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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icesuger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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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絞刑架下的祈禱] 木蘭無長兄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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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5 20:56:59 |只看該作者
☆、第468章 兩全其美

一個月後。
    剛剛班師回朝的庫莫提一回到京城,就得到了花木蘭“郁結於心,臥床不起”的消息,實在是吃驚的不行。
    花木蘭在他帳下任職過,當年是在戰場上硬抗一刀都不皺眉的真漢子,怎麼可能因為一些無稽的流言就“郁結於心”?
    很多傳聞都說是因為陛下惱恨花木蘭侮辱了興平公主,所以不願起復他,將他軟禁在南山之中,最終郁結於心,無法見人。
    也有說是因為花木蘭得罪了不少人,這些人趁機落井下石,逼得陛下不得不表態,先對花木蘭處置一番。
    無論是哪一個,都透露出一個不太好的信息,那就是“花木蘭失寵了”。
    吃了一驚的庫莫提立刻派人出去打探,得回來的結果卻和外界的傳聞又不一樣。花木蘭雖然住在南山,但其實是去養傷的,他之前救陛下時肩膀受了傷,整個肩膀都出了大問題,如果不養好,以後手臂就會廢掉。
    為了避免花木蘭強行動武導致傷勢惡化,拓跋燾讓他去人少僻靜的南山專門養傷,甚至派了太子去侍疾,自己也經常前往南山探望。
    一樣是養病南山,兩種不同的傳言,結果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
    一種是已經失寵岌岌可危,一種卻是聖恩日隆如日中天。
    庫莫提在心中權衡了一下之後,最終選擇了去宮中親自問一問拓跋燾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一入宮,就出不來了。
    拓跋燾非要留他在宮裡常住。
    “你在京中的宅子裡也沒幾個人住,住著也怪冷清的,不如到我宮裡同住,也好說說這次出征的事情……”拓跋燾今天一天就圍著這位兄弟轉了。“怎麼就掉水裡了呢?我剛接到消息的時候還以為是聽錯了,你那麼謹慎的一個人……”
    拓跋燾突然狐疑地看著庫莫提,直看得庫莫提一顆心都提了起來。
    “哈哈哈哈……”拓跋燾的表情由狐疑轉為恍然大悟,拍了拍庫莫提的肩膀大笑了起來:“莫不是看到來的不是我,嚇得腳都滑了?哈哈哈哈……”
    庫莫提提起的心放了下去,好笑地搖了搖頭。
    “陛下實在太過天馬行空。只是下次再有這種事……”
    “我將你的姑姑貶為了庶人,你怨不怨我?”
    拓跋燾開口打斷了庫莫提的話。
    “……”庫莫提見終是繞到了這個話題上,索性放開了和拓跋燾說個明白:“陛下,我已經想明白了,與其放任他們繼續謀劃,最終釀成大禍,也許現在這種結果是最好的,對於我姑姑的事,我只能說……”
    他歎了口氣。
    “謝陛下的不殺之恩。”
    拓跋燾的眉眼一下子就舒展開了,對於這件事,他也是滿心感慨:“禍事的種子從幾代前就已經埋下了,但先祖的決定,並不是我能夠左右的。如今能夠及早解決,也可以免於傷及無辜,對於他們的後人,我也會從寬處置……”
    “是。”庫莫提點了點頭。“還有一事,我覺得還是該說出來比較好。當年黑山大營中,有一名為殺鬼的疑犯自盡,用的是弩機的機簧,那機簧,是我給他的。”
    “咦?”
    拓跋燾想了起來。
    “那不是花木蘭的……”
    “不僅僅如此,花木蘭大比那天,原本有刺客已經謀劃好行刺崔浩,花木蘭撞破此事,將這件事告知了我,而我順勢探查,最終找到了謀劃之人,正是王家出身的將領,我威逼利誘,讓對方打消行刺崔浩的主意,又逼迫他受傷回鄉,所以此事才不了了之,之後的大比順利進行……”
    庫莫提看著若有所思的拓跋燾,又繼續說道:“黑山大多是軍戶入伍,各方關系復雜,殺鬼也是如此。他的父母姐妹都受舊主的控制,哪怕已經博到了那樣的地位,還是不得不為真正的刺殺之人頂罪。他知道我救過花木蘭,所以希望我能給他個方便,讓他能夠速死,不要連累任何人。”
    “我殺鬼他為何,他道他的家小全在舊主的手上,如果認罪,說不定要被誅九族,可不認罪指出真凶,家小又肯定沒命。他左思右想,無論怎麼選全家都是死,不如自己先自盡了,證據不足之下,陛下說不定不會禍及他的家人,他的家人也能因此逃過一劫。”
    “他的舊主,原本是衛王帳下的將領……又是宗室的家仇……”庫莫提表情平靜地說著:“我答應會把他一家老小救出來,然後就給了他那枚機簧。”
    拓跋燾一言不發,面無表情地聽著庫莫提的“自首”。
    “我一直想要維持宗室和陛下之間的‘平靜’,我原本想著,等陛下的實力越來越強,宗室自然就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而您性格寬宏仁厚,和先帝、先祖完全不同,又有容人之量,只要時日一長,那些不安就會隨著時間散去,所以那些年,我曾做了不少瞞天過海的錯事。”
    庫莫提在河裡已經想明白了,他也不願一直欺騙拓跋燾,索性把自己做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殺鬼死後,我直接找到了衛王之孫,我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又願意為他們隱瞞真相,所以殺鬼的家人很快就給我送了來。我將他們安頓在我的封地之中,做一個普通的牧民,對他們謊稱殺鬼已經戰死,我是他的主將所以照顧他們,殺鬼的家人對我感激涕零,自是再沒有問過殺鬼為何而死。”
    “後來王家收斂財富,也是為了造反所用。王斤在長安橫征暴斂,姑姑見沒辦法瞞下去,就把東西藏在了我的別院之中,我趁機將這些錢暴露出來,讓您充沒入庫,我也因此和她有了不和。但我卻沒有想到她有這個膽子,除了提供錢財,還敢自己動手……”
    庫莫提的眼神裡滿是悲戚。
    “她是自作孽,我也管不了了。”
    “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了嗎?”
    拓跋燾沒有表現出如何詫異的樣子,繼續說著:“你還有什麼心結,我們兄弟兩個索性一起說完了吧。”
    “黑山之時……”
    庫莫提見拓跋燾想要知道所有的事情,便開始仔細回想起來,從當初發現黑山不對時開始說起,一五一十的說著當年他發現的那些宗室動作。
    他早將生死拋之度外,又沒有親人羈絆,大敗燕國而回,更多的倒像是“贖罪”和“還願”,更不會有什麼隱瞞。
    庫莫提說的事情,有許多拓跋燾早已經通過被審訊的宗室知道了,還有一些不知道的,通過庫莫提抽絲剝繭,也能推斷出一二。
    漸漸的,一個已經布局了至少十年的陰謀一點點顯露在拓跋燾面前,有些事情更是驚得他忍不住睜大眼睛。
    “你說什麼?修國史的人裡面有他們的人?他們想立碑將之前的事情全部披露出來?”拓跋燾不敢置信地吼道:“我們是鮮卑人!鮮卑舊規,兄弟死了,弟弟娶了嫂子、哥哥娶了弟媳,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他們居然想要立史?”
    “不僅僅如此,先帝和先祖殺了那麼多宗室,有不少都是冤殺,他們在國史裡動了手腳,卻欺上瞞下,為的就是日後能把他們的不平告知天下,而負責修撰國史的崔浩,雖然只不過是擔了個名分,但也得不到什麼好下場。”
    庫莫提有些無奈地說道:“之前他們還擔心崔浩會發現他們在國史裡動的手腳,因為崔浩實在是太聰明了,所以他們才想在黑山大比的時候刺殺崔浩。結果刺殺不成後,他們發現崔浩每天要處理的政務實在太多,根本沒時間盯著修史的史官們每天工作,只不過每三個月看一批書稿罷了,索性也不下這個功夫了,轉而賄賂、收買那些校對的文書,國史太過繁雜,我鮮卑人沒有文字,許多資料不全,都是要去詢問那些宗室的長者的,這又給了他們可趁之機……”
    他沒敢說,國史修成之日,也是鮮卑羞恥之時。
    “這麼大的事情,你竟一直藏到現在……”拓跋燾有些怨懟地歎了口氣:“是我太好大喜功了嗎?還是我太過重武輕文?修國史的事情,你今日不說,我都差點忘了。”
    每個朝代都要修國史,鮮卑沒有文字,之前漢化又不夠,許多漢人的大臣不肯出仕朝廷,所以修史的事情一直拖到現在才做。
    崔浩是總官,可總官向來只是擔個名頭,漢人的大臣許多不願意為鮮卑人修史,所以史官之中鮮卑人倒占了大半。
    這也給了他們可趁之機。
    若哪一天“原汁原味”的國史公布於眾,想要再刪減就成了天下的笑柄。可鮮卑一族蒙昧之時的言行,在現在看來是野蠻的、寡廉鮮恥的,在那時候的胡族看來,卻是他們的生活方式。拓跋燾一直想讓魏國成為“中原正統”,這些丑事如果公諸於眾,正統的地位就會動搖。
    “如果我沒有發現,你准備怎麼阻止?”
    拓跋燾好奇地問自己的兄弟。在他看來,如果修史一修十幾年,那工程如此浩大,想要阻止是極難的。
    庫莫提摸了摸腰間的佩玦,有些尷尬地回道:“少不得……要燒陛下幾間屋子……”
    “你……你……”拓跋燾瞪大了眼睛,“書庫總共也沒多少書,你一燒完……”
    “那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庫莫提臉色頹然:“我當時想著,哪怕拼著受彈劾,也要想法子把所有的東西付之一炬。可後來我想一想,到那個時候,我還有沒有活著都不一定,所以就想著這幾年就想法子給燒了,一旦文稿燒了,崔浩必定會警覺,開始重視此事,親自支持修史……”
    書庫燒了,肯定有人要負責的,修史的總官崔浩要因此受責,為了洗刷恥辱,只能把國史重新修繕的更加“完美”。
    一旦崔浩重視起來,那些宗室在崔浩手中是玩不了什麼花樣的。
    “你以為你做的隱秘,其實早就已經有了痕跡。早在我登基之時,就有白鷺官曾經密報過你和宗室交從甚密。”拓跋燾苦笑,“羅結曾經警告我注意你的動靜,花木蘭曾經認為你和王斤有勾結,想要對我不利。我一直相信你,若你真要對付我,根本不需要這麼麻煩,當年那一杯毒茶……”
    “陛下,請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當年那位堂兄的事情,是兩個人心中一直的痛。
    那麼精彩絕艷的人物,從此就消散在塵世之中,哪怕重修國史,也不會再提上一句。
    有時候,庫莫提甚至覺得那一杯毒茶,還不如自己全喝了才好,免得後來如此掙扎艱辛。
    “說到花木蘭……”庫莫提生硬地轉著話題,“我還以為花木蘭會和百官一起出城迎接我們班師回朝,為何外界都在傳聞他在南山養病?”
    “他確實在養病。”
    拓跋燾頭也疼的很,施法之後,得到神力的拓跋晃很快就能到處跑了,花木蘭卻元氣大傷,養了半個月才好。
    因為一直沒有想到“兩全其美”的法子,拓跋燾有些不敢面對花木蘭,也就沒有下旨讓花木蘭回家去,只是讓太子跑的更勤快點,自己也經常擺駕南山別宮,但每次都呆不到一個時辰。
    “你回來正好,你幫我去勸勸他,他這麼年輕,竟然想要解甲歸田……”拓跋燾頭疼地說著:“他說他累了,而且並不喜歡打仗。你聽聽,我正是要用他的時候,他卻和我說厭倦了打仗,想要回鄉!”
    “陛下可是之前允諾了花木蘭什麼卻沒有實現?”庫莫提第一反應就是拓跋燾有什麼事惹惱了花木蘭。
    他知道花木蘭的脾氣,絕不是胡來之人,除非心灰意冷,否則不會主動求去。
    “我看起來就這麼荒唐?”拓跋燾鼻子都氣歪了,“我甚至都准備將虎賁軍擴充到五萬人了!”
    “那是興平公主之事,陛下……”
    庫莫提又繼續猜測。
    拓跋燾越聽越是煩躁,再想到庫莫提什麼都和他說了,他再瞞著他也沒什麼意思,索性深吸了口氣,看著庫莫提開口:“罷了,我和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也好幫我參詳參詳……”
    他們議事的地方本就是無人的水榭,侍衛都在岸邊巡邏保衛,拓跋燾也不怕別人聽了去,所以干脆利落地對庫莫提說:“其實,花木蘭是個女人。”
    這下子,一向淡定的庫莫提也淡定不起來了。
    “那不可能!”
    庫莫提失聲大叫:“他曾和我同帳共寢過……他……他那個樣子……”
    “呃?同帳共寢?哦,你說的是值夜啊……”拓跋燾先是驚得也變了色,再想到花木蘭以前是庫莫提的親兵,絕不會有什麼私情,否則庫莫提也不會都不知道她是個女人,這才好笑地顫動了幾下身子。
    “這有什麼,我還在她面前脫/過/衣/呢!軍中直接敞開了撒尿的都有……”
    庫莫提努力把賀穆蘭的那張臉往女人上想,想的整個人打了個哆嗦,別扭的寒毛直立,連連搖頭。
    “陛下你莫和我開玩笑,你說我是個女人都有人信,花木蘭那樣的勇士,怎麼可能……”
    庫莫提這還算淡定的,赫連明珠上個月聽他說的時候,根本就是把他當瘋子一般捂著耳朵跑走的。
    拓跋燾心中憋了這麼久,說給誰聽都不信,這下子惡趣味上來了,正好借著這件事和緩兩人剛才尷尬的氣氛,笑著說道:“我之前想要重用他,便派素和君去查了一下花家的底細,結果你猜怎麼著?花家只有兩個女兒,叫花木蘭的,乃是他家的二女兒,唯一的一個兒子還沒有成年……”
    庫莫提蹙了蹙眉。
    “那也有別的可能,比如家中子侄替叔伯從軍之類……”
    “但是她自己親口和我說的。”拓跋燾不緊不慢地笑了,“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願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
    拓跋燾大笑著拍了拍庫莫提的肩膀。
    “她自己說了她是女人,只不過確實長得不算貌美,個子又高,從小力氣大,又跟著花父學習武藝,進了軍營之後,竟沒有人認出她是個女人。況且,你也見過她那個美貌無雙的同袍……”
    拓跋燾指的是狄葉飛。
    “你覺得和他在一火,誰會覺得花木蘭是個女人?哈哈,哈哈哈,就是我,我也不會覺得花木蘭是女人的!”
    “給本將軍擦個背!”
    “標下去叫侍從……”
    “將軍大人,您多久沒沐浴了?”
    “兩個多月。抓的很舒服,用你那些粗繭再擦擦!”
    “右軍吃的太差了,你身材這般瘦小,力氣究竟都在哪裡呢?”
    臉已經綠了的庫莫提腦海中突然想起過去的事情,整個人卻有些暈眩,身子也有些搖搖欲墜的
    那時候他做了什麼?
    對了,他捏了捏花木蘭的胸,然後說——
    “哈哈哈,你小子原來看起來瘦,胸前練得卻也挺結實的……”
    眼前這些是什麼?咦?怎麼有星星在天上飛?現在不是白天嗎?還是他在水中泡的時間太長,腦子也進水了?
    庫莫提扶了扶水榭的柱子才得以沒有一頭栽倒水裡去,旁邊的拓跋燾已經笑得趴在石桌上不能動彈了。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會這樣!哈哈哈哈哈!我就等著你們這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陛下你先別笑……”庫莫提有些咬牙切齒地說道:“如果花木蘭真是女人,那她除了解甲歸田,就只有‘詐死’一條路走了。你有沒有想過,她身邊那麼多沒有娶親的親衛,如果傳出去她是女人,日後如何婚配?如何生活?”
    “詐死?不不不,我曾對她說過,即使她是女人,我也會用她。”拓跋燾有些苦惱地坐在了水榭的石桌上。
    “花木蘭和其他的臣子不一樣,她沒有私心。也許有時候有些婦人之仁,有時候又有些可笑的堅持,但她和你我一般,俱是心中有信念之人,而非為了功名利祿蠅營苟且的庸人。”
    “她雖身為女子,但見識和器量都不亞於男人。這世上有不少女人值得別人敬重,我阿母竇太後是一個,賀夫人是一個,花木蘭更是超脫了‘男女’的范疇,僅僅就是個值得重用的英雄而已。”
    拓跋燾收起調笑的神色,一本正經地質問著庫莫提:“我問你,我可以重用罪犯、可以重用降臣、甚至可以重用敵人,為什麼不能重用一個女人呢?就因為她是女人而已?”
    “陛下,你當然可以一直重用她,但前提是她願意。如今,她既然已經起了厭倦之心,必定是已經察覺到女子身份所帶來的不適。女人比男人老的要快的多,等她三十歲的時候,要是還無兒無女,一輩子是見不得光的身份,就算封王拜將,又有什麼意思?你讓她一回將軍府,就面對著牆壁過一輩子嗎?”
