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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十四郎]半城風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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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9 17:28:00
番外 情長夢長(四)

    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與下界凡人不同,為免清濁失衡,上界諸神繁衍生息全靠靈夢預兆,唯有靈夢降臨后十日內方有受孕的可能。而似華胥氏燭陰氏這般血脈稀薄而高貴的部族,一輩子能有兩三次受孕靈夢已算極好的了。

     尋常都要在成婚十萬年后方有預兆,想不到他的靈夢來的這樣快。

     玄乙用袖子壓住呵欠,伸懶腰似的抱住他的脖子:“我可不可以說不想生?”

     ……語氣聽起來不像是不想生。

     扶蒼摩挲她冰涼的面頰,柔聲道:“真的不想?”

     她軟軟地舒了口氣,語氣更軟:“那可不可以等几天?”

     扶蒼伸指在她臉上極輕地彈了一下:“傻公主。”

     絢爛的晚霞中,山頂白玉池內蔚藍的池水像是被點化過,變成了極淡的嫣紅,池畔碧樹枝葉垂墜,似是要從池中汲取靈液。

     玄乙目不轉睛看著這片綺麗的景致,直到夜色降臨,池水又漸漸變成了天河般閃爍。

     真漂亮。

     扶蒼輕道:“黎明時,池水會變成淺綠色。下雨的話,會是青蓮色。唯有下雪的時候沒有顏色。”

     玄乙忍不住回頭:“……你上回在這里待了多久?”

     他想了想:“兩年罷。”

     龍公主不出聲地看著自己,眼波流轉,極罕見地露出溫柔之色,扶蒼便從她發上取下金環把玩,這枚金環巧奪天工,可也能看出造型已非時下款式,雖然她從不說,但想必它十有八九是她阿娘的遺物。

     忽聽她低聲道:“清晏也是,去翠河畔獨個兒待了几年。”

     回來的時候耳朵上從此就多了一付漆黑珍珠耳墜,據說是河神給他的阿娘小時候的飾物,到今天他還沒摘下。他不想成婚,大約是覺得自己一定會變成父親那樣,放縱的龍性使燭陰氏歷代帝君在感情這塊上都沒什麼好名聲。

     玄乙突然柔軟地糾纏住身前的青華帝君,玉頰上泛起一層曖昧的笑意,聲音變得嬌軟:“扶蒼師兄,我好像不想等了。”

     她貼著他的唇,學他的樣子,在上面咬了一口。

     *

     大婚后第六十年,在一個赤日炎炎的夏日,公主帶著夫君回到了鐘山,順便帶來一個几乎炸翻天的消息:她有身孕了,是華胥氏的血脈。

     齊南大約是最激動最高興的,一個不注意就把臉哭腫了一半。他本已不做神官,留在鐘山養老,被清晏養的倒胖了几分,此時知道公主有了身孕,哪里還坐得住,當即自告奮勇:“公主,我來照顧你罷。”

     青帝宮那幫神官笨手笨腳,侍立女仙也呆頭呆腦,他才不放心他們照顧公主。

     清晏只是笑,在埋頭使勁吃糖漬梅的小妹腦門兒上輕輕一點:“怎麼不是燭陰氏?被比下去了。”

     玄乙優雅地吐出一粒梅核兒,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了身孕的緣故,她對這酸甜口的偏愛已達到此生最高,沒一會兒便吃了半盒。

     齊南頗有經驗地安撫:“公主,別吃太多,小心反胃。前三百年沒什麼跡象的,你盡可安心。”

     她立即對糖漬梅失去了興趣,原來只是犯饞。

     “父親呢?”她問。

     清晏淡道:“他聽說上代青帝陛下云游四海,很是逍遙自在,便也離開鐘山,四處尋花訪柳了罷。”

     這話說的齊南又是一口茶噴出來。

     玄乙伸了個懶腰,雖然齊南說前三百年沒跡象,但她有身孕這几個月來還是覺得比往日容易犯倦,鐘山這冰封雪埋的冰冷氣息讓她十分舒暢,當即撒嬌似的抓住齊南的袖子:“我想在紫府住几天,齊南,我那些云紗枕頭被子還在麼?”

     “在的在的。”齊南忘了自己已不是神官,忙不迭在前面引路,“還是老樣子。”

     不知是回到熟悉的紫府讓玄乙特別安心,還是鐘山的陰寒之氣讓她舒服,進了元詹殿,她往自己的床上一坐,竟覺倦意困意叢生,外衣都沒脫便伏上面睡著了。

     扶蒼替她脫了鞋蓋好被子,方合攏紗帳,齊南便在后面低聲道:“公主想是有身孕的緣故,對陰寒之力分外依賴,帝君不必擔心。”

     自有了身孕,她看著比往日沒什麼不同,反而精力更足的樣子,扶蒼便沒有多想,想不到她的疲倦都積在內里,回到鐘山便軟了。

     頭一次遭遇這些的扶蒼終于有點不能像平日那樣沉穩,漆黑的眸子看了看齊南,欲言又止,齊南立即一付“我懂你不用說”的表情:“帝君稍候。”

     他快步走出紫府,過了許久又回來,手里抱了山高的一堆書,盡數放在書案上,好心道:“帝君閑來無事可看看。”

     他相信以扶蒼的通透聰明,把這些書都看完,應當足以應付公主千年孕期的各種古怪症狀。

     那天晚上,疲憊的公主在紗帳中沉睡,元詹殿的書房內,銀燈亮了一夜,認真的青華帝君陛下把那堆山高的書一本本全讀完了。

     眼看天邊晨曦微露,陛下看完最后一本,長長出了口氣。

     他決定,生完這一個,再也不叫龍公主生了,清晏想要燭陰氏血脈,他自己生罷。

     *

     玄乙這一睡便睡了三日,只覺神清氣爽,用了午膳后沒找著扶蒼,正到處亂逛,卻見齊南在山門處站著,數輛燭陰氏長車剛剛沒入云海,她奇道:“齊南,在做什麼?”

     齊南笑瞇瞇地過來扶住她:“公主回頭便知道了。”

     他們又私下里搞什麼祕密事?玄乙四處看看:“扶蒼師兄呢?”

     “他與帝君有些事說,公主莫要去打擾他們,來,吃茶點去罷。”

     扶蒼和清晏有事說?她怎麼一點都不信呢?但無論如何,有茶點吃總叫她愉快。玄乙腳不沾地跟著齊南飄遠了。

     一列瑪瑙白玉糕還未吃完,云境處便進來一個熟悉的身影,玄乙穿花蝴蝶似的扑過去,慌得他一把抱住,蹙眉道:“別這樣跑。”

     還有一千年才會做父親的年輕帝君已經開始有點緊張。

     玄乙笑吟吟地握住他的手,倒退著還沒走几步,又被他扳正:“也別這樣走。”

     她撅起嘴:“不會叫我一千年不走路罷?”

     等三百年的假過去,她還得回望舒宮繼續做望舒神女呢。

     扶蒼攬著她的肩膀,漫步帝女桑下:“既然有了身孕,我過几日便發手書去文華殿,望舒一職先放著,你也聽話些,方才那樣走可不行。”

     玄乙嘻嘻笑起來:“不然就把我關純鈞?”

     他也笑了,在她腦門兒上輕輕一彈:“不錯,不然就關純鈞。”

     他忽又將她攔腰抱起舉高,耳朵貼在她腹部,細細去聽,他和她的孩子,正在里面孕育。像是被突如其來一根最柔軟的手指點了一下心臟,他覺得整顆心都軟了下來,美妙而喜悅的感情又一次迅速將他淹沒。

     有孩子了,他們的。

     齊南早已很有眼色地躲了老遠,不去打擾這對恩愛異常、几乎天天黏一塊兒的帝君夫妻。

     *

     回青帝宮的時候,清晏一直把他們送到山門處,看著玄乙一點跡象都沒有的肚皮,忽然笑了笑。他年少時滿面陰郁,成了帝君后更是形容孤傲,此時一笑竟有神采飛揚之色。

     “我要做舅舅了。”他摸了摸玄乙的腦袋,聲音變得溫柔,“有他照顧你,我放心的很。”

     阿娘留給他們的陰影太深,可他無比慶幸阿乙遇到了最合適的那個,他知道那位年少時便與阿乙糾纏不休的年輕帝君,是寧可把自己摔壞也絕不會叫她磕著半點兒的,這樣就夠了。

     玄乙淺淺一笑,柔聲道:“我還想當壞心小姑呢,那肯定有趣的很,誰叫你不給我機會。”

     清晏搖了搖頭,他是歷代燭陰氏帝君的血脈,也是父親的孩子,他不想讓悲劇在自己身上重演,離恨海的事也好,阿娘的事也罷,在他這一代都不要發生最好。

     華胥氏長車離開了鐘山山門,滾燙的夏風揚起窗簾,玄乙立即就蔫了,抱著軟墊縮在角落里又開始昏昏欲睡。

     一雙手抱起她,隨后身體落入熟悉的懷抱中,扶蒼拭去她脖子上的汗,有身孕真真叫她吃苦頭了,還是連著吃一千年的苦頭。

     他輕輕吹了口氣,涼爽干淨的風回旋在寬敞的長車內,吹去她面上的汗水。

     “倦了就睡罷。”他摸摸她的頭發。

     誰知這公主默默捏了一面冰鏡,對著照了半日,淚光盈盈地又丟開:“變丑了。”

     扶蒼對她這番跳脫思路已到了以不變應萬變的境界,淡道:“后面還會更丑,習慣就好。”

     玄乙大受打擊地扭頭瞪他,他卻撐不住笑了,拍拍她的腦袋:“成日亂想。”

     遭受重創的公主把腦袋埋在他懷里,悶悶地開口:“我可不可以不生了?”

