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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ViolaKM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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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尼羅]愛走薄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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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52:20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二章 壞小子(一)
  
  天氣冷了,玉恆按照時令,換上了自己新制的冬裝。他是個劍眉星目的英俊少年,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漂亮,又到了這十六七歲懂得美的時候,所以盡管對於一切都不大講究,但是穿衣戴帽,他是很不馬虎。何養健給他定制了一件呢子大衣,他又自己添了錢,偷偷的給呢子大衣加了一條毛領子。此刻衣帶一系領子一圍,他把兩只手插進大衣兜裡,站在路邊向前看。
  
  前方是一所小學校,此刻正是放學的時候,緊挨著這所小學校。就是小黛讀書的美國女校。玉恆隔三差五的就往這地方跑,對這一帶實在是太熟悉了,此刻見小學生們一窩蜂的從校門裡湧出來了,他便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大踏步的橫穿了街道。
  
  站在校門向內望去,他忽然對著人群喊了一嗓子:“何孝威!”
  
  一個穿著高小制服的男孩子應聲一哆嗦,抬眼看清了玉恆,他立刻就停了腳步,像是要轉身退回到學校裡去,然而玉恆並不給他這個機會,逆著人流向前擠了幾步,他一把抓住了那男孩子的書包帶。然後簡單說道:“小威,你過來,有點兒事!”
  
  小威——何孝威——是個十二三歲的小白臉,論相貌,和何養健基本沒什麼相似之處,完全隨了母親春美,若是把他那油光珵亮的小分頭蓄成長發,興許還能是個粉面桃腮的小美人。皺著眉頭嘟著嘴,他不情不願的跟著玉恆走,一邊走一邊小聲說道:“我家的汽車馬上就來接我了……”
  
  玉恆不管他,牽羊似的把他牽到了一處僻靜的角落裡,緊接著松了手轉向他,劈頭直接問道:“你借我點錢!”
  
  小威囁嚅著答道:“我沒錢……”
  
  玉恆比他高了不止一個頭。此時抬手指了指他的鼻尖,玉恆低聲說道:“別給臉不要臉,快點兒!”
  
  小威慢吞吞的伸手去掏褲兜:“這是我一會兒要去買文具的錢——”
  
  玉恆一把將錢奪了過去,又伸手掏了他身上其它的口袋,零零碎碎的又掏出了一小把鈔票,正是小威每天都會有的點心錢。把這些錢往大衣兜裡胡亂一揣,他威脅小威:“你要是想向你爸告狀,你就告,告完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小威低著頭,鼓著嘴不言語。
  
  玉恆又道:“滾吧!你家汽車好像來了!”
  
  小威轉身就跑,顛得書包在後面啪噠啪噠的拍他屁股。玉恆很輕蔑的冷笑一聲,然後轉身也走了。繞過一段長長的圍牆,他把時間拿捏得很准,正好遇上了要出校門的小黛。
  
  “嘿!”他像變了個人似的,笑瞇瞇的跑到小黛面前,伸手接過她的書包:“今天誰來接你?是張媽嗎?”
  
  小黛不像他這麼臭美。校服外面又套了大衣,穿得圓滾滾,頭發還是齊耳短發,發梢讓她媽媽用火鉗燙了燙,所以格外蓬松。
  
  “張媽今天不來,我坐洋車回去。”
  
  玉恆一聽這話,立刻就樂了:“我送你!順便給你買東西吃!”
  
  小黛跟著他往前走:“吃什麼啊?”
  
  “你想吃什麼?”
  
  “想吃個棉花糖。”
  
  “唉,那玩意兒有什麼可吃的,要吃就吃好的!”
  
  玉恆領著小黛進了學校附近的點心店裡。給她買了一罐子皇家糖果公司出產的英國軟糖。然後他叫了兩輛洋車,要一路把小黛送回家。小黛坐在洋車上,盡管迎著風,然而不耽誤她吃糖。吃著吃著,她從書包裡翻出一張白紙,潑潑灑灑的把軟糖倒出了小半罐,用白紙包成了一包。及至洋車到了家門口,玉恆問道:“你爸在家嗎?”
  
  小黛點了點頭:“在,昨天回來的。”
  
  玉恆說道:“那我不進去了。咱們明天再見。”
  
  小黛點點頭,把那個白紙包遞給了他:“咱倆一人一半。”
  
  玉恆笑了:“用不著,你都吃了吧!”
  
  小黛硬把紙包塞進了他的大衣口袋裡:“我吃不了,我媽不讓我吃太多糖。”
  
  玉恆收了紙包,對她又是一笑,小黛凍得臉蛋通紅,短發也被風吹亂了,對著玉恆也是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很整齊的小白牙。玉恆想捏捏她的臉蛋,可是手抬到一半,又放了下去——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倆“男女有別”了,他先是不能摟著她睡覺了,後來她的頭發臉蛋,他也摸不得了。然而說來也奇怪,先前能摸的時候,他也不是見了就摸;現在不能摸了,他的手反倒癢癢了。
  
  對著小黛挺了挺腰,他一撣大衣前襟,問道:“帥不帥?”
  
  小黛真心實意的點頭:“帥!”
  
  玉恆這回心滿意足了,把手插回大衣口袋裡,他轉身真走了,走出幾十步後回頭再看,他發現小黛還站在門口目送自己,就對她用力的揮了揮手,然而很有男子氣概的、大步流星的繼續前進了。
  
  小黛直看他在路口拐彎了,這才吸著鼻子進了家門。一進門,她先看見了她媽媽,便大聲說道:“媽,我回來了!”
  
  希靈活到了三十多歲,人沒見老,但是臉上長了點肉,看著反倒水靈了不少,還可以冒充大姑娘。也正是因此,她自我感覺良好,在小桐面前毫不氣短。見小黛進了門,她問道:“自己回來的?”
  
  小黛放下書包,答道:“不是,我在學校門口遇見哥哥了,他送我回來的。媽,哥哥今天穿了一件新大衣,可帥了!我要是男孩就好了,我也那麼穿。”
  
  希靈“哦”了一聲,沒再多說——對於玉恆的惡劣行徑,她不像何養健那樣了解得透徹,只知道那孩子不愛念書,不過希靈認為不愛念書乃是理所當然,愛念書的才不是人。至於游手好閒,對於一個少爺來講,也不算毛病。她一直等著小黛不愛念書游手好閒,然而小黛念書念得很長遠,也並不游手好閒的臭美,這讓她簡直有些失望。
  
  這時小桐西裝革履的從樓上走了下來,小黛見了,立刻喊了一聲“爸”。她爸爸點頭答應了一聲,然後對她媽媽發脾氣:“說走立刻就走!出門也不提前告訴我一聲!”
  
  希靈連話都懶得多說,直接目光如電的瞪了他一眼,然後問小黛:“東叔來天津了,我和爸爸去她家裡,你去不去?”
  
  小黛搖了頭:“我不去,我得做功課呢!”
  
  希靈讓女僕給自己披上了大衣,然後又是犀利的一眼,把嘟嘟囔囔的小桐瞪到自己身邊,扯著他出門上了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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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52:29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二章 壞小子(二)
  
  小黛很認真的做功課,毫無保留的賣力氣,用最高級的自來水筆寫字,寫得認真極了,筆尖把本子戳破了好幾個洞。寫著寫著走了神,她咬著筆頭想了想哥哥——這哥哥的真正身份,對於許多人來講,依舊是個秘密,即便是她,也是一無所知。
  
  希靈不說,玉恆也不說,她爸爸更是一字不提,她上哪兒知道去?她就只知道玉恆是個“哥哥”。周末快到了,她想。如果媽媽同意的話,哥哥應該帶自己出去玩了,一玩能足足玩上一天。想到這裡她拉開抽屜,從中拿出一只扁扁的鐵皮糖盒,盒子裡放著一卷鈔票,是她攢下來的。她攢錢很容易,沒錢就去找媽媽要,媽媽那邊也大方,一要就給。她時常連著攢這麼十天半個月的,攢下來的錢給哥哥,哥哥再添上一些,兩人就可以很闊綽的玩上一場了。
  
  小黛數錢。數完了錢關好抽屜,繼續寫作業,寫了沒有兩個字,又跑去看月份牌,算著還有幾天到周末。與此同時,她那位哥哥也回了家,進門之後,他先把他的新大衣小心掛好了,然後去廚房找到了一個蘋果,吭哧吭哧的啃。和他作伴的那個伙計這兩天回鄉下了,他成了孤家寡人,不過這卻正合了他的意,因為身邊少了一雙眼睛。可以讓他越發的無法無天。及至把蘋果啃得只剩下一個核了,他隨便披上一件舊夾襖,去胡同口的鋪子裡買了一只熏雞和兩屜包子,這次回家關了院門,他取出偷藏著的半瓶洋酒,連吃帶喝,同時琢磨著明天去揍誰,後天去勒索誰,還有那個小威——小威是永遠都不能輕饒了的,雖然現在他也看出來了,叔叔對小威那個親兒子,其實也就那麼回事,並沒有特別的深愛,但他恨小威恨成了習慣,不隔三差五的欺負欺負小威,他就覺得心裡癢癢。
  
  玉恆吃飽喝足。醉醺醺的滾到床上去睡覺,直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才起,洗漱穿戴好了,他出門隨便混了一混,就到了傍晚時分。今天晚上他不去接小黛了,因為今天晚上他身有要務,要帶兩個朋友埋伏在夜路上,揍一個不服他的小子!
  
