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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ViolaKM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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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尼羅]愛走薄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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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57:2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三章 海上(三)
  
  何養健不相信自己會被個毛孩子拿捏住,他在上海住了三天,三天間想了不下十個辦法,誓要成功的返回天津、恢復自己養尊處優呼風喚雨的好生活,然而他“誓要”歸誓要,毛孩子也是鐵了心的非要帶著他到重慶過日子,兩人這三天斗智斗勇,末了,何養健宣告失敗,玉恆則是“死去活來”,脖子左右兩側各落了一道淺淺的傷,是刀刃蹭破了油皮,看起來倒是並不可怕,只像是被貓爪子抓了兩把。
  
  何養健。因為見識過玉恆那親爹親娘的風采,所以不敢對他太過緊逼,生怕他一時沖動,真敢鬧出人命來。然而他這邊理智一占上風,斗爭就占了下風,以至於他被玉恆氣得歇斯底裡,在上船前往重慶之間,他對著玉恆大罵:“我這輩子就毀在你們娘兒倆手裡了!你娘害了我一次,你害我第二次!你們一家就看不得我過好日子,就非得讓我一無所有,你們才快活!”
  
  玉恆表面上瘋瘋癲癲,其實心裡清醒得很。何養健要罵就罵,他不在乎,他看的是結果,結果就是何養健被他第二次拐上了客輪,而小黛一家就在前方了。
  
  所以他表面上苦大仇深,仿佛隨時預備著要死,其實在上船之後,他就偷著笑起來了。當然,在上船之前,他也允許何養健往天津發去了一封電報——何養健簡直沒法解釋自己的忽然失蹤,只好把責任全部推到玉恆身上,說玉恆離家出走,自己不告而別。乃是為了尋找玉恆。他還打算讓春美給自己匯筆款子過來,但玉恆只怕夜長夢多,所以把刀往脖子上一架,他一陣風似的把何養健卷走了。
  
  何養健上船之後,忍不住長吁短歎,心想:“這就是命。當初我家收養了希靈,結果我被希靈害得家破人亡;後來我收養了玉恆,又被玉恆害得背井離鄉,我真是——真是——”
  
  他也不知道自己“真是”什麼,反正站在甲板上望著那滔滔的江水,他忽然也想跳下去死一死了。
  
  經了幾日飄搖顛簸之後,輪船靠岸,何養健和玉恆終於到達了傳說中的重慶,結果下船上岸這麼一瞧,玉恆倒也罷了,何養健卻是嚇了一跳——重慶這地方到處是人。前幾個月總聽某某全家跑去了重慶,如今一看,這話不虛,身邊那些消失了的舊人們,大概真是全跑到這裡來了。
  
  玉恆在船上混了好些天,其間還得低眉順眼的給何養健當奴才,早就亟需一頓好飯和一晚好睡。他是不考慮將來的生活的,把身上的錢拿出來數了數,他很大方的到好旅館開了一間客房。旅館樓下就是飯館,要吃要喝也很方便。
  
  何養健到了此時,負氣似的也不管他,有好屋子就住,有好飯菜就吃,吃飽了倒頭便睡。那玉恆像條大叭兒狗似的,對著他察言觀色,他睡著,玉恆一聲不吭,他醒了,想要去洗個澡,玉恆這才跟上來了,很殷勤的給他拿香皂找毛巾,吭哧吭哧的給他搓後背,還專門要了一壺熱水,要給他燙腳解乏。何養健刮了臉洗了澡,自覺著舒服了許多,但是依然板著臉,心中暗想:“哼!丟了萬貫家財,得了個孝子賢孫!”
  
  玉恆把他那兩只大腳丫子燙得通紅,然後又繞到他身後,給他捶背捏肩,累得直喘。他盤起雙腿正襟危坐,雙手搭在膝蓋上,終於開了腔:“我不用你討好我,接下來怎麼辦,你有沒有打算?”
  
  玉恆答道:“至少今天是什麼也不干了,明天我打算給小黛發一封快信或者電報,讓她來找咱們,要不然你我人生地不熟的,想要找她可就費勁了。”
  
  何養健又問:“接下來呢?難不成你們相見就算完了?”
  
  “接下來……就過日子唄!”
  
  “怎麼過?我是一個錢也沒有,至於你,你除了當混混,還會干什麼?你當混混都當不出名堂來,這些年沒有我貼補你,你早餓死了!”
  
  玉恆干笑了幾聲:“反正你就看著我的吧!”
  
  何養健答道:“看你?哼!”
  
  何養健覺得,這日子自己過不長久,遲早還是得想法子回去——當然回去之後,也還有許多麻煩等著自己,至少自己無緣無故的跑了一趟重慶,在日本人眼裡,這嫌疑就夠大的了。
  
  這麼一想,他簡直有點怯,萬一這事說不清楚了,日本人會不會再害了自己呢?當然,自己還有春美可以做擋箭牌,不過……
  
  何養健越想越是頭疼,最後便是悶悶的睡倒,一覺過後醒過來,他發現自己嘴角多了一枚紅艷艷的火瘡。
  
  玉恆在他面前,不敢肆意的興奮,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到了第二天上午,他先不動聲色的把房間裡的錢全收到了口袋裡,然後飛快的出門找到郵局,按照小黛在信中留給自己的地址,發去了一封電報。
  
  然後他火速返回旅館——很好,何養健並沒有趁機逃之夭夭。
  
  電報當天下午就到達了歌樂山吳公館,小黛把電報譯了出來,讀了一遍,不敢相信,對照電報號碼本子又翻譯了一遍,這一回她覺著自己實在是沒有出錯了,這才放心大膽的歡呼一聲,一路蹦跳著從二樓跑了下來:“媽!媽!哥哥來電報了!電報是哥哥發過來的!”
  
  希靈正在樓下的庭院中和小桐說閒話,被小黛這一嗓子嚇了一跳,覓聲轉身過來時,她險些被小黛撞了一跤。
  
  結果電文看了一遍,她也是很驚訝,把電文又遞給了小桐:“真的假的?那孩子找過來了!”
  
  小桐看得比她仔細,立刻就發現了新問題:“豈止是他,何養健也來了。”
  
  希靈一聽這話,慌忙把電文又奪了回去:“喲,可不是!他怎麼也來了?”
  
  小黛不管何養健,只攥著希靈的胳膊搖來晃去:“媽,咱們趕緊去接他們啊!我們去借輛汽車用吧,汽車快!”
  
  希靈答道:“淨說傻話,這山路能跑汽車嗎?”
  
  “那怎麼辦?”
  
  “媽有辦法,你別著急。”
  
  希靈說自己有辦法,就真有辦法。當天晚上,她就出門預訂了兩乘轎子,又從城裡的朋友手中借來了一輛汽車。小桐對於玉恆的到來,倒也並不反感,只是對於何養健的行為有些摸不清頭腦——不過幸好來的是何養健,不是陸克淵,如果來的是陸克淵,盡管姓陸的已經是個老頭子了,但他還是感覺很有威脅性。
  
  一夜過後,凌晨時分,希靈讓小桐好好看家,自己和小黛穿了厚厚的衣裳,坐轎子先下了山,然後在山腳改乘汽車,一路風馳電掣的進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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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57:3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四章 重慶(一)
  
  希靈在下午時分,和小黛找到了玉恆所住的旅館。兩人踩著樓梯一路走了上來,小黛忽然勇敢起來,看准了門牌號就去敲門,結果房門一敲就開,玉恆把腦袋伸了出來。
  
  兩人近距離的打了照面,都像是一驚,然後小黛先笑了,也沒話說,就只是抿著笑。玉恆看著她,也是笑,但是比她伶俐一點,還能說出話來:“沒想到我會來吧?”
  
  小黛點頭,失控似的還是笑。說話的聲音也很低很忸怩:“嗯,沒想到。”
  
  玉恆這時抬頭看到了小黛身後的希靈,欲言又止的舔了一下嘴唇,他依然是沒有稱呼,直接說道:“我們前天晚上到的重慶。”然後他側身向旁退了一步:“進來吧!”
  
  客房只有這麼一間,希靈一進門,就看見了裡面的何養健。小黛先是向何養健問了一聲好,然後就和玉恆並肩站到了角落裡,而何養健面對著希靈,一不起立二不問候,只坐在床上仰頭看了她一眼,神情堪稱絕望。仿佛是一句話都不想說了。
  
  希靈看了他這副模樣,倒是出乎意料,很覺好奇:“表哥,我沒想到你對玉恆這樣上心,會陪著他一起到重慶來。”
  
  何養健從她臉上收回目光,因為上火上得厲害,所以嗓子也啞了:“我……唉!”
  
  希靈又問:“天津家裡都安頓好了嗎?”
  