    庫莫提知道拓跋燾的意思,但那風險太大,他不願意兩人都選這條路。
    “選擇詐死,至少能將生活回歸到原本的正軌上。雖然她不貌美,但憑借著自己的家財,招贅卻是可以的。她武藝如此了得,等閒男人也不可能讓她吃虧……”
    庫莫提眼前突然出現穿著女裝的花木蘭教訓相公的樣子,不禁甩了甩頭,將那可怕的一幕甩出頭去。
    “這樣對你,對花木蘭都好。”
    “我大魏,已經有了一位女官員了。”拓跋燾突然開口:“玉翠的鴻臚寺典賓之職做的很好,人人都稱贊她。”
    “那不一樣。”
    庫莫提有些煩躁地抓了把柱子。
    “她掌的是兵權!兵權!”
    拓跋燾這下更不理解了。
    “是掌的兵權,可是那有什麼關系?”
    “女子掌兵,在我們鮮卑人來說確實算不得什麼大事,但從天下人看來呢?您想從大可汗成為‘天子’,正統的地位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你讓一個女子掌兵,這算得上‘名正言順’嗎?又有多少男人願意屈尊女子之下?”
    庫莫提試圖從“影響”上說動拓跋燾。
    “你說的我都知道。”
    拓跋燾任性地一擊掌。
    “可我就是想用花木蘭!”
    “您真是……”
    庫莫提簡直有抓狂的沖動。
    拓跋燾滿臉“我任性我無理我光榮,你又不能拿我怎麼辦”的表情。
    庫莫提靜下心來,忍住自己將拓跋燾丟到湖裡去的沖動,將頭轉向了湖面。
    三四月的蓮湖裡沒有荷葉,但岸上的柳條上已經吐出了新綠,一切都是欣欣向榮的樣子。
    他深吸了一口氣,再慢慢地吐了出來,讓自己的思緒變得清晰而冷靜。
    “陛下,如果你想讓花木蘭以女子的身份掌兵權,這勢必是一個長期的過程,而且不可能一蹴而就。她是女子,而且是代父從軍,一旦開了這個頭,不知有多少鮮卑女兒會帶著私兵去從軍。因為你已經封了一位女將軍,有例可循之下,第二個、第三個女將軍也不是沒可能。”
    拓跋燾聽見這位族兄開始謹慎的思考此事了,頓時喜出望外:“是是是,我也覺得太過艱難,所以才問你該怎麼辦啊!”
    庫莫提閉了閉眼,繼續分析道:“此外,花木蘭雖然沒有私心,但女子一旦為人父母,免不了為了子孫後代謀劃,比如說端平姑姑……”
    “這也不是什麼問題,花木蘭沒有癸水。”
    拓跋燾看著突然回過頭來一副見鬼了的表情的庫莫提,忍不住好笑道:“如果一個女人每個月都血洗軍帳,你認為她能瞞得住自己的身份?花木蘭身有隱疾,從未來過癸水,也不會有子孫後代,所以才能這麼多年都沒有破綻。”
    他也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這實在是太可惜了,寇道長說她的神力是有可能通過血脈傳下去的,即使她的子孫沒有,日後說不定也有隔代孫、或是其他後代有這樣的本事。但世上的事情本就是這樣公平,她有其他女人都沒有的力量,就有其他女人有她卻沒有的缺憾。”
    “……這倒是可以施為的地方,只是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未免太殘酷了。”庫莫提今日之內接受了兩個爆炸性的訊息,已經有些頭暈腦脹。
    無奈拓跋燾還眼巴巴地等著意見,只能定了定心神,繼續思考。
    “花木蘭除了武藝,最大的優勢是什麼?是聲望!”
    庫莫提想到這裡,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不過因為興平公主和你把她移居南山的事情,她的聲望也快敗得沒多少了,到傳為諸國笑柄恐怕也就是時間的問題……”
    “等她女子身份一顯露,自然是不攻而破。”
    拓跋燾一點都不擔心。
    “是,不但不攻而破,還能徹底挫敗沮渠牧犍的那些惡毒心思。只是對她卻沒有什麼好處。最妥當的法子,是她自己說出自己是女人的身份,然後告之所有人原委,並提出解甲歸田……”
    庫莫提面色冷淡地說著。
    “可我想用她……”
    “是,所以陛下你不能答應,而是讓她暫且回去,想個明白。”庫莫提看著滿臉不解的拓跋燾,真是覺得心也累腦也累,幽幽地歎了口長氣。
    “陛下,現在的問題不是你想不想用花木蘭,而是花木蘭覺得累了,不願意再打仗了。你要一個毫無斗志的將軍又有何用?花木蘭一天不能自己想清楚她在堅持什麼,就不可能真正的變回原來的那位‘虎威將軍’。”
    “你是說……”
    拓跋燾摸了摸下巴。
    “以情動人?”
    “加上今年,花木蘭從軍已有七載。七載的時間,她也不知流下多少血淚,擁有多少知交,這是養在閨中的女子不可能擁有的經歷。就連尋常的兵卒解甲歸田,也會不停的回想起自己戎馬倥傯的日子,只要是上過沙場的人,這些早就已經沁入了骨子裡,根本揮之不去……”
    庫莫提對這一點十分肯定。
    “她在軍中有如此多的人望,必定有不少同袍根本不介意她女子的身份,希望她能夠留下來,倒時候只要陛下一推波助瀾,再設法找尋到她在軍中的好友,能夠說動他們來平城,必定能安定花木蘭心中的擔憂。”
    庫莫提對於人心天生就有著細膩的觸覺,所以直接從源頭切斷花木蘭的恐懼。“花木蘭不願意再從軍,並不是她不愛軍中的生活,而是她性格太過端方,擔心給別人帶來麻煩,擔心自己女子的身份遲早有一天揭穿影響到所有人的生活,擔心軍中的同袍有一日會失望……”
    拓跋燾的神色也漸漸肅穆起來,緩緩地點了點頭。
    “不光如此,花家人似乎也一直活在煎熬之中。”
    庫莫提心中微歎。
    他知道自己此計一出,以花木蘭的品性,是根本做不到抽身事外解甲歸田的。
    不過像她那樣的女人,哪怕真的解甲歸田了,在鄉中待上一陣子,就會明白自己最後的歸屬究竟是哪裡。
    大魏需要勇士的地方不僅僅是戰場,這般亂世,何人不是自己的勇士?
    這是一個只論英雄,不論其他的時代!
    “陛下,我只能出謀劃策,您才是讓天下敬服的天子,去讓世人看看您的魄力吧,去讓花木蘭的同袍們、那些明白花木蘭用處的人感受到您的誠意!”
    庫莫提對著拓跋燾躬了躬身。
    “請讓天下人看到,不是您想留花木蘭為官,而是天下人要留花木蘭為官,是軍中要留花木蘭為官!不是您需要花木蘭,而是大魏需要花木蘭,軍中需要花木蘭,百姓需要花木蘭……”
    “唯有如此,才是兩全其美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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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9章 解甲歸田

賀穆蘭在南山住了一個多月,感覺全身都銹了。
    大概第十天上,陳節哭哭咧咧地上了山,因為山下各種傳言,他和那羅渾每次一去虎賁營就會被圍著各種發問,陳節最後是鼓起勇氣去敲了宮門,被宮裡的使官送到南山上來的。
    見到陳節轉述回來的流言,賀穆蘭也很是無語,尤其當知道京中各家子弟都紛紛托關系打探消息後,心中是熨燙一片,有人關心的感覺總是好的。
    花父花母幾次想要來南山看望女兒,卻被賀夫人勸說之後熄了心思,只是一天到晚唉聲歎氣是少不了的,陳節來南山看望賀穆蘭,也算是安慰了二老的一片憂心。
    蓋吳更是擔心賀穆蘭是被“軟禁”了,上個月就匆匆回了秦州的杏城去召集天台軍,他准備趁此機會將天台軍重現於世上,只要賀穆蘭真是被“軟禁”了,拼著殺進南山也要把她設法救回來。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再這麼呆著就要天下大亂了!”
    賀穆蘭動了動肩膀,見陳節關切地看著她,忍不住笑道:“其實已經好了大半了,只是陛下吩咐不准做太大動作,這裡的宮人們都不准我到處跑,沒有大礙了。”
    陳節松了一口氣,眼巴巴地看著賀穆蘭:“那將軍什麼時候能夠下山……”
    再不下山,虎賁營裡要炸營了!
    “隨時可以走。”
    一聲渾厚的男聲突然從門外傳來,有人不請自入進了房間。
    這裡是南山別院,除了拓跋燾和拓跋晃以外,還從未有過他人擅闖的時候,賀穆蘭原本還緊繃著神經,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心中立刻知道是誰到了,但是依舊不能放松。
    “王爺怎麼來了南山別宮?”賀穆蘭僵硬著身子看著突然造訪的庫莫提,露出詫異的神色。
    “我說我大勝回朝,幾乎全城的文武官員都到了,為何卻不見你的蹤影,原來你在這裡好吃好住養傷……”庫莫提笑著上前,卻沒像之前一般見面就行鮮卑人的舊禮擁抱,只是禮貌地點了點頭。
    “我奉陛下之命來探病,並傳達陛下的意思。花將軍如果覺得傷養的差不多了,可以下山回府居住。”
    “可以走了?”
    賀穆蘭高興地展開笑顏:“再養下去要養廢了,我在南山也沒什麼朋友親人,真是多謝王爺了,還勞您特意跑一趟。”
    庫莫提沒有多言,只是微笑著看著賀穆蘭,眼睛卻不停地打量著她的身影。
    這樣的長相,這樣的性格,真是女人?
    這也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庫莫提不由得紅了紅臉,側過頭有些不自然地說:“是,陛下也是胡鬧,將你在山上一留就是一個月,山下虎賁營和一干貴族子弟都快闖宮了,將軍早日露面,也好早日安撫眾人。”
    這只是表面的理由,實際上,是拓跋燾為了能夠“兩全其美”,已經開始調動各地白鷺官動作了,若花木蘭不下山去,這些布置根本無法奏效。
    賀穆蘭沒有想太多,敢說陛下胡鬧的人,在京中不超過五位,這位穎川王就是其中之一,她只把庫莫提的不自在當做笑話拓跋燾後的無奈,這對特殊的兄弟原本相處起來和其他人也不一樣。
    得到庫莫提的“提點”,賀穆蘭也不耽擱,立刻收拾行裝,就跟著庫莫提一起下山去。
    等賀穆蘭一出了南山別宮,頓時一愣,有些怔怔地看著庫莫提。
    “王爺,這是做什麼?”
    宮牆之外,停著一駕華麗的馬車,雖然年代已久,木材的顏色有些發舊,可依舊看得出當年制造這個馬車的主人對這駕馬車下了許多心思,從馬車的車廂到最前方的車轅,被打磨的細膩無比。
    最主要的是……
    這是一位女眷所乘坐的馬車。
    此時別宮裡的宮人正把賀穆蘭的越影牽上前來。它在別宮好吃好睡一個月,又沒怎麼跑動,竟長了一圈肥膘,看的賀穆蘭倒吸涼氣,幾乎有暈過去的沖動,陳節也是憋笑,差點沒憋岔了氣。
    就算前輩子花木蘭解甲歸田時,越影也沒肥成這樣過,賀穆蘭甚至開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傷了之後太懶了,忍不住有些自責沒有照顧好越影。
    庫莫提見到越影也是發笑,越發不想賀穆蘭騎馬回家了。
    “花將軍有傷,還是坐我帶來的馬車吧。”庫莫提指了指那駕馬車。“我在京中都是騎馬,所以京中宅子裡只有這一駕馬車。這是我阿母昔年乘坐的馬車,最是穩當,裡面墊著厚褥子,即使顛簸也不會太抖。你肩膀上的傷不能移位,坐車比騎馬好。”
    賀穆蘭這才反應過來……
    竟是庫莫提生母舊時用過的馬車,被庫莫提弄來載病人了!
    莫說賀穆蘭那時候肩膀米分了還背著竇太後下了山,就算是真的病入膏肓了,這樣有紀念意義的馬車她也不敢坐!
    見到庫莫提好言相勸,賀穆蘭唯有咬牙爬上肥越影的脊背,拍了拍馬脖子對庫莫提若無其事地示意:“雖然肩膀傷了,但我們黑山出身的將領,哪一個沒有斷了手都能上馬的本事?王爺對花某太過厚愛,倒讓我有些受寵若驚了。”
    當年做他帳下親兵,每次身先士卒,替他擋箭擋/槍擋刀子,傷過腿,傷過頭,也沒見給她放兩天假……
    還是說,一旦她得了拓跋燾的信任,整個人確實就重要起來了,只是她不知道?
    庫莫提原本還想再勸勸,可再見賀穆蘭英姿颯爽地騎在越影上,突然就感覺一陣好笑——
    花木蘭是什麼樣的人物?他居然一知道她是女人後不自覺的就把她和普通女人相比,還將舊庫裡的馬車翻了出來,想想也真是荒唐……
    想到這裡,庫莫提也不再多堅持,只讓老僕將馬車趕回府裡去。
    可憐那老僕前日接到命令,要去舊庫裡起出這輛馬車,說是要去接一個人,整個人都激動地跪倒在地上親吻大地了。
    自家主子二十□□了還沒有婚配,府裡連個正經女主人都沒有,他的封地在穎川,王帳在黑山,京中的王府就像是被遺棄的小媳婦,雖然全是效忠幾代的老僕,可那其中的酸爽……
    自是不必多提。
    這一群看守王府的老僕們一天到晚閒聊的話題,全是庫莫提什麼時候帶個女人回來,哪怕是個歌伎舞姬都認了,至少還是個女的……
    聽聽外面,斷袖的名聲都出來了!他們家王爺能是斷袖嗎?看他的體格、做派、長相!
    這群老僕人平時也是閒的蛋疼,沒事就好打聽各家的貴女,有時有舊相識的女子上門送信,他們都跟打了雞血一樣用快件送到邊關去。
    自家主子去黑山,一去就是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班師回朝要在京中住幾個月,卻突然叫家中老僕把老主人給夫人造的馬車找出來,還說要去接人,小心墊好墊子,這一群老家伙是恨不得用舌頭把這駕馬車給舔一遍才好,不但擦的干干淨淨,還用香木擦過,甚至在車廂裡熏了時下貴女們最愛聞的熏香。
    木頭原本就是好木頭,這麼多年都在保養,拿出來一晾就知道是好東西。這個老僕人昔年是伺候庫莫提父親車馬的,此時得了頭籌過來接人,於是乎肩負著一干老伙計們的重托……
    “好好看看人家女郎,看看漂不漂亮!”
    “漂亮是其次,看看屁股大不大,能不能生!王爺都快三十了,不能拖了!”
    “小心點駕車,別顛了嬌客!”
    原本以為是要去哪個府中接人,結果車子一路出了城外,越往外跑,這老僕的小心肝顛的越是厲害。
    是千裡接嬌客呢,還是那位女郎和主子約了城外幽會?
    這女郎到底是什麼身份,還要他家王爺親自去接?
    等車一路跟到了南山別宮,這位老僕更是激動不已——南山啊!非王親國戚不可居住之處!
    難道是哪位郡主?
    不不不,難道是哪位娘娘的姐妹?
    老僕人激動地兩眼直冒光。
    別管是誰,能住在南山的,身份配他家王爺絕對是夠了!
    結果……
    結果……
    最後的結果卻狠狠地澆了老僕人一盆冷水,凍的他都想干脆躺在馬前給馬碾過去算了!
    這叫他回府裡怎麼交代啊!
    難道要說王爺命他接的不是嬌客,而是一個黑臉瘦長的漢子嗎?真要找個美男子斷袖也就算了,這算什麼!
    臉比他這駕車的還糙!
    難道王爺好的是這口?
    老僕人心神劇震地張大了口,半天都挪不動腳了。
    “侯化!侯化!你發什麼呆!”
    庫莫提也翻身上馬,見老僕坐在車上半天不動,花木蘭和陳節也尷尬的不敢超過這駕馬車,忍不住聲音放大了些。
    “南山道窄,你頂在這我們怎麼走!”
    “王妃飛了……”
    老僕人哭喪著臉揉了揉眼睛,一抖韁繩。
    “嗚嗚嗚嗚……這讓我回去怎麼和老伙計們說……”
    馬車緩緩地動了,果真如庫莫提所說的,又快又穩,樣子厚重的馬車以和它樣子完全不符的靈活迅速讓到了一邊,讓賀穆蘭和庫莫提的戰馬先走。
    庫莫提的馬也是越影的兄弟,名為奔雷,賜下來沒有幾年,此時見到越影胖成這幅樣子,嘲笑地撒開了蹄子就跑的沒影,無論庫莫提怎麼吆喝都不願減速。賀穆蘭臉色一黑,越影更是氣的亂扭脖子,大有要和兄弟一比高低的樣子!
    庫莫提見身後賀穆蘭單手控馬漸漸趕上了,恨地一拽自家愛馬的鬃毛,咬牙道:“你這個蠢貨,後面那人有傷,你要再這麼瘋跑,我就命人把你喂的比那匹黑貨還肥!”
    也許是聽懂了他的威脅,奔雷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讓身後的賀穆蘭趕上,漸漸並駕齊驅,而陳節一陣狂奔才算是趕到,看向庫莫提的眼神也很是幽怨……
    不是說這位王爺和他們家將軍私交不錯嗎?居然還和病人賽馬?
    難道以前騎馬輸過他家將軍,現在想找回場子?那也勝之不武啊,他家將軍的馬現在這麼肥,而且她肩膀還傷了!
    真是位小氣的王爺!