     反復無常的公主因著會變丑這件事開始大大地后悔。

     扶蒼柔聲安撫:“就生這一個。”

     她扭麻花兒似的:“會變丑。”

     他摟著細細安撫了半日,到底還是因著炎熱,她復而沒什麼精神地睡去。

     醒來的時候,只覺熟悉的陰寒之力遍布身周,一洗炎炎夏日帶來的頹靡,玄乙茫然地睜眼四顧,卻見元詹殿近在眼前,紅碧交織的帝女桑在風中發出清朗的颯颯聲,她又難得吃驚——回鐘山了?不,不像,這個元詹殿比她紫府里的要嶄新得多。

     扶蒼將她放在地上,溫言:“看看有什麼不一樣。”

     玄乙慢慢走了兩步,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熾熱的窮桑城中有一個同樣的云境紫府,那是更加古早的一位燭陰氏公主的夫君為她開辟的,她再也想不到,扶蒼也會為她在青帝宮中開辟同樣的云境。

     她一下反應過來,在鐘山時那些長車送走的都是她曾經紫府里的所用物事,清晏和扶蒼也不是談事情,而是都跑來青帝宮,這熟悉的陰寒之力,正是清晏的。

     她回過頭,對上扶蒼溫和的雙眸,過得良久,公主終于笑了。

     “真舒服,這里。”她轉身抱住他的胳膊,“我很喜歡。”

     笑了便好。扶蒼在她額上吻了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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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9 17:28:21
番外 情長夢長(五)

      涼爽的夏日,難得今日青帝宮沒有下雨,午后閑適的微風自澄江湖畔緩緩吹拂,處理了一上午往來信件公文的扶蒼剛沿著巨大的台階下來,卻見長子殷桓獨個兒蹲在台階上用樹枝不知畫著什麼,他便湊過去俯身看了一會兒,溫言:“這是小九?”

     殷桓處變不驚的很,先丟了樹枝,復而起身優雅行禮:“見過父親。”

     明明一派稚氣,還撐出老成的模樣,扶蒼不禁啞然失笑,抬手便將這小小的身體抱在懷中:“你母親和子丘呢?”

     殷桓白玉似的面上終于閃過一絲委屈之情,嘴巴也嘟了起來:“母親和弟弟躲在紫府里面納涼。”

     華胥氏不懼嚴寒酷署,可殷桓畢竟才兩千多歲,紫府里陰寒的燭陰龍神之力他待久了便凍得慌,偏生他那毫無慈母心腸的母親一到夏天就愛待里面,子丘是燭陰氏,他好羨慕他能成日跟母親待一塊兒。

     扶蒼淺笑:“那我們去找他們。”

     有父親做后盾,殷桓粉嘟嘟的面上到底露出一絲笑。上代青帝很喜歡這孩子,據說頗有他老人家當年的風范,不比扶蒼小時候天生的孤傲不親近。

     卻說當年為著生殷桓,玄乙吃了不少苦頭,扶蒼原是下定決心不叫她再生的,誰知殷桓還不到三百歲時,靈夢又降臨了,這次是公主的靈夢。她好像徹底把生殷桓的苦頭丟在了腦后,花樣百出地黏著他,終究還是叫她得逞了。

     懷子丘的那一千年,大約是扶蒼有生以來最艱難也最甜蜜的時期,又要教導照顧殷桓,又要卯足了勁頭跟玄乙的跳脫任性斗爭,大概因為懷的是燭陰氏,她一點兒不難受,簡直可謂精力十足上躥下跳,比往日還難纏一百倍。

     子丘沒生出來的時候,她一直認定是個女兒,誰知生出來還是兒子,直到他四百歲在鐘山養龍池里生出了人身,她還不敢相信似的。

     清晏非常喜歡子丘,總歸是有了燭陰氏血脈,這位鐘山帝君自那之后整張臉都神采飛揚了起來,像是卸下什麼重擔,這情況讓一直盼著兒子成婚的上代鐘山帝君十分無奈,卻也無話可說。

     扶蒼破開自己庭院內的另一個云境,立即便見一株帝女桑下鋪了寬敞的纖云華毯,一道纖細裊娜的丁香色身影橫在這頭,另一道小小的白色身影橫在那頭,中間鋪了亂七八糟的零嘴和書。

     子丘似乎並沒睡著,一抬頭望見父親來了,便一骨碌滾起身,踉蹌著朝他扑過來——這位燭陰氏的小龍君更喜歡父親。

     扶蒼一手抱一個,將兩個兒子抱在懷中,放輕了腳步往那道沉睡的丁香色身影行去。懷里的殷桓用滿是艷羨的眼神看著弟弟天生蒼白的粉團兒臉,小聲道:“母親有沒有給你講好玩的故事?你們一早上做了什麼?”

     子丘極有燭陰氏風范,傲慢地扭過頭,用仍有些含糊的稚嫩聲音吐出一粒口水泡泡:“和我搶吃的……”

     兒子們的對話讓扶蒼忍俊不禁,他輕輕坐在龍公主身旁,俯身看她,她睡得很香,蓬松的長發鋪在纖云華毯上,一如既往飽滿而嫵媚的面頰輪廓,曾讓她擔心至極的生子后變丑的事好像並沒有發生,只是因著懷殷桓時體質的改變,變得非常怕熱,一到夏天就必須待紫府里。

     几片不知名的野花花瓣落在她剔透玉瓷般的額上,扶蒼輕輕吹了一口氣,清朗的風將它們刮走,他把兩個兒子放在纖云華毯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別吵醒母親。”

     極有華胥氏穩重優雅風范的殷桓抱著弟弟翻滾到纖云華毯另一頭,有父親在,他就不冷了。他體貼地把弟弟愛吃的零食放在他面前,一面拿起旁邊的書,上面寫著“夜雨秋燈錄”五字,可喜的是他都認識。

     “風來露涼,云歸月茫,銀河界破秋光,墜飛星過牆。”殷桓開始給弟弟念書。

     子丘滾到他身邊,湊上前在他袖子上吐了個口水泡泡,又開始含糊發問:“飛星是什麼?”

     “……天河里會飛的星星罷。”殷桓覺得不能在弟弟面前露怯。

     可子丘的問題出奇地多:“秋光是什麼?”

     一旁的扶蒼側臥在毯上,將他們攬入懷中,把那本夜雨秋燈錄拿在手里翻了翻,里面都是凡人寫的一些狐鬼神仙,因緣報應之類的故事,龍公主看書的趣味甚是古怪。

     他翻到方才殷桓念的那頁,卻見那首凡人小詞上竟有她的墨跡淋漓,因著這些年他閑來無事教她寫字,字寫得已甚是工整漂亮,應著那首詞的后面,寫了“情長夢長”四字。他念著個中余味,一時竟有些出神。

     柔軟冰涼的小手輕輕摸在他面上,甚是喜歡父親的子丘抱住他的腦袋,口水糊在他鼻子上。殷桓體貼地用袖子替他擦干淨,沒擦一會兒,也忍不住來抱他的腦袋。

     扶蒼撿了另一本教識字的書,看來龍公主還是有心教兒子識字,可惜教著教著自己就睡著了。他開始教子丘認字,一旁的殷桓捏著樹枝,教到“樹”,他就指指身后的帝女桑。教到“鳥”,他就在地上畫一只歪七扭八的鳥,真是忙壞他了。

     忽然他又一把丟掉樹枝,歡快地朝后面扑過去,扑進一個丁香色的懷抱中——華胥氏的小神君更喜歡母親。

     “把你忘掉了。”玄乙摸摸他的小腦袋,毫不內疚地說出讓兒子苦下臉的話,見他圓滾滾的臉嘟起來,她笑了兩聲,手指在上面戳戳,“還是哥哥討喜。”

     子丘又開始傲慢地扭過腦袋,報復似的把扶蒼死死抱住,大抵這是他目前最有效能氣到她的辦法,果然下一刻那道丁香色的身影便抱著殷桓滾過來,一骨碌鑽入夫君懷中,朝子丘面上吹了口氣:“小鬼,到旁邊去。”

     子丘學著她吹氣,結果吹出一串口水泡泡,玄乙捉起扶蒼的袖子接住,被他不輕不重敲了下腦袋。

     她不去理他,見殷桓在地上畫了鳥和牛,她便摸出一團白雪,捏了一只活靈活現的白牛,殷桓最著迷的就是她這項手藝,簡直崇拜至極,窩在她懷里細聲道:“母親,能捏一只小九嗎?和它脖子上那只一樣的。”

     這孩子特別喜歡那頭蠢獅子,估計扶蒼當年也一樣。

     玄乙慢悠悠地開口:“白雪小九哪里有真小九好玩,是你又想騎它了罷?”

     殷桓兩只眼在發光:“我能騎一會兒嗎?”

     玄乙微微一笑:“等你會劍氣化龍就給你騎。”

     ……劍氣化龍那要到几萬歲?殷桓被心愛的母親折磨得眼淚汪汪。扶蒼又敲了她一下,真真不成樣子。

     結果小九還是被帶來了紫府,殷桓立即破涕為笑,扑過去扎進它柔軟光滑的皮毛里,萬分陶醉。如今這九頭獅已頗有宗師坐騎的風范,再不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眼淚汪汪,它深情地看著殷桓跟子丘在自己背上亂滾,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玄乙支頤半臥在纖云華毯上,懶洋洋地聽著兒子們嬉笑的聲音,清朗的風的氣息湊近,一雙手將她環住,輕輕一托,她便靠進扶蒼懷中,他低頭在她發上靠了靠:“繼續睡罷,該去望舒宮的時候我會叫你。”

     她反手摸摸他的臉:“你呢?”

     因著他始終不給文華殿找新的飛廉神君,太堯看在同門的份上,索性聽之任之,由著他每天晚上陪同望舒神女一起駕車趕月,這位青華帝君陛下白天做帝君,晚上兼職飛廉,也挺忙的。

     扶蒼握住她的手:“只管睡。”

     “等我做滿望舒二十萬年,就可以找其他神女來做啦。”玄乙扭頭撐圓了眼睛看他,“扶蒼師兄,我們到時候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扶蒼低笑:“殷桓和子丘呢?”