  何養健一聽這話,當即抬手一指玉恆:“我安頓什麼安頓!是那個畜生把我拐上船的!我、我、我真是——我簡直——唉!”
  
  希靈從未見他這樣狼狽過,幾乎快要心花怒放,但是臉上神情十分莊重:“怎麼回事?”她回頭去看玉恆:“你又闖什麼禍了?”
  
  玉恆和希靈對視了一眼,一下子就看出她莊重得很不由衷,是在幸災樂禍裝模作樣。抬手摸了摸短頭發,他吞吞吐吐的答道:“我沒闖禍。我只是想來找小黛,又覺得叔叔養了我一場,我不能就這麼狼心狗肺的說走就走,所以就把叔叔也帶過來了。”
  
  希靈又問:“那他怎麼說是你把他拐上船的?”
  
  “我沒敢提前告訴他,怕他不跟我走,就趁他喝醉的時候,把他背到船上來了。”
  
  “喲,那他家裡人知不知道?”
  
  “現在是知道了,開始的時候不知道。”
  
  希靈聽到這裡,心曠神怡的轉向何養健:“玉恆這孩子,的確是太不像話了。”
  
  何養健聽她說話像唱歌似的,越發惱火,同時就感覺嘴唇上又熱又疼,抬手一摸,竟是又鼓出了一枚大火瘡。
  
  希靈將心比心,認為自己若是何養健的話。一定要活吃了玉恆才能解恨,不過她自己此刻心中無恨,兩個孩子更是躲在角落裡樂得要開花,那麼只剩一個何養健怨氣沖天,似乎也無傷大局。她看出來了,何養健身為中日商界中一位重要的人物,忽然間流落到了重慶來,縱是他只在重慶街上轉了一圈就回去,那麼在日本人眼中。也已經落了嫌疑。回去,有麻煩,留下,更苦惱,他此刻算是進退兩難、非常的不好辦了。
  
  但她依然是不同情,只張羅著要帶這二位回自己家裡去。玉恆一來,自己便再也沒什麼可惦念的了,小黛的終身大事也解決了。至於何養健的喜怒哀樂,關她鳥事。
  
  何養健一點也不想去希靈的家裡寄住,可是這旅館也不是久住之地,無可奈何,他只好跟著玉恆下樓上車,離開市區直奔歌樂山去了。
  
  這一路可是漫長得很,尤其是進山之後,還要改乘轎子。玉恆新鮮得大呼小叫,又告訴何養健道:“叔叔,別怕,這轎子看著單薄,其實很穩當的,你看我!”
  
  何養健回應了一聲長歎,坐上了轎子,結果轎夫立刻向希靈提出抗議,要求太太加錢,因為這位先生的分量超乎常人。大半夜的,希靈不和轎夫糾纏,滿口答應,同時心中暗笑。何養健默默的坐在轎子上,長胳膊長腿全都無處擺放,希靈回頭看了他一眼,發現轎夫抬他,宛如兩只小猴兒抬了一尊金剛,便把下半張臉往大衣領子一藏,得意洋洋的轉向前方,欣賞玉恆和小黛那一對小男小女去了。
  
  也不知道是到了何時,四乘轎子總算是走到了吳公館門前。希靈很大方,不但如數給了錢,並且額外有賞。轎夫們這一夜的勞苦很有回報,便歡歡喜喜的散了去。玉恆這時抬頭去看吳公館,就見這吳公館是一座二層小白樓,坐落在翠綠的林木之中,樓內的玻璃窗向外散發著柔和的黃色燈光,看著十分溫暖美好。
  
  小桐沒有睡,這時走了出來,對玉恆招呼了一聲,又向何養健點頭笑道:“表哥這一趟來,一定辛苦了吧?”
  
  表哥路上受了寒氣,在說話之前,先回敬給了他一個雷般的噴嚏,震得後院的小狗都狂吠起來。小桐一閉眼睛,被他噴了一臉唾沫星子。
  
  借著門前的點燈光,希靈見何養健掏出手帕擦了擦鼻子,那表情像是要哭一樣,著實是痛苦到了極點,便生出了些微的一點惻隱之心,把他們引入樓內——樓下有一間現成的空屋子,玉恆一個人住可以是相當的舒服寬敞,但是現在又多了個何養健,他們二人只能是先湊合著擠一晚,希靈一邊請他們進去,一邊說道:“空屋子還有,明天再收拾。”
  
  何養健勉強開了口:“給你添麻煩了。”
  
  希靈笑道:“這是哪裡的話,太客氣了。”
  
  然後她又說了幾句閒話,讓廚房端了夜宵上來,自己因為覺出了困意,便不再作陪,招呼著小黛也上樓去睡覺。玉恆吃了一大碗熱湯面,見何養健只是坐著不動,便說道:“叔叔,你不餓嗎?”
  
  何養健搖了搖頭,脫鞋脫衣,無言的滾到了床上去。
  
  從這一晚起,何養健和玉恆便在吳公館住下了。
  
  玉恆住得挺開心,因為可以和小黛盡情的廝守在一起,兩人從早到晚總不分開,像是又回到了小時候。可是晚上到了休息的時候,他走進何養健的房間裡,見何養健總是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心裡就有些難受,但是完全沒有反省之意。
  
  “叔叔,你是不是在這裡住不習慣?”他問。
  
  何養健躺在床上,反問:“我應該習慣嗎?”
  
  “叔叔……”
  
  “她是你的母親,小黛是你的戀人,你在這裡是天經地義的,可我呢?我在天津有家有業,過著好好的日子,卻因為你要到這裡過這種寄人籬下的生活——我一輩子都沒有過過這種日子,你還想讓我習慣?”
  
  說到這裡,何養健閉上了眼睛:“我真後悔,當初不該對你太好。”
  
  玉恆聽到這裡,也垂了頭。沉默片刻之後,他喃喃的說道:“我不管,反正我當你是我爸是我媽,我不能沒爸沒媽。你說我自私也好,說我是壞坯子也好,反正我就是要這麼干!”
  
  然後他扭頭去看何養健:“你為什麼就不肯認我做兒子呢?”
  
  何養健不耐煩的翻身背對了他:“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玉恆靜了一會兒,最後忽然說道:“那好,咱倆搬出去住,你不認我當兒子,我可認你當老子。我都十八歲了,我不能讓我老子為了我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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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57:3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四章 重慶(二)
  
  玉恆知道,叔叔若不是痛苦到了一定的程度,是不會對自己說這些話的。他也承認自己是自私——他太缺乏愛了,是怎麼被愛都不夠的,何養健給了他最多的愛,所以他無論如何不能離開他,不能把這愛的源泉丟給別人,比如小威之流。
  
  為什麼恨小威?還不就是因為他一直有著爭風吃醋的心嗎?還不就是因為小威是何養健名正言順的兒子,他怕叔叔有了親兒子,就不要自己了嗎?他這一趟從天津到上海,從上海又到重慶,見識了無數同行的家庭,老人小孩真是累贅,上船也慢。下船也慢,可是他沒見誰家因為這個,就把爹娘兒女扔到半路的。
  
  何養健就是他的爹娘,所以他也不能離開何養健,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個道理。
  
  但是搬出去另立門戶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是無法想象的困難。首先,重慶的房子有限,而湧進來的人口無限,在市區裡找房子,那是需要碰運氣的事情,而且絕對找不到什麼寬敞的好房子。想要住得舒服,就得往城外走,郊區和山裡都是好的選擇,但房子又不是樹木,有了土地就能生長出來。好比這漂亮的吳公館,是希靈從別人手中買過來又翻修了一場,才有今日的風姿的。
  
  而他,單槍匹馬的一個小子,手裡總共沒剩幾個銅板,拿什麼去自立門戶,拿什麼去“住得舒服”?
  
  這樣一想,他忽然面紅耳赤了,依然不是生出了反省之心。而是痛恨自己沒本事沒錢,讓叔叔從好好一個資本家,變成了寄人籬下的窮閒人。抱著腦袋在後院台階上坐住了,他也不嫌冷,沉沉的思索了良久,末了他也沒和小黛打招呼,直接上樓,去找了希靈。
  
  他私底下很少和希靈溝通,偶爾有話說,也都是不痛不癢的閒話。今天臉紅脖子粗的沖到希靈面前,他垂頭盯著地面,像是存了一身的力氣無處使,存了一肚子的話不知怎麼說。
  
  希靈見了他這模樣,有些納罕:“怎麼了?”
  
  玉恆想了又想,還是覺得那話不好出口,但若是讓他就這麼灰溜溜的退出去。他又不甘心——有些事情是非做不可的,由不得他。
  
  希靈看他像是窘迫得厲害,便開口又問:“跟小黛吵架了?還是沒錢用了?”
  
