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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icesuger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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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絞刑架下的祈禱] 木蘭無長兄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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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7 19:49:56 |只看該作者
☆、第135章 你的聲音

盧日裡的名字,所有人都不知道,包括有花木蘭記憶的賀穆蘭。
    但是賀穆蘭記得他的臉。
    狄葉飛含淚親吻他額頭的那一幕記憶太過深刻,以至於賀穆蘭一看到盧日裡的臉就想起了他,然後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這人……按照時間線,應該是死了。
    因為狄葉飛含淚送走這位戰死的火伴,還是在白營的時候。不過她轉念一想,既然連阿單志奇都活下來了,還能有什麼人活不下來的?盧日裡這一次不用再救狄葉飛了,活下來也是正常。
    狄葉飛原來那一火,原本就是白營最強的一火人啊。
    賀穆蘭有了先入為主的看法,所以看待盧日裡的神色就特別怪異……
    “你放那些鳥羽什麼的……”賀穆蘭的臉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一下,“真的是送狄葉飛的?”
    這小子露出了一個“要不然呢難道是送你的不成”的表情。
    狄葉飛當時就冷笑了一下,其他幾人的眼神都要能吃人了。
    他們火裡的幾個人調侃狄葉飛可以,那是因為他們對狄葉飛絲毫沒有褻瀆之心,可是別人真把他當女的……
    “你搞沒搞錯!狄葉飛是男的!”吐羅大蠻上前幾步,一下子扯下狄葉飛的褲子,露出曾經讓他們震驚成傻X的要害。
    “你看!你看看!還不小呢!”
    莫說狄葉飛呆若木雞,整個營帳裡的人都瘋了。
    “吐羅你做什麼!”狄葉飛滿臉通紅的穿上褲子,一腳踹了過去。
    自己脫和被別人拔掉完全是兩回事,他再怎麼豪放,也不可能高興的。
    ‘……還真不小。’賀穆蘭看完那粉嫩的小狄葉飛後,默默吐槽一句,將眼神移往其他方向。
    其他人剛剛經歷過狄葉飛美到神魂無主的那一笑,突然間什麼都不知道的吐羅大蠻上前就干脆利落的“驗明正身”了,所受的打擊自然不是一般大,若干人一捂額頭倒在他四個家奴身上,那幾個家奴也是面紅耳赤。
    盧日裡的喉頭咯咯咯響了好多聲,也不知是想嘔吐還是想哭,他那張嘴張了又閉,閉了又張,來回好多下,居然大吼一聲:“我什麼都沒看到!”
    然後掉頭就跑了。
    吐羅大蠻跟在後面追,賀穆蘭總覺得這一幕又荒唐又可笑,又帶著一種年輕人“青澀”的傷感(好吧這實在太惡心了),也跟在後面追了一會兒,張口就喊:
    “吐羅大蠻,不要追啦,回來吃飯!大蠻!”
    歲月催人老,她還沒兒子呢,跟養了一堆兒子似的。
    吐羅大蠻氣呼呼地回來了,賀穆蘭塞給他幾塊吃的,先堵住他的嘴,免得他說出什麼不好的話來。
    此時再看自己長槍上的紅纓,就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早晨她才和狄葉飛說過“都是那些人齷齪”以及“他們要的都是想象中的人”,結果沒多久就真冒出個追求者來,她頓時覺得自己好像惡毒女配。
    男男有別,回頭是岸啊。
    ***
    那盧日裡大約是傷透了心,之後再也沒有來送過東西了,但有時候校場遇見,經常也會遇見他欲言又止的想上來說些什麼。
    狄葉飛每次見到他都還算客氣,微微點點頭,並不像一開始那樣恨不得把人蛋蛋都踢爆,這樣的對待方式讓若干人的等人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還以為狄葉飛對著盧日裡有什麼不同之處,每天苦口婆心……
    直到越來越多的出戰。
    賀穆蘭等人現在的軍功已經過了三轉,在右軍裡屬於最快的那一群,也闖下了不小的名頭。賀穆蘭的箭術連夏鴻將軍都嘖嘖稱奇,這時代又沒有手槍,箭術一個是看准,二個是看遠,她兩者皆有,可謂是個全才。
    夏鴻甚至都想讓王副將帶她,將她當做將才來培養了。只不過她升的太快也不是好事,軍中是熬資歷的地方,尤其是普通軍戶出身。所以夏鴻每次都點她出戰,也算是一種替她快速增加資歷的辦法。
    一個月出戰四、五次,即使是許多老兵也沒有這種頻率,但賀穆蘭一火人卻是已經習以為常。他們參加的戰事越來越危險,蠻古又是喜愛沖鋒陷陣的主將,常常讓賀穆蘭一行人咬牙切齒。
    明明可以不必追擊的,這位恨不得將人全部砍了,屢屢陷入危險之地。若不是還有王副將這支甚至蠻古性格的護軍在,也不知道要死多少回了。
    賀穆蘭都已經去黑山城打造了縫合針,原本這種針是需要電解處理打磨的十分光滑的,現在也顧不得這樣的,連針用的都是最老式的彎曲針,因為不可能達到後世的工藝。
    縫合線是不可能用到腸線了,她找到這裡的一種細絲線,韌度可以,勉強能作為縫合線使用。縫合針和縫合線都經過高溫消毒後放到了若干人的象牙盒子裡,由賀穆蘭隨身放置,若是戰場上同火真的出現大面積創口,好歹還有縫合止血的法子,就是疼了點。
    聽說賀穆蘭要用針線將人的傷口縫起來止血,所有人都露出了害怕的表情。這些漢子們不怕有傷疤,也不怕受傷,卻怕賀穆蘭在他們身上像是縫衣服一樣縫住自己的身體。
    就為了這個,他們在戰場上也加倍小心,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敢拼命了。
    誰樂意身上帶根線,還打個蝴蝶結啊!
    來自蠻古“武勇”的噩夢一直持續著,也許是軍中覺得賀穆蘭一火在這種環境裡反倒會成長,或是蠻古對賀穆蘭等人也越來越欣賞,所以到後來,他們即使不想隨著蠻古的親兵深入敵軍都不行了,軍令一次比一次嚴,簡直就是要把他們壓搾到死的架勢。
    偏生他們這一火有狄葉飛過人的美貌,有若干人亮瞎人的裝備,還有賀穆蘭這種在後面經常放冷箭的陰險火長,敵人每每總是發現他們這一火不同尋常,圍攻的人也越來越多。
    哪怕是為了干掉弓箭手,也得拼死上前。
    在這個時候,同袍之間的互幫互助就變得非常重要。右軍都是魯直的漢子,願意跟隨“花木蘭”的,跟隨“狄葉飛”或是其他什麼人的同袍也經常靠攏在賀穆蘭這一火的身邊,救了他們不少次。
    但也有救不了的時候,就比如此時……
    .
    “入你母的!是埋伏!”
    賀穆蘭等人跟著蠻古大將追擊了幾十裡,越跑越不對勁,身後的隊伍拉的太長,前方的柔然人倒像是在放慢腳步。果不其然還沒過一刻鍾的時間,從右翼突然又來了一支柔然兵,而賀穆蘭等人護衛的,正是右側。
    柔然人喜歡打埋伏戰,因為他們慣於逃跑,也確實不是鮮卑人的對手,所以逃跑的次數實在太多,鮮卑人的軍功和戰利品都系在這些活人身上,十有□□要追,這追擊之中的埋伏戰最是好打,柔然人十次逃跑裡,倒有兩三次就是有所埋伏的。
    這也是前世的花木蘭為什麼不那麼熱衷於追殺敵人和贏取軍功的原因。一個是她想活下去,二是軍功再好,得有命拿,何況拿到了也不長久,她畢竟是個女兒身。
    “哈哈哈!來的正好!老子正好缺軍功!”
    蠻古大笑三聲,不懼反喜。
    “我看他不是缺軍功,是缺心眼!”
    賀穆蘭難得罵了一句,看著洪水一般湧來的敵軍騎兵,臉上不由得升起了“我大概是要死在這裡”的表情。
    連武藝最高強的賀穆蘭都露出了這樣的表情,其他人是什麼心情,可以想象。
    要不怎麼說蠻古是個妄人呢,他見到這樣的局面,不但沒叫全軍撤退,反倒叫長矛手、長槍手等拿長兵器的到前方也去沖鋒,為後面用近戰武器的騎士做掩護,騎射兵准備射箭迎擊。
    賀穆蘭既可以做騎射兵,也可以做前面的沖鋒兵種,但對方這麼多人,射箭能起到的作用已經很小,怕是沒射出兩箭對方就已經到了面前了,所以她把自己的弓丟給了弓術也不弱的狄葉飛,讓他到陣後去射箭,自己一提長槍,到前面去了。
    阿單志奇、那羅渾、吐羅大蠻和若干人等人都是用長兵器的,她在前方,也好照應一二。
    一場混戰就這麼打起來了,弓弦之聲不過響了兩下,柔然騎兵就已經沖到了面前。蠻古大吼一聲手提大錘就沖了出去,他那些親兵露出認命的表情也跟著沖出去了。
    在他們的前面,是已經提前開始沖鋒的賀穆蘭等用長兵器的騎兵,雙方只是一個沖鋒,場上就多出至少兩百匹空馬來。
    近戰肉搏開始了,每一個魏兵都要對上至少三個敵人,賀穆蘭已經見到不少熟悉的同袍被砍去了頭顱,連縫合傷口的機會都沒有了。
    死的最多的是戰馬,因為有些馬匹通人性,會站起身子用胸腹抵擋敵人的長槍,馬倒在地上後,大多數馬的主人就會落在地上,然後一行行被馬蹄踏爛了的人,和自己的戰馬一起倒臥在地上,從此融為一體。
    賀穆蘭自從軍以來,沒有見過像今天這般嚴酷的場面。上次被馬踏死時死的太快,反倒沒有這次直面大批同袍死去時來的震撼。
    誰說柔然人膽小?
    誰說柔然人脆弱不堪!
    那些喊著他們“蠕蠕”的人來看看吧!同樣是人類,哪裡會有菜青蟲一般軟弱愚蠢之人!
    不過是愛惜性命罷了!
    她的雙眼裡噙滿淚水,揮舞著長槍像是風暴一般卷向敵人,這種戰爭的形象確實是殘暴極了,在現代生活的人根本就不曾見過這種光怪陸離的傷亡形象,而他們的主將蠻古卻像是在欣賞著這場殘暴的殺戮……
    去他媽的主將!
    他難道就不能撤退一次嗎?
    賀穆蘭第一次憎恨起自己的身份。因為自己只是個小兵,什麼都不能做,什麼也做不了,為了盡力護住身邊的同袍,就只能竭盡全力地去殺人。
    殺!殺!殺!
    她正在變成自己最害怕的那種人!
    “二隊跟上來了!有援軍了!”阿單志奇突然大聲叫了起來。“二隊來了!三隊四隊應該也來了!又多了三百人,大家再撐撐,會有援軍的!”
    蠻古的大笑聲傳入所有友軍的耳朵裡,他在戰場一向是這麼張狂而凶猛,這讓敵人們總能很快的找到他們的主將,而後將壓力傾瀉到那一處去。
    賀穆蘭等人發現來自他們這邊的壓力陡然一輕,再仔細觀察戰局,原來敵人已經朝著蠻古所在的主部去了。
    該死!
    狄葉飛和殺鬼、胡力渾他們是留在蠻古那邊的!
    所有人都瘋了一般的向蠻古所在的位置支援,主將對於一支部隊的作用可想而知。若是主將死了,隊伍很快就散掉,回營以後等待他們的也是倉皇無依的日子,就像是死掉主將突貴的花木蘭。
    花木蘭在那段日子裡被其他副將要來要去,過的很是不快活。
    賀穆蘭等人想的卻沒有那麼多,他們只想回去救同火!他們的同火還留在那裡!
    若干人的馬速度最快,一馬當先,這個火裡武藝最差的少年都已經奔到了隊伍的最前面。
    “二隊三隊已經趕過去了……”阿單志奇微微心安。一隊是百人,兩百人的騎兵去救援,至少能阻擋一會兒。
    賀穆蘭想的也是一樣的事情,她的長槍突刺不斷,一個又一個的蠕蠕人墜落馬下,待他們到了蠻古那邊,發現二隊三隊都圍著主將作戰,而被落在一旁的狄葉飛等人卻是岌岌可危。
    ……拼了!
    賀穆蘭不管不顧地朝著狄葉飛沖了過去。
    作戰時狄葉飛都戴著皮盔,自然是看不起臉面,但近身以後自然是能看到的。就算是他滿臉鮮血,表情駭人,“血腥美人”的名號也不會虛傳,越來越多的人想要拿下狄葉飛,胡力渾已經全身是血,眼看就要護不住他……
    一個男人突然殺了出來,手持長刀拼命劈砍。
    “去將軍那邊!你們快走!”
    “一起走!”狄葉飛和胡力渾寧死不退,三個人邊打邊走,卻抵不過人多勢眾,不過眨眼間的時間,就全部落入了包圍。
    “俘虜!漂亮!給我們!不死!”
    也有通曉一點鮮卑話的柔然人胡亂吼叫著什麼,後面來支援的盧日裡大大地“呸”了一聲。
    “這可是我們右軍的勇士,怎麼能給你們擄了去!我們鮮卑人沒人怕死,要老子們把同袍送給你們當奴隸,癡心妄想!”
    盧日裡已經滿身是血,也不知是敵人的還是自己人的。
    對方會憐惜狄葉飛,卻不會憐惜盧日裡,沒一會兒,他就被一刀□□了肚子,掉下馬去再不能動彈了。
    賀穆蘭沖到狄葉飛身邊的時候,見到的就是和花木蘭那次見到的一模一樣的場面。盧日裡倒在馬背上,狄葉飛猙獰著面目發瘋一樣的揮舞著武器,不允許任何柔然人過去砍他的頭顱,胡力渾兩個眼睛都睜不開了,舉著刀的手都在發抖……
    若干人一聲大吼沖了進入,然後是四個家奴、那羅渾、阿單志奇和賀穆蘭等人。等來了援軍的狄葉飛如釋重負,對著賀穆蘭歇斯底裡地大叫了起來:
    “盧日裡中刀了!花木蘭,你不是會縫嗎?縫啊!我們撐著,你縫啊!”
    賀穆蘭一咬牙,打馬沖向盧日裡,一把跳下馬去,從他的馬上拉下他的身體。
    他的身子被拉下來的那一瞬間,賀穆蘭就傻了。
    他的腹腔已經被整個打開,隨著盧日裡身體滑下馬的,除了他的身子,還有許多腸子和其他器官。
    捅他的柔然人根本不是直捅,而是用刀從上到下直接拉開了他的肚子。
    她咬了咬唇,成了這樣,神仙來了也救不了了。
    就算什麼都縫合的起來,大出血在這個沒有輸血的時代,也是救不回來的。
    賀穆蘭發現盧日裡居然還沒死,但是已經痛得說不清楚話來了。
    她彎□子,在一片大喊聲中問道:“你說什麼?究竟說什麼?”
    “殺……我……”
    盧日裡盯著她,“殺……殺……”
    賀穆蘭猛然間就想起了普氏兄弟。
    他們臨走前告訴她,他們在戰場上“誤殺”的人,是已經活不成的火伴。只不過軍中為了遏制這種情況,所以只讓其他人傳做“誤殺”。
    “我做不到啊……”賀穆蘭的情緒一下子崩潰了。“我做不到!”
    被腸子淋了一身,目睹同袍的死亡還不算,還要親手殺了同袍嗎?
    這是一個何等殘酷的世界!
    狄葉飛得了援助,很快也跳下馬來,直朝著盧日裡的方向狂奔。
    “花木蘭,你怎麼還不縫……”
    究竟怎麼縫呢?
    天女下凡也縫不了了吧?
    他一下子跪倒在盧日裡的身側,將他的腸子和其他器官塞回腹腔內。
    “你別死,兄弟!你死了,我以後該怎麼面對自己呢?我害死了同袍?我的同袍為了我不被擄走被殺了?我不想背著這麼痛苦的日子活啊,盧日裡,你別死,你別死……”
    狄葉飛像是譴責一般的對著賀穆蘭大聲吼叫了起來,可賀穆蘭完全生不出生氣的意思。
    他大叫著:
    “花木蘭,你縫啊!你縫啊!你愣著做什麼!”
    周圍的廝殺聲不斷,若干人和他的四個家奴像是一道牆一般擋在他們的身前,二隊盧日裡的同火們發現情況不對也沖了過來,原本該是危險無比的馬下,卻因為這些人的緣故變得十分安全。
    這是賀穆蘭第二次在馬下看著戰場,而兩次一模一樣,升起的全是無能為力的挫敗感。
    “狄……不後悔……莫哭……”
    盧日裡的瞳孔開始慢慢散開,回光返照讓他的表情變得柔和起來。
    “我……女人……”
    他連前世說完全的話都沒有說完,就這麼死去了。
    “你縫啊……”
    狄葉飛的聲音還在不停的縈繞在賀穆蘭的耳邊,像是從空中直接塞入腦海裡那般的一直回響著。
    賀穆蘭從懷裡掏出象牙盒,卻沒有打開,而是忍不住一把抱住他的身子,對他的耳邊叫道:“他死了!盧日裡死了!哭,你哭啊!”
    像花木蘭那時候那樣哭啊!
    狄葉飛呆愣愣的趴在賀穆蘭的肩頭,眼睛裡全是盧日裡流出來的血。
    紅的如此刺目。
    戰斗以其他人陸陸續續的趕到而結束,柔然人見人多不可力拼後,丟下一百多具屍體撤退了。而賀穆蘭這邊留下的人更多。
    蠻古不過是傷了一只胳膊,幾乎沒太大的傷,死的最多的是他的親兵和心腹,然後就是賀穆蘭這樣第一輪沖鋒的騎兵。
    胡力渾全身都是傷口,但大部分都是箭支擦過的傷,但是他的馬卻不行了。
    蠻古似乎也沒想到清理戰場後死的人有這麼多,一時有些回不過神,騎在馬上不知道想些什麼。
    二隊的人看到盧日裡死的那麼慘烈,當場就控制不住把殺了他的那個蠕蠕碎屍萬段了。
    其中一個盧日裡的同火大概知道他為什麼會脫隊去救狄葉飛,忍不住對著狄葉飛“啐”了一口口水。
    “啐!禍水!”
    此時狄葉飛正跪坐在盧日裡的旁邊,那一口口水吐在他的頭頂上,說不出的讓人惡心。
    那羅渾幾人當場就要動手,被賀穆蘭按下了。
    二隊盧日裡的火長也拉走了那些同火,去了另一邊吵鬧起了什麼。
    賀穆蘭閉了閉眼,開口道:
    “狄葉飛,人死不能復生……”
    “火長,你不是會縫傷口嗎?”他抬起頭,凝望著賀穆蘭的眼睛,說道:“把他的肚子縫起來吧。”
    “……至少,留個全屍。”
    賀穆蘭的淚水一下子就蔓延到她自己都吃驚的地步。她身體裡屬於女人的那部分總是時不時的跳出來騷擾她。
    但很快她就發現這是不需要擔心的軟弱,因為其他聽到這話的同袍們眼眶紅的比她還慘。
    賀穆蘭取出象牙盒子,開始小心地替盧日裡縫合肚子。
    她的縫合針線第一次面世,做的卻是這麼讓人悲傷的事情。
    一針一線,賀穆蘭像是面對真正的病人那樣,分層開始為盧日裡縫合。
    隱隱約約間,她聽到狄葉飛在自言自語。
    “他說……不後悔……莫哭……女人,是想說些什麼呢?為什麼我這麼沒用,無論如何都要別人來救才能活……”
    這世上,只有賀穆蘭知道盧日裡說的是什麼意思。
    因為花木蘭,曾經親眼目睹過同樣的一幕。
    那一次,死於肺部受傷、還有余力的盧日裡,究竟是怎樣說的呢?
    “……你莫難過,我雖然是為了救你而受的傷,但我並不後悔……”賀穆蘭開始復述起她記憶裡的話語。
    “我有個遺願,只有你能替我達成……”
    狄葉飛猛然抬起頭,不敢置信的看著邊縫著破洞,邊開始說話的賀穆蘭。
    “火長怎麼了?被盧日裡上身了?”
    “花木蘭怎麼回事?怎麼開始說傻話……”
    “天啊,她在替盧日裡縫破洞,不會盧日裡托她交代遺言吧?”
    一群人從竊竊私語到軒然動蕩,又驚又懼又疑的看了過去。
    賀穆蘭的心神已經完全沉浸到那段記憶裡,身為這個世上唯一一個能傳達死者聲音的人,她必須要把那些哽咽在胸腔裡的字句一個個呈現出來。
    “我一直想和女人……你親我一下唄……”
    她臉上露出了戲謔的表情。
    盧日裡留下的同火赫然地捂住了口鼻。
    那是盧日裡在營帳裡討論狄葉飛時經常露出的表情。
    事實上,他回去給狄葉飛送那些東西,也是他們攛掇的。
    他們想要看他出丑,想要讓他清醒,所以才出了那麼餿的主意,那種拙劣的讓人想要捧腹的追求方式。
    可惡!
    要是知道他是這樣的,他們就不會那樣攛掇了。
    至少……
    至少做著夢死也好啊……
    “你要是女人多好……”
    賀穆蘭的聲音已經微不可聞。
    “女人的身子……是什麼……”
    她打下最後一個外科結,用象牙盒裡婦人剪針線活的小剪子剪斷。
    .
    盧日裡的火長教訓完畢,帶著啐了狄葉飛一口的火伴回來收拾盧日裡的遺體。
    戰場上沒人收斂的屍體會被軍中的雜役當成無主的屍體燒掉,東西也會被全部扒光。這大半是因為頭顱被砍掉後,根本找不到對應的身體,所以也無法確定身份的緣故。
    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在混戰中留下軍牌的,也不是每個人都有火伴可以收斂。
    盧日裡是個很仗義的漢子,所以同火間感情很深,那啐狄葉飛的火伴雖然暫時將氣按下了,卻在心中想著,怎麼也要這小子以後在盧日飛墳前叩頭個千兒八百遍才算讓他死能瞑目。
    可當他跟著火長回到盧日裡的遺體身邊時,兩個人都說不出話了。
    他們見到的,是已經被縫上了肚子的盧日裡,以及……
    ——那含淚輕吻火伴額頭的悲傷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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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7 19:50:31 |只看該作者
 ☆、第136章 死者的尊嚴

鳴金收鼓, 班師回營,這個夜無數人不可能過好,相信柔然的游帳如此,黑山大營亦然。
    在右軍的主帳之中,有一帳燭火不滅,那是王副將營帳的方向。
    “我……這次死了三成的人。”軍中不能喝酒,所以蠻古只能灌著涼水。
    這讓他的心都冰冷冰冷的。
    蠻古和王副將一樣,也只有一個千人隊,這一下死了三百人,等候補齊人馬還不知道要多久。
    “聽你這口氣,難得知道反思了?”王猛微微詫異,抬起頭來:“你以前不是常說,只要你還在,永遠不愁沒有可用的兵嗎?”
    “那是因為老子敢拼,會打仗!主將怎麼可能少了我的人!”蠻古將水杯一頓,“可是今天那仗,老子感覺有些不對……”
    每個人看向他的時候,那眼神像刀子似的,都能剜心。
    “哦,有何不對?”
    王副將當得是副將,操的是管家婆婆的心,聽到蠻古也有迷茫的時候,頓時正坐起來,洗耳恭聽。
    “我底下那個花木蘭你知道吧?她今天在戰場上給人縫肚子去了。給死人縫……”他打了個哆嗦,“他回營的時候,老子這個主將喊他,他居然不應我!他那一火的人騎著馬就跑了!”
    “還有老子的親兵,大概死了七八個吧,剩下的哭的像是個娘們一樣,老子鳴金了,他們還在那跪著不走……”
    “打仗哪裡能怕死?敵人越是表現出要撕碎你的架勢,你就越不能弱,你一弱了,就該真的被撕碎了!老子帶了十幾年兵,以少勝多的仗也不知道打了多少,最後贏的都是老子,難道只是運氣好嗎?這些小兔崽子……”
    “那將軍為何十幾年了,軍功都有六轉了,就是不得晉升呢?”王猛搖了搖頭,“將軍沒有想過為何嗎?”
