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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ViolaKM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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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尼羅]愛走薄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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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44:1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八章 陰謀(二)
  
  希靈和金婉心慌忙跑上前去,想要攙扶起陸克淵,然而陸克淵並不要人幫忙,自己用尚且完好的一只手抓住樓梯扶手,他咬著牙自己站了起來。
  
  希靈也顧不得他疼不疼了,雙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她開口問道:“你要干什麼?你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
  
  陸克淵挺直了身體,然後湊向希靈的耳邊,輕聲耳語了一句。
  
  他說:“你這個害人的蠢貨!”
  
  然後他伸手去接金婉心遞過來的手杖,但金婉心不止給了他手杖,也給了他自己的手:“小陸,你跟我走,身體要緊,我們到上海養傷去。”
  
  陸克淵接過了手杖。然後伸手拍了拍希靈的腦袋。杖尖點在地上,他不上樓了,直接轉了方向,就要往外走。
  
  希靈看著陸克淵的一舉一動,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張開雙臂攔到他的面前,她帶著哭腔大聲問道:“陸克淵,你不相信我?”
  
  陸克淵望著別處頓了頓,然後轉向她反問道:“你背著我干那些事情的時候,是不是沒想到會有今天?”
  
  希靈又悲又怒,喊得聲音都變了:“我是背著你干過一些事情,可我從來沒想過要殺你。現在何養健和金婉心串通一氣,就是想讓你離開我。我們分開了,他們就都如意了,這個道理你還不明白嗎?”
  
  陸克淵答道:“我當然明白。”
  
  然後他向希靈點了點頭:“不過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
  
  說完這話,他繞過希靈,向外走去。這幾步他走得異常利落,因為在一瞬間忽然失去了痛感。他的憐憫心本來就很有限,在今天,他把那有限的一點憐憫心干脆的硬割了下去。
  
  真不能在和這個女人過下去了,你永遠不知道她在暗地裡籌劃著什麼,你永遠不知道她的膽子會有多大、仇恨會有多深。自己在天津也死不了,她為什麼非要把自己送到奉天去?好些事情是不能細想的,細想的話。會覺得這些年的感情全是喂了狼。
  
  她狠,她還蠢,她還自以為是!給何養健牽高枝,虧她想得出來!虧她干得出來!她自己作死就作死好了,還要連累自己也跟著她遭殃!難道她忘了當年是誰和誰聯手把何養健送進大牢裡去的嗎?這個害人的蠢貨!害死他了!
  
  若不是他命大,他就已經死在那場爆炸裡了!他就死在這個女人扶植出來的何養健手裡了!
  
  陸克淵不是個好脾氣的,此刻他已經是忍了又忍,忍到了極限。金婉心緊跟在他的身後,還在嘮叨著“小陸跟我走”,他聽得心裡煩躁,忍不住怒吼了一聲:“我跟你走什麼走?我自己沒地方去嗎?滾!”
  
  金婉心被他搡得踉蹌了一下,何養健快步走上來扶了她一把。陸克淵走在前方,他和金婉心都看到陸克淵的後背上滲出了隱約的血跡。
  
  陸克淵依然不知道疼,讓人把汽車開到了院外,他坐上汽車就要走。然而汽車夫發動了汽車,卻是不肯前進。陸克淵向前一看,就見希靈不知何時沖了出來,雙手按在車頭上,她擋住了汽車的去路。
  
  希靈委屈死了!
  
  她的確是和何養健有聯絡,她的確是想要對金婉心使壞,她的確是介紹了何養健和春美相識,她也的確是恨過陸克淵,但她千真萬確的沒有想過要陸克淵的性命!恨也是過去的情緒了,她現在對他只有愛!只有保護欲!
  
  可是她怎麼就說不清楚了呢?陸克淵怎麼就完全不相信她了呢?
  
  她不能就這麼讓陸克淵走了。跑上前去拉開車門,她咬緊牙關伸出手,不管死活的要把陸克淵往外拽。陸克淵的後背狠狠磨蹭過座椅靠背,幾乎是硬生生的蹭去一層皮。他疼得面容扭曲,但是一聲不吭,只是禁閉著嘴,怒視著希靈。
  
  他拿她沒辦法了,他也不能打她,他也不能罵她,他終究還是她的知音,知道她對自己的愛是真的,對自己的恨也是真的!他媽的天生一個壞種,怎麼還生成了個性情中人?這個小瘋子!
  
  他招惹不起她了,他四十多歲,半輩子都是所向披靡,然而自從認識了她,連著敗走了兩次麥城。他不能陪著她瘋了,他得給自己做打算、留後路了。
  
  於是用力甩開希靈的手,他猛的摔上了車門。汽車了院子裡的三個人,沿著馬路加了速度,希靈追著汽車跑了幾步,然後六神無主的又停了下來。有一輛汽車貼著她急馳而走,是金婉心的汽車,直追著陸克淵去了。
  
  希靈喘著粗氣,眼看著那兩輛汽車一前一後的消失在街角拐彎處。很茫然的慢慢轉過了身,她和何養健打了照面。
  
  如夢初醒似的,她慢慢的明白了過來。然而也沒話可說,這就叫做冤冤相報,何時了?不知道。
  
  何養健很仔細的看著她,看她今天粉黛未施,又受了寒風吹,一張臉成了青白色,整個人像是要在風中枯萎。她直瞪瞪的看著自己,眼珠很黑很大,也不大像是人類該有的眼睛。如果她下一秒在光天化日下變成了妖精,他也不會太驚訝,他也不會太害怕。
  
  “漂亮。”希靈忽然對他說道:“干得漂亮!”
  
  何養健微微一笑:“還有更漂亮的。”
  
  希靈一點頭:“好,我拭目以待。”
  
  何養健走了,希靈回到了樓內,在樓內呆得久了不覺得,從外面進了來,才發現空氣中有藥味。陸克淵走了,她想,這一回他是真生了氣。男人到底是比女人心狠,自己氣了又氣,也沒狠心真走過,可他呢,說走就走了。
  
  他不是軟耳朵的人,他自己打定了主意的事情,旁人說什麼都沒用。女人含著眼淚去求她,也沒用。
  
  很疲憊的坐在沙發上,希靈忽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干什麼了。本來她是忙得很的,單是把陸克淵送出天津衛這一件事就足以讓她絞盡腦汁,但是現在沒什麼可忙的了,一轉眼的工夫,她成了孤家寡人。
  
  她和陸克淵之間的賬,她也算不過來了。本來是陸克淵錯——就是因為他不思悔改,自己才起了外心,才想“教訓”他一頓——然後就是自己錯了,無可挽回的錯了。
  
  腦筋生了銹,一點也轉不動,什麼賬都算不過來了。忽然向後一仰,她很單調的笑了兩聲,也不知道是為什麼笑。
  
  然後她又沒頭沒腦的自言自語:“你不要我呀,我也不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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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44:2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八章 陰謀(三)
  
  希靈在屋子裡來回的走動,屋子裡空落落的,因為保鏢們都隨著陸克淵走了,僕人們見勢不妙,也都躲了起來。果子從樓梯口向外探頭看她,鬼鬼祟祟的像個小賊。希靈覺得這樣的果子很煩,於是向上一揮手,把果子揮了個無影無蹤。
  
  “唉……”她輕飄飄的出聲歎息,像是要吟唱一曲小調。游游蕩蕩的上了樓去,她進了臥室。臥室的床上還堆著被褥,被褥上面血跡斑斑。伸手提起棉被的一角,她看著點點的血跡,醉了一樣的又是想笑:“他媽的,疼不死你個老狐狸!”
  
  她平時講話還是斯文的。這句“他媽的”,乃是陸克淵的風格。一屁股坐在柔軟的大床上,她點點頭,越發像是喝醉了,醉得又要笑,又要自言自語:“老狐狸不要我嘍!不要更好,一身的疤,光了屁股嚇死人。”
  
  想到陸克淵“不要自己”了,希靈感覺有些恍惚。自己和陸克淵過了幾年了?好像沒幾年,也好像是一輩子。愛何養健的時候是迷迷糊糊懵懵懂懂的,說不愛就不愛了;可愛陸克淵是不一樣的,她很清楚的記得自己對他是怎樣從不愛到愛。怎樣從愛到最愛。
  
  所以陸克淵一走,她茫茫然的,連情緒都沒有了,只覺得自己不像了自己。低頭看看自己踩在地上的雙腳,她盯著皮鞋上釘著的一圈小花邊,細細的看了又看,看出了神,回過神來時,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
  
  當然,她想自己也可以再去求求陸克淵,求他回心轉意,反正她裝可憐也是一把好手。不過想了又想,她還是對自己搖了頭。事到如今。她不想再對陸克淵耍手段了——人家都不信你了,都認定你是個掃把星了,你還死皮賴臉的湊上去干什麼?
  