  玉恆做了個深呼吸,把心一橫,決定還是實話實說。
  
  “我……我想跟你借些錢。”他對著地面說話:“我、我會還的,我只是借而已。”
  
  他只要肯說話,希靈就放心了:“沒有零花錢了,就直接跟我要。你既然肯投奔我,那在我心裡。你就和小黛是一樣的,都是這家裡的孩子。”
  
  “不是。”當著這女人的面,他的聰明伶俐勁兒忽然全消失了,只能是笨口拙舌的憑著力氣說:“不是要零花錢,我是想跟你借些錢出去找房子,我和叔叔搬出去住。”
  
  希靈一聽這話,立刻嚴肅了:“這是何養健的主意?”
  
  玉恆搖了頭:“不是,他沒說過這話,自從到了重慶之後,他基本就不怎麼搭理我了。他恨我。”
  
  希靈微微笑了一下:“他恨你也是正常,要是換了我,我也得恨你。人家在天津又不是活不下去了,要逃難過來,人家在天津的日子好著呢!你可好,活活的替他做了主。你倒是能耐不小,那麼大個人,也能讓你搬運過來。我看,你也不要太強求了,他想回天津,就讓他回去好了,反正現在走水路去上海,再從上海回天津,據說也還算安全。”
  
  玉恆很堅決的搖了頭:“不。”
  
  希靈一挑眉毛:“不?”
  
  玉恆斬釘截鐵的答道:“他不在我身邊,我不放心。萬一這仗打起沒完,我總也回不去了怎麼辦?萬一他在那邊有了病有了災,沒人管他怎麼辦?他那個老婆不是正經人,在外面勾三搭四,根本靠不住,他兒子女裡女氣的,也是個笨蛋。我想過了,他身邊除了我,沒有可信的人,我不能離開他。”
  
  希靈聽了這話,沉默片刻,末了又是淺淺的一笑。
  
  “你要帶著他搬出去住,我聽了,心裡不是很高興。可我想一想,你要是自己有了著落就不管他的死活,我看你無情無義,一定更不高興。”
  
  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然後一點頭:“行,我同意。這筆錢我還出得起,用不著你還。”
  
  玉恆說道:“我肯定還,這家裡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你還有丈夫呢。”
  
  希靈笑了:“沒事,我厲害,我丈夫也怕我。”
  
  隨即她抬頭去看玉恆:“你想清楚了,何養健那人心比天高,你未必能伺候好他。將來要是費了力還不討好,你可別再向我求援。我拿那個人也沒辦法。”
  
  玉恆答道:“我不怕,我一直不聽話,他也沒少為了我費力氣。”
  
  希靈聽到這裡,知道玉恆已經鐵了心的要拿何養健當爹孝敬了,便不再多說,只在心裡盤算了自己目前的資產——她既不想虧待了玉恆,也不肯惹得小桐不高興。小桐現在依舊看著很年輕,對於這個小丈夫,她不能不多籠絡一點,雖然小丈夫現在腿腳不是很好,而且對她一直是忠心耿耿。
  
  玉恆得了希靈的承諾,心中像是飛去了一塊大石,立刻就蹦跳著下了樓,要去向何養健報喜。然而推開房門進去一瞧,他發現何養健閉目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走過去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玉恆一驚,發現何養健正在發燒。
  
  “叔叔?”他小聲的呼喚:“你怎麼了?是不是夜裡凍著了?”
  
  何養健睜開眼睛看了看他,然後面無表情的又把眼睛閉了上:“嗯。”
  
  玉恆伸手去摸他的衣裳:“該給你添厚衣裳了,要不要夜裡再給你點個小爐子?”
  
  何養健冷淡的答道:“隨便。”
  
  玉恆展開棉被給他蓋了上:“你等著,我去找藥給你吃。”
  
  何養健答道:“不必,我在此地生無可戀,死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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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重慶(三)
  
  希靈嘴上說得威風,自稱“厲害”,其實心中對待小桐,也有忌憚。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向小桐說了玉恆的想法,說的時候也心裡也沒有什麼底氣,畢竟都知道錢是好東西,而他們到了重慶之後一直沒有找到生財之道,現在也是個坐吃山空的狀態。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小桐聽了她的主意,竟是十分贊同。希靈心思一轉,明白過來了:“你是不是早就打算把玉恆和何養健請出去了?”
  
  小桐答道:“沒錯,我這叫花錢買清靜,誰讓玉恆和你還有那麼一點兒關系呢!要是沒那點兒關系。我壓根都不讓外人進我的門。你還別說他倆,就咱家那個胖丫頭,我都是這兩年看習慣了,才覺著順眼的。”
  
  希靈聽了,哭笑不得:“那你看我順不順眼?”
  
  “你啊,湊合看吧!”
  
  希靈氣得伸手抓他:“你看我不撕了你的狗嘴——你現在對我是越來越上頭上臉了。”
  
  “我又不是你兒子,我是你男人。”
  
  希靈看他還振振有詞,越發想要撓他一把:“好啊,我早就看出來了,你一直打算要對我擺爺們兒架子,怎麼著?現在閒著沒事做,要振你的夫綱了?”
  
  “笑話。我的夫綱還用振?趕緊睡覺,你往裡去,別擠我。”
  
  希靈向床內一滾,嘴裡咕噥道:“好像我稀罕挨著你似的,不要臉。”
  
  夫婦二人就此睡去,希靈還有心事要盤算,睡得不踏實,小桐卻是睡得很沉,直打呼嚕——希靈有心眼,他也有心眼,他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年紀越大,性子越“獨”。並且總覺著自己還是個小伙子,有時候小黛對著希靈撒嬌,他都看不慣,仿佛這家裡唯獨他才有資格撒嬌。結果這回可好,家中冷不丁的多了一個大小伙子,和一個更大的男人,他每日上樓下樓出來進去,就感覺眼花繚亂,恨不得找茬跟希靈大吵一架。如今得知可以花錢消災,他心裡舒服了許多,閉上眼睛就進了夢鄉。
  
  與此同時,樓下的玉恆坐在何養健的床邊,還熬著沒有睡覺。何養健吃了一片退燒藥,正捂著棉被發汗。玉恆記得叔叔的身體向來是很好的,如今卻忽然病成了這個樣子,恐怕並不只是因為天氣冷。精神上的打擊,大概遠遠比寒冷更厲害。
  
  何養健也沒有睡,昏昏沉沉的躺著,同時聽著玉恆在自己耳邊輕聲的說話。他現在是十分悲觀的,玉恆說要和他搬出去住,他略一想象,也覺得會有千難萬險。所以如今自己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想要回家。依然不易。思來想去的,他恨不得長眠過去,死了算了。
  
  然而在發出一身大汗之後,他的身體漸漸降了溫,不但沒有長眠,而且還感到了饑餓。糊裡糊塗的,他又活了過來。
  
  而在他躺在房內休養的這幾天裡,玉恆已經開始出門找房子去了。
  
  房子可真是太不好找了。玉恆想在這山中附近找一處好房子,不必太大,重要的是環境好,得讓何養健住得下去,然而並沒有這樣的好房子。倒是多走幾裡地,可以看到村莊,村莊裡有房子往外租賃,只不過都是一遇風雨便要飄搖的茅草屋。何養健在天津是住洋房的主兒,到了這裡讓他住草房?別說何養健不能接受,連玉恆自己都不願意。
  
  玉恆像只沒頭蒼蠅似的亂飛了幾天,飛得一無所獲。希靈見狀,便決定親自出馬,幫他一把——也是小桐的脾氣日漸增長,若是再不把何養健和玉恆請出去,小桐就要對著她開火了。
  
  希靈的本領,終究是不凡,只出門奔走了三天,便在二裡地外找到了新房——這房子建在綠樹叢中的一小片平地上,房屋主人本是打算蓋一座二層小樓,但蓋到一半,忽然改主意要舉家遷去香港,故而這一半房子——看起來就是一片平房——便空置在了這裡。玉恆本意是租間房子,然而房主並沒有出租的意思,而是打算把它干脆的賣掉。
  
  玉恆傻了眼,不料希靈替他做了主,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希靈已經出馬上陣,開始和對方討價還價起來。
  
  這一場談判,因為買的是真心想買,賣的也是真心想賣,所以進行得很順利。待到希靈和玉恆踏上歸途之時,玉恆跟在希靈旁邊,忽然說道:“我肯定會把錢還給你的。”
  
  希靈不看他,只問:“你拿什麼還?”
  
  “我去賺錢。”
  
  希靈笑了:“你怎麼賺錢?我先前在天津,可沒見你賺過一個大子兒。”
  
  她這話本來只是一句無心的調侃,然而玉恆聽在耳中,卻是感覺刺心。若是還在天津,那他不會在乎希靈這句話,他在天津有朋友有酒肉,活得挺快樂;可此刻今非昔比,他綁架一樣把叔叔綁到了這裡,若還是不把生活的責任擔負起來,那成什麼了?
  
