鬢都有些發青,倒是顯得他年輕精神了。
  
  “沒什麼事,繼續睡吧!”陸克淵告訴她。
  
  希靈不睡了,她素來是不貪吃也不貪睡。一掀棉被下了地,她也走去浴室洗漱更衣。今天她也不能閒著,因為必須盡快想出辦法,把陸克淵平平安安的送出天津。臥室的房門有了響動,正在沐浴的希靈側耳聽了聽,聽出那是醫生來給陸克淵打針了,便放了心。
  
  陸克淵現在離不得嗎啡針了,這當然是件麻煩事情,不過麻煩得很有限。他倆夜裡商量過了,等身上的傷再恢復恢復,骨頭也長結實了,就拼著再受一場罪,把這嗎啡針戒掉。陸克淵不是嬌生慣養的人,只要這針別人能戒,他就一定也能戒。況且現在還有專門的戒針醫院,只要能忍耐,就絕對戒不出人命來。
  
  擦著濕頭發走出浴室,她把衣裳穿整齊了,見陸克淵還在地上一瘸一拐的踱步,便逼著他上床休息一會兒。兩人正在一問一答的斗嘴,忽然有人在外敲響了房門,希靈聽出那是果子的聲音,便走去開門問道:“什麼事?”
  
  果子向房內看了一眼,然後小聲說道:“樓下……何養健來了,要見先生。”
  
  希靈一愣:“他?”
  
  果子又道:“他一個人來的,保鏢搜過了他的身,沒帶手槍。”
  
  陸克淵這時出現在了希靈的身後,問果子道:“誰要見我?”
  
  果子沒想到他耳朵這麼靈,遲疑著不知怎麼回答。希靈料想瞞不住他,索性告訴他道:“是何養健,大概也是來看看你如今是個什麼模樣。你別露面,我下樓去應付他。”
  
  陸克淵一搖頭:“不,他來得好,我也正好想要和他談一談。”
  
  希靈現在已經摸不清何養健的虛實了,只怕他這一來,又是一場詭計,所以猶豫著不知道應不應該讓他見到陸克淵。而陸克淵說道:“他把我炸了個半死,我應該去見見他。況且他敢一個人來,我還不敢下樓和他見一面?笑話!”
  
  他既然這樣說了,希靈也就不好再阻攔他。心裡砰砰的打著鼓,她關門為陸克淵穿了寬松柔軟的襯衫長褲,又在外面系了一件干淨的薄綿睡袍。陸克淵極力的把腰挺直了,看起來倒也恢復了幾分往昔的風采。
  
  一手扶著希靈,一手拄著手杖,他慢慢的往外挪,走幾步停一停,感覺到希靈在微微的顫抖,他扭頭湊到她耳邊說道:“別怕,小東西,這是咱們的家。老子一個不高興,就直接把他扣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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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44:0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八章 陰謀(一)
  
  陸克淵對待仇人,態度素來是兩極分化的,要麼是極其的狠毒殘酷,要麼是極其的和藹可親,如今他面對了何養健,態度便是和藹可親,像是一只鷹隼躲在了暗處,讓人看不見他的利嘴尖爪,只露一個曖昧不清的影子。
  
  他和藹了,何養健卻是一本正經的很莊重,是個誠心誠意而又公事公辦的態度。起身對著陸克淵微微一躬身,他行了個並不過分的禮,然後開口喚道:“陸先生。”
  
  陸克淵不肯露出弱態,放開希靈的手。他把全身的力氣都運到了兩條腿上,盡量平穩的繞過沙發,同時對著何養健一伸手,做了個“請坐”的姿勢:“何老弟,你但量不小啊,這個時候,還敢單槍匹馬的來見我。”
  
  然後不等何養健落座,他先坐下了,坐得滿不在乎,屁股挨到沙發上的時候,他疼了一下,然而臉上神情不變。
  
  何養健沒有急著坐下去。而是抬頭看了希靈一眼,他這一看是很明顯的動作,希靈留意到了,陸克淵也留意到了。
  
  然後何養健才坐下來,對著陸克淵說道:“陸先生,你既然看出我的單槍匹馬,那麼就應該知道,我這一趟來,對你並沒有惡意——”說到這裡,他想了一下,隨即卻是又說道:“不,惡意是有的,炸汽車那件事情。我也的確參與了。”
  