  對著陸克淵,她變得很有尊嚴,很講體面。你不要我呀,我也不要你。
  
  希靈在這小洋樓裡悶了兩天一夜,這期間她該吃就吃,該喝就喝,仿佛是活得更高興了。到了這一天的傍晚,有人過來向她收房子——這房子本來也不是陸克淵的,他們到這裡只是暫時的借住。
  
  希靈二話沒說,帶著果子離了開。接下來去哪裡呢?她站在路邊想,汽車還是有的,她私人的汽車夫也在,想去哪裡都不成問題。領著果子坐上汽車,她說:“先回家瞧瞧吧。我還有好些東西在那兒呢!”
  
  汽車夫把汽車開進了日租界,然而在陸公館吃了閉門羹——陸公館大門緊閉,裡外都沒有人。果子下車去打聽情況,末了得知陸克淵一直就不曾回來過。
  
  果子有點慌神,問希靈道:“太太,這可怎麼辦呢?”
  
  希靈很鎮定的答道:“沒事,一些衣服首飾,不要就不要了。咱們回貿易行,連著好幾天沒過去了。也不知道那幫伙計偷沒偷懶。”
  
  汽車夫把汽車開去了貿易行,這邊倒是天下太平的。這時鋪子已經關了門,只留了個老伙計打更。希靈進了她的辦公室,從保險櫃裡取出了幾張存折和一沓子鈔票。將存折和鈔票放進皮包裡,她出門對果子說道:“走,今晚咱們住飯店去,明天就找新房子!”
  
  果子就知道她是個永遠有辦法的人,如今一聽這話,自己果然沒有白白的崇拜她,就脆生生的答了一句:“是,太太。”
  
  然而希靈卻是對她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以後別叫我太太了,叫我小姐。”
  
  果子會意,當即答道:“是,小姐。”
  
  希靈去了利順德,要了兩間頂好的客房,她和果子一人一間。晚餐也不出去吃了,叫了大菜讓伙計送進房間裡——不但要大菜,還要好酒。然後關了房門,她連吃帶喝的獨自享用,心裡有一點光棍式的輕松快活,正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從今往後,她也不用再吃醋了,也不用今天愛明天恨了,誰傷誰疼也用不著她操心了,她只管自己一個人舒服就成。喝完了好酒,再放熱水泡一個好澡,浴缸真不錯,水也真夠熱,錢這東西,果然是沒有白花的。
  
  希靈在浴缸裡睡了一覺,好懸沒淹死。雖然沒淹死,可因為醒來的時候一浴缸的水已經冰涼,所以她狠狠的受了寒,翌日清晨就有點要起不來床了。
  
  她不示弱,強灌了一壺熱咖啡之後,她領著果子回了貿易行。行裡還是井井有條的,她連著幾天沒來,伙計們照樣有條不紊的干活。希靈坐在辦公室裡默默的算賬,同時派出了一個管事人陪著果子出去找房子。陸太太這個旗號,看來是打不長久了,不過不靠陸克淵的面子,她照樣能攬來生意——陸克淵又不是天津衛的皇帝,天津衛又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攬不來大生意,還攬不來小生意嗎?再說她也的確是有點自己的門路,這一向做生意,也並不是完全靠著陸克淵的。
  
  她不停的打噴嚏,用手帕把鼻尖擦得泛了紅,太陽穴一脹一脹的疼,身上也冷得直打戰。這倒是沒什麼的,傷風感冒而已,實在不行,吃兩副藥發一發汗,就必定能好了——她這樣對自己說。
  
  然而未等她支使外頭的小伙計去給自己買藥,門口忽然傳來一陣喧嘩。她快步走出去一瞧,卻是看見了一隊警察。
  
  領頭的警長見了希靈,倒是挺客氣:“您好,這是您的買賣,是吧?”
  
  希靈點了點頭:“沒錯。”
  
  警長非常和藹的告訴她:“有人報告,說你們的倉庫裡藏了違法的物品,我們奉命過來搜查。”說完這話,他從兜裡掏出了搜查令:“您瞧瞧吧!”
  
  希靈接過搜查令正要看,警長忽然一揮手,警察們隨即一擁而入。希靈見狀,慌忙喊道:“你們干什麼?你們這麼亂沖亂闖,我的鋪子裡要是丟了東西,可要全記在你們的賬上!”
  
  警長轉身向她一點頭:“請見諒,我們也是奉命行事。”
  
  不出五分鍾的工夫,警察們從貿易行的倉庫裡搜出了煙土和子彈——都是旁人不敢買賣的東西,其中一部分,正是來自榮興當鋪。
  
  警長依舊是只笑面虎,客客氣氣的對希靈說話:“您看,我得請您跟我們走一趟了。”
  
  他客氣,警察們可不客氣,抓了希靈的胳膊就要往前拽。希靈眼看自己不是他們的對手,只好服服帖帖的隨著他們離了貿易行。
  
  及至進了警局受了審問,她不管有用沒用,先把榮興當鋪和何養健供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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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44:3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循環(一)
  
  警長聽到了希靈口中的“何養健”三個字,臉上的神情變了一下。起身離開審訊室,他出去了好一會兒才又回了來,回來之後他換了個題目繼續審問希靈。希靈一看他這個態度,心裡就全明白了。
  
  何養健這是騰出手來,開始收拾自己了。
  
  她知道按照法律來講,自己干的那些買賣足夠自己蹲半輩子大牢。坐以待斃不是她的風格,她一邊用手帕擤著鼻子,一邊思索著和警長有問有答,警長照本宣科的問,她避重就輕的答,同時盼著外頭能來個自己的人——最好是果子,果子伶俐,一說就懂。沒有果子。來個有點頭腦的管事人也行,她會告訴管事人去找什麼樣的人送什麼樣的禮,怎樣才能盡快的把自己救出去。
  
  然而,門外一個救兵也沒有,她是單槍匹馬的陷在了這裡。
  
  實在沒了辦法,她只好又把陸克淵三個字抬了出來,這三個字果然是有分量的,讓警長抬頭再看她時,目光和言語中都多了幾分遲疑。
  
  希靈抓住了這份遲疑,開始話中有話的向警長許大願,警長似乎是被她的話饞著了,公然的對著她咽了口唾沫。然後,也許是懾於陸克淵的余威,他沒敢白占這位嫌疑人的便宜,而是壓低聲音告訴她道:“陸太太,你多擔待,我也是奉命行事,沒辦法。”
  
  說到“奉命行事”四個字時,他抬手向上一指。希靈明白了,這個小小的警長並沒有找自己麻煩的意思,何養健是運動了上頭的人。
  
  但希靈也還是悄悄的塞給了警長幾張鈔票。警長若無其事的收了錢,希靈的面前很快便多了一杯熱茶。捧著熱茶啜飲了一小口,她打了個很大的冷戰,頭也疼得要裂。不過這個時候可不能倒下,她強打精神,繼續和面前這位警長周旋,想要從他口中套出些消息來。
  
  可惜得很,警長雖然是很願意和陸太太攀談一番,可他所知的實在不多,對希靈來講,幾乎沒有任何幫助。而且,警長不肯放她走——不放她走,當然也是“奉命行事”。
  
  於是,希靈在警察局內過了一夜。這不算是正式的蹲大牢,然而那拘留嫌疑犯的鐵籠子也足夠陰森可怕。她生平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來,盡管平時算是個膽子大的,但是此刻她也怯了。屋子——其實和籠子也差不多——裡面又濕又涼,別說爐子,連個火星都沒有。希靈這時再想拿錢支使警長照顧照顧自己。可警長不知去了哪裡,已經消失無蹤。
  
  飯食沒有,有的只是一碗涼水。希靈坐在靠牆的長凳子上,整個人勻速的打著哆嗦,只要沒定罪,這警察局就關不了她多久,可她已經是一秒鍾都熬不下去了。一身華而不實的洋裝薄而冷,像是紙糊的,她把身上的呢子大衣緊了又緊。一個腦袋極力的往毛領子裡縮。昏昏沉沉的,她從凳子上挪到了凳子下,靠著牆角蜷起雙腿,她身上一點熱氣也沒有,腳上的小皮靴也成了硬梆梆的冰殼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沒睡,總之在無數次的睜眼之後,她漸漸感覺到了一絲晨光。有腳步聲由遠及近的響過來,她想動一動,可是胳膊腿兒都僵硬了,她動不得。
  
  雜沓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最後是兩個人影停在了鐵柵欄門外,希靈看得清楚,就見他們一個是警長,另一個,是何養健。
  
  警長親自開了鐵門,還是那麼的和氣:“陸太太,這位先生來保釋您了。”
  
  希靈伸手扳住板凳一角,很艱難的一點一點站了起來。何養健高高大大的堵在門口,是個面目模糊的黑影子。對於這個黑影子,她沒什麼好說的,邁步走向門外,幾步路讓她走得東倒西歪。
  
  跟著何養健出了警局大門,她開了口:“讓我也坐幾年監獄,不是更解恨嗎?”
  
  何養健答道:“不是。”
  
  希靈想問問他陸克淵的近況,但是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
  
  “接下來你還有什麼招數?”她問:“到此為止,未免太輕饒我了吧?”
  