  他本來也不是天天都去接小黛,所以小黛今天出了校門沒見到他。也不驚訝,徑直就要走到路口去乘洋車回家。哪知道她剛走了沒有幾步,一個男孩子忽然沖上來攔住了她,開口就道:“你還我錢!”
  
  小黛嚇了一跳,再看這個男孩子,也是陌生面孔:“你是誰呀?我不認識你!”
  
  男孩子瞪著眼睛抿著嘴,是個怒氣勃勃的樣子:“我是何孝威!”
  
  小黛聽了這個名字,搖了搖頭:“還是不認識。”
  
  小威問道:“那白玉恆你總認識吧?”
  
  小黛這回點了頭:“認識。”
  
  小威對她一伸手:“那你還錢!”
  
  小黛反問道:“你瘋啦?我不認識你,我也不欠你的錢,你干嘛要我還?”
  
  小威怒道:“別以為我沒看見!白玉恆搶了我的錢,都給你花了!你是他老婆,我找不著他我就找你!”
  
  周圍還有小學生們來來往往,無數雙耳朵都在聽著小威的話,於是小黛把臉一紅,也動了脾氣:“你胡說八道!他是我哥哥!”
  
  “我管他是誰!反正你馬上還錢!我可打聽好了,他今天肯定不會來,你不還錢,我就不讓你走!”
  
  說完這話,他伸手就去抓小黛的書包帶子,小黛不知道他的用意,只見他對自己動了手,當即不假思索的做了回擊,一拳就揮到了小威的面頰上。小威萬沒想到她會不宣而戰,被她打得腦袋一晃,當即也翻了臉:“你再碰我一下試試?”
  
  小黛抬手就在他腦袋上又敲了一下:“你放開我!”
  
  小威叫道:“好男不跟女斗,你再碰我一下,我就打你!”
  
  小黛聽聞此言,也問:“你松不松手?”
  
  小威被玉恆壓迫久了,早已怒火滿胸膛,這時好容易抓住了“玉恆的老婆”,當然不能輕易放開。而小黛見他分明是要欺負人,也生了氣,他既然不肯松手,她便在他的胸前又搗了一拳。
  
  一拳下去,兩人開戰。
  
  這兩所小學校,都是本城內數一數二的文明之地,從學生到教師,無論內裡如何,表面上都是溫文爾雅的,難得見到真正的武斗。所以小黛和小威一動手,立刻就引來了無數小觀眾。小黛如今雖然是瘦了,可是歷年所吃的大魚大肉並不白吃,三下兩下就把小威推了個跟頭。而小威盡管比她還年長了一歲,可是因為發育得晚,平時又嬌生慣養得弱不禁風,尤其是今天寒冷,他穿得特別多,行動很不靈活,所以立刻落了下風。摔過了一個跟頭之後,他爬起來,剛罵了一句,又被小黛推了個跟頭。
  
  氣喘吁吁的再爬起來,他再罵,小黛再推,如是循環,兩人都累得滿臉通紅,呼呼喘氣。小威氣急了,伸手去抓小黛的頭發,小黛被他抓得歪了腦袋,情急之下伸手亂打,末了一手揪住他的耳朵,一手捏住他的鼻子,小黛大喝一聲,雙手齊擰,擰得小威慘叫一聲,當場把小黛的頭發也薅成了亂草。
  
  正在這時,何家的汽車夫來了。
  
  這汽車夫把汽車停在學校門口,然後就懶洋洋的打著盹,等少爺自己過來。然而等了許久,他始終不見少爺的影子,這才下了汽車四處尋找,剛找了沒有幾步,就見這裡圍了一大幫大小學生,竟是在看人打架。汽車夫本以為少爺會是觀眾的一員,哪知擠進去一瞧,他大吃一驚,發現少爺今日十分陽剛,竟然親自上陣,和個梳著蘑菇頭的小女學生撕扯上了。
  
  這學校裡的學生,大多都是有點來頭的,所以汽車夫很明智的不拉偏架,上前硬把兩個孩子分了開,他二話不說,夾起少爺就往外跑。而小黛含著眼淚拎起書包,撞開人群,也走了。
  
  二十多分鍾之後,小黛回家,見了她的媽。
  
  希靈看了她這毛頭瘋子的模樣,嚇了一跳,而她這時怒氣消散,回想自己的所作所為,也感覺自己是闖了禍,怯怯的告訴她媽道:“媽,我和人打架了。”
  
  她媽言簡意賅地問道:“和誰?為什麼?”
  
  小黛把來龍去脈如實的講了一遍,希靈聽了,不置可否,只又問道:“輸了還是贏了?”
  
  小黛搖了搖頭:“不知道。”
  
  她媽繼續問道:“你疼還是他疼?最後一下是誰打的?”
  
  小黛想了想,末了答道:“應該是他疼,最後……是他先松的手,我後松的手。”
  
  她媽聽聞此言,點了點頭:“這還差不多。”
  
  然後她這位母親又道:“明天不能讓你這麼一個人走了,我另派一輛汽車送你上下學。”
  
  “那他要是再來找我呢?”
  
  “那你就不用留情,直接把他的鼻子擰掉!又不是打不過他,你怕什麼?”
  
  說完這話,她又問:“玉恆真搶他的錢了?”
  
  小黛一臉茫然:“不知道。”
  
  希靈沒再說話,理智上知道玉恆這是學了壞,不過不知怎的,她在感情上並不反感,因為倒退十幾年,如果她是玉恆,她也能干出這種事情來。
  
  十幾歲的人,錢是永遠都不夠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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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52:39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二章 壞小子(三)
  
  小黛算是受了欺負,但希靈並沒有跑去小學校大鬧,因為那小子對小黛是欺負未遂,她覺著自家丫頭還不算吃虧。而在另一方面,小威被汽車夫送回了家,鼻子耳朵都是通紅的,春美正要出門去,這時見了他的形象,就很詫異:“你這是怎麼了?”
  
  小威猶豫了一下:“我……我和同學打架了。”
  
  春美越發驚訝:“你和別人打架?”然後她走上前來,握著他的肩膀對他仔細的看了又看,最後就把他摟入懷中輕輕的拍了拍:“可憐,是誰這麼壞,欺負我家的寶貝?我去告訴爸爸,讓他去找校長。一定要把那個壞孩子揪出來嚴加管教!”
  
  說完這話,她急著出門參加舞會,就讓老媽子上樓去請先生下來,然後自己又在兒子的臉上吻了一吻便匆匆離去。小威說完那句話後,其實是有點後悔,所以等何養健從樓上走下來後,他進退兩難的看著父親,忽然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何養健對於小威,絕不能說是不好,算得上是慈父與嚴父的混合體,但小威仿佛是出於本能一般,和他就是親近不起來。何養健見了他的模樣。微微的一皺眉頭——這個表情只發生在一瞬間,但小威瞄見了,就感覺父親像是對自己的倒霉相很厭惡,心裡就又怯了幾分。
  
  “聽說你在學校裡和人打架?”何養健問道:“送你去學校,是讓你去讀書,你因為什麼事情,要和同學大動干戈?”
  
  小威垂著頭,喃喃的說了一句話,何養健沒聽清,自顧自的又問:“和誰打起來了?陳子文?余嘉進?”
  
  陳余二人都是小威的同班同學,小威和他們關系不好,時常各自拉了小團體,背後互相嚼舌頭。聽了父親的話。小威搖了搖頭:“其實……也沒什麼,我沒受傷,沒事了。”
  
  他若是大方一點,何養健興許還真就不追問了,橫豎小威除了耳朵和鼻子紅之外,當真沒有別的傷;但小威這樣吞吞吐吐,何養健反倒起了疑心,但他也不怒,只說:“那我明天去學校找校長,讓他親自來調查。”
  
  小威果然被他嚇著了,猶猶豫豫的低聲答道:“不用,我是……我是和華英的學生打起來了。”
  
  何養健“嗯?”了一聲:“華英?華英小學?那不是女校嗎?”
  
  小威很艱難的一點頭:“是。”
  
  “你和女學生打起來了?”
  
  小威這時也意識到自己這種行為很不光彩,所以一張面孔也跟著發了紅:“是。”
  
  何養健,一時間不知道以何種態度來面對兒子的行為,所以只輕輕的“呵”了一聲,竟是沒有話講。於是小威的臉就更紅了。本來有好些實話都不想說的,可是為了表示自己不是無緣無故的欺負女學生,所以這時對著父親,也是非說不可了。
  
  “不賴我。”他帶了一點哭腔:“她是白玉恆的妹妹,白玉恆搶我的錢給她,我只是想向她把錢要回來。”
  
  何養健看著小威,臉上沒有表情,表情全在聲音裡:“玉恆?他又搶你的錢了?”
  