    “老子……老子……”
    王猛雖然名為“猛”,卻是軍中難得的寬厚清醒之人,他平日裡不會主動去攬什麼事,但同袍若真有事請教他、求他幫忙,他也一向是義不容辭。
    留在右軍,他才是真正的懷才不遇。他好生生呆在右軍許多年,先是做親兵,後來年紀大了才出來領兵,都已經四十歲了,才和這些而立之年的將軍們做到一個位階,怕是再呆不了幾年,就要解甲歸田了。
    白頭將軍是很少的。
    正因為如此,同級之將都把他當做長者,願意事事請教他。就連蠻古這樣沒什麼朋友的缺心眼,也和王猛交情不錯。
    王副將自然願意趁此機會點撥他。在他看來,這蠻古若是在任何一軍,怕是早就已經爬到很高的地方去了。可惜他在右軍,而右軍的將軍又是夏鴻,他那般的帶兵風格,自然就很難得到提升。
    他看著語塞的蠻古,歎了口氣。
    “蠻古將軍,即使是夏將軍,也不喜歡一個麾下的將軍經常更換兵員。別的營會怎麼想呢?這將軍的功勳是拿命拼出來的,我們只要也跟著拼,就能和他一樣的功績……如果人人都這麼做,右軍還可能是人數最多的一個營嗎?”
    “這是什麼道理!打仗哪裡能不死人!”
    “可我們是右軍啊。中軍和左軍挑剩下的,大部分都歸了我們。都是些新兵,你那邊老換人,死的也多,這些都是人命!我們補充人本來就比其他兩軍難些,若是整個右軍都拿人命填軍功,我們到後來還有人可用嗎?還有人願意來右軍嗎?”
    王猛見蠻古瞪大了眼睛不知該如何開口的樣子,繼續說道:“此風不可長,右軍有你一個這樣的將軍,夏將軍已經很頭疼了。再多來幾個,怕是會營嘯的就是我們吶。”
    “王猛……我……”
    “下次主戰,好好看看你的兒郎吧。我幾乎能認得麾下所有的人,你呢?你的親兵都快認不得了吧?這樣換下去,有意思嗎?”王副將拍了拍他的肩膀,從懷裡掏出一把烏金匕。
    “這個給你吧,我不愛沖鋒陷陣,這短匕與我也沒有什麼用處。望下次你近身肉搏的時候,能多些勝算,不用親兵拿命去擋。”
    這烏金匕,蠻古纏了他許久都沒有要來,此時他隨隨便便就給了,蠻古接過烏金匕,半天說不出話來。
    ***
    賀穆蘭營帳。
    “老子大比以後一定不在這狗屁將軍手下混了!”
    胡力渾傷勢不重,但傷口多了後流血過多,此時被賀穆蘭用鹽水清洗了一通,裹成了個粽子,躺在鋪床上休養。
    只是大戰後難免興奮,他閒來無事,只好罵罵咧咧,嘴裡說著許多不干不淨的話。
    其余眾人對這將軍也是一肚子火,可是一開始分到哪個營根本就不是他們這些人能決定的,此刻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大比上,若是表現的好了,自然會被夏鴻將軍看中,高升上去。
    他們幾人的功勳早就夠升百夫長了,就和普氏兄弟一樣。
    只是武勳和實職不同,你有資格升,不代表就有位子給你坐。
    他們幾個一戰過後衣服都穿不得了,就算洗也洗不掉那一堆血漬,所以一群大男人在帳子裡脫了個精光,阿單志奇用火塘裡的滾水兌了一盆熱水,他們圍著那盆水就開始隨便擦洗了起來。
    賀穆蘭對這種場面已經見怪不怪,軍中要看到沒有肌肉的弱雞才是奇怪,弱雞早就死絕了。所以看到一群壯漢在她身邊擦洗,她甚至也能做到脫得就剩一點衣服,跟著擦擦手臂、肩背什麼的,但是全脫卻沒有過。
    “你不好好擦擦?背後也有血污吧?”
    若干人看著賀穆蘭拿起一塊帕子在衣服裡面擦背後,皺了皺眉,“要不然,火長我幫你擦?”
    “我不行,我從小就有毛病,肚臍和胸口一露出來就拉肚子,拉起來可遭罪了……”賀穆蘭敷衍了一下,隨便掏兩下掏完,便開始穿干淨的夾襖和外衣。
    “難怪經常看到你拉肚子……”阿單志奇了然地點了點頭。“那確實要小心照料好自己,萬一大戰前拉肚子,命都沒有了。”
    他就是大比之前大蒜吃多了,拉了好多次肚子,最後才發揮不利的。
    不過,若不是他發揮不利,就不會到右軍的黑營去,也遇不見花木蘭了。這麼一說,還要感激那些姜蒜才是。
    話說回來,到底是誰給他的那些姜蒜?
    “你胸口和肚臍不能露出來,以後還娶個什麼媳婦兒啊?洞房的時候就坐在恭桶上不走了嗎?”
    吐羅大蠻賊笑了起來,關於這件事,他得意的很。
    “火長也是個童子□□?連女人的身子都沒看過……”
    “吐羅大蠻!”
    “能不能少說些話!”
    吐羅大蠻馬上意識到這玩笑開的不好,只是住口也已經晚了,已經擦好身子的狄葉飛胡亂穿上衣服,表情難看地走了出去。
    盧日裡的死對他的打擊很大。
    如今,也只能靠他自己慢慢想通了。
    那羅渾和殺鬼早就已經一身血腥味的縮在角落裡睡著了,負責沖鋒的那一群騎兵是消耗最大的,不是每個人都像賀穆蘭這樣力大無窮、體力又好。
    賀穆蘭站起身,一點點穿回其他衣衫,正准備鑽進床褥裡好好休息一番,門口卻突然傳來了叫喊聲:
    “請問花火長可在?”
    已經到了晚上了,由於近日裡剛剛大戰過,右軍蠻古帳下的這一營都幾乎沒有睡。有的會去殤帳給死去的火伴焚燒衣衫,有的則是處理傷口、清理身上的穢物等等。
    這時候有人來找,莫說賀穆蘭奇怪,就連火裡其他人都奇怪的很。
    賀穆蘭走到門口,掀起營帳彎腰出去,發現是幾個不認識的魏兵,為首之人年紀不小,大約有三十來歲了,見她出來,一抱拳,朗聲問道:
    “白日裡,我聽其他火的兄弟們說,花火長會縫合屍體?”
    “……誰和你說的?”
    “盧日裡那幾個火伴都傳開了,都說你能通靈,還會縫合……”
    “老四!”
    那年輕的魏兵立刻不說話了。
    “咱們幾個前來,是想求花火長給我們今日戰死的同火安上頭顱。他的頭我們拼死搶回來了,可是因為身首異處,軍牌又不知道掉哪裡去了,功曹不肯承認那是他的屍體,要將他的東西收走……”
    那火長此時悲戚的像是個老人,連皺紋都出來了。
    軍中催人老,往往二十幾歲的青年看起來都像是中年人,更別說這個三十歲已經算是中年的年紀。
    “他家中還有妻女,那些兵器和戰利品若是送回去,好歹還能讓他的妻女多過幾年好日子。若真是給功曹收走了,怕是就當無主之物給處置了。他屍首不存,多半也不會為他立塚,以後家中和軍中祭祀,都沒個主位……”
    軍中有戰死主位的,日後大可汗論功行賞,也會賞賜家人。這也是為什麼莫懷兒兩世都這麼悲劇的原因,他根本不可能以“為國捐軀”的身份下葬,家中也得不到任何的撫恤。
    那火長身後幾個火伴眼眶通紅,噗通噗通的就朝賀穆蘭跪了下來。
    看他這火裡人人按排行論名,也就知道相處的時間不短了,如今落到這個下場,難怪同火趁夜來求。
    賀穆蘭看著滿臉皺紋的火長,在看看幾個跪下的火伴,伸手去攙扶他們。那幾個人哪肯站起來,無奈賀穆蘭力氣太大,一手一個,將他們都拽了起來。
    “你們無需如此,我進去拿上針線,跟你們去就是。”
    賀穆蘭返身回帳,一進帳子就嚇了一跳。
    同火的若干人和吐羅大蠻等人蹲在帳子旁邊,側著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見賀穆蘭進來了,他們也不尷尬,只是皺著眉勸道:
    “真要去?若是傳開了,以後各個都來找你做這個,功曹會不高興的……”
    “你剛剛清理過自己,去了殤帳,回來又要再洗?”
    “太晦氣了吧,你又不是仵作……”
    賀穆蘭越過他們,把自己干淨的外衣脫下,套上了一件若干人丟下的髒外衣,拿起案幾上的象牙線盒,一邊揣進懷裡,一邊和他們說道:“至少今天,無法熟視無睹。如果我不這麼做的話,今後很長一段日子會睡不好覺。”
    她並不是個濫好心的人,可是她現在已經理解了鮮卑的軍戶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身份,也知道每一個軍戶的死去對家庭代表了什麼。
    花木蘭為什麼會說出“我不怕死,比起死,我更怕的是改變他們的生活”,她已經從丘林莫震那一家裡了解了。
    即使是英雄,即使死時以大將軍之禮下葬,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該愚昧的還是會愚昧,該痛苦的還是會痛苦。
    不,應該說,會更加深刻。
    所以若是能做點什麼,盡力去做。在知道縫合起盧日裡的肚子能給狄葉飛帶來那麼大的撫慰以後,賀穆蘭覺得這種事是有意義的。
    有意義的事,何必問它該不該做呢?去做就行了。
    賀穆蘭跟著那一火人走了,去了停放屍體的殤帳。
    並不是每一具屍體都會被人帶回來的,只有那些有火伴的、或者互相有所關系的人,才會在雜役營的雜役們打掃戰場前將這些人的屍體抬回來,在私下火化後將屍體送到同袍的家裡去。
    也有腰包比較鼓的,會買一口棺材,再請人將屍首送回鄉間。
    大部分的屍首,無論是敵是友,都被雜役營裡的雜役在打掃戰場後集中起來給燒了。
    最早的時候,鮮卑人是不處理屍體的,自然會有野狼和豺狗之類把它們吃掉。是漢人的軍醫到了軍中後,告訴鮮卑人若是讓屍體自然腐爛,很容易讓軍營中患上疫病,那些疫病並不是天神發怒,而是來自屍體的詛咒。
    自那以後,才有了雜役營的“搬死役”,才有了殤帳。
    殤帳燈火明亮,鮮卑人早期的宗教信仰和火有關,軍中雖然不許宣揚鬼神之說,但這種千百年來來流傳下來的規矩卻是不可能改變的。殤帳裡留著許多守夜的同火,殤帳外立著火盆,裡面焚燒著死者身前穿過的衣服。
    “燒葬”和“鼓樂歌舞相送”是鮮卑人的傳統,若有薩滿在的話,沒有屍骨的人,還要招魂虛葬。
    如今薩滿自然是不會有,不過軍中向來對士卒如何發散心中的悲傷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處偏僻的殤帳外若是鼓樂整晚,也沒有幾個軍紀官會管。
    賀穆蘭沒有來過殤帳,她的火裡人都活的好好的,自然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也許前世花木蘭有過,但這些記憶並不深刻。
    也許對花木蘭來說,這些記憶已經多到麻木,無需牢記了吧。
    所以她受到的震撼,根本不足以言說。
    她參加過不少次葬禮,畢竟她上輩子是法醫。那些追悼會上的苦痛流涕,那些躺倒在地上的婦人哭的如同唱歌一般的場景,已經讓她對“喪儀”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可是鮮卑人不是那樣,鮮卑人是唱著歌守靈的。
    殤帳四處隨處可見擊鼓而歌之人,也有些人跪在屍首前,把生者之前用過的東西放入巨大的火盆中,一點點的燒掉。
    殤帳綿延一片,除了屍身、火盆、擊鼓而歌之人,還有許多穿著白衣的巡夜官,他們是為了防止失火而設置的雜役,每人身後都有大缸,裡面是每天從軍營各處搜集來的污水,可以隨時用來滅火。
    賀穆蘭就在一片踏歌聲、鼓樂聲中,跟著那一火人找到了他們同火的屍首。
    頭顱被放在死者生前的馬鞍上,想來他的戰馬也已經是死了。
    軍中又要有一頓馬肉肉干可食,那些剝下來的馬革,不知又要裹上多少戰死者的屍體。
    他們見賀穆蘭果然前來,一個個又是歡笑又是落淚,行禮的、大聲贊歎她的德行的皆有。賀穆蘭跪坐在那具屍體的身旁,拿起那顆已經發青的頭顱,仔細比對了一下。
    這是她的職業習慣,先看看傷口。
    “……確實是他的身子。”
    賀穆蘭丟下這麼一句話,開始彎下腰縫合了。
    “這自然是他的身子,老九一直盯著。頭是火長和老四老五拼死搶回來的。”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鮮卑人擦了擦眼淚。
    “二哥是我們之中武藝最好的一個,老天真不長眼睛。”
    是啊,在戰場上,武藝好,不一定就代表不會死啊。
    賀穆蘭小心的縫合起屍體,法醫的職業道德之一就是“尊重屍體”,所以大部分時候即使進行了檢驗,只要屍體沒有殘破到不可修復,在檢驗完成後都會基本縫合好,保持完整。
    雖然縫合不會像做外科手術那樣仔細,但也會按照家屬的要求去做。器官也會裝進袋子裡放入腹腔內。
    對於這種工作來說,賀穆蘭做的比殺人趁手多了,自然是神情認真嚴肅,手法精准熟練。
    看著一個人在死人身上飛針走線,而且縫合手法和女人縫衣服完全不同,那幾個同袍不知怎麼的就想起盧日裡的同伴所說的話。
    “花木蘭,是可以通靈之人……他替盧日裡把遺言說出來了……”
    .
    “花火長,他有什麼遺憾嗎?”
    忍了半天,老三還是開了口。
    賀穆蘭正在忙,沒意識到他在說什麼,還以為說這人死的痛不痛苦,她安慰家屬是做慣了的,立刻不假思索地開口。
    “傷口平整,用刀的人砍的很快,他應該沒有痛苦太久,所以肌肉都沒有痙攣起來。他並不是非常痛苦的離開這個世界的。”
    幾個年紀較小的火伴立刻如釋重負的抱在一起,像是得到了什麼赦免。
    縫合結束後,賀穆蘭接受了幾個同袍的謝意,擦了擦手,站起身來。
    跪坐的太久了,猛然站起來時頭有些發暈。她的眼睛驀地一下子像是沒有了焦距,在這燈光下看起來更是神秘又惑人,那幾個同火不知為何對著這個並不算高大的男人升起了一股敬畏之心,紛紛拜伏了下來。
    賀穆蘭和屍首在同一側,她以為對方拜伏的是屍首,微微往旁邊避了避,走出帳去了。
    殤帳是停放屍骨的地方,氣味自然不會好。殤帳裡被同火之人點著油燈,帳外的土地則泛著暗藍,賀穆蘭踩在帳外堅實的土地上,又一次升起了“成就感”這種東西。
    上一次是救人,可是救錯了。
    這一次是給予死者應有的尊嚴,希望不要再生事端。
    賀穆蘭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夜晚吹起的風將她的頭發吹亂,但是她一動也不動地站著注視一個點。
    在另一邊穿梭著的,是她的火伴狄葉飛。
    他在替盧日裡的同火們擊鼓,哼唱著熟悉的歌謠。
    原來他來了這裡。
    賀穆蘭擔心狄葉飛看見她尷尬,轉身欲走,卻被一個人拉住了衣袍。
    待她扭頭一看,那被人叫做“九弟”的小伙子滿臉不安地站在她的身後,聲如蚊吶般地說道:“能不能也請你為我們的火伴擊鼓呢?”
    鼓在軍中是再常見不過的東西,但誰能敲鼓是非常講究的。若是有人死了,擊鼓者必定是死者最親密、或地位最高之人,賀穆蘭嚇了一跳,搖頭婉拒道:“我只是替他收斂了屍體,怎能擊鼓?還是請你們火長……”
    “請花火長擊鼓吧……”
    幾個同袍出了帳篷,懇切地說道:“你保住了他的名聲、保住了他的東西,還讓他的妻女有墳塋可立,這般的大恩,怎麼不能擊鼓呢?”
    賀穆蘭被幾人擁到那座鼓前,實在推辭不過他的好意,席地而坐,拍了起來。
    她力氣大,又是第一次拍鼓,摸不清輕重,這一聲鼓響倒驚得四方注目,賀穆蘭忍不住老臉通紅,第二次拍下去,就輕了許多。
    但她哪裡會擊鼓?也就這麼亂七八糟自己也臉紅的胡拍著。
    狄葉飛自然也是聽到了那聲鼓聲,看到了在敲鼓的賀穆蘭。待看到火長手足無措的樣子,他手中的鼓敲得更大聲了點。
    他母親是伎人,他自然也精通音律節拍之術,賀穆蘭模模糊糊聽到了狄葉飛那邊的鼓聲,便合著他的拍子依樣畫葫蘆的跟著拍。
    她的鼓雄壯有力,狄葉飛的鼓慷慨激昂,漸漸的,各處的鼓聲合在一起,殤帳中樂聲一片。
    ‘城關鐵鼓聲猶震,匣裡金刀血未干。’
    狄葉飛扯著沙啞的聲音,放聲大唱了起來。
    “水往低處流,鳥往高處飛。
    男子生而戰,女子生而織。
    勇士朝前望,烏鴉往下看。
    既已生為人,終有死亡日……”
    “既已生為人……”
    “終有死亡日……”
    ***
    自賀穆蘭那次幫同袍收斂了屍體以後,有越來越多的人在戰斗之後請她出賬幫著縫合死者的身體。
    有時候是斷掉的手腳,有的時候是被破開的肚子,有的時候是追回了戰死者的頭顱,有的則是請她分辨一番究竟哪具身子才是那個頭的。
    賀穆蘭不知道只是一次有感而行成了這樣的結果,同火們紛紛都對此表示出擔憂之情。
    一來這活兒有點像仵作這般的賤役,不利於賀穆蘭在軍中積累名聲;二來賀穆蘭之前夜裡經常出去勤練武藝,被這些事情纏身後,根本沒時間再練了。有時候傍晚出去,到深夜才能回返,就連巡更官和門口的門官都不攔著她在夜間來回行走,因為他們總覺得賀穆蘭和那些鬼神之事已經聯系了起來,不可沖撞。
    阿單志奇無奈地肩負起了燒飯的任務,因為賀穆蘭有時候早上根本起不來。眾人看待她的眼神越來越崇敬,漸漸的,除了小兵,連百夫長以上的尉官若是戰死,有時候也去請她擊鼓而歌。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若干人是鮮卑貴族,天性裡就有一種敏感。
    “功曹們不打仗,就靠吸兵血過日子,你再這樣做,以後恐遭大禍!反正只是克扣一點,又不是完全不給他們,你這麼辛苦的拼湊屍體,何苦來哉!”
    賀穆蘭收拾針線的手一頓。
    她想起了前世死在花木蘭懷裡的阿單志奇。
    “你覺得那種克扣對嗎?”
    “當然不對!可是這不是我們改變的了的!”
    “我不是正在想法子改變嘛。”賀穆蘭笑了笑,“等大家都有了收斂同伴的習慣,遺物也就有地方可送了。鮮卑人的習慣本來就不是這樣的,不也是漢醫的緣故才改變的嗎?”
    “雖然這麼說沒錯,可是……”
    “總要有人先做。”賀穆蘭掩上象牙盒。“其他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先是個士卒,然後才做這些事。我本份內的事做好了,就算在其他方面有所逾越,也不算是什麼大事兒。”
    她要固執起來的時候,並不比前世大聲訓斥著新兵“都不准給我死”的花木蘭要容易動搖。
    所以同火就算再擔心,也只能默默為她祈禱,希望上蒼能保佑好人。
    賀穆蘭幫著收斂的第四十日,由於她從不收同袍的謝禮,這些得過她幫助的人湊了錢財,送來了兩套玄色的衣衫。
    這件絲綢和厚麻拼接制成的衣衫古樸雅致,衣襟和袖口還有馬毛織就的裝飾。鮮卑人是胡服騎射的民族,所以即使是禮服也是緊窄的袖口和寬大的褲褶,便於行動。
    賀穆蘭莫名其妙的看著一群同袍頂禮膜拜著送上了這兩套奇怪的衣衫,她正准備推辭,對方話也不說,調頭就走,然她連追都追不上了。
    “這是什麼……”
    鮮卑人流行送人衣服以示感激嗎?
    “咦,你竟不知嗎?”若干人看著她手中的衣服,也是一驚。“對了,你不是貴族,家中以前可能接觸不到他們……”
    “這是薩滿的衣衫樣式啊。玄衣馬鬃,頭戴羽冠,薩滿們的打扮。大概軍中同袍擔心做的太明顯會被人申飭,所以這件衣服已經不太像薩滿的衣衫了,倒有點像我們的戎服。是好料子,你就穿吧。”
    “可以嗎?”
    “不穿會更浪費吧?這是同袍的心意,不仔細看,看不出究竟的。”
    由於黑色確實耐髒,而且厚麻便於清洗又擋風,賀穆蘭倒是確實很喜歡這兩件制作細致的外袍,漸漸的,賀穆蘭如同狄葉飛的“血腥美人”一般,有了一個自己的名號。
    右軍人人都喚她:
    ——玄衣木蘭。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我不行,我從小就有毛病,肚臍和胸口一露出來就拉肚子,拉起來可遭罪了……”
    某一天,含羞帶怯的若干人遞給花木蘭一件東西。
    賀穆蘭(驚訝):肚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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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7 19:50:59 |只看該作者
 ☆、第137章 冠軍木蘭

  接下來的日子,他們腦殘的蠻古將軍似乎是有些轉變,大概也和他麾下的將士少了三成有關,冒進的時候是沒多少了。
  胡力渾在帳中躺了十天,阿單志奇想著法子在軍中給他找豬肝、牛肝之類的動物內髒補,補的他一個大老爺們到處冒泡,不得不強撐著爬起來繼續操練。
  賀穆蘭的一身黑衣已經成了標志,她現在很窮,戰利品大都寄回家去,此外便是消耗在嘴上和絲線上,沒什麼好衣服,別人送的這兩件厚麻絲襯的外襖十分暖和,她也覺得自己當得起,便當做常穿的衣衫經常穿著。
  作戰的時候自然是換掉的,因為刀槍無眼,劃壞了她還得縫,其他時候,賀穆蘭幾乎就和“玄衣”掛上鉤了。
  軍中的感情是漸漸發展起來的,賀穆蘭在右軍同袍之間的聲威和影響力已經不像是一個小兵。
  每日清晨,阿單志奇去灶房,熱水和飯菜一定是已經做好了的,他們去水帳,總是能不用排隊先拿到水。曾經折辱過狄葉飛的那些人被許多人偷偷揍過,即使對狄葉飛和賀穆蘭其他的同火,他們也表現出尊重的心態來。
  狄葉飛又一次受到了來自“花木蘭”的庇護,這一次用的不是武力。
  若說花木蘭是以力量和人格魅力使得無數軍中將士信服的話,那賀穆蘭就是憑借著她對“生命”的尊重和熱愛,而感染著無數人。
  轉眼間三個月的大比就又到了,賀穆蘭一火人早就摩拳擦掌,希望能一展長才了。
  賀穆蘭原本想慢慢歷練的想法在蠻古手下也得到了巨大的轉變。一個將軍對軍中的影響遠比小兵要深遠的多,小兵做不到的事,哪怕是個□□品的裨將,都可以輕松做到。
  小兵不能救的人,一個將軍可以一聲令下就救回來。
  人說不想當將軍的兵不是好兵,賀穆蘭以前嘲笑過說這話的人不知道“人各有志”這句話的意思,等真到了軍中,她才知道了自己的淺薄。
  等到了這個環境,一直當兵,要麼就熬成老兵,要麼就變成死兵。
  軍中新兵大比一月一次,正軍大比三月一次,三軍大比則是半年一次,目前還從未出現過“三冠”的勇士,因為每次得到三軍大比冠軍的都是中軍,而中軍的冠軍幾乎都是貴族家的家將,或者干脆就是貴族之後。
  這個時代,高門和貴族受到的教育,根本就不是這些普通兵戶可以想象的。
  “有什麼好比的,冠軍肯定是花木蘭。”阿單志奇不甘心的收拾著自己的弓箭,“目前還沒人能射出一百五十步去。”
  “那也不一定,你只有弓箭不如花木蘭,其他地方拼一拼……”阿單志奇的同鄉是左軍,不大了解賀穆蘭的本事,所以還在安慰他。
  “你不知道,我沒哪一樣能越過他去。”阿單志奇連連搖頭,“能在這火裡,是我的幸運。”
  “你可是我們武川難得的勇士,怎麼也說這麼喪氣的話?”