  何養健答道:“是。”
  
  希靈停了腳步:“想讓我也家破人亡?我的家已經破了,可惜我沒爹沒娘沒親人,要想人亡,那就只有我這一條命了!哦,對了,有個兒子,不過那兒子和我沒感情,隨你處置,我不在乎。”
  
  何養健也停了下來,回頭看她,神情平靜:“你不是還有我這個表哥嗎?”
  
  希靈一愣:“什麼意思?”
  
  何養健轉過身面對了她:“沒什麼,我不會要玉恆的命,也不會要你的命。我和你不一樣,我從來都不喜歡打打殺殺。”
  
  說完這話,他徑自向旁上了汽車,絕塵而去。希靈獨自站在冷風中,知道事情沒完,正如何養健所說,“還有更漂亮的”。但她已經無法提防,只能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走到路邊攔了一輛洋車,她回到了貿易行,結果發現貿易行關了門,門口貼上了很新鮮的封條,糨糊還沒有干。連忙進了貿易行對面的一家飯館裡,她借了電話去往管事人的家裡打,然而根本無人接聽電話。
  
  管事人沒了,果子也沒了,她瞬間成了徹底的孤家寡人。
  
  在希靈站在街邊喝西北風時,何養健回了公司,坐在了暖氣前的大沙發椅上。他剛坐下,伙計把玉恆送了過來。天這麼冷,玉恆這麼小,然而天天早上一點也不戀床,就是為了能夠早早的到叔叔這裡來。何養健起身蹲到他面前,給他脫了一身厚墩墩的小棉襖小棉褲,而他一身輕松的張開雙臂摟住了何養健的脖子——一夜沒見了,他向叔叔小小的撒了個嬌。
  
  何養健抱起玉恆,在辦公室裡來回的走了幾圈。然後把玉恆放回窩裡,他後退幾步看了看,忽然發現這個窩變小了,四歲多的玉恆進入了飛速成長的時期,從個小奶娃子出落成了個小童。
  
  這可不大好辦,他想,辦公室就這麼大,藏個小貓小狗是可以的,藏個手長腳長的猴子,卻是有點藏不住。
  
  然後他仔細端詳了玉恆的面容——玉恆最近瘦了,一瘦,臉上就顯出了一點他爹娘的痕跡。他的眉毛是白子灝式的劍眉,眼睛則是希靈式的大眼睛,何養健倒是沒從那對眉毛上聯想到白子灝,只在他臉上尋找著希靈的痕跡。偶爾找不到,偶爾找得到,不一定。
  
  今天他找到了,既然找到了,就不能饒了他。懶洋洋的坐回椅子上,他對玉恆不打不罵,只讓他過來給叔叔捶捶胳膊捶捶腿。玉恆很聽話,攥著兩個小小的拳頭,他是最賣力氣的小奴才,累得鼻尖都冒汗。
  
  何養健心曠神怡的仰過頭去閉了眼睛,想想希靈再想想玉恆,末了就感覺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真是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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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44:4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循環(二)
  
  何養健如今並不是很愛回家,盡管春美並沒有對他過分的聒噪和騷擾。他是很能讓人對他生出崇拜之心的,春美也成了他的俘虜。至於金婉心——金婉心已經連著許久沒有回家,究竟是在干什麼,何養健也不關心。她能干什麼?無非是在對著陸克淵使勁罷了。陸克淵的傷口鬧了感染,又進了醫院,何養健對於他的死活不是很關心,他活著,將來也翻不起大浪了。
  
  回家沒什麼不好的,但是也沒什麼好的。春美最近是越來越丑,自慚形穢的不肯出門,見了他就忍不住要多說幾句話,可他根本就不愛說話。依著他的心思,他倒是頗想回到舊房子裡去和玉恆玩一會兒。眼睛看著春美的肚子,他想要不了多久,春美也會給他生個小崽子了,但他對這個小崽子有點提不起勁,因為這個小崽子嶄新的來到世界上,一點歷史與故事都沒有,沒法子和他同命相憐。
  
  玉恆的思想和情緒,他是都能夠感知、並且理解的。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何養健按部就班的忙著他的事業,同時密切關注著希靈的動向——她一度去了火車站,不知是想往哪裡去,反正還沒等她買到票。就被警察攔了住。她的案子還沒完結呢,想跑哪行?
  
  她沒走成,便給自己租了一間房子安身,過了兩天消停日子。然後她又露了面,四處的奔波活動,想要讓貿易行恢復營業。她的確是為此買足了力氣花足了錢,但何養健不高興看到她安安穩穩的坐在暖屋子裡當女老板,於是略施小計,讓她白跑了無數趟,白喝了許多風。
  
  最後他得到的消息,是這女人憑著一己之力,從胡同口的煤鋪子裡拽回了一筐蜂窩煤。然後她就再沒出過門。
  
  何養健不相信她能靠著吃蜂窩煤度日,而她若是就這麼讓煤煙熏死了。未免也太好運氣,故而這天下午他給自己放了假,帶著玉恆離開了公司。
  
  一路尋覓到了希靈所住的院子裡,他見大門開著,便抱起玉恆,直接邁步走了進去。這是一所破院子,幾間屋子鎖了門,窗戶紙千瘡百孔,一看就是空了許久的屋子,唯有一間廂房安裝了較為潔淨的玻璃窗,門上也沒掛鎖頭,是個有人氣的樣子。
  
  玉恆緊緊的摟了何養健的脖子,把嘴唇貼到他耳朵上小聲說話:“這是誰家呀?”
  
  何養健試著推了推門:“叔叔帶你見一個人。”
  
  房門一推就開了,房內和房外是一樣的冷。原來廂房一共是裡外兩間,外間擺放著一套桌椅,他掀了簾子往裡去。結果正和希靈打了照面。
  
  希靈裹著棉被躺在床上,靠牆的洋爐子旁放著大半筐蜂窩煤,然而爐子裡一點火星都沒有。希靈裹著棉被還穿著衣裳,是徹底的蓬頭垢面,臉是青的,嘴唇是白的,枕頭邊放著一只空碗,這碗干淨極了,至多只盛過清水。
  
  希靈半睜著眼睛看何養健。看了半天才認出了他是誰。腦子隨之清醒了一點,她轉動眼珠,又看到了他懷裡的玉恆。
  
  何養健和她對視了片刻,然後向她微微一笑。
  
  希靈啞著嗓子開了口,聲音輕得幾不可聞:“怪不得要把我保釋出來,原來你是等著看我這一場四處碰壁的好戲……”說到這裡,她忽然抽搐了幾下,是咳嗽都咳嗽不出聲音了,只能做個咳嗽的樣子。
  
  何養健一點頭:“沒錯,坐牢很沉悶,並不好看。”
  
  希靈閉了眼睛喘了一會兒,睜眼又問:“陸克淵也在看嗎?”
  
  何養健答道:“是的。”
  
  希靈聽了這話,青白的臉上褪去了最後一絲人色。
  
  何養健又問:“你是生了什麼病?”
  
  希靈答道:“凍的。”
  
  緊接著她又說道:“放心,我死不了。”
  
  何養健不再問了,而是將懷裡的玉恆顛了顛,然後對玉恆說道:“還認識她嗎?”
  
  玉恆這回真是徹底的不認識她了——本來他也是誰都不想認識,生怕認識了誰,誰就會把他帶走。
  
  何養健見玉恆懵懵懂懂的搖了頭,便又問他:“還記得你的媽媽嗎?”
  
  玉恆徹底困惑了,睜著大眼睛看何養健。
  
  何養健提示了一句:“是你原來的那個好媽媽,還記得嗎?”
  
  玉恆怔了怔,隨即用力點了頭:“記得。”
  
  何養健對著床上的希靈一抬下巴:“就是她把你媽媽害死的。”
  
  希靈一聽這話,整個人猛的向上掙了一下,想要說話,卻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何養健微微向後退了一點,對著玉恆繼續說道:“你仔細看她的臉,記住她,將來你長大了,要給你媽媽報仇。她不但害死了你媽媽,她也害死了你爸爸。是她害得你沒有家,沒人要。知道了嗎?”
  
  玉恆微微的張開了嘴,眼睛裡亮晶晶的像是要哭,然而並沒有真的哭。何養健抱著他彎下腰,又說:“玉恆,打她,她是壞女人,讓玉恆沒有媽媽。”
  
  希靈瞪著眼睛看著玉恆,然而玉恆並不理會她的目光,揚起小手對著她的臉就狠抓了一把。抓的時候太使勁了,他一邊抓一邊狠狠的哼了一聲,整個人像條大魚似的一躍,險些從何養健的懷裡竄出去。
  
  何養健連忙抱緊他直起了腰,而希靈目眥欲裂的緊盯了何養健,半邊臉上先是只有四道白痕,白痕很快的泛了紅,又很快的滲出了淡淡的一點血跡。
  
  何養健握住玉恆亂揮的小手,哄著他說道:“撓她不算本事,等玉恆長大了,一個人殺了她,好不好?”
  