  小威聽到這裡,真委屈了。抬袖子一抹眼睛,他鼻音很重的說道:“他總到學校門口堵著我,向我要錢,不給他就搶,還不讓我告訴您,我告訴您了,您去教訓他,他回過頭來還是找我的麻煩,我除非不上學了,否則總也躲不開他!”
  
  很激烈的哽咽了一聲,他又說道:“他不是孤兒嗎?怎麼又有了個妹妹?他要是有家的話,您快把他送走吧!他壞透了!”
  
  何養健伸手拍了拍小威的腦袋:“以後有了這樣的事情,你不要怕,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爸爸,記住了嗎?”
  
  小威點了點頭,心裡有了點底氣,因為他這爸爸鐵塔一般高大,看起來的確是很有安全感的。
  
  何養健緊接著又說:“但是不管怎麼講,你和女孩子打架,就是不對的。你這樣做,太沒有風度了。”
  
  小威繼續點頭,承認自己今天是沒風度。
  
  何養健問道:“那個女孩子,是什麼樣子的?”
  
  小威抬手在耳朵下面比劃:“是這樣的頭發,比我小一個年級,大眼睛。放學的時候,白玉恆常去接她回家——他搶我的錢,給那個女孩買東西,我都看見好多次了!”
  
  何養健答道:“好,我知道了。玉恆的問題,交給爸爸去解決,至於你——你明天要去向那個女孩子道歉。”
  
  小威有點不服氣:“她力氣可大了,我都沒打過她。”
  
  何養健不急不惱,很平靜的說話:“你打不過她,只能說明你的無能,但是那女孩子並沒有直接的欺負過你,你不找玉恆報仇,而是找那個女孩子的麻煩,想必,也是存了欺軟怕硬的心思吧?”
  
  小威沒話講了,悻悻的低了頭。
  
  何養健又道:“小威,不要做那種不體面的人,知錯就改,並不是丟臉的事情。”
  
  小威點了點頭,看著像是心服口服了,何養健也不是很關心他的靈魂,看著心服口服就足夠了。
  
  打發了小威去洗漱更衣吃晚飯,何養健穿上大衣,想要頂著寒風出門,去揍玉恆——玉恆這孩子確實是和他心意相通的,經常是他這邊剛一亮相,那邊就看出他的來意了。甚至有時候他這邊還沒來得及瞪眼,那邊已經提前做好了挨揍的准備。
  
  知音,終究還是個知音,何養健想。
  
  大衣穿到一半,又被他脫了下去。明天再去吧,他想,今晚上的風實在是太大了,已經有濃重的冬意了,這個時候出門,即便是有汽車,也還是件遭罪的事情。明天上午可以不必去辦公——其實下午也可以不必去,他是總經理,他可以隨意安排自己的工作。不過他勤謹慣了,總不肯破了生活的規律。
  
  不帶感情的,他陪著小威吃了一頓晚飯。
  
  這是一個很安靜的晚上,起碼對於孩子來講,是安靜的。小黛做完功課就睡了,小威做完功課也睡了,兩人全都沒有憋氣窩火。然而成年人各有心思,就少不得要心緒起伏。
  
  希靈和小桐頂著寒風出了門,直到午夜還沒回家。他們的做客之處,是葉東卿在天津的公館。
  
  小桐的好些產業都在奉天——現在早已更名為沈陽,葉東卿就更不用提。然而自從九一八事變之後,東三省成了日本人的地盤,世事就變化了。葉家樹大招風,又不想和日本人有關系,家業全在東北,想走也不可得,所以十分惆悵,無事時就躲到天津,避免和日本人打交道。金山倒是依然忠心耿耿的跟著她——金山早已不是師長了,但因葉家眾人的強烈反對,他也沒能當上葉家的上門女婿。至於葉東卿對他是什麼感情,則是一個謎。葉東卿似乎是不很介意和他結婚,但看兩人平時的舉止,又實在像是只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好兄弟。
  
  葉東卿很惆悵,小桐也很惆悵,但小桐家小業小,惆悵得有限。三個人圍坐在一起,討論如何解決這個問題,討論到了午夜時分,依然沒有結論。
  
  希靈不打算在葉家過夜,於是帶著小桐在午夜時分告辭。夫妻倆乘坐汽車往家裡去,汽車裡冷得像冰箱一樣,兩人就擠在一起取暖。擠著擠著,汽車在家門口來了個急剎車,擠作一團的兩個人登時向前一沖,希靈慌忙穩住了,問道:“怎麼了?”
  
  汽車夫回頭答道:“太太,咱家門口有個人!”
  
  希靈開門就要下車,小桐連忙也跟著她下了去。在車燈的照耀下,希靈走到自家門前,發現門前地上果然蹲著個人。而那人在光束中瞇著眼睛一抬頭,卻是滿臉鮮血的玉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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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52:47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三章 母子(一)
  
  希靈冷不防的見了血葫蘆似的玉恆,嚇了一跳,小桐這時趕了上來,也認出了玉恆——他知道玉恆常和自家的胖丫頭在一起玩,但是玉恆很識相,並不主動的往他眼前湊,所以他對玉恆素來是只聞名不見面,今天倒是見面了,結果玉恆又是這麼一副德行。
  
  小桐對孩子素來是沒興趣,尤其長到了玉恆這個年紀,處於孩子和大人之間,越發不能讓他產生憐愛,沒等希靈發話,他公事公辦的先開了口:“你怎麼了?讓人打了?”
  
  玉恆吸著涼氣站起身。天這麼黑,他臉上又是血跡斑斑,可依然能看出他神情痛苦,站得很不容易。看了希靈一眼,他沒出聲,而是對著小桐作了回答:“嗯,打架了。”
  
  小桐又問:“那你還不回家?跑這兒來干嘛?”
  
  玉恆答道:“我怕我家裡人告訴叔叔。”
  
  這句話就說不清是回答給誰聽的了,反正他說話的時候是誰也不看。希靈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暗暗的伸手一拉小桐,她答道:“進來吧,留你住一晚上,等明天洗出人模樣了。再回家去。”
  
  玉恆又是悶聲悶氣的一聲“嗯”,跟著希靈和小桐進了大門。
  
  希靈安排了一間客房給玉恆,客房帶著一間浴室,足可以讓他洗去周身的血跡。希靈且不管他,約莫著他洗過澡,也換上了小桐的睡衣了,這才拎著一個小藥箱,很不客氣的敲開門闖了進去。把藥箱往床上一丟,她問玉恆:“和幾個人打的?怎麼還輸了?”
  
  她這個問法,在玉恆聽來,是很新奇的,不問對錯,只問輸贏。叔叔從來不說這樣的話。他理智上也知道這樣的話不對,“不正確”,但是在他的私心裡,他覺得這樣的話才合自己的胃口。大人裡面沒有誰能這樣理直氣壯的說“這種話”。
  
  “想打別人,結果他早做了防備,帶了人,我們人少,就挨了打。”
  
  希靈又問:“你打他是為了什麼?”
  
  “他不服我。”
  
  希靈聽到這裡,感覺自己有無數方法可以治療那人的“不服”,不過面對著玉恆,她總是有些不自在,沒法子心平氣和的向他傳授自己那些高妙本領。很可惜,她想,自己後繼無人,胖丫頭就知道吃。
  
  “除了頭上,別的地方還有傷嗎?”她又問。
  
  玉恆答道:“沒了。”
  
  希靈轉身要走。臨走前說了一句很不得人心的話:“有就說,可以送你去醫院,免得鬧出三長兩短來。”
  
  娘不得人心,兒子的語言也不動聽:“放心,我死不了,連累不到你。”
  
  希靈“哼”了一聲,昂著頭走了,背影都透著一股子洋洋得意的惡毒。玉恆剛剛對她產生了幾分欣賞之情,這時聽了她這一聲“哼”。心裡就忍不住又罵了她一句。
  
  希靈上樓回房,小桐側躺在被窩裡,問她:“那孩子經常來嗎?”
  
  希靈一掀被子,也躺進了被窩裡:“不常來,還記著我的仇呢!”
  
  說到這裡,她對小桐說道:“也真是邪了門,他對小黛特別好。”
  
  “看上胖丫頭了?”
  
  希靈想了片刻,末了歎了口氣,伸長手臂關了電燈:“不想了,太亂!”
  
  如此到了天明時分,希靈早早的下了樓,卻發現玉恆已經走了。
  
  玉恆急著走,不是怕見希靈夫婦,是怕見小黛。盡管知道小黛是自己板上釘釘的親妹妹,可是情不自禁的,他在小黛面前還是愛賣個俏。今天清晨他起床一照鏡子,發現自己一只眼睛腫得都要睜不開,看著實在是沒有人樣,便趕在小黛起床之前,悄悄的溜回家裡去了。
  
  果然,如他所料,家裡有人,前幾天回鄉下老家的那個伙計,又回來了。
  
  趁著伙計也沒起床,他鑽進房內,先把染了血的衣裳丟進水盆裡,又把大衣掛上,用濕毛巾擦去了上面的塵土污漬——大衣是他心愛之物,他還打算穿著它帥過一整個冬天呢!
  