     “交給先生罷。”龍鱗她都准備好了,兩片,不信白澤帝君不收他們。

     她還真是有備無患。扶蒼在她面上吻了吻:“想去哪里?”

     她的回答在意料之中:“隨便哪里都好。”

     是的,只要在一起,去哪里都好。

     扶蒼抱緊她,與她一同聽殷桓和子丘清脆的嬉笑聲,一陣陣,一陣陣,被風打著旋兒送上帝女桑的葉片間,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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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9 17:28:40
番外 君子偕老(一)

     東海方丈島有金玉琉璃宮,乃是九源丈人所居之處,每日申時中金波玉浪便將琉璃宮淹沒,待酉時末方退潮現出宮殿。

     青帝踏上方丈島時,色澤妍麗的金波玉浪剛剛退去,金玉琉璃宮在尚未西沉的日色中流光溢彩,這景象自然是極美的。

     腰間的華胥氏桃木神劍在微微震顫,他便以指尖輕撫,似自言自語一般開口:“這個九源丈人從凡人修行成仙人,厲害的很,可惜始終不得上界冊封,成不得神族,為此他對諸神也頗為不滿,還不知這金玉琉璃宮進不進得去。”

     青帝沿著金碧輝煌的巨大宮殿緩緩步行觀賞,半透明的金色宮牆內,寶光四溢,亭台樓閣疏朗有致,甚是富麗堂皇。

     桃木神劍細細嗡鳴了數聲,青帝含笑道:“你想進去看,那我便試試。”

     他化為一道虹光,几下起落,輕飄飄地停在巨大的金玉琉璃宮門前,几乎是同一時間,那宮門發出沉重的“吱呀”聲,從里面閃出兩個著銀色短打的仙仆,拱手道:“原來是上代青帝陛下,我家主人久聞大名,恭請陛下進殿一敘。”

     ……還挺容易的。

     青帝刻意放慢了腳步,在這座金玉琉璃宮中漫步,神明府邸之奢靡華貴,他早已見得太多,此處一切都絕無稀奇,倘若一定要挑個特別處,大約是所有的亭台樓閣都是那半透明的金玉琉璃所建,不稀罕,卻怪好看的,劍里的夫人很喜歡。

     上了一座高台,正有位著玄白二色羽衣的仙人臨台眺望波光粼粼的東海,因察覺他來了,仙人轉過身來,姿容清逸,神情卻冷峻,這位赫赫有名的九源丈人看上去出乎意料的年輕。

     “青帝陛下。”他看上去似有些心不在焉,行禮卻很恭敬。

     青帝雍容還禮,溫言道:“多謝宮主盛情,我路過此處,見金玉琉璃宮精妙華麗,便忍不住想進來觀賞,卻是叨擾宮主了。”

     九源丈人笑意淺而淡:“陛下素有重禮清雅之美名,有些話我覺得可以直說。請陛下進金玉琉璃宮,並非因著華胥氏的美名,只是我曾聽聞陛下對愛侶不離不棄,心甚向往,方才願意為陛下敞開金玉琉璃宮之門,陛下在此處隨意便好。”

     看上去這位宮主好像心思不在這里似的,說完便又轉身靜靜凝視東海,青帝笑了笑,不計較他的失禮,復也反身下了高台。

     琉璃宮,琉璃樹,琉璃草,此處一切都剔透而虛幻。青帝為仙仆們引入客房雅間,就連房內諸般家私也是金玉琉璃所制。

     合上房門后,這位老成而穩重的上代青帝卻揉了揉眼睛,倒有了一絲曖昧的怨氣:“花里胡哨,眼睛都花了,有什麼好看?”

     桃木神劍內傳來一個飄渺卻十分清澈的女聲:“是麼?我倒覺得不錯。”

     青帝將桃木神劍放在琉璃桌上,笑道:“咱們兩個的意見從來就沒一樣過,唯獨對兒媳,難得意見統一了一次。”

     那女聲道:“那我又要和你不同了,現在我怪喜歡她的。”

     青帝輕輕彈了彈桃木神劍:“那我們又一樣了,我現在也挺喜歡她。”

     那女聲似是細細笑了笑,過了片刻,低聲道:“再有數月,扶蒼便要大婚了罷?我原以為時間必然過得極慢極煎熬,想不到卻是出乎意料的快。”

     青帝向來儒雅的面上罕見地現出一縷柔情之色,輕道:“咱們還在一處,怎會煎熬。”

     女聲依舊細細笑道:“許是年歲上來了,這些年總想著從前的事,那時候扶蒼剛出生,誰也不愛親近,我還想著他若一直這樣,將來大了必然可順利渡過百世輪回劫,成就本性不滅,想不到終是被個邪里邪氣的小公主拉下馬。”

     青帝溫言:“他和你一個性子。”

     女聲道:“我看著和你也挺像,那股誰也不愛親近的疏懶勁,和你那時候一模一樣。”

     青帝笑了數聲,是啊,那時候……

     那時候上下界已經不怎麼太平,下界時常有凶獸作祟,雖然比不得當年的帝江,卻也個個難纏。

     那時候他還不是青帝,而是青帝獨子,計然神君。

     那時候她也不是成日幽閉在桃木神劍中的一抹神魂,而是三十三天之上,太乙帝君的長女,窈英公主。

     正像窈英說的那樣,他年輕時誰也不愛親近,對誰都不上心,對自己也不怎麼上心,所有事隨遇而安,扶蒼這點確實和他很像。但他總歸要比扶蒼圓潤可親的多,華胥氏的作風在他身上可謂淋漓盡致,父親那時候便誇他是真正的華胥氏——骨子里冷淡傲然,呈現在外的,卻該是一個美玉君子。

     作為計然神君的那些年,像流水飛光,仿佛一眨眼便過去了,理所當然地覺醒華胥氏劍道,理所當然地拜先生得神職,因著容貌雋雅,舉止脫俗,加上華胥氏之名,時常亦有浪蕩妖嬈神女前來調情,興之所至,他偶爾也配合,若無興致,便含笑婉拒。

     大抵這點讓父親有些看不慣,言道:華胥氏絕無風流浪蕩子,一世一雙,以劍庇護,方不負劍氣化神之名。

     可他連自己的事也不上心,談何庇護那一世一雙?

     計然神君在距離二十五萬歲即位青帝還差不到兩年時,下界又開始有凶獸作祟,其時九嬰、黑水玄蛇、禍斗之類層出不窮,他被重新划分到上代勾陳大帝麾下,在剿殺黑水玄蛇時,遇見了窈英公主。

     說來慚愧,他已記不得那日的天空是什麼顏色,也記不得是白天還是黑夜,下雨還是晴空萬里。其時黑水玄蛇難纏至極,他的劍氣化天地已用了五次,瀕臨極限,卻始終差一些,不能將之徹底剿滅。

     上代勾陳大帝也是個暴脾氣,吼得震天響:“那邊的華胥氏!這麼快就耗盡神力?!你當什麼華胥氏!”

     不,他其實還有點神力,大概還能再用兩次劍氣化天地,但他從來不愛這樣拼命,若耗盡全部神力也打不過,那時又該怎麼辦?

     疏懶的計然神君把劍收回去了,不但收回去,還找了塊干淨的空地,坐下來喘口氣,假裝沒聽見勾陳大帝的破口大罵。

     然后,一道犀利的流光便從身側飛了出去,隨之而上的,是與流光一樣迅疾的墨色身影,連他也都一時沒能看清這個身影是怎麼動作的,只見流光在黑水玄蛇七寸處一閃,深深扎入其中,這時他才看清那是一柄通體銀白的長戟,釘入玄蛇七寸后,那道墨色身影似翩然落葉,輕飄飄地在其上一踩,長戟瞬間穿透七寸,將黑水玄蛇重創。

     勾陳大帝叫好的聲音差點把他耳朵也震聾,大概因為這一切來的太快,神兵刺入七寸,大家都以為黑水玄蛇必死無疑,那一瞬間便松懈了,連那道墨色身影也放松架勢,准備轉身。

     凶獸的垂死掙扎下一刻便來了,濤濤黑水鋪天蓋地襲來,卻在電光火石間被絢爛的金光擋住,計然神君的第六次劍氣化天地徹徹底底將這只凶獸絞成了碎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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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9 17:28:56
番外 君子偕老(二)

     諸神又是后怕,又是慶幸,一時反而都僵在原處,那道墨色的身影也僵了片刻,復而轉身款款朝他飄過來,纖腰、薄肩、皓腕——是個神女。

     她頭上戴了一頂其時戰將神女們常戴的黑色錐帽,大概是怕妖血濺到臉上,錐帽摘下,眉眼亦是如墨,計然神君忽然想,她長得比那個傳說中美貌無匹的三帝女要好看多了,身手雖然厲害,倒沒有那種硬氣,看著還挺婉轉的,過來給他盈盈行禮,聲音清澈:“多謝計然神君相救。”

     這便是窈英,隸屬他剛剛才分來的勾陳大帝的麾下。

     后來他也漸漸知道,她是太乙帝君的長公主,看著纖弱,卻十分擅長神兵近戰纏斗。這世間很多東西都不能只看外表,譬如她這樣漂亮而高貴,卻偏生對突破武道與境界熱衷之至;譬如她明明看著膽子不大,做事卻很大膽。

     太乙帝君的長公主對華胥氏計然神君一見鐘情,認真而熱烈地向他告白了。

     那是一個飄著紛揚大雪的冬日,成日如尾巴般跟著計然神君的長公主,神態自然從容,卻又帶著絕不回轉的決心,一個字一個字告訴他:“計然神君,我喜歡你。你若覺得我還不錯,要不要考慮一下我?”

     其實沒有不錯或者錯,他對一切都那麼無所謂,是她可以,不是她也可以,那麼多神女,她第一個這樣大膽直接地示愛,那就她罷。

     計然神君想了想,聲音溫和:“考慮你什麼?”