  玉恆帶著哭腔答道:“我要媽媽。”
  
  何養健抱著他來回的走,不許他哭。見玉恆鎮定下來了,他把玉恆放到地上,然後蹲在爐子前伸出手,很小心的加煤生火,重新點了爐子。
  
  拍拍雙手站起身,他生爐子的手藝不錯,並沒有污染了衣裳。見窗前的臉盆架子上搭著一條新毛巾,他扯過毛巾擦了擦手,然後轉身一看,他見玉恆不知何時跑到床前,攥了拳頭在希靈身上亂打。希靈像是被一口氣噎住了,也不喘也不動,單是瞪著眼睛,瞪得黑眼珠子四面都露了白。
  
  何養健不理會,出門找到半壺冷水,拎進來給希靈倒了半碗。然後把張牙舞爪的玉恆又抱了起來,他居高臨下的說道:“表妹,我有事先走了,你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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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44:54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循環(三)
  
  何養健抱著玉恆走了,玉恆從何養健的肩膀上探出頭來,惡狠狠的瞪著希靈,也不知道是跟誰學來的本事,一邊伸了兩只小手在空中亂抓亂撓,一邊呸呸的向她吐口水。希靈記得這孩子是個沒脾氣的,可是現在如果沒有何養健抱著他,她相信他會沖上來,像頭小狼崽子似的咬死自己。
  
  她不怪這孩子,她只怪自己愚蠢,竟然這麼輕易的就著了何養健的道,這一場她是敗了,敗得一塌糊塗,連一點翻身的余力都不剩了。
  
  顫巍巍的側過身。她強忍著眩暈探過頭去,扶著飯碗喝了兩口水。屋子裡的溫度上來了,這讓她舒服了許多,四肢本是硬梆梆的蜷縮著的,這時血液流動,筋骨也漸漸的柔軟了些許。長長的歎出一口氣,有那麼一瞬間,她想自己死了得了。
  
  活著沒意思,死了得了。
  
  這麼一想,她就伸手摸向了那只盛著水的瓷碗。把碗摔碎了,撿起一塊瓷片子往脖子上一劃,一下子就完。可是……
  
  可是。她咬著牙,又不甘心,又不服氣。因為她小心眼,她睚眥必報,別人瞪她一眼,她都要找機會瞪回來,就算是冤冤相報,她也要是最後收手的那個!
  
  於是伸了腦袋又喝了一口水,她吸了吸鼻子,決定還是不這樣憋氣窩火的死。這麼死了就太委屈了,將來到了陰曹地府,這股子委屈勁也發散不盡。
  
  希靈在暖和屋子裡睡了一覺,然後趁著爐火還沒有熄。她強掙扎著起了床。打著哆嗦推了門,她像闖鬼門關似的,一頭闖進了寒風裡去。
  
  死去活來的,她從胡同口買了一壺熱水和幾個饅頭,帶著這點東西回了家,她吃不下饅頭,所以先喝幾碗熱水,然後往爐子裡添足了煤,她趁著這股子熱乎勁鑽進了被窩。藥鋪她是絕對走不到了,好在她知道自己只不過是傷風感冒外加心火太旺,沒有別的惡疾,發一身透汗,興許也有療效。
  
  在希靈自我治療之時,何養健已經把玉恆送回了老房子裡。玉恆一路上都在氣咻咻的發狠,直到進了屋子了,他才漸漸的緩了過來。
  
  何養健向來不慣著他。此刻想給他點糖吃,也給的很有控制,用小碟子一樣裝了一塊,端到他面前。
  
  “這是給你的獎勵。”他對玉恆說:“知道叔叔為什麼獎勵你嗎?”
  
  玉恆看著碟子裡的糖果,然後搖了搖頭。
  
  何養健答道:“因為你打了那個壞女人。你打壞人,你就是好人。叔叔喜歡好孩子,明白了嗎?”
  
  玉恆一聽就明白了:“那我以後還打她。”
  
  何養健摸摸他的小腦袋:“好。”
  
  何養健在老房子裡多耽擱了一陣子,直到哄著玉恆上床睡了,他才乘坐汽車回了家。這一次回家。他的臉上帶了點笑模樣,春美一眼就看出來了,便也笑嘻嘻的走到他面前說這說那。春美近來雖是丑了些許,但依然打扮著,並沒有自暴自棄,看著比平常的少婦還是要美麗一些。何養健洗了澡換了睡衣,盯著太太鼓溜溜的肚子,又慢悠悠的喝了小半杯白蘭地,忽然覺出了幸福。
  
  他已經很久都沒有幸福過了。是希靈給他帶來了幸福,她越淒慘,他越幸福。
  
  何養健連著幸福了好幾天,末了就聽說希靈的病似乎是好了些,又不安分了。
  
  希靈知道何養健在監視著自己,但是監視到了什麼程度,她是真不知道。她又給葉東卿發去了電報——葉東卿是她的朋友中最有勢力的一位,真到了有難的時候,她第一個就要想到她。
  
  然而葉東卿的回電來得很快——她此刻不在奉天,在吉林老家。如果希靈到了奉天無處落腳的話,可以直接到葉府尋求庇護。除此之外,她目前也無能為力了。
  
  希靈接著這封電報,有些傻眼,不知道葉東卿是真不在家還是假意推脫。不過不管怎麼樣,葉東卿是不能夠救她出去了,她接下來還找誰去?對了,還有一個小桐。
  
  但希靈現在也真是沒臉去找小桐。當初小桐一路給她賣了多少力氣?而她又是怎麼把小桐甩了的?
  
  旁人現在也都了解了她的情形,據她碰壁的經驗來看,凡是有點力量的人,現在對她都是避之惟恐不及——本來和她也沒什麼交情,原來巴結她,也無非是看在陸克淵的面子上。
  
  就這樣,希靈忽然發現自己走到了絕路。
  
  甚至她帶出來的存折都作廢了,因為她在銀行的資產已被凍結,她此刻能在這暖屋子裡躺著,不必去冷大牢裡蹲著,已經是萬幸——也是因為她在大牢裡無所作為,滿足不了何養健那看好戲的欲望。
  
  然後這一天早上,她在夢中朦朦朧朧的聽見了依稀的爆竹聲響,糊裡糊塗的坐起身醒了一會兒,她忽然想起來:過年了!
  
  過年和如今的她之間,已經沒了什麼關系,除了小販子們都不再出來,讓她沒地方買饅頭和熱水,只好在家裡餓了一天。她是有口飯就能活的人,飯量不比一只貓更大,買著吃比自己開伙更劃算。如此到了晚上,她在爆竹聲中縮在棉被裡,不由自主的要想心事,左一想想到了陸克淵,她不敢想,右一想想到了小桐,她沒臉想。把這兩個人從心裡推開,何養健卻又闖了進來。她沒法子了,想要蒙頭睡覺,可是夜裡斷斷續續的做夢,又總能夢見容秀和白子灝,依然是睡不安穩。
  
  凌晨時分,她睜了眼睛,兜兜轉轉的,心思還是回到了陸克淵身上。
  
  她想:他現在干什麼呢?和誰在一起呢?
  
  希靈不知道,陸克淵此刻,正身在南下的火車上。
  
  他是從醫院出來,直奔的火車站。在這之前他九死一生,險些交待了一條性命。傷口感染得太嚴重了,而且怎麼用藥也不見好轉,金婉心甚至悄悄的給他預備了壽衣,不是真打算給他穿,是要“沖一沖”。
  
  萬幸,傷情終於還是又控制了住。這一天傍晚,陸克淵從高燒之中醒了過來,看著守在床邊的金婉心,他一言不發。
  
  金婉心幾乎是跪在了床前,看著他的眼睛說話:“小陸,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帶你離開這裡了。我不能讓你死,我要給你幾天好日子過。”
  
  陸克淵像沒聽懂似的,重新又閉了眼睛。
  
  金婉心不再征求他的意見了,使盡了渾身解數,她把陸克淵連同陸克淵的床與藥,一並搬運上了火車包廂裡。火車沿著津浦路南下,轟隆隆的奔著上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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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45:0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另一種生活(一)
  
  陸克淵的病與走,希靈一點也不知情,她只知道陸克淵像是在天津衛忽然消失了,一點影子和氣味都沒有留,仿佛他從來不曾存在過。
  
  於是她就想,終究還是他壞,他比自己壞。這也沒什麼可抱怨的,她和他夫妻一場,還不知道他是個壞人嗎?
  