  可惜,他剛把大衣收拾干淨了,還沒騰出手來去處理那一盆衣裳,何養健來了。
  
  何養健如何教訓玉恆,姑且不提,只說小黛白天上了學,上得灰頭土臉,因為人人都知道她昨天下午在校門外大展拳腳,和男學生打了一架。這在本校也算是開天辟地的頭一份。在這高級學校裡讀書的女孩子,都有著小淑女的形象和氣派,本來小黛平時也是其中的一員,結果昨天那驚天動地的一架,把她自己打成了異類。
  
  小黛覺出同學們都在暗暗的拿自己當成笑話看了,心中就悻悻的不愉快,好容易熬到了放學時候,她剛一出校門,卻又遇上了昨天那個欠揍的貨——叫什麼威來著?記不清了。
  
  很警惕的停住腳步,小黛看他擋著自己的路,就露出一副凶相:“你又來找我干嘛?”
  
  小威的耳朵和鼻子依然是紅的,抬頭看了小黛一眼,他低下頭說道:“你是叫吳小黛吧?我是來向你道歉的,我昨天不該和你打架。”
  
  小黛不記仇,一聽他是來道歉的,一顆心立刻放下了。
  
  小威覺得自己還應該再說點什麼,雙手插進褲兜裡,他低下頭用腳踢了踢地面上的小石子,又說:“你不生我的氣了吧?”
  
  小黛搖了搖頭,然後卻是問道:“哥哥真搶你的錢了嗎?”
  
  小威立刻點了頭:“他總欺負我,他是我爸爸養大的,他還好意思欺負我!”
  
  小黛大吃一驚:“你是他叔叔的兒子呀?”
  
  “你知道我?”
  
  小黛遲疑著慢慢一搖頭:“我……我聽他提過。”
  
  這話說得不完全了,玉恆是提過他叔叔有個兒子,不過那兒子在玉恆口中的代號是“蠢貨”,而小威此刻看著並不愚蠢。
  
  這時周圍有男學生駐足觀看他們了,甚至發出了單調的起哄聲音,笑他們是“不打不相識”,於是二人一起不好意思起來,匆匆的分了開。
  
  小黛回了家,告訴希靈道:“媽,原來昨天和我打架那人,是哥哥的叔叔的兒子。”
  
  希靈聽了,不甚感興趣的答道:“是他的兒子呀。”
  
  小黛又大聲說道:“他看著也不傻呀!”
  
  “誰說他傻了?”
  
  “哥哥說的,說他傻得都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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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5
發表於 2015-3-18 18:52:55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三章 母子(二)
  
  小黛對著她母親大談“哥哥”,她媽很有耐心的聽著,因為感覺小黛口中的玉恆,和自己眼中的玉恆,簡直不是一個人,讓她忍不住要浮想聯翩——如果玉恆肯跟著自己的話,那麼把小黛許配給他,不就是最齊整可心的一家人了嗎?丈夫是她的,兒子兒媳也都是她的,沒有一個礙眼的外人,多好!
  
  可是她想歸想,不敢真的付諸於行動,幸而小黛現在年紀還小,自己還有的是時間可以等。玉恆的為人和心腸。還是得多考察考察,她不能因為母愛發作,而貿然的引狼入室。這家不是她一個人的,這家還有小桐的一大份呢!
  
  從玉恆身上聯想開來,她又想到了何養健——何養健和她先前的恩怨,現在若是不提,不知情的人是絕對看不出來了。她不知道他是真的放下了仇恨,還是只是在暫時的蟄伏,不過不管怎麼樣,維持現狀是最好的選擇,他們都不是氣盛的年輕人了,他們都有了家庭和地位。需要過風調雨順、和氣生財的好生活。
  
  然後她又想,不知道那個崽子的傷勢到底重不重,也不知道那個崽子究竟要怎麼對付那個“不服”家伙。可惜了,很好的一個苗子,就因為沒有長在自己身邊,得不到熏陶,結果現在只會傻頭傻腦的亂打,莫非自己高看了他,他至多只是個打手的料?
  
  希靈獨自在家,琢磨得五花八門,而她琢磨的對象,玉恆,也正在和何養健斗智斗勇。
  
  何養健今天沒有去公司。特地帶著玉恆去了一趟醫院,因為玉恆的一只眼睛腫成了青皮大核桃,何養健擔心他是傷了眼珠。經過一番檢查,何養健和玉恆一起放了心——眼珠好好的,他純粹只是鼻青臉腫而已。
  
  既然他身上沒有大礙,何養健就要和他算一筆總賬了。
  
  到家之後燒了一壺開水放在身邊,何養健坐穩當了,厲聲呵斥玉恆跪下。玉恆往地上扔了個破棉墊子,跪下了,開始聽何養健教訓自己。何養健平時在家十分莊嚴,多余的話一句不講,若是出門在外,那莊嚴的程度更要翻倍,堪稱是不怒自威。然而此刻關門坐在了玉恆面前,他氣得失態,陡然變成了話嘮。因有充足的開水潤喉,所以他越發罵得滔滔不絕,並且撫今思昔,從玉恆到自己身邊時算起,歷數他十幾年來的種種罪惡,將陳谷子爛芝麻翻了個徹底。最後他撂下一句狠話:“我不能養個混混出來,你若是不聽我的話,那我也不管你了,你要麼找你媽。要麼找你姥爺去吧!”
  
  玉恆很不馴服的嘀咕:“四川那麼遠,我要是去了,你想我怎麼辦啊?”
  
  容少珊在若干年前在本城一位大官手下當差,那大官和他很投脾氣,下野之後回成都老家,就把他也一起帶了去。他一走好幾年,難得有音信過來,何養健也只知道他在成都似乎過得很不賴,已經是“樂不思津”了。此刻聽了玉恆的話,他狠狠的一跺腳:“你還和我貧嘴?若不是你身上有傷,我非用馬鞭子抽你一頓不可!”
  
  然後何養健急促的歎了一口氣,又道:“你要是閒著沒事做,那我可以在公司裡給你找個位置,讓你學著做事——不長進的東西!你這樣的學問,連文章都寫不出,簡直讓我沒法子栽培你!”
  
  玉恆低頭說道:“我不想進公司,我坐不住,也不想被別人管。”
  
  “混賬!那你想干什麼?鐵了心的去當混混?”
  
  “當混混當得好了,不是也一樣能風光發財嗎?你看那個誰——”
  
  “畜生!還要說!”
  
  玉恆抬手撓了撓鼻子,不說了。
  
  何養健拎起水壺一倒,倒了個空,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的喝光了一大壺熱水。氣憤憤的站起身,他快步走出去撒了長長的一泡尿,然後回屋,接著方才的話題繼續開罵:“孺子不可教也!你和你那個親爹簡直是一模一樣!游手好閒、憊懶無賴!早知如此,我當初必定不會收養你!你看你那個不馴的樣子,在我面前,還有這樣多的小動作!你和你那個親娘也是一模一樣,不分是非,不知廉恥!手放下!鼻孔裡面生蟲了?要你這樣不停的摳?”
  
  罵到這裡,何養健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就感覺腦子裡嗡嗡直響,肚子裡也咕咕亂叫,正是他罵得太久,大腦缺了氧氣,腹中也耗盡了食物。
  
  玉恆披著小棉襖出了門,買了飯菜回來充當晚飯,讓何養健先吃。何養健吃著,他看著,看了片刻,忽然說道:“叔叔,你又添白頭發了。”
  
  何養健“哼”了一聲。
  
  玉恆又說:“你別管我了,我心裡有數,絕對吃不了虧,也惹不出大亂子來。我知道你想要個乖小孩兒,可我天生就不是那塊料,我也沒辦法啊!你放心,不管我干什麼,我肯定都能干好,將來等你老了,我給你養老。”
  
  何養健啞著嗓子怒道:“你還甜言蜜語!”
  
  玉恆又道:“我就養兩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小黛。別人我不管。”
  
  何養健實在是喉嚨痛,所以決定暫停發言,專心吃飯。
  
  當晚,何養健氣沖沖的回家去了,明明是玉恆惹惱了他,然而很奇異的,他連小威一並遷怒,沒事找事的把小威也訓斥了一頓。
  
  如此過了幾日,何養健消了氣,玉恆也消了腫。這一天正是禮拜天,玉恆給小黛打了電話,要帶她出門玩一個下午,然而小黛告訴他:“今天不能出去了,媽和爸要回一趟沈陽,今晚就走呢!”
  
  玉恆一聽這話,十分高興:“喲,那他們什麼時候回來啊?”
  
  小黛答道:“說是去到就回,很快。”
  
  玉恆聽聞此言,眼珠轉了幾轉,想要抓住這個機會,拐著小黛逃幾天學,好好的玩個痛快!
  