    庫莫提也是尷尬,卻不知道該怎麼和賀穆蘭解釋這馬突然瘋了,只能不停地勒住馬韁繩以示他的無奈。
    好在賀穆蘭完全不認為這是個事,連這個話題提都沒提,就這麼還算“融洽”的一路下了山。
    等賀穆蘭跟庫莫提出了南山別宮、進了城,才明白過來拓跋燾讓庫莫提親自來接她的良苦用心。
    她離開平城的圈子太久了,在南山那麼久,外面傳聞那麼多,甚至“郁結於心命不久矣”都出來了,乍然見到她回城,凡是認識她的都想上來攀談幾句。
    如果真一個個談過去,太陽下山之前也回不了府。
    尤其到了內城之後,住在內城的非富即貴,她的越影又是名駒,認出來的人更多,有些關系還算熟悉的甚至直接調轉馬頭過來詢問她最近的情況。
    然而平城如今最出風頭的穎川王就在賀穆蘭的身邊,身旁還明晃晃的列著親衛,這些年輕人就算膽子再大,也只能遠遠地對賀穆蘭和庫莫提行個禮,不敢在近前。
    京中倒霉了那麼多宗室,就連端平長公主這樣的都倒了霉,樂安王拓跋丕也因為提早告之京中拓跋燾失蹤而得到了冷落,唯有這位手握兵權的穎川王兼黑山大元帥如日中天,繼續穩穩的坐著他的位子,可見拓跋燾對他的信任。
    不僅僅如此,在那麼多宗室落馬之後,這位就是“直勤”之中最靠前有繼承權的幾位王室子弟了,身份也比之前更加貴重。
    他在花木蘭身邊,說明有要事相談,他們貿然上去打擾花木蘭,倒顯得沒有規矩,徒然生厭罷了。
    所以無論這些人多麼好奇,也不敢去橫插一腳,只能遠遠地目送著賀穆蘭回府,在心中嘀咕著反正花木蘭已經回了城,過幾天再去拜訪也是一樣。
    就這樣,花木蘭回了府的消息傳遍了內城,卻奇異的沒有太多人叨擾她,讓賀穆蘭暢通無阻的回了將軍府去。
    花父花母接到陳節快馬提早來報的消息,早已經在門口候著了,見庫莫提送了花木蘭回來,忍不住對這位王爺千恩萬謝。
    搞不好,他們還以為是這位王爺在皇帝面前“說情”,才讓他們的大可汗把花木蘭送回來了呢。
    庫莫提一番謙虛之後看了看花家父母,再看了看花家父母幾乎沒什麼存在感的花木托,忍不住嗟歎了一番這家人長相各不相同,花木蘭長得像父親更多些,難怪替父從軍那麼容易。
    賀穆蘭原本還想留飯,庫莫提卻急著進宮向拓跋燾回稟此事,花家也只能目送庫莫提離開。
    庫莫提一走,花母立刻攬住賀穆蘭的脖子開始哭了起來。
    “嗚嗚嗚……你總算是回來了!你也不知道送個信回來,我們在家裡有多擔心你知道嗎?外面還有人傳聞你已經死在南山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老實的花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不住的搓手,“先進來再說!”
    賀穆蘭的肩頭已經濕了一片,再一回頭,只見袁放、那羅渾和賀夫人等人都在門內關切地望著她,心中更是又酸又澀,顫聲道:“不是受了傷在養傷嗎?寇道長說我肩膀不能亂動,陛下一心急,干脆不准我走了……”
    “嗚嗚嗚……那也不能不傳信啊!在府裡說暈就暈,一燒就是幾天,走了又沒消息!”
    袁氏一邊松開手一邊絮絮叨叨地埋怨賀穆蘭:“你就不能送個信下山?你那些軍中的小伙子每隔幾天就來找你,你好歹也是一軍主將,最少也要把手下安排好再走吧?要不是那羅渾和袁放在,人心都給你帶散了!”
    賀穆蘭含笑點頭,任由袁氏牽著往院子裡走。袁放和那羅渾先是關心地看了一遍她的身體情況,發現沒有什麼不對才松了口氣。
    他們都大概知道賀穆蘭陽氣暴漲大限已至,寇道長那時候臉色沉郁成那樣,讓他們都想起在北涼時候賀穆蘭“交代遺言”的事情,生怕賀穆蘭就這麼暴斃在南山上。
    現在看起來,倒像是問題解決了不少,至少臉色如同常人了。
    幾人入了府,進了廳,賀穆蘭看著花父花母在宴廳裡吩咐僕人去准備飯食、賀夫人奔走後宅親自去給她整理宅院,袁放抱來一堆賬簿等著她核對,陳節則是准備帶著肥越影出去跑跑掉掉肥肉,不知為何眼底一陣濡濕,竟有些捨不得在京中的生活了。
    可捨不得歸捨不得,這畢竟是鏡中的花,水中的月,就跟湖面上泛起來的泡沫一般,一戳就破。
    她揉了揉眼睛,掩飾住自己的失態,突然咳了兩聲。
    “咳咳,咳……”
    花父花母動作一頓,都向著女兒看來。花木托好奇地看了看姐姐,立刻捧來一杯熱水,要給她潤潤喉嚨。
    誰料賀穆蘭抿了抿唇,似是掙扎了一番後張開了口,吐出一句話來:“這次大病,我也想開了許多事情,等下次大朝,我就向陛下告病……”
    光當!
    啪嗒!
    “哎喲!”
    花木托的杯子突然落地,袁放的賬簿也在晃了晃後落到了地上,陳節半條腿已經出了宴廳,聞言一下子跪倒在門檻上,摔了個倒栽蔥。
    賀穆蘭卻像是絲毫不為所動一般,輕輕舒出了一口氣,接著說道:
    “我准備解甲歸田。”
    ***
    率先進了姑臧城的狄葉飛算是得到了首功,但擒獲了沮渠牧犍一干人等、又以自身財寶招兵買馬的源破羌也得了不小的功績,兩位將領年紀相仿、能力相當,只不過一個出身微寒,一個出身高貴,天然就要分出個高下來。
    狄葉飛長相肖似婦人,源破羌外表俊朗,年紀又輕,卻已經闖下了不少老臣都無法建立的功勳,更是讓人不由得感慨“後生可畏”。
    沮渠牧犍被擒,現在必須要做的,便是安定涼國千瘡百孔的局面,首要之事就是立刻扶持沮渠菩提登位,並且以沮渠菩提的名義號令諸州,安撫百姓,使得北涼回復之前的繁榮。
    馬上打仗是狄葉飛的強項,但治理地方卻不是他能做好的事情,孟王後和沮渠菩提也需要人監視,孟王後不是好相與的人,素和君實在是放心不下,早早就送了信回平城,希望派專使前來處理北涼接下來的爛攤子。
    如果素和君猜得不錯,拓跋燾會派出一整隊文臣加武將來填補北涼因為動亂產生的空缺,逐步替代掉北涼原本的政治核心,然後完成整個政權的過渡。
    而在此之前,沮渠牧犍就成了一個大麻煩。
    在和狄葉飛、源破羌和所有的使臣商議過後,最終定下讓狄葉飛押解沮渠牧犍和其他王室回魏國,源破羌則留在北涼整理殘局。
    這等於狄葉飛拱手將北涼的勝利局面留給了源破羌,返回國內接受封賞,算是對他不告而進姑臧搶功做出了補償。
    這麼做正是鄭宗向狄葉飛建議的,一來姑臧是南涼舊地,源破羌天然就有號召能力,二來姑臧附近那麼多鮮卑舊部都是南涼國以前的舊臣,也只聽源破羌的。狄葉飛在酒泉和張掖、敦煌立下了赫赫的威名,可在姑臧所在的武威地方,卻還是源破羌更加名聲響亮。
    與其在這裡為了最後的功勞扯皮,不如退一步講沮渠牧健和他的家人押回平城,反正陛下不會少了他們這麼多人的賞賜,又能夠在平城立下威望……
    最主要的是,他們要回去洗清花木蘭的清白。
    鄭宗最終還是沒有剖開興平公主的肚子,但之前替興平公主診過脈的太醫卻被素和君找到了,賀穆蘭之前驗屍那般可怕的能力早就已經傳遍太醫署,那太醫不敢欺騙魏國人,老老實實地告訴他們興平公主有孕絕不止四個月,這麼一來,時間就對不上了,興平公主絕對是在賀穆蘭到達姑臧之前就懷了孕。
    鄭宗一聽之下怒不可遏,當即在姑臧掀起一陣血雨腥風,最終將興平公主之前的幾個姘夫都找了出來,其中便有她的那位姐夫。
    鄭宗用了些手段讓大李氏屈服,最終指認出了結果——興平公主被確定為和親公主之後,只有彭家這位駙馬能夠出入宮闈,其他姘夫連接近後宮都不行。
    源破羌更是狠毒,以自己曾經在宮中見過興平公主和沮渠牧犍私會為由,讓鄭宗干脆指認興平公主是和沮渠牧犍有私算了!
    可惜鄭宗不想饒了這個讓花木蘭“背黑鍋”的駙馬,於是在搜集了足夠的證據之後,素和君和鄭宗將這位駙馬也一並帶進了押送回京的隊伍,要將回京去還花木蘭和拓跋燾一個“清白”。
    只是素和君對彭駙馬審訊一番之後心中也越來越是吃驚——原來興平公主一直有服用佛門給的“秘藥”避孕,這麼多年來無論如何荒唐都沒有過孕事,偏偏就在她要出嫁的前幾個月,這藥竟失效了!
    這幾個月還是她初曉人事以來最“清心寡欲”的幾個月!
    北涼的佛門力量有多大?竟然能用這種方式干擾兩國的和平!如果佛門想要讓兩國交戰,豈不是更是分分鍾的時間而已?
    而興平公主服食五石散的事情更是讓人駭然,這東西不但興平公主服食,沮渠牧犍、大李氏、沮渠蒙遜都有在用,雖說是以佛門的渠道進來的,但五石散只有道士能煉,到底哪裡會有這種東西進入北涼,也實在是個謎團。
    這件事更是給素和君敲響了警鍾:宗教的力量不能過大,一旦他們的力量壯大到能夠干涉到上位者的地步,所帶來的危害根本無法想象,也無跡可尋。
    北涼如此尊崇佛教,佛門尚且用這種方式控制北涼的王室,如果換成對佛門並不怎麼感興趣的拓跋燾……
    素和君已經開始深深的擔心,他們和佛門結盟,究竟是不是養虎為患。
    就這樣,對拓跋燾/賀穆蘭心中懷著擔憂的一行人完全不顧沮渠牧犍受不受得住,一路加急趕路徑直朝著平城而回。
    一路上,素和君得到了各種消息,憂色也是越來越重。一下子是柔然人南下了,一下子是宮中動亂、太後被俘,待到了後來,好不容易得知一切都是陛下設的局,又突然接到了白鷺官的信報,說是賀穆蘭失蹤後又重新出現,但受了重傷。
    這時候一行人已經到了夏國國境,長期趕路讓高車虎賁們都叫苦連天,狄葉飛不得不壓抑下心中的焦躁在夏境修整一陣,卻又碰到了剛剛從吐谷渾得勝回京的赫連定。
    赫連定在吐谷渾獲得了無數牛羊,又成功牽制了劉宋讓他們在北涼動亂期間不敢北上,可謂功勞不小。牛羊不好送上京去,所以便全部送往了夏境,只帶著獲得戰利品的簿子回京接受封賞。
    兩軍在夏境會師,素和君和赫連定交情還不錯,干脆兩軍合一軍,一起浩浩蕩蕩的往京中而回。
    等到了魏境,素和君接到的消息更是讓他頭疼。
    按照陛下的意思,寇謙之和曇無讖終於還是聯手了,將賀穆蘭的神力轉移到了太子拓跋晃的身上,花木蘭性命之危雖然解了,但不可避免的有一段時間的虛弱期。
    太子成年之前,花木蘭還要像這樣轉移神力好幾次,因為太子年幼,根本無法一次性接受她一半的陽氣。
    也就是說,這幾年中,花木蘭每年都有一段像這樣時間的“虛弱期”。
    因為這個緣故,還因為花木蘭實在是累了,她竟生出了解甲歸田的意思,引得拓跋燾有些不知所措,寫信尋求素和君的意見。
    這樣的結果,其實素和君之前隱隱就有一些預感,但他一直覺得像花木蘭這樣的女人,唯有繼續為國效力才是實現她全部價值的人生,所以總是不願仔細細想,但這天總還是來了。
    素和君和庫莫提的想法都差不多,要想讓花木蘭打消這樣的想法,只能從“以情動人”著手。
    相比之下,她女人的身份倒不是太大的問題,女武將雖然少見,可鮮卑自部落時期就有女首領和女武將,竇太後甚至都在拓跋燾出京的時候掌管兵符,拓跋燾這麼多年來改變“女官制度”,又讓玉翠為官,就是在漸漸為花木蘭鋪路。
    “素和使君,你為何臉色這麼難看?”
    鄭宗心裡知道自己未來的著落恐怕就在候官曹,對這位白鷺官之首可謂是極力迎合,一見到他滿臉躊躇,立刻細心詢問。
    素和君原本不想將這些事告訴鄭宗和狄葉飛,可他轉念一想,這二人一個是瘋狂崇拜花木蘭,聰明到讓人忌憚的捨人;一個是心中愛慕花木蘭而自苦,對花木蘭來說十分重要的同火,也許從這兩人下手,也能起到奇效……
    想到這裡,素和君假裝十分痛惜地樣子頓了頓足。
    “京中來的消息,流言蜚語太多,加之宮中宮變,花木蘭捨身救了陛下又受了重傷,傷重加郁結於心,花木蘭一下子病倒了!”
    “什麼?”
    “這不可能!”
    鄭宗和狄葉飛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
    “不光如此……”
    素和君低下頭渾身顫抖了幾下,帶著惋惜歎道:“陛下來信,花木蘭受到接二連三的波折,竟起了告病回鄉,解甲歸田之心!”
    鄭宗和狄葉飛對視一眼,兩人眼中都浮現上一層陰霾,根本不能接受素和君所傳達的消息。
    他才二十出頭,又如此神勇無比,怎能現在就解甲歸田?
    這豈不是明珠蒙塵,劍在匣中一般?
    “趕緊回京!”
    狄葉飛深吸了一口氣,半點也無法忍耐地站了起來。
    “明日就拔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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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5 20:57:53 |只看該作者
☆、第470章 誰的戰場

“我要解甲歸田。”
    賀穆蘭擲地有聲的話語讓花家二老和一干部下都驚得半天發不出聲來,只能茫然無措地看著已經做出決定的她。
    最先清醒過來的是花父。
    這個樸實的老人聞言連忙點頭:“我早就在勸你回鄉了!你蹉跎了這麼多年,受了一身的傷,現在年輕還好,等老了一身病的時候,誰來照顧你的?”
    他無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腿,又重重地點了一下頭:“你雖然叫‘木蘭’,可我們從來都沒求過你大富大貴,只希望你平安喜樂。你能想明白很好,這宅子雖大,卻不是我們的家,等你傷養好了,我們就回家!”
    賀穆蘭沒想到能這麼容易就說服花父,反倒露出有些吃驚的樣子。
    花母一輩子從未忤逆過丈夫的意見,即使她覺得搬離繁華的京城有些可惜,可她也清醒的明白,自己和整個內城是格格不入的。
    她也喜歡有僕人幫忙處理家務,可午夜夢回時,想起的卻是自家那座小院,幾間大屋,屋後的那片良田。
    兩者互相比較,再想想女兒替父從軍這麼多年受過的傷、吃過的苦,袁氏忍不住眼眶一紅,也點起了頭。
    “回家就回家,反正你阿弟現在已經學了不少字,回鄉再請個夫子教也不是請不起。這宅子……這宅子還是還給大可汗吧,每天打掃再請人看守我們家就負擔不起了……”
    “我自己看書行的。”
    花木托開始變聲的聲音有些嘶啞,但態度堅定。
    “你們不用顧慮我。”
    袁氏頗有些捨不得這處宅子,環視了一眼寬大的宴廳,摸了摸身邊兒子的腦袋,“等回去了,我就不想再出門了,年紀大了,舟車勞頓簡直要去掉半條命。你阿爺以前的同袍屋引家戰至絕戶了,嫂子也病的不輕養不了孩子,就剩下一個女兒,你阿爺前幾天還跟我在商量,去把屋引家那個女兒接過來,當成自家女兒養。”
    她看了看兒子,沒有說花父是准備將那女孩當成兒媳婦來養的,但是屋引家的人應該知道是怎麼回事,應該和那女孩說過是花家需要一個媳婦。
    房家嫂子雖然病弱,但性格並不懦弱,養出來的女兒也應該很好,可她畢竟是母親,沒親眼見過那女孩還是不願意將兒女親事定下來。
    總歸是當女兒養,就算性格不合適,也不會少她一份厚厚的嫁妝……
    想到這個,袁氏的鼻子又開始酸。
    木蘭的妝台、花黃、胭脂,那些窄裙、那些她刻意留下做嫁妝的好料子,一直等了二十多年都沒給木蘭用上。
    相對於花父花母的贊同,袁放、那羅渾等人的態度就激烈的多。
    “將軍,你一句解甲歸田,可想過兄弟們會怎麼想?”陳節半個身子都懸在門外,真是用“連滾帶爬”又返回來的。
    “兄弟們會以為你不要他們了!”
    “不僅僅如此,虎賁軍死在黃沙裡兩千多人,這筆撫恤的財物還需要將軍你設法活動出來。”袁放強抑住咆哮的沖動,將事情由簡化繁:“你解甲歸田了,虎賁軍新的將軍可不管這筆舊賬,他們大多是軍戶出身,原本就沒有糧餉,要是連撫恤都沒有,不知多少人家要窮苦潦倒……”
    袁放的話一說,花父的表情又猶豫了。
    他家世代都是打仗的,比花木蘭更明白袁放說的話是什麼意思,聞言有些躊躇地開口:“木蘭啊,要不,你再等一等?等到把這些人安置好了再退?就這麼走了,不厚道啊!”