  他現在是要養家糊口的白玉恆了,不是天津那個游手好閒的小混混白玉恆了。
  
  所以跟在希靈身邊,他很堅定的重復道:“我肯定還你。這麼多錢,我不能白要你的。”
  
  希靈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道:“其實以你我二人之間的關系,我給你花些錢,也是理所當然。”
  
  “不用。”玉恆答道:“我又不是小孩兒了,我誰的錢也不白要。”
  
  希靈不和他爭辯,只說:“隨便你。”
  
  玉恆買房子,粉刷內外牆壁,修整屋頂,自己用木棍釘成籬笆圍出院子,披星戴月的獨自干活。小黛放了假,成天的跟著他跑。他不讓小黛插手,一切都是親力親為,兩只手忙了幾天,便磨出了滿掌的血泡。
  
  賭氣發狠似的,他用布條子把手掌纏了幾道,就是不肯停。小黛拿了一本植物圖鑒,自己在房屋周圍溜達,幫他把能辨認出來的“好野花”挖出來移栽到院子裡,可惜她的學識和眼力都很有限,導致幾個月之後,玉恆發現還是有好些叢野草混進了自己的院子裡。
  
  就這麼忙了整整小一個月,玉恆和何養健終於搬了家。
  
  這時候何養健已經瘦得和駱駝差不許多,嘴角的火瘡一直沒斷過,眼神絕望安靜,和駱駝也有幾分像。玉恆牽駱駝似的把他牽進了院子裡,告訴他:“叔叔,往後咱們就住這兒,怎麼樣?房子有好幾間,還有個院子——這房子正經是好房子呢,你看水泥牆多厚!”
  
  駱駝叔叔半閉著眼睛,只從鼻子裡向外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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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57: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五章 兩男子(一)
  
  何養健在這新居裡住了三天,三天之內他沉著臉,一言不發,盡管過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老太爺生活,但是堅決不給玉恆任何好臉色看。
  
  但在事實上,他的確是感覺自己過得舒服了許多。對待希靈,他的感情十分復雜,當時在天津得知她不告而別之後,他很是郁郁的惆悵了幾日,如今來到重慶、並且和她同處一個屋簷下了,他又看她可恨,成天美滋滋的頤指氣使,簡直是在故意襯托自己的憂愁與落魄。
  
  所以他不能在她家裡長住——就算她家裡好成了皇宮,她把他當成了皇帝招待。他在精神上也受不了!
  
  現在搬出了吳公館,他的精神算是死裡逃生,脫離了崩潰的邊緣。清清靜靜的住在這幾間錯落有致的小洋房裡,他想起就起,想睡就睡,說吃飯就吃飯,說洗澡就洗澡,偶爾站在太陽下伸個懶腰打個哈欠,也不怕被人瞧見自己行為不雅。至於日常雜務,也全歸了玉恆一個人干——起初他冷眼旁觀,故意的要懲罰這孩子,可是懲罰了幾日之後。他心中暗暗的很吃驚,發現玉恆自從到了重慶,竟像是要脫胎換骨一般,驟然間改邪歸正,成了個好小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有朋友的緣故,他現在除了和小黛見面之外,再沒有花天酒地的胡鬧過,平時他很愛穿兩件好衣裳,剪個摩登的發型,如今也不打扮了,細皮嫩肉的兩只手總有活干,也變得粗糙起來。
  
  他有些摸不清頭腦,懷疑玉恆是在惺惺作態。故意的哄自己高興。他不能讓玉恆輕易的得了逞,所以把一張臉繃得鐵板一般,堅決不笑。結果又裝了幾日鐵板之後,這一天,玉恆走到他面前說道:“叔叔,我今天出趟門,陪小黛進城買點兒東西,行不行?”
  
  何養健“哼”了一聲,心想你裝不動了吧?又要出去野跑了吧?混賬東西,早就知道你不是什麼好坯子!
  
  於是他以鐵板之姿沉默不語,只在心裡將玉恆臭罵了一頓。
  
  玉恆沒有等到他的回答,便垂著頭走了出去。何養健隔著玻璃窗向外望,就見小黛打扮得不男不女的,正站在大門外等待,一見玉恆走出來,她立刻就歡喜的跳了一下。
  
  玉恆和小黛這麼肩並肩的走出去了。何養健看在眼裡,越發感覺自己孤獨——倒是不怎麼思念春美,就只是純粹的孤獨。心裡倒是清靜得很,在天津時,他終日都在籌劃自己的前途事業,又想重返仕途,又怕被人罵是漢奸,左右為難,如今好了。不用為難了,他糊裡糊塗的變成了山中隱士,從此要多高潔有多高潔,只要別活活餓死的話。
  
  玉恆上午出門,到了下午還不見回來的影子,何養健雖然知道從此地進城需要搭乘長途汽車,路途非常曲折遙遠,但還是餓得怨氣沖天。燒了一壺熱水泡飯吃了,他忽然發現自己這些天當老太爺似乎當得有點過分——自己親手燒壺熱水,都覺得麻煩,那麼玉恆不但要打理一切家事,還要負責一日三餐,一日三餐還得有熱飯好菜,又該有多麼辛苦?這樣瑣碎累贅的活計,別說他是個大小伙子,就來一個經驗豐富的媳婦,怕是也難包攬。可憐玉恆從個自由自在的小浪子變成了老媽子,每天還要看自己的臉色生活,想一想,也真是不容易極了。
  
  何養健長歎一聲,決定從今天起,對那孩子稍微的好一點。然而那孩子很不識相,天都黑了,還是不見回來。
  
  何養健這回可是有點急了,從院子裡找來一根木棍當做武器,他推開院門出了去,東張西望的亂看。這一帶山路盤旋陡峭,而且路旁林木茂盛,就算沒有歹人,竄出來個野獸也夠人受的。攥著木棍試探著往路上走,他在心裡打了鼓:“這地方不會有狼吧?”
  
  這樣一想,他忽然恐慌起來——玉恆要是被狼吃了,那自己這回可就真是生無可戀了!
  
  然而手持木棍剛走了沒幾步,從遠方跑來一個人影,正是玉恆。何養健松了一口氣,在黑暗中怒問:“怎麼才回來?在外面玩瘋了?”
  
  玉恆氣喘吁吁的答道:“不是,我剛才是去送小黛回家了,要不然我早回來了。”
  
  何養健又發現玉恆提了個大包袱,以為是他從城裡買回來的零碎東西,也懶得問,把木棍往院子裡一扔,他氣哼哼的扭頭先回去了。
  
  玉恆拎著包袱回了家,也沒有多說什麼,見何養健已經吃飽,他便自己胡亂吃了一碗剩飯。如此過了一夜,何養健睜開眼睛一看,發現玉恆又沒了。
  
  “這是玩上癮了?”他憤憤的想,然而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想要把玉恆抓過來教訓一頓,又不知到哪裡抓去,只得坐在家中憋氣窩火,預備著等玉恆回來,自己再和他算一筆總賬。
  
  然而他今天終於還是算賬未遂,因為玉恆中午就回來了,並沒有進城去玩。何養健質問他道:“又去找小黛了?”
  
  玉恆笑著搖頭:“沒有,我賺錢去了。”
  
  何養健疑惑的看著他,見他手中除了一個包袱之外,再無其它,便很困惑:“你怎麼賺錢?”
  
  玉恆向他一拎包袱:“我昨天從城裡買了一包襪子,今早我就在這山裡轉,看見人家就過去敲敲門,問他們要不要買襪子。”
  
  何養健聽聞此言,大吃一驚:“你——”
  
  玉恆凍得臉蛋鼻尖都通紅,然而興致很高:“你猜怎麼著,還真有人買。你想啊,要不是我上門推銷,他們想買雙襪子,還不得進城去嗎?進城多麻煩啊!”
  
  “這、這不成了販夫走卒一流?堂堂的一個男子,去賣襪子——”他搶過包袱扒開看了看:“還是婦女的襪子!”
  
  玉恆滿不在乎:“管它賣什麼呢,反正都是做生意嘛!你在天津這麼些年,不也是個生意人嗎?”
  
  “那怎麼一樣?”
  
  “原來不是你總教我自食其力嗎?現在我自食其力了,你又嫌我不體面!我是去賣襪子,又不是去偷襪子,有什麼不體面的?”
  
  “你還嘴硬!我就說不讓你來,你偏來,現在可好,淪落得要去賣襪子!我把你養到這麼大,結果可好,你賣襪子!”
  
  玉恆提著包袱向裡屋一鑽:“好了好了,以後我不賣襪子了!”
  