  “哎呀,這世上有些人生來就是為了打仗的。我算什麼勇士。倒是你,你這次大比准備的怎麼樣……”
  像這般的對話在右軍各處都議論著。
  有些想要讓花木蘭手下留情的人拐彎抹角的打聽到了他們火裡,待打聽到花木蘭最好肉食,喜歡吃些肉干果脯之類的風物,頓時喜不自禁,一個個趁休沐時采購了一番。
  “這是我買多了的鴨肫,你嘗嘗……”
  “這是肉醬,聽說你吃胡餅難以下咽?加上這個看看……”
  “這是肘子,最好在火塘裡烤烤再吃……”
  賀穆蘭又一次享受了新兵大比前的待遇,笑的眼睛都睜不開了。
  “啊,謝謝謝謝……”
  “我最愛吃肉醬,多謝你了……”
  “豬耳朵好下酒,可惜沒酒……”
  同火之人羨慕的要命,吐羅大蠻見賀穆蘭拿了吃食進來,一把奪去她手中的油紙包,大叫了起來:
  “大比在即,說不定有些壞心眼的家伙在吃的裡動手腳,想讓你們拉肚子。你不是腸胃不好嗎?說不定他們就是打聽到了,故意弄這些油膩的東西讓你的肚子難受……”
  他打開紙包,抓起一塊豬耳朵塞嘴裡。
  “我既然身為你的同火,就勉為其難,幫你先‘驗驗毒’。”
  “你這話說的,都是同袍,誰會做這種無聊的事……”賀穆蘭其實對這個時代的鹵菜不大感興趣,許多香料都沒有,吃起來都是一個味兒,她只偏好肉干。
  見吐羅大蠻和其他人都嘴饞,她忍不住笑笑,將別人送來的吃食放到火塘邊,一拍案幾。
  “罷了,都來吃吧!誰叫我是火長!”
  “嗷嗚!”
  “還是火長大方!”
  賀穆蘭一火,包括已經二十六了的阿單志奇,都是正喜歡吃肉的年紀,又是天天操練不斷的環境,一沾油腥,立刻大吃特吃了起來。
  賀穆蘭見他們吃的歡喜,也就拈過幾片肉干,隨口說道:“還是阿單志奇家的驢肉肉干好吃,這個口味柴了點……”
  “咦?火長怎麼知道我家會做驢肉肉干?我的肉干在黑山城就吃完啦。”阿單志奇詫異地看著賀穆蘭,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我家以前有招待過你嗎?”
  “呃?難道不是你家的驢肉肉干,是我記錯啦?我在黑營的時候,誰給我驢肉肉干吃的來著?”
  賀穆蘭心中一驚,處變不驚做出開始回想的樣子。
  “哎呀,驢肉肉干武川家家會做,誰知道你吃的是哪個給的。”胡力渾也是武川來的,不過卻不在軍鎮裡,聽到賀穆蘭開始苦苦思索,連忙接過話茬。
  “我也給你吃過驢肉肉干,你們都吃過!全忘啦?”
  “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哦,原來是胡力渾的……”
  賀穆蘭松了一口氣,頂著阿單志奇滿臉的問好表情,點了點頭。
  “啊,原來是胡力渾。”
  謝啦,兄弟!
  總算扯過去了!
  “難怪人人都喜歡追隨強者,連肉吃的都比別人多。”
  古代的肉吃了卡牙,又沒牙簽什麼,待吃了一會兒以後,一群人毫無形象的開始摳起牙來,就連身為貴族的若干人,小指頭上也是留著指甲,就為了剔牙的。當然,偶爾也有其他功用,比如掏掏耳朵什麼的……
  賀穆蘭倒了一杯熱水,便吃便漱口,這裡刷牙是個難事,她天天都是拿布巾沾水隨便擦擦,時間久了,都覺得有牙石了。
  “等這次大比過了,我也要撈個百夫長當當,怎麼底下也得帶點兵。你看看我們那個百夫長,武藝還沒花木蘭高,一天到晚指揮我們干這個干那個!媽的!戰場上好東西還撿他先挑!他干了什麼了,也有臉先挑?”
  殺鬼是奴隸出身,最重戰利品。他的東西攢夠了,就可以把家中父母親眷全部都贖出來。
  大家都理解他的想法,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勵起來。
  “你肯定行的啦!別說百夫長,若是一直這樣贏下去,就是千夫長、裨將、副將、雜號將軍,我們都做得……”
  吐羅大蠻一邊剔著牙,一邊展開聯想。
  “就是,到那時候……”
  “到那時候……”
  胡力渾剛說兩句,突然愣住了。
  “到那時候,就不在一火了。”
  狄葉飛幽幽地飄出來一句。
  百夫長以上是不在火裡的。
  百夫長有自己的營帳,四人一帳,千夫長就一個人一個帳篷了。
  到了當將軍的時候還有主帳和副帳,主帳住著將軍,副帳是給親兵和軍奴住的,花木蘭前世和狄葉飛住一帳,那是特殊情況,因為他們兩個都沒有親兵,狄葉飛又不大合群,王將軍才讓他們住在了一起。
  “高升了是好事,不在一火,可還在一軍嘛。”
  賀穆蘭看的最開,她的記憶裡有不少前世花木蘭的記憶,那些和狄葉飛、和素和君並肩作戰的日子,遠比是在小兵時束手無策的時日快意的多了。
  “還是花木蘭想的豁達。說的沒錯,咱們都還在一軍,以後征戰,各自帶著各自的人馬,互相馳援,豈不是現在更加威風!”
  若干人舉起雞腿,有力地揮擊了一下。
  “干!”
  “干!”肘子。
  “干!”蹄子。
  “干!”耳朵。
  “干……肉干。”
  一堆肉食將剛才的傷感掃的蕩然無存,就連狄葉飛,也開始幻想起“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的未來。
  賀穆蘭啃了幾口肉干,突然想起一件事。
  說到和那位足智多謀的素和君並肩作戰,現在想一想,花木蘭那一世素和君來了軍營,大約就是在她和狄葉飛一爭冠軍的時候。後來花木蘭去了王副將手下當火長,素和君也進了她那一伙兒,這才快速熟稔了起來。
  這一世,她起點就是火長,不可能再原地踏步,那素和君到底還會不會來?若是來了,又要以什麼身份接近她?
  想一想,就好期待。
  在軍中擔任白鷺官監視各路人馬的素和君能給賀穆蘭帶來的,才是真正的通天之路。
  那麼,他到底來沒來?
  .
  “媽的!老子就知道這些人有暗招!”
  吐羅大蠻一晚上拉了三次,菊花都要脫了,捂著肚子破口大罵。
  “我都吐兩次了……”
  阿單志奇氣色也好不到哪裡去,整個人臉色灰敗。
  其他諸人幾乎人人都有拉肚子,除了若干人的四個家奴和賀穆蘭,幾乎一晚上都跑出去兩三次。
  “花木蘭,你為何一點事都沒有……”
  那羅渾恨聲道:“一定是你知道那些有毒……”
  “休要說有毒。”賀穆蘭笑著搖頭,“你們吃了太多油膩的東西,腸胃自然不調。我們以前日日喝粥吃胡餅,油腥沾的少,現在突然大油大葷一下子進了肚子,自然要拉上一會兒肚子。不是有毒,喝點熱水,過兩天就好了。”
  “那你為何不吃?”
  “我只喜歡吃肉干和肉醬,這些又不油膩。”
  “可惡!”
  “奸詐!”
  “火長一定是怕我們拔了頭籌!”
  “哈哈哈,就算我吃壞肚子,也不會讓你們拔了頭籌啊!”
  賀穆蘭笑的得意極了。
  ***
  素和君當然來了,和上一世一樣,他冒充夏鴻的親兵,站在他的身後觀摩這次的右軍大比。
  同時來的,除了右軍的各路將軍,還有中軍和左軍對三軍大比感興趣的人。這一年右軍裡出了個武藝高強、正直剛毅的花木蘭,許多人已經都升起了想法。尤其是招攬不成的中軍,當初丟了這麼大一個人,此時花木蘭若是異軍突起,等於是直接打他的臉面。
  右軍從來就不缺乏勇士,但是卻缺乏英雄。
  中軍有鷹揚將軍庫莫提,左軍有驍騎將軍普六茹連,都是一呼百應的英雄,而右軍一盤散沙,這麼多年了,幾乎沒有拿得出的名將,不過是一群猛將莽夫之流。他們乍聽聞出現了一位要德行有德行,要武藝有武藝,要勤奮有勤奮的少年,頓時讓左軍和中軍都覺得極為棘手。
  夏鴻又不是笨蛋,真讓他培養出幾位名將來,中軍還好,如今沒有了將軍、還經過了營嘯抬不起頭來的左軍就要徹底被壓下去了。
  “夏將軍,那個不起眼的瘦長少年就是花木蘭?”素和君看著那個穿著黑衣的少年,和對方一個武藝平平之人過了二三十招才把對方打下馬,頓時有些失望。
  “那人武藝尋常,怎麼會……”
  “哎,看樣子花木蘭又手下留情了。”
  夏鴻傷腦筋地揉了揉額頭。
  他是看著花木蘭是個人才,這才越過三軍主帥,直接通過軍府向上舉薦。這確實把白鷺官引來了,就是花木蘭關鍵時刻居然跌他面子……
  “素和使君不知,花木蘭喜愛美食,有同袍投其所好,這花木蘭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自然也不好意思幾招就把對方打下馬去。”
  夏鴻也覺得這理由無稽的很,無奈確實是事實,所以只能哭笑不得地說道:“素和使君等會再看,等這些送過吃食的都敗了,他的本事自然顯露出來。”
  夏鴻話音未落,賀穆蘭對上了一個使雙錘的對手,只是一個刺擊,就把對方挑落馬下。
  “好!確實是好武藝!”素和君也是用槍之人,一看就知道這花木蘭招式老辣,大聲贊歎了起來。
  夏鴻心中大定,繼續笑瞇瞇地看著花木蘭比試。
  賀穆蘭之前已經在“臂力”和“弓箭”兩輪裡拔了頭籌。狄葉飛雖然連珠箭很強,但賀穆蘭這一世的箭法比上一世花木蘭的要高明多,因為那時候的花木蘭還是個小兵,而賀穆蘭擁有的十二年後女將軍的記憶。
  到了第三場“馬戰”,那幾乎是所向睥睨,橫掃一切。
  除了有遇見送吃食的會手下留情,讓對方不至於輸的太難看,其他的為了趕時間,都是干淨利索的直接將對方挑於馬下。
  賀穆蘭越戰越勇,到後來,幾乎和她對上的人都是士氣大跌。
  “話說,為何鷹揚將軍也來看他?”素和君問夏鴻,“之前兩人有所交集?”
  “這個應該沒有,花木蘭從不去中軍。不過他火中有一火伴名為若干人,是中軍鷹揚軍麾下裨將若干虎頭的弟弟,也許名聲傳到鷹揚軍去了也不一定。”
  “啊,若干家。”素和君點點頭,“他家老二是個很厲害的人物,在陛□邊任宿衛,我見過幾次。”
  是個城府頗深之人啊。
  “正是那個若干家。”
  “左軍撫軍將軍也來了,奇怪了,左軍鎮軍將軍被罷免,新的鎮軍將軍還未委任,此時他這個撫軍將軍應該是最忙的時候啊……”
  素和君是情報官,自然是不僅僅關心右軍的花木蘭,見撫軍將軍也在校場一側帶著親兵觀看大比,不由得有若所思了起來。
  “這個……”
  夏鴻臉色也不太好。他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無非就是花木蘭聲名顯赫,左軍心中不服,來看看這個新兵第一人的深淺來了。
  “他一直在看校場門外。夏將軍,他應該是在等什麼人。”素和君心細如發,提醒夏鴻將軍道:“左軍撫軍和什麼人比較交好嗎?”
  “……他和中軍尉遲誇呂將軍乃是好友。”
  夏鴻心頭不安之心越來越盛。
  .
  校場內,賀穆蘭駕著她的紅馬,看著下一位對手慢慢馳來。
  能在角力和弓術中兩場比試中留下來的已經都是好手,這來的人賀穆蘭也認識,正是盧日裡的火長。
  對方見到是賀穆蘭,持著武器在馬上抱了抱拳,和賀穆蘭道:“在下一來不是您的對手,二來盧日裡受了你的恩德,這一戰,我認輸。”
  他干脆利落的滾鞍下馬,牽著馬就離開。
  而後幾場,賀穆蘭陸陸續續有遇見曾經委托她縫過屍體的同袍,對方都是和盧日裡的火長一般,一見之後在馬上行禮,恭恭敬敬地滾鞍下馬,牽著馬離開一射之地,以示尊敬。
  若是一個兩個這樣做還不顯眼,問題是這是正軍的大比,無數人都等著在這裡博一個名聲,哪怕打不過也要拼殺一番,好顯示全自己的本事,讓其他主將青睞,像這樣干脆的下馬認輸,一副心甘情願輸得心服口服的樣子,怎能不讓人側目?
  就連騎在馬上的賀穆蘭都有些發懵,她還沒承受過這樣的禮遇。
  古時死者為大,一個尊重死者之人,必定就是尊重生者之人。她的黑袍是右軍士卒們對她的最高禮贊,一個部落的薩滿,往往便是一個部落的精神領袖,更何況賀穆蘭強的猶如天神下凡,又有幾人不對她又敬又畏?
  “什麼情況?”庫莫提問身邊的若干虎頭。“為何對上花木蘭的人各個都自願認輸,下馬而去?”
  他們中軍的正軍每次大比,總要鬧出幾條人命來。若各個都這麼謙讓,也不會有那麼多事了。
  “這般看來,似乎這個花木蘭在右軍中威望很高啊。”若干虎頭想起自家弟弟,“我那幼弟,說起花木蘭來也是贊不絕口。這人好像還通些醫術,他們火裡有些小傷小病,都是他醫治好的。”
  就憑這一點,他就覺得把弟弟送到那一火去是對了。
  ‘不愧是陛下的宿衛啊,即使在右軍中,也能這麼快出頭。’
  庫莫提不動聲色的看了眼夏鴻那邊。
  素和君這個鬼靈精都來了黑山大營,那一定是為了這位宿衛而來。大約是交換情報來了。
  素和君不認識庫莫提,庫莫提卻認識他。素和君的父親是先帝的寵臣,他從小就在候官曹當白鷺官,後來雖然做了天子的捨人,但實際上還做的是白鷺官兒的活兒,他是知道的。
  這花木蘭,果然是個厲害人物。
  點將台上。
  “夏將軍,這花木蘭……”素和君指了指又一個行禮下馬,牽馬而出的將士,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這個……”夏鴻自然知道為什麼,但為了花木蘭的名聲,他也不好多說,只是支吾道:“這個說來話長,回頭待我和素和使君細細說來。”
  “那我就等著夏將軍的‘細細說來’了。”
  素和君立刻接話。
  .
  眼見著賀穆蘭一路勢如破竹,漸漸比到了傍晚,終於連敗同火的狄葉飛、那羅渾、殺鬼三人,成為了冠軍。
  她和同火間打的確實漂亮,雙方都熟知對方的招式,使得比武中看起來猶如互相喂招般過癮,倒不似拼的你死我活那般凶險。
  狄葉飛、那羅渾、殺鬼三人,前兩人是家學淵源,有招式有傳承的武功高強之人,殺鬼則是彪悍勇猛,以一身在戰場上歷練出來的殺人本事贏得陣陣喝彩。
  這幾戰,不光是“花木蘭”被人深深記住了,她這同火中武藝最高的三人也被其他主將牢牢記在了心裡。其他諸如阿單志奇、若干人這樣或穩重、或機變靈巧之輩,也讓王副將注意到了,他是漢人,更喜歡穩重聰穎之人,對他們有了好感,便想等著大比過後把他們討回來。
  鎮軍將軍夏鴻對這個結局很滿意,叫了賀穆蘭上來就要褒獎。
  “花木蘭,你以新兵冠軍的身份入我右軍,右軍諸將都對你贊不絕口,如今一見,果然是武藝高強,有大將之風的人才。如今我右軍還有一個九品裨將的位置,你既然已經軍功四轉,領這位置也不算是……”
  “慢著!”
  一聲喝令突然高響,右軍大校場中原本歡聲雷動,無數素日和賀穆蘭交好的同袍恨不得立刻毛遂自薦投入他的麾下,卻聽得校場門外傳來一聲高喝,在往聲音傳來之處看去,卻見一群紅衣的刑官曹和褐衣的伯鴨官走了進來。
  刑官曹是軍中最討厭的人,這些人負責掌管刑軍,直接歸大將軍所管,三軍之事他們件件都可問得。軍紀軍法都由他們掌控,那真是一言則生一言即死,小到士卒大到將軍,提起他們都是聞之色變。
  好生生的右軍大比,來了一群刑官曹,夏鴻立刻站起身來,下了點將台相迎。
  “幾位郎將,不知道來此所為何事?今日是我右軍大比,便是有什麼事情,可否明日在……”
  這幾個刑官曹也不願在這個時候觸右軍鎮軍將軍的霉頭,無奈伯鴨官傳令,他們也只能依從。
  “我等來提調花木蘭。有軍中之人告他‘謠言詭語,捏造鬼神,假托夢寐,蠱惑軍士’,此乃‘淫軍’之罪!”
  “大將軍命吾等查清此事,若是確實,軍法處置!”
  這一言既出,滿場先是鴉雀無聲,而後爆發出震天的噓聲。
  “滾!你才謠言詭語!”
  “有本事你把我們全部都帶走!”
  “我看你才是白日做夢!”
  素和君是為了花木蘭而來,見到這麼一出,立刻深思了起來。
  以前京中就有軍中的折子,參大將軍拓跋延偏袒中軍,三軍中右軍生存艱難,中軍派系林立,而左軍則是同鄉為戰,互相排擠,這些都是足以釀成大禍的隱患。
  無奈拓跋延是陛下長輩,又深得信任,拓跋提還沒成長到可以接管中軍,這件事就這麼一直拖著,當年參這個的郎將也被罷了官。
  如今一看,恐怕那些折子並非空穴來風。
  .
  花木蘭出自蠻古帳下,他手底下有這麼個厲害人物,自然是與有榮焉,見刑官曹這般行事,心中憋了一大口惡氣。
  蠻古在右軍已久,看多了這種事情,又見左軍將軍在,而刑官曹又來的突然,他脾氣火爆,當場就吼了出來:
  “肯定又是不要臉的左軍,見我們這出了個厲害的,就想借刀殺人了,媽的!活該你們營嘯!”
  “蠻古!”
  夏鴻皺眉喝止。
  “我刑官曹只聽大將軍差遣,你這莽夫,腦子糊塗了不成?”
  那為首的刑官曹臉色難看,一指賀穆蘭。
  “給我帶走!”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士兵甲:嘿嘿嘿嘿,對上的是阿單志奇啊,對方是個好性子,而且咱們提前還送了吃食,應該會手下留情吧……
  阿單志奇:媽的,就是你害的老子拉肚子,我挑!
  士兵甲:Σ( ° △ °|||)︴
  士兵乙:今兒花木蘭手下留情了,這吃食真有效果啊。
  士兵甲:(⊙o⊙),為什麼我快被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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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7 19:51:22 |只看該作者
  ☆、第138章 聽我怒吼

蠻古是什麼人?那是什麼道理都不講的渾人。
    他沒腦子,不怕死,性子直,最主要的是,他最恨左軍。
    左軍那一肚子壞水的撫軍將軍剛來時,他就覺得今天要出事。右軍當年有過好幾位非常優秀的將軍,後來都被左軍強走了,這事三軍都知道,而左軍之所以這麼肆無忌憚,就是因為左軍的撫軍將軍和大將軍、中軍將軍都是聯姻關系。
    大將軍拓跋延的妻子是尉遲大族的貴女,中軍將軍尉遲誇呂是尉遲一族這任家主的兄弟,拓跋延妻子的堂兄。左軍的撫軍將軍則娶得是尉遲誇呂的族妹,這三人拐彎抹角的都算是一家人,雖然誰也不敢在拓跋延這位王爺面前擺“親戚”的譜,可是鮮卑女人地位頗高,裙帶關系比漢人要牢固的多了。
    左軍的鎮軍將軍確實是個有能力的人,雖然大將軍和中軍都偏袒左軍,但他出於大局的考慮,有時候反倒會做出一些謙讓。可鎮軍將軍如今正倒霉,先是發生了營嘯,而後陛下將對大將軍處事不公而參的奏折送到了邊關,這拓跋延無論如何,都得表個態,以示自己並非在三軍之事上無法一碗水端平的人。
    僅次於鎮軍將軍的撫軍將軍是自己人,可鎮軍將軍不是,左軍的第一號人物就這麼倒霉的罷官去職,灰溜溜的回京認罪去了。
    京中一直沒有對大將軍提拔撫軍將軍的文書有回應,可和撫軍將軍副呂已經開始接手左軍的事務,儼然以左軍未來的“鎮軍將軍”自居。
    若說之前的左軍將軍還算讓人能夠接受,右軍對這個狐假虎威已久的爛人早就是恨之入骨,見他居然還敢幸災樂禍的站在校場另一側陰笑,蠻古一下子就炸了毛。
    他跳將起來,帶著幾個親兵跑到那姓副呂的將軍面前,一把沖撞開幾個護衛著他的親兵,伸手就抓:
    “是你是不是?能去大將軍面前告狀的閒人,除了你還有誰?花木蘭不過是一個小兵,就這樣你都不肯讓他出頭,你還要再糟蹋多少右軍的將士?”
    “蠻古將軍,我乃上將,你怎可放肆?我好生生的去大將軍面前告什麼?你也說了花木蘭只不過是一個小兵,我乃撫軍將軍,手下三千,為難他做什麼?”撫軍將軍干笑著退了幾步,又有幾個親兵上前阻攔。
    “蠻古給我回來!”
    “蠻古兄!”
    夏鴻見勢不好,連忙叫王副將和幾個將軍上前去阻攔。
    此時賀穆蘭已經被幾個刑官曹圍上,說實話,若是這一群手無寸鐵的刑官曹,還不一定是賀穆蘭的對手,可她擔心自己會給刑官曹惹禍,所以默不作聲的捏緊了雙拳,忍耐著自己不把這幾個人掀翻的沖動。
    她是女人,若是真嚴刑逼供了,怕是身份不保。
    可是她要在這裡反抗,就等於坐實了自己“做賊心虛”,那之前那麼多努力就成了白費,那些戰死者的尊嚴也等於被踐踏於塵土之間。
    所以她硬著身子,就是不走。
    賀穆蘭的氣力乃是來自天授,當她把腳步一分,以扎馬的架勢站在那裡時,那幾個刑官曹一點辦法都沒有。
    這些人以前去帶人,哪有人敢反抗?他們連刑軍都不用帶,各個都跟著他們走了。反抗會更倒霉,誰都不會跟他們囉嗦。
    如今這群人拽腳的拽腳,拉胳膊的拉胳膊,這裡是校場,又剛剛大比完,也不知道有多少右軍的將士在這裡,刑官曹們此番丟了丑,校場立刻爆發出雷鳴般的嘲笑聲,還有些人笑著叫了起來:
    “這是菩薩,要拜著抬!”
    “你不是說花木蘭是妖怪嗎?妖怪要請法師來驅啊!”
    賀穆蘭對這些聲音充耳不聞。她就一心一意地立在那裡,咬牙動也不動。
    夏鴻看看賀穆蘭,再看看蠻古,感覺自己都要瘋了。
    若是賀穆蘭跟著他們走,他再去大將軍那求情,說不定還能把花木蘭帶出來。可現在弄成這樣……
    怎麼一個兩個都是倔驢!
    “花木蘭,你……”
    “夏將軍,你不能讓花木蘭被他們帶走。”中軍的鷹揚將軍庫莫提繞過半個校場,來到了夏鴻的面前。
    素和君微微往後退了幾步低下頭,掩住自己的面目。
    “庫莫提將軍,你為何……”
    “我聽麾下說右軍出了個厲害的人物,心中好奇,過來看看。”
    庫莫提為人灑脫,與夏鴻關系尚可,所以此話說出,夏鴻沒有多想,只是點頭。
    “是啊,花木蘭是近幾年來右軍出的最厲害的年輕人了,只是好事多磨……”
    “刑軍只聽大將軍吩咐,現在不知道是什麼情況,最好不要讓花木蘭被帶走。若是刑軍審問的時候動了刑,花木蘭即使命保住了,人說不定也廢了。”庫莫提自然知道中軍將軍尉遲誇呂的那一套。
    “副呂是個小人,普廉會被罷職和他也不無關系。尉遲將軍也不是個心胸開闊之人,我的話,夏將軍你明白嗎?”