    賀穆蘭滿臉內疚地看了袁放一眼,只見袁放毫不避讓地看著她,繼續說道:“我袁家上下四百多口被充為奴役,我辛苦為您打理家業,是為了能夠將他們救出一二。眼看著馬上就要論功行賞了,我也可能要脫籍,您一走了之,誰會接這個爛攤子?”
    每年春天官奴就會開始買賣和分配,袁放就是希望多攢點錢,能在春天的時候買下袁家年紀大的和年幼的安置。他雖然沒有民籍,但已經借了花木蘭的身份在南方買了一些牧場和田莊,就是准備讓族人以“辦差”的身份去那邊生活的。
    這個世道,一旦花木蘭解甲歸田了,當地的宗主和豪族會毫不猶豫的吞占良田、侵占牧場,到時候哪裡有什麼樂土。
    袁放干著主簿的活兒,實際上卻是虎賁軍的功曹、庫曹和後勤官,還是賀穆蘭的賬房、管家、外管事,即使北涼損失那般大,如今賀穆蘭的家財也比之前翻了三倍,全是袁放的功勞。
    不客氣的說,賀夫人沒來之前,虎威將軍府晚上吃什麼菜都是袁放安排的,她說解甲歸田就解甲歸田,袁放會生氣也是自然。
    賀穆蘭看向那羅渾。
    “你呢?你也攔著我?我以為你懂我的……”
    “火長如果不想打仗了,我當然能夠理解。”那羅渾在賀穆蘭說出自己是女人身份時就深深的為她感到憂慮,如果她要回復女人的身份回鄉自由的生活,他當然不會反對。
    但是……
    “但是,我不認為你解甲歸田了,就能解決掉你現在的煩惱。相反,你的煩惱會越來越多……”那羅渾實事求是地說:“你現在不是黑營裡那個小小的士卒了,而是虎賁軍的主帥、在黑山擁有巨大名望的將軍,你的名聲在諸國之內無人不曉,你還是將軍時沒人能動你,如果你變成了庶民,我擔心你的安危。”
    他停了停,有些不自在地說:“而且,狄葉飛……狄葉飛會瘋掉的吧?”
    賀穆蘭一張臉頓時變成了苦瓜臉。
    之前她已經和狄葉飛解釋過她是女人,可是狄葉飛完全不信。
    她又不能像狄葉飛在帳子裡遛鳥那樣表明正身,對方既然完全不信,情願自欺欺人,她也沒有什麼法子。
    但她知道狄葉飛一直把她當做自己的目標,盡力的在追趕她,甚至她自己都跟狄葉飛說過“你趕快追上來吧”這樣的話,如今對方已經快要追趕上了,她卻不負責任地和狄葉飛說“啊我累了不想跑了,你自己跑吧”……
    明明是溫暖的房間內,賀穆蘭似乎已經感受到了狄葉飛眼睛裡醞釀出的冰冷氣息,忍不住心中發寒。
    這麼一想,好像真是渣的很。
    更何況狄葉飛還對自己帶著那種心思……
    這算不算甩了對方兩次?
    看到場面一下子僵持住了,連賀穆蘭都有些隱隱崩潰的表情,花父心中一陣酸楚,拉著女兒的手就拍了起來。
    “木蘭啊,不急,不急,我們慢慢來啊……你從軍這麼多年,回家的路長一點也沒關系,我們一點點解決,總有一天能回家的。”
    賀穆蘭眼眶一熱,看著花父蒼老粗糙的大手在她同樣粗糙的手掌上輕拍著。
    “你莫怕,莫怕,阿爺阿母陪著你……”
    兩雙手,滿是刀傷劍痕、各種武器磨出來的繭子,卻見證了兩代軍戶的人生。
    只有軍戶明白軍戶的疲憊,也只有軍戶明白軍戶的責任。
    花木蘭那句“比起死,我更怕的是改變他們的生活”一下子沖入賀穆蘭的心中,擊打著她內心的深處,酸楚疼痛的她幾乎要彎起腰來。
    比起死,我更怕的是改變他們的生活……
    她怎麼能一直不明白呢?
    她哪裡怕的是自己的女子身份暴露?!
    她哪裡怕的是自己的弟弟以後無法娶妻?!
    她哪裡怕的是虎賁軍和大魏因為她的流言蜚語而遭受侮辱?!
    她怕的,是真相不得不以一種不堪的形式揭露出來時,會改變他們的生活啊!
    感受到花父厚實的手掌上傳來的溫度,一直強撐著的賀穆蘭還是忍不住仰起了頭顱,任由眼中的淚水肆意的劃過兩邊的臉龐,化成一聲破碎的哽咽。
    “阿爺,我不怕,我是怕你們怕啊……”
    陳節和那羅渾並肩而立,眼神裡湧現出無盡的悲痛,竟不知該如何開口。這樣脆弱的花木蘭實在太少見了,少見的讓他們觸目驚心。
    袁放閉了閉眼,第一次覺得自己像是那種逼迫良/家/婦/女的惡霸,正是他強迫著用責任去約束賀穆蘭正視自己身後還有多少的羈絆。
    然而,他卻絲毫不悔。
    哪怕知道花木蘭是女人,他想要跟隨她的心思也從未動搖過,這便是花木蘭的人格魅力。
    一時的脆弱總是會渡過的,而她的人生價值,絕不該是在鄉中織布種田!
    ***
    “花木蘭被穎川王親自送回了將軍府”的消息沒有多久就傳遍了京中,在之前的那場變故中,許多臣子都站對了位置,除了拓跋燾的威望足以讓這些人拜伏以外,賀穆蘭午夜求助和崔浩迅速的控制局面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在這一點上,許多人家都欠賀穆蘭一個人情,他們家中的子弟因為“平亂有功”,日後的出身是不必犯愁了。
    所以當知道賀穆蘭安然回到將軍府之後,一群老狐狸們立刻推斷出賀穆蘭絕對沒有失了聖寵,各家的拜帖和各式各樣的邀請也立刻向著虎威將軍府送了出去,驚得賀穆蘭只能不停回帖解釋自己肩膀還沒有好,還需要養傷。
    從轉移出陽氣開始,賀穆蘭的腦海裡就無時無刻不浮現出解甲歸田的念頭,就像是隨著力量的流失,將她那些雄心、堅定也移走了一般,這種念頭隨著大魏的節節勝利、四海的靖平,變得更加的劇烈。
    但袁放說的沒有錯,如今的她不是前世的花木蘭,前世的花木蘭軍功是一點一點在軍中拼殺出來的,是十二年來積攢的屍山肉海,是無數次出生入死的拼斗,更是她的部將們硬碰硬拼出來的功績。
    而她的功勳,是無數次率領部將“以弱勝強”、“擒賊先擒王”而得到的集體功績,是以她個人武勇帶動士氣而創造出來的奇跡,她這個人,本身就代表了“虎賁軍”最大的那個符號,是完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就算她要解甲歸田,虎賁軍也要被妥善安置。蓋吳也好、盧水胡人也好,虎威將軍府的四十多個柔然奴隸也好,包括袁家那些犯婦和罪人,都是不能繞過的關隘。
    甚至就連袁氏都曾憂心忡忡的問她,如果她回鄉了,後院那位“夫人”到底該怎麼辦?會不會被惡婦找到給打死?
    做出替父從軍的決定是多麼的簡單,如今抽身事外卻變得格外艱難。
    “哎……”
    夜涼如水,滿懷心事地賀穆蘭仰頭看著蒼茫的黑夜,忍不住長長地歎出了一口氣。
    她似乎已經看到自己一片黑暗的未來了。
    “花將軍為什麼歎氣呢?”
    一聲溫柔的女聲出現在賀穆蘭身後,帶著一陣衣袂飄動而浮出的清香。
    不必回頭,賀穆蘭也知道是誰。
    在她的宅邸裡,只有一位貴族出身的女人會在這樣的時刻依舊不忘了將自己打理到最完美。
    這是所有後宮的女人不得不學會的技能,因為誰也不知道那個男人會在什麼時候到來,所以每個人都只能時刻披著屬於她們的戰袍,揮舞著她們的武器,呈現出她們最完美的一面。
    “我在想,我實在是太窮了。”
    賀穆蘭沒有回頭,只是平靜地回答著她的疑問。
    “什麼地方都要用錢,我原以為我很富有了,但等我做完想要做完的事,弄不好真要去做一個普通的農婦,甚至可能連越影和大紅都養不活。”
    戰馬吃的是精料,否則就會掉膘,越影愛吃的是價格昂貴的黑豆,大紅雖然沒有那麼奢侈,吃的也是麥子和豆料,這些比許多窮苦人家的口糧都要好。
    “花將軍是在提醒我沒有付過房費嗎?”賀夫人倚著欄桿坐下,捂著口輕笑:“像你們這樣的將軍,就算沒有了財帛,上一次戰場就都有了。‘富貴’險中求啊……”
    賀夫人一語雙關的調笑著花木蘭的名字。
    “是啊,富貴險中求……”賀穆蘭無奈地轉過身來,看著這位風姿綽約的夫人,“但如果我不願去求了呢?”
    聽懂了賀穆蘭的話是什麼意思,賀夫人的笑容漸漸凝固在嘴角,狐疑地抬眼看向賀穆蘭:“花將軍前途大好,卻已經生出了求去之意?”
    “夫人應該知道我的秘密。”否則以賀夫人的高傲,是不可能答應到一位男人家裡接受庇護的,她情願自己生活。
    “假的終歸是假的,我原本會從軍就是為了讓家人安穩的生活,現在我卻成了家中的困擾,總是要面對這一天的。”
    “花將軍總是這麼灑脫。”
    賀夫人撫臂而歎。
    “這讓人羨慕啊……”
    “咦?”
    賀穆蘭一怔。
    “陛下派人給我傳話,要讓我以女官的身份回宮裡去做‘保母’,只要我願意自殘容貌,在臉上紋上胎記……”賀夫人的眼神裡沒有怨懟,只有無奈,“他對我們總是這麼殘忍,是因為我們沒有你這樣的本事嗎?”
    在這一點上,拓跋燾確實有著這個時代皇帝們的通病,賀穆蘭不好多說什麼,只能沉默不語。
    “他啊,都不問問我願不願意回去呢……”賀夫人好笑地捂住了自己的口,眼淚卻奪眶而出。
    “他怎麼會以為在外面待了一陣子後,還會想回到那監牢裡去?那樣可怕的地方,每一天雖然活著,都覺得是死了……”
    “也許,您可以和他溝通一次,告訴他您的想法。”賀穆蘭誠摯地開口:“陛下很多時候,都是通情達理的。”
    “我和你不同,花木蘭。你是英雄,是能為國家帶來勝利和戰利品的人,我們呢?我們在後宮裡,除了花錢、生孩子、滿足他的欲望,又能給他帶來什麼?我連談判的資格都沒有,又如何要求他給予我什麼?在他看來,我保全了性命,又可以當上‘保母’,就已經很是優待了。”
    賀夫人搖了搖頭。
    “所以我才羨慕你啊,花木蘭。至少你的每一句話,都被人努力聽進耳朵。他會擔心你在想什麼,不高興什麼,傷心什麼。他會按照你做出的努力給你想要的東西,而不是永遠賜下布匹、賜下首飾、賜下那些你根本不在意的東西。”
    “您不願意回去?”
    賀穆蘭突然覺得和這個女人有了某些共鳴。
    “不,我只是不甘心罷了。”
    賀夫人連無聲哭泣都美的驚人。歲月沒有給她添上任何陰影,反倒將她烘托的更加驚心動魄,有故事的女人最美,也難怪一干毛頭小子被掩著面的賀夫人都能迷得神魂顛倒。
    這世上,大概也只有對女人心腸硬到不像話的拓跋燾,能狠心毀掉這麼一張美貌的臉龐,只為了換取一位任勞任怨的高級管家。
    “我明白回去才是最好的,畢竟我不可能永遠在你的庇護下生活。我在宮中生活的幾乎有半輩子那麼長了,離開別人的庇護,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生活。買一斗米要多少布換?如何才能賺錢營生?我這樣的容貌,會不會因此生禍?我會不會給家人帶來危險?”
    賀夫人很少有機會和賀穆蘭這樣坐下長談,但長久壓抑的情緒總是要找一個出口的,這讓她忍不住盡情地傾瀉出自己的心聲。
    “我又何嘗不是,我在軍中過了這麼久,都不知道正常女兒家該做什麼。不怕你笑話,我這長相,穿女裝都別扭。就算回復了女兒身,我大概也還是這樣過。”賀穆蘭摸了摸自己受傷的肩膀,苦笑著開口:
    “流言蜚語是少不了的,可我也不願意看到那麼多女郎為我蹉跎青春,哪怕為了她們的聲譽,還是得暴露自己的身份。”
    “多麼奇妙,你終於要回復自己的身份堂堂正正的生活了,我卻要一輩子隱姓埋名,假裝是另一個人在我最厭惡的地方活下去。”
    賀夫人輕笑了笑,有些自暴自棄地開口:“不,我至少還有個念想,我回去了,還能經常見到我的兒子,雖然他們只會把我當成‘保母’。”
    “保母……”
    她緊緊抓住了心口的衣衫。
    “陛下雖然待竇太後猶如親母,但心中永遠放在那裡的,只會是杜夫人。能和先帝一同陪葬的,也只是那位杜夫人。”
    她啊,她算什麼呢?
    她死了,甚至都不能躺在拓跋燾身邊啊。
    賀穆蘭對男女之情並不敏感,可依舊從這位夫人的身上感覺出了對拓跋燾深沉的愛意。
    也許正是因為傷的太重了,這位夫人將所有的愛藏在了逆來順受、溫柔而通情達理的外表下,不敢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在乎和任性。
    被寵愛的人才有任性的資格,賀夫人會害怕和不甘如此正常。
    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絲對賀夫人的憐憫,賀穆蘭的唇開了又合,生性木訥又不通情愛的她本能的想要安慰一番這個可憐的女人,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合適。
    看著從西邊高高升起的皎月,賀穆蘭突然想起了另一位和賀夫人截然不同的王後。雖然她給她和虎賁軍帶來了無盡的哀痛,但不可否認的是,她依然是她在這個世界所見到的最傑出的女性之一。
    “我出使北涼時,曾保護過北涼那位年幼的世子一段時間。”賀穆蘭突然說起了另外的話題。
    賀夫人有一種安靜的力量,她溫和地注視著賀穆蘭,讓她有了繼續說下去的勇氣。
    “北涼世子和我說過,孟王後之所以會一直沒有對沮渠蒙遜死心,是因為沮渠蒙遜做到了對她允諾的。一個帝王能給一個女人最大的愛,就是讓她的兒子成為儲君,最終登上王位,並且在他死後,依舊享有幸福安寧的生活。除此以外,一切都是虛假的諾言。”
    賀穆蘭轉述著沮渠菩提的話,再看著突然睜大了眼睛的賀夫人,不免有些感慨地繼續開口。
    “我國的情況和其他國家又不一樣,子貴母死,讓許多本該享受到帝王之愛的女人還沒有感受到如您一般的不甘和害怕就已經不在了,這樣的恐懼刻在每一任大可汗的心裡,讓他們不敢對後宮的女人投入任何感情。”
    前世拓跋晃的恐懼浮現在賀穆蘭的心底,這似乎是北魏所有帝王的怪圈,也是所有女人的噩夢。
    “想一想吧,如果陛下沒有花費心思將您送出宮來,他對您卻投入了所有的愛,他現在該如何痛苦呢?他親自賜死了自己愛戀之人,自己孩子的母親,還要面對和愛人神似的孩子?杜夫人死的時候,陛下已經通曉人事了,這樣的痛楚和接下來的創傷根本不是竇太後能夠撫平的。”
    賀穆蘭努力想象著那位陛下為人處世的方式,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推論。
    “讓太子殿下登上儲位,讓您成為保太後回到宮中,哪怕在他死後依舊享有尊貴的地位,已經是陛下給予你最大的愛了啊。”
    “不……”
    賀夫人的眼睛裡重新聚集起氤氳的水汽,像是不敢置信一般呆愣了半天,繼而變成掩面大哭。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是我們來承受這些……他是那樣的一位偉男子,除了不能給我們最想要的,幾乎是世上最完美的男人了……為什麼……為什麼骨肉永遠不能相見,為什麼要定下這麼殘酷的規矩……”
    “因為女人並不是弱者。”
    賀穆蘭自豪又暢快地笑了出來。
    “因為我們並不是弱者啊!雖然以力量而傲然許多男人的我說這樣的話有些站不住跟腳,但這句話我卻還是能夠堅定地說出來。”
    “男人對女人的打壓,正是因為他們一邊憧憬著女人的溫柔和包容,一邊又害怕著女人的力量。如果我們真是弱小到螻蟻一般的存在,又何必要子貴母死?你會因為害怕一只螞蟻搶了你的位置,所以刻意踩死它嗎?”