     窈英公主粉白的臉終于泛出一絲紅暈,知道害羞了,她卻撐著不垂頭,道:“考慮……考慮即位青帝后,成婚的事。”

     本以為這位疏懶而清雅的神君大約會婉拒,或者像平時那樣淡然地笑笑,誰知他又沉思了一會兒,爽快地好像答應吃晚飯一樣:“好啊。”

     窈英公主的嘴張開,現出一個怪可愛的表情:“你……真的不用仔細考慮一下?”

     計然神君覺得她這個表情實在有趣的緊,忍不住伸手替她把嘴合上。

     于是她又問:“你喜歡我嗎?”

     計然神君這次卻給了她一個淡淡的笑:“華胥氏一世一雙,我對夫人此生不渝。”

     只要娶了她,他便會恪守華胥氏之道,庇護到底,至于喜歡不喜歡……那有什麼重要?

     窈英公主的表情卻並不如他料想的那樣開心,她反而蹙起眉頭,眼珠轉了一會兒,復又道:“我希望你是因為喜歡我才娶我,你要是現在還不喜歡,可以慢慢來。”

     計然神君默然了片刻,低聲道:“你喜歡我什麼?”

     窈英公主又紅了臉,卻掰著手指繼續撐著大膽跟上:“我、我覺得你處事溫和有度,一派君子風范,很讓我仰慕,而且,你救過我,你的劍道也讓我仰慕。”

     ……因為這些就可以喜歡?那聽起來也不是什麼難事。

     計然神君緩緩道:“我也覺得你……很有趣,武道亦十分犀利,所以……”

     他本來覺得可以很流利地說出來,可話到嘴邊不知道怎麼搞的就斷斷續續了,他自覺這種姿態不妥,索性住口不說。

     對面窈英公主澄若秋水的眼睛凝視在自己身上,像是要看穿他這層清雅疏懶的外殼,發現他蒼白貧瘠的內心,計然神君生平第一次陡然生出一股無措與惱火,他退了兩步,優雅地頷首行禮,轉身快步離開。

     寬大的袖子被抓住了,窈英公主定定看了他半晌,又紅了臉,這次終于垂下頭,聲音也變小:“那……只要你不喜歡別的神女就好。”

     好善變的公主……計然神君默默無言地看著她,她也默默偷看了他一會兒,滿面紅暈,隨后給他一個笑。

     很美的笑,時至今日他都記得清晰無比。

     二十五萬歲即位青帝,三年后,青華帝君與太乙帝君的長公主窈英大婚。

     計然神君一直覺得自己做的很完美,該體貼的便體貼,該溫柔的便溫柔,從此專一不二,認真呵護,做夫妻不外如此,喜歡還是不喜歡,有什麼重要?是誰都可以,是她也可以,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平靜地過完一生。

     可是窈英面上的笑越來越少,甚至那些隱祕的床笫之事,她也不再歡愉,反而似是忍耐著什麼一樣。

     直到有一天,他頭夜貪杯喝多了些,起遲了,摸向床側沒摸到她,披衣行至澄江湖畔,卻見她褪了華美的廣袖長衣,換上利落的戰將裝,揮舞長戟神情專注地演練。

     自嫁給他之后,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她又重新穿上戰將裝,那些隱忍與暗藏的失落此刻都已消失一空,她投入的神情猶如當年向他告白。

     計然神君忽然覺得,她這會兒看上去比往日任何時候都要眉目鮮明,可能是澄江湖畔的日光太亮,她滿身都是陽光。

     練完一套,長戟被她輕輕一拋,倒插入湖畔,她輕飄飄地一躍而上,把手搭在額上,遠眺太山上青帝宮的金頂,長長出了一口氣。

     然后,這位長公主又似落葉般飄下來,將長戟一提,反身見著他,她微微一愣,隨即卻又笑了:“好久沒練長戟了,真舒服。”

     說罷,她與他擦肩而過。

     計然仿佛是出于本能,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扳正,見她面上滿是汗水,他便用袖子擦拭。

     窈英澄若秋水的眼睛又落在他面上,他沒有去看,隔了一會兒,她開口:“我想突破一下武道,暫時不想被打擾,明天搬到山腰的庭院住。”

     要搬離青帝宮?不是說喜歡他麼?為什麼成婚了反而不如從前?

     窈英吁了口氣,輕道:“我可能做了一件大錯事,覺得你大概總有一天會……是我自己的錯,我真怕我以后成了怨婦,那該多可怕。幸好我還沒忘了武道境界的追求。”

     她摸摸他的袖子:“你什麼都很好,不是你的錯。”

     只是不喜歡她而已,只是他誰也不喜歡,包括他自己他也不喜歡而已。這些年夫妻的情分,他一直都做到最好,可這些並不是她要的。

     “若有靈夢降臨,就告訴我。”窈英又笑了笑,面上浮了一層紅暈,一如告白當日,“不過應該不會來那麼早罷?”

     計然靜靜看著她推開自己的手,提著長戟沿著湖畔大道緩緩走遠。這個一直說喜歡自己的長公主,又善變地選擇退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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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君子偕老(三)

    窈英公主嫁給青華帝君的第兩百年開始,青帝宮再也沒下過一場雨,那些巨大而囂張的參天大樹紛紛枯黃了葉片,神官們只能苦中作樂地言道,再這樣下去,青帝宮要改名叫黃帝宮了。

     不再下雨似乎是因著青帝陛下的心情不好,可神官們並看不出他心情的好壞,因為從見到他的那天起,他始終是一付風輕云淡的模樣,仿佛這世間一切都不能夠打動他。

     夫人搬出了青帝宮,住在山腰的庭院里,除非見客做宴,她几乎就不出來。

     這一對夫妻真讓神官們操碎了心,都能看出他們鬧矛盾了,可一個照樣風輕云淡,一個照樣有說有笑,勸都不知道怎麼勸。

     春華三月,天河織女們送來了窈英早些日子訂做的衣裳,那日計然處理完公事,回到寢宮,冷不丁便見著一匹華麗的櫻色天衣衣角自紗帳后露出,那一瞬間,連他自己都驚訝的喜悅瞬間就將他包圍。

     他快步行至帳后,卻失望地發現,那只是一匹掛在紅木架上的新衣。

     計然靜靜看著那抹嬌嫩的櫻色,新衣已裁就,佳人卻已不在,梳妝台上寶奩空置,珠鈿亂放,窈英已有很久不在這里清脆地笑過了。

     突然特別想看看她,不管是涂了胭脂穿著華美的衣裳發呆,還是揮舞長戟汗如雨下。

     這股突如其來的沖動是如此洶涌而不可抑制,等計然神君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站在窈英如今所住庭院的門外,一推開門,許久不見的婀娜身影正站在空地上,手里提著長戟,不知發什麼呆。

     他好像也呆住了,僵立院門,前進后退皆不得。

     窈英轉了個身,忽地發現他,先是一愣,隨后卻意外地迎上來,用一種特別客氣的近乎討教的語氣開口道:“怎麼才能讓兵器心隨意動?”

     ……隔了大半年,她開口第一句話竟然是討教武道。

     計然又怔住了,她眼里那層異樣的明亮自己怪喜歡的,但她這股子執拗的說走就走說不喜歡就不喜歡的勁頭,自己怪討厭的。

     于是素來淡雅的青華帝君頭一次不悅地皺起眉頭,低聲道:“你見到我就想說這個?”

     窈英移開視線:“陛下希望我說什麼?”

     他希望……希望她哪怕發一場脾氣,哭一場,也好過跟個沒事人似的。不是那樣熱烈地說過喜歡他?她的喜歡說沒就沒?

     大約因為他在這邊杵著,又不說話,窈英猶豫了半日,終于還是小聲道:“陛下,我剛才那個問題……”

     計然聲音變得十分冰冷:“你叫我什麼?”

     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帝君,要相敬如賓的是他,這會兒突然跑來跟問罪似的也是他。窈英的公主脾氣登時發作,皺眉道:“愛怎麼叫是我的事,你若不想指教,便請離開罷!別打擾我修行!”

     說罷她背過身,將長戟輕輕一拋,它化為一道流光,在空中亂飛騰一陣子,冷不丁后面竄來一條巨大的金龍,一頭便將長戟撞飛出了院牆。

     窈英公主面罩寒霜,扭頭望向同樣神色冰冷的計然神君,他淡道:“亂七八糟,談何修行。”

     她終于徹底被激怒,銀白的長戟流星般飛回,她隨意一擲,將它狠狠插在他腳邊:“出去!”

     金龍一口咬住長戟,又一次拋向院外。

     這簡直是最惡劣的孩子才有的行徑。

     窈窕的身影似疾電般竄到眼前,手掌毫不客氣當頭推來,立時便要將他推出院門,那只手腕被鐵箍似的手一把掐住,若論近身纏斗,她從不畏懼,另一手當即往他兩眼中插去,欲迫使他松手。

     冷不丁那只手腕也被掐住,窈英只覺他卡著自己兩只手腕,將她用力一推,絲毫抗拒不得的大力把她推得連連踉蹌,膝彎撞在回廊上,情不自禁跌坐下去,青色的身影早已跟隨近前,雙臂將她身體一抱,借力在回廊上滾了數圈,壓在她身上好似山一般沉。

     高貴的公主沒有破口大罵,只是傲然揚起下巴,眼睛里滿是怒火:“陛下這是做什麼?莫非竟要對我用強?”

     他原本沒任何意思,只是有股全然不能解釋的火氣,可被她一說,他復又想起她在這庭院里待了大半年,他也有大半年沒體會過軟玉溫香。向來這件事于他並無太大誘惑,與她不過盡夫妻義務,可現在他竟意外地被撩動。

     磅礡的欲念似虛空中涌出的潮水,計然鎖緊她的身體,低聲道:“你我是夫妻,何謂用強?”

     他去解她的腰帶,窈英聲音驟然變得嘶啞:“我對陛下來說,就是一個需要時便派上用場的物事?”