  然後不等何養健回答,他伸出腦袋補了一句:“我賣口紅和香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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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58: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五章 兩男子(二)
  
  玉恆一點也不體諒何養健那個盼他成才的心,一意孤行的當真做起小販子來了。
  
  何養健先前從來沒有正眼瞧過商販一流,如今看著玉恆的所作所為,他忽然發現這活簡直不是人干的——首先,玉恆每隔個兩三天就要進一次城,他進一次城真如同西天取經一般艱難,又要下山,又要擠長途汽車,又要趕集似的前往大市場,大市場內人山人海,想要在裡面買出便宜貨來,自然又是一場硬仗。如此來回一趟,足以把人累癱,但玉恆不能癱。玉恆回來還要給他洗衣做飯。何養健雖然對著孩子怨氣沖天,可是到了這個時候,他也實在是沒有那硬充老太爺的狠心了,幸而他也過過一段時間的苦日子,起碼能夠生活自理。
  
  “唉……”他在得知玉恆這麼辛苦,卻只能賺些小錢之後,心中就很不好受:“你若是和我留在天津,何至於受這份苦?”
  
  玉恆坐在他面前,狼吞虎咽的吃飯:“我在天津,你罵我游手好閒,沒出息,現在我自食其力了。你還是一句好話都不肯給我。”
  
  “我是認為你這條路走得不對,沒有前途。”
  
  “那你說我能干什麼?我要學問沒學問,也不會打算盤,你讓我找個地方當學徒,我還受不了那份氣。我看我現在這條路走得就挺好,自由自在的,也沒人管我。”
  
  “那你一輩子就靠賣襪子為生了?”
  
  “等我攢夠了錢,我就干點兒大生意去!我現在賣襪子,就一輩子都賣襪子啊?再說我已經不賣襪子了,我現在改賣襯衫了。”
  
  何養健沉默半晌,末了低聲說道:“可惜我那些財產,全留在天津了。我若是能帶出十分之一來,也能讓你安安穩穩的當個少爺。這些天我看你過的這種日子。很是看不下去,你活到這麼大,哪受過這樣的累?”
  
  玉恆聽了這話,卻是低頭一笑:“我年輕,不怕累。你覺著我遭了罪,其實我沒事兒,我還覺得現在這樣挺好。該賣力氣就賣力氣,該休息就休息,心裡沒心事。再說……”
  
  他沉吟了一下,吮著筷子頭,像是有些猶豫,不好意思開口:“再說……我有個想法,就是將來多賺些錢,也開個公司,還讓你做總經理。你在天津當總經理,不是還有日本人管著你嗎?這回咱們自己開公司。你最大,你說了算,那多痛快?”
  
  何養健聽了這話,雖然認為這還是孩子話,可是念他這一份真心可貴,也就點了點頭,不再打擊他了。
  
  如此又過了幾日,何養健忽然又發現了新的問題:“我們這些天的生活費,都是你從你媽那裡要來的嗎?”
  
  玉恆當即搖了頭:“我才沒要!我只向她借了買房子的錢。自從搬過來之後,我可沒拿過她一分一厘。”
  
  “那我們這些天的吃穿用度,花的是哪裡的錢?”
  
  “我賺的呀!”
  
  何養健拍了拍身上的嶄新綿袍:“胡說八道,你靠著賣襪子,能置辦出這些東西來?”
  
  他這話說的是有原因的,因為這件綿袍的樣式和料子都相當不錯,即便放在天津,也便宜不了。除了綿袍之外,他和玉恆二人,一個大男人,一個大小伙子,每日能吃能喝,又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不是我賺的,還是我搶的?”玉恆理直氣壯的反問:“你當我天天早出晚歸,是出門做山賊去啦?”
  
  “你說實話!”
  
  “不信你問小黛去!”
  
  這話剛說完,小黛還真來了,她斜挎著一只布書包,穿著平底靴子和短衣,乍一看像個大童子軍。何養健立刻問道:“小黛,你知道玉恆每天都在做什麼嗎?”
  
  小黛莫名其妙的看了看玉恆,然後答道:“他在做生意呀!”
  
  何養健看著小黛的臉——小黛這孩子不像是個會撒謊的,而且看她那誠摯的表情,當真是認為玉恆在“做生意”。
  
  “你……你白天是一直和他在一起?”
  
  小黛又一點頭:“是啊。”
  
  何養健低下頭,認為小黛所言不虛,因為她腳上那雙靴子很有一點飽經風霜的意思,一看就是走了許多山路,靴子尖已經踢破了皮。
  
  “哦……”他對小黛是很和藹的:“那一定很辛苦吧?”
  
  小黛繼續點頭:“是啊,我媽說我倆都要在山裡走成野人了。”
  
  “你媽——令堂也知道?”
  
  “知道,我媽說要是哥哥的生意做得好,她還要入一股子呢!”
  
  “哦……”
  
  這回他沒了下文,揮揮手讓兩個孩子走了,他仰天長歎,只感覺自己對玉恆的多年教育都喂了狗,這孩子生活優裕的時候,活脫是個小白子灝,如今困頓貧窮了,又變成了個小肅希靈,反正身上就是沒有自己的影子。
  
  然後他又想,自己被她兒子拐過來這麼久了,她竟然也不知道過來看望看望自己,真是個不通情理的惡婦!
  
  何養健在家中怨天尤人,姑且不談,只說小黛和玉恆走在路上,玉恆背著他的商品,小黛則是在書包裡放了水壺和兩個面包,充當他們半路的補給。兩人一邊走一邊談話,小黛說道:“我不想念書了。”
  
  玉恆很驚訝:“你不是喜歡上學嗎?”
  
  “在天津還挺喜歡的,到了這裡,環境忽然都變了,就不喜歡了。”她扭頭看著玉恆說道:“我想跟你一起做生意賺錢。”
  
  玉恆笑了:“我看你是閒的!你媽又不是養不起你,你好好在家做你的大小姐得了,跟我湊什麼熱鬧?我要不是有個叔叔要養活,我也不賣這個苦力。”
  
  小黛收回目光,喃喃說道:“那……你不是說將來要和我結婚嗎?要是結婚的話,兩個人就得同心協力、互相合作才行呀。”
  
  玉恆握住了她的手:“我現在挺窮的,你沒變心吧?”
  
  小黛看著玉恆,有些糊塗,不知道為什麼他窮了,自己就得變心。
  
  沒等她想明白,玉恆已經把她拽進路邊小樹林裡,摟著她一口氣親了十幾個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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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58:1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五章 兩男子(三)
  
  希靈看著小黛和玉恆簡直是從早到晚的綁在了一起,兩人清晨出門,在外面一跑跑一天,其間究竟干了什麼,也沒人看管著,心中就有些打鼓——小黛當然不是個膽大包天的孩子,但玉恆可就說不准了。尤其玉恆現在正處在一個騷動的年紀,他連何養健都敢拐,還有什麼是不敢的?
  
  他若是把小黛“如何如何”了,倒還不是最糟的結果,橫豎希靈早就打算把小黛嫁給他,希靈怕的是玉恆始亂終棄,到時候小黛必要尋死覓活,而自己又不能把玉恆抓過來逼著他和小黛結婚。畢竟玉恆身上也流著白子灝的血液。從女子的立場來看,白子灝堪稱是個標准的壞男人,除了長得好之外,幾乎就是一無是處。
  
  希靈到目前為止,一直沒有徹底的看透玉恆,所以為了保證小黛的幸福——至少是保證小黛的地位身份,她決定趁著現在閒來無事,兩個孩子又是好得蜜裡調油,那就干脆直奔主題,把婚禮辦了算了。
  
  她把這樁心事反復盤算了幾天,末了照例還是先和小桐商量。小桐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一聽這話。當即舉起雙手雙腳表示贊同:“行行行,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我不管。但有一點,你到底是打算讓玉恆當你的兒子,還是打算讓他當你的女婿?”
  
  這話可是問住了希靈——小黛做了她十幾年的乖女兒,綿羊似的成天咩咩的叫媽。小黛和她這麼親,她怎麼忍心去對小黛實話實說?小黛要是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心裡會不會難過?會不會因此就和她生分了?為了籠絡一個不大親的兒子,而失去一個十分親的女兒,怎麼想怎麼不是合算的買賣。
  
  希靈想到這裡,左右為難,所以一夜過後,她出門獨自走了兩裡地。敲開了何養健家的院門。
  
  這時玉恆已經上路進城去了,何養健一人在家,冷不防的見希靈來了,他雖然前幾天還在暗罵她是毒婦,可如今和希靈相對而立,他卻又有一點愉快。希靈做了個很平常的裝扮,並不花枝招展,但是頭發臉面也不含糊,起碼是干干淨淨,並且塗了個紅嘴唇。
  
  何養健請她進了門,心裡覺得她這模樣很有風韻,雖然不再是年輕女子了,但眼角眉梢全是青春美麗的痕跡,比春美強。春美對於歲月的流逝,一貫是采取蠻力對抗,拼命的用脂粉遮掩修飾。有的時候用力過猛,就產生了過猶不及的效果。
  
  何養健想到這裡就不想了,因為自認為是個正人君子,不便對個毒婦品頭論足。親手給希靈倒了一杯熱茶,他正襟危坐,很嚴肅的問道:“表妹今天怎麼有興致,到我這裡來做客?”
  