  出不了天津衛,也找不到新的活路,希靈忽然間沒了主意和道路。接下來該怎麼辦,她一點也不知道。錢是花一個少一個,盡管她除了房租之外,其余方面的花銷都很有限。只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她那貧血瘦削的身體非在這個時候雪上加霜,不是今天發燒,就是明天頭疼,但她苟延殘喘的很能熬,從除夕熬到初一,從初一熬到十五,一個人在屋子裡從早到晚的躺,她只想著自己不能死在這屋子裡頭,要是這麼死了,可就太冤了。
  
  正月十五一過,希靈給自己換了行頭。先前那些好衣裳被她送進了當鋪裡去,當來的錢除了置辦一身更實惠的厚衣裳之外。還能余下一些。長而亂的卷發也被她剪短了,生存要緊,她一切都以實用為標准,已經顧不得美不美。幸而當初房租交得足,目前她還有這麼一個溫暖堅固的安身之處。
  
  抱著膝蓋坐在床上,她苦思冥想,想要給自己找一條活路出來。結果就在這時,何養健抱著玉恆又來了。
  
  何養健沒有空手進門,給她拎來了一盒子點心,又對她說了一句:“表妹,過年好。”
  
  希靈抬眼看著他,知道他這是又來看戲來了。
  
  何養健的確是以著看戲的眼光看著希靈,希靈的皮膚薄。玉恆上次在她臉上抓了一把,血痂直到現在還沒掉干淨。抱膝坐在床上,齊耳的短發讓她看起來像個挺小的女學生。她如今可真是瘦極了,面頰的皮膚蒼白干燥,暴著細細的皮屑,沒變的,只剩了一雙眼睛。
  
  真的,何養健想,自己活到如今,還沒見過這麼丑的肅希靈。她的丑讓他感覺賞心悅目,他感覺這樣的表妹非常的真實,非常的有人味。
  
  這時,希靈問道:“看夠了沒有?”
  
  玉恆在何養健的懷裡蠢蠢欲動,對著希靈將拳頭一揚一揚,嘴裡說著“打你”。但是何養健這一次沒有放他過去打人,而是把他抱緊了。自顧自的和希靈對話。
  
  “表妹的身體底子還是不錯,現在看著已經好多了。”
  
  希靈冷笑一聲:“我死了,你看什麼?”
  
  何養健心平氣和的答道:“到底是表妹了解我,所以還請表妹繼續保重。”
  
  希靈盤腿坐穩當了,不肯向他示弱:“我當然要保重,山不轉水還轉,我還等著過好日子呢!”
  
  何養健一點頭:“好,表妹真是樂觀的人。”
  
  希靈看了玉恆一眼,現在她深陷苦境。先前心中所存的柔情全被凍硬了,離“窮凶極惡”四個字已然不遠,見了玉恆也不動情了。
  
  “若是看夠了,就請表哥回去吧!”她盯著何養健說話,目光是黑色的刀子:“要不然,我跟你回家去,讓你從早到晚慢慢的看?”
  
  何養健答道:“不了,我和你不一樣,我並不喜歡征服人的身體。”
  
  希靈微微一笑,不知道何養健這話算不算是諷刺。
  
  何養健轉身走了,這一趟的看望,又把他看了個心曠神怡。對於這樣的希靈,他幾乎是有一點喜愛了——她讓他想起世間一切又丑惡又真實的東西,比如陰謀詭計,比如深牢大獄,比如家破人亡。如果希靈是個男人,他想自己一定會和他大打一架,可惜她不是,她是個最弱小不過的小女人,連他的一拳頭都禁不住。
  
  她是一個能把他從人變成鬼的女人,在她面前,他有時候會產生錯覺,會感覺自己是格外的強大,格外的有力,格外的肆無忌憚,格外的為所欲為。
  
  把玉恆送回老房子裡,自己也回了家,何養健出現在春美面前,又恢復了威嚴的好丈夫面貌。好丈夫彬彬有禮、一身正氣,穿一塵不染的長袍,是東方式的騎士,文武雙全。春美愛慕的看著他,嬌嬌的向他說東道西,他看著春美飽滿鮮艷的面頰,感覺非常滿意,仿佛他是領主,在人間擁有領地,在地獄也擁有領地。
  
  “媽媽已經到上海了吧?”他端著咖啡,邊喝邊問。
  
  春美笑道:“早到了,報平安的電報都發回來了。”
  
  然後夫妻兩個相視一笑,都知道這回金婉心如願以償,短期內應該是不會回來攪擾他們小夫妻的生活了。
  
  就在何養健春風得意之時,這一天他忽然接到報告,說是希靈不見了。
  
  他連忙親自登門找了一次,結果發現那屋子果然是空了,空得很徹底,連被褥枕頭都沒了。叫來房東一問,房東比他還驚訝,直嚷著她還欠了自己半個月的房租。
  
  與此同時,希靈已經在新住處安了身。
  
  新住處位於一間不算太雜的小雜院裡,院子裡的人魚龍混雜,但總體日子還都過得下去,沒有偷偷摸摸的人。希靈自己賃了一間小屋,然後趁著天黑,她細細的捆好了鋪蓋卷,悄悄的離了舊房子。
  
  她想她不能在那間屋子裡混吃等死,而且被何養健當戲看、沒事就來耍弄她幾句。何養健對她的監視她已經察覺到了,故而她留了一點心眼,沒有大張旗鼓的公然搬家,順便又賴了半個月的房租。
  
  小雜院裡的房子便宜得多,很夠她再住上幾個月的。把被褥水壺都放置好了,她先逼著自己睡了一覺。翌日天明起了床,她把臉洗干淨了,然後出門上街,在小鋪子裡買了一盒胭脂膏。挑了一點膏子抹在嘴唇上,她讓自己褪去了幾分虛弱的病容。
  
  放眼觀察著院子裡的住客,她想給自己周圍的這些人歸歸類。然而在她看別人的時候,也有別人的眼睛在觀察她。在外人的眼中,她純粹還只是個小姑娘,因為剪短了頭發,所以又很像個女學生,這麼一個小姑娘孤身一人生活,無論如何都是一件招人看的事情。希靈對門的房屋窗後緊貼著一雙慧眼,這雙慧眼將希靈盯了幾天之後,慧眼下面的嘴發了感慨:“挺好看呀!”
  
  慧眼與嘴加上一個塌鼻子,組成了一張燒餅似的圓面孔,圓面孔名如其人,外號就叫燒餅。燒餅二十多歲了,是個小混混,想娶媳婦想得長年上火,如今見了院子裡的希靈,燒餅內心蠢蠢欲動,一把心火熊熊燃燒,讓他險些成了個糊燒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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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45:14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另一種生活(二)
  
  希靈偶然發現了對面窗後的那一雙賊眼,嚇了一跳。因為她如今是個無依無靠病怏怏的弱女子,連只小貓小狗都比她更能抓能咬,真要是這個時候有賊登門了,她可是招架不住。
  
  如此過了幾天,那雙賊眼露了真面貌,原來是個燒餅成了精,並且臉上疏疏點綴了些許雀斑麻子,還是個很有料的芝麻燒餅。燒餅幫她挑了幾回水,倚著門框問她婚配與否、以何為生。希靈是個沒有食欲的人,對於燒餅毫無興趣,但是又不敢明著把他罵成啞巴,只好一身正氣的沉著臉,不給燒餅任何可乘之機。
  
  然而燒餅不識時務。在確定了她真是孤身一人之後,這一天他見希靈獨自在院子裡刷盆,竟是溜溜達達的湊上去,從希靈身後走過去時,故意的用大腿在她屁股上蹭了一下。
  
  希靈沒多想,端起水盆回身就是一潑,燒餅立時成了落湯雞,也顧不得調情了,當即叫罵道:“你瞎啊?”
  
  希靈接連後退了幾步,眼看有鄰居們出來了,她便做了個畏縮模樣解釋道:“我不知道你在我身後……我不是故意的……”
  
  旁人都很了解燒餅一貫的行徑,所以也不驚訝。只掩口偷笑。而燒餅回房換了一身干爽衣裳,卻是變臉一樣,托著一小包蜜餞登了希靈的門。
  
  “妹子!”他笑嘻嘻的開口叫道:“方才我一著急,對你說重話了,現在過來給你賠個不是,你別挑哥哥的理啊!”
  
  希靈只有這一間屋子,眼看他像是要往床上做,她連忙起身,將一把破椅子搬過來拂了拂:“坐,這也用你賠不是?要說有人不對,也是我不對,我也沒看看身後有沒有人,就把水潑過去了。”
  
  燒餅坐了下來。環顧四周,又道:“妹子,別看你是一個人,但這小日子讓你過得還真不錯,瞧這屋子收拾的,多干淨。”
  
  希靈笑了笑,站在門口不吭聲。
  
  燒餅又道:“咱們做這麼久鄰居了,和一家人也是差不多的,遠親不如近鄰嘛,是不是?你往後要是有什麼難處,就來找哥哥我。不是吹牛,這一片誰不知道我燒餅?咱是有字號的人物!”
  
  希靈聽到這裡,開口說道:“燒餅,你要是這麼說,我還真有點事想麻煩你,不麻煩你別的。要麻煩你替我跑一趟腿,我最近身體一直病病歪歪的,長路實在是走不動了。”
  
  燒餅立刻來了興致:“你說,什麼事?”
  