     年紀到了,需要一個夫人,她便自投羅網;欲望到了,需要一個神女,她又自投羅網。只因為她喜歡他,盼著他有天能被打動,給予同樣的情意,他就這樣踐踏她。

     是她當初纏著追著要嫁給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窈英公主面色蒼白,緊緊合上眼,語氣冰冷:“請你盡快。”

     等了半日,他沒有什麼動作,忽然之間,她的唇被兩片同樣柔軟的嘴唇蓋住。他極少吻她,最初新婚時偶爾在最激昂的時候吻一下,大約他從來也沒覺得吻這件事有什麼愉悅可言。但他現在很想吻一吻她。

     唇貼著唇,摩挲,輕啄,計然沿著她的唇角一路吻過來,她的下唇生得豐滿,他不禁張嘴含住。她立即動了,像是想要掙脫似的,他按住她的雙腕,復而重重吻了下去。

     庭院里寂靜無比,只有風的聲音在流竄,懷里熟悉的嬌軀漸漸變軟,貼在面頰上的肌膚發燙,呼吸急促,她的唇舌在瑟瑟發抖。

     計然想,她還是喜歡他的。

     罩在心頭的烏云忽又散開,像是離開了他的身體,一團團凝聚在青帝宮的上空,將璀璨的日光遮蔽,許久不曾落雨的青帝宮,在這個春日降下了第一場雨。

     *

     青帝宮的神官們發現,他們的青帝陛下近來似乎並不愛在青帝宮待著,時不時就往夫人在山腰的那個庭院跑,每天不亦樂乎地用劍氣化龍把夫人的長戟撞飛——他是小孩嗎?

     對這個情況,窈英公主似乎更加郁悶,她的修行因為天天被騷擾,根本毫無進展。

     “你別來了。”

     這日午時后,匆匆處理完公事的青帝又出現在庭院門口,窈英恨得把長戟再次朝他丟過去,又道:“我的修行被你弄得亂七八糟!”

     計然接住長戟,又輕輕拋給她,聲音倒是溫和的:“本來就是亂七八糟的修行,不做也好。”

     窈英欲要拿出先前的狠勁,卻又撐不出狠厲的氣勢,這一定是她的可悲之處,他既沒說喜歡她,也沒有任何其他類似的表示,她卻已沒有辦法像上回那樣瀟灑干脆地退避。

     素來爽直的長公主終于生出了一些心事,默默把長戟放手里轉來轉去,不知想著什麼出神。

     青色的身影湊近,坐在了回廊上,說道:“把長戟擲出心隨意動的修行不適合你的路子。”

     窈英立即回神,在武道劍道這方面,華胥氏是大家,她登時虛心請教:“那我還是繼續走近身纏斗?可我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計然拍了拍身側:“過來坐,慢慢講給你聽。”

     他的長公主便帶著叫他心馳神迷的明亮目光,柔順地坐在了身邊。

     計然神君后來時常會想,假如早知道窈英追求本性不滅的大成就,他會不會還對她的執著這般欣賞。

     可能答案最終還是肯定的,他就是喜歡她這樣熱烈地向著自己的目標奮斗,不管是直截了當說喜歡他也好,還是追求大成就也好,那股哪怕百折不回的執拗,總能夠叫他痴痴凝望。那是一種與他截然不同的顏色,一早便歡欣地落在他身邊,期盼他的回應,他卻直到現在才遲鈍地發覺。

     但他從來也沒把這份情意說給她聽,不知什麼緣故,或許是說不出口,或許連他自己也還沒能夠弄明白,在他看來,時間還很漫長,他們還有無數時光可以在一起揮霍,等他某日徹底了悟了情意,再告訴她也不晚,反正他們已是夫妻,總歸都是在一處的。

     因著近代禍祟不斷,神族凋零,靈夢降臨的比以往都早,大婚后七百年,計然神君有靈夢至,窈英公主搬回青帝宮,開始了徹底不能修行的慵懶千年孕期。

     千年后,在一個萬里無云,晨曦幽藍的黎明,扶蒼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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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君子偕老(四)

    金玉琉璃晃得青帝眼睛又是一陣花,他不禁揉了揉,劍里夫人清澈的聲音再度響起:“計然,你有沒有怪過我?”

     青帝笑了笑:“怪你追求本性不滅?這是大成就,又是你的理想,我怎會怪你。”

     窈英低低嘆息:“怪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坦誠直率,所以情生劫渡不過去,害的你這樣辛苦,也害的扶蒼那麼早就沒有了母親。”

     青帝出了片刻神,隨后緩緩搖頭,他怪的從來也不是她,而是自己。

     重禮清雅的青華帝君,把華胥氏的美名發揚光大的青華帝君,實際上是個內心貧瘠到連情意都說不出口的膽小鬼,只貪圖她的明亮耀眼,卻吝嗇給她一個肯定的答復。

     無論窈英怎樣爽直開朗,在心愛的夫君面前,終究是心思比平常細膩無數的神女,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會在無意中對她造成影響。

     他是不是突然喜歡她了?還是想要挽回瀕臨崩潰的夫妻關系?又或者,是因為有了扶蒼?

     這些亂七八糟的心思往往只在長公主心頭偶爾似烏云般掠過,誰也沒注意,連她自己也沒注意,計然終究和一開始大為不同,他們兩個還是和睦靜好的時候居多。

     計然神君記得,那是一個月明星稀的秋日夜晚,窈英的情緒出乎意料地興奮,用了晚膳后還抱住扶蒼不肯撒手,這孩子原本就不大愛親近旁人,何況五千來歲已不是幼時,更不愛這種摟摟抱抱,只把臉板下來,跟塊木頭似的由著母親搓揉自己。

     窈英便捧著他的臉又笑道:“你的性子若是到了二十萬歲還這樣,倒也是個好事。”

     其實她一直怪羨慕他們父子倆天生冷眼旁觀的清冷性子,不輕易動情,不輕易動心,便不會輕易受傷,意志堅定,方能順利渡過百世輪回劫,成就本性不滅。

     扶蒼不明所以地看著自己,美玉似的臉,猶帶稚氣的圓潤,目光清澈,像個小神女似的。

     窈英越看越喜歡,忍不住在他面上重重親了一口,扶蒼又僵成了木頭。

     到了就寢時,她仍無睡意,伏在窗櫺上看了許久的月景,計然忍不住湊過去攬住她的肩膀,柔聲詢問:“你是不是有心事?”

     窈英把頭靠在他懷中,她的夫君,他們做了這麼多年的夫妻,她大部分時候還是很愉悅很幸福的,到了這個時候,再去計較喜歡不喜歡,實在太煞風景。

     她笑道:“你真是個鬼靈精,什麼都瞞不過你。我境界已到,武道亦平穩似水,我打算五十年之內便去歷百世輪回劫,明日開始閉關靜心。”

     明天就閉關,閉關結束便去百世輪回,她這會兒才告訴他?

     計然心里騰起一股怒火,握著肩膀低頭問她:“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

     窈英垂頭沉吟了片刻,輕道:“要是沒能渡過去,你……等扶蒼再大些再續弦……”

     說出這種話,她瘋了。

     計然冷道:“早在新婚當日,我便說過,華胥氏一世一雙,終此一生,只守一位。”

     窈英澄若秋水的目光又落在他面上,像是隱隱含著什麼期盼:“只因為是華胥氏?”

     起先是,可早已不是,華胥氏的一世一雙,他已經明白個中真諦,那絕不是隨便找誰便能做到的,他這樣貧瘠而疏懶,卻總是走運,今生最大的運氣,便是她。

     可他還是說不出口。

     他對自己真正有些深惡痛絕。

     窈英于是笑:“眼看大道將成,我太高興,居然會說胡話,咱們兩個在一塊兒這麼開心就夠了,等我修得本性不滅,回頭我也庇護你去渡劫,本性不滅很好玩哦。”

     好玩……計然啼笑皆非。

     那天他沒有阻止窈英閉關,出關后,他也沒有阻止她前往蒼生殿記名渡劫,窈英心中一片澄澈,他相信這樁大道,她一定能順利成就,那是她終生的理想,他樂意替她圓滿。

     百世輪回劫十分凶險,比起尋常輪回,乃至下界歷劫,絕非一個層面的東西,大抵是要將這世間所有的喜怒哀樂苦楚折磨以凡人柔弱的身軀和心靈都嘗盡一遍,但凡有一世不能順利過完,遭遇橫禍抑或者自裁而亡,那便前功盡棄,哪怕已過完九十九世,還是得從頭再來。

     昔年白澤帝君渡百世輪回劫,足足試了五次方成就大道,對愛妻充滿信心的計然想,窈英一定能一次成功。

     他錯了,大錯特錯。

     窈英第三十四世,遭遇情生劫,自裁而亡。

     她藏在心底最深處的那一絲烏云,在這一世毫不留情地壓頂而至,堪不破情障,甚至動搖了神魂靈性,待計然趕到蒼生殿時,她已然隕滅在即。

     沒有從頭再來,莫測的百世輪回劫要帶走她愛妻的性命。

     窈英見著他的時候,像是有一絲歉意,她已經不能說話,那雙澄若秋水的眼睛卻告訴他:抱歉,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厲害,讓你失望了。

     不,是他讓她失望了。

     為什麼不能坦率地告訴她情意?為什麼沒有在她離開的時候說出來?他自認為對她無微不至,處處小細節都照料到,卻對她的期盼永遠視而不見,他真是這世間最愚蠢最冥頑不靈的混蛋。

     桃木神劍感受到他的心境,發出淒厲的嗡鳴,猶如鬼哭神嚎,蒼生殿下直通九幽黃泉的幽明寒氣似被鯨吸水般吸入劍內,華胥氏劍道已然大成的計然在那個瞬間心有所悟,桃木神劍化為幽明地府,將窈英的神軀與近乎破碎的神魂護在了其中,使其不會散逸。