  希靈倒是自在,在幾間屋子裡來回走了走看了看,她末了在何養健面前也坐了下來:“這房子經了你和玉恆的手。變得真是不錯。”
  
  何養健答道:“主要是玉恆辛苦,我沒做什麼。”
  
  希靈瞄了他一眼,心想:“不要臉的,你又不老,身體也好,憑什麼只累著玉恆一個?”
  
  心想歸心想,她嘴上說得則是很客氣:“玉恆年紀輕輕的,讓他多賣賣力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何養健一方面覺得希靈今天這模樣很有風韻,另一方面,又覺得她言行狡詐,話裡總像是帶著刺,盡管那刺到底是什麼,他還不是很確定。
  
  希靈這時又問:“表哥在這裡住得還習慣嗎?”
  
  何養健猶豫了一下——實話實說,有玉恆照顧他,他倒是沒什麼不習慣的,但他不是過一點舒服日子就能滿足的人,讓他回答習慣,他也感覺有些違心。
  
  “事已至此。”他答道:“也只能是隨遇而安了。”
  
  希靈本想再問一問他是否思念家人,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犯不上這樣刺激他,故而直奔正題,講明了來意。
  
  何養健見她果然是有“來意”的,輕松之余,又有些失望,因為這來意和他們雙方毫無關系,換言之,也就毫無驚喜或者驚嚇。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品了品滋味,感覺茶很淡,一如生活之無趣,雖然玉恆洗心革面成了個好孩子,並且拿他當老太爺伺候,自己也和漢奸二字脫了干系,只要不再興風作浪的話,一生應該都不會再有大波瀾。
  
  但是,還是太無趣了。
  
  “我沒有意見。”他無精打采的回答:“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而且他們還是自由戀愛,我沒有意見。”
  
  希靈又道:“只是小黛的身世,她自己還不知道……”
  
  何養健疲憊的擺了擺手:“這是你的家事,我也不參與。當然,我是不會對小黛多說什麼的,你若是想說,你便說 ,你若是不想說,就不說,我無所謂,沒關系。”
  
  希靈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怎麼像茄子見了霜一樣,忽然蔫了起來。但是他一定要蔫,她也沒辦法。
  
  “那麼……”她站起身說道:“我就見機行事吧!”
  
  何養健說道:“好,不送。”
  
  希靈見他居然還敢對自己下逐客令,登時心中有火,轉身就走,因為穿了高跟鞋,所以還走得風姿綽約,一路細腰裊裊的扭了出去。何養健隔著玻璃窗向外望她的背影,看她昂著小腦袋挺著小肩膀,穿得這樣單薄,也不嫌冷,稱得上是臭美不要命。丈夫是個混混,太太自然也膚淺,這可真是臭魚配爛蝦,沒救了。
  
  何養健氣哼哼的枯坐在窗前——希靈沒來的時候,他在家裡還很呆得住,希靈來過一趟之後,他忽然感覺這屋子靜得令人發指,但是若讓他出門散步或者進城游玩,他想了想,又感覺也是沒有意義。於是出門從籬笆牆上露出腦袋來,他東張西望,想念起了玉恆。
  
  玉恆並不知曉他這叔叔的內心活動,傍晚時分夾著個包袱皮回了來,他進門和何養健打了個照面,笑瞇瞇的正要開口,哪知何養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卻是先說了話:“你在外面一跑跑一天,就只穿這麼一件夾襖?”
  
  玉恆放下包袱皮:“我不冷,你看我頭上還有汗呢!”
  
  何養健和顏悅色的又問:“怎麼這麼高興?”
  
  玉恆親熱的答道:“今天送小黛回家的時候,小黛她媽對我說,想讓小黛嫁給我!”
  
  說到這裡,他徹底笑得合不攏嘴了:“叔叔,你看,我也有太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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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生活(一)
  
  何養健當然不會反對玉恆結婚,他倒是希望玉恆找個小媳婦,可以讓家庭生活磨一磨他的性子,否則盡管他現在已經像是變了一個人、很知道腳踏實地賣力氣了,但因他轉變得太快,所以何養健總覺得有點懸,生怕哪天一覺醒來,他又變回了先前那個游手好閒的小混混。
  
  玉恆和小黛感情好,他是知道的,可他沒想到小黛真肯和玉恆結婚,畢竟按照年齡來看,小黛還是個中學女生,現在這個時代,受過教育的小姑娘。大多都是不肯早婚的,所以小黛堪稱是現代少女中的一個異類。但小黛和他沒有絲毫關系,所以對於小黛的行為,他依舊是不做評判。
  
  玉恆結婚這件事情本身並沒有讓何養健振作起來,讓他振作起來的,是玉恆這天忽然給了他一卷鈔票。他接過那卷子鈔票時,心中生出一陣怒意,以為玉恆又去向希靈借了錢,可是未等他歎息出聲,玉恆搶先開了口:“叔叔,你收著,給我留著舉辦婚禮用。”
  
  何養健聽他話風不對。當即“嗯?”了一聲。
  
  玉恆向他抿嘴一笑,笑得眼睛瞇起來,一張白臉在寒冷的冬日裡陽光燦爛:“我賺的,你當我這些天是在外面傻跑?”
  
  何養健低頭將那卷子鈔票數了數,隨即搖頭不信:“胡說八道,賣襪子會有這樣大的利潤?”
  
  玉恆笑道:“叔叔,今非昔比啦!這裡交通這麼不方便,連根頭繩都有人買,何況我什麼都賣?再說要是不賺錢,我累成這樣,是圖什麼?”
  
  “這裡的物資這樣緊張了?”
  
  “緊不緊張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山裡風景雖然好,可是沒有百貨公司和大商店。”
  
  何養健雖然不是天生的商人。但畢竟在商界活動了這許多年,也訓練出了一副商業化的頭腦。此刻見了玉恆的成績,他漸漸的提起了一點興趣,不再完全當他是胡鬧。
  
  “只是太辛苦了一點。”他很感慨的說道。
  
  玉恆笑道:“我賺的就是這個辛苦錢嘛!不過你放心,我當然不能永遠賣苦力,現在先這麼干著,等我結完了婚,我讓小黛給我做幫手,肯定比現在更強。”
  
  何養健很不贊同的搖頭:“這話不要對小黛的家裡人說,聽著太不像話,倒像是要娶個太太回來做幫工一樣。”
  
  玉恆卻是不以為然:“一家人,怕什麼?”
  
  何養健聽了這話,心裡有點不是味——誰和誰是一家人?婚禮還沒有舉行,玉恆就成了她家的人了?再說縱算是舉行了婚禮,也是小黛到自家來,不是玉恆倒插門。
  
  但是從玉恆和希靈的關系上來看。這話似乎也不該這樣講,總而言之,他們兩家人,結成了一張亂七八糟的網,他一個人,梳理不清。
  
  玉恆現在的確是有點男子漢的風范了,不辭勞苦,該辦的事情一樣不落,全心全意的都往好裡辦。何養健偶爾想對他做出幾句指導。竟會挑不出他的紕漏。這本是很好的現象,但對於何養健來講,這現象雖然是好,但也可以歸於“異象”一類,讓他忽然有些懷念當年那個頑劣的壞小子玉恆。
  
  玉恆這樣一天一天的學起了好,讓他感覺自己這長輩兼導師的地位受到了威脅。值此婚禮前夕,他決定從玉恆手中奪回一點主動權,也為玉恆賣一點力氣,讓他知道叔叔的本事。
  
  然而這一天,玉恆回了來,卻是給他帶回了一個晴天霹靂。
  
  玉恆是剛從吳公館跑回來的,累得熱汗涔涔,手裡捧著一只圍了毛巾的大砂鍋,是希靈給他預備的熱菜,讓他帶回去和何養健分享。玉恆見何養健正在收拾空屋子,便一邊進門放下大砂鍋,一邊說道:“叔叔,別忙了,不用!”
  
  何養健走了進來:“不用?你說要在春節結婚,可現在都到什麼時候了?現在再不做准備,春節你怎麼舉行婚禮?”
  
  玉恆跑去廚房淘米做飯,一邊忙碌一邊解釋道:“我是說不用你收拾屋子,小黛她媽說她負責。”
  
  何養健看著玉恆的背影,倒是來了一點興趣:“她過來收拾?還是她派僕人過來?”
  