  希靈從兜裡摸出一塊多錢:“我想請你幫我去藥房買幾味藥。”
  
  燒餅立刻就答應了。不出片刻的工夫,希靈已經把藥罐子放到了爐子上。這都是些不值錢的藥,但是真有清熱去火的功效,真能治病。她現在也說不出自己是哪裡不對勁,反正是渾身難受,大醫院是去不起了。只能神農嘗百草似的,自己給自己開副柔和的藥方。
  
  幾副苦藥喝下肚,又好睡了幾天,希靈的身體有了點氣色。低燒是退了,手心也不再那麼熱得難受,連眼睛都清亮了些許,不再蒙著一層紅血絲。靜靜的坐在房間裡,她想自己本來就沒有大病,據說像自己這樣的人,反而命更長,若真是長命百歲的話,那麼還有好幾十年要活。
  
  好幾十年,這麼長的時間,對付是對付不下去的,還是得強掙著爭上游,她想自己吃也吃不多穿也穿不多,所以要吃就吃好的,要穿也穿好的,否則的話,這一生就虧了。
  
  但是那好吃的好穿的並不會從天上掉下來,況且她要是繼續這麼坐吃山空下去,別說好吃好穿,很快就要連壞吃壞穿都沒有了。她手無縛雞之力,又不能操了刀子夜裡打劫去。
  
  希靈思前想後的,始終是沒個法子,同時發現那個燒餅並不是完全的沒有頭腦,當著全院人的面,他沒事就往自己的屋子裡鑽,還不白鑽,不是帶幾個果子,就是拎點燒餅包子之類的吃食,旁人看在眼裡,不但看出他倆關系密切,還看出希靈占了他好些個便宜。
  
  希靈被燒餅氣得頭疼,恨不能把他撕了吃掉。後來她見燒餅有了要對自己伸爪子的意思,便是心生一計。這一日下午,燒餅又攜了一碗肉丸子登門拜訪她,見希靈當真將一枚丸子吞落入肚,燒餅十分歡喜,先是慢慢的往希靈身邊湊,湊著湊著就貼上了,怎奈希靈最近瘦得很是抽象,棉衣裳裡面似乎只剩一縷幽魂,他抓了一把,是棉褲,又抓了一把,依然沒有屁股,還是棉褲。
  
  希靈立刻轉身瞪了他一眼,然後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告訴他道:“鬧什麼鬧,仔細讓別人看見,別人要是瞧出來了,我還住不住了?”
  
  燒餅樂得滿臉芝麻亂跑:“那你說個法子,你說什麼我聽什麼。”
  
  希靈踮起腳湊到他耳邊,嘁嘁喳喳的耳語了一番。燒餅且聽且點頭,笑得一雙慧眼瞇成兩道縫,一個塌鼻子則是快要翹上額頭。
  
  午夜時分,依著希靈的耳語,燒餅穿過一整個小雜院的夜色,瞧瞧溜到了希靈房前,環顧四周見沒有人,他伸手輕輕的一推門,正如希靈所說的那樣,門果然是沒鎖。
  
  燒餅為了這場幽會,提前用冷水擦洗了身體,還用牙粉仔細的清理了口腔,呼吸之間頗有幾分薄荷香。褲襠之處挑了個大帳篷,他一閃身進了房內,可是借著月光一瞧,卻發現希靈並沒有如約等在房內。
  
  他困惑了,抬手抓了抓腦袋,然而正在此時,房門又開了,希靈伸了個腦袋進來,小聲說道:“家裡沒火兒了,我剛出去買了一包火柴。你先把被窩給我暖上,我去趟茅房,馬上就回。”
  
  說完這話,她還很俏皮的對著燒餅一擠眼睛,然後縮了腦袋就往院子後頭的茅房跑。燒餅一看這美事是板上釘釘了,當即三下五除二的脫了個溜光。然後抖開棉被上了床,他躁動得渾身肉緊,腳趾頭都要抽筋。
  
  不出片刻的工夫,希靈推門進了來,燒餅只聽黑暗中“嗤”的亮起了一點火光,正是希靈劃了一根火柴,點了窗台上的小油燈。
  
  “哎!”燒餅急了:“你點燈干嘛呀?”
  
  希靈冷著臉大步走過去,從椅子上一把抱起了燒餅脫下來的衣褲。幽幽的燈光下,她陰森森的看了燒餅一眼,然後卻是抿嘴一笑。
  
  隨即緊閉雙眼彎下腰,她掙命似的尖叫了一聲,緊接著一邊哭喊一邊扭頭沖了出去:“來人啊!救命啊!抓流氓啊!”
  
  院子就這麼大,夜裡又靜,希靈一嗓子喊出去,驚得所有人全在夢裡直接睜了眼。幾戶人家的男女披了衣裳匆匆跑出來,就見希靈瘋子似的手舞足蹈又哭又鬧,且將幾件衣裳扔到了院角的樹上去。見有人來了,她慌忙沖上去抱住一名婦人的胳膊,哆哆嗦嗦的哭道:“燒餅藏我屋裡去了!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她那個小姑娘的模樣,是很容易讓婦人們生憐的,而婦人的丈夫們聽聞燒餅竟然公然的在院子裡作惡了,想起自家也是有小姑娘的,不禁怒從心頭起。幾個人三步兩步的沖進房內,從被窩裡拎出了一絲不掛的燒餅,婦人們並不怕這光了屁股的小伙子,沖上去一邊亂打亂擰,一邊罵他是“死不要臉”。燒餅百口莫辯,辟裡啪啦的不住挨嘴巴,雙手捂著下身,他一路跳著往自己屋裡逃。一名婦女曾和燒餅發生過口角,此刻趁機報仇,彎腰伸手從後方使了一招猴子偷桃,連毛帶肉抓住了狠狠一捏,疼得燒餅嗷一嗓子,一個箭步便竄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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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45:2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另一種生活(三)
  
  希靈鬧了一場,一名熱心腸的老太太留下來陪她到了天亮,希靈趁機對著老太太絮絮叨叨,既將燒餅咒罵了一頓,又把自己和燒餅之間的關系講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沒見過這麼壞的人。”她哀哀地哭訴:“不要臉的,欺負人欺負到了這種地步,不怕天打五雷轟。”
  
  老太太也認為燒餅很快就要被天打五雷轟,並且決定去找房東,讓他把燒餅攆出去,免得他再對旁人作惡——這院子裡住著好幾個大姑娘小媳婦,都是正值妙齡,絕不能和臭流氓做鄰居。
  
  希靈這邊熱鬧,燒餅那邊卻是苦不堪言。等到眾人都回屋了,他打著寒戰壯著膽子走進院內。從樹上把自己的衣裳摘了下來。現在他心裡是明白了,對門那個病美人原來是個蛇蠍心腸的毒婦,專門設了圈套來害自己,自己如今有苦說不出,說出了也沒人信,想要報仇,只能是找機會將那毒婦臭揍一頓。
  
  然而機會沒來,感冒先來了,春天的夜裡還有寒氣,他汗津津的裸奔一場,又受了驚嚇,自然就被那寒氣趁機侵入了肌骨。院子裡的老街舊鄰們沒一個管他的。他哼哼唧唧的躺了兩天,房東又來了,斬釘截鐵的讓他找房搬家。
  
  燒餅吃了個大啞巴虧,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想著自己給希靈送了那麼多好吃的,他怒歎一聲,真有偷雞不著蝕把米之感。
  
  將個病燒餅驅逐出境之後,希靈心裡略略的舒服了些許,這一場陰謀詭計耍完了,比十副祛火藥更讓她有精神。一根眼中釘被她輕輕易易的拔了出去,她實在是頗受鼓舞。
  
  但她害怕何養健的耳目,依舊是不敢貿然的往大街上走,另外,也是怕遇上陸克淵。她可不知道陸克淵已經離開了天津衛。反正她現在怕見這個人,因為身上沒有好衣裳,樣子不漂亮,又瘦得像個鬼似的。她是對這個人死了心的,也知道這個人對自己也死了心,既然如此,那她倒是寧願給他留個美一點的印象——好是一定談不上了,那麼美一點也行。
  
  這樣想來,還是設法離開天津衛最保險,但是怎麼離,又是一道難題。她坐到鏡子前,將自己的短發左撥撥右撥撥,想給自己扮出個全新的模樣來。現在她已經脫離了何養健和警察們的耳目,若是能趁熱打鐵想法子混出城去,不就自由了?
  
  思己至此,她又將毛巾包在頭上。對著鏡子照了個不休。
  
  一夜過後,老天相助,鄰家的大姑娘要摩登,剪掉了兩條長辮子。她將辮子買了過來處理了一番,然後給自己梳了兩個刷子似的小辮,把人家的長辮子接到了自己的刷子上,兩種頭發的顏色不大統一,但是乍一看也不很顯眼。她往頭上撲了點塵土,便是徹底的看不出破綻了。
  
  然後她照例還是不聲張。自己將僅有的一些錢貼身揣好了,她收拾出一個小包袱,然後趁著清晨眾人不注意,一聲不吭的出了大門。
  
  沿著偏僻的小路上了大街,她在路邊小攤子上喝了一碗熱餛飩。平時她是沒有這麼大的飯量的,但是今天她逼著自己非吃不可——本來就沒有健步如飛的好身體,肚子裡再沒食,怎麼能夠一口氣走出十萬八千裡去?
  