    花木蘭日後若再升遷幾次,再對他動手就沒那麼容易了。
    如今只是一個小兵,就算是錯殺了,也就是錯殺了。
    夏鴻聽完了庫莫提的話,眼神陰郁到凝重的地步。他並不是不懂權謀之術,只不過他是漢人,在這軍中本來就低人一頭,有些事看透了也沒用,只能被動抵御。
    花木蘭雖然只是一介小兵,但他卻是能夠凝聚人心的存在,右軍的士卒中就缺一個這樣的人物,怎麼能讓他廢了?
    “敢問庫莫提將軍,如今該如何是好?您說不能讓花木蘭被帶走,難不成還要反抗大將軍的將令不成?”他蹙著眉,看著一旁的蠻古被王副將拉著,像是頭蠻牛一般往副呂的面前沖去。
    “自然不是。”
    庫莫提搖搖頭。
    “便是我,也是不敢反抗將令的。”
    “那……”
    這位鷹揚將軍看著校場,對夏鴻將軍說道:
    “右軍被打壓的日子太長了,眼看大戰在即,再這樣亂下去,等陛下御駕親臨,怕是軍中要出動亂。夏將軍,此乃沉痾,不可不除,既然如此,不妨……”
    他的眼神銳利的如同真正的鷹隼。
    “徹底鬧大。”
    “咦?”
    夏鴻說不出話來,只顧睜大了眼睛看著庫莫提。
    .
    庫莫提在心中歎了口氣。
    他在黑山大營六年了,和這位主將也並肩作戰過不少回,自然是知道他的為人如何。
    夏鴻將軍這麼多年不得晉升,並非僅僅是因為他是個漢人,而是因為他太過保守的緣故。
    如今乃是變革之世,陛下乃是如日初升之年,大魏的國政從老可汗的“防御”轉為“進攻”,此時需要的恰恰是有氣魄、有膽量的主將。
    夏鴻老成慣了,即使右軍被歧視、被欺壓,為了不動搖軍心,一直都選擇了隱忍,以“權衡”之道平衡右軍和中軍,右軍和左軍,以及右軍內部各種種族混雜造成的矛盾。
    他覺得自己是顧全了大局,卻不知鮮卑將軍們人人都在背後嘲笑他。鮮卑人根本就不是這麼帶兵的,他雖是漢人統帥,帶的也不是漢兵,而是鮮卑人和雜胡為主的胡族部隊,怎麼能按漢人的方式統兵呢?
    在大魏,若一個統帥若不能給底下的兵帶來尊嚴和利益,就不可能出現什麼名將,只會造就出一堆庸人。
    只有一致對外的時候,才能真正爆發出強大的力量。
    這不是朝堂,這是軍中,漢子們人人胸中都壓抑著一團火焰,若不能釋放出來,而是靠隱忍和內部壓抑來控制局面,遲早有引火燒身的一天。
    右軍如今的困境,恰恰就是夏鴻“不爭”而造成的。
    他雖然是個寬厚的上官、有勇有謀的主將,卻不是一個英雄,甚至連“人物”都算不上。
    倒是他底下的那個王副將,像是個能成大事的樣子。
    夏鴻聽了庫莫提的話,心中之驚駭自然不用多說。
    他甚至在腦子裡瘋狂地思考了起來。
    ‘這位鷹揚將軍到底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希望右軍徹底動亂,以後中軍好得利嗎?’
    ‘不。聽說尉遲誇呂和這位宗親一直不對付,那他是借刀殺人,想要借右軍的勢扳倒尉遲誇呂?’
    ‘可尉遲誇呂在花木蘭之事裡難道插了手嗎?’
    他越想越頭痛。
    ‘總不能是突然有拉攏我的意思,要一起對抗尉遲誇呂吧?眼睛不瞎的人都知道中軍將軍的位置是給庫莫提准備著的,根本就沒必要對抗啊……’
    ‘難不成是看上了花木蘭……的人才,想要搶去?否則他那麼在意花木蘭的安危干嘛?’
    庫莫提一看夏鴻的表情就知道這位將軍多想了。
    他撇了撇嘴,看著刑官曹開始回去喊刑軍去了,心裡也有些著急。
    這就是漢人麻煩的地方。
    腦補太多。
    “夏將軍,等刑軍過來了,再鬧就要出人命了。事情宜早不宜遲,我看花木蘭並不像是個會束手就擒之人,與其等會陷入被動,不如現在拼上一把。”
    他對夏鴻拱了拱拳。
    “右軍受的委屈已經太多了,左軍現在勢弱,也該出聲了!”
    “你……為何要幫右軍?”
    夏鴻終於選擇開口直接問他。
    若這鷹揚將軍真是如同其他人誇耀的那般,是個坦蕩有氣度的漢子,那他就不會敷衍與他。
    “我並不是在幫右軍。”
    庫莫提看了眼夏鴻身後的素和君。
    “我是在幫大可汗。”
    “我也不願意大可汗來了,看到只有中軍可用的黑山大營。鷹揚軍不想只有中軍可以倚靠,你以為我喜歡在戰場上護著一盤散沙的右軍嗎?”
    夏鴻聽了以後心中一澀,再回過頭去,只見素和君微微點頭。
    素和君的肯定像是給他注入了一記靈藥,他終於下定決心,對著庫莫提將軍抱拳:
    “還請將軍助我!”
    若是真鬧大了,要保住花木蘭,就只能靠這位身為宗親貴胄的鷹揚將軍了。
    “我會幫你的。”
    庫莫提把身後的若干虎頭叫上來吩咐了幾句,後者點了點頭,朝著校場而去。
    他扭過頭,爽朗一笑。
    “我若不想幫你,何必在眾目睽睽之下來到你的身側呢?”
    .
    夏鴻只是性格比較內斂守舊,卻並不是傻子。若真想把此事鬧大,也不缺乏手段。他悄悄叫來了幾位右軍中脾氣火爆的將軍,耳提面命了一番,又派人去請大將軍前來,就說右軍快要嘩變了。
    若干人幾人對賀穆蘭如今的困境束手無策,他們都是鮮卑人,鮮卑人以前是部落制,刑官曹幾乎就等同於後世的憲兵,即使殺了人都沒法說。
    他們想著賀穆蘭什麼妖言惑眾之類的話都是冤枉的,怕是眼紅之人嫉妒,大將軍是英明之人,只要見了大將軍的面把話說清楚,對方自有決斷。
    一群政治上的小菜鳥完全不懂花木蘭遇到的是什麼危險,吐羅大蠻和胡力渾甚至還在賀穆蘭身邊“好言相勸”,讓她不要再抵抗了。
    一群人正在上躥下跳,圍觀者不知有多少,刑官曹面子下不來,右軍好事者還在加油打氣,希望賀穆蘭繼續堅持,儼然把校場當成了“角力”的角斗場。
    人群中的若干人又驚又懼,猛然間肩膀被人一拍,扭頭看去,嚇了一跳。
    “不是我干的!”
    “你那點出息!”若干虎頭一記虎掌拍了下去。“我又不是刑官曹!”
    “那阿兄你過來干什麼?”
    “我來幫你救花木蘭。”
    “此話當真?”X3
    “此話當真?”
    那羅渾、狄葉飛和阿單志奇三人也把頭湊了過來。
    若干人雖然和大哥不對付,但心中卻知道自己和這位兄長不是一個級別的,見自家大哥突然說要救人,立刻眼睛一亮,貼了上去。
    “阿兄,怎麼救?”
    “花木蘭風頭太盛,如今已經惹了有心人的忌憚了。她之前縫合屍體砸了功曹的飯碗,雜役營很多人也都靠戰場上收屍有口飯吃。現在連左軍那邊都開始搶同火的屍首回營,指望著花木蘭來縫合,功曹原本就少了收益,現在左軍也這樣,上面和功曹連成一氣的將軍也不會袖手旁觀。”
    若干虎頭來之前自然也對這花木蘭有過一番打聽,當下把花木蘭可能遇見的危險和這些少年說了一遍,讓他們認清事情的嚴重性。
    “這些都是些陰私之事,若真讓花木蘭被人帶走,能不能活著回來還不一定……”
    “可惡,我就知道那些功曹少不了挑唆!”
    若干人咬牙恨道。
    “功曹拿的不過是九牛一毛罷了。”若干虎頭歎了口氣。“所以,躲是一定躲不過去了,也別想著大將軍能明辨善惡。右軍勢弱,刑官曹甚至敢在夏將軍面前、在右軍的校場中大咧咧的帶走大比的冠軍,便是仗著右軍之前一直忍讓。”
    “如今夏將軍得我家將軍相助,決議不再忍了,你們幾個可以痛痛快快大鬧一番,先把花木蘭給留下再說……”
    “豎子敢爾!”
    一聲大喝之下,賀穆蘭拔出了腰間的單刀!
    賀穆蘭原本只站在原地不動,猛然間看見另一頭的蠻古將軍被王副將抱著一把拉開,左軍那神馬將軍的親兵卻開始偷偷拔出兵器,心中頓時大叫了一聲不好!
    賀穆蘭在刑官曹們嚇傻了的表情中捏起單刀的刀尖,像是甩出飛鏢那樣向著左軍撫軍將軍的方向投擲而去!
    賀穆蘭也沒指望自己的單刀能傷人,只要能阻止一下那親兵的動作,蠻古將軍或王副將就能警覺過來。
    賀穆蘭的單刀破空而去,軍中人人都練過投擲兵器的技能,卻沒有人能如同賀穆蘭的刀飛的那般急速。
    那刀奔著拔出武器的親兵而去,撫軍將軍卻嚇個半死,以為花木蘭狗急跳牆,想要了結他的性命。
    他在校場待了一天,自然知道花木蘭的本事,當場連退三步,大叫著避讓。
    賀穆蘭的刀卻不是朝著左軍的撫軍將軍去的,它在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刀把撞到那親兵的肩膀,刀尖卻擦著他的鼻子,將他的鼻尖削了一小塊下來!
    “啊!!!!”
    撫軍將軍的親兵鼻尖、肩膀俱痛,捂住口鼻當場就跪了下來。他身旁抽了一半的佩劍掉落到地上,放出金屬落地的聲音,引的這邊差點動手的左軍將軍們紛紛側目。
    蠻古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王副將看過去,後背卻起了一後背的冷汗。
    蠻古要動手在先,這親兵自衛時候要是“過激”失手殺了誰,最多不過是打上幾十鞭子罷了。
    王副將抬頭朝著花木蘭看去,後者已經無法保持站在原地的姿勢了,被幾個刑官曹捆了起來。
    “你居然敢刺謀上將!罪加一等!”
    “在刑官曹面前,居然敢拔刀!”
    賀穆蘭隨便扭動了□子,看著王副將驚魂未定的表情,肯定地點了點頭。
    她知道王副將看得懂。
    這一個點頭,頓時讓王副將冷了一張臉。
    ……
    欺人太甚。
    一陣冷峭的北風吹來,使校場裡許多人齊齊打了個哆嗦。校場的旗桿搖動著右軍的旗幡,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憤怒,仿佛喚醒了什麼怪物,正要開始擇人而噬前的進攻似的。
    這時候夏鴻的親兵疾跑上前,湊到王副將耳邊說起了什麼,王副將點了點頭,回了他幾句,便打發他走了。
    親兵走後,王副將走到那跪倒在親兵的身側,撿起了他跌落的佩劍。
    王副將之前一直拉著蠻古勸阻,此時他松開蠻古,蠻古頓時如同一只發瘋的野獸,沖著撫軍將軍就沖了上去。
    “莫說你這小人不知道怎麼回事!當初那幾個去你們左軍的將軍是怎麼死的!”蠻古抬起拳頭,他等待的已經太久了。
    彭!
    蠻古粗壯的拳頭直接猛錘到了撫軍將軍的下巴,將他活生生揍得跌坐與地。
    “王副將,把你們軍中這只瘋狗帶走!”
    副呂也是武將,自然不會是手無寸鐵之人,當場拔出佩劍就要自衛。
    蠻古等的就是這一刻,掏出懷裡的烏金匕,面目猙獰地往前走。
    他是戰場上的“瘋狗”,不但讓敵人膽寒,也讓自己人顫抖。
    他悲憤填膺地怒吼一聲,跳了上前!
    “既然不想重用他們,為什麼又把他們帶走!我殺了你這個劊子手!”
    副呂的親兵紛紛上前阻攔,蠻古揮舞著烏金匕,一往無前。
    他的眼睛裡只有左軍的副呂將軍,這樣的仇恨讓這位撫軍將軍拿著佩劍的手開始發抖。
    恐懼使他再也無法維持體面,開始歇斯底裡的高喊了起來:
    “王副將!王副將!我可是左軍的撫軍將軍!”
    誰都知道這瘋狗只和王猛交好。
    他可是撫軍將軍,怎能給這莽夫陪葬!
    撿起佩劍的王副將看了眼正在捂著鼻子嚎叫的親兵,他的一只手正撐在地上,渾身都在顫抖。
    耳邊是副呂驚慌失措的聲音,前方是若干人帶著一群人圍住了花木蘭,開始和刑官曹派來的刑軍對抗。
    夏將軍挺直著腰桿,手扶長劍,在點將台上立如蒼松。
    王副將的手微微一松,那劍尖朝下,朝著地上親兵的手掌落下。
    鋒利的劍尖將他的手掌一下子扎穿。
    “啊!啊啊啊啊啊!”
    “抱歉,手滑了。”
    他笑瞇瞇的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剛才拔劍也是手滑,如今我們兩清了。”
    王副將聽著那親兵的哀嚎,是以自己的親兵上去幫助蠻古,不要讓他吃虧。他吩咐不要做的太明顯,這些親兵都是人精,竊笑著就拔劍上前。
    王副將對著天空,慢慢地吐出一口氣來,一步步地朝著賀穆蘭而去。
    .
    蠻古曾經不是這樣的人。
    他和一群同火從最底層一步步晉升,靠著勇猛無匹的氣勢干掉了無數入侵的柔然人,無論是軍功還是威望都一時無二,很快的就爬升到了裨將的位置。
    那時右軍資源緊缺,手下新兵素質太差,將軍的實力發揮不到極致,即使沖鋒陷陣也是險象環生。蠻古那幾位交好的同火都是心高氣傲之人,多次在軍府要人受盡冷眼之後,便接受了左軍撫軍將軍的招攬,三軍大比之後,選擇了投入左軍的帳下。
    蠻古個性粗蠻,頭腦也不好,左軍不想要他。他為了摯友們的前程,便留在了右軍,從此做一個孤獨的前鋒將軍。
    蠻古之前便一直是前鋒,但有同樣享受殺戮的可怕同火伴隨左右,往往不戰而屈人之兵,柔然人很少死戰,所以真的死傷慘重是很少的。
    可等同伴去了左軍,他漸漸成了孤軍,也成了右軍最不受歡迎的將軍。
    去了左軍的那幾個將軍,根本就沒有受到重用。
    左軍將右軍當時最驍勇的幾個裨將討了去,可是根本沒有可以用他們的位置。左軍同鄉作戰,各自為營,新的將軍一旦得不到重用,還不如在右軍之時。
    那蠻古的幾個火伴想要通過軍功得到左軍之人的尊重,在一次沖鋒攻打柔然游帳的時候深入敵營,最後得不到救援,全部死於柔然人的圍攻。
    蠻古自那以後變成了“瘋狗”,夏將軍也根本不會讓他和左軍一起出戰。
    他在軍中熬到那般高的軍功,可是依然得不到升遷,也交不到朋友。
    物以類聚,猛虎永遠只能和猛虎為伍,否則只會傷了別人。
    而蠻古的朋友,永遠的死在左軍的謊言之下了。
    王副將一步步向前,這隱忍的日子,他們已經過了太久太久。
    賀穆蘭的火伴們抄起武器,將賀穆蘭緊緊圍在圈中。
    得過賀穆蘭幫助的同袍們以肉身為牆,阻擋在刑軍和賀穆蘭之間。
    人人都在橫眉怒目,右軍眾兒郎的嘶吼聲,像是被困在籠子裡的野獸終於脫籠而出,讓刑軍們驚慌四顧,完全不敢拔出武器。
    曾經人人懼怕的刑軍,如今在最“低賤”的右軍士卒面前顫抖。
    左軍的撫軍將軍在顫抖。
    刑官曹們在顫抖。
    刑軍也在顫抖。
    就這樣顫抖吧……
    “你們干什麼,怒其上官,不聽約束,此乃構軍,犯者斬之!還不快給我們速速滾開!”
    “那就斬了我們吧!”
    王副將一聲厲喝打斷了刑軍的話,繼而長嘯了起來。
    “士可殺不可辱,吾等求速死!”
    “吾等求速死!”
    “吾等求速死!”
    王副將的威望在右軍無出其右,即使是夏鴻也不見得有他如此的人望。此時他一聲長嘯,眾人壓抑在心中的憤怒猛然間全部爆發出來。
    “吾等求速死!速死!速死!!!”
    如同山呼般的咆哮響徹雲端,綿延不絕。
    夏鴻的手在顫抖。
    右軍眾將的手在顫抖。
    ‘就這麼顫抖吧……’
    王猛將刑軍指著右軍士卒的劍,輕挑在自己的脖子上。
    ‘在心冷之前,在還感受的到寒意之時……’
    右軍已經忍的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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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9章 血淚之罪

王猛將那把劍挑在脖子上的時候,就將自己的生死置之於度外了。
    他們若不砍,就只能僵持著等到大將軍聞訊而來,那他在這裡的作態也就達到了目的。
    他們若砍了,自己的死就會徹底激發右軍的憤怒,憤怒的右軍會撕碎面前的一切,一個全新的右軍會在他的鮮血中浴火重生,右軍爆發出來的怒氣會讓人知道勇士的鮮血不光鮮卑人有,漢人有,雜胡也有。
    他拿自己的命,為右軍博一條出路。
    有他這個副將出頭,花木蘭這個戴罪之人也不算有什麼大罪了。法不責眾,只有右軍人人都覺醒過來,才有生的余地。
    他看著面前僵硬起來的刑軍,輕蔑地一笑。
    匈奴以左為尊,鮮卑以左為尊,柔然以左為尊,可這究竟是什麼道理?
    只因為冠以“左”、“右”之名,就如同他身為漢人一般,從此勇士便分出三六九等了嗎?
    賀穆蘭眼前看見的不是那個和善的王副將,而是一個殉道者。
    她實在是想不起來王副將是怎麼死的了,但一定不是死在這裡。可即便是如此,她也忍不住擔心的要命。
    盧日裡也不該在那時候死的,但還是死了。
    王副將會不會不該在這裡死的,可是提早死了呢?
    所以賀穆蘭開始掙扎了起來。
    刑軍先前捆在她身上的繩索繃得直直的,因為用盡了全力,賀穆蘭的臉上露出赤紅的顏色,連牙齒都被咬的“咯咯咯”作響。
    “我真傻……那羅渾,你小刀帶了沒,先給花木蘭把繩子解了……”
    若干人一拍腦門,伸手找那羅渾要刀。
    那羅渾從懷裡掏出小刀,還未遞過去,卻聽見賀穆蘭冷聲說道:
    “不用了!”
    嗶啦。
    令人牙軟的拉扯聲後,賀穆蘭身上的繩索被徹底掙斷!
    她整個上半身的肌肉都緊繃到無法恢復的地步,繩索在皮膚上拉扯的痛楚,讓賀穆蘭的頭腦更加清醒。
    她將斷繩擲到那些刑軍的腳邊,在這群人見鬼了的神情中向前走去。
    刑軍們和刑官曹一下子就想起了賀穆蘭能與神靈鬼魂通靈的傳聞。
    這哪裡是人!
    這不可能是人!
    “咦,那花木蘭要做什麼?”庫莫提向身旁的家將說道:“你去聽聽,看看他要做什麼。”
    “是!”
    “夏將軍,末將也去看看情況!”
    打扮成親兵的素和君一下子跳了起來,也奔下點將台。
    ‘求大可汗讓我來軍中果然是來對了!’
    素和君興奮得連腳步都輕快了十分。
    ‘在京中哪裡能見到這麼有意思的事情!這麼有意思的人!’
    賀穆蘭走到刑官曹的身旁,對著王副將行了個鮮卑人的大禮,然後轉身向那舉著劍的刑官曹質問道:
    “你說我有罪……”
    她表情轉趨平淡,沉聲說道:
    “我有何罪?”
    “你妖言詭語,捏造鬼神,豈能說無罪?”
    “收殮戰死同袍的屍身,便是罪嗎?”賀穆蘭凝視著那個刑官曹的眼睛。“那些屍身屬於誰呢?屬於你嗎?”
    她冷笑了起來。
    “大魏的哪一條規矩規定了,戰死者的屍身屬於軍中所有?”
    “死去的人,便不是同袍了嗎?若是我死了,便要連自己的東西都保存不住,像是芻狗一樣的被丟在那些發臭的溝裡嗎?我的阿爺阿母將家中的所有積蓄托付我手,換來我的鎧甲,我的兵刃,我的戰馬,我的鞍韉,是為了什麼?”
    “從小呱呱落地那一刻起,我們就必須肩負所謂應盡的義務!責任!命令!這些我不抵抗,可這是我的鎧甲,我的兵刃,我的戰馬,我的鞍韉……我的!”
    賀穆蘭咬牙切齒地低聲嘶吼:
    “還有我的屍首,也是我的!”
    花木蘭的夢魘是戰死。
    因為她若死了,她的衣衫甲胄全部會被剝光,她的身份不可能隱藏的住。
    連戰死者最後的尊嚴都沒有,這樣的國家,真的是一個正在逐步文明的國家嗎?真的是值得為之付出一切的國家嗎?
    賀穆蘭逼問:
    “我的東西是全家人餓著肚子攢出來的,為什麼不能讓它們在我死後送回家去,再換成糧食?”
    刑官曹啞口無言。
    她再問:
    “我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已經為了大魏豁出了性命,為何不能讓我的魂靈和寄托回到我阿爺阿母的身邊?”
    右軍許多人想起家中砸鍋賣鐵,只為了讓他們能多幾分在戰場上活下去的機會,恨不得把家當掏空的情景,失聲痛哭。
    身為貴族的若干人不能理解這些人的痛楚,但他想起沒有了家奴的自己陷入險境的日子,似乎也能理解為什麼阿爺和阿母不許他去右軍了。
    誰都希望自己的家人能活著回來。若不能活著回來,至少有尊嚴的死去,也不失為來了這世間一遭。
    刑官曹們並不是各個都是鐵石心腸,他們何嘗不知道軍中這一喝兵血的陋習不合理,可是鮮卑人以前是部落制,部民都是奴隸,部落主是奴隸主,奴隸主拿走死去奴隸的一切已經成了習慣,有些陳規陋習是根植於血液中的,見的多了,也就麻木了。
    現在聽到賀穆蘭的責問,他們的口張張合合,欲言又止,王副將只感覺脖子上的劍似乎往下滑了幾分,臉上的不屑也收了起來。
    賀穆蘭覺得北魏不合理的地方太多了,也許因為花木蘭是鮮卑人,世世代代都是軍戶,就連她也不覺得這些有什麼不對,只想著不死來避免這樣的結局,卻沒想過這樣的事情到底是不是正確的。
    “那些有罪的人,難道不是以‘同袍’之名去偷盜別人血淚之人嗎?”
    賀穆蘭繼續向前。
    “只不過是拾起那些血淚,將他們塞回身體裡,不至帶著怨恨離開世間的我,何罪之有!”
    提著劍的刑官曹不知所措,想向旁邊的同伴求助,賀穆蘭趁他扭頭,驀地將拿著劍的刑官曹一把提起,推倒在身側,挺身護在王副將的面前。
    “就是,何罪之有!”
    “我若死了,也想留個全屍!”
    “你們死了,難道不想讓家裡人有個可以寄托的東西嗎?”
    “我家就剩我一個男丁了啊!我若也戰死,那些戰利品就是我的血肉,要供養我的妻兒的!”
    右軍之人的唾沫向著刑軍和刑官曹的臉面啐去。
    站在賀穆蘭身後的王副官見到賀穆蘭一點激動的樣子都沒有,訝然地望著她的背影。
    這孩子,說這些話,好像不是真要給自己討個公道呢……
    那麼,只是轉移刑官曹的注意力,好把自己從利劍加身的危局中救出來而已?
    傻孩子……
    他是故意把劍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的啊。
    王副將心中郁悶著賀穆蘭莽莽撞撞地讓他的盤算落空,可是嘴角卻不自覺的浮上了一個笑容。
    能被人這樣放在心上,真好。
    能有這樣一個冷靜的孩子,不被虛榮和榮譽沖昏了頭腦,知道自己要什麼,知道什麼可以做,真好。
    假以時日,右軍大概會有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吧。
    .