  希靈和陸克淵都怔了怔,因為感覺憑著何養健的頭腦,不該把話說得這樣顛三倒四。
  
  “哦。”陸克淵說道:“沒想到,你有膽子當面向我承認。”
  
  “但陸先生手下的八爺等人,並不是我殺的。我並不是亡命徒,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和氣生財。但陸先生應該知道,我正在和日本人合作,日本人的意見,比我的想法更有分量,換言之,我說了不算。”
  
  話說到這裡,希靈和陸克淵更加困惑了。
  
  何養健看出了他們的困惑,所以笑了一下:“陸先生,進入正題吧,我今天來見你。就是想說一句話——我並不想要你的命,打算到此為止了。”
  
  陸克淵稍稍的皺起了眉毛,發現何養健每一句話都來得出其不意:“到此為止?何老弟,我險些死在了你手裡,你說到此為止,我就到此為止了?”
  
  何養健答道:“陸先生,我對你恨歸恨,可是從來沒想過要你的命。你若是只怪罪我一個人,那可有些不公平。”
  
  陸克淵點了點頭:“我知道。你背後還有日本人。”
  
  何養健站起了身,像是要走,但在走之前,他扭頭望向了希靈:“不,還有你的太太。”
  
  然後他對著陸克淵一點頭:“我無意參與你的家務事,言盡於此,告辭了。”
  
  陸克淵飛快的回頭看了希靈一眼,隨即伸出手杖一敲何養健的小腿:“慢,何老弟,我看出來了,你這一趟,是專門來挑撥離間的。”
  
  何養健回頭剛要說話,門口卻是跑進一名保鏢,對陸克淵說道:“老板,外面……金小姐來了。”
  
  所謂“金小姐”者,自然就是單身女士金婉心。
  
  此言一出,陸克淵還沒怎麼樣,希靈心中先是一驚——何養健剛要走,金婉心就要來了?世上會有這麼巧的事情?
  
  然後,她發現何養健意味深長的又看了自己一眼,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感覺他像是對自己笑了一下,那個笑容她沒看清楚,但感覺似乎也是意味深長的。
  
  何養健不住的去看希靈,陸克淵也察覺到了,但是他依舊不動聲色,只說:“請她進來。”
  
  金婉心很快的走了進來,進門之後一見陸克淵,她二話不說沖上來,抓了他的胳膊就往外拽:“小陸,你跟我走,快走!”
  
  陸克淵身上有傷,禁不住旁人對他動手動腳,連忙把手抽了出來,他看看金婉心又看看何養健,開口問他們道:“你們兩個,是約好了過來的嗎?”
  
  何養健安然的微笑不語,金婉心卻是露出了氣急敗壞的樣子:“小陸,你個傻子!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敢和她在一起!”說完這話,她望向希靈,帶著哭腔怒道:“你簡直就不是人!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並沒有對你怎麼樣,你怎麼忍心對他下那麼狠的手?”
  
  希靈晃了一下——她最怕的一幕,還是來了。
  
  但她依然保持著鎮定,不理會金婉心,只對陸克淵說話:“老陸,你清醒一點,挑撥離間的來了。”
  
  何養健聽了這話,沒什麼反應,陸克淵也沒反應,唯有金婉心含淚質問道:“你還有臉說這種話?人在做天在看,你敢說你原來沒有利用養健嗎?養健已經把一切內情都告訴我了。”緊接著她轉向陸克淵說道:“她早就和你不是一條心了,是她介紹養健和春美認識的,她本想利用養健壞掉春美的名聲,結果養健和春美真有了感情,她又逼迫養健去向春美要錢給她。你還不明白嗎?她恨你,你不聽她的話,她就要毀掉你!”
  
  陸克淵靜靜的聽著,聽到最後,他一點頭:“我知道她恨我,我這位太太的確是愛記仇。”
  
  金婉心一怔:“那你還敢和她在一起?”
  