  吃飽喝足了,她向前走去,算是上了路。一口氣走了一個多小時,她那兩條腿開始變得沉重。環顧四周沒找到歇腳的地方,於是她提起一口氣,決定咬緊牙關,繼續走。
  
  然而就在這時,一只手拍上了她的肩膀。
  
  她一回頭,卻是看到了燒餅。
  
  很意外的瞪著燒餅,她的心裡打了鼓。而燒餅跟了她好一陣子,如今大了膽子將她一拍,這回兩人打了照面,他認清了她的確是那個毒婦,並且是孤身一人,便是一喜:“嘿嘿嘿,小妹子,咱們可是有日子沒見了啊!”
  
  希靈心裡並不拿燒餅當一回事,但是很怕他在路上對著自己大耍無賴。眼看周圍也有行人經過,她便冷著臉說道:“管好你的手,當心我再讓你吃一場大虧。”
  
  燒餅冷笑一聲:“光天化日的,我倒要看看你還能讓我吃什麼虧!”
  
  希靈答道:“好,你有膽子就跟我走。”她向旁一擺頭,故意的催促:“走哇!別怕呀!”
  
  燒餅遲疑了一下,正要答話,冷不防一個打巴掌挾著疾風抽過來,“啪”的一聲在他臉上拍出一個炸雷。他慌忙收回手捂了臉,扭頭一看,發現自己面前站了幾名彪形大漢。
  
  彪形大漢抽了他的嘴巴,然而若無其事,對希靈說了話:“肅小姐,有人想見見你,請你跟我們回城一趟吧?”
  
  希靈心中暗歎了一聲,也沒有徒勞的反抗,只問:“是誰?何養健嗎?”
  
  大漢對她也不粗暴、也不客氣,有什麼說什麼:“那邊有汽車,請吧!”
  
  希靈沒了法子,只好跟著大漢邁了步。臨走前她恨恨的回頭瞪了一眼燒餅,就見燒餅瞠目結舌的捂著臉張著嘴,是個徹底傻了眼的模樣。
  
  收回目光轉向前方,她一邊走,一邊狠狠的拽下了自己那兩條假辮子。
  
  汽車果然是快,她感覺自己已經走出了千山萬水,可是汽車開了不過片刻,就把她送到了目的地。
  
  目的地位於城內,是希靈住過的那間小院。希靈背著小包袱進了門,迎面看到了何養健。
  
  何養健坐在光床板上,大腿上騎著玉恆。一手攬住了玉恆的腰,他抬頭對著希靈一笑:“表妹,你怎麼不告而別了?”
  
  希靈把包袱往地上一放,然後坐在了椅子上,滿身的虛汗已經打濕了貼身衣裳。她累死了,一坐下去就再也起不來,只剩了一點說話的力氣。
  
  “這麼捨不得我?”她反問:“這可真是新鮮,我不纏著你,你反倒纏上我了。”
  
  何養健垂下眼簾放下玉恆:“可見我們之間還是緣分未盡啊!”
  
  玉恆一得了自由,立刻跑到希靈面前,揮了小拳頭對她亂打:“打你,壞人,打死你!”
  
  希靈默默忍受著,橫豎小孩子也打不壞她。然而她越是沒反應,玉恆越以為是自己打得不夠好,情急之下抓起她的手,他湊上去就咬了一口。這一下子把希靈咬疼了,不假思索的狠狠一甩手,她竟把玉恆搡了個跟頭。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玉恆想哭,可是又不敢哭,扭頭看了叔叔一眼,他見叔叔也正盯著自己看,就像得了鼓舞一樣,爬起來又沖向了希靈。
  
  希靈被他鬧得煩了,運起僅存的一點余力,她伸手掐住了玉恆的臉蛋猛的一擰,擰出了玉恆的一聲銳叫。這回希靈一松手,玉恆真哭了,伸著兩只小手去找叔叔。
  
  何養健卻是笑了,一邊笑一邊把玉恆拉到身前,給他揉搓臉蛋。這實在是很有意思的場景——斗蛐蛐有什麼意思呢?斗雞斗狗又有什麼意思呢?表妹和她的親生兒子斗做一團,才叫有趣!
  
  他真是離不得她和玉恆了,他簡直是滿懷惡意的愛上了她們母子。抱起玉恆站起來,他對希靈說道:“表妹,你走了那麼遠的路,想必也累了。我不打擾你了,你休息吧!”
  
  說完這話,他揚長而去。希靈隔著玻璃窗向外望,就見他雖然是走了,可把她捉回來的那幾名彪形大漢卻是沒走,他們晃在院門口,抽起煙說起話來了。
  
  希靈知道,自己要在這間小屋裡坐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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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45:34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 故人(一)
  希靈在小院裡坐起了牢。
  
  她本以為自己不怕何養健這一手——憑她現在這個身體,讓她走她也走不到哪裡去,沒人看管著她,她也只有蹲在家裡的力氣。然而如此蹲了十天半個月之後,她發現自己受不了這樣的生活。
  
  她受不了這樣被人圈禁,受不了何養健隔三差五的就像看猴戲一樣的過來看自己。她心再冷硬,對待玉恆再沒有感情,也受不了總聽玉恆罵自己是“壞女人”,揚著小拳頭要“打死你”。她重新又厭惡了這孩子,可又狠不下心一腳把他踢開,因為自己管生不管養,心裡對他終究還是有愧的。
  
  精神上的折磨竟然也是這樣有力,希靈覺著,自己快要被何養健逼出心病來了。
  
  這一天上午。天氣又暖又晴的,她半死不活的出了屋子,站在院子裡曬太陽。現在她自覺著真是一分的人樣都沒有了——頭發是一把半長的枯草,臉是慘白的尖嘴猴腮,嘴唇干裂著口子,一天不喝水也不覺得渴,更不覺得餓。換季的時候,身上的傷格外的有反應,她猴子似的左右撓著手腕,腕子上的疤痕鮮紅的,依然沒有要褪的意思。
  
  大門開了,這條胡同裡專管送水的山東大漢挑著兩桶水走了進來。希靈也不動彈,也不看他,瞇著眼睛繼續曬太陽,結果山東大漢在她身後忽然出了輕輕的聲音,居然並不是山東話:“肅小姐?”
  
  希靈心中打了個激靈,但是沒有公然的回頭,只懶洋洋的從鼻子裡低低哼出一聲:“嗯?”
  
  然後微微的轉過臉,她發現今天送水的人,並非熟識的那位山東漢子。
  
  這人果然是個新來的,挑著水桶不肯放,問希靈水缸在哪裡。希靈把他引到廚房裡,這回離著院門口有些距離了,那人飛快的小聲說道:“吳哥讓我們來找你。要救你出去。明天我還來。”
  
  說完這話,他提了水桶往缸裡倒水,在嘩嘩的水聲中,希靈愣了一下:“吳哥?”
  
  隨機她反應過來:“小桐?”
  
  “對。”
  
  幾滴水珠子濺在了她的手背上,她的心思像上了弦似的,開始飛速轉動。這時那第二桶水也倒完了,這位偽山東漢子挑起空桶走了出去,留下她站在水缸前,忽然用一只大碗舀了半碗水,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
  
  真是的,怎麼連小桐姓吳都忘了?除了吳鳳桐那個小愣頭青,這時候誰還能記著她?誰還敢來救她?最想不到的人在她最想不到的時候傳來了信息,希靈的手有些哆嗦,又想這要是見了面,他會怎麼對我?是不是得往死裡笑我罵我?兩人好的時候他說話就已經很不中聽了,事到如今。還能講出好的來?
  
  但是,她想,如果自己真能托他的福逃出去,那不管他說什麼,自己都認了,都聽著。
  
  這麼大的天津衛,這麼小的一個自己,小桐究竟是經過了怎樣的一番大海撈針,才找到了自己?
  