    賀穆蘭雖然以男性身份示人,卻從未忘過自己女人的身份,也從來不把自己代入男人的價值觀行事和為人。
    “賀夫人,我的戰場充滿刀槍箭雨,你的戰場也並沒有那麼和平。在宮外,你也許能過的很好,很自在,但你一輩子都會悔恨,因為在你的戰場上,你已經變成了一個逃兵。自代國以來,究竟有多少沒有母親的大可汗?如果你離開了,太子殿下就會變成第二個不懂愛的陛下,變將女人都當成繁衍後代的物件的那種人。”
    賀穆蘭看著赫然抬起頭來,開始漸漸挺起脊梁的賀夫人。
    “這世道確實不好,但是只是不甘是不夠的。”賀穆蘭想起拓跋燾那些豪言壯語,那些自己願意與之並肩改變魏國的豪情壯志,忍不住咧嘴一笑。
    “已經有一個從未有人能夠得到的機遇放在了你的面前,你為什麼不去試試改變後宮女子們淒慘的未來呢?”
    “陛下做不到的事情,太子殿下未必做不到啊。”
    啪!
    就像是什麼黑暗的禁錮突然一下子破碎,賀夫人的眼前一片豁然開朗,甚至讓她驀地站了起來。
    是的,她是不同的,相比赴死的杜夫人,到底她在不甘什麼呢?就像花木蘭從小學習武藝是為了保護好自己、保護好家人,她從小學習那麼多後宮生存的技能,難道不是為了生育出這個國家最合格的繼承人,能讓這個國家朝最好的方向繼續嗎?
    誰說生育就不是一種能力?與那麼多子嗣之中,生出最強的那一個來,站在最高的那個位置,怎麼就不能是一個女人最大的驕傲?
    她的戰場從來就和花木蘭不同,她的戰袍也不是花木蘭的那種鎧甲。
    她只會啼哭拓跋燾沒有給予她想要的東西,她又何曾察覺到枕邊人心中最大的恐懼,然後竭盡全力的去撫平深植在他們內心的恐懼?
    賀夫人的眼睛亮的可怕,她緩緩地對著賀穆蘭行了一個大禮,驚得賀穆蘭連退了幾步,避開她重重俯下的額頭。
    想通了一切的賀夫人渾身上下激起無盡的斗志,她以手加額,感激地開口說道:“我終於明白為何陛下待您如此不同,花將軍,你確實值得所有人的信任。您說的不錯,不甘和眼淚改變不了任何東西。”
    她仰起頭來,眼中是重新找到了目標和信念的熱情和憧憬。
    “我也許無法改變陛下了,可我能讓我的兒子、我的孫子面對一個更好的世道。感謝您的點撥,我知道我該去做些什麼。”
    她的臉上甚至還帶著狼狽的淚痕,可無論如何看去,現在的賀夫人都無法和“弱者”畫上等號。
    賀穆蘭甚至可以百分百肯定,等賀夫人掩去了她傾國的容貌,依舊還是能讓無數人癡迷……
    因為她的氣質,因為她的堅定,已經和之前截然不同。
    賀穆蘭甚至有些開始擔心起拓跋燾來,他真的能搞的定“覺醒”後的賀夫人嗎?她現在恐怕真的是“全副武裝了”!
    賀夫人緩緩地站了起來,微微行了一禮後,側著頭對著賀穆蘭粲然一笑。
    “花將軍,我要重拾戰袍回我的戰場了,你確定你真的要離開了嗎?”
    這聲音雖然溫柔,卻振聾發聵地讓賀穆蘭忍不住心中狂跳。
    剛剛還在侃侃而談的賀穆蘭駭然地捂住了胸口,竟有些不敢面對這個剛才還在掩面大哭的女人。

☆、第471章 高官厚祿

賀夫人被接走了,她將以“良家子”的身份被安排進宮中,直接進入東宮成為女官,負責皇子們的教養。
    賀夫人走的那天,是一個非常不起眼的日子,連天氣都灰蒙蒙的。拓跋燾安排來的馬車也只是普通的馬車,賀夫人穿著青色的窄裙,從邊門裡出了花家。
    賀穆蘭和花父花母的解釋是“杜壽將軍得到了正妻的同意,接她回去照顧孩子”,花父花母雖然對惡毒的正妻還有不少擔憂,都身為父母的他們知道賀夫人能照顧自己孩子是最好的結果了,也沒有多加挽留。
    臨走前,袁氏塞了一個小包到賀夫人的手中,難掩擔憂地對著賀夫人說道:“你那主母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翻臉,你自己多加小心,要是主母還是不慈,你就跑出來,我們這的大門一直對你敞開。”
    她想起賀穆蘭起了解甲歸田的想法,又連忙補充:“要是我們不在平城,你就想法子向梁郡的虞城捎個信,我們派人來接你。是吧,木蘭?”
    賀穆蘭對著賀夫人拱了拱手,點頭回應:“若你真覺得那裡糟糕無比,杜壽將軍又同意你出來,我這裡永遠歡迎你,你大可將此當做你在外面的家。”
    “既然回去了,我就不會出來了。”賀夫人笑著對著花父花母深深施了一禮:“這麼多日,多虧二老照顧,大恩大德,我來日必報。”
    “不必報,不必報,你要過的好好的,我們就放心了!”花父哪裡受得她禮,忙著搖手,“好好帶孩子,養孩子不容易,尤其在那樣的大門大戶,有些委屈,能忍著就忍著,你那夫郎想盡辦法把你接回去,可見對你還是好的,主母……主母雖然厲害點……”
    他原本想說雖然厲害點,但是謙恭點,忍著點,也就過去了,可一想到賀夫人和他們相處這麼久,他是真的把她當家裡侄女來看的,話風居然一變,到嘴就成了:“……你也別什麼都讓著她,保護好自己,該堅持就堅持,實在惹不起,你就跑,別忍著啊!”
    賀夫人原本就是強忍著不捨,聽到花父這明顯護著她的話,眼前突然出現了那位在自己入宮前徹夜沒有安眠的父親,竟是鼻中酸澀,心中大拗,將花父和她自己的父親漸漸重合,只能不停的點頭。
    賀穆蘭和花家人將賀夫人送上了小車,目送著小車從邊門出去,一直到看不見那個小車的影蹤為止,這才滿懷唏噓的回了府中。
    回院子裡的路上,袁母和花木托一直在反復詢問賀穆蘭,賀夫人以後會不會過的很好,賀穆蘭從不敷衍別人,聽到兩人的回答,也只能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以後會如何……”
    她看著大吃一驚的花木托,揉了揉弟弟的腦袋。
    “但我能確定的是,賀夫人足夠堅強,她可以面對任何的事情。”
    青色麻布為車廂的馬車在內城裡算得上是寒酸了,沒有任何標記,也只有一匹母馬駕著的馬車,看起來更像是內城裡哪個人家的窮親戚上門投奔,最後不得不掃興而歸一般。
    這樣的事情在內城發生的次數實在是太多了,多到幾乎掀不起漣漪的地步。誰家沒有幾個會上門投靠的遠方親戚?有些連家中僕人的親戚都會上門來投靠,能入府去的畢竟是少數罷了。
    跪坐在馬車中的賀夫人心中熨燙的打開懷裡花母給的小包裹,發現裡面全是從各種東西上拆下來的小金子、小銀錠等物,顯然是為了不引人注意又能夠方便打點而准備,忍不住一下子捂住了嘴。
    花父和花母在家裡的生活可謂是“安貧樂道”,賀穆蘭也是如此。賀穆蘭雖然得到的賞賜多,但並不是個會打理家財的人,家裡的財庫是袁放在打理,她得了一些首飾和女人用的物件,自己又不能用的,就統統給了袁氏。而袁氏從沒有過自己佩戴過這些首飾,全是收了起來,念叨著以後要給拿來辦親事用。
    這些首飾很多是戰利品,以賀夫人的眼光,根本就不看上眼,但對於袁氏這種婦人來說,很多是一輩子都沒見過的東西,這小小的一包東西,被拆的如此珍而重之,明顯表現出了普通人家“財不露白”和“有錢傍身好度日”的心理,也是對她的拳拳愛護之心。
    賀夫人心情激蕩,心中打定主意,日後一定要好好報答花家人對她的這一份恩義,心中難掩激動之下,忍不住開了開簾子,對著外面的街道看了一眼。
    這一看,就讓賀夫人赫然吃驚起來!
    花木蘭所住的地方離宮城不過一牆之隔,所以這馬車不是向著宮城,而是向著東城的方向在行駛的!
    坐在馬車中的賀夫人明顯的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卻裝作並不焦急的樣子問起前面的馬車夫:
    “你這方向,不是去宮裡?”
    那車夫並沒有回頭,只是肯定地做出了回答:“夫人,主人讓我帶你進去之前,先去看望一個人……”
    他沒有避諱她的問題,這讓賀夫人松了一口氣。
    車子一路駛入東城偏僻的巷子,到了一處民宅之前。住在東城的大多是鮮卑大族,但這個坊間卻都是依附大族的人家居住。
    賀夫人被攙扶著下了車,壓抑著心中的不安,輕輕的推開了院門。
    院子裡,負手而立的老人雙鬢花白,但身材依舊健碩無比,挺得筆直的腰桿顯示出他也曾有過沙場沖殺的崢嶸歲月。
    在這老人的身邊,跟著一個滿臉忐忑不安的老婦,歲月雖在她的臉上刻下了痕跡,卻依舊可以找到賀夫人身上的那種驚人的風韻。
    “阿爺……阿母……”
    賀夫人不敢置信地撐住了院門,熱淚奪眶而出!
    ***
    賀穆蘭回到將軍府後,便又重新開始了對虎賁營的操練。
    除此之外,她開始做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她開始記錄虎賁營裡每一個死亡的士卒的姓名、年齡、家庭情況、家住在哪裡,留下了那些遺物等等。
    粗看起來這是一個很容易的事情,但虎賁軍傷亡兩千多人,在這個大多是鮮卑軍戶從軍的時代,五千人裡會漢字的不到十分之一,能知道死的人是誰已經很了不起了,再想詢問詳細的資料……
    對不起,你去找軍府吧。
    魏國並沒有撫恤陣亡士兵的慣例,就像軍戶打仗自帶兵馬,自帶甲胄,可是戰死後戰馬和甲胄都不見得能還給家人一樣,在部落制遺留的鮮卑人心目中,士卒也是奴隸的一種,是屬於大可汗的,死了是你本事不濟,戰利品給了你,你也要承受相應的風險才是。
    所以軍府對於賀穆蘭特意來統計所有死亡人的信息十分不理解,但鑒於她是陛下面前的紅人,依舊還是給予的方便……
    即使是這樣,古代戶籍的收錄和存入方式都很原始,同名同姓的人也有不少,哪怕賀穆蘭再能干,又有陳節幫助,至少也要一個月才能完全完成統計。
    那羅渾不識字,根本幫不上忙;袁放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也沒有辦法幫她,賀穆蘭手臂有傷,不得不從虎賁軍中調了幾個會寫字的士卒充當書記。
    就在賀穆蘭忙碌著虎賁軍的陣亡情況時,得到消息的拓跋燾和庫莫提開始陷入了擔憂之中……
    種種跡象都表明,賀穆蘭似乎是在開始准備後路了。
    “陛下,我們安排的人恐怕已經快到地方了。馬上就要大朝,您心中可還有猶豫?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庫莫提站在東宮明德殿的高處,對著身邊的拓跋燾幽幽歎了一口氣:“您還沒有告訴崔使君吧?如果崔使君願意助您一臂之力,事情要容易的多。”
    “我讓寇道長去說服他了。”拓跋燾對此並不擔憂:“他對軍中的權利並不感興趣,寇道長說他有十分的把握說服他,崔浩篤信天師道,由他去游說是最好的。”
    “軍中這邊,我也安排好了,黑山大營那麼多人將她視為人生中的目標……”庫莫提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
    “他們不會信的。陛下,您大概又要背黑鍋。”
    “我背的黑鍋還少嗎?”
    拓跋燾嗤笑之後,突然看到太子拓跋晃帶著幾個侍衛踏入了殿門,忍不住又笑了笑。
    “從南山別宮回來,他倒像是換了一個人。”
    就在說話間,一個行動莽撞的小宦官快步地抱著一盆花草向著殿外而去,由於花枝阻擋了視線,小宦官沒有看到前面來的太子,等侍衛們前去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那小宦官太過驚慌,一下子栽倒在道上,花盆摔了個米分碎,人也撲了個五體投地,半天不敢爬起來。
    小宦官唯一慶幸的就是,他遇見的是太子拓跋晃,而不是陛下,若是陛下,自己恐怕落不到什麼好下場。
    也是他誤了時辰才匆匆忙忙,仔細發落下來肯定要倒霉。好在是好說話的太子殿下,只要哭一哭,裝一下可憐……
    “將這個在御道上奔走的宦官拖下去,交由內僕監。”
    拓跋晃沒有在這個宦官身上浪費什麼時間,只是輕飄飄地丟下了一句話而已。
    可就是這句話,驚得小宦官一下子癱軟在地,連尿都嚇了出來。
    內僕監是負責賞罰宮人的地方,每個人宮人聽到這裡就像是到了地獄一般。
    東宮裡,自從拓跋晃被送去南山行宮“侍疾”,宮人們不免放松了許多,哪怕太子已經回來了,那股子懈怠還是沒有“收”回來。
    東宮裡也有皇帝專屬的行道,這行道儲君也走得,但拓跋晃平時很小心的避開走在這行道上,可這小宦官倉皇之下居然進了御道,又在不允許奔竄的東宮中狂奔,還差點讓濺開的花盆傷了太子……
    無論是哪一條罪,犯下去都離死不遠了。
    小宦官一直到被拖走都不明白一向好說話的太子殿下為什麼會變了性格,五歲的孩子明明是最好哄的,又天生就帶著純善之心,為什麼……
    為什麼……
    “嗚嗚嗚嗚,我不想死!!!!”
    拓跋晃板著的小臉上一點惻隱之心都沒有,反倒更加嚴肅地對著身邊的宮人開口:“昔日我太過和善,以至於你們都太過松散,如此放縱下去,身死族滅之禍就在眼前。從今日起,凡是再懶散無狀者,自己去內僕監領罰。”
    “是!”
    在附近的宮人聞言紛紛跪下聽令,有些一直存著僥幸心理的,更是嚇得身子直抖,生怕拓跋晃所說的“懶散無狀”的人是他們,純粹是殺雞儆猴的。
    這些宮人都知道陛下在明德殿裡,今天的事情一定會被陛下知曉,一想到這個,所有人抖的更厲害了。
    ‘他以前太仁厚,又抹不下來面子,我一直擔心他沒有為君的魄力。如今一看,花木蘭的陽氣給了他,還真是我得了大便宜……’
    拓跋燾滿心歡喜的同時,也對拓跋晃的性格變化產生了憂慮。
    ‘目前來看,這情況是往好的方向轉變,只是不知道當花木蘭的陽氣越傳越多的時候,這孩子性格是不是會暴虐起來。唔,上次那個叫月牙兒的小姑娘,還是先差著女官培養吧?要不然,讓賀夫人親自照顧,自己養好自己的兒媳婦?樂浪公主不知道捨不捨得……’
    拓跋燾能在上面東想西想,庫莫提卻不能當做什麼都沒看到,他見拓跋燾真的半點下去見兒子的樣子都沒有,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率先下了明德殿的高樓,去殿中拜見太子。
    拓跋晃雖然性格變強硬了,但面對這位伯父卻是一點都不敢擺架子的,小心翼翼地回了禮之後,一聽自己的父親居然在樓上,而且剛剛還將他的行為看在了眼裡,忍不住心中一驚。
    一驚過後便是一愁,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不必擔憂,我看你做的很好。”庫莫提一直沒孩子,所以沒有幾個人知道他很喜歡小孩子,此時的表情柔和的能夠溺死仰慕他的女人們。
    “快上去拜見陛下吧。”
    “是,謝您的提點!”
    拓跋晃這才展開笑臉,半驚半喜地穿過主殿,往後面的小樓而去。
    庫莫提看著拓跋晃以他這個年紀所沒有的穩重說話行事,不由得心中一動,也浮想聯翩起來。
    ‘陛下已經有了兩個兒子,太子殿下又如此不凡,我是不是該娶妻生子了呢?宗室被壓制的如此厲害,總不會有人再揪著我當大旗了吧?’