  玉恆頭也不回的答道:“都不是,小黛家的房子大,空屋子也多,都是現成的新家具。她媽打算讓我們結婚之後,就在樓下撥出兩間好屋子給我們做新房,反正她那兒離這兒也不遠,走幾步就到了。”
  
  何養健聽了這話,又反復的思索了幾遍,在確定自己理解無誤之後,他忽然變了臉色。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要把我從天津綁到這裡來?”他高高大大的站在廚房門口,氣得眉眼都移了位:“你一個人來不就夠了?把我逼迫了過來,讓我妻離子散,一個人住到這山裡過生活——你對我究竟是有多大的仇恨?即便是我上輩子欠了你的,這輩子我把你養育成人,也該償還清了!”
  
  說完這話,他轉身大踏步的走回臥室,打開一口木箱翻了翻,他忽然發現自己連行李都沒有。心中越發怒不可遏,他沖向門外,一路頭也不回的要往山下走。
  
  結果沒走出幾步,玉恆呼喊著從後方追了上來,張開雙臂擋在了他面前:“叔叔,你誤會了!我是想著住到她家去,我可以占點兒便宜——我少花一份錢,不就能多留一份錢給你嗎?”
  
  何養健一把將他推了個踉蹌,然後低著頭繼續向前走:“我要回天津去,這些天就當我做了個噩夢。回去之後是死是活,我也不管了!”
  
  玉恆從後方摟住了他的腰:“不行,不行!叔叔,你聽我說——我沒別的意思,我真的只是想吃她家一口而已,她從來沒養過我,我現在多吃她一天三頓飯也是應該,我不是娶了媳婦忘了叔叔,真不是!你別走!我求你了,你回家聽我說,你別走——你勁兒太大了,我拽不住你,叔叔,我求你了……”
  
  玉恆好話說盡,一點臉面也不要了,憑著三寸不爛之舌,硬把何養健哄了回去。何養健得了機會,怒沖沖地罵他:“無恥!什麼便宜都要占,三頓飯你都惦記,幾天商販做下來,你看你都染上了什麼惡俗的習氣?”
  
  玉恆累得直喘,因為方才一口氣說了極長的一串話,所以嘴角兩邊都積了白沫子:“我不占了,叔叔你先吃點兒熱菜,我去廚房瞧瞧米飯去!”
  
  “我不吃你這染著銅臭味的飯菜!”
  
  “這不是我做的,是小黛她媽做的,沒有那什麼味,你吃吧。”
  
  何養健聽了這話,才坐了下來。玉恆抹著熱汗走了出去,一邊松了一口氣,一邊心中暗想:“我的娘,幸好我機靈,要不然他今晚兒就瘋了。可是,明天我怎麼對她交代呢?”
  
  玉恆嘴上說一套,心裡想著另一套。何養健捨不得他,他知道,可希靈也願意讓小黛和他住在眼前。一家就只有這麼一個孩子,誰願意讓孩子遠離呢?
  
  即便那遠離的距離只有二裡地,隨便走走就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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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生活(二)
  
  在玉恆心中,“那個女人”和叔叔孰輕孰重,自然不必講。現在他不恨她了,起碼是在大部分的時間裡,都不恨她了,並不是因為愛上小黛而愛屋及烏,他也說不清楚,反正就是恨不起來了。
  
  也許是因為記憶中那個好的“媽媽”,實在已經太遙遠太遙遠,遠得面目模糊,遠得讓他想象不出自己曾經是多麼的依戀她。那個好的媽媽,就這樣漸漸的湮滅了、消失了,而這個不大好的媽媽,卻是在他眼前一天天的清晰生動起來。他親眼見識了她的喜怒哀樂,發現她也是個世間俗人,她的一舉一動,自己竟然都能那麼容易的理解。
  
  也許這就是血緣的力量。愛不愛的姑且放到一旁不提,反正羈絆是擺在眼前了,你可以視而不見,然而它會在你的一舉一動間牽你絆你,縱是故意的不看它不理它,卻是依然要知道它的存在。
  
  既然如此,那麼他就承認它好了。承認她和自己之間曾經有過的一切恩怨情仇,承認她當年冷血無情,承認她對自己生而不養。承認她就是那樣的一個壞女人。
  
  也承認她現在遮遮掩掩的有了一點悔意,承認她鬼鬼祟祟的唆使小黛把自己招到她家裡去,承認她愛搭不理的會為自己預備一點好吃好喝,承認她會冷淡的打探自己手裡還有沒有足夠的零花錢。
  
  什麼都承認,只是不總結,不要定論,只要這樣繼續一天一天的往下過。
  
  將何養健安撫好了之後,玉恆盤算了整整一夜,然後在翌日清晨,他走到了吳公館門前,看到了希靈。
  
  希靈裹著一件大衣站在院子裡,正在看今日天氣的陰晴。忽然見他來了,她沒說什麼。只看著他,又向他一點頭,算是個客氣的招呼姿態。
  
  他深吸了一口冷空氣,然後邁步走進院子裡。希靈終於開了口:“小黛已經起來了,正好你去叫她下樓吃早飯。”
  
  玉恆說道:“我有件事情,想和你說。”
  
  希靈一抬睫毛,眼珠子轉向了他:“說。”
  
  玉恆看了她一眼,發現她睫毛又密又長,幾乎帶了沉重的厚度,年輕的時候,她也許會像個洋娃娃。
  
  “昨天,你讓我和小黛在結婚後搬到這裡住,我回去之後想了想,覺得還是不成。你有個丈夫,你不孤單,可我叔叔被我搞成了光棍一條。我要是搬走了,他一個人住在那房子裡,可怎麼過?”
  
  希靈收回目光,給了他一個側影:“是何養健不同意吧?”
  
  玉恆知道她目光如炬,自己說謊也騙不過她,所以索性實話實說:“是,他以為我有了媳婦就不要他了,氣得要走。我看了他那個樣子,心裡覺得我很對不起他。”
  
  希靈從鼻子裡向外呼出涼氣:“我這裡好。什麼都好,還有傭人可以使喚。”
  
  “我知道。”
  
  “那你還不肯搬過來?”
  
  不等玉恆回答,希靈又說道:“何養健當初撫養你,也並不是出於什麼好意,他分明是打算把你養大了好對付我。我和他之間的仇恨,你知道吧?”
  
  “他……他說過一些。”
  
  “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他讓你打我?”
  
  玉恆垂下頭,沉默了良久之後,開口答道:“我不管他是什麼居心,我只記得那時候沒有人要我,我很害怕,只有他肯收留我。我很怕他不要我,直到現在,我這麼大了,還是怕。”
  
  說到這裡,他順著希靈的目光,也向遠望:“你不懂,我看你是什麼都不怕,什麼都不在乎,我不行,別看我是個男的。”
  
  希靈很清楚的說道:“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真就是什麼都不怕!”
  
  玉恆啞然片刻,忽然問道:“我是不是像我親爸?”
  
  希靈斬釘截鐵的搖了頭:“你比他好一萬倍。你若是像他,我也不敢把小黛給你。”
  
  這話說完,小黛從樓內走了出來,頭發還沒有梳整齊。笑瞇瞇的對著玉恆一招手,她又大聲喊道:“媽,你又看天呢?不用看,今天保准又是陰天。”
  
  希靈希望小黛永遠是朵無憂無慮的花,所以在向後轉身的一瞬間,她換上了一副笑臉:“我是看看天氣預報准不准。”
  
  玉恆見狀,也轉身快步跑了過去:“吃飯吃飯吃飯,餓死我了!”
  
  在兩個孩子吃飽喝足跑出去之後,希靈走到小桐面前,開始來回的兜圈子。
  
  “可恨!”她對小桐發牢騷:“何養健昨天在家裡對著玉恆興妖作怪,非逼著玉恆結婚之後住到他那裡去。玉恆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天氣冷,小桐無所事事,變得十分懶惰,家裡人全起來了,他還賴在熱被窩裡,看希靈眉頭緊鎖真苦惱了,他開口問道:“你想怎麼辦?”
  
  希靈長歎一聲:“怎麼辦?目前還真是沒辦法。你都不知道,玉恆被他籠絡成了什麼樣子。”
  
  小桐說道:“要不然,我這就起來過去揍他一頓?”
  
  希靈將小桐的首尾審視了一番,末了搖搖頭:“你不是他的對手。”
  
  小桐登時坐了起來:“老子當年是靠著拳腳刀槍打天下的,干別的,我或許不如你,可要說干這個,別看我現在不是十八九了,我照樣能——”
  
  希靈不耐煩的一擺手:“別吹了,玉恆說他叔叔一頓連菜帶飯能吃一盆,你就還是十八九歲,大概也打不過他。況且這不是能靠打架就可以解決的事情,我又不是要去勒索他的錢財。你現在是越活越完,給我躺回被窩裡去吧,少鑽出來礙我的眼。”
  
  小桐歪著腦袋將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忽然說道:“你上來。”
  
  “干什麼?”
  