  陸克淵答道:“我只聽你們說了,還沒聽她說。一面之詞,我沒法太相信。”
  
  然後他回頭去看希靈:“太太,輪到你了。”
  
  希靈深吸了一口氣:“我和何養健之間的生意關系,你不是知道嗎?”
  
  陸克淵點了點頭:“嗯,繼續。”
  
  希靈又道:“我要來那間小貿易行經營,就是為了多賺些私房錢。你和她不清不楚的廝混,她樂在其中,我可不能忍。既然你非要腳踏兩只船,那我只好是離了你們這對狗男女,落個清靜。”
  
  “接著說。”
  
  “我也的確是介紹了何養健和春美認識,目的很簡單,春美和你也是不清不楚的,我要讓春美離開你。”
  
  陸克淵又一點頭:“好主意,繼續。”
  
  希靈搖了搖頭:“沒了。接下來就是何養健攀上了日本人的高枝,而你擋了他的路。”
  
  陸克淵仰起頭想了想,然後抬頭去問何養健:“她把你送進了大牢裡,你怎麼還肯和她合作?”
  
  何養健面不改色的答道:“人窮志短,她能給我介紹生意,能讓我認識美麗的闊小姐,我就顧不得舊恨了。”
  
  陸克淵像是在聽旁人的閒話,回頭對希靈笑道:“聽聽,你倆算是互相利用,各有各的主意。但是你啊,終究是頭發長見識短,就知道算計這些家長裡短的小事。”
  
  希靈看著他——他確實是在微笑著的,但是這微笑非常的冷,不是個好微笑。
  
  何養健這時候開了口:“陸先生,表妹對你一片真心,這一點我可以作證。但是表妹的脾氣,你我既然都吃過苦頭,也都應該了解。我這一趟來,只是想讓你明白我的苦衷。另外,我這一句‘到此為止’,也是來之不易。我這位岳母對你情深意重,為了要來這一句到此為止,她可是沒少和吉田先生爭吵。”
  
  陸克淵這時扭頭望向了金婉心,金婉心趁機說道:“小陸,你快不要傻了!你跟我走,我不能再讓你這個危險的女人一起生活。如果不是養健和春美結為了夫婦,如果不是養健告訴了我實情,我們大家現在還都蒙在鼓裡。你被她害成了這個樣子,還當她是好人!”
  
  希靈聽到這裡,忍不住沖到了陸克淵面前:“老陸,我只問你一句,你信我,還是信他們?”
  
  陸克淵看著希靈,依然微笑著,又輕輕的歎息了一聲。
  
  這一聲疼痛而又疲憊,他們是患難夫妻,他們互相了解。希靈知道他有多壞,正如他知道希靈有多壞。
  
  所以他們只適合做知音,不適合做夫妻。婚姻是要糊塗著來的,有的時候是要視而不見的,有的時候是要對付敷衍的。可他們都是眼裡不揉沙子的人。他們也都不能動手,一動手,就是要人性命。
  
  “希靈,我不怪你。”陸克淵說道:“我也不懲罰你。臨走送你一句話,你改改吧,女人像你這樣的脾氣性子,將來是要吃一輩子苦頭的。你真要是改不了,裝一裝也行。”
  
  然後他顫巍巍的站起身,轉身邁步向樓上走去,這一轉身,他變了臉。微笑瞬間消失了,將要壓抑不住的狂怒讓他看起來幾乎是面目猙獰——他真是毀在這個女人的手裡了!這女人是個定時炸彈,太危險了!
  
  為什麼非要讓他獨自去奉天養傷?是不是自己前腳一走,她後腳就要和何養健三七分賬,把自己的產業與地盤分而吞之了?等自己從奉天回了來,是不是就只能活在她的手心裡了?那時候她一定就如意了,她想讓自己怎麼樣,自己就得怎麼樣了!她愛自己,對,她這麼愛自己,當然要把自己狠狠的攥住!
  
  想到這裡,他身體顫得失去了控制,忽然腳下一軟,他伸手向旁抓了個空,在眾人的驚叫聲中滾下了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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