    “孩子啊……”
    庫莫提突然想起了花木蘭,又想到她沒有癸水,忍不住歎了一口氣,惋惜地搖了搖頭。
    ***
    這一次的大朝,注定要被無數人記住。
    每個月一次的大朝會,對於朝臣們來說都有著無比的意義。哪怕是對將領們來說,想要論功行賞,除非陛下正好巡視到營地,否則都是在大朝上頒布獎賞的。
    賀穆蘭參加過無數次的大朝,卻沒有哪一次像這樣“萬眾矚目”過。
    也許是因為這麼久流言蜚語的日子以來,賀穆蘭是第一次參加朝會,又可能是因為宮變之後,她去南山住了太長一段時間,消失在人前太久,以至於從宮門外等候開宮門開始,就不停的有大臣和武將前來攀談。
    賀穆蘭一面客氣的和他們客套,一面心中在暗暗歎息。
    如果拓跋燾能答應她的請求,這恐怕是她最後一次參加大朝了。
    征伐北燕有功的庫莫提和古弼、拓跋丕等人才是今天的主角,被押解回來的北燕王和王室明顯沒有得到赫連定那樣的待遇,只是作為俘虜的身份被宿衛們看守在殿前。
    等一會兒開始大朝,拓跋燾將會接受他們的“降表”,宣布北燕這個國家徹底消失在世上,取而代之的是疆土更加廣大的魏國。
    這樣的大朝會下個月或者下下個月後還會再有一次,那就是北涼使團回到平城之時,而現在因為宮變和各種流言的緣故,拓跋燾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用勝利沖淡所有人的不安了。
    賀穆蘭嘴角含笑的跟在眾位大臣之後,用自己的眼睛見證著這在歷史中都不可能看見的一幕。
    花木蘭在世之時,這位北燕王是逃到高句麗後被高句麗王搶劫一空後殺掉的,對外宣稱“暴斃”,現在能留下一條性命,其實已經是老天開眼了。
    馮弘整個人瘦的形銷骨立,可見從龍城到平城的路途絕不是什麼游山玩水的好行程。他整個人幾乎是被“丟”到了地上的,勉強支撐著王者的尊嚴,恭恭敬敬的封上降表、去國之書,對著拓跋燾口稱“天子”。
    群臣歡聲雷動,鮮卑語和漢話的歌功頌德之聲不絕於耳,拓跋燾也是喜不自勝,在接受了國書之後,開始進行封賞和頒賜。
    首先封賞的當然是黑山大元帥拓跋提,也就是庫莫提,而後是負責後勤和調度的古弼。
    若干人還在高句麗趕回平城的路上,用不多久也會回到平城,但對他的封賜已經在朝中賞下了。
    若干人因為活捉高句麗王有功,被封為“定北將軍兼幽州牧”,負責北燕原本幽州地方的治理,協助馮弘已經歸順魏國、一直被王後迫害的幾位王子治理遼西地方。
    名義上是“協助遼西王”,實際上大半是監視他們,防止他們會反叛。
    對於從未治理過地方的若干人來說,這個□□已經可以笑傲同輩的很多貴族子弟了。
    賀穆蘭忍不住發笑,若干人其實最怕冷,冬天還要人一人二暖手暖腳,真不知道到了高句麗那種地方,他到底是怎麼保持戰斗力,還拿下高句麗王的。
    等他回來了,真是要問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隨著封賞一道又一道的賜下,北燕的賞賜基本封賞完了,接下來的就是“宮變”之後的封賞。
    宮變雖然很快就被鎮壓了,但造成的影響十分深遠。除了大批宗室和國戚落馬,也有許多往日不曾發現的鮮卑貴族也參與了此事。
    漢化的變革越來越深,這樣讓許多以部落奴隸制為基礎壯大的鮮卑舊族們感到害怕,甚至想要用其他的力量強硬地中止這種變革。
    可以說,這一次的宮變,拓跋燾固然掃除了不少阻礙,但對於他有利的軍中力量也被削弱了太多,漢臣又有了逐漸獨霸朝堂的趨勢。
    拓跋燾畢竟是拓跋鮮卑的大可汗,不可能動搖自己的根本,隨著這次的封賞,拓跋燾將“宮變”勢力之中奪取的勢力再漸漸分還給鮮卑大族,就像是一塊大餅從左手轉移到右手,總歸還是沒有掉到地上去。
    “武陽侯獨孤伽盧之子獨孤諾,雲中人氏,善騎射明忠義,於宮中之變時……賞……”
    “殿中侍宇文瀾之子宇文宏,武川人氏,性通敏,於宮變之時救援東宮有功,賞……”
    “征北大將軍盧魯元之孫盧忠、盧群……賞……”
    “崔浩……司徒……兼太子太師……”
    “拓跋乾伯……”
    封賞一道又一道的賜下,崔浩更是憑借著一直以來的功績被封為了“司徒”,更進一步,已經登上“三公”之位,可謂是位極人臣。
    一片封賞之後,眾人都忍不住紛紛看向賀穆蘭去。作為救回太後、第一個前去救駕的功臣,賀穆蘭會得到什麼封賞,直接決定了她未來的前程如何。
    如果拓跋燾此次對賀穆蘭不賞或者輕賞,那就說明那些“綠帽子”的流言蜚語還是成功的離間了君臣的感情。
    “虎賁左司馬花木蘭,性果決,有度量,出使北涼有功……保護孟王後……護送世子……於宮變之中……”
    那禮官讀著賀穆蘭的功績足足有三四分鍾,直聽得一群朝臣心中有了准備,這才讀出賞賜。
    “封花木蘭為虞城侯,虎賁軍增兵至三萬,兼任太子太保……黃金……絹帛……”
    嗡!
    朝廷之中一片議論之聲,虞城侯還在其次,大魏的官員沒有糧餉,公侯伯子男只是個名頭好聽,以後禮制和庶民不同而已,虎賁軍增兵至三萬,那花木蘭的地位已經和“儀同三司”沒有什麼區別,可以開府了!
    兼任太子太保,則表示拓跋燾希望花木蘭能護衛太子安全,教□□武藝,一旦太子為君,身為“三師”之一的花木蘭很可能就順勢成為羽林大將軍,真正掌握京畿的護衛力量。
    一時間,所有人都向著花木蘭望去,拓跋燾對她的賞賜,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想象。在他們的心中,封侯也許可能,但若要給予實質,最多不過尚書而已。
    畢竟軍功和官位並不是總能劃上等號的。
    就連賀穆蘭心中都駭然無比,仰起頭看向御座之上的拓跋燾,完全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重賞。
    是想要用高官厚祿打消她的猶豫之心?
    還是想用這些彌補她分給太子殿下的陽氣?
    拓跋燾面無表情地對著賀穆蘭點了點頭,似是催促她趕緊領賞。
    被一干京中貴族子弟用狂熱和崇拜眼神望著的賀穆蘭,在朝臣們或刺探或羨慕的表情之中,緩緩地彎下了身子。
    “末將……”
    她張了張口,“領旨”二字就像是噎在喉頭,怎麼也無法吐出聲去。
    虞城侯……
    三萬人馬的大將軍……
    太子太保,東宮行走……
    一切功名利祿像是唾手可及一般的在向她招手。
    她的腰彎的更深了,深的就像是一輩子都不願意抬起來一般。
    “末將……不能領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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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2章 有過在身

春天是個多雨的季節,連綿不斷的細雨下的人煩躁不堪。尤其是軍中的將領,一旦下雨就不能操練,整個校場泥濘一片,除了聊天打屁權作休沐,也實在找不到什麼好法子打發時間。
    朝中的大臣也俱是如此。鮮卑人沒有坐車的習慣,導致整個魏國成年男人只要家裡有馬的絕不坐車,一旦下雨,哪怕遍身披著蓑衣,也是從頭到腳淋他個落湯雞,任你是你多大的官都一樣。
    在這樣壓抑又陰暗的雨季裡,花木蘭在朝堂上拒受恩賜,爆出自己身份的事情,便成了所有人無法不加之議論的大事,當天在場的所有朝臣都對此事表現出緘默的態度,偶爾被追問之下承認確有此事的官員,也出人意外的不發表什麼意見,任由別人紛紛猜測。
    “阿公,外面都在說花木蘭是個女人?是不是搞錯了……”
    崔琳從盧家聽到了消息,仗著受寵進了書房詢問崔浩。
    “他長成那樣,又那樣凶,怎麼可能是女人!”
    崔浩正在批閱文書,聞言抬頭對著孫子望去,那冷冷的目光攝的崔琳忍不住膝蓋一軟,恭謹地跪坐於室,不敢抬起頭來。
    “花木蘭與國有功,即使身份存疑,也不是你一介無知稚子能夠評論的!崔琳,日後你若如此莽撞,我便將你送到外祖家去,讓他好好管教你。”
    崔浩的話一出,崔琳立刻嚇得連連擺手。
    他的外祖是個真正的書癡,每次去了他家,不背全山一樣厚的書不給回來,簡直是這個愛玩年紀的孩子最大的噩夢。
    “我……我不問了……”
    看樣子好像真的是女人。
    崔琳飽受打擊地皺了皺鼻子。
    他居然被女人嚇唬的差點尿褲子過……
    “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嗎?”
    崔浩丟下筆起身,邁步走到廊下。廊外一片雨聲,滴滴答答濺在石頭上,沖刷的那塊磐石越發光潤。
    目光凝視著那塊磐石,崔浩突然回想起那天在朝堂上的場景,以及那位堅強如磐石的女人……
    即使有寇謙之事先通過氣,在花木蘭突然開口說出自己是女人的那一下,他還是驚得渾身都顫抖了一番。更不要說其他毫無准備的大臣們了。
    那一天……
    ***
    “末將,不能領旨!”
    賀穆蘭擲地有聲的拒絕讓幾位軍中出身的大臣幾乎是暴跳如雷,當場就幾步上前,罵了出來。
    “花木蘭,你切莫恃寵而驕!二十余歲能憑軍功得以封侯的,即使在我大魏也不多見,你難道還想拿喬?”
    說話的是御史台御史劉默,漢人執掌的御史台因為白鷺官的存在一直變得很是尷尬,除了無關痛癢的糾正下百官的“言行無狀”,幾乎沒什麼實權。
    賀穆蘭早就知道遲早要面對這一天,苦笑著辯解:“非末將嫌棄官小,而是末將不能居功……末將……末將有過在身,不敢再欺騙世人。”
    拓跋燾坐在御座之上,幾乎是面無表情,讓人無法明白他在想些什麼。沒有明確表現出震怒或不敢置信的拓跋燾讓人不由得有了些底氣,繼續對賀穆蘭做出逼問。
    “有過?莫非北涼的沮渠牧犍所說不假,你曾輕薄過和親興平公主不成?”
    賀穆蘭的性格大部分人都知道,要說他有什麼其他的罪,就算和她最不對付的政敵都抓不到什麼錯處,唯有這個不能明說,卻有可能發生。
    畢竟英雄難過美人關,花木蘭又是血氣方剛的年紀。
    原本內心已經壓抑不堪的賀穆蘭聞言一驚,連忙搖頭:“不不不,事實上,我不可能輕薄任何女子……”
    她看著一群突然露出或好奇或幸災樂禍的朝臣們,臉色微苦,說出一句讓無數人差點嚇傻的話來。
    “諸位使君,我是個女人。”
    賀穆蘭此言一出,獨孤家的獨孤諾頓時腿彎一軟,在眾目睽睽之下摔了了下去。宇文家和盧家幾個子弟也臉色難看,因為他們都曾在花家湖中落水,賀穆蘭將他們從水裡撈出來後,都是肆無忌憚的當著她的面換上干衣裹身的。
    至於年紀較大的朝臣們,幾乎已經是吹胡子瞪眼,大叫著“胡說八道”、“胡說八道”之類的話了。
    壯年派的官員們則紛紛斜著眼睛用余光忍不住不停的打量拓跋燾,有些懷疑是不是因為外面“兩頂綠帽”的事情讓拓跋燾忍不住干脆釜底抽薪,情願宣布花木蘭是個女人也不願背這樣的名聲。
    雖說讓一位前途大好的名將說自己是女人有些滑稽,但拓跋燾這人也向來讓吳無語,做出這種事並不奇怪。
    然而,一直穩穩坐在御座上的拓跋燾終於還是站起了身,語氣糟糕地問她:“你說你是女人?你在軍中七載,就沒有人發現你是女人?你曾在穎川王帳下為親衛,又出使北涼,與同袍同吃同睡,沒有人發現你是女人?花木蘭,你再好好想一想,如果你心中有什麼顧慮胡言亂語,我今日就當你沒有說過這一番話。”
    這便是給賀穆蘭找台階下了。
    這樣的局面讓所有朝臣忍不住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即使御史台的大臣們怎麼咳嗽、輕聲勸說,都無法壓住他們議論的聲音,最後還是古弼看不下去,重重地跺了跺腳,眾人才賣了這位侍中的面子,不再多言。
    “末將身材高瘦,入伍時又正值冬季,故而身份一直沒有暴露,而後步步晉升,同帳之人越來越少,就更難暴露了……”
    賀穆蘭膝蓋一彎,向著拓跋燾跪下。
    “如今北涼、北燕皆已臣服,天下安定,罪人花木蘭求陛下寬恕我的欺瞞之罪,准許木蘭解甲歸田。”
    這句話更是太過讓人駭然,幾個年輕的武將頓時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解甲歸田?
    罪人?
    誰敢定她的罪?
    “陛下,花木蘭所說如果屬實,確實犯了欺君之罪。不僅如此,她身為女子,卻無事軍紀,擾亂軍心,這也是大罪,絕不僅僅是解甲歸田那麼簡單!”
    站出來說話的是鮮卑的內行長,是管理軍府軍籍的鮮卑大人,他和花木蘭並無私交,且完全不能忍受女子冒名頂替入軍的行為。
    “步六孤棟,你先別激動,應當問問花木蘭為何會冒著欺君的大不韙從軍才是……”古弼素來欣賞花木蘭的為人,這個人稱老古板的侍中,居然開了口,為這位弟子的好友出聲照拂。
    “那你到底為了什麼以女子身份混入軍營!”
    賀穆蘭挺直了脊梁,硬邦邦地回道:“並無其他原因,軍貼送至木蘭家中時,阿爺腿上的舊疾又犯了,根本無法上陣殺敵,阿爺無大兒,木蘭又無長兄,家中阿弟年幼,阿母性子孱弱,唯有木蘭從小習武,又有一身好力氣,便備齊了兵甲,偷偷離家,代父從軍。”
    她不願意連累花家人,直說自己偷偷離家,好將所有罪過歸於己身。
    此言一出,無數武將紛紛動容,文臣之中也頗有幾人大為感慨,連連點頭。
    先前那些封賞,那些降書,那些年少的意氣風發,在這位面容寡淡的特殊將軍三言兩語之後,都黯然無光,幾乎讓人想不起剛才發生了什麼。
    在他們的腦海裡,不停的響著的就是“代父從軍”幾個字而已!
    “你休要花言巧語!既然你的父親腿上有舊疾,那軍府不該將他的名字記在兵冊之中,明明是你父親畏戰,讓你去送死!”
    一位朝臣忍不住嗤笑。
    他和穆壽有親,穆壽因為她倒了霉,他也樂得這時候落井下石。
    “家父回鄉之時,腿疾並沒有嚴重到那等地步!昔日家父跟隨先可汗征劉宋,爭奪虎牢之戰,眾士卒以肉身為橋,雙腿在嚴冬時浸泡在水中,一雙腿廢掉的不知凡幾,他也因此得了腿疾,不得不回鄉休養,再也沒有上過戰場。待他年邁,雙腿已經不能正常行走,冬日時,更是連床都下不了,如何上戰場殺敵?”
    賀穆蘭冷笑著看著內行長:“家父倒是想為我們姐弟謀一個平安,可這樣的平安是拿父親的命換來的,誰能安心領受?反正我從小習武,和男人也沒什麼區別,自然是由我從軍,對國家的貢獻更大。”
    “你……”
    賀穆蘭一想到魏國的征兵制度持續了接近百年都沒有修改過,連改革都沒有,而身為軍府管理者的內行長甚至都沒有上書建議過修改,更是心中升起了怨怒,對著他繼續逼問。
    “步六孤使君,若是大可汗征兵,需要合格的兵卒,一個是天生神力、武藝過人的女人,一個是雙腿殘疾、年老孱弱的老漢,你會選哪一個?你又會替大可汗選哪一個?”
    這話簡直就是誅心了。
    一旦國家要用兵,魏帝就要開始調兵遣將,大臣們確定何方的兵馬可以調動,又缺多少人馬,內行長便要統計人數,向各地軍府下軍貼征兵。
    軍府在地方、京中各有機構,層層下行,但資料很少更新,軍府任職的官員也數量不多,這導致整個軍府機構的管理是一種粗放式的,到了後來,甚至是只要一家來一個人就行了,連資料都不用調閱。
    這也是沒辦法,古代成年人死亡尚且都很多,更別說年老的和年幼的,軍府又不是戶籍辦,天天走訪查探家中有多少男丁也不切實際,反正國家要人,你給我人就行了,誰管你是什麼人?
    然而軍中需要的卻是能打仗的人,軍府只收軍戶,無法甄別能力,各地大營再內部進行選拔,層層篩選,有時候送來的人良莠不齊,不免狠狠罵上軍府幾句。
    有些地方的軍府貪污腐敗,四十歲以上、十四歲以下的送來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在人均壽命不到四十歲的年代,遇到一群四五十歲的“老頭”來從軍,將領們簡直要對著軍府的大門罵娘。
    賀穆蘭雖然是惱怒之下的質問,但也表明了自己心中長久以來對軍府的不滿。軍府的存在原本應該是為國家選拔優秀的人才,卻因為自己的不查,不知造成了多少家庭的悲劇。
    崔浩早就想對軍府的制度進行改革了,如今聽到內行長被賀穆蘭逼問的啞口無言,立刻乘勝追擊道:
    “啟稟陛下,依臣看,花將軍雖有欺瞞之舉,但尚不到‘罪過’的地步。正如花將軍所言,她的父親是連路都走不了的廢人,她的弟弟尚未成年,但軍府依舊強行征兵,不問情況,在那種情況下,她唯有替父從軍,才能保住一家大小。我們漢人講究‘孝道’,自兩漢起,選官也旬孝廉’,花將軍雖是女人,但既孝又廉,並不辱沒我大魏的名聲。”
    崔浩的話一出,漢臣們紛紛點頭。
    對於他們來說,軍中的權柄和他們無關,出不出一位女將軍也不觸動他們的利益,但當今世道禮崩樂壞的太厲害了,孝道、人倫幾乎是殘破不堪,雖然花木蘭是女人,但她的經歷和未來的選擇,對他們建立起以“孝”為根本的道德規范還是有幫助的。
    “此言差矣,軍戶制乃是我大魏無敵於天下的根本,如果一征兵就來女人,仗還怎麼打?你當軍營是游寨嗎?”
    一位鮮卑將領冷哼著不屑瞪了花木蘭一眼。
    游寨,便是軍營附近常見的妓院。
    “紇骨豆突,你給我嘴巴放干淨點!”