  至於希靈和小桐為什麼忽然要匆匆的一起回沈陽,他可是沒想過。
  
  希靈也沒料到自己會在今天說走就走——她這一趟回沈陽,是為了把最後的幾處產業脫手,拿到錢後就徹底的移居到天津,免得處處都受日本人的鉗制。這不是一件太好辦的事情,小桐一個人回去,她不放心,所以非得親自走一趟。而天津租界永遠是太平世界,她想自己暫時把胖丫頭留在這裡,應該還是很穩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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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53:05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三章 母子(三)
  
  希靈和小桐一走,玉恆的膽子大了許多,每天不但固定的下午去接小黛回家,而且經過了吳公館的大門,還要進去坐上一坐。小黛可不是總有時間和他扯閒話,而他一往小黛的房間裡鑽,張媽就目光如電的也要追進來,隨便找個由頭留著不走。
  
  玉恆沒了辦法,就讓小黛把書本拿到餐廳裡來,在大餐桌上寫作業。他自己不愛念書,但是小黛要用功了,他也絕對不打擾,只在一旁靜靜坐著,偶爾翻翻小黛的書包。將她的書本打開來,很仔細的看她寫下的一行行筆記。小黛的字不算漂亮,但是很整齊,確實是把力氣使足了。
  
  “你媽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啊?”他偷偷的問小黛:“這個禮拜肯定是把不能回來了吧?”
  
  小黛扳著手指頭算了算日期,然後答道:“恐怕是回不來,怎麼也得下個禮拜。”
  
  “那這個禮拜天,我帶你玩一天去?”
  
  小黛一聽這話,立刻想起了自己的私房錢。撲騰撲騰的跑上樓去,又撲騰撲騰的跑下樓來,她把自己那點財產全給了玉恆:“我有這麼多。”
  
  玉恆數出了一半塞回她的手裡:“這些給你留著零花,我拿一半就夠了。”
  
  小黛搖搖頭,把錢又給了玉恆:“我放學就回家。一個人又不出門,上哪兒花錢去呀!”
  
  玉恆一想也是,就把錢又接了過去:“行,那咱們禮拜天玩個痛快!”
  
  這話說完,幾日之後到了禮拜天,玉恆果然早早的就到了吳公館,要接小黛逛大街去。可是進門之後他就感覺空氣不對,未等他開口喊小黛,樓上走下一個女人來,卻是希靈。
  
  玉恆看見希靈,登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僵在了原地,他對她向來是沒稱呼的,這時也是一如既往。只無言的看著她一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他平時不恭敬,希靈平時也不慈愛,兩人像是前世的冤家,都在心裡存著一股子勁兒,但是今天希靈見了他,眼睛卻像是亮了一下,並且說道:“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打電話叫你過來。”
  
  此言一出,玉恆的心裡打了鼓,心想自己來接小黛出去玩也不算罪過,她打電話找自己是要干什麼?外人要告自己的狀也是找叔叔告,告不到她這裡來呀!
  
  希靈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於是對著他又一招手:“我有話要單獨對你講,你跟我來。”
  
  玉恆越發摸不著頭腦,因為希靈從來沒有“單獨”對他講過話。母子兩個一直都像是互相的愛答不理。
  
  懵懵懂懂的邁步上樓走在希靈身後。玉恆抬頭看了她的背影一眼,一顆心忽然很激動的跳了起來。兩人距離這麼近,他甚至嗅到了她身上的香氣——這就是這個女人的氣味嗎?他在心裡想,這女人個子這麼小,腰細得只有一捻,自己這麼大的人,竟會是她生下來的?
  
  自己竟然在她的肚子裡活過十個月?竟然是她給了自己一條生命?
  
  忽然間的,巨大的不可思議感排山倒海而來,玉恆的手動了動。抑制不住的想要摸她一下。
  
  然而就在這時,她在走廊盡頭的一扇門前一轉身,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她的動作一變換,香氣就隨之亂了,抑制不住的感覺落了潮,也能抑制住了。玉恆跟著她進了房間,就聽她背對著自己說道:“把門關好。”
  
  玉恆很謹慎的關嚴了房門,甚至把插銷也插了上。一顆心依然跳得很激烈——這房間裡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了,是一生之中從未有過的體驗。眼角余光瞟了希靈一眼,他不知道自己其實是把她當母親,還是只當她是個惡毒的壞女人。
  
  從小到大,他眼中所見的不是伙計們,就是何養健,都是五大三粗的男子,今天近距離的對希靈掃了一眼又掃一眼,他感覺她簡直是異於叔叔等人的另一個物種——她長得真小,把自己矮了半個頭,瘦了一大圈,胳膊細細的,肩膀窄窄,面頰皮膚光滑得像瓷器。
  
  玉恆發現自己的眼睛像她,沒她的眼睛好看,但是有著類似的輪廓,不過是一個男性化,一個女性化。
  
  這時,希靈轉向他,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後開口說了話。
  
  “我和小桐上個禮拜回了沈陽,想要把那邊的幾家鋪子脫手,現在那邊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不和日本人合作的話,生意是做不下去的。”
  
  玉恆聽著她說話,感覺無比的新奇,因為她所說的,都是徹頭徹尾的“大人話”。她說話的態度也那麼自然,仿佛已經認准了他也已經成了個大人。
  
  希靈繼續說道:“但是在沈陽,我們遇到了一點麻煩,小黛的爸爸被日本人扣住了。我連夜趕回來,就是為了安頓小黛。你也知道,我這家裡只有三口,我和她爸爸走了,家裡就只剩下了小黛一個人,雖然也有僕人,但畢竟不是一家的,平時看著都是忠心耿耿,真到了不得了的時候,誰知道誰的真面目是什麼樣子?所以我叫你來,是要讓你這些天收收心,在我走後,你願意在這裡住下就住下,不願意住,就一天來一趟,總而言之,照顧好小黛。”
  
  玉恆沉默了片刻,然後問道:“你信得過我。”
  
  希靈答道:“你干別的,我信不過;你照顧小黛,我信得過。我看這世上除了我,也就是你對小黛是真心實意的好。”
  
  玉恆點了頭:“行,你放心吧,這事我答應!”
  
  希靈頓了頓,又道:“還有一件事情,我若是過幾天帶著她爸爸回來了,那麼這事就算過去了,我若是回不來,你就要接過我的擔子,做這家裡的頂梁柱,不是為了我,是為了小黛,明白嗎?”
  
  玉恆一怔:“你……還能回不來?”
  
  希靈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幾乎可以算作是雲淡風輕:“這只不過是最壞的情況,我提前對你說明,是讓你心中有數,無論到了什麼時候,都不要自亂陣腳。十六七歲,不小了,小黛的爸爸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已經在沈陽混出字號來了。”
  
  玉恆一聽,立刻就不服氣了,口氣很硬的答道:“我亂不了!”
  
  希靈不理會,又指揮他道:“你去把小黛也叫過來。”
  
  玉恆飛快的將小黛領了過來,這回一大一小兩個孩子一起站在了希靈面前,希靈若有所思的看著他們,看了片刻之後,她從衣帽架上摘下自己的皮包,從裡面拿出了一封信。這封信鼓鼓囊囊的,內容可見是十分豐富,奇異的是封口不是用膠水粘貼的,而是用暗紅的火漆封了口,火漆上面呈現出整齊的紋路,正是扣了希靈的印章。
  
  希靈把這封信交給了小黛,說道:“媽媽這回去沈陽,也許很快就回來,也許是要多耽擱幾天。我先給家裡留了一個月的生活費,要是過了這個月還沒有等倒我回來,你就把這封信打開,上面寫著接下來該怎樣辦,記住沒有?”
  
  小黛接了信,賴賴的仰頭問:“還能一個月都不回來呀?那你把我也帶回去吧!”
  
  “你不上學了?要是放假,我就帶你了,你又沒放假,我怎麼帶?”
  
  說完這話,希靈又說:“記住,這封信必須等到一個月之後才能打開,能不能做到?”
  
  小黛是個聽話的,這時就用力的一點頭:“能!”
  
  希靈對著玉恆一抬下巴:“這封信你要自己好好收著,不許給玉恆,玉恆要是跟你要,你也堅決不能給他,記住了沒有?”
  
  小黛回頭看了玉恆一眼,然後又是用力的一點頭:“記住了!”
  
  希靈垂下眼簾想了想,又說:“發誓!”
  
  小黛嘟了嘴:“都說不能了,你還不信。發誓就發誓。”她舉起三根手指,大聲說道:“我發誓絕對不在一個月內拆開信封,否則永遠考不上中學!”
  
  希靈長出了一口氣,臉上有了一點很勉強的笑意:“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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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53:18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四章 真相(一)
  
  希靈沒有讓玉恆也發誓,因為懷疑這孩子和自己是一個德行,對待不重要的人,誓言可以隨時不作數。既然如此,也就不逼著他說謊了。
  
  心裡惦記著小桐,她盡管知道自己這一趟回去,前途怕是會有凶險,但是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步邁回沈陽去。小桐和小黛到底哪個更重要?這時候就看出來了,胖丫頭再討她的愛,終究也還是比不過小桐重要。
  
  和小桐過了這麼多年,過得他倆相依為命,扮演了彼此的一切親人。小桐實在是好,平時越是覺得他臉酸脾氣壞。越是覺得他欠揍可恨,這時再想起他來,越是覺得他好。
  
  希靈打算好了,這一趟回去,就算拼了命,也要把小桐從日本人的手裡弄出來。日本人目前還沒有要小桐性命的意思,這就好,能留他一口氣就好,希靈想自己有辦法——自己這麼厲害,一定有辦法!
  