    賀穆蘭當然沒把自己當做一回事。
    這種落後生產力的時代,能以一己之力推動整個世界改革的,只有皇帝。像她這樣的人,莫說只是個小兵,就是什麼要臣,當觸動了所有人既得利益的時候,死了也就死了。
    她拷問的,不是這些刑官曹,而是他們這些鮮卑人的良心。
    至於外表鮮卑人內裡是個漢人的自己,不過是借著這些拷問達到自己的目的罷了。
    他們動搖了,所以王副將活了。
    若是他們沒有動搖,那這個軍營也沒有什麼救了,從上爛到下,她還有什麼可留念的呢?
    寇謙之想要讓她找尋的答案,她模模糊糊似乎窺探到了一點,卻又摸不清楚。
    賀穆蘭的身邊聚集了越來越多的右軍之人,而校場外大概也有不少其他軍中的人得到了消息,或被他們剛才驚天動地的吼叫聲所震動,成群成群的過來看熱鬧。
    夏鴻將軍一直不動如山的站在點將台上,直到對峙之舉快要到爆發的時候,這才踩著穩重的步子下了點將台。
    右軍的將軍們簇擁著主帥,跟隨著他的腳步一步步向著刑官曹們而去。這位一貫以寬和一面對待別人的主帥,臉上冷肅的猶如年輕之時,就這麼以挺直了腰桿的姿勢,向著刑軍們而去。
    他是右軍鎮軍將軍,刑官曹們只是職位重要,論品階卻是和他沒得比的,只是先前他們的狂妄讓他們忘了身份的尊卑,如今夏鴻帶著十幾個將軍手扶長劍向著他們走來的時候,紛紛都彎腰行禮。
    右軍的將士們讓出一條道路,這位中年將軍似乎又重新找回了年輕時的銳氣,對著那幾個刑官曹說:
    “你們離開吧!”
    “夏將軍,我們是奉大將軍的命令,帶花木蘭……”
    “我們正在大比。”夏鴻眼光如炬,掃過那說話的刑官曹。“大比未完,就算大將軍親來,也要等我們結束才能抓人。”
    “可是花木蘭明明已經奪冠了!”
    “他是奪冠了,可大比還沒完。”
    夏鴻拔出佩劍。
    “大比未完,擅闖校場者,乃是蔑視禁約,馳突軍門,此謂輕軍之罪。”
    若論軍法,他比誰都要熟悉。
    他已經被這些東西束縛的太久了。
    “……犯者,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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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7 19:53:33 |只看該作者
  ☆、第140章 我們的木蘭

夏鴻再怎麼不爭,那也是右軍的鎮軍將軍。整個右軍兩萬四千余人,除去後勤補給和各種軍奴雜役近萬,剩下的也有一萬余人。
    此時校場是右軍大比,大比持續了三天,這最後一天,至少來了五六千人聚集在校場上。夏鴻說大比沒有結束,全軍就高呼著“滾出去!”、“等我們比完了再進來”這樣的話,抵的刑官曹臉色青一陣紅一陣。
    哪怕為了面子,也不能走,否則以後刑軍就不要辦事了。可夏鴻那架勢,又像是隨時可以不管不顧,真把他們砍了。
    夏鴻是三軍中最好說話的將軍,可是老實人發火更可怕,一群人僵持不下,夏鴻抬起劍……
    “大將軍到!”
    “刑官令到!”
    “中軍將軍到!”
    三聲通報後,浩浩蕩蕩的一群人進入了右軍的大校場。
    “你們到底是在做什麼!聚眾生亂嗎?”
    大將軍拓跋延在眾郎將的簇擁下進入了校場。
    他是三軍主帥,見者行禮,一群人嘩啦啦地單膝跪下行了軍禮,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也因此緩和了不少。
    .
    拓跋延來的路上心中已經把右軍上下罵了個一通!
    前不久左軍鬧出營嘯,已經被他昔日的對頭們彈劾,參他的德行有虧,統御不力,如果這時候再傳出右軍中嘩變,他這大將軍可以直接掛冠而去了。
    只不過是右軍一個小小的新兵,入軍營也不過才半年,聽聞最近一直在收殮屍體,幫同袍送葬,想來也是個沽名釣譽之人,他心中就有些不喜。
    再加上左軍和右軍最近孝敬上來的東西少了,功曹每日裡也在嘮叨,他也就隨手批了手令,讓他們把他給處置了。
    這原本是很容易的一件事,莫說就是個小兵,便是他批了手令要帶走一個將軍,斷然也沒有全軍嘩變的道理。
    右軍裡有那般沉穩的夏鴻在,便是打落了牙齒也是和血吞,到底刑軍做了什麼錯事引起眾怒,竟讓右軍也開始反抗?
    只能說右軍平日裡的表現實在是太好了,壓抑的時間也長,以至於突然收到夏鴻右軍可能要嘩變的消息,竟沒有人覺得是右軍可能出了問題,一個個把不會辦事的刑官曹怨恨上了。
    待到了校場一看,連平日裡從不發火的夏鴻都拔了劍,這下拓跋延也沒想著能和稀泥了,開門見山的就直接問罪。
    “啟稟大將軍,非吾等右軍在此聚眾生事,而是今日本就是我右軍大比的最後一日啊!”
    夏鴻撐劍與地,與拓跋延行禮回話:“軍中有令,校場大比,視同出征,不可蔑視軍法,本將只是維持軍法而已。”
    “副呂阿在哪兒?副呂阿呢”
    拓跋延四處找左軍的撫軍將軍。
    這手令是他申請的,也是他提起的花木蘭此人,此時出了事,反倒做了縮頭烏龜,讓他出去頂不成?
    “啟稟大將軍。副呂阿將軍被蠻古將軍打傷了,已經送去了醫帳。”
    鷹揚將軍庫提莫下了點將台,向拓跋延申明情況。
    “……蠻古以下犯上……”
    “這倒真不是蠻古將軍以下犯上,是副呂阿將軍的親兵先拔劍的。若不是被人意外阻止,怕是此刻不是王副將被‘誤殺’了,就是蠻古將軍被‘誤殺’了。”
    庫莫提也十分厭惡副呂阿這人,所以直接把所有的過錯全部推到撫軍將軍的身上。“蠻古將軍險些身隕,一時氣憤之下激動了點,也可以理解。”
    “……那也是僭越之罪。罷了,此事過後再說。”拓跋延沒想到這個侄兒站在右軍這邊,一時也有點慌神。
    他先讓眾軍起了身,然後問明了原委,臉色也開始不好看起來了。
    這事情說起來也簡單,無非就是右軍又出了個出色的人物,甚至帶動了這批右軍的新兵變得厲害起來。
    由於這新人太出色了,引起了左軍的不安,就想要把這蒸蒸日上的勢頭壓下去,順便好好挫敗右軍的氣勢。於是副呂阿那家伙就選了右軍大比這種時候動手,給他們潑一潑冷水。
    誰料一向隱忍的左軍突然卻硬氣起來了,不但不准別人在校場上把人帶走,還舊仇新怨一起爆發,和刑軍對立了起來,險些嘩變。
    拓跋延聽完庫莫提和在場看熱鬧的將軍們說完此地發生的事情,開始思咐了起來。
    三軍不合由來已久。原本這黑山大營並沒有這麼大規模,只有中軍一支而已,後來還是太子的拓跋燾奉命整頓軍務,六鎮諸地又派了許多軍戶來,便又組建成了左軍。而最後立足的右軍雖然人數最多,但因為好的資源已經被中軍和左軍占盡了,也只能就這麼忍耐著。
    也就是夏鴻壓得住,換成其他的鮮卑將領,怕是也不知道炸營了多少次了。
    拓跋延對這種情況樂見其成。他並非皇帝的親手足,只是堂叔而已,若說皇帝對他有多信任,那也是有限,否則不會派了心腹拓跋提來當什麼中軍的鷹揚將軍。只不過他代表著宗室的力量,即使是皇帝,也不能和整個宗室對抗。
    中軍和左軍裡有大量鮮卑貴族和朝中權臣的子弟,相對於關系混雜、地位卑下的右軍,能得到的資源向他們傾斜也是正常的。畢竟拓跋延的子孫還在朝中,也需要別人的襄助才能走的更遠。
    可是右軍確實也不可欺,別的不說,這近三萬人的大軍就是哪個主帥也丟不掉的好棋子,夏鴻又確實聽話,真弄出嘩變換了個主將,再來的就不一定這麼好聽用了。如今左軍將軍人選還沒定,右軍要是也被罷了主官,到時候皇帝再換兩個心腹來,他就可以直接被架空了。
    這樣的結局是他不想看到的,所以他想了想,便做了一副深明大義的樣子,點頭說道:
    “既然如此,你們聚眾生亂之事,我也就不追究了……”
    拓跋延此話一出,歡聲雷動,就連夏鴻的嘴角也揚起笑意來。
    果然法不責眾,為了不引起嘩變,就算是大將軍親來,也只能認了。
    “不過,此事因花木蘭而起,原本只是想要審問一二,又不是要他的命,他居然敢反抗軍令,拔刀傷人,這樣肆意妄為的桀驁之徒,不可再留在右軍中了。”
    全部都罰自然是不可能,夏鴻不能動,王副將又沒動手,只能懲治為首之人,殺掉右軍的煞氣。
    此風絕不可長,否則刑軍之威蕩然無存,他的手令也都被人當做廢紙一張了。
    賀穆蘭一聽到拓跋延的話就知道這道坎自己是過不去了,今後說不定死在哪裡也不一定。
    她的雙拳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眼睛裡全是不甘和怨恨。
    “大將軍開恩,是我們先擋住刑軍不讓他們捆的啊!”
    一個右軍的士兵大叫一聲,跪了下來。
    霎時間,嘩啦啦跪倒了一大片,就連有的百夫長、千夫長之流也跪了下去,明明是剛剛恩准了起身的校場,一時間又只看的見一片頭頂。
    這樣的結果只會讓拓跋延更生氣,王副將心中大叫一聲不好,果不其然,只見拓跋延拔出隨身的長劍,向前劈去。
    “你這妖孽,竟敢動搖軍心!”
    “呃……”
    “將軍!”
    “天啊!”
    拓跋延的劍砍中了某個物體,可只是頃刻間,他就露出了愕然地表情。
    夏鴻以身相替,擋在了賀穆蘭的面前。
    那一劍劈下,正劈中了夏鴻的肩頭。
    “將軍!將軍!快喊郎中來!”
    王副將對著一旁的突貴吼叫了起來,後者只是一怔,立刻頭也不回的往校場外跑去了。
    手持長劍的拓跋延拔劍收回,怔然道:“你……你怎麼為一個士卒……”
    “大將軍,花木蘭會去殤帳收拾屍首,是我默許的……”夏鴻甲胄在身,雖有肩膀中劍,傷口卻沒眾人想象中的深,所以強忍著疼痛,還能說出話來:
    “我右軍之人,過的太苦,太苦……”
    他生性內斂,一句話說出口,竟淚眼婆娑,所有的言語全部哽咽在喉間,再也說不下去了。
    右軍出戰少,得到的戰利品原本就不多。可右軍的人又是最多的,糧草經常不夠。三軍之中,只有右軍只有早晚兩食,其他時候要再用食物,就得自己想辦法。中軍一人三馬,左軍至少也一人兩馬,右軍若不是在戰場上能掠奪到馬,許多新兵一人一馬也是常事。
    馬力是騎兵的關鍵,右軍也不能餓著肚子打仗,無論是追擊還是撤退,馬跑到疲累以後都會發生巨大的危機,所以右軍的傷亡一向比其他兩軍要高。
    弱的會更弱,所有的一切都會向強者傾斜,這是不滅的真理,所以右軍格外在乎每一次出戰,也會為了一件破皮衣爛皮盔斗得全然不似同袍之人。
    這是中軍和左軍笑了許多年的笑話,夏鴻又何嘗不知?可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就是這些破皮衣爛皮盔,說不定就是他們養活妻兒父母的唯一依仗。
    沒有了男丁,連家裡的功田都是沒人可種的,這些隨著軍府回轉家去的東西,就成了唯一的收入來源。
    屍體重要嗎?夏鴻從來都不覺得那些戰死者的屍身是重要的,若是他死在哪裡,也不希望別人為了搶奪他的屍身而拼命。
    重要的,是屍身後維系的東西。
    他何嘗不知道花木蘭這樣做是和全軍由來已久的習慣格格不入的,但他自己也不能否認,花木蘭這些看似“自甘下賤”的行為,已經早就把他給折服了,所以他情願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那些因為花木蘭的做法而失去了不少油水的右軍將軍們,為什麼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為什麼不會要把花木蘭繩之於法?
    因為人心都是肉做的,為自己拼命的麾下最後留下個妻離子散,死無全屍的下場,幾個主將能忍心再拿這燒手錢?不過是軍中慣例,不想不合群罷了。
    夏鴻並不覺得花木蘭做錯了什麼,即使後來事情鬧大了,也是他默許了,他派人安排的,又怎可讓花木蘭無辜喪命?
    所以他站出來了,擋了這一劍。
    .
    拓跋延環顧四周,發現整個校場鴉雀無聲。無數雙眼睛望著自己,就像是許多年前,他剛剛來黑山大營的時候,意氣風發,統帥三軍,人人都凝視著他,希望他能帶領黑山眾人干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
    近十年過去了,黑山還是那個黑山,人卻不是那些人了。
    那些曾經凝視的眼神,漸漸都低垂了下去,只敢看著腳尖。
    他一度非常享受這樣的目光,認為那是人人敬仰的表示。可如今再被這麼多眼睛盯著,他發現自己異常懷念那個時候。
    不過懷念歸懷念,他是大將軍,是應該讓三軍敬畏的存在,而不是像夏鴻那樣婆婆媽媽的將軍。所以只是一瞬間,他就把這些想法拋諸腦後。
    賀穆蘭默然無聲地上前,將夏鴻的肩鎧卸掉,一見只是皮肉之傷,心中也松了口氣。
    她在戰場上廝殺,一些東西都是隨身常備的,直接從懷裡取出一個小皮帶,拿出許多煮過的布條來,一邊壓住夏鴻的傷口,一邊以垂直的手法將夏鴻的傷口包扎起來。
    花木蘭略懂點醫術的事情軍中大多都知道,事實上,也曾有人想過她縫死人傷口那麼好,應該也懂縫活人的。只不過大家都怕被針線活穿傷口的痛楚,總覺得那應該是某種酷刑才對,所以沒人主動要求過她幫著縫合。
    拓跋延臉色越發難看。夏鴻開始不聽話了,這花木蘭看起來也是個特立獨行的家伙。右軍眾將士眼睜睜看著他砍了自己的主將,此時軍心已經不穩,他若再不依不饒……
    這般騎虎難下,拓跋延暗恨起造成一切的賀穆蘭來。
    中軍將軍尉遲誇呂和大將軍拓跋延是姻親,平日裡來往甚密,見他神色便知此時的拓跋延有些為難。
    他對這花木蘭也是懷著欲除之後快的心理,又不希望右軍從此硬氣起來,此時見花木蘭有夏鴻相護,又有眾軍擁戴,一咬牙站了出來:
    “雖有夏將軍求情,但軍法就是軍法,花木蘭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應沒入雜役營,不得再入軍中才是。”
    進了雜役營,幾乎就等於不被承認軍戶的地位了。雜役營中,大多是老弱病殘和犯錯的兵卒,一個大營幾萬人,有一半都是雜役和軍奴,負責輜重、糧草、做飯、喂馬、營建防御工事等等,可以說地位低下,而且毫無前途可言。
    若是倒霉再遇見個嚴苛的頭兒,累死餓死也不稀奇。
    拓跋延看了一眼尉遲誇呂,只見他神情堅定,連表情都比平日裡嚴肅了許多,再想想右軍今日這半天的鬧劇,頓時點了點頭,准備開口……
    夏鴻猛然看向庫莫提,在他下定決心鬧大的時候,是這位鷹揚將軍承諾一定會幫他,保住花木蘭的性命的!
    人群中的素和君也暗暗發急,他是為了替陛下挑選軍中有潛力的年輕將領而來,剛剛對這花木蘭有了興趣,就見他要去雜役營了,心中憋得發慌,恨不得上去表明身份,把人搶下來送去平城才好。
    庫莫提在一旁靜靜觀察了半天局勢,發現除了中軍的尉遲將軍和左軍少數幾位副將以外,大多數人都對花木蘭此人無所謂的很。死了並不覺得可惜,活了也不覺得生氣,只是一種冷眼旁觀。
    這讓他更加確定今天的事應該是尉遲誇呂和左軍的副呂阿弄出來的,心裡冷笑一聲,站上前去。
    “大將軍,花木蘭不可入雜役營。”
    見最喜歡多管閒事的拓跋提出來制止,名義上是他主帥的尉遲誇呂臉色難看極了,就連拓跋延神色都不是很好。
    這位深得皇帝信任的年少將軍向來隨性慣了,他父親是深受先帝信任的宗室大將拓跋曜,母家乃是大族丘穆陵氏,是和獨孤氏實力不相上下的大部落主家族,拓跋延也不願意隨意和他結下什麼矛盾。
    他會為右軍說清,著實讓不少人吃驚。
    莫說是其他人,便是花木蘭,也忍不住向他看去。
    這人對她,關心的未免有些太蹊蹺了。
    前世的花木蘭和鷹揚將軍,應該除了同在軍中以外,沒有什麼交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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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7 19:53:58 |只看該作者
    拓跋延蹙起了眉頭,質問道:
    “為何花木蘭不可入雜役營?”
    “不瞞大將軍,屬下此次來右軍校場觀看他們大比,原就是聽人說花木蘭武勇過人,所以想來招攬一二。剛才校場比試,屬下見他果然名不虛傳,就和夏將軍討了個人情,准備把這花木蘭要去,做個親兵,夏將軍也允了……”
    庫莫提睜著眼睛說瞎話,引起一片嘩然。
    夏鴻不知庫莫提是這種救法,兩眼圓睜,恨不得搖頭大聲否定才好。誰料後背突然抵上了一只手,在他背後輕輕劃著“不”字,再用余光一掃,正是王副將。
    王副將對他使了個眼色,微微搖頭,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來。
    庫莫提莫名其妙的說起花木蘭要做他親兵的話,繼續說道:
    “剛剛大比還未完,屬下和夏鴻將軍正在商議此事,就見得刑官曹沖入場中,要帶走這花木蘭。屬下其實心中也不高興的很,莫說是右軍的校場,便是平日裡的軍營,不和主將打個招呼就直接帶走別人帳下的人馬,實在是有些張狂,所以後來鬧了起來,屬下也就冷眼旁觀,沒有制止。”
    “你這小子……”拓跋延一時氣結,話都說不好了。
    “大將軍,花木蘭已經是屬下的親兵,只缺一道文書而已。既然是我拓跋提的王帳之人,若要打罵處罰,也是屬下的事情,所以……”
    他笑了起來,那意思不言而喻——大將軍你雖然統帥三軍,但這是我親兵,我發俸祿我發糧餉,我自己管自己帶,不需要你操心了。
    拓跋提是繼承了拓跋曜王位的繼承人,若在身份上,拓跋延只是堂親,並非先帝拓跋嗣的直系子孫,而他的父親卻是先帝的親兄弟,他的穎川王乃是有王帳所在的王庭,享有奴隸和草場。
    他有這個底氣和拓跋延叫板,雖然大多數時候他都表現出對他尊敬的樣子。可是一旦開了口,拓跋延也只能退讓。
    王帳就相當於過去的汗國大帳,他既然開口說花木蘭已經歸了王帳,那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夏鴻,庫莫提此話可當真?”
    拓跋延越是氣憤,臉上表情越是沉穩,他將目光移到夏鴻臉上,只等著他說出答案。
    賀穆蘭一干同火雙目赤紅,怒視著庫莫提。
    右軍眾人好不容易保下了賀穆蘭,卻見得他要被這勞什子鷹揚將軍帶走做一親兵,各個都義憤填膺。
    可雜役營這種地方,是花木蘭這樣的英雄該去的嗎?
    去了那裡,那才叫辱沒祖宗!
    夏鴻臉色煞白,兩片嘴唇翕動了片刻,想要說“是”,可怎麼也說不出口。
    夏鴻盼了多少年才盼來花木蘭這樣的人物,哪裡肯撒手!
    可眼見花木蘭已經得罪了大將軍,恨不得拔劍斬之,又有罪責在身,眼見著就要沒入雜役營,他心中也是動搖不已。
    他根本沒有自信從雜役營裡把花木蘭撈出來。
    庫莫提肯頂著得罪眾人的危險攔下花木蘭受苦,已經是天大的人情了!
    可就這麼把花木蘭拱手讓人!
    就這麼拱手讓人!
    就在這時,站在拓跋延身後的庫莫提面色誠懇地看著夏鴻,做了個“信我”的口型。
    此時信不信,又能如何呢?
    他似乎也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了。
    夏鴻閉上眼睛,像是親手送走了自己的孩子一般……
    ——重重地吐出了一個“是”字。
    ***
    賀穆蘭也沒有想過是這樣的一個結果,她想過自己也許會被罰去雜役營做雜役,就跟許多狗血劇一樣,從什麼奴隸或者賤役之流開始,歷經艱辛的往上爬……
    她還想過,要不然就是被刑軍帶走,嚴刑拷打,發現自己是女人的身份,然後被砍了頭去。
    她當然也想過,若是夏鴻將軍和其他將軍若願意苦苦相求,這大將軍也許說不定會網開一面,留她繼續做個小兵什麼……
    她政治天分不足,看不清其中的彎彎繞繞,也不知道庫莫提為何非要將她要去做親兵,一時間整個人如同天塌地陷了一般。
    說到親兵,就想到了陳節。
    親兵干的是什麼?打洗澡水?搓襪子?搓褻褲?梳頭?疊被?
    賀穆蘭只要一想到陳節連馬桶都倒過,臉都要綠了。
    她是來軍中建功立業,好讓拓跋燾發現的啊!
    怎麼去當下人去了!
    “花木蘭……你莫難過,一個月後三軍大比,鷹揚將軍答應了將軍,會放你出去比武。三軍大比乃是全軍的盛事,陛下也會親來,若那時候你能得個名次,授了官職,夏將軍便親去聖上面前把你討回來……”
    夏鴻如今還在養傷,過來陪花木蘭去軍府辦文書的是王副將。
    他見賀穆蘭一路上面如死灰,沮喪不已,心中一方面高興花木蘭對右軍感情深厚,連得了人人羨慕的美差都不樂意;一方面又有些替她難過,因為他自己就是親兵出身,自然知道親兵出身的好處和壞處。
    這庫莫提,難道是想從此以後花木蘭身上就打上他的烙印嗎?
    雖說這樣出身是有了,可是對於他這樣一個天縱奇才來說,這樣的烙印,怕是累贅而不是榮譽吧?
    “一個月後……”賀穆蘭聽了王將軍的話心中更加沮喪了。
    花木蘭在軍中三軍大比的時候都已經憑借著功勳升上副將了,手下好歹帶著五個百人隊。
    這一個多月間,柔然頻頻騷擾,各種戰事不斷,黑山頭一戰也是在月初的時候。此時是最好擢升之時,就連王副將在這段時間都混的升了一級。
    可她成了親兵……
    親兵是保護將領安全的隨從,在“主將死,親衛無故而存者皆斬”的軍中,親兵簡直就是保姆加保鏢一樣的存在。
    她真的做的好嗎?
    原本還想這次大比領個裨將,然後帶兩個百人隊在下個月的戰事裡混出個名堂,快速晉升,等陳節入了軍中以後,收歸帳下做個百夫長什麼的……
    如今……
    怎麼收?
    “你不必如此沮喪。”王副將見賀穆蘭一點喜色都沒有,拍了拍她的肩膀。“庫莫提將軍並不是難相處的主將,他既然是為了護你才把你討了去,應當對你和其他親兵有所不同才是,既來之則安之,鷹揚軍和我右軍不同,軍紀嚴苛,又是久戰之師,你應小心和新的同袍相處。”
    狄葉飛,阿單志奇,那羅渾,胡力渾,若干人,殺鬼,吐羅大蠻,還有人一人二人三人四,這就要分別了嗎?