  “閒著也是閒著,咱倆索性多睡幾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你不就是怕孩子走嗎?那咱們碰碰運氣,萬一又生出來新的了,你不就不用犯愁了?”
  
  “扯你的蛋!你當我不想生?”
  
  然後希靈看小桐像是要下床來拽自己,連忙心煩意亂的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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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58:4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六章 生活(三)
  
  希靈左思右想,始終沒有想出有力的理由來讓玉恆回心轉意,而小黛更是個令人恨鐵不成鋼的貨,她苦苦的熏陶了她十幾年,只熏陶出了個樂呵呵的軟柿子出來,玉恆說什麼,她聽什麼,自己一點腦子也不長。
  
  於是無人之時希靈捫心自問,發現自己苦心經營了一場,末了兒子沒有籠絡回來,反倒把自家的女兒搭了出去,堪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真是歷年所未有過的大挫敗。
  
  莫名其妙的忽然吃了這麼大個啞巴虧,她卻還只能是裝聾作啞的忍著。小桐對她毫無同情之心,看了她那焦頭爛額的樣子,仿佛還有一點幸災樂禍看好戲的意思,氣得她關起房門,先揪著小桐內斗了好幾場。
  
  在把小桐斗得落荒而逃之後,希靈咽下一口惡氣,只能是繼續為小黛奔走籌劃——養都養到這麼大了,臨了要把她嫁出去了,總不能不把事情漂亮的辦完。如今乃是國難之時,稍有心腸的國民都不會過分的歡天喜地,所以希靈這邊也不好大操大辦,只能是盡量給小黛買些好東西做嫁妝。正好現在物價漲得厲害,一次多囤些衣料毛線等物,也稱得上是一種投資。
  
  然而她盡管把事情做得這樣漂亮,卻是連個喝彩的人都沒有。小黛滿打滿算才十六歲,還帶著孩子心性,完全不會欣賞自己這份嫁妝的價值,只知道跟著小桐到處亂跑,因為天天跟著小桐做生意,所以唯一的進步是嘴變甜了,但也不過是普通程度的甜,在希靈眼中,不值一提。
  
  小黛不會欣賞,玉恆不是她的知音。小桐也被她打跑了,何養健便成了天下唯一一個識貨的人。
  
  “這東西,即便不當做嫁妝,多買一些也是應該的。”他以一種很客觀的態度說道:“我看這個局勢,戰爭一時半會是結束不了了,物資只會越來越緊張。”
  
  希靈答道:“我也是這樣想的,我還打算——”
  
  話說到這裡,她忽然一愣,心想自己和他談什麼生意經。扭頭再一看他臉上笑微微的,她就越發的忍不住,酸溜溜的說道:“這一回,你這家裡倒是要比我那裡還熱鬧了。”
  
  何養健答道:“是啊,我在天津是三口之家,到了這裡,依然是三口之家,不增不減。”
  
  然後他很低沉的笑了兩聲:“呵呵。”
  
  希靈一聽他還敢公然的笑出聲音。語氣越發酸得如醋:“我看你像是很得意,怎麼?徹底不要天津那邊的老婆孩子了?”
  
  何養健泰然的答道:“日本軍隊侵我國土、殺我人民,我輩雖是凡夫俗子,但也受過些許的教育,懂得一些人生道理,怎能為了一時的享樂,就留在淪陷區裡做亡國奴呢?”
  
  他是什麼樣的心腸,希靈明白得很,所以如今聽了他這一嘴漂亮話。便越發生氣:“表哥的情操這樣高尚,我原來倒是沒有看出來。”
  
  何養健輕松愉快的答道:“哪裡,不敢當。”
  
  正所謂報應循環,希靈先是斗跑了小桐,如今自己也被何養健氣跑了。何養健見她一扭一扭的負氣而走,心中十分愉悅,情不自禁的吹了一聲口哨,又將那些上等衣料反復的摩挲了又摩挲。這一次他分出一點心思,略微的向前展望了一番,展望出來的前景讓他的心情好上加好——讓小黛做玉恆的妻子,他是滿意的,因為小黛性子好,家裡來個這樣的姑娘,絕不會威脅到他說一不二的老太爺身份。
  
  到現在為止,他第一次感覺這重慶生活也很不賴。在這裡,他可以把他的風度和身份暫時的放一放,放心大膽的享受一點不甚體面的自由。
  
  春節一到,希靈看似簡樸、實則豐富的把小黛嫁給玉恆了。
  
  小黛的身世,她始終是鼓不起勇氣來說明,於是暗地裡和玉恆商量了一番,兩人決定還是這麼糊塗著來,橫豎將來兩人成了一家子,她的父母,也就是他的父母,況且玉恆本來也不是很想給希靈做兒子,給希靈當兒子,仿佛是背叛了叔叔,所以做女婿就剛剛好。
  
  希靈看出他的全身心都被何養健控制住了,心中就想自己這一回竟然是落了下風——何養健在天津威風得意的時候都奈何不了自己,如今到了重慶,他變成一無所有的白丁了,反倒扳回一局,暫時的擊敗了自己,真是世事難料。
  
  然而不管她如何不服不忿,小黛還是搬到玉恆家裡去了。搬過了一個禮拜之後,希靈心中稍稍安然了一點,因為這小夫妻兩個每天早上手拉著手出門,說不准什麼時候就溜到了她的家裡,還和先前一樣,只不過小黛夜裡不在家中睡覺罷了。
  
  事以至此,希靈只好認命,同時收回心思,開始尋覓新的生財之道,然而那一對小夫妻偏要在她預備大展拳腳之時添亂,結婚不出一個月,小黛和玉恆打起來了。
  
  夫妻之間,摩擦是免不了的,然而玉恆伶牙俐齒,且不講理,對著小黛公然發表歪論,小黛說不過他,氣得發昏,於是干脆發揮長項,狠狠的打了他一拳。
  
  小黛打了他一拳狠的,他立刻就又回了一拳輕的,並且理直氣壯:“你是我老婆,你就應該全聽我的!我說什麼就是什麼!”
  
  小黛氣哭了,轉身就走,一口氣走了二裡路,進門就喊:“媽!白玉恆打我!”
  
  希靈人在樓上,聽見小黛在樓下嚎啕,聽得清清楚楚,心中立時想起了當年白子灝的惡行,當即邁步下樓,大聲答道:“別怕,媽在這裡,媽去收拾那個壞坯子!”
  
  緊接著她也不問細節,直接又道:“他打了你,他叔叔沒管嗎?”
  
  “嗚!沒有!”
  
  “好哇!”希靈怒不可遏:“我就知道他憋著壞呢!”
  
  希靈穿衣戴帽,決定替胖丫頭出征,一次將那一老一小兩個壞種制服。小桐聽聞自家這位太太要去降妖除魔,十分擔心,所以盡管懶得要命,但還是追了出去。可惜他在床上懶得太久,腿腳乍一落地,並不是很聽使喚,於是還沒等追出大門,他腳踝一軟,當場摔了個大馬趴,把兩只腳全扭了。
  
  半個小時之後,他在小黛和傭人的攙扶下走完二裡路,趕到了何宅。何養健這個小院被玉恆打扮得有花有草,何養健站在百花叢中,已經被希靈痛斥了一頓。玉恆垂頭站在一旁,臉上多了一個通紅的巴掌印,印子的尺寸不大,正是希靈的巴掌所留。
  
  希靈大獲全勝,又見玉恆乖乖的走上前去,向小黛道了歉,這才狠瞪了何養健一眼,心情稍微平復了些許。
  
  然而一周之後,小黛嚎啕歸來,又站在樓下扯著大嗓門喊“媽”了。
  
  從此希靈多了一樁事業,隔三差五的就趕去何宅,將姓何的與姓白的大罵一頓。然而姓何的和姓白的雖然可恨,自家女兒也沒有骨氣,今天回來嚎啕,明天又和玉恆手拉著手並肩走了。
  
  “唉!”希靈對此無話可說,就只有一聲“唉”。
  
  與此同時,何養健坐在窗前,在漸漸暖和起來的陽光中喝茶,看風景,為玉恆算這些天的賬目。想到二裡地之外的希靈和希靈那個一瘸一拐的小丈夫,他心裡有些得意。
  
  放下自來水筆,他走到院子裡伸伸腰,抬頭看著晴朗了的天空,他想起天津,想起北平,想起了一切一切,末了沒有很感慨,只感覺身上暖洋洋的,依舊是很得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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