     分出一絲神念進入劍內,那一片云霧蒼茫中,櫻色的身影在徘徊,是窈英的神魂,她正望著四周暗沉的霧氣出神,就像那天他因著沖動跑去她所在的庭院,見到的背影一樣。

     這一次,他緊緊抱住了她。

     “我……”

     他近乎哽咽的話沒能說完,從來不曾流出過的眼淚,已染濕了他的面頰。

     冰冷而溫柔的神魂環住他,她的聲音清澈如昔:“我還在,別難過。”

     計然合上眼,低聲道:“我心里從來都只有你一個,不是因為身為華胥氏。”

     窈英清澈的目光靜靜看著他,隔了許久,她眸光流轉,極輕地笑了笑:“我知道了。”

     她四周看了看,面上神情又靜謐,又有一層淡淡的滿足,還帶了一絲微弱的失落,最后自嘲似的開口道:“咱們兩個,真夠傻的。”

     三十三天之上太乙帝君的長公主,青華帝君的夫人窈英,從此成了一抹只能安于桃木神劍內的幽魂,只有他能看見,也只有他能聽見。

     可無論如何,她還在就夠了。

     “我心中自始至終只有夫人,夫人是不知道的。”青帝輕撫桃木神劍,“所以我現在得天天說上几遍,好教夫人放心。”

     劍里的窈英清脆地笑出聲:“老夫老妻了,快別說這些,肉麻的很。”

     青帝分出一絲神念進入劍內,那抹一如從前的櫻色身影仍在幽暗的云霧間徘徊,見著他,她秀麗的長眉微微一揚,露出與從前一般的明亮笑意:“在外面說不夠,還要進來當面說?”

     她俏皮地打趣他。

     青帝挽住她的手,溫言:“實是外面的金玉琉璃太刺眼,敢問夫人何時願意換個地方繼續游玩?”

     窈英笑意更深:“其實我也早看夠了,就是愛看你揉眼睛,有趣得緊。”

     這位夫人大約跟著跳脫的兒媳學壞了。

     青帝陛下唯有啼笑皆非。

     眼看酉時末將至,金波玉浪很快便要將這座金玉琉璃宮吞沒,青帝回到了那座高台上,身著羽衣的九源丈人仍在眺望東海。

     “金玉琉璃宮巧奪天工,富麗堂皇,可謂美輪美奐,在下今日能一飽眼福,還要多謝宮主盛情。如今天色將晚,在下特來請辭。”

     青帝洋洋灑灑把華胥氏禮儀之道發揮到十分優雅乃至繁復的地步,說罷轉身便走。

     九源丈人忽然道:“青帝陛下,其實我很敬佩你,與愛侶陰陽之隔,卻矢志不渝,我卻沒有陛下這般天賦,到如今,更是連她的音容笑貌也忘得差不多了。”

     青帝想不到這位冷冰冰的宮主突然說出這些話,一時倒有些愕然。

     九源丈人又道:“每日只有這短短的一個多時辰,可以看看東海,她曾在這片東海下面的凡間活過,可歲月久長,她也早已香消玉殞,我與她不光是陰陽永隔,更是仙凡永隔,再無得見之日了。”

     他轉過身來,神情淡漠,伸手送客:“興之所至,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青帝陛下不必介意,請罷。”

     青帝緩緩步出這座剔透閃爍的琉璃宮,方行到方丈島畔,色澤妍麗的金波玉浪又一次將這座金玉琉璃宮吞沒,那位冰冷宮主的一切也被吞沒,怕是再不會有誰知道。

     窈英輕道:“他是個傷心者。”

     青帝化為一股清風,在東海上緩緩盤旋,悠然道:“我也是個傷心者。”

     他的眼睛到這會兒還在發花。

     窈英笑起來:“咱們兩個至少一處到老了,凡人不是有句話麼?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還挺好聽的。”

     青帝的手又撫在劍身上,亦是微微一笑。

     不錯,當他隕滅后,劍氣化幽明便會消散,她也會隨他而去。至少他們可以隕滅在一塊兒,一同化為清氣,散逸在天地間,從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不會分開。

     但其實他們從來也沒分開過。君子偕老,一神一劍,這就是他的華胥氏一世一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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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9 17:29:43
番外 扶蒼相親記

     扶蒼五千歲生辰當日,太乙帝君送了一車仙華杏花的樹苗當做賀禮。

     看著仙姿玉質的小外孫,太乙帝君滿心疼愛與期盼,告訴他:“你親手把樹苗種下去,等你見著未來的夫人時,它就會開花了。”

     仙華杏花妍麗繽紛,花大如盤,算是杏花中的極品,唯一不大討喜處,就是花期不定,說開花就開花,說不開花几萬年也未必開上一次。

     所以其實太乙帝君這番話是糊弄外孫玩兒的,其時只有五千歲的扶蒼小神君卻信以為真,每天吃過飯便要往花園跑一趟,生怕這些自己親手種下的杏花劈劈啪啪開起花來。

     大抵對這天生清冷的半大孩子來說,“夫人”這種東西的存在還不大能被接受。

     就這麼擔憂著,仙華杏花便一如所願地從來沒開過花,扶蒼在青帝宮中漸漸長大,三萬歲時,他已經把這件事忘掉了。

     在一個晴朗的春日,天帝他老人家突然閑的沒事做,想起華胥氏的扶蒼神君如今有三萬歲,又因著上回帝女婚宴上的劍舞而名聲大噪,怕是將來桃花不斷,他便起了一絲撮合之意。

     可撮合誰卻成了個問題,華胥氏素有美名,上界自然誰都願意把女兒嫁過去,他挑誰都容易被記恨,恰好燭陰氏公主年滿九千七百歲,亭亭玉立初成容姿,挑她的話,誰也都不敢記恨了。

     于是扶蒼在午飯時得到“明日花皇仙島,與燭陰氏公主見個面,賞個花”這樣一條消息。

     他轉頭看了看父親,父親一派風輕云淡,含笑道:“嗯,天帝陛下是好意,你年紀也不小,便去試試罷。”

     燭陰氏赫赫大名上界誰不知曉,這般顯赫部族出身的公主,大約和他平日里往來的神族們差不多。

     希望她得體而大方,這樣兩邊都好交差。扶蒼這樣想著,全無波瀾地渡過了神生中寂靜生涯的最后一天。

     天帝撮合一事几乎瞬間就傳遍了整個上界,古庭聽說是在自家的仙島上見面,還熱情地給安排開內院門,言道:“剛好婆娑牡丹開了,你與那位燭陰氏公主去看看也好。”

     在古庭單純的心里,大約也覺得燭陰氏公主必然是個高貴溫雅的類型。和扶蒼應該很配,他這樣想。

     那天一早,扶蒼換上日常的雪色云紋長袍,不知出于什麼樣的靈光一動,臨走前特意去了一趟花園,仙華杏花一如既往光禿禿地,連個花苞也沒冒出來。

     他放心地離開了青帝宮。

     在花皇仙島堆云積雪般的梨花林中,他見到了燭陰氏的玄乙公主。

     她……確實挺高貴,隨扈帶了上百,簡直高貴到囂張跋扈。

     她也確實挺溫雅,說話咬文嚼字,語氣綿軟無力,走路也綿軟無力,像沒生骨頭似的。

     她更是挺得體,把隱含惡意譏誚的話說的楚楚動人,他從來沒見誰這麼會說話的。

     她還挺大方,毫無主客意識,見面就丟了塊帕子進云池,還大喇喇地要去摘婆娑牡丹,古庭差點被她嚇哭了。

     總而言之,這次撮合,讓扶蒼平地生出無數惱火,真真是個土山也要被她氣成火山。

     扶蒼神君面黑如炭地回到了青帝宮,當頭迎來一群興高采烈的神官們,更是給了他當頭一棒:“神君!花園里那些仙華杏花開花啦!”

     那一瞬間,他真的有種一口血含在喉嚨里要噴出來的憤懣感。

     結果它們真的開花了,一團團一簇簇堆在上午還光禿禿的枝頭上,在霞光萬里中極盡嬌妍繽紛之態。

     扶蒼對著盛放半個花園的仙華杏花發了大半個時辰的呆。

     青帝找過來的時候,他還在出神。

     “那燭陰氏公主如何?”青帝故意往他不開心的地方戳。

     扶蒼轉身行禮,抬頭時,不悅與惱火都已消失,只淡道:“父親,天帝陛下若再有類似撮合,還請父親替我婉拒。”

     青帝撐不住笑出聲:“哦?她長得不好看?還是言行粗鄙?”