    和說好的一點都不一樣啊……
    賀穆蘭強抑住自己內心的難過,對著王副將行了個全禮:
    “我等一直受王將軍照顧,還未道過謝,花木蘭先拜過將軍。等下個月大比,木蘭一定好好表現,重回右軍軍中……”
    “好,好……”王副將心頭也難過,伸手攙扶起賀穆蘭。“你是個好孩子。人人都希望遠走高飛,只有你想著再回來。右軍之中,若是多幾個你這樣的人才,何愁右軍不興?”
    他想起蠻古的幾個同火,悲痛之色漸起。“右軍經此一事,也該清醒了。”
    賀穆蘭沒有聽懂王副將的話,茫然道:“您說什麼?清醒什麼?”
    “沒有什麼,你在庫莫提將軍身邊好好辦差,若有困難,可來右軍找我們。我們會吩咐右軍的門衛,若是見你回來,准予對你放行……”
    王副將也想為夏鴻留下這個天才,他不知道花木蘭去了鷹揚軍中感受過一番精銳的待遇後,還會不會想回右軍這個地方。無論如何,他若能做到的,都想做了,以免日後遺憾。
    “謝過將軍。”
    王副將帶他入了右軍的軍帳,銷了花木蘭在右軍的黃冊,由右軍轉去了庫莫提帳下。
    親兵不似正軍,親兵的糧餉、戰利品和甲胄兵器等物全是主將所賜,收入比一般的正軍多的多,而且只需護衛主將就行了。既然不費軍中的糧草,所以主將的約束力比軍令還要更重。
    賀穆蘭腳步沉重的回了自己的營帳收拾東西,卻見帳中同火人人面色沉郁,胡力渾和吐羅大蠻干脆就在抹著眼淚。
    “你們真是,我去中軍難道不是好事嗎?為何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賀穆蘭干笑著跪坐下來,開始翻撿自己的東西。
    “你這樣天生的英雄,去當那勞什子的親兵,難道不是暴殄天物嗎?”若干人咬著牙,將手中的杯子重重一頓。“還有那什麼庫莫提,說不定就是他謀劃的一切,就是為了把你搶去的!”
    “我又不是狄葉飛那樣的絕色佳人,有什麼好搶的?”賀穆蘭失笑,“你們莫難過,一個月後的三軍大比,我一定會參加的,等我揚名立萬,就回右軍和你們一起打拼!”
    “若真搶的是我,我還真跟在庫莫提將軍帳下了,我情願是我當親兵……咦?你說什麼,你會參加一個月後的三軍大比?不是說只有主將想放親兵離開時才會讓親兵去參加那個嗎?”
    狄葉飛話說一半,猛然理解了賀穆蘭說的是什麼意思,失聲詢問。
    “是啊,夏將軍似乎之前和庫莫提將軍約定過什麼,說是三軍大比,會放我去比試。到時候,夏將軍再去找陛下討我回來。”賀穆蘭將東西打成包。
    “哎,我若沒闖出什麼名頭,恐怕夏將軍想討我都沒機會吧?這麼一想,頓時覺得壓力好大。”
    “如果是花木蘭的話,一定沒問題的。”阿單志奇終於露出了喜色。“你可是我們右軍的新兵第一人,怎麼可能出不了頭!”
    “就是就是!”
    “哎,我還以為一個月後能看到你以裨將的身份參加大比,還准備在你帳下混個百夫長當當……看來沒戲。”吐羅大蠻咧了咧嘴,“哎呀,這下我們說不定要跑到你前頭去了。那羅渾和狄葉飛都升了百夫長呢!”
    “我剛剛從王副將那知道了,恭喜!”賀穆蘭在包裹裡翻翻揀揀,找出戰場上得到的兩把匕首。
    “我也沒什麼好東西,這兩把匕首一模一樣,我就沒忍心賣掉,就當祝賀你們高升吧。今晚我去找灶房買一只羊烤了,就當是餞行。”
    “我去買……”若干人站起身,不自在地說:“餞行嘛,那應該是兄弟們給你買烤羊才是,我……”
    他聲音哽咽,咬著牙跑出去了。
    賀穆蘭終究是走了,那場大比之後,狄葉飛高升,那羅渾高升,各自都有了自己的手下。
    吐羅大蠻和阿單志奇各自成了另外一火的火長,他們的軍功夠了,只待有空余的位子,升為百夫長也是很容易的事。
    火中殺鬼與胡力渾在王副將的照顧下去了狄葉飛的百人隊,若干人有了新火,但是笑的比以前少的多了。
    蠻古因為傷害上官,被連降三級,只是個裨將了。不過因為那天的事,許多人都對他重新改觀,許多軍中的將軍也開始和他結交起來,也算是應禍得福。
    他那樣的猛將,有了朋友的幫助,再官復原職是很容易的事。
    夏鴻的肩膀傷的不重,養了四五日的傷就繼續出來練兵、處理公事了。中軍和左軍訝然的發現這位將軍自從負傷後似乎變了一個人的樣子,行事強硬了許多,每次爭取權益的時候,也有了一種當讓不讓的氣勢,就像是以往憋屈了許久,現在終於爆發了。
    他原本就資歷老、人脈強,再加上右軍差點嘩變過,人人也都讓著他,右軍頓時從軍備到兵員都得到了極大的提升,軍府的軍貼開始頻繁送往右軍的軍帳,左軍如今是最弱的時候,就算多麼的不願意,也只能飲恨看著右軍一點點崛起。
    .
    中軍帳中。
    “你說什麼?我阿弟來找我?”若干虎頭聽到家將的回話,奇怪的掀開簾子走出帳去。
    “這好生生的,來找我做什麼?中衣又不夠穿了嗎?”
    “阿兄。”
    若干人肅容立在帳外,見他出來,立刻屈身下拜。
    “請阿兄助我……”
    “你來做什麼?”若干虎頭看了看他身後,“你那四個家奴呢?”
    “我沒讓他們來。阿兄……”若干人抬頭看著若干虎頭,請求道:“你是庫莫提將軍帳下的副將,能不能求求情,讓我也去給庫莫提將軍當親兵?”
    若干虎頭聽了弟弟的話,頓時好笑了起來。
    “你以為庫莫提將軍的親兵人人都當得嗎?像我這樣的人,若不是家世尚可,也都當不了親兵……”
    “那就當帳下的侍從也行啊。”
    若干人想了想,咬牙認了。
    若干虎頭感興趣地看了看自家弟弟。
    “你會洗衣,疊被,暖床,做飯嗎?”
    他的話一出,若干人蹦了起來。
    “怎麼回事!洗衣疊被就算了,暖床是什麼情況!”
    若干虎頭見逗弄阿弟逗弄夠了,搖頭道:“冬日酷寒,侍從提早用銅爐暖被也是每天要做的差事,你蹦什麼!”
    若干人一顆心這才放在肚子裡,他根本沒辦法想象花木蘭那樣的人“暖床”是什麼樣子!
    一想到花木蘭像是家中女奴那樣被剝的光光的躺在被褥裡,對著庫莫提說:“將軍,被褥已經溫了……”,他就忍不住渾身雞皮疙瘩直冒。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花木蘭哪一點像是女人!
    “阿兄,到底行不行,你說句話!”
    若干人瞪著眼睛跳腳。
    “不行!”
    若干虎頭答的干脆。
    “庫莫提將軍是宗室,他的軍帳就是穎川王帳,莫說親兵都是身份尊貴的貴族子弟,深受信任,就算是侍從,也各個都是精挑細選的心腹之人,不可能讓你一個不知根底的沒落子弟進去的。”
    他說到“沒落子弟”的時候臉色微微一黯,顯然也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
    “我雖不知道花木蘭為何能進庫莫提將軍的帳下做親兵,但花木蘭的本事好歹我見過,你連他十分之一都沒有,全靠家奴胡鬧,就不要想了!”
    好殘忍!
    一點余地都沒有!
    阿兄果然是壞人!
    若干人的臉上寫著的全部都是這樣的東西。
    “不過……”若干虎頭看著眼睛突然亮起來的弟弟,笑著說:“我和獨孤兄弟都在庫莫提將軍帳下聽候差遣,進出帳中的機會也多。你當庫莫提將軍的親兵自然是不夠格,不過看在你是我弟弟的份兒,做我的親兵還是行的。至少能經常看到王帳中的花木蘭。”
    若干人已經看到自己脖子上拴著個狗鏈子,被自家兄長牽著到處跑的樣子了……
    不,不要……
    若干人心中淚奔。
    可是這樣能看見花木蘭,而且是自家兄長的話,以後離開再去找花木蘭一起並肩作戰也容易……
    若干人苦苦掙扎。
    若干人還在掙扎,若干虎頭卻摸了摸光潔的下巴,遲疑了起來。
    “咦,話說回來,好像看在是我弟弟的份兒上,也不太夠格……你武藝那麼差,我覺得我的命讓你來護著,懸得很啊……”
    “阿兄,請讓我當你的親兵吧!”
    若干人單膝跪下,就差沒抱他大腿了。
    “我會好好保護你的!”
    若干虎頭沒見過自家弟弟這麼認真的樣子,被他的肅容震的愣了一愣,心中升起一些對花木蘭的不悅之情。
    老子照顧了十幾年的弟弟,就撕了幾件衣服,就跟人跑了!
    他在家裡何曾這樣求過我!
    老二要知道了,還不知道會怎麼整那花木蘭呢!
    “我看是我要好好保護你吧……”若干虎頭搖了搖頭,扶起弟弟。“我和你去趟右軍,找夏將軍要人吧。早知如此,你又何必去右軍……”
    ‘我從來都不後悔去了右軍。’
    若干人滿臉喜色。
    ‘若不是去了右軍,又怎麼能遇見這麼一幫好火伴!還有花木蘭……’
    ‘我好不容易跟隨了一個英雄,怎麼能眼看著他就這麼跑了!我以後想要當軍師,就系在他的身上了!’
    ***
    “你也要去中軍?”狄葉飛見若干人來和們他道別,眼神一冷。“你也是被強迫的嗎?”
    “狄美人你別氣,我不是想著花木蘭在鷹揚軍中人生地不熟,過去好照應一二嘛。你也知道我阿兄就是鷹揚將軍的副將,我去我阿兄那聽差,見面的機會肯定也多。”若干人見狄葉飛要生氣,連忙順毛。“你放心,等花木蘭回來了,我也和我阿兄說再見,立刻回來!”
    狄葉飛聽到這樣的話,眼神總算是柔和了一點。
    “你要記得你今天說的話。”
    那羅渾看了看若干人,張口嘲諷:“花木蘭那樣的勇士做親兵,直讓人覺得可惜,你這樣的三腳貓功夫,當親兵我們倒是松了口氣,現在你和我們不是一火,我晚上有時候做夢都夢見你送了人頭。在阿兄身邊,好歹不愁找不到救命之人。”
    “那羅渾,你嘴巴怎麼還是那麼毒!”
    若干人氣瘋了。
    “保重自己,來日沙場再聚!”那羅渾上前,和若干人行了個貼面禮。
    “看好火長,莫要給鷹揚軍搶走了!”阿單志奇也貼了個面。
    “火長肯定看到你就頭痛,哈哈哈,說不定為了躲你就又跑回右軍了!”吐羅大蠻碰了碰他的肩。
    “你們真是……不能有點餞別的氣氛嗎……”
    若干人哭笑不得之後,雙手掌心朝天,彎下腰去。
    “那我去了。”
    “去吧去吧,記得回來!”
    火長,你也要記得回來啊……
    ***
    花木蘭離開後,右軍所有人都像是憋了一股氣,晚上的小校場再也不是空空蕩蕩,成群的右軍之人在校場上練武、射箭,也有些人開始學著賀穆蘭那樣為戰死的同火縫合身體,雖然沒有賀穆蘭縫的那般好,但勉強也能看的出是一個人的樣子。
    更有甚者,買來了女兒家的胭脂水粉,給戰死者稍微描畫一下,免得離開時那麼可怕。
    人們開始越來越多的談論起花木蘭,言語中用的都是“我們右軍的花木蘭”,而不是以前的“玄衣木蘭”。
    “你說我們右軍的花木蘭會不會回來?他走的那麼不甘心,會回來的吧?”
    “他的相好狄葉飛還在呢!怎麼可能走!”
    “啊,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會回來了哇!以前還為了狄葉飛打架來著……”
    一群人操練過後,圍著校場的火堆,開始七嘴八舌的閒聊。
    “真的……會回來嗎?那可是鷹揚軍啊……”一個小兵望著火堆出神,忍不住喃喃出聲。
    “鷹揚軍,尋常人擠破頭都想進去。他那樣的勇士,到了那裡才算是……”
    “別說喪氣話!”
    啪!
    一個同火重重地拍了他的頭。
    “鷹揚軍強,我們也不差。我們可是從新兵開始就並肩作戰的同袍!更何況,我們現在不也在努力了嗎?王將軍說了,從今天開始,我們要做人人都害怕到顫抖的右軍,讓任何人都不敢搶走我們的人……”
    他呼出一口悶氣。“花木蘭走的那麼憋屈,就是因為我們太弱了!”
    “我也覺得花木蘭會回來。我聽吐羅大蠻說,花木蘭說一個月後大比,會想辦法參加,到時候當了將軍,就回右軍來效命……”
    一個小兵壓低了聲音說道:“我就偷偷和你們說說,你們別亂說。要是鷹揚將軍知道了,說不定就不放花木蘭參加三軍大比了……”
    “花木蘭能參加三軍大比嗎?他是親兵啊!”
    “廢話,你手底下人要給你爭臉,你讓不讓他去!”
    “哇……花木蘭膽子好大,這不是打庫莫提將軍臉嗎?”
    那小兵得意洋洋地笑了起來。
    “所以說啊,我們的花木蘭就是這麼的義氣!和那些一有高枝就飛的人不一樣!等他當了將軍回來,我就毛遂自薦,去給他當親兵去……”
    “得了吧,就你那三腳貓的功夫,要去也是我去……”
    “入你阿母!花木蘭哪裡缺親兵,他要的是我這樣厲害的百夫長!”
    一群人熱熱鬧鬧的討論了起來,從花木蘭的長相到身高,到那身黑衣,甚至連什麼地方的尺寸都說的有模有樣,許多人還口口聲聲說是一起尿過尿的交情,什麼X下巨物之類的名聲不脛而走……
    他們看著那溫暖的火堆,在嗶啵作響的柴火燃燒聲中,他們似乎看見了一個月後的花木蘭連連取勝 ,以新人大比第一,右軍大比第一,三軍大比第一的身份摘下軍中授冠,領著將軍的身份,重回右軍的那一天了。
    那一日,一定是右軍最揚眉吐氣的一天吧。
    他們要為終將回來的花木蘭不後悔而加油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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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8 20:28:13 |只看該作者

  ☆、第141章 大牌下人

“你是賀賴氏?賀樓氏?賀蘭氏?”
    庫莫提身邊一位親兵小聲問她。
    許多鮮卑人尊崇漢人文化,報出姓氏的時候都用漢字,縮寫也是常有的,因為重字的漢字姓很少。
    鮮卑語“花”和“賀”是幾乎同音的,他說的三個姓氏都是鮮卑大族,分支主支龐大,就算真來個子弟當親兵,也沒什麼了不起。
    賀穆蘭歎了口氣,答了句“不是”,在他詫異的眼神裡走到親兵所在的副帳的角落,把所有的東西都丟了上去。
    包袱跌下的時候泛起無數灰塵,帳子裡有個眼睛微微上吊的家伙瞟了一眼,滿臉嫌棄的把頭扭了回來。
    ‘真抱歉呢,我不是姓賀賴,不是姓賀樓,也不是姓賀蘭。’
    ‘我是賀賴家的部民出身,我姓花。’
    才不過半天功夫,她已經被人問過多次了。
    從大帳門口的衛士到出入不絕的游騎,每個人都好奇她的出身。
    好在目前還沒有表現出鄙夷或者看不起人的姿態,否則賀穆蘭真有一種掀桌的沖動。
    她也不願意來的!
    誰願意給一個可能看破了自己身份的王爺做親兵啊!
    她記得她演的劇本是“花木蘭從軍”,又不是“霸道王爺愛上我”!
    “花木蘭,王爺喚你。”
    一個隨從踏進副帳,在門口輕聲傳話。
    一屋子的親兵又羨又嫉的看著賀穆蘭站起身,倒讓她的後背升起陣陣寒意。
    這種“你被臨幸了真好我們都沒人傳喚”的感覺是怎麼回事?難不成這一屋子都不是驍勇的精銳親兵,而是深營怨婦不成?
    .
    拓跋提是有王位在身的,按照祖制,鮮卑汗王的王帳下會有無數家將和隨從、奴隸們效命,王帳在哪兒,這些人就在哪兒。拓跋提並無成親,他父親早逝,王帳就由他繼承了,而他的母親是鮮卑貴女,年紀輕輕就守寡,不可能就這麼一直守著,二十歲的時候就改嫁了另一大族的族長為妻。
    所以拓跋提其實是擁有兩王王帳的王爺,而且還有母族、母親現在嫁的那一族和拓跋皇室三支勢力為倚仗的。
    只有這樣的身份,拓跋延才會忌憚,尉遲誇呂才會恨之入骨又無法從中作梗。
    如今人人都想問賀穆蘭是什麼出身,也很正常。
    這倒不是勢力或是看不起人,若真是這樣沒眼色的人,怕是早就已經被拓跋提趕出去了。他們問這些話,只是想看看這位新來的親兵究竟是哪一方勢力的,好摸清底細。
    只有得知了右軍那場動亂的人知道賀穆蘭為什麼來這裡,而這些人卻不會到處亂說賀穆蘭為什麼來,真這樣傳揚開了,就把主將和大將軍拓跋延的關系弄的更僵硬了。
    賀穆蘭跟著那白熊皮高帽的隨從入了王帳,黑山大營外冷風如刀,王帳內卻溫暖如春,賀穆蘭一進屋子,頓時覺得很熱。
    再往裡定睛一看,頓時石化。
    拓跋提住的營帳乃數層牛皮所制,飛彩粉金,燦爛輝煌,這是鮮卑人最奢華的一種營帳,叫做“皮室大帳”。皮室大帳的地上鋪著厚厚的皮毯,帳中點著不知名的脂油燈,和賀穆蘭那一火晚上點起來眼睛能熏瞎的油燈不一樣,這些油燈點起來還散發著不知名的清香……
    天知道賀穆蘭多久沒聞過香味了。她已經被軍中各種臭襪子、口臭、衣服臭、甚至屎尿遍地的味道熏得鼻子都不怎麼敏感了,如今味道一變得正常,瞬間感覺鼻子又通了起來。
    無論是賀穆蘭還是花木蘭,都是地道的普通人家孩子,若說花木蘭可能還在拓跋燾身邊見過這樣的場景,那賀穆蘭真是平生從未見過這樣的帳篷。
    所以她會石化,也是正常的。
    庫莫提此時正吩咐幾個隨從在帳後折騰什麼,聽到有人通報賀穆蘭來了,立刻從帳篷後方走了出來,笑著說道:
    “花木蘭你來的正好,來我身邊做親兵,你那身皮盔和武器是不行的。若是殺入敵營,沒兩下你那刀就折了。來人啊,把我准備的東西拿上來……
    說話間,他身後幾個隨從抬了幾樣東西上來,跪立在原地,高捧手中的東西。
    庫莫提指著一件通體烏黑的鐵甲說道:“這是烏錘甲,上面的黑色花紋是錘子敲打出來的緞紋。烏錘甲重,我帳下親兵無人可以穿得,你力氣過人,這鎧甲給你用了,應當是正好合適。”
    賀穆蘭眨了眨眼,沒敢回話。
    ‘這些是糖衣炮彈,是腐蝕人毅力的毒藥,賀穆蘭你要堅強!右軍還在等著你,狄葉飛還在等著你,阿單志奇還在等著你,不能就被一件鎧甲給收買了!’
    嗚嗚嗚嗚可是真的比我的爛皮盔帥多啦!
    再也不用擔心胸前背後被捅個窟窿了!
    庫莫提見她沒說話,以為她這個“京中宿衛”見慣了好東西,也不贅言,又指著一把大刀說道:“這是斬鐵刀,刀背厚重,刀刃利於劈砍,是我從蠕蠕軍中得來,你那單刀太過單薄,換成這把吧……”
    “這是反角弓,是漢人弓匠所制,弓力強韌度好,我知你開的了一百五十步之箭,此弓性韌,正合適你用……”
    他把帳中的好東西一點點說來,就像是一個滿級的大號終於找到了一個雇傭兵,恨不得把所有用不上的好裝備全部給他堆起來一般,說的是眉飛色舞,就恨不得立刻帶著她去打怪了。
    賀穆蘭見他一副“啊這麼多東西終於派上用場”的樣子,忍不住出聲打斷了他的話:“可是將軍,我……我是還要回右軍的啊……”
    此言一出,帳中幾個隨從身子微微一晃,顯然是心中驚訝至極。
    “你們幾個,先出去。”
    庫莫提喝退帳中諸人,待他們全部走出去,親兵把守住帳門口,這才對著傻愣愣立在一旁的賀穆蘭說道:
    “我知道你大比之後要回右軍,我也不攔著你。不過你這一個多月得在我身邊當好親兵,否則以大將軍和尉遲誇呂的個性,從此就要多無數麻煩。”
    “我幫了你,但也不想損己利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將軍是說,我雖只是暫時在您身邊做個親兵,可是親兵該做的,還是全部要做的……”
    否則拓跋延和尉遲將軍會以為庫莫提是故意打臉?
    “正是如此。我鷹揚軍是精銳中的精銳,我身為將軍,沖鋒陷陣已經是常事。親兵負責護衛我的安全,甲胄兵器都不可大意,你若穿的一身破破爛爛出門,丟的就是我的臉。”
    庫莫提沒說賀穆蘭以前那一身就是破破爛爛,但眼下之意,已經非常明了了。
    “屬下明白了!”
    賀穆蘭點了點頭,干脆的應允。
    “屬下這一個多月會做好親兵的本分,英勇殺敵的。”
    她現在等於換了個老板打工,這老板是公司大BOSS,底下的助理人人都是一身阿瑪尼、范思哲那個級別的“戰袍”,猛然間竄進個全身雜牌的空降兵,還都是半舊的,估計確實丟這個老板的臉。
    就算是走後門,也要走的有職業道德,該做的都要做。更何況東西老板全贊助了,至多走的時候還他就是。
    賀穆蘭想著自己這一個多月要替他賣命了,拿一身贊助裝備也沒什麼,大大方方就把甲胄和武器什麼的都接下。
    “做我親兵,沒有戰事之時,便在我帳中聽我差遣,若我不需要用你,便在副帳候命。”
    “是!”
    “親兵首領是我的心腹乙渾少連,你若有不懂之事,盡管問他。”
    “是!”
    “你……認為這軍中十分不公嗎?”
    “咦?”
    賀穆蘭奇怪地抬起頭。
    她認為公不公有什麼用?
    她就是個小兵罷了。
    “……這個……將軍問屬下,是不是問錯人了?”
    庫莫提見他不願暴露身份,也了然地點了點頭。
    “也是,你也無需向我稟報心中所得。”
    自己還沒那個資格。
    賀穆蘭看著這個將軍自問自答的,心中升起許多疑問。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女人?
    賀穆蘭後來想了想,如果只憑扣住咽喉發現沒喉結,應該是看不穿她身份的。
    那他為什麼會放過自己,還幫她一次,讓她沒有淪落到雜役營裡去?
    總不能是他看出自己的天生英才,被她的王八之氣所折服吧?
    賀穆蘭自己都覺得好笑。
    庫莫提是鷹揚將軍,每天有無數事務可做,兩人在帳中不過耽誤了一刻鍾而已,門外就有好幾位將軍已經通傳求見了,賀穆蘭見自己留在這裡耽誤時間,索性告了罪,一把抱起地上的鎧甲和兵刃,另一只手提著長弓,就這麼步出了大帳。
    帳外等候了好幾個將軍,各個都衣甲鮮明,英武不凡。他們見賀穆蘭出來,紛紛側目,直到他鑽進副帳,這才收回目光。
    烏錘甲至少有四十斤重,再加上斬鐵刀等物約有六七十斤,這人一手提著這麼重的東西,就和拎著布衣沒什麼區別,若不是做戲,就是真有一把好力氣。
    果然將軍身邊的親兵,人人都有一身本事啊。
    賀穆蘭拎著一堆東西回了副帳,將東西往空余的地方一放,立刻有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隨從拿來了刀架和盔甲架,將她的甲胄兵器給擱了起來。一屋子的人先是冷眼看著,待烏錘甲撐起來的時候才真是動容。
    烏錘甲並非什麼寶甲,只是因為甲板厚重防御力強,一般都是給親兵穿著,必要時候以身擋箭的。但是他們是騎兵,甲胄太重影響活動,也影響馬力,所以很少有人真穿這種鎧甲,大多是穿細鱗甲或厚皮甲。
    他們見將軍賜了這甲給花木蘭,便知道庫莫提是真認為他有這個本事穿起這個也不妨礙行動的,這意義自然就不同了。
    庫莫提的親兵一共有六個,加上賀穆蘭就是七個。庫莫提在帳中的時候不喜歡有人近身隨侍,所以除了少連首領和輪班值勤的兩人,其他人都在帳中候命。他們見賀穆蘭得將軍看重,便有人開始主動示好。
    “我是魯赤。”
    “我是沒鹿回。”
    ……
    路癡?