  到了第二天的上午。偽山東大漢果然又挑著兩桶水來了,希靈聞聲進了院子,說道:“哎!你順手給我刷刷水缸,我多給你兩毛錢。”
  
  這話說得坦蕩,院內院外的人都聽得見,看門的幾個人也沒有提出異議。
  
  打掃水缸的時候,希靈匆匆的向他講了一番話,一個說,一個聽,非常的痛快,三言兩語就講完了。
  
  接下來希靈躲回屋子裡,一顆心在腔子裡長久的亂跳,跳得她眼前都一陣一陣的發黑。終於又有了一點希望了,她抬起雙手用力的搓臉,想要搓出自己的精氣神來。
  
  到了晚上,她悄悄的跑去後院,開始琢磨著如何翻過這一道院牆。院牆並不算高,但是對於她來講,已經是不可逾越。她試了又試,結果發現自己是爬也爬不動,跳也跳不動。雙手扒著牆頭,她心裡發急,忽然生出一股子邪火,她手扒牆頭腳踩磚縫,一使勁,硬竄了上去。
  
  然後騎著牆頭向外一栽,她直直的落了下去,雖然高度很有限,但她那一身的細骨頭全砸在了硬地面上,險些當場摔斷了她的氣。院外蹲著那位偽山東漢子,已經等了好一陣子,身邊還放著一輛小推車,車上放著一堆髒兮兮的被褥。按照兩人白天的約定,希靈強掙扎著爬起來往推車上一倒,而那漢子推起推車就走。等到要出胡同口時,希靈已經躲進了那堆被褥之中,抖抖索索的像是害了病,而那漢子走得大步流星,急匆匆的讓前方路人快些讓開。
  
  於是零星的行人就真讓開了,總溜達在胡同周圍的幾名何氏眼線,也漫不經心的躲了躲。
  
  希靈在那一堆骯髒的被褥中躺了好一會兒,然後換了交通工具,躲進了一輛大馬車的柴草堆裡。大馬車走得極慢,希靈渾身疼痛,感覺自己是和馬糞躺了一個世紀。然而這一回很平安,再沒有人半路追上來攔住馬車,把她拎回去。
  
  坐完了馬車,又坐火車。連著走了好幾天,她終於又到了奉天。
  
  她想自己這回應該是往自強工廠去了,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小桐現在已經另有了一處家,而且是個挺好的家,房屋院落都是齊齊整整的。蓬頭垢面的進了院門,她望著眼前的青年,怔了怔,萬沒想到小桐已經徹底長成了大人模樣,又高又白的,比小時候像樣多了。
  
  緊接著自慚形穢的低了頭,她現在不但骯髒黃瘦,那一夜的牆頭一摔還讓她周身青紫,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不過丑一點也好,可以讓小桐對自己死心。
  
  這時,小桐出了聲:“沒想到,我還能管你吧?”
  
  希靈抬頭看著他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我出了事?”
  
  小桐和她並沒有生分,還和原來一樣別別扭扭的不馴,仿佛一個小時前剛和她斗過嘴。向著一旁的房門一擺頭,他說:“你進來。”
  
  希靈東倒西歪的跟著他進了廂房,小桐從抽屜裡翻出一張報紙扔在了桌子上:“我一看見這個,就知道了。”
  
  希靈拿起報紙,沒看出什麼問題來,只發現這是一張天津的報紙,於是小桐在版面一角上點了一指頭,希靈這才看到了一則豆腐塊大小的離婚啟事。
  
  離婚啟事中有兩個名字,一個是陸克淵,一個是肅希靈。希靈盯著啟事看了良久,始終不相信這是陸克淵能干出來的事情。也許是金婉心自作主張登載的啟事,不過沒關系,因為這啟事講的也都是事實。
  
  不悲不喜的放下報紙,希靈一時間無話可說,只能是盯著地面一點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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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
發表於 2015-3-18 18:45:5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 故人(二)
  
  希靈發覺小桐一直在上下打量著自己,就開口問道:“看什麼?是不是沒見我這麼狼狽過?”
  
  小桐說話還是那麼氣人,直通通的告訴她:“你怎麼弄得像個猴兒似的?我聽人說你被何養健關在一個小院兒裡,他是不是虐待你了?”
  
  希靈想了想,末了卻是不知怎麼回答才確切——何養健沒打過她,也沒罵過她,說虐待是不大合適的,可在事實上,他也真是沒饒了她。看見桌邊放著椅子,她邁出一步坐了下來,然後很無聊似的,她輕聲咕噥了一句:“累了。”
  
  這時,小桐走到了她面前,彎腰牽起了她的一只手。緊緊的握了住。希靈那心本是冷硬的了,然而如今被他這麼一握,卻是握得眼中升起了霧氣。
  
  “我還以為沒人管我了呢。”希靈一邊說話,一邊想把手往外抽:“有話說話,你抓我干什麼?怕我跑了?”
  
  她是掙扎不過小桐的,但小桐不和她動手動腳,她要把手往外抽,他就索性把她的手向下一摜——你不給,我也不稀罕要!
  
  “當我願意管你?”他惡狠狠的說話:“有本事你找別人管你去啊!你找陸克淵去啊!”
  
  希靈答道:“他不要我,他要是要我,你當我不去找他?”
  
  小桐看她到了這個時候還死鴨子嘴硬,就直接說道:“你還知道你沒人要哇?”
  
  希靈聽出小桐像是帶了怒氣。便垂了頭,不吭聲了。天下人間千萬億人,就只有小桐這麼一位還肯記掛著她,她懂好歹,她領他的情。
  
  小桐這時候又說:“你餓了吧?我都預備好飯菜了。”
  
  希靈倒是不餓,但是頭一陣一陣的發暈,是靈魂不餓,身體餓了。起身跟著小桐出門走向正房,兩人並肩走了兩步,小桐忽然回頭問她:“怎麼還瘸了?”
  
  希靈垂頭喪氣的答道:“就這樣,又瘸又丑,沒人要了。”
  
  小桐聽了這話,一言不發的轉身一伸手。攔腰就把她抱了起來。她嚇了一跳,眼前同時也一黑,等到視野重新變得清楚分明時,她發現自己已經被小桐抱進了房間裡。
  
  正房的客廳擺著一張小方桌,桌子上的飯菜顯然是放了好一陣子,就只剩下一大碗湯還冒著熱氣。小桐放下她,伸手去給她盛飯拿筷子。希靈也不道謝,接了筷子就吃,結果這一吃可不得了了,原來她體內也埋伏著幾條饞蟲,這饞蟲等閒不醒,一旦醒了,竟能催得她狼吞虎咽。小桐看了她這個吃相,一臉的嫌棄:“我又不和你搶!”
  
  希靈不要臉了,自顧自的連吃帶喝。正是吃喝得熱鬧的時候,房門忽然開了。她扭頭望過去,卻是看見了果子。
  
  果子花紅柳綠的打扮著,頭發燙了,且穿了高跟鞋,看著一下子高挑了許多。一手扶著門,一手挽著個小皮包,果子見了希靈,並沒有驚喜交加,而是目瞪口呆的張了嘴。愣了好幾秒鍾之後才喚道:“太、太太?”
  
  希靈也驚訝了:“果子?你也在這兒?你什麼時候來的?”
  
  果子邁步進門,看了小桐一眼,隨即答道:“我……我和您失了聯系之後,沒地方去,就來奉天投奔小桐了。”
  
  這話說得含糊,但希靈看了果子如今的勢派和態度,也就沒有再多問。而果子看清了希靈這一身打扮之後,開口對小桐說道:“我給太太預備幾身衣裳去。”
  
  說完這話,她逃似的轉身出了屋子。希靈看看她倉皇的背影,低頭又喝了一口湯。這回湯也涼了,她想果子已經和自己離了心,如果小桐沒有看到那張報紙上的離婚啟事,那麼果子也許永遠不會向他提起自己。
  
  離了心就離了心,她現在已經不怕這個——她本來就誰也不指望,小桐肯派人救她,已經是意外之喜,是她賺了。
  
  吃飽喝足,洗了個澡,她穿上了果子給她送來的衣裳。衣裳都是新的,料子都是上好的綢緞,正適合現在的季節。衣裳越新越鮮艷,越顯出她一身貧血的病態。好像一身的血液都被毛發吸收了去,她的頭發眉睫全都黑得發潮發濕,臉上除了兩只黑眼珠子,再沒別的了。小桐看著她,看她下巴尖到了薄的程度,看她的手成了爪子。她沒瘸,她只是胳膊腿上都摔出了青紫的瘀傷,一動一疼。抬手把半干的頭發向後捋去,她在窗前的陽光中露出了蒼白光潔的額頭,皮膚是白紙,紙下的血管細而青紫,脆弱得隨時會斷會裂。
  
  黑眼珠子斜向了小桐,希靈在他面前不作偽,有一說一:“又看我丑了?丑也沒法,我不信你能馬上再把我攆出去。”
  
  小桐沒理她,感覺她是滿嘴挑釁的廢話,是個欠揍的貨。誰看她丑了?狗才看她丑了!
  
  他不和她一般見識,因為好男不跟女斗。他現在已經長成了牆高的大小伙子,不屑於和個小女人斗嘴。
  
  “哎!”像下最後通牒似的,他開了口:“你一個婦道人家,反正已經讓人休了,也沒別人要,干脆,咱倆結婚吧!”
  
  希靈的手指還插在頭發裡,被小桐這句話說愣了。
  
  小桐理直氣壯的看著她:“怎麼?是嫌我配不上你,還是怕你配不上我?”
  
  希靈慢慢的放下手:“瘋啦?”
  
  “你才瘋了。”
  
  希靈像是要站起身,可是站到一半又坐了下去。抬頭看著小桐的眼睛,她忽然變得無比認真。
  
  “我不結婚。”她說:“我再也不結婚了。我的命不好,我不敢再找男人了。”
  
  小桐豎起了眉毛:“你自己非要找陸克淵,我當時攔不住嘛!”
  
  希靈依舊是很認真,一直看進了小桐的瞳孔深處:“我不是不信你,我知道你是真心對我好。可我不能跟你——我愛怕了,我怕我跟了你,又要害人害己。”
  
  然後她很不自然的笑了一下:“我可禁不住再來一次了。我活到這麼大,所有的虧,都吃在這上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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