     不,她長得……

     扶蒼本以為因著惱火,他已經把那龍公主的樣子忘了,可忽然之間,那剔透似玉瓷般的面頰便浮現在腦海里,不光如此,還有那一頭蓬松的長發,閃爍的金環,幽靜而疏離的眉眼——她看著與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不再看那些詭異盛放的仙華杏花,拱手告退:“我暫時無心此事,父親亦不必為此操持。”

     天色暗了下來,湖畔大道幽光閃爍,扶蒼一面走著,一面不能自抑地總是想起那道清艷身影,很美,但實實可惡至極,全無可愛之處。最可惡的並不是那些矯揉造作的姿態,而是她把旁人當白痴戲耍的模樣,明知故意此番作態會叫他看出來,她還是隨心所欲地做了。

     仙華杏花開了便開了,當然不會是她。

     扶蒼將徘徊不去的裊娜艷影強行丟在腦后,他決定把今天發生的所有荒唐事都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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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9 17:29:59
番外 於我歸處(一)

     少夷出生的那一年,窮桑城的冬季難得下了數場大雪,老神官們說,這是吉兆,大抵意味著新出生的鳳君將會給窮桑城帶來巨大的變化。

     到底會帶來怎樣的變化,還是一只小小鳳凰的少夷暫時不關心這些,他只覺得好冷,下意識尋求一個柔軟而溫暖的懷抱。

     母親將他攬入懷中,用最柔軟的千絲云紗將他包裹,為了哄他入睡,她拈了一片樹葉,吹響一支溫柔而干淨的小調。

     那是他出生后聽到的第一首曲子,可他卻始終不知道名字。

     在混沌的黑暗與柔軟中,他有過最美妙的一段時光,父母恩愛異常,閑來無事,他們總會帶著他走通道下去凡間游玩,有時候看看凡間的山水,有時候看看凡人們的喜怒哀樂。當小小的鳳凰第一次張開翅膀飛向天空時,迎接他的是無數贊美與驚嘆。

     鳳君天資絕倫,數代難見,整個青陽氏都為之震撼,大家都盼著他成就青陽氏史上最完美光輝的帝君,溫柔的寵愛呵護一夜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父母十分嚴苛的要求。

     那首溫柔而干淨的小調,他也再沒有聽母親吹起過,她時常握著他的手語重心長:如今我們與燭陰氏關系大不如前,聽說他們這代出生的是個小龍君,天賦極好,不輸給你。聯姻之事怕是一時難有,你要努力,別再叫燭陰氏壓在青陽氏的頭上。

     五千歲的鳳君弄不清燭陰氏和青陽氏的關系,暫時也不想弄清,那時候他心底的祈願,不過是再與父母下界游歷玩耍,可它也沒實現過。

     美妙的時光一去不復返,少夷想,他們大約不再愛他了。

     那也沒關系,他可以自己給自己找樂子,百折千回,絕不虧待自己,這是他天生的性子。

     在一個寂靜的夜晚,少夷偷偷溜出窮桑城,獨個兒走通道去了下界玩耍,可以前下界都是跟隨父母,他們認識那麼多地方,他卻一個都不認識,在凡間繞了三日,少夷悲催地發現,他迷路了。

     他被困在漫天漫地的蘆葦叢中再也飛不動,四周煙水茫茫,除了偶爾驚起的水鳥的聲音,天地間好像就剩他一個。年方五千歲的鳳君終究只是個半大孩子,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把不爭氣的眼淚擦干。

     在那片漫無邊際長滿蘆葦的煙水中,少夷第一次遇見了燭陰氏。

     漆黑的長車似烏云般蓋頂而來,倏忽間停在煙水間,燭陰氏穿著玄白相間神官服的神官們驚訝地開口:“這里有個小小的青陽氏!莫不是鳳君?”

     少夷抬起頭,看見華麗長車的車窗內探出一張與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臉,面色異樣的蒼白,像是用冰雪堆出來的,高傲而冰冷地瞥了他一眼。

     少夷覺得自己怪討厭他這種姿態的,便移開視線不再看他。

     車內的鐘山帝君與其新娶的第二任夫人也探頭望了望他,小夫人用袖子捂著嘴輕笑:“鳳君怎麼弄得這樣狼狽?”

     鐘山帝君淡道:“兩族也有許久不曾來往,想不到青陽氏這樣不像話,叫鳳君獨個兒落在下界。把鳳君接上車,我們送他回窮桑城。”

     神官們跳下長車來抱他,少夷退了兩步,緩緩搖頭,他好像也怪討厭這兩個說話陰陽怪氣的燭陰氏夫婦。

     鐘山帝君道:“長御,你和鳳君差不多大,去把他請上車罷。”

     雖然兩族來往極少,但青陽氏出了個天賦絕倫的鳳君一事,他們還是有所耳聞,兩邊龍君鳳君年紀相仿,他們難免要起一些對比的心思。

     那個叫長御的小龍君輕飄飄地下了長車,少夷見他年紀和自己差不多大,卻能和父母一同下界這樣游玩,心里難免有些艷羨,大約眼里也流露出了一些,長御當他示弱,愉快地綻開笑容,傲然揚起下巴:“還不快走?”

     說著便要來抓他的衣服,少夷靈活地推開他的手,他面色一沉,復又來抓,兩個孩子你推我搡對拆了几下,天色驟然暗下,長御動了氣,燭陰白雪紛紛揚揚而墜,少夷漸覺身體無法動彈,車里那對燭陰氏夫婦還看的笑吟吟地。

     長御抓住他肩膀,冷道:“叫你上車是給你面子,不識抬舉。”

     少夷登時氣壞了,也不知從何處生出一股神力,明亮的火焰掠過全身,又用力將他推開,忽聽身后響起父親的聲音:“少夷!”

     他急忙回頭,便見青陽氏的長車落在后面,焦急的父母與神官們已尋來了這里。

     母親愛子心切,顧不得兩個孩子的糾纏,急急上前將他擁入懷內:“你沒事罷?怎會偷偷跑下界?”

     少夷突然感到一種極度的委屈,對面的小龍君和自己差不多大,他卻可以和父母出來玩,自己卻被那麼嚴苛地要求,平日里連他們一個笑臉也難得到。他不想在長御面前示弱,反而把眼睛撐圓了,冷冰冰地瞪著他。

     這位小龍君看著他被母親抱在懷中,面上瞬間流露出一絲同樣的艷羨之色,可是也同樣立即被他收斂。

     鐘山帝君下了車喚他:“長御,回來。”

     他哼了一聲,轉身走回去,推開小夫人的手,獨個兒上了長車。

     鐘山帝君不去理他,只望向對面的青陽氏長車,語氣還是淡淡的:“青陽帝君,下界雖然寧靜,但叫稚齡的鳳君獨自下界,還是不大好罷。”

     少夷看著一向備受尊敬的高高在上的父親竟只有露出一絲苦笑,頷首道:“多謝鐘山帝君照顧犬子。”

     鐘山帝君也上了車,一面又道:“這一代聯姻之事,倒要勞煩青陽帝君了,鐘山地火云境靜候青陽氏公主入住。”

     烏云般的長車呼嘯遠去,少夷靜靜看著父親送別行禮的姿勢收回,然后他轉過來重重握住自己的肩膀,聲音很低,也很無奈:“你也看到了,即便今天小龍君將你傷到,父親也沒法替你做什麼。”

     說罷他又重重拍拍他的肩膀:“回去罷,別再偷偷下界。”

     少夷安靜地上了長車,任由母親心疼地撫摸自己的頭發,隔了半日,他輕道:“他傷不到我。”

     那些美妙的時光回不來便回不來罷,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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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9 17:30:13
番外 於我歸處(二)

     一萬兩千歲的時候,年輕的鳳君學會了從各色不同的神女身上尋找樂趣。

     那些妖嬈的眉眼,芬芳的吐息,柔軟的身體,多情而嬌俏的性子,真是叫他流連忘返,愉悅不已。他喜歡那種每天不同的新鮮感,淺淡而有趣的逢場作戲,短暫的溫柔擁抱,不需要深入神魂的撫慰。

     就這樣風流著,浪蕩著,青陽氏風流鳳君的名聲便漸漸起來了,直到他三萬歲一夢三千年,身邊的神女更是絡繹不絕。

     母親為此曾勸過他:風流神君可不是什麼好名聲,以后遇到真正喜歡的神女怎麼辦?

     真正的喜歡是什麼感覺?他覺得那東西十分虛無縹緲,女仙也好,神女也好,甚至女妖,他都很喜歡,可轉過身好像又都不喜歡了。

     美好的東西,從來都是短暫的,他想。

     凡人有句話,叫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倒也十分有道理,與風流鳳君往來親近些的,都是同樣的浪蕩子。

     那一天,在下界伊水附近巡邏完畢,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年輕戰將中有北海龍神的五龍子,這位神君招惹了下界伊水水神之女,大約還說了些不靠譜的甜言蜜語,哄得神女滿心期盼要嫁給他,誰知他回頭又棄如敝履,把她給忘了,此番下界巡邏在伊水畔撞見,神女糾纏不清,終究沒得到什麼結果,只哭得天崩地裂。

     五龍子猶有余悸地躲進戰將行宮,見著少夷便來訴苦:“鳳君,我知道你手段多,千萬替我將她安撫好,莫要這樣哭鬧下去,麻煩的很。”

     一旁便有其他戰將笑話他:“既知難纏,當初何苦招惹她?”

     五龍子嘆道:“當初看著不像是這樣的,誰知后來變了。”

     年輕的鳳君尚帶著狂妄自大的青澀氣,當真替他出得戰將行宮看了看,那伊水神女倚在水邊垂淚,身姿甚是婉妙,他多看了几眼,五龍子便輕笑道:“鳳君,素來聽聞冰山在你手上也要化為繞指柔,你若替我解了這樁麻煩,莫說她,我再送你四個妖嬈女仙。”

     少夷慢悠悠行到伊水畔,見伊水女神哭得厲害,他便從懷中取出帕子遞過去,柔聲道:“再哭下去,伊水該漲潮了。”

     誰知她頭也不回,只用袖子將淚狠狠拭去,聲音沙啞:“你走罷,叫他過來。”

     少夷索性坐在她身側:“正是他不肯來,我才來,你啊,何必為他哭成這樣?”

     伊水神女轉身看著他,這些山川河流的神女興許是秉持了山川河流之靈氣而生,大多容姿絕艷,她果然也不例外,就是眼睛哭腫了,眼神也冷冰冰地。

     “我不是為他哭,是為我自己哭。”她放下袖子,上面淚痕斑斑,“我的真心給錯了對象,我恨自己放不下而已。”

     少夷偏頭想了想:“給錯對象再換個給不就行了?這世間總有對你好的,也總有對你不好的,找那些對你好的不成麼?”

     伊水神女淡道:“你連真心是什麼都不知道。”

     少夷卻笑了,悠然道:“天上地下那麼多更好的神君,你何必總盯著一個不放談真心?”

     伊水神女吸了一口氣:“我懂了,你們都是一丘之貉,是我太天真,我只盼著你們這些混蛋以后少禍害那些可憐的天真神女。”

     她說完轉身化作一團水霧消散在河畔,少夷摸著下巴在水邊站了片刻,方將帕子收回懷中,五龍子已喜滋滋地迎出來,連聲道:“解決了?鳳君真是好手段!”