    賀夫人的父親賀賴雄忍不住出聲大喝:“即使花木蘭是女人,她依舊是軍功十二轉的上柱國之勳,你說這種話,也不怕黑山軍的人晚上摘了你的腦袋!”
    庫莫提也是臉色鐵青地冷笑:“聽聞紇骨使君的愛子也曾點兵入伍,卻被奚斤將軍趕了回來,想來是因為武藝太好,征兵的時候讓奚將軍自慚形穢,只能讓他返家?!”
    他的兒子是個草包,曾經還想在軍中混個功績,結果入營測試武藝那一關都沒過去,一時傳為京中笑柄。
    庫莫提便是拿這個話擠兌他,說他的兒子還不如女人。
    朝上頓時哄笑一片,就連心情沉重的拓跋燾都扯了幾下嘴角,有些頭痛地搖了搖頭。
    賀穆蘭在軍中和朝中人望都很好,她謙遜沉穩,不卑不亢,又和諸多大族的子弟私交不錯,誰也不願意這個時候落井下石。
    而且從拓跋燾並不吃驚的表情看來,說不定賀穆蘭的身份他早就知道,只是惜才所以一直沒有放在心上,如今倒像是賀穆蘭自己不想干了,陛下卻一點不用她的意思都沒有,他們更懶得急乎乎地跳出來反對。
    反正總有傻子會自己作死的。
    “花將軍之事,確實是駭人聽聞……”古弼臉上也都是無措的神色,“不過正因為花將軍武勇過人,又為大魏立下了赫赫戰功,不可以尋常婦人相提並論,臣建議此事容臣等商議後再行定論……”
    “她有什麼罪?我看還應當嘉獎她才對!軍中少了一個病怏怏的老漢,多了一位能征善戰的將軍,難道不是天意嗎?”
    賀賴雄心中感激賀穆蘭照拂他的女兒,又因為花家是賀賴家以前的家將出身,一力挺她。
    “花將軍,你也不必解甲歸田,誰要不服你,和你比斗一番便是!能打得過你的,再跟你說什麼男女之別!”
    這句話倒是符合鮮卑人行事的風格,獨孤諾等一干年輕人頓時叫好,差點擊掌贊同。
    只是庫莫提和幾位曾經在花木蘭手下沒占過便宜的將領忍不住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按照賀賴雄的說法,這朝上絕大多數人都算不得男人了。
    “花木蘭,我鮮卑以武立國,我敬重你的德行和能力,即使你是女子,讓你封侯拜將也不是什麼難事……”
    “陛下,萬萬不可!”
    “陛下,三思啊!”
    殿中頓時鬼哭狼嚎起來,倒下勸說的僅占朝臣的四分之一而已。
    大部分的朝臣是一副茫然的表情,還有些等著重臣們表態,並沒有發表什麼自己的意見。
    “我已經三思過了!”拓跋燾朗聲道:“這世上有幾個男兒能抵得過花木蘭的功勳?更別說女人了!正如崔卿所說,孝道也是立國之本,花木蘭之孝,足以成為國之楷模,如何不能為官?夏國的女官玉翠尚且能在我國做鴻臚寺的官員,一位女將軍如何不可?”
    “自古男女有別,男人打仗,女人持家,如何能亂了規矩!”
    “陛下,如果此風一漲,再征兵時,說不得連女子都來替父兄從軍,到時候難道用娘子軍打仗不成?”
    “陛下,許多人家想方設法逃避兵役,要是人人都鑽空子,用女兒或姐妹頂替家中男丁……”
    “萬萬不可啊陛下,大魏會成為南邊的笑柄的!”
    一群朝臣七嘴八舌的伏地不起,大有死諫到底的意思,朝中吵鬧的猶如菜市場一般,氣的拓跋燾額頭青筋直冒,恨不得站起身將這些人全抽上一遍!
    “哭什麼哭!如果來的女人都是花木蘭這樣的,我就是立一支娘子軍又怎麼了!要都是蠢笨如豬的酒囊飯袋,就算給我一群男人有什麼用,還不如女人!”
    拓跋燾大罵之後氣喘吁吁,許多鮮卑將領突然不悅了起來。
    崔浩簡直想掩面長歎。
    這不是在給花木蘭立靶子,拉仇恨,讓她成為凌駕於男人之上的標桿,被眾人攻擊嗎?
    從寇謙之那裡知道花木蘭是“天命之人”的崔浩,已經起了對花木蘭鼎力相助的決心,所以此時見到情況開始不妙,立刻和稀泥起來。
    “諸位,諸位,切莫激動!陛下,也請稍安勿躁!”
    崔浩看了一眼低頭跪在地上、仿佛已經將自己當成死人的賀穆蘭,將聲音又放大了幾分。
    “依臣之見,想要杜絕花木蘭之事再次發生,有軍戶將自家女子魚目混珠送入軍營,就必須從軍府開始改動規矩!我國這麼多年來一直修生養息,可隨著疆土越來越大,軍戶哪怕每戶征兵征至絕戶,也是不夠的,更別說男丁戰死沙場之後,男人越來越少,連繁衍子孫都成了問題!”
    崔浩環視群臣,聲音擲地有聲。
    “各位切莫覺得發生在花木蘭身上的事情只是偶然,如果軍府再不變化,每每戰至絕戶,很快就無男人可用,只能用女人打仗了!”
    “崔浩,你……”
    “你休要胡言!”
    “一個男人長成到打仗要十四年,試問十四歲的孩子能生幾個孩子?有人在軍中一待就是十年、二十年,四十歲的男人,又能生幾個孩子?他們四十歲的妻子,還能生幾個孩子?軍戶的望門寡要養育孤兒,改嫁的又有幾人?就算改嫁了,兩戶軍戶並為一戶,能征的還是一人,難道不是越征越少,男人越來越少?”
    崔浩故意將事情說的復雜,讓一干對數學不太敏感的朝臣頭暈腦脹。
    “你們還認為這是花木蘭的罪過?”
    崔浩勃然大怒地痛斥著一干朝臣。
    “造成這樣的事情的,正是我大魏腐朽的軍制!”
    “正是如此!”
    一位軍戶出身的將領也站了出來。
    “在我看來,軍府定下的規矩早就不合時宜了。昔日乃是部落,十人一戶,二十人一戶,甚至五十人一戶都是尋常,每戶一丁自然沒有任何怨言,可從幾代大可汗頻繁遷戶、拆戶之後,有些軍戶家庭只不過五人一戶、七人一戶,一旦送出軍貼,父死子亡、戰至絕戶,再無人丁,可軍府卻從不管這些,只顧征人,一旦不從,整族連坐!”
    他恨聲道:“昔日軍貼到家,是所有鮮卑的榮耀,如今人人談起軍貼,紛紛為之色變!男人們情願出家為僧保存香火,女人們情願嫁給屠夫游俠也不願嫁給軍戶!諸位使君,我不認為花木蘭替父從軍是過錯,也不認為軍府有錯,可這麼不合時宜的規矩,難道就不能改一改嗎?有時候,我都沒辦法面對我部下的那些遺孤,那些為國捐軀之後留下的寡母寡婦!”
    賀穆蘭閉了閉眼,根本不明白事情為什麼會發展到如此地步。
    她只不過是想解甲歸田。
    她只不過是不想給陛下添麻煩。
    她只不過是不願意改變所有在意之人的生活……
    可為何朝臣們沒有人談論“解甲歸田”之事,反倒去討論“軍府之前定下的規矩到底合不合理”去了?
    那些討論“不能讓女人壞了規矩”的人呢?
    那些對著陛下咆哮“她會讓大魏丟臉”的人呢?
    離題幾萬裡了好嗎?
    快給她個痛快啊!膝蓋都麻了我擦!
    拓跋燾心中對崔浩滿是感激,是他攪混了一堂渾水,讓對花木蘭的職責無法繼續下去,也控制住了他剛才過激的言行。
    殿下的庫莫提給了拓跋燾一個“快結束”的眼神,得到提示的拓跋燾心中微定,對著朝臣們丟下了決定:
    “今日大朝主要是為了頒賜封賞之事,花木蘭之事暫時壓下不提,待下個月大朝再另行決定。”
    拓跋燾快刀斬亂麻。
    “花木蘭雖以女子身份替父從軍,但軍功卓絕,與國有功,諸位不可輕慢。花木蘭,命你這一個月在府中閉門思過,不得外出,等候朝廷的旨意!”
    “末將,接旨。”
    賀穆蘭深吸了一口氣,無奈地俯身接旨。
    她本來就在家中養傷,這下一個月不許出門,是徹底要“與世隔絕”了。
    賀穆蘭的女子身份被她自己爆出之後,一直到散朝離宮,也沒有人敢上前去和賀穆蘭攀談,更多的人只是站在遠遠的地方指指點點,和身邊的人小聲議論。
    但因為拓跋燾“軍功卓越,與國有功”的評語,也沒有人敢在當面或明面上發出什麼不屑的言論,或是對她表示出什麼侮辱的言行。
    更多的是“好奇”、“不敢相信”和對她外表上的打探。
    這樣的眼神,賀穆蘭在前世還鄉替代花木蘭之時,早已經習慣了。
    而隨著“花木蘭是個女人”的消息漸漸傳了出去,一場由大魏內部發生的變革,由早已不滿的漢臣們向著落後的奴隸部落制度發出的挑戰,才算是剛剛開始。
    風暴,就快要來臨了。

☆、第473章 虎狼之師

“閉門思過”,從字面上來看,就應該是安靜的、充滿愧疚的、藏在自家宅院的最深處,每日裡吃齋念佛,阿不,清心寡欲……好像也不對?
    總之,閉門思過就應該安安靜靜就對了不是嘛!
    然而斷了一只胳膊的可憐將軍賀穆蘭,卻完全沒有感受到任何“閉門思過”的清淨,甚至於……
    “我在閉、門、思、過!”
    賀穆蘭咬牙切齒地看著騎在牆頭眾兒郎們。
    “給我滾下去!”
    “花將軍,您又不願意見我們,我們只好爬牆了!”
    宇文家的郎君領著一群家中兄弟/跨/在牆頭傻笑:“我們是來跟您說的,就算您是女人,我們也依舊願意在您麾下效力,您不必解甲歸田的!”
    “你們是怎麼進來的!”
    那羅渾聽到此處喧嘩,聞聲找了過來,卻發現牆頭掛了一大串猴子一般的逗逼們,頓時臉色變得鐵青。
    “給我下來!”
    那羅渾可不是好脾氣的賀穆蘭,見內院的牆頭上居然進了一堆公子哥,牆角還立著一個梯子,更是氣的直抖。
    “居然還帶了梯子進來!護院的虎賁軍都是吃干飯的嗎?”
    他抬手就搶過梯子,沿著牆使勁一掃……
    “哎喲!”
    “那羅將軍你肯定是怕我們搶走了花將軍!”
    “那羅將軍你下手好狠!”
    一陣屁滾尿流,雞飛狗跳之後,宇文家的郎君們乖乖告訴了他們是從後院翻牆進來再一路摸到主院的,被一干看家護院的虎賁騎丟出了大門。
    “你們這群不要臉的!”
    守在門口不得進入的女郎們看見宇文家郎君扛著梯子出來,各個瞪眼睛的瞪眼睛,掀眉毛的掀眉毛。
    “居然敢翻牆!”
    “我看你們是嫉妒吧?”宇文郎君看到這群母老虎就哭笑不得,“有本事你們也翻牆啊!人家花將軍巾幗不讓須眉,我看你們連騎馬都要人牽!”
    “誰說我們騎馬要人牽?阿姊我騎馬的時候,你還在尿褲子呢!”
    “翻牆就翻牆,誰不敢翻?姊妹們,我們上!”
    一干女郎奔上前來,直接將宇文郎君一伙推了個人仰馬翻,劈手搶了梯子,就這麼架在牆上。
    自賀穆蘭是女人的消息透露出去後,各方——尤其是少年和少女,拜訪賀穆蘭的人數越來越多,原本四十多人的將軍府已經應付不了層出不窮的鑽狗洞的、翻牆的、沖門的紈褲們,那羅渾也是沒法子,從虎賁軍大營調了親衛隊過來,親自為賀穆蘭看家護院。
    親衛隊看家護院當然是好,但只防得住男人們,對於這些女人……
    一干凶猛的“鮮卑”妹子們跨上了牆頭,裙裾之下就是單薄的褻褲,可沒有一個人覺得羞恥,倒是牆內那些虎賁軍將士羞得滿臉通紅,完全不知道是該把她們丟下去好,還是捂著臉跑開好。
    ‘真邪了門了,我們家將軍不是說是女的嗎?怎麼還有這麼多女人跑過來探她?想我都快三十了,還打著光棍,別說貴女,女鬼都看不上……’
    一個虎賁軍看著某個女郎眼看著就要掉下來的樣子,連忙伸手想接,卻聽到這女郎尖叫著:“別過來!我自己能下去!”
    聲音太過尖細,嚇得這親衛倒退三步,就看著天上如同下餃子一般下了無數仙女一般的女郎,頓時聲音也顫了,腿也開始抖了。
    “怎怎怎怎麼辦……這這這都下下下來了……”
    “我我我怎麼知知道……那那那……”
    另一個虎賁軍將士看著“下了牆”的女郎們一個個整理好衣服,趾高氣揚地瞪了他們一眼,攜手朝著主院而奔。
    “姐妹們,花將軍閉門不出,一定是在主院,我們直接去主院!”
    “好!”
    “不不不不能……”
    “花花花將軍在休息!”
    “你敢碰我一下試試?你敢碰我一下,我讓阿爺剁了你的手!”
    “非禮啊!有人輕薄我!”
    這些可憐的虎賁軍哪裡見過這樣的架勢?直看得一片彩雲飄過,輕笑淡香拂過耳鼻,女郎們瞬間就跑的沒有了蹤影。
    “火長?怎麼辦?追?”
    “追個屁!那羅將軍只說了擋下那些無法無天的‘臭小子’!”
    被叫做火長的、看守大門圍牆的親衛抽了自己的火伴一記。
    “裡面有那羅將軍把守,不用我們操心!”
    “火長英明!”
    小狗腿恍然大悟,立刻拍起馬腿。
    話說賀穆蘭趕走了一干郎君,正躺在床下的榻前看著《漢書》,剛看到“游俠傳”還沒看進去呢,就聽到外面一片銀鈴般的笑聲,其中夾雜著那羅渾惱羞成怒的低吼聲,心中不由得一驚,連忙推開了房門。
    房門外,一身黑衣的那羅渾被七八個妙齡女子圍在其中,有的摸他的臉,有的掐他的手,嘴裡還在討論著:
    “花將軍是女的,這左衛率會不會也是女的?”
    “這手這麼粗,應該不是吧?”
    “花將軍是女的,手也不見得細啊!”
    “說的也是!”
    “那這胸鼓的很,還結實呢!”
    尉遲燕捏了捏那羅渾的胸,硬邦邦的,還有彈性,直捏的那羅渾像是蝦子一樣蹦了起來。
    “請各位自重!”
    那羅渾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來。
    “我家將軍已經休息了!”
    “你這話說的,誰青天大白日的休息?又不是懶貓!”獨孤家的女郎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看你這麼無趣,也不像是個女的。”
    “那也不一定啊,說不定是呢?”
    尉遲燕動了動手掌,總覺得那觸感很是舒服,想要再捏幾下。
    “讓我再看看……”
    “滾……”
    眼見著那羅渾就要炸毛,連手都探向腰間了,賀穆蘭心中大叫一聲不好,提著吊著繃帶的肩膀就奔了出去。
    “那羅渾,讓陳節去把我的花露飲倒一點過來!”
    “花將軍!”
    尉遲燕驚喜地扭過頭。
    “原來花將軍長這樣!!”
    獨孤家的女郎嘖嘖稱奇地圍著賀穆蘭轉了一圈,握住了她的手掌。
    “啊,手掌果然是粗的!”
    ‘喂喂喂,你的神經也是粗的吧?獨孤家專出傻缺嗎?’
    那羅渾翻了個白眼。
    賀穆蘭也被抓的一愣一愣的,只見這獨孤家的女郎摸了幾遍她的手,像是下定決心般開了口:“花將軍,你也收了我做親衛吧!我武藝也很好的,只是家中父兄都不讓我獨自出去!”
    “就是就是,在家裡等著相夫教子有什麼意思,花將軍,你帳下收不收人?我射箭也不錯!”
    “我阿兄還求阿爺上門來提親呢,我看他就是癡心妄想!”
    賀蘭家的女郎噗嗤笑著說出讓那羅渾和賀穆蘭都皺眉的話。
    “我騎射比我那兄弟要好,您缺不缺親衛?讓我也在您帳下效力唄?”
    “你們……”
    賀穆蘭看著昔日的追求者們,有些受寵若驚。
    “我以為你們會生氣,畢竟……”
    “畢竟咱們都一天到晚嚷著要嫁你是不是?”尉遲燕擺了擺手,笑彎了腰,“哈哈哈,你就一個,我們這麼多人,就算你是男人,我們之中最多只有一個能如願,也許一個如願的都沒有,與其讓別人笑我們哭,還不如現在這樣,你是女人,一個都娶不了!”
    她湊到了賀穆蘭身旁,滿眼崇拜地說道:“你真是女人是不是?你真是了不起,做到了男人都做不到的事情!聽說你要解甲歸田?回什麼鄉啊,誰要說你不好,我帶著她們把他們罵的鑽到褲襠裡去,你留著給女人長志氣也好,回鄉多可惜!”