    沒路回?
    “呵呵,呵呵,好名字,好名字,我是花木蘭,以前是右軍的。”
    賀穆蘭干笑著報出自己的名字。
    如果再加上親兵首領“已婚少年”和鷹揚將軍“褲莫提”,這一帳子男人的名字簡直沒法看啊摔!
    就算是換上漢人名字“拖把提”,也是慘不忍睹……
    想起若干人,若干虎頭……
    後世那些史學家讀史的時候,會不會笑厥過去啊?
    “啊,花木蘭,我知道!”那個叫沒鹿回的親兵一下子跳了起來。“你就是右軍的那個‘玄衣木蘭’,給同袍縫合屍身的那個!”
    “咦?是他嗎?”
    “是你吧?就是你吧?我看你穿著黑衣來著!”
    沒鹿回也就是二十出頭的樣子,大約是幾人之中性子最跳脫的,他一嚷嚷,幾個親兵都好奇的看著賀穆蘭。
    她的名聲,都傳到中軍來了嗎?
    難怪刑官曹們不給她好過啊。
    “是,我便是那個幫人收殮的花木蘭。”賀穆蘭盤膝坐下,點了點頭。“如今我也是庫莫提將軍的親兵了,還請各位以後多多擔待。”
    “我就說將軍怎麼會提拔無名之輩,原來是右軍那個最強的新人。來來來,我們來切磋一番,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厲害……”
    沒鹿回拉起賀穆蘭就往帳外走,“走走走,兄弟幾個也試試,我們都是些老貨了,也該看看新兵現在都是些什麼樣的人物!”
    鮮卑人尚武,自古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就算這賀穆蘭有些名頭,他們的好勝之心也不會減少,一群人推推拉拉間,頓時到了帳外的空地,開始角斗起來。
    一個時辰後。
    “服了服了,花木蘭,你力氣真大!”沒鹿回被賀穆蘭像是拋麻袋一般摔了幾次,躺在地上不想起來了。
    “就憑這力氣,當將軍的親兵也是夠了。”
    “啊,當庫莫提將軍的親兵只要力氣大就夠了嗎?”
    賀穆蘭懶洋洋的也攤在地上,這樣的情景讓她想到了還在黑營的時候,每次大伙兒嫌她飯做的難吃,她就喊人出去“切磋切磋”。
    想不到風水輪流轉,自己變成那個會被人“掂量”的人。
    “力氣大,至少能多扛些東西,哈哈哈……”一個親兵笑了起來,“還有,若我們死了,至少能有個人把屍首扛回來,唔,連縫腦袋的事情都有人做了。”
    這群親兵就這麼隨便的開著誰斷手誰斷腳的玩笑,賀穆蘭的心頭莫名升起一陣不安來。
    在這位庫莫提將軍身邊,難道親兵是消耗品?
    就和蠻古一樣?
    “你莫再開玩笑了,你看花木蘭臉都綠了。”魯赤一腳蹬走沒鹿回,“沒有那麼凶險,就是我們鷹揚軍出戰的次數太多,總有危險的時候……”
    庫莫提身邊果然不乏強人啊,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我沒多想……”
    “花木蘭!”一個穿著鮮紅衣裳的侍者找到他們這邊,對著她喊道:“奉將軍的令,把你的隨從給送過來了,正在副帳裡等著,速速來副帳。”
    “那是將軍身邊的侍從官,眼睛長在天上,你還是動作快點吧。”沒鹿回爬起身,偷偷對她擠了擠眼,“他管著所有的隨從,你得小心行事。否則給你送來個腦子不好的或者性子古怪的隨從,你日子就難過了。”
    “為何我也有隨從?”賀穆蘭莫名其妙的爬起身,遙遙對那侍從官行了一禮,就和沒鹿回等人邊閒聊便往副帳回。
    陳節當年不過也就指揮幾個軍奴洗洗衣裳什麼的。
    “咱們是親兵,只管保護將軍,其他的衣食住行都不需要我們操心。我們若沒有隨從,誰給我們准備飯食,誰給我們洗衣裳?”
    幾個親兵莫名其妙地看了花木蘭一眼,然後突然醒悟過來。
    這人是從右軍升上來的,哪裡會有隨從!
    應該都是由火長做飯,一天三餐只能啃胡餅吧!
    上輩子的陳節聽到了,會不會哭死啊?
    有人幫著搓襪子什麼的……
    “我能不要隨從嗎?”賀穆蘭為難地蹙了蹙眉。她是女人,有許多東西不想經過他人之手。以前花木蘭洗澡的時候陳節闖過幾次,現在都有貼身伺候的隨從了,難保就會被戳穿身份……
    “你不要隨從?你不要隨從,連飯都吃不上啊。”魯赤拍了拍她的背,“莫要想多,不習慣人伺候的話,平時就叫他離的遠一點就好了。副帳大得很,就我們幾個人,你進帳的時候看到角落那幾個人沒有?那都是我們的隨從。”
    罷了,反正也就一個多月,多掩飾一番就是了。
    就是這*的日子過多了,以後回右軍該怎麼辦哦!
    這輩子就算找到陳節,也不忍心讓他當親兵了,怎麼也做個副將什麼的,這麼一來,洗襪子洗衣服的人都沒有了,白天打仗累到暴,回來還要洗衣服,想想都痛苦哇。
    賀穆蘭就這麼亂七八糟的想著,鑽進了副帳。副帳裡,那個紅衣的侍從官面色不太好看的看著到處亂跑的花木蘭,待看到她身後還站著幾個親兵,顯然已經有些交情了,臉色不由得和緩了一點。
    “花木蘭,你初來乍到,我手下的隨從都沒有空閒的,將軍又催的急,只好把這個沒有調/教好的給你送過來。你若用的趁手就用,若是用的不趁手就將他還我,我再給你換個人。”
    這侍從官是庫莫提的心腹之人,自然也知道這花木蘭只是暫時在將軍帳下避難。既然用不了多久就走,他也不願意把正得力的屬下派去伺候他,只是調用了一個軍府剛送來的新人。
    這人也算是儀表堂堂,而且還有一身武藝,而且還是大族的旁支,否則也不會送到鷹揚軍中來。只是畢竟來的時間太短,又不知根知底,這位侍從官也不敢讓他去將軍身邊效力。
    此時給了這個新來的親兵,一來試探下他的忠心,二來也觀察下他的人品,若是個可用之人,等花木蘭走了,再調入帳下便是。
    賀穆蘭哪裡知道侍從官這麼多心思,待聽到他還特意和自己解釋了下這個親兵的情況,忍不住心中也有些同情。
    若是她被分到雜役營,給誰指著鼻子說“好用就用不趁手就換”,怕是心中肯定不舒服極了。
    都是來軍中服役的,莫名其妙被送來當了隨從,就算是將軍的親兵,有些自尊的,哪裡能受得了啊。
    這麼一想,賀穆蘭便覺得自己在中軍的鷹揚軍中實在是得了太多的便宜,而這些本不該是她得的,平白無故白占便宜,未免有些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的感覺。
    她有些感慨地看了眼伏倒在地上看不起面目的隨從,和那侍從官客氣道:“在下之前也不過是右軍的一個普通的軍戶,得將軍照顧這才調入鷹揚軍中,哪裡會挑剔隨從的好壞,大人太客氣了。”
    那侍從官見賀穆蘭擺得正自己的位置,滿意地點了點頭,對地上的隨從呼喝:“還不拜見你家的大人?”
    隨從聽到了侍從官的吩咐,立刻抬起頭來,恭恭敬敬地對著花木蘭敬拜。
    我的天!
    一看到這隨從的面目,活活把賀穆蘭嚇得半死,險些倒退幾步也向他敬拜一番才好!
    怎麼是這位仁兄!這位仁兄應該是在右軍才是啊!
    這以後會不會被報復啊!
    眾人都奇怪的望著臉色難看的賀穆蘭,不知道這長相還算英俊的隨從究竟是哪裡礙著了他的眼,讓他一下子沒有了笑容。
    難不成是熟人?
    眾人朝著地上行禮的新隨從看去,只見他笑容滿面,目光既誠懇又溫和,怎麼看都像是個爽朗的好漢子。
    “卑下素和君,拜見大人。”
    果然是素和君!
    賀穆蘭只覺得五雷轟頂,將她雷的外酥裡嫩。
    這素和君是什麼鬼,也太能屈能伸了吧!
    為了八卦,連面子都不要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還有一更,在晚飯後。
    小劇場:
    素和君:不願意做下人的白鷺官不是好探子。好白鷺官要殺得了敵人,暖得了床!大人,要暖一個唄?
    賀穆蘭 ("▔□▔):活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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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8 20:28:43 |只看該作者
  ☆、第142章 夜襲敵營

此時的素和君,還沒有如後世那般成為白鷺官之首,而只是一個二十出頭的白鷺官而已。只不過因為他身份高,又得陛下信任,可以做一些其他人不方便的事,所以在白鷺官中地位不低。
    素和一族也是貴族,先皇就有兩位姓素和的妃子,不過素和君會成為白鷺官絕非別人勉強,或者是家人為了前程,而是因為他自己天生就喜歡這個。
    當年他還在拓跋燾身邊的時候,就喜歡幫他探聽哪個皇子和哪個宮女好上了,哪個生病了是因為什麼,而且他嘴巴嚴,打聽到了消息也不亂宣揚,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本性。
    只有拓跋燾漸漸長大後發現這個素和家的老實在是人才了得,給送去了候官曹,真的當白鷺去了。
    素和君不認識庫莫提,庫莫提卻是認識他,莫說花木蘭嚇了一跳,當素和君以隨從的身份到了鷹揚軍的時候,庫莫提都嚇得要死。
    散騎侍郎素和庫仁家的小公子跑來當雜役,誰敢用?
    還說不是和陛□邊的宿衛兒郎接頭的!
    當時庫莫提連話都沒多說,就讓侍從官把他給帶走了。
    被白鷺官沾上,連你晚上爬起來如廁幾次他們都要多想,實在不敢結交。
    “大人,該用飯了。”
    素和君端著一個案幾進帳,端端正正的坐在那案幾後面,開始殷勤的給賀穆蘭布菜。
    “我自己來!自己來!”賀穆蘭連筷子都握不好了,見素和君還有要給他擦嘴的動嘴,嚇得跌坐在地。
    “你離我遠點!我吃飯不喜歡別人盯著!”
    素和君露出一個失望的神色,乖乖跪坐在原地。
    可以看得出,他玩的挺開心的。
    賀穆蘭看著一案桌的飯食和菜餚,若是在之前那一個月都吃不到一頓肉食的日子裡,看到了這麼一桌子像樣的飯菜,她怕是會高興的合不攏嘴,可是現在卻沒法子笑出來。
    看什麼看!
    沒看過人吃飯嗎?
    ‘啊,就算是力氣超於常人,吃飯似乎也沒有什麼兩樣,好像也沒有吃得特別多。那力氣是從哪兒來的?’
    素和君狐疑的用余光從賀穆蘭的脖子看到下/身,似乎這樣就能看出個究竟。
    賀穆蘭食不下咽的扒著飯,其實一直注意著素和君。當她發現他一直盯著自己的胸和下/身亂掃時,忍不住後背冷汗直冒。
    這是因為拓跋提懷疑她的性別,所以聯系到素和君來打探了嗎?
    要不然應該在右軍選拔人才的素和君,為什麼跑到中軍來了呢?
    兩人主子不像是主子,隨從不像是隨從,幾個帳中的親兵看著賀穆蘭的樣子,忍不住取笑起來。
    “我說花木蘭,你對你那隨從好一點,好歹也是軍戶人家,不是雜役,你看把他嚇得,眼睛都不敢往上抬!”
    “兀那隨從,你主子吃飯,你應該去准備擦臉的布巾才是,在這裡杵著,究竟算是什麼意思!”
    賀穆蘭和素和君聞言都是一頓,然後一個迅速扒飯,一個趕緊起身出帳去要熱水,頓時一屋子人笑的前俯後仰,直看笑話。
    “啊哈哈哈,沒當過下人的碰上沒當過主子的,這兩個人都有意思!”
    “花木蘭,你都當上庫莫提將軍的親兵了,以後多殺幾個蠕蠕,奴隸和隨從都會有的,沒必要這麼拘謹!”
    兩人糊裡糊塗吃完了飯,賀穆蘭摸了摸肚子。
    哎,只有大半飽,這栗米飯和小菜吃起來舒坦,實際上還沒胡餅能填肚子。
    可要再支使素和君去,她又不敢。
    ‘好餓’。
    素和君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這隨從在哪裡吃飯?花木蘭怎麼就不留一點殘羹剩飯呢,讓他連墊個肚子的東西都沒啊。
    兩人各懷心思的坐著,猛然間聽到外面長鼓聲聲,賀穆蘭對這聲音再熟悉不過,立刻一下子蹦將起來。
    “奶奶的,老子還在吃飯呢!”魯赤丟下手中的東西,立刻跳起來讓隨從伺候自己穿盔甲,再把兵器抬來。
    “要出戰了,大伙兒都快點!”
    素和君動作也利索,三兩步跑到賀穆蘭放烏錘甲的甲架邊,抬手就要取下來,只是他沒想到烏錘甲是這般重的,他又沒伺候過人,甲胄一落下架子他就重心不穩,一下子摔了個七暈八素。
    “哈哈哈哈!這隨從有意思!”
    明明大戰在即,但是副帳裡卻爆發出一陣陣笑聲,就連帳中正在幫著主子穿戴盔甲的隨從們也都偷偷笑了起來。
    素和君覺得臉面有些過不去,剛想爬起來拿起烏錘甲,卻發現身上一輕,抬頭看去,只見身著玄衣的賀穆蘭滿臉復雜的看著自己,動作極為快速熟練的開始往自己身上穿戴甲胄。
    “你去准備我的馬吧,這個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是!”
    他被穿戴甲胄的賀穆蘭看的臉上一熱,一溜煙爬起來跑了。
    賀穆蘭穿戴好甲胄,背上背著彎月弓,腰上佩著斬鐵劍,提著長戟就跟親兵們離了副帳。
    副帳和主帳之中只隔著兩道簾子,賀穆蘭等人魚貫而入之後,發現庫莫提已經穿好了甲胄,正在和帳下幾個副將商議這次的軍情。
    賀穆蘭定睛一看,倒是有幾個熟人。前世救若干人的若干虎頭和獨孤唯兩人都在,而且看樣子份位不低,坐的都比較靠前。
    原來他們是中軍鷹揚軍麾下的副將。
    “中軍的斥候探查到了柔然人在黑山外三百裡的幾處游帳,想來又要有新的動作,大將軍命我等想法子抓幾個柔然的大將回來,弄清他們的主帳在哪裡。”庫莫提指著面前的一張軍圖,連點幾處游帳的位置。
    “現在對這幾處游帳的情況還不清楚,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所以我想要夜襲這裡,還有這裡……”
    他點了兩處離的最近的位置。
    “這兩處游帳離得這麼近,顯然是因為實力最弱,需要守望相助。獨孤諾,你帶著一千人截斷這兩處游帳之間的道路,若有逃出來的散兵游勇,就地誅殺,只余敵將!”
    “是!”
    “若干虎頭,你和長孫無敵負責率領一千將士襲擊這處游帳,若有敵將出逃,不必追趕……”
    “是!”
    “剩下的人等,和我襲擊這處游帳,我們在黑山頭分開,我攻打第一處游帳時會以斥候傳令,你們就各自動作。記住,我們的目的是為了抓敵方的大將打聽虛實,不可戀戰!”
    “遵將軍令!”
    賀穆蘭認真的聽著庫莫提安排夜襲之事,卻發現若干虎頭身後有一頭戴皮盔的小兵突然扭過來扭過去,心中正想著若干虎頭果然是沒落貴族,連家中的親兵都沒規矩,卻見到若干虎頭突然悄悄將手肘往後一撞,正中身後親兵的小腹,驚得差點呼出聲來。
    那隱忍著按著肚子齜牙咧嘴的,不是若干人還能有誰?
    他不是在右軍嗎?怎麼成了若干虎頭的親兵了?
    賀穆蘭傻乎乎的看著對面的若干人,若干人發現賀穆蘭見到他了,也擠眉弄眼的想要表達出什麼。
    無奈兩人都是親兵,一個在鷹揚將軍身後,一個在席下的副將身邊,動作若太過明顯,怕是都要被當做奸細丟出帳去,所以兩人哪怕有千言萬語可說,也只能心中強忍,不敢露出太大動靜。
    庫莫提和帳子裡的幾位將軍討論了行軍路線和夾擊的位置等問題後,便命令眾人在半個時辰內於營門前集結出發,這些將軍得了將令立刻匆匆出帳,回去部署兵卒們准備出擊去了。
    賀穆蘭以前只是個小兵,每次長鼓響後多則一個時辰,快則一刻鍾就要集結出營准備出戰,並不知道在長鼓響的時候這些將軍們要安排這麼多的事情。
    鮮卑人作戰很少有什麼軍師獻策,漢人所在的軍帳是負責分析斥候帶來的各種情報、以及在大戰之前負責安排糧草輜重和各種補給的地方。
    聽說大將軍拓跋延倒是對漢人的軍師將軍們頗為尊重,大戰之前都會討論接下來的步驟,不過那已經屬於戰略的范疇,像每個軍中的戰法,基本都是由主將制定的。
    花木蘭從來都只是個將才不是帥才,她並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對兵法也沒有太多的了解,一點排兵布陣的本事都是後來升上雜號將軍後夏鴻和王猛教的,所以在戰事上,大多是主將說,她就去做。
    賀穆蘭和花木蘭有些不同,她本身對戰爭沒有什麼興趣,但是卻喜歡聽這些將軍們討論的每一條每一項。對她來說,指揮她去買命可以,若是能告訴她為什麼這樣做,這樣賣命有什麼用,那就更好了。
    若干人也是一樣。他是個真正醉心軍事的熱血青年,到了軍中都不忘帶著兵書,便知道他真的是喜愛兵法的。如今有機會被兄長帶到主帳裡聽著真正的高手如何調兵遣將,頓時聽到入迷,等他阿兄若干虎頭都已經出門往外走了,還立在原地在思考。
    一屋子人都望著這個呆二吧唧的親兵皺眉,若干虎頭猛然發現身後少了個人,立刻返身回去,一提若干人的衣領。
    “不好意思,這是捨弟,沒見過什麼大場面,讓各位見笑了。”
    若干虎頭身材魁梧,足足高了若干人大半個頭,這麼提著一走,若干人驚醒了過來,反射性叫了一聲“火長救我!”
    賀穆蘭以手掩面,不忍心再看了。
    啪!
    啪啪!
    若干虎頭連拍自家弟弟頭盔三個巴掌,一把拖著他出了軍帳。
    庫莫提自然知道若干人是誰,那天大鬧校場,還是他吩咐若干虎頭去授意他弟弟的,此時見他遇險第一件事就是先喊“火長”,心中也是意外,朝著賀穆蘭看了過去。
    能讓同火如此信賴,這花木蘭應當是既有本事又有德行之人。
    他那堂弟慧眼如炬,善於選拔人才,想來帳下人才濟濟,以後也不需要再和他一起並肩作戰了。
    庫莫提想到這裡心中有些可惜,對著賀穆蘭招了招手。
    賀穆蘭莫名其妙的上前幾步,向主將行禮。
    “你穿著這一身,誰能看得出不過是個新兵而已?此番出戰,盼你能奮勇殺敵,不墮我鷹揚軍的名頭。”
    他這是在暗暗點醒她,雖然他是右軍之人,但如今已經在鷹揚軍了,就要打起精神為鷹揚軍而戰才是。
    賀穆蘭第一次死的時候就是在中軍,對中軍的軍紀軍容熟悉無比,自然不會輕忽以待。只是她自己也暗暗好笑,也不知道她哪裡做出了“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樣子,竟讓這將軍三番五次的提醒她這一個月要把自己當鷹揚軍的人。
    所以她慎重地彎下腰,口中稱是:
    “定不負將軍期望!”
    庫莫提交代完了該交代的,幾個親兵多打量了花木蘭一眼,誰也看不出這個瘦長的漢子為何要被自家的將軍如此看重,他們都是老成之人,也不多言,只想著戰場上探個究竟,掂量掂量花木蘭的厲害。
    .
    庫莫提是鷹揚軍主將,所以率先出帳,到主門外去集結部隊。
    鷹揚軍是真正的精銳,每個騎士都是一人三馬,庫莫提更是一人四馬。
    這三匹馬,一騎馱的是輜重,一騎放的是兵器和箭支等物,還有一騎才是戰馬。在行軍時,騎得是放兵器和箭支的馬匹,保持戰馬的馬力,到真要臨戰的時候,才換戰馬出戰。
    賀穆蘭在中軍的時候,即使是小小的一火也有專門負責看管馱馬和輜重的“馬樁”人,更別說庫莫提所在的營帳。三千鷹揚軍出戰,帶了上萬匹馬,此外賽還有一千中軍作為護翼,至於看守輜重和替換之馬的馬奴和雜役更有近千人之多。
    這五千人只有三千是真正負責沖殺的戰士,大魏為何長勝不敗,從出戰的配置便可以看的出來。
    再想想他們右軍出戰只有一匹馬,後來搶了柔然的馬以後才有兩匹換乘,也沒有什麼多余的兵器可以替換,就覺得悲從中來。
    沒有比較還不發覺,這一比較,右軍簡直就是一群窮酸,連馬奴都養不起,還得自己在外照顧自己的替馬。
    長龍一般的鷹揚軍列著鷹旗出發了,賀穆蘭作為親兵緊緊跟隨在庫莫提的身側,處在隊伍的最前面,其余六個親兵也是如此。
    鮮卑人的將軍好像都喜歡身先士卒,上至皇帝拓跋燾,下到蠻古這樣的普通將軍,總覺得只有在陣前廝殺、鼓舞士氣才算是合格的將領。
    這大概和胡人的文化有關,賀穆蘭沒有辦法改變,只不過有時候她覺得主將這般驍勇若是死了,未免有些太冤枉。
    戰場上冷箭無眼,穿的拉轟又走在最前面,被射死是正常的吧?
    她抬眼望了望從頭頂武裝到腳底板的拓跋提,不由得搖搖頭。
    有心思擔心這個不如擔心擔心自己,好歹明光鎧是寶甲,冷箭應該是穿不透的。可自己是真正的肉盾,關鍵時候要為主將擋刀子的!