     少夷突然覺著他這興高采烈的模樣怪礙眼的,皺眉一笑,並不搭腔。

     這件不大不小的事,少夷很快便忘了,倒是五龍子后來大婚當日,出了真正的大事。

     這些年他不知怎樣死纏爛打,竟與伊水神女重歸于好,卻又轉頭聽從父母安排娶了別的神女,伊水神女在婚宴上試圖行刺他未果,自裁在賓客們的喧囂聲中,血染北海。這件事在整個上界傳了几十年也沒消停,北海龍神深覺丟臉丟到了九幽黃泉去,大怒之下封了北海五百年。

     原本天賦甚好有望繼承北海龍神之位的五龍子自此便不怎麼好,帝位是不可能了,更沒有神女敢嫁他,連那些浪蕩放縱的女妖們也怪唾棄他的,少夷繼承青陽帝君后,他也是來去匆匆地觀禮,感覺倒比自己父親看上去還老些。

     痴心真是個害人害己的東西,少夷一面想,一面轉身迎向前來告辭的鐘山帝君長御。

     他們兩個這麼多年雖然見著的次數不多,卻好像各自暗地里較勁似的,鳳君三萬歲一夢三千年,小龍君也在三萬歲一夢千年去了;鳳君風流倜儻,小龍君也花名在外;小龍君五萬歲因著戰力出眾,被分配在勾陳大帝麾下,鳳君五萬歲便去了同樣有名的紫微大帝麾下。

     青陽氏與燭陰氏在他們這一代,簡直猶如水火之勢,不可開交。

     長御站在烏云般的燭陰氏長車前,他似是喝多了些,話也比以往多,回頭朝少夷淡道:“我自幼便聽聞青陽氏鳳君天賦出眾,當年出手試探,果然非同凡響。聯姻既然取消,若有機會,甚盼與帝君一較高下。”

     說的這樣客套,其實還是與他一樣,想為兩族將斷未斷的關系做個了結而已,只是燭陰氏不喜籌謀,素來只動手解決一切問題。

     少夷含笑道:“如今你我已是帝君,一較高下之事,怕是得謹慎罷?”

     長御冷冷一笑:“怕是帝君太過謹慎了。”

     謹慎些沒什麼不好,他這半生所有的放縱都被被圈在一個自己制定的度內,無論是與長御的明爭暗斗,還是那些愉悅的風花雪月。私心很想真正和長御打一場,可他不會做;私心也想過找誰兩情相悅一下,可他也不會做。

     美好而璀璨的東西從來都短暫無比,不顧一切點燃自己,那燦爛過后怎麼辦?余下的悵然怎麼辦?

     正如少夷后來終究還是與長御生死大戰了一場,瀕臨隕滅時的后悔要怎麼辦?漆黑深邃,萬法無用的離恨海又要怎麼辦?

     終究還是他孤單地留下,回首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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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9 17:30:30
番外 於我歸處(三)

    九天之上清透的日光穿過豎格窗,落在少夷眉間的火紅寶珠上,他從沉睡中睜開眼,盯著殿頂五彩繽紛的寶石看了一會兒,隨即一口氣吹開窗,冬日里的冷風吹散了殿內曖昧的糜香。

     懷里軟玉溫香猶在,他喜歡被這樣的柔軟貼近抱擁。

     他用手捏了捏她的身體,讓他愉悅的觸感。她叫什麼?他已經忘了。長什麼模樣?那得等下看了才能記起。

     但那些都不要緊,自由而放縱,永不停息的新鮮和愉悅,涅槃重生后,什麼都沒變。

     一根手指順著下巴的弧度緩緩撩撥上他的嘴唇,懷里的神女已醒,他反手摟住她,手掌探入松垮的領口,握住豐滿的柔軟,輕挑慢捻。

     喧囂停息時,已近午時,少夷換上日常寬袍,方欲離開這座遍布糜香的小偏殿,那個他記不得名字的神女在后面慵懶地開口:“帝君,等你還有靈夢降臨時,就來找我罷。這是我樂意的事,與其給不知什麼亂七八糟的神君誕下后代,還不如給你。”還有鐘山帝君也不錯。

     樂意兩個字極好,天下間多麼珍貴的東西,也換不得樂意二字。

     少夷將金線纏著的散亂辮子拆開,淺淺一笑:“說得好,我都快喜歡上你了。”

     出了偏殿,長袖一振,他從高台上緩緩滑落,復又翩躚懸高,輕飄飄地停在高塔宮殿的紅玉台上,比以往多了數倍的神官與侍立女仙立即躬身行禮。在他手上衰落的青陽氏,這些年又在他手上漸漸輝煌起來,可惜的是體弱的上一代青陽氏帝君隕滅的早了些,若能撐到現在,他有法子叫他恢復正常。

     “華林仍在睡?”少夷輕輕掀開水晶簾,聲音壓低詢問。

     侍立女仙恭聲道:“回帝君的話,公主方才翻了几次身,想是快醒了。”

     他便反身往另一邊行去:“將冕服取來,我要沐浴。”

     將一身浮躁的胭脂香與酒味洗淨,少夷換上齊整的冕服,女仙們手腳麻利地替他挽好辮子,系上瑪瑙鳳凰,方將神魂寶珠懸在額上,便又有女仙來通報:“帝君,公主醒了。”

     少夷快步走去高塔宮殿的寢宮,那重重紗帳中,小小的身影正坐著發呆,一見著他便嬌笑著伸出了粉嘟嘟的兩只小手:“阿爹,抱抱。”

     他含笑一把將女兒抱起,指尖輕輕地把她柔軟而凌亂的頭發撥順,她圓滾滾的肉臉可愛的很,他便捏了捏,聲音變得溫柔:“今天還要阿爹教你認字?”

     “要。”小華林恨不得爬上他的臉,死死抱著他的腦袋,糊了他滿臉口水。

     少夷抱著她出了紗帳:“那先用膳,再和阿爹一起去沉芳園看看你弟弟,最后咱們再認字,好不好?”

     她又開始玩他辮子上的瑪瑙鳳凰,脆生生地說了個好。

     他抱緊華林,從紅玉台上一躍而下,她愉悅歡快的笑聲像銀鈴一樣灑滿了整個遼闊的窮桑城。

     涅槃重生后的二十七萬歲,靈夢降臨,他尋了一個願意替他生子的神女生下華林,青陽氏自此多了一位公主,今年剛滿一千五百歲。

     又因著上下界浩劫,神族凋零,靈夢來的早而且頻繁,一百年前,又有神女為他誕下一子,因尚未有人身,還未來得及開典取名。

     還沒有名字的小鳳君被放在布滿萬年火岩、熾熱無比的沉芳園內,和他出生時一樣,最柔軟的云紗包裹著他纖細的鳳凰身體,足足睡上兩百年才能醒。

     華林一見著弟弟便要用手摸他豐盈的羽毛,說好的認字大概也早忘了。精力旺盛一心足以二用的青陽帝君少夷一面處理公事與往來信件,一面隨時留意兒女的動靜,順便還把今天要教的字都圈出來。

     沒一會兒,華林又顛顛摸到書案上,她年紀小,卻繼承了與他一樣的專注力,認字極快,就是寫字差了些——少夷忍俊不禁地看著她在紙上鬼畫符,忽聽她嗲聲嗲氣地問:“阿爹,阿娘在哪兒?”

     嗯,這個問題嘛……

     少夷支頤摸著她的小腦袋,慢悠悠地開口:“華林,這世上不管是凡人還是神族,當然都會有阿娘,但不是誰都能見到自己的阿娘,比如你就只有阿爹一個。也有一些相反的,見不到自己的阿爹,你覺得是有阿爹好,還是有阿娘好?”

     才一千五百歲的天真的小華林被他的話繞暈了,黑白分明的澄澈雙眼含淚凝視他:“我要阿爹。”

     少夷替她把掉下來的眼淚細細拭干,柔聲道:“我也要華林。不過你以后最好別找和阿爹一樣的神君。”

     “為什麼?”她近來問題挺多,到了對什麼都好奇的年紀了。

     少夷握著她的手替她把字寫正:“你若是遇到喜歡的神君,總歸會想和他在一處,他若負了你,我即便替你殺掉他,你該傷心還是會傷心。與其這樣,還不如從開始就避免。唔,我盼著你能享受兩情相悅,不過若沒那個運氣,做個風流神女誰也不喜歡,阿爹也高興。”

     顯然她根本沒聽懂他說什麼,一片茫然地盯著他,又把問題繞回去:“我為什麼沒有阿娘?”

     千伶百俐的少夷帝君面對女兒的固執問題,也終于感到有些無奈,他嘆著氣四望一圈,目光忽然落在書架那只水晶盒上,白雪鳳凰依舊靈動飄逸。

     他瞇了瞇眼,不知被觸動了什麼,溫言:“沒能給華林留下阿娘,是我錯了,不過阿爹是個自私鬼,你啊,還是把阿娘的事忘掉罷。”

     華林吃驚地瞪圓了眼睛:“自私鬼是什麼?”

     少夷大笑起來,低頭在她臉蛋上親了親:“這個詞對你來說太難了,以后教你罷。”

     她大是不滿,把嘴撅的可以掛油瓶,埋頭默默寫了几個字,冷不丁又冒出來一句老氣橫秋的話:“阿爹,你孤單嗎?”

     連孤單這個詞都會?想必是那些侍立女仙閑來無事碎嘴念叨出來,結果被她學到了。

     少夷悠然道:“我有華林,怎麼會孤單?現在又有了弟弟,就更不孤單了。”

     狡猾的帝君不想聽女兒再沒完沒了地問那些叫他頭大的問題,索性將她抱在腿上,取了個葉片,細細吹起干淨而柔軟的小調。

     華林很喜歡這調子,被云紗包裹的小鳳君也很喜歡,小小的翅膀扑棱了几下。

     喜歡就好,他會一直吹下去,對他們來說,美好而璀璨的東西永遠不會是短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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