  這個時候,她沒想到玉恆忽然也有了用。小黛這孩子實在是太沒有她的風格了,簡直像是一團面。沒心眼,沒謀略,就是有一把子好力氣。她是沒有小桐重要,可希靈也不能隨隨便便的就把她往天津一扔,幸好還有玉恆,玉恆這孩子其實像她,她知道,玉恆要是想保護誰,那是真的肯保護,也真能護得住。
  
  話只能說到這裡了,小黛不小了,又不傻,萬一讓她瞧出端倪來。希靈怕自己不好脫身。抬手摸了摸小黛的蘑菇頭,頭發黑漆漆的又厚又滑,再過一兩年,就可以燙起摩登的式樣了。
  
  於是手上摸著小黛的腦袋,她很用力的又看了玉恆一眼,然後說道:“你去陪著小黛做功課吧,我還有事情要忙,不管你們了。”
  
  小黛聽了這話,便跟著玉恆往外走,玉恆推開房門讓她先走一步,同時回頭又看了希靈一眼——生平第一回,他發現其實她也是個人,有溫度,有氣味,不是妖魔邪祟。
  
  但終究還是人味不足。
  
  希靈在家只住了一夜,翌日上午便趕火車又回了沈陽。玉恆並沒有住到吳公館去。怕叔叔會以為自己起了外心,投奔到那個死女人的懷抱裡去了。早出晚歸的跑來跑去,他和小黛把日子過得還真不賴,小黛是沒心事的,因為從記事起,她那一對父母就是有錢有勢、天下無敵,玉恆倒是知道一些內情,但是表面遮掩得很好,一點蛛絲馬跡也不露。
  
  除此之外。他心裡還另惦記著一樣東西——就是希靈留給小黛的那個信封。信封裡到底裝了什麼?還要等到一個月之後才能看?難道一個月之後還不回來,那個死女人就真死在沈陽、永遠也回不來了?那個信封裡裝著的東西,其實是她的遺囑?
  
  這個念頭讓玉恆周身的血液加快了流速——遺囑能和什麼相關?無非是錢。這女人這麼有錢,她要是死了,財產一定是要留給小黛的啊!
  
  那麼,除了小黛之外,能否也有自己一份呢?自己畢竟也是她親生的兒子啊!
  
  想到這裡,玉恆的心思就活動了。他問小黛:“你媽給你留的那個信封裡,你說到底裝的是什麼東西?”
  
  小黛直接搖了頭:“不知道。”
  
  “咱倆偷著打開看一看呀?”
  
  小黛不假思索的再次搖頭:“不行不行不行!我都答應我媽了,說話不能不算數。再說我媽要是知道我不聽話了,非生氣不可。她生起氣來,連我爸都害怕,我可不敢惹她。”
  
  “我小心點兒,打開之後再把它封上,讓你媽一點兒也看不出來。”
  
  小黛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不不不不不,我媽什麼都能看出來。”
  
  小黛既然是“孺子不可教也”,玉恆也就不對她再費口舌。只在這晚離了吳公館之後,他在回家的路上買了一把剃刀——他是白白淨淨的臉,還用不著每天刮臉,所以想用剃刀,就得現買。
  
  然後這天,趁著小黛上學考試去了,他獨自留在吳公館,眼見張媽等人不留意,他貼著牆根就溜進了小黛的房間。輕手輕腳的把房門一鎖,他開始去翻小黛的抽屜。
  
  不出一分鍾,他就從小黛的抽屜深處翻出了一只盒子,這盒子是鍍金的,表面用水鑽拼成小花,還帶著一把小鎖頭。玉恆繼續摸,結果在抽屜上方摸到了一把小鑰匙——看來小黛也有點智慧,竟是把鑰匙粘在抽屜上面了。
  
  玉恆拉出抽屜,歪了腦袋向內看,把那膠布的層次長短都看清楚了,然後才把鑰匙取了下來。手指將鑰匙兩面搓了搓,他很興奮的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打開了盒子。
  
  果然,小黛的寶貝——一串鑽石項鏈,一塊質地不明的綠石頭,一個大豆子那麼大的小瓷貓,還有那一封信,都躺在盒子裡。
  
  玉恆在褲子上用力擦了擦手上的汗,然後拿起那封信,開始尋找信封的縫隙。
  
  在這間屋子裡,玉恆足足耽擱了三個小時。是桌上的一只小座鍾提醒了他時間——中午到了,張媽知道他沒有走,應該會給他預備一頓午飯了。
  
  於是他屏住呼吸,將面前的一切恢復原樣。汗水順著他的發際線往下淌,他額上有個小小的美人尖,美人尖上也流下了一滴汗珠。
  
  收起剃刀的時候,他的手指被刀子割了一下。他咬了咬牙,低頭先往地上看,幸好,血並沒有立刻流出來滴下去。攥著拳頭悄悄的出了門,他末了在走廊裡背靠牆壁,長長的吁出了一口氣。
  
  信中果然藏著天大的秘密,和這秘密相比,遺產之類的分配簡直不算了什麼。原來小黛不是我的親妹妹啊!他想,原來我和她之間沒有任何血緣關系,我們就只是一個男一個女。
  
  左手心裡黏糊糊的,他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攥了一手的鮮血。趁著張媽還沒有召喚自己,他匆匆的下樓去客房浴室,很細致的洗淨了手。然後出門向張媽打了一聲招呼,他隨便找個借口回了家。
  
  他需要一點私密的空間,來把那封信中的內容重新梳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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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8
發表於 2015-3-18 18:53:27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四章 真相(二)
  
  信上的內容太多了,夠玉恆翻來覆去的思考許久許久。想到最後,卻又感覺荒謬——那個女人放著親生的兒子不養,卻願意去給一個無主的嬰兒當媽。她到底算是壞人,還是好人?
  
  不養就不養了,絕情就絕情了,怎麼在遺囑上卻又寫了他的名字,她還肯把她的好東西,留給他一份?平時一點好臉色都不肯給他看的,一句好話都不肯說給他聽的,臨到末了,反而肯把真金白銀留給他了?這算什麼?這叫什麼道理?
  
  最要緊的一點,便是小黛的身世——那女人當然知道小黛的來歷,然而從不攔著他和小黛親近。甚至到了這麼緊要的關頭,還托孤似的把小黛托付給了他,這說明了什麼?
  
  玉恆想到這裡,本是躺在床上的,這時一翻身坐了起來——這就說明,那女人是願意把小黛給他的啊!要不然,哪個母親會把十二三歲的女孩子,托付給十六七歲的男孩子?
  
  一顆心在腔子裡撲通撲通亂跳起來,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自己的態度了。是盼著那女人死在沈陽?還是盼著那女人活著回來,繼續和自己面也不和心也不和的斗下去?說不清楚了,真是說不清楚了,反正但憑著她肯把小黛“給”自己這一點。他就覺得的她這個人,起碼有一部分,是和自己站在同一戰線的。
  
  或許還是死了的好,她要是死了,錢和小黛就都是他的了。
  
  想到這裡,他抬頭看了看屋角的座鍾,然後穿衣戴帽往外走。傍晚了,小黛應該已經被汽車夫接回家了,自己得過去看她一眼。她若是什麼事情都沒有,自己再回家,接著方才的心事,繼續想。
  
  玉恆忙死了,跑去吳公館坐了一會兒。他見小黛忙著復習功課,根本沒時間搭理自己,便趁機告辭回家,回家之後,他的叔叔偏又來了,來了之後沒別的事,只莫名其妙的又教訓了他一頓,又給了他一張鞋莊的票子,憑著票子可以去取一雙新棉鞋。玉恆看清了票子上的字樣,然後說道:“我不穿那絨面大棉鞋,太難看了。”
  
  何養健不耐煩的答道:“這是牛皮的!”
  
  玉恆登時笑了:“那我要。”
  
  何養健並不急著回家,家裡那一妻一子,對他並沒有多大的吸引力,然而他又是個潔身自好的人,並不肯在外另開辟小公館金屋藏嬌。除去先前的黑歷史不提,他這個人目前看來。堪稱純潔完美——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也很自豪,有時候自豪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幾乎有點委屈和空虛。
  
  並不愛春美,然而和春美也風平浪靜的過了十多年,並沒想經商,然而在吉田家族的商社中也干得風生水起,生活中的一切都很好,非常好。然而都好不進他的心裡去,都不是他理想中的那個“好”。他這麼好的人,卻又處處都好不到點子上,他能不委屈嗎?能不空虛嗎?
  
  然而他這番心事又沒法對人訴說——嬌妻稚子養著,豪宅跑車用著,有錢,也有權,居然還敢委屈、還敢空虛?矯情也沒有這麼矯情的,他自己心裡明白。
  
  玉恆看他總是抬手去揉肩膀,就走過去攥了拳頭,不輕不重的往他肩上捶:“地方對不對?”
  
  何養健點了頭:“對,使點兒勁。”
  
  “那我能把你捶趴下!”
  