    大軍從正午過後開始行軍,上萬匹馬跑了兩個時辰,直到日落時分才開始分兵。這麼一支人數龐大的隊伍如果一起行軍,那根本起不到“偷襲”的作用。
    游帳是柔然人暫時扎營的地方,多的上千,少的幾百。柔然人再厲害也不可能從草原深處的汗國毫無補給的跑到大魏境內來騷擾,他們一路上都有游帳,搶奪來的東西也多是運回游帳裡,再由專門的騎兵送回汗國。
    游帳一般以各自的勢力劃分位置,十幾個游帳間有一個主帳負責指揮,這主帳之人向來是柔然重要之人,柔然此時頻頻騷擾南方,顯然是大軍已經通過游帳向南方漸漸集結了,主帳裡必定有了大將坐鎮。
    魏軍最煩惱的就是柔然人的神出鬼沒,他們的境內有一民族叫做“高車”,最善於行軍,所制造的游帳可以非常快速的收疊起來,然後套上馬匹行軍,速度不比戰馬飛奔要慢。他們又不是喜歡打硬仗的民族,若是情況不妙立刻就撤退,遁入茫茫草原,誰也拿他們沒有辦法。
    所以庫莫提只能分散成三支隊伍夜襲敵營,若是只集中偷襲一支,給關鍵之人跑了,那就是白忙活了。
    賀穆蘭擔心的看著若干人跟著若干虎頭的隊伍走了,他們負責襲擊較遠處的游帳,截擊逃跑的柔然人。聽起來是不危險,但是若是庫莫提先行擊破敵營,所有潰兵都往那邊的游帳跑,他們的壓力就會大起來了,就算獨孤將軍從中策應,也不見得就能擋得住敵人的狗急跳牆。
    草原上的夜晚能見度是很低的,今夜又無月光……
    她抬頭看看天,不安地捏緊了韁繩。
    若干人生性聰穎,應該不會有事吧。
    庫莫提的一千多兵馬在離柔然人游帳四十裡的地方停了下來,此時星星已經布了漫天,一群人就地換馬,隨便吃了點干糧喝幾口水,待休息完畢後就要將替馬丟給馬樁人,准備夜襲了。
    夜襲的最好時候是半夜,但這只適用於關內。
    塞外苦寒,冬天半夜裡的溫度能活凍死人,凌晨日出時分更是冷的滴水凝冰。若真是等到半夜,一群騎兵早就已經凍得發僵,根本不可能保持戰斗力了。
    所以才會有她穿來的時候,三十多歲的若干人會說漢人的兵法有許多不適合胡族的地方,他想要寫一本胡族的兵法。
    一群人吃吃喝喝完畢,將馬蹄包上厚布,嘴裡塞上嚼頭,翻身上馬繼續跟著斥候前進。馬是有夜間視力的動物,只要方向對了,馬群會跟著最前面的馬一直行動。
    賀穆蘭在右軍之時從未在夜間行過軍,卻見鷹揚軍各個習以為常,做的司空見慣,一路上連大聲都沒有,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絲沮喪。
    雖說她對右軍有歸屬感,可目前看來,右軍要能比得上中軍,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遠的不說,就拿行軍來講,實在就差了太多了。
    而且如今虎賁軍的虎威將軍形同虛設,像是鷹揚軍這樣的精銳,怕是整個大魏也沒有幾支。
    難怪虎賁軍都沒什麼人想去。有那個本事,往鷹揚軍或者驍騎營擠就是了。
    “到了!”
    為首的斥候突然勒住馬,指著前方的火光。
    “柔然人應該剛剛用過晚食,火光不盛!”
    這可不是黑山大營,還有專門的灶房給提供軍糧,游帳都是各自埋鍋做飯,此時沒有炊火,甚至連移動的火光都沒有多少,想來已經酒足飯飽,開始准備歇息了。
    庫莫提帶著親兵和幾個家將單獨騎馬到了近處,估算了一下游帳的數量,計算出這處游帳大約有八百多的騎兵。
    他來的時候帶了一千多騎兵,數量還占優勢,頓時心中大定,一邊吩咐斥候去通知另外兩邊的人馬立刻動手,一邊傳令所有鷹揚騎兵,准備一刻鍾後夜襲。
    賀穆蘭被所有人摩拳擦掌的氣氛所感染,也開始忍不住期盼著全家沖鋒的那一刻。
    凝視著遠方的游帳,庫莫提突然蹙了蹙眉,扭頭看著一旁的賀穆蘭,開口向她問道:
    “你的箭能開一百五十步?最遠多少?”
    賀穆蘭估算了下自己如今的臂力,一百八十步是開不了了,便謹慎地回答道:“大概一百六十步左右。”
    “一百六十步?足夠了。”
    庫莫提點了點頭,吩咐其他親兵叫上幾十個射得遠的騎射兵跟著賀穆蘭,帶著火油和油布等物,提前向著柔然人的游帳出發。
    “如今夜色昏暗,我們的人馬趁夜沖鋒,有可能會誤傷自己人。你帶著這些游騎兵接近敵營,將火箭射入他們的帳篷裡引起騷亂,驅趕蠕蠕出他們的營帳。若其間有敵軍發現,立刻返回,不必拼命。”
    “得令!”
    賀穆蘭等人接了將令,攜帶著火箭和長弓就往游帳近前馳騁。
    嗖!
    嗖嗖嗖嗖!
    一支支火箭趁著風勢射入柔然人的營帳中,只不過頃刻間,箭支就已經射過了兩輪,眼見著柔然人的游帳裡有人開始出擊,賀穆蘭等人打馬快速回奔。
    這真是一場生死時速的較量,賀穆蘭甚至都能聽到後面柔然人的驚叫聲,以及營帳著火後人們的嘶吼聲。
    他們一行人像是乘著夜風的夜鶯一般輕盈地向著來時的回返,在身後追擊呃柔然人們驚駭莫名的表情中,大地被馬蹄撕扯後又快速向前推進的震動聲越來越近……
    鷹揚軍出動了。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他被穿戴甲胄的賀穆蘭看的臉上一熱,一溜煙爬起來跑了。
    素和君(躺倒在地):……在這個角度,花木蘭好高大威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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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8 20:29:12 |只看該作者
  ☆、第143章 若干萌物

如果賀穆蘭是這個時代的人,不,只要她是個男人,在看到柔然人的游帳被摧枯拉朽的毀滅時,應該都有一種心蕩神怡的向往。
    如果此刻站在這裡的是陳節、是若干人、是阿單志奇,甚至是狄葉飛,恐怕都會升起“我干脆不要回右軍了就在鷹揚軍裡呆著吧”的想法。
    強者會自然的吸引強者,弱小的人永遠向著強大的人靠攏,這便是自古以來為何強者身邊總有那麼多人追隨的原因。
    可惜賀穆蘭不是強者,也不是弱者,她是這個時代的清醒者。
    所以當她看到柔然人的營帳轟然倒塌,許多柔然人倉惶失措的嚎叫著在營帳的空地上奔跑,被鷹揚軍砍掉了腦袋活活踏死時,她並沒有升出多少快意來。
    此時她是庫莫提的親兵,是不可擅離職守的貼身護衛,所以當她居高臨下的看著這群柔然人痛哭流涕著奔逃四散時,她時刻提醒自己不能一刻放松警惕,在這個時代,一時的放松很可能就要落到這般下場。
    所有的親兵都緊緊跟隨在庫莫提的身邊,他們騎在戰馬上,四處找尋有可能是柔然人將領的人物。
    魯赤隨便抓起了一個柔然人,用匈奴語大聲問道:【你們的頭兒在哪兒?】,那個蠕蠕又驚又懼地猛搖著頭,被魯赤砍掉了腦袋。
    一臉鮮血的魯赤又抓起第二個蠕蠕,再次詢問一番後發現對方還是不知道,繼續砍頭,如此幾番後,賀穆蘭看不下去了。
    “這麼亂的營帳,他們不過是群小兵,哪裡會知道頭領在哪裡?就算殺的再多,也是得不到答案的,不如到駐馬的地方看看,說不定騎馬要跑的就是柔然人的頭兒。”
    小兵都在倉惶的亂跑,但是將軍一定是有護衛保護著,可以在一片亂象的營帳中殺出一條血路離開的。
    這時候誰表現的最鎮靜,誰的地位一定不低。
    庫莫提似乎也領悟了這個想法,一群人開始在營帳裡驅策了起來,只要是上了馬的蠕蠕,立刻就被捆了起來。
    賀穆蘭和魯赤被派出,帶著人守住游帳的兩個出口,這樣的活兒實在說不上好,因為有不少柔然人拼死殺到了出口時卻看到了賀穆蘭,那樣的眼神,實在是讓人心中憋悶不已。
    絕望、厭惡、仇恨,明明是他們先來挑釁大魏的,卻把這樣的後果當做是大魏人的過錯,賀穆蘭在軍營呆了許久,自然知道北方六鎮的鮮卑人幾乎家家都和柔然有著血海深仇,在這樣的大背景下,能夠對柔然人仁慈,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同理,被擋住了南下發展的路,這些生活在塞外最苦寒之地的柔然人,能有多仇恨鮮卑人,也可想而知。
    賀穆蘭機械的站在門口殺著敵人。她不能允許有任何人通過,就算她允許,身邊那麼多士兵的眼睛是雪亮的,也不會漏掉一個。
    八百條人命,很快就像是收割莊稼一般被收割完了,以有心算無心之下,已經歇息下的柔然人幾乎沒有幾個能反應過來的。
    被抓起來的柔然人被庫莫提逼著相互指認,以便找到將領,可惜他們不知道是出於什麼緣故,各個指認的人都不一樣,倒讓庫莫提摸不清真相,索性全部都帶回黑山大營去。
    另一邊若干虎頭、獨孤唯的夜襲和截斷也進行的非常順利,獨孤唯在路上抓到了三個趁夜奔往另一處游帳的柔然人,若干虎頭也將另一處游帳徹底踏破,幾乎全殲敵人。
    這樣的戰績,鷹揚軍裡只輕傷了十幾人,重傷一人,雖然這其中有夜襲的緣故,但鷹揚軍的實力,可見一斑。
    “怎麼?累了?”親兵的首領乙渾少連拍了拍賀穆蘭的頭盔。“你本事不弱,就是老是出神。戰場上一旦出神,很容易出事,最好警醒點。”
    “謝乙渾首領提醒。”賀穆蘭點了點頭。“那我們現在,是要回去了嗎?”
    “我們得等候後面的正軍與雜役來清掃戰場。鷹揚軍是不自己做打掃戰場的活兒的,敵人的軍功和物資得靠他們帶回去。你看他們……”
    乙渾少連指了指那些在營帳和屍首間翻找的鷹揚騎兵。
    “他們只帶貴重物品回去,其他的,等回了軍中再平分。”
    “平分?”
    “恩。這是將軍立下的規矩,鷹揚一榮俱榮,除了戰場上得到的貴重物品,其他東西一律平分。將軍很少拿那些東西,也看不上就是了……”
    乙渾少連知道賀穆蘭是從右軍來的,便笑了笑:“你放心,我們身為親兵,每次出戰只要作戰勇猛,賞賜是少不了的。”
    她還真沒關心有沒有賞賜的問題。不過親兵所有的收入都來自於主將的慷慨,賀穆蘭也不會說這麼討人嫌的話就是了。
    庫莫提此時正在不遠處聽幾位將軍說著斬獲的情況,猛然間一騎快馬迅速奔來,口中用鮮卑語大聲地喊著“求見將軍!求見將軍!”
    在這種敵我不明的情況下,庫莫提是不會親自接近一個斥候聽取戰報的,所以乙渾少連和賀穆蘭迅速上前,攔下了那個斥候。
    “啟稟鷹揚將軍,若干將軍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一支高車人!他們自稱是逃出柔然的高車部落,因為路上有柔然人的攔截所以只能趁夜逃跑。若干將軍人數不及那支高車部落,如今兩軍對峙,請將軍決斷!”
    “高車人?”庫莫提一驚,再也顧不得安全問題了,催馬上前幾步,連聲問道:“有多少人?從哪個方向而來?要逃去哪裡?”
    “那高車部族約有三千余人,據說是從柔然契律汗國那裡逃來。為首者姓狄,說是帶著族中男女老幼來投奔我們大魏的!”
    那斥候面有憂色。“只是若干將軍不肯信他們,也不放他們南下……”
    賀穆蘭聽到高車、狄等字樣,心中有些好奇。
    狄姓是高車第一大姓,狄葉飛的父系就是當年被抓回魏國而歸順的高車人之後。後世的人若說高車,一定是迷糊的很,可是一說“維吾爾族”、“回紇”這樣的名字,大家也就明白了。高車人後來西遷,便是維吾爾族的先民。
    狄葉飛長的不似漢人,也不像鮮卑人,五官立體,皮膚白皙,正是高車人的相貌。他的母親是西域的白人,碧眼金發,他雖沒繼承母親的金發,但碧眼與長睫卻是繼承了的。
    此時兩千余高車部民南下,也不知黑山大營中身為高車人的狄葉飛會有什麼感想。
    庫莫提聽了斥候的話,微微沉吟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若干虎頭生性謹慎,他會這麼做也正常……”
    他想通了以後,忍不住笑罵了一聲。
    “這虎頭,不愧是若干家的人,心思彎彎曲曲和漢人一般,他想的也未免太多了一點,把本將軍當什麼了!”
    站在一旁的賀穆蘭莫名其妙的看著自己的主將又笑又罵,聽不懂庫莫提為何說若干虎頭心思彎彎曲曲。
    不過她向來不愛揣測別人的心思,只是好奇了一瞬,立刻就拋諸腦後了。
    庫莫提哭笑不得地罵了若干虎頭幾聲後,看著身側的家將和副將們,大聲下令:
    “更換替馬,隨我出行!”
    “是!”
    ***
    “阿兄,他們應當沒有惡意。我們遇見他們的時候,他們不避反迎,若真有歹心,怎麼會這麼做?”
    若干人站在若干虎頭的身後,看著面前的高車人們。
    “這不是你我該決斷的。我已經派了伯鴨回去報訊,若是將軍得了訊,應該立刻就會趕來。”
    若干虎頭看著稚嫩不已的弟弟,歎了口氣:“阿弟,就算他們真的是來歸順的,這迎回之功也不該屬於阿兄,你懂嗎?”
    “真有這麼嚴重嗎?阿兄難道不是庫莫提將軍帳下的副將嗎?你迎回的不就等於將軍迎回的?這麼多人在這裡等,大漠酷寒,他們在夜間趕路原本就辛苦,現在還要在這裡受凍……”
    人在冬季行動時身上都是暖和的,但是一旦停下來,那冷意就會變得更重。
    “小心謹慎點總比肆意張狂好。我們若干家的古話是什麼?”若干虎頭看著家中這個最不像若干家的兄弟,忍不住就想好好告誡他一番。
    他也過的太隨便了點。在大帳中“火長救我”這樣的話都能喊出來。
    “……頭腦要冷,心口要熱……”若干人嘟囔了一句。
    “記得就好。”
    高車族自稱並非“高車”,而是“敕勒”。只是因為他們逐水草而居的時候乘坐的是這種多輻的高輪車,所以周邊諸族都喊他們為“高車”人,久而久之,很少有人再喚他們“敕勒”。
    高車多能工巧匠,他們的高輪車也不是古代常見的兩輪車,而是極能載物的四輪車,著名的歌曲“敕勒歌”便是由他們傳唱開的。
    柔然沒有在北方大地肆掠時,高車人住在敕勒川,享有廣袤的牧場,後來鮮卑人和柔然人崛起,大多是工匠和牧民的高車人倒被四處驅趕,居無定所,最後因為制作武器的能力在北方極為出名,成為了柔然人的附庸和奴隸。
    這群高車人似乎十分隨遇而安,即使有一千多大魏的鷹揚軍將他們圍坐一團,以兵器相對,他們依然順從的將無數的高輪車停在鷹揚軍指定的位置,女人和老幼全部坐在高輪車裡不出來,男人們在高車輪圍成的圈子裡坐著,有的升起了火取暖,有的開始烹調一些東西,儼然把這些魏人當成了守衛者之流來看待。
    也許是逃難的緣故,這些高車人沒有帶太多的牛羊,牛大多都用來套車,羊也大多是羊羔之類,有許多高車小孩把它們抱在懷裡,縮在車上,不時好奇的伸出腦袋來窺探。
    一眾鷹揚兒郎都被這溫暖的火光所誘惑,手扶著武器的動作也漸漸柔軟了起來。唯有若干虎頭一點也沒有放松警惕,像是一桿旗幟一般站在隊伍的最前方,後面是幾個同樣保持警惕的親兵,片刻也不敢放松。
    漸漸的,炙牛舌和烹煮肉湯的味道像開始往所有人的鼻子裡鑽。若干虎頭等人正午過後就開始行軍,到殲滅柔然人的游帳之中,只隨便用了一頓干糧糊了過去。殺敵的消耗巨大,他們肚子其實早就餓了,此時一聞到肉香,頓時腹中如同雷鳴,就連若干虎頭的肚子也開始唱起了歌。
    “噗!”若干人先是不小心笑了出聲,而後大笑了起來:“阿兄,我記得你不愛啃干糧,你晚上是不是沒怎麼吃啊!”
    “住口!”
    “阿兄你莫難過,阿弟給你討一碗吃的去!”
    若干人大笑著一竄而出,往高車人的篝火邊鑽去。
    “若干人!若干人你給我回來!你還記得不記得你是親兵!你給我……”
    “哈哈哈,就是記得我是親兵,所以要給我的主將把肚子填飽啊!”
    若干人的哈哈大笑聲不停的往鷹揚軍眾人的耳朵裡鑽。他們都熟知若干虎頭為人,這位不苟言笑又高大的嚇人的將軍是許多中軍新兵的噩夢,而且他的性格不太像奔放的鮮卑人,倒像是老成的漢人,有些鷹揚軍中的將士便覺得他這個若干家的後裔和先祖一般,是無趣又謹慎過頭的保守之人。
    但是他的這位弟弟來了以後,若干虎頭開始表現出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活力,尤其是被他的弟弟逼到破口大罵之時,簡直就像是換了個人。
    若干虎頭在若干人身後追了幾步,絮絮叨叨間見一眾兒郎以好奇、詫異、啼笑皆非的表情看著自己,忍不住老臉一紅,咳嗽一聲。
    “我阿弟年幼頑皮,你們莫笑話他。”
    噗!
    “不笑話不笑話。”
    “唔,將軍,我們不會笑的……”
    一時間,鷹揚軍眾人對若干虎頭的感觀變得復雜有趣了起來。
    若干人所穿的衣甲華麗,又一直在那為首的將軍身後,他一朝著高車部族之人走來,便引起一陣騷動。
    若干人年紀小,臉又嫩,否則後來為了當太守也不會留小胡子,這時他是那種一看就是不怎麼會引起別人警惕性的少年,所以當他一溜小跑跑過來時,那位姓狄的族長居然還笑瞇瞇地迎了出來,用不怎麼熟練的鮮卑話問他:
    “這位小將軍,請問有什麼貴干啊?”
    高車人說的是類似於突厥話的敕勒語,突厥語和敕勒語的區別大約就是蘇州話和上海話的區別。鮮卑語則屬於匈奴語系,高車人裡能懂鮮卑話的千中無一。
    只是這群高車人早就想著投奔大魏,所以族中居然也有不少能說鮮卑話的族人,此時聽到族長前去搭話,立刻把耳朵豎的高高的,想知道他來做什麼。
    若干人家好歹也是貴族,他會一點點突厥話,所以他沒用鮮卑語,而是用突厥話嬉笑著開了口:“這位族長,我們將軍餓啦,我來找你們討些吃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喜笑顏開,那姓狄的族長呼喝了幾聲什麼,從高*車裡跳出來幾個美貌的少女,持著木器滿臉驚喜的走到篝火旁邊,用木盤盛了些炙牛舌、牛肝等食物,又用木碗盛了大半碗鮮美的牛肉湯,走到若干人面前跪下行禮。
    “請允許我們族中的少女為將軍獻上食物。冬夜寒冷,吃些熱的可以暖暖身子。”那族長考慮到若是讓男人去送吃食,怕是被當做刺客一流,可是弱質少女應當能讓人放松緊惕。
    若干人雖然跳脫,卻不愚笨。他上前一手接過一盤炙牛舌的盤子,一手抓住那木碗,和狄姓族長笑道:“美食可以有,美女就算了,行軍在外,會被刑官曹罰的!”
    他知道這些高車人大約是想討好自家兄長,這些美女對於在外行軍的將軍來說無異於最好的禮物。但他自認自家兄長不是那樣趁火打劫之人,所以只取了些吃食,高高興興的回返了。
    留下那狄姓的老族長和幾個美貌少女,也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感激,看著小心翼翼端著食物遠去的若干人,心中五味雜陳。
    若干人剛端那木碗的時候不覺得燙,因為木頭傳遞熱度比較慢,待走到一半的時候,熱度傳了出來,那就燙的要命了。
    偏偏他另一只還端著牛舌,這牛肉湯再燙也只能忍著,待走到他阿兄面前時,若干虎頭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好生生齜牙咧嘴做怪臉干什麼?”
    “阿兄,我給你要了些吃的,快吃快吃!”
    若干人嘶著氣把碗往前遞。
    “這些高車人來歷不明,我不吃。”
    若干虎頭余光看了看身後的鷹揚軍,搖頭態度堅決道。
    “你吃不吃!我的手都要燙出泡啦!”
    若干人大叫了起來。
    “我都端了一路了!”
    若干虎頭這才知道弟弟為何齜牙咧嘴,心中一驚,接過了木碗。
    木碗到手中時果然入手滾燙,一想到他跑了半天就為了給他端一碗湯填飽肚子,若干虎頭看著那碗湯,不知如何是好。
    若干人在若干虎頭阻止之前將炙牛舌丟了一塊在嘴裡細嚼了起來,發現高車人這牛舌是醃漬過的,有一種特別的風味,頓時眉開眼笑:“阿兄,這個好吃,你若不吃,我就吃啦!”
    “……給我。”
    若干虎頭把那碗遞給旁邊的親兵,將牛舌接過來,隨意吃了幾片。
    若是這牛舌真有毒,他阿弟吃了,不會有人追究高車人的罪責,因為高車此番歸附有利於提高大魏的士氣。可是若是他吃了,就不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
    “阿兄,你莫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這牛舌我看著他們自己從吃過的那塊上割的,他們難道自己人毒自己人不成?”
    若干人手被燙的難受,此時放下碗了,正好將手放在冰冷的刀鞘上,果然覺得舒服了許多。
    若干虎頭吃了幾片牛舌後發現腹中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便端起一旁的牛肉湯喝了起來。他也確實是餓了,一碗牛肉湯下肚,不但胃舒服了,眉頭也舒展了開來。
    高車人雖離得遠,卻一直觀望著這邊的情況,見那將軍果然吃喝了他們的東西,頓時興奮的手舞足蹈,嗷叫起來。
    在敕勒人的傳說裡,他們是神女和狼神的後代,引聲長歌時陣陣狼音向草原深處四處漫散,余音裊裊,悠長淒遠。這種狼嗷是草原上傳的最遠最清晰的聲音,敕勒人被周圍諸族一直壓迫,也只能用這種聲音來釋放心中的情感。
    這些從草原深處攜老扶幼而來的高車人,為了這場逃亡丟掉了部族中所有的牛羊,幾乎是不顧一切的朝著南方奔來。他們若不能在這個冬天被大魏接納,那幾乎等於是全族都要凍死餓死在草原上的結局,心中的淒惶可想而知。
    雖然只是深夜間一個年輕將軍的點點信任之意,已經足以讓他們歡欣鼓舞。
    若干虎頭拿著碗的手一頓,看向自己的弟弟。
    若干人大約還不能理解自己去討這一碗湯有什麼作用,只顧著低頭把手改放在自己胸前的金屬甲片上鎮涼。
    ‘所以,他是人,我是虎頭嗎?’
    若干虎頭將碗給了一旁的家將,讓他把木碗木盤再給高車人送回去,在周圍火把的映照下,若干虎頭俯身對著遠處手舞足蹈的高車人們遙遙施禮,以作感謝。
    ‘原來這個最不像若干家孩子的阿弟,成了有無限可能性的‘人’。不是負責狩獵的‘虎頭’,不是負責帶領族群突圍的‘狼頭’,而是‘若干人’。’
    “阿爺,原來您當初沒有隨著族中宿老的意思給弟弟起名‘狗頭’,是因為您早就看出他的不凡來了嗎?”
    “還真是讓人……”
    若干虎頭用只能自己聽到的聲音自言自語。
    “又嫉妒又難過啊。”
    .
    高車人的引聲長歌漸漸遠去,剎那間,從東南方向和西南方向都傳出了兩聲響亮的鹿鳴之聲。
    拓跋鮮卑以瑞獸為祥瑞,喜歡在祭祀的時候模仿各種動物的叫聲來取悅先祖。他們在打獵時常常攜帶能發出鹿鳴之聲的呼鹿笛,若是打獵時遇見陌生人,向來以呼鹿確定同族身份,以免發生紛爭。
    此時遠處高車人的狼嗷悠遠,前來迎客的鹿鳴聲呦呦,長短音調交融一片,隨著大地的震動聲,庫莫提所率的鷹揚軍主力和獨孤唯所率的獨孤部鷹揚騎兵出現在人們的眼前。
    庫莫提行軍在外,很少用自己的王旗,大多是鷹飛將旗,而現在,為了表示北魏對這支高車人的看重,鮮紅的王旗升起來了。
    帶領著幾千鷹揚軍鳴著呼鹿而來的,不是鷹揚將軍庫莫提……
    他是穎川王拓跋提。
    作者有話要說:還有一更,在晚飯後。
    小劇場:
    “阿爺,原來您當初沒有隨著族中宿老的意思給弟弟起名‘狗頭’,是因為您早就看出他的不凡來了嗎?”
    若干爹:(看了看襁褓中的孩子)皺巴巴的,怎麼看都像是猴頭不像是狗頭啊!唔,還是叫人好了,好歹長得差不多。
    若干人:(氣急敗壞)誰喊我狗頭軍師我和誰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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