  何養健笑了一聲,無緣無故的,心情很悲涼。忽然想起了一個人,他頭也不回的問道:“你這幾天見著她了嗎?”
  
  “誰?”
  
  “你媽。”
  
  小桐很不自在的清了清喉嚨:“那天見了一面,然後她就到沈陽去了。”
  
  “哦,去沈陽了。”
  
  “小黛他爸不是在沈陽有生意嗎?好像是讓日本人扣住了。”
  
  “哦?”
  
  “然後她就跑到沈陽救小黛他爸去了。”
  
  “哦……”
  
  何養健沒再多問,同時被玉恆捶得亂晃。而玉恆捶了一陣子,忽然問道:“叔叔,你認識日本人,是不是能把小黛他爸救出來?”
  
  何養健答道:“日本人多著呢,我還能都認識?況且那是沈陽,不是天津。我都多少年沒去沈陽了?”
  
  玉恆又問:“那你說,小黛他爸被日本人抓進去,是犯了哪條日本法律呢?”
  
  “不知道。那人是個混混出身,犯法的事情干得多了。”
  
  “叔叔,你看我就說嘛,混混當好了,一樣有出息!”
  
  何養健側過臉怒道:“混賬!我是讓你學他爸當混混嗎?我跟你講,當混混的人,沒有幾個能善終的!我見得多了,你懂什麼?只看見賊吃肉,看不見賊挨打。”
  
  玉恆審時度勢,連忙換了話題:“叔叔,你說小黛如果不是我親妹妹,我是不是就能娶她了?”
  
  “這種假設做起來有意思嗎?”
  
  “我就是想想嘛——假如小黛不是我的親妹妹,叔叔,你讓不讓我娶她?”
  
  “我不管,要問你也該去問你倆的媽。”
  
  “那你反對不反對呢?”
  
  “我不反對,只要你娶的是正經姑娘,我就不反對。”
  
  玉恆仰起頭緊閉雙眼,無聲的做了個大笑的表情。
  
  何養健撥開他的手,站起身找帽子和手套:“走了,外面汽車還在等著我。”
  
  玉恆正好也捶得倦了,很願意送這位叔叔出門去,而何養健在要出門之時,忽然轉身又指了指玉恆的鼻尖,低聲警告到:“快過年了,你給我乖乖的,不許惹是生非!”
  
  玉恆笑瞇瞇的連聲答應,待到把何養健送上汽車了,他蹦蹦跳跳的回了房間,就感覺自己的一顆心在胸腔中膨脹,這種變化與成長,劇烈得連他自己都覺著不安了。
  
  何養健離了玉恆這裡,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返回辦公室,向外打了幾個電話。很快的,他把沈陽那邊的情況打聽出了幾分,並且判斷那個小桐所犯的事情,大概和法律不相干,而是犯了關東軍的忌——涉及到了軍方,那就不大好辦了,不是花些錢運動運動可以解決的了。
  
  這個消息讓他的心情略好了些許,他就知道肅希靈那樣的女人,不配擁有風調雨順的人生。
  
  他喜歡看她在苦難中輾轉,從來就沒看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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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53:38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四章 真相(三)
  
  小黛在希靈走後的頭一個禮拜,因為無人管束,還過得愉快,等到一個禮拜過了,父母在沈陽那邊還是音訊全無,完全沒有要回來的意思,她就漸漸的減了精氣神,非常的想她媽媽,也有一點想她爸爸了。
  
  玉恆看出了她的心思,但是只做不知,同時很有耐性的等待時光流逝,如此又過了一個禮拜,小黛已經放了寒假,沈陽那邊還是沒有消息。
  
  小黛問玉恆:“哥哥。你知道到哪兒發電報嗎?我給媽媽發封電報去,問她到底什麼時候回來。”
  
  玉恆答道:“還沒過一個月呢,你急什麼?”
  
  小黛翻了翻月份牌,又算了算日期,末了發現一個月的期限的確是還沒到,便不再鬧著去郵局了,只走到沙發椅前坐下來,又說:“我要是早兩個禮拜考試就好了,那我也能跟著媽媽一起回沈陽了。”
  
  玉恆隨口敷衍道:“再等等,再過一個禮拜,你媽大概就能回來了。”
  
  說到這裡,小黛忽然問道:“哥哥。你說我媽是喜歡你,還是不喜歡你?”
  
  玉恆看著小黛,起了戒備:“你說呢?”
  
  “我也說不好,看著像是不喜歡你,但她要真是不喜歡你,就肯定不能讓我跟你一起玩了。”
  
  玉恆聽了這話,卻是靈機一動:“小黛,你喜不喜歡我?”
  
  小黛再小,也是十多歲的女孩子了,玉恆這樣湊到她面前問話,並且還直勾勾的盯著她,她抬頭看了玉恆一眼,然後就向後一靠腿一踢。抿著嘴一邊笑一邊搖頭:“不喜歡。”
  
  玉恆伸手輕輕一擰她的鼻子尖:“真不喜歡呀?”
  
  小黛抬手捂了下半張臉,笑著繼續搖頭:“就不喜歡!”
  
  玉恆對她一磨牙,伸手抓住了她的腕子:“敢不喜歡我,看我不啃你的爪子!”
  
  說完這話,他湊上去真咬,嚇得小黛一邊笑一邊掙扎:“喜歡喜歡,咬人的是狗!”
  
  玉恆逗著小黛鬧了一場,鬧的時候,小黛是傻玩傻笑,他動手動腳的把小黛摁在沙發椅上,心中卻是貓抓一般的躁動。小黛目前正介於女孩與少女之間,在玉恆沒有留意到的空當裡,她漸漸的發育出了一點女性的形狀與氣味。腦海裡忽然閃過他在外面所聽過種種新聞——有人在窯子裡嫖過一個十三歲的大丫頭,十三歲,已經長得要什麼有什麼、可以用了。
  
  小黛還沒到十三歲,但是也快了。氣喘吁吁的放開小黛站起身,他一彎腰坐在了一旁的沙發上。還是要等,不能沖動,他想,盡管方才有那麼一瞬間,他是控制不住的想要干壞事。
  
  如此又過了一個禮拜,沈陽那邊還是沒有消息,玉恆心裡有了光明,開始站在月份牌前。暗暗的在心裡倒計時,一旦過了一個月,鐵盒子裡的信就可以打開了,到時候一切真相大白,自己的人生,就要邁上個新台階了!
  
  到時候自己有了錢,先要自立門戶,把小黛接到家裡來,然後呢?然後就是叔叔——他知道叔叔目前還用不著自己照顧,不過自己把日子過好了,對叔叔來講,也是一種保證,因為小威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弱蠢貨,如果叔叔老了之後靠他,那一定是靠不住的。這一點,即便自己不說,想必叔叔也明白。
  
  這麼一想,玉恆忍不住的嘴角上翹,著了魔似的長久微笑。然而這天夜裡,他無緣無故的做了個夢,在夢裡見到了希靈。
  
  夢裡的希靈,是他印象中的模樣,服飾華麗,卷發一絲不苟,臉上冷冷的沒有表情,用很大的黑眼珠審視著人,然而偏偏對他視而不見。他一眼接一眼的偷看著她,一想到自己是在她肚子裡成的人形,一想到她其實還把自己當兒子看,甚至還想把小黛許配給自己,他就越發的想看她,既看不懂,也看不夠。
  
  看著看著,他猛的醒了,這並不是個噩夢,然而醒來的他卻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很黏的冷汗。推開棉被坐起身,他往窗外看,窗玻璃上結了厚厚的霜花,只能朦朧看見窗外清冷的月色,外面一定是冷透了,天津都這麼冷,沈陽該有多冷?小時候去過一次的,不過都是許多年前的事情,到底是怎麼個冷法,早忘了。
  
  這麼冷,那女人在外面奔波,定然是吃了不少苦頭。日本人是不必給她面子的,興許她也已經受了不少羞辱、碰了不少釘子。她那種從不吃虧的人,如今終於碰上了勁敵,一定快要氣死了吧?
  
  玉恆越想越覺得糊塗,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有覺不睡,要去想她——她永遠不回來才好呢,她死在沈陽才好呢!
  
  然而,不由自主的,他就是想起來了。
  
  這一夜,玉恆一直沒睡。
  
  到了第二天,他在日上三竿時磨磨蹭蹭的起了床,又磨磨蹭蹭的出門叫了一輛洋車,前往了日租界。像是受了天大的逼迫一樣,他一步一蹭的往前走,一點一點的挪到了何養健所在的商社,又從樓下一點一點的挪到了樓上的總經理辦公室。這商社裡的秘書、電話員、打字員都是受過教育的摩登女郎,然而總經理是個白蓮一樣的男子,除了妻子之外,不近其他女色,偌大的辦公室內全是雄性,秘書尤其未老先衰,已經有點謝頂,和總經理走在一起,越發顯得總經理儀表堂堂。
  
  辦公室是裡外兩間,外間的秘書認識玉恆,這時就走進裡間通報了一聲,然後出門讓玉恆進去。玉恆快步進門,見何養健像是正閒著沒事,就拉過一把椅子湊到了他身邊坐下,開門見山的說道:“叔叔,小黛她媽還沒回來。”
  
  何養健細細品味著他對希靈的稱呼——當年是“死女人”,後來稍微緩和了一點,改稱“那個女人”,現在越發親近了,變成了“小黛她媽”。
  
  “小黛著急啦?”他一團和氣的反問。
  
  玉恆答道:“是啊,她都急哭了,讓我帶她去沈陽找她媽。”
  
  何養健笑了一下,靜等下文。
  
  玉恆繼續說道:“叔叔,你能不能幫我打聽打聽,她媽在沈陽到底怎麼樣了?”
  
  何養健問道:“你以為,全中國的日本人我都認識?”
  
  玉恆起身給何養健倒了一杯熱茶,又轉到另一邊,彎腰求道:“你就打聽打聽,不用干別的——打聽打聽都不行嗎?”
  
  說完這話,他靈機一動,忽然抱著拳頭,向何養健拜了拜。何養健一見,果然笑了:“出洋相,你還以為你是小孩子?”
  
  然後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熱茶:“那我就打聽打聽,能不能打聽到消息,我可就不能打包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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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53:45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五章 求援(一)
  
  何養健對玉恆並非是完全的敷衍,他當真是聯絡了沈陽的日本朋友,而從日本朋友的口中,他也確實得了些許內部消息。吳鳳桐這個人是有的,也的確是被日本軍部捉了去,罪名有好幾項,不過罪名是假,整治是真,真要整治他的人也不是日本軍人,而是他的中國對頭——他那位中國對頭名叫李金魁,似乎先前也曾是沈陽街面上的一霸,後來著了吳太太的道兒,差一點把牢底坐穿,被迫逃之夭夭。在沈陽消失了好幾年。眾人都以為他是死在外頭了,結果沒想到他如今卷土重來,老樹煥發了第二春,成了日本人手下的紅人。
  
  當年把他送進大牢時,沈陽還沒有吳秀桐這一號,吳太太也還不是吳太太,不過李金魁乃是一名現實的男子,既然現在那個害人的娘們兒嫁給姓吳的了,那麼姓吳的和她就是一家,就都逃不脫自己的魔爪。吳家的事情都是吳鳳桐出面打理,那很好,就先對這拋頭露面的下手。收拾完了男人,再收拾那個女人,一個也逃不了。
  
  但是,出乎他的意料,那個女人居然上竄下跳,不服收拾,並且竟也能抬出幾位有權有勢的人物來和他抗衡,幸而他頭上頂著關東軍的招牌,而且已經得了招兵買馬的許可,將來興許還能領上一隊人馬吃軍餉,若不是他紅火成了這樣,還真可能再一次擺在那個娘們兒的手底下!
  
  遠在天津的何養健將這前因後果打聽清楚了,然後也不加隱瞞。如實的告訴了玉恆。玉恆一聽這是希靈的舊仇家來報仇,就忍不住嘀咕道:“她到底是得罪過多少人啊?”
  
  何養健笑了笑,沒回答。
  
  玉恆又說:“反正也對,她連她兒子都得罪透了,何況別人。”
  
  何養健看了他一眼:“現在終於承認自己是她兒子了?”
  
  “沒有!”玉恆立刻反駁:“我只是舉個例子,誰承認了?”
  
  何養健收回目光,不再多說。然而玉恆又開了口:“叔叔,那個李金魁到底是想把小黛她媽怎麼樣?宰了她?還是想敲她一筆錢?”
  
  何養健答道:“李金魁當年折了一條腿,賠了他在沈陽的一切,幾乎就是光身子跑出去的,據說是在外面沒少吃苦頭,你說如今他得了勢,他會干什麼?如果你是他,你會怎麼辦?”
  
  玉恆答道:“要是有人那麼害我,那我既要他的命,也要他的錢。叔叔。上次把我眼睛打腫了的那個小子,已經被我揍趴下了!他得躺著過年了。”
  
  何養健聽了這話,也懶得再費口舌罵他:“想必那個李金魁,和你是一樣的想法吧!”
  
  玉恆聽了這話,思索了一番,一顆心忽然往上一提:“他要是把小黛她媽的錢都詐去了,小黛將來可怎麼過日子啊!”
  
  何養健答道:“你這個做哥哥的也長大了,恐怕就要你多幫幫她、養她長大成人了。”
  
  玉恆支吾著答應了幾聲,心中可是有些緊張。緊張之余又有一點輕松,因為這回緊張得合情合理了,自己之所以不能坐在天津無所作為,是因為小黛她媽也許會被李金魁把財產敲詐去——她的財產,就是自己的財產!李金魁搶她的錢,就是搶自己的錢!
  
  那自己當然不能坐視不理了!
  
  想到這裡,他又有了話:“叔叔,她要真是死在沈陽了,誰給她收屍啊?我去還是小黛去?”
  
  這回何養健瞪了他一眼:“我不知道。”
  
  玉恆笑了幾聲,賴著不走。何養健抖開一張報紙看了看,末了從報紙上沿露出一雙眼睛:“你要是不願意走,就到牆角坐著去!”
  
  這話讓玉恆想起了自己的小時候,於是他就對著何養健咧嘴又笑了:“叔叔,你把小黛他媽弄回來,讓小黛她媽把錢給你,不是挺好的?”
  
  “我沒有那種閒情逸致。”
  
  “你和人有仇,別和錢有仇啊。你看我,我就愛憎分明,我恨小黛她媽,不耽誤我喜歡小黛。”
  
  “我不缺錢。”
  
  “那你把她媽弄回來,讓她媽把錢給我。”
  
  何養健把報紙往桌子上一拍,真不耐煩了:“你給我滾出去!”
  
  他這一嗓子很有效果,真把玉恆攆了出去。等這辦公室裡恢復了清淨,他起身來回踱了兩圈,忽然感覺生活重新有了滋味。小毛孩子懂什麼?如果那個女人真需要他幫忙的話,自然會親自過來求她,哪裡要讓他自己送上門去?
  
  這樣想一想,還是要感謝這個天下形勢的,他又想如果日本人繼續往南打,打到京津來,那自己豈不是很有機會重返政壇了?憑著自己的資本與能力,在仕途之上,豈不是又能前途大好的走上一遭了?
  
  “啊……”他推開窗戶,像要朗誦一首抒情詩歌一樣,對著城市寒冷的遠景哈出了一口長氣。
  
  何養健等著希靈找上門來,哪知道在希靈那邊,他還尚未取得進入她的腦海的資格。希靈在心中給自己列了一張名單,以葉氏為開頭,後頭拖了長長一串自己聯系得上的遺老遺少——現在在日本人的眼裡,這些前朝舊人重新有了價值,他們說話,是有點分量的了。
  
  葉東卿,照例的是只肯錦上添花,不肯雪中送炭,希靈對於她的行事風格也習慣了,不肯苛求,至於金山,因為曾經帶過國民政府的兵,雖然沒打過什麼像樣的仗,但因為也沒正式的向日本人投過降,所以現在簡直不敢回東三省,生怕一進了滿洲國的地界,就會被日本人逮起來。其余人等,有的比這二位熱心點,有的比這二位冷淡點,但無論如何,敢直接給她釘子碰的人,還真沒有。
  
  吳太太是社會上有點名氣的人物,十幾年裡,都知道吳鳳桐有好幾次大動作,都受了太太的指揮。他兩口子算是一對天作佳偶,狠一起去了。現在吳鳳桐盡管進了憲兵隊的監獄,但吳太太的財產未受損,吳太太本人的精氣神也沒減,這樣的女人,還是輕易的得罪不得。
  
  希靈已經打聽清楚,小桐的罪名是勾結抗日力量,這罪名厲害得很,而且難以洗刷——日本人又不是一百年前來的,在東三省淪陷之前,他們認識幾個不親日的、或者是反日的軍政要人,也是正常事情。
  
  至於自己的敵人,她也鎖定了李金魁,並且還知道李金魁這一回是鐵了心,非要和自己斗個你死我活不可。李金魁那邊也放了話,說是只要吳太太肯拿錢,那麼自己就還可以“考慮考慮”。若是換了一般的婦人,聽了這話,必定要馬上哭哭啼啼的典房賣地救男人去了,但希靈那心腸乃是鐵打的,李金魁那邊射來明槍暗箭,在她這裡也不過只打出了一串火星子。
  
  要是花點錢就能把小桐買出來,她會搬動了那麼多大人物都沒有用?她問清楚了,李金魁那邊還在一層一層的給小桐壓罪名,他是一手殺人一手接錢、打著好如意算盤呢!
  
  於是趕在這個月的末尾,她從沈陽返回天津,決定去向何養健求援。何養健和其他的“紅人”們不同,何養健已經真算作是日本人中的一員了,吉田家族的長輩們,對他是很贊賞的。
  
  而在臨離開沈陽之前,她放出話來:若是李金魁敢對吳鳳桐下黑手,那麼她縱算拼上一條性命,也要滅了李金魁滿門!
  
  李金魁聽聞此言,立刻決定帶人把希靈也捉拿下獄。然而在他闖進沈陽吳公館時,希靈已經在天津站下火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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