    “我……”
    賀穆蘭剛張嘴,一個女郎就靠了過來。
    “你是女將軍,我們是嫁不了你啦,你相處的那麼多家子弟,可有品性長相都好的?你害我丟了一個東床快婿,得賠我一個才行!”
    伊婁家的女郎狡黠地對賀穆蘭眨了眨眼。
    “你懂的,是不是?”
    這是來找“上層消息”來了!
    也……也真是……
    賀穆蘭突然有了捂臉大笑的沖動,將女郎們請入了自己的房中,免得外面護院的虎賁軍們都跳出來毛遂自薦,被這些女郎笑死。
    一進了賀穆蘭的房間,令人頭炸的嘰嘰喳喳聲響的更猛了。
    “哇,原來花將軍睡的榻都和我們不一樣,這般高哇!”
    幾個少女竄到花木蘭的高架床旁,大呼小叫:“這床有什麼用?睡了以後就會更有力氣一些嗎?”
    一群女子好奇地看著賀穆蘭,盯得賀穆蘭後背發毛,連忙搖頭。
    “並不能。”
    “哦……”
    女子們可惜地搖了搖頭。
    “哇,這是什麼?掛什麼的嗎?”
    女郎們摸著屋子裡的圈椅,嘴巴張的大大的。
    “是掛衣服的嗎?”
    “不是……是坐的。”
    “這個這個是什麼?”
    “是貴人榻。”
    要說貴妃榻會不會被笑死?黑臉貴妃什麼的……算了,還是貴人榻吧。
    “這個是什麼?”
    “……飯桌。”
    不好意思,我們家不是分餐席位制。
    “這個呢?”
    一個女郎好奇地打開了櫃子門,露出一排排掛好的衣服和鞋子。
    “哇!這個好!”
    “……一般吧。”
    一群家裡有好幾間房間專門掛衣連熏蒸衣服的丫頭都有十幾個的土豪們,居然看著她那只有幾件做人衣服的衣櫃說好東西,這是真的嗎?
    這追星族的即視感是怎麼回事?
    她已經淪落到靠臉,阿不,靠身體,好像也不對?靠……靠……鬼知道靠什麼東西吃飯的地步了嗎?
    賀穆蘭呆若木雞的看著一個女郎從衣櫃裡扯下賀穆蘭的褻褲,指著其中袁氏加厚襠的地方尖叫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群女郎被這女人的尖叫嚇得要死,連忙湊了過來。
    “怎麼了?怎麼了?”
    那女郎已經過了十六了,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女孩,立刻舉起賀穆蘭的褲子,指著褲/襠/尖叫道:“他騙人!看他這褲子!哪個女人穿這個!”
    啪!
    賀穆蘭不堪其辱地捂住了自己的臉。
    “花將軍,花露來了……呃?”
    捧著花露的陳節一進門,就見到一群女郎舉著她家將軍的褲子……
    然後有些不能接受的僵住了。
    “不……”
    賀穆蘭看著陳節像是老母雞護崽一般丟下手中的花露,朝著女郎們手中的褻褲猛撲了過去,忍不住發出一聲哀嚎。
    她一定要解甲歸田!
    她一定要解甲歸田!
    誰也不准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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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5 20:58:50 |只看該作者
☆、第474章 同火參上

“你聽說了嗎?花將軍是女的……”
    虎賁大營裡,賀穆蘭的手下們因為下雨無法操練,只能閒磕牙。
    “這你也信?”一個虎賁士卒嗤笑一聲。“人人都說將軍和興平公主有一腿,陛下為了讓大家不討論這事,真是什麼心思都用過了。”
    “你是說……這樣傳,大家就不會再討論那件事了?”
    某個虎賁軍恍然大悟地一錘手。
    “可為什麼讓我們家將軍被傳是女人?我們家將軍哪裡也不像是女人啊!”
    “廢話,如果我們家將軍要像女人,你還要和我坐在這裡談這件事嗎?要是有人和你說狄將軍是女人,你是什麼反應?”
    那士卒露出自己的一口大黃牙,猥瑣地笑了笑。
    “……”
    能有什麼反應?
    大概是一點都不吃驚吧。
    “你明白了吧!”
    那士卒拍了拍他的胳膊,嘲笑著他:“你還是嫩了點,大人們的事情你都不懂,那些大人物每天都是這麼……”
    “鹿真!鹿真!花將軍被陛下下旨閉門思過了!那傳言是真的!”
    一個從營中方向跑來的虎賁軍士卒滿臉滿身都是水,也不知道是眼淚還是雨水,整個人都在風中瑟瑟發抖。
    “真的!真的!是真的!”
    “真……真什麼?”
    剛剛還在嘲笑別人嫩的鹿真下巴都合不上了。
    “花將軍真是女人!那羅將軍挑走親衛了,花將軍閉門思過不得外出,將軍府很多人闖府,那羅將軍就讓親衛去看守將軍府……”那士卒一邊說一邊抹著臉上不知是水還是淚的東西。
    “李副將說花將軍想解甲歸田。花將軍怎麼能解甲歸田呢?花將軍不想管我們呢?那我們怎麼辦?”
    邊抹臉邊說的士卒終於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大叫了起來:“他娘的,我們又不是慫貨,為什麼要落到這個下場!好不容易碰上一個好主帥,是個女人就算了,還要還鄉!我們明明跟的是個三十歲不到的將軍啊!”
    在此之前,誰不羨慕虎賁軍跟了個好主子?家世單薄,沒有私兵搶軍功;慷慨大方,戰利品一直都是均分;品性高潔,從來不克扣部下的糧餉;最主要的是,他年輕,在他帳下,至少還能再效忠二十年。
    對於出身低微的軍戶們來說,這是最容易接觸到大可汗的軍隊,也是完全可以放開自己的顧慮殺敵贏得功名的軍隊……
    可誰知道要換了個主將,會變成什麼鬼樣子?
    “那羅將軍說了花將軍是女人了?”
    鹿真喝問。
    士卒猛搖頭。
    “花將軍已經解甲歸田了嗎?”
    士卒又猛搖。
    “李副將那貨的話也能信?他想當左衛率都想瘋了,也不看看自己可抵得上那羅將軍手上的本事。呸!”
    鹿真啐了一口,自己安慰自己道。
    “都是外面來的消息,算不得數,等去花將軍府上做侍衛的兄弟們回來了,再問問是什麼情況!”
    此人在虎賁軍的小兵裡人緣極好,資歷也老,許多士卒都肯信服他,聽到他在這裡不驕不躁的分析,許多士卒慌了的心神都安定了下來,只等著外面來的消息。
    唯有鹿真自己心中七上八下,連回自己的營帳都左腳絆右腳摔了一跤。
    因為他知道李副將雖然和那羅將軍不對付,卻對花將軍忠心耿耿,絕不會說不利於她的話,如果連他都說了花將軍想解甲歸田,即使花將軍不是女的,恐怕也起了還鄉之意。
    果不其然,五天過後,換班的親衛們回到虎賁軍大營,一群士卒將他們圍了一問,頓時各個如喪考妣。
    “什麼?什麼?你說是真的?平城裡都傳遍了?”
    一個虎賁軍哀嚎著捂住臉。
    “我在花將軍面前撒過尿啊!我還抖了!”
    “你撒過尿算個屁!老子還在花將軍面前洗過澡!”
    說話的是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
    “老子婆娘還沒娶呢!”
    “我給花將軍倒過洗腳水……完了完了……我阿爺說給女人倒過洗腳水的男人一輩子不會有出息……”
    某個虎賁軍士卒跪倒在地,眼睛裡淚光點點。
    “我阿爺回家會抽我的……”
    “咱們哪個沒在花將軍面前洗過澡,撒過尿……”去北涼的路上,一遇到綠洲,所有人都是直接扯了衣衫跳進水裡,都是男人,露了屁/股/蛋/也沒什麼,就算全露也沒什麼,大熱的天,誰忌諱?
    “花將軍怎麼可能是女人!”一個年級小點的士卒慘叫:“我們還見過她和狄將軍摔角的!兩人摸來摸去……”
    “誰摸來摸去?”
    一聲陰冷的聲音從他們的頭頂傳來。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所有人一驚,抬起頭來再看,頓時驚訝地大叫了起來:“鄭譯官!你們從北涼回來了?怎麼沒人告訴我們去京外接你們呢!”
    面上猙獰一片,凸凹不平的肉疤遍布滿臉,不是鄭宗還能有誰?
    班師回朝,他們這些北涼護送的隊伍應該是要去迎接的。
    “路上聽到了點消息,提前趕回來了。”鄭宗渾身上下風塵僕僕,眼睛還不住地望向營門外。
    虎賁軍們隨著鄭宗的眼神看向營門外,只見到一個人穿著蓑衣站在營外,手中牽著一匹駿馬,從傘下只露出幾縷白發。
    “怎麼帶了一個老頭子過來?”鹿真好奇地看了幾眼,“我們營中不准閒雜人等進來的……”
    今日他們幾個當值守二門,說話間慎重了一點。
    “是閒雜人等。”鄭宗的壞心情莫名的舒暢了幾分。“所以他進不來,我進來探探消息。花將軍不在營中?”
    他們是從西面回來的,西門外不遠就是虎賁大營,所以鄭宗才對狄葉飛說到虎賁大營先去打探打探消息。
    誰知道虎賁大營因為賀穆蘭的事情全面戒嚴,非虎賁軍中人士根本無法入營,哪怕你是高車虎賁的主帥都不行。
    碰了個軟釘子的狄葉飛氣急之下調頭就想走,但守門的幾個人認識鄭宗的腰牌,所以放了這位花將軍身邊的通譯進來,正碰上二門前哀嚎的士卒們,便有了眼前的一幕。
    鄭宗心思深沉,心中雖然已經又驚又怒,卻毫無異樣,一群虎賁軍們正在悲痛花木蘭是個女人的事實,聽到鄭宗打聽消息就跟著點了點頭。
    “大可汗令她在家閉門思過,已經有快半個月沒來過了,聽那羅將軍說要閉門一個月。你們直接去虎威將軍府探她就是。”
    “……原來如此。我之前在路上,聽有人說……有人說……”鄭宗一提到這件事情心口就劇痛,半天竟吐不出剩下那幾個字。
    “聽到有人說花將軍是女人是吧?”鹿真吐出口中叼著的草葉,站起身來瞪著鄭宗:“怎麼,覺得花將軍是個女人,就開始覺得各種不對勁了?你是不是皮癢?皮癢我幫你撓撓!”
    態度一下子竟有了天淵之別。
    旁人很少見到和善的鹿真這麼“蠻橫無理”的樣子,嚇得上前去拉架:“人家鄭譯官還沒說什麼呢!都是在沙漠裡過命的交情,你別莽撞!”
    “我莽撞?你看看他那一副鬼樣子,花將軍是女人礙著你眼了?還是讓你少了媳婦少了爹?你這幅臉我都能看出你的刻薄相,別說等你去了花將軍府上,花將軍怎麼想了!她又不欠你們什麼,是男是女管你是什麼事?你這麼打探!”
    鹿真會一下子炸毛,大半其實是因為心中的憋火無處發洩。鄭宗是戰五渣,打起來也不怕,又露出那樣惡心的表情,鹿真當然想揍他。
    “我是皮癢,不過還不勞你來撓,我自去虎威將軍府領受!”
    鄭宗面不改色地盯著他:“我看你們才是各種不對勁,看你們的樣子,外面的傳聞八成是真的,若花將軍知道你們為了她是女人的事情跟別人打架,你說是我要倒霉,還是你們要倒霉?”
    說罷,露出一個“善意”的笑容。
    只是他的相貌早已經毀了,一笑起來整張臉都皺在一起,鹿真擰了擰眉頭,又倚著營門靠了回去。
    “你要去花將軍府恐怕沒那麼容易,據說這幾天花將軍府上大門都要給人踩爛了,那羅將軍閉了四門,陳校尉帶著親衛們日夜巡視,不見外人。”
    “謝了。”
    鄭宗點了點頭,看了一眼外面不停擺動著蓑衣伸頭往裡看的狄葉飛,對著幾人拱了拱手。
    “我這就去花將軍府。”
    說罷掉頭就走,竟像是一點時間也不願意多待。
    “喂!”
    鹿真突然喊住鄭宗。
    鄭宗莫名其妙地回過頭。
    “還有何事?”
    “麻煩您見到將軍,替我們傳上一聲,就說……”鹿真突然鬧了個大紅臉,“就說……兄弟們都想她了,問她什麼時候回大營。”
    “嘁!”
    “我可沒這麼想!”
    “鹿真你別這麼惡心!”
    一干士卒紛紛噓聲一片,但眼神卻是說不出的溫情,滿懷著期待看向鄭宗。
    “想她了,就去見她啊,不是閉門思過嗎?出門是要下獄的。”
    鄭宗嗤笑一聲,背對著他們擺了擺手。
    “我走了!”
    誰替你們這群貨傳話?
    老子自己都煩的想在雨裡跑一圈清淨清淨。
    鄭宗心如亂麻地出了營地,渾身蓑衣的狄葉飛牽著馬慢慢走了過來,出聲問他:“如何?”
    “是真的。”
    鄭宗抬頭看了狄葉飛一眼,突然咧嘴笑了。
    “難怪花將軍看不上你,你長得比她還漂亮,她怎麼能接受你?”
    狄葉飛扶著斗笠的手一僵,毫不示弱地出聲反擊。
    “那也未必,我與她一起出去,看上去還算是相配,男人長得像女人,女人長得像男人,豈不是上天注定的?”
    鄭宗突然沉默,滿臉黯然地搖了搖頭。
    “我們都不必在這裡爭啦,花將軍說她愛慕的人一定得是個好人,我們都已經算不上什麼好人……”
    北涼一役,死在他們手裡的忠臣良將也不知道多少,雖然說是為了消滅敵人,可那些人也大都是錚錚鐵骨的漢子,或是忠君愛國的義士,這道坎,無論如何都過不去的。
    鄭宗話音一落,周圍頓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只余下小雨滴滴答答的聲音。
    “不管怎麼樣,先回京在說,此時不是談這些風月的時候。”
    狄葉飛翻身上馬。
    “她情願暴露自己是個女人都不願再在軍中了,可見必定發生了什麼事情,再加上之前那些流言蜚語,此時恐怕更是三人成虎,我們在這裡談這種事情,何嘗不是一種對她的褻瀆?”
    “我沒你那麼風光霽月。”鄭宗也翻身上馬,眼睛微微瞇起。“男人也好,女人也罷,對我來說,都沒什麼區別。”
    反正都是遙不可及的人物,別說只是沒那根而已,就算是斷手斷腳,能夠回一回眸看看他,都算是他賺到了,還管她是男是女?
    只是若她是女人……
    鄭宗有些難堪地捂住了臉。
    以後更難名正言順的站在她身邊了吧?
    ***
    話說鄭宗和狄葉飛一路打馬揚鞭,直奔平城,入城之時,看到鄭宗和狄葉飛身份憑證的城門官還以為自己是看錯了,拼命地揉了揉眼睛,想要從那塊將牌裡看出個花來。
    明明應該還在夏境的人,突然一下子到了平城,還是只帶著極少的行禮,只跟著一匹替馬……
    這哪裡像是什麼將軍,簡直就像是那種送軍報的驛使!
    “狄狄狄……”
    這位將軍因為花木蘭的原因,如今在平城之中也是赫赫有名,很多傳言都說他很可能也是女人,而花木蘭能在軍營裡一直沒有暴露身份,也是這兩位女將相互掩飾的原因。
    “我們能進去了嗎?”
    “能,你們請!”
    城門官連忙讓路,目送著兩人入城。只是狄葉飛蓑笠下披散而下的白發讓城門官好奇地多看了幾眼,嘴裡直嘀咕。
    “這不是該壓著涼王回來的人嗎?怎麼現在就回來了?!不行,我得和上官說一聲,萬一出了什麼問題,我們還要倒霉!”
    狄葉飛和鄭宗回平城回的無聲無息,他們手中有素和君接到消息後給他們開的白鷺官文書,一路從驛站不停換馬,又有驛站的官員接應,走的可謂是順通無阻,連沿路的門官都不敢盤查他們的身份。
    要不是他們回平城不可能避開京中的諸人,他們甚至可以不必出示自己真正的身份。兩人都不是莽撞的人,可依舊都是抱著會被拓跋燾重罰的心理准備脫隊回京的。
    從內城到花府的路狄葉飛閉著眼睛都能走,內城不能縱馬,狄葉飛騎著馬晃晃悠悠地過了昌平坊的坊門,眼見著虎威將軍府就在眼前,竟有些不敢靠近。
    等見了花木蘭,他該說些什麼?
    是譴責她的隱瞞?
    是詢問她女扮男裝的原因?
    還是求她不要這麼早解甲歸田,因為身後還有人在等著她?
    狄葉飛勒住馬,瞬間明白了“近鄉情怯”是什麼意思。
    鄭宗沒想那麼多,見狄葉飛突然不前,心中反倒快慰,駕著馬就從他身邊越過,一路進了昌平坊內,向著虎威將軍府而去。
    鄭宗的毫不猶豫倒逼得狄葉飛心中突然一陣焦急,也跟著打馬相隨,像是你追我趕一般,很快就踏上了那塊熟悉的青磚地。
    只是這熟悉的地方,此時未免也太熱鬧了些。
    “讓我進去!你們就幫我通傳一聲!那羅渾呢?不是說那羅渾現在是花將軍的左衛率了嗎?”
    一個粗豪的漢子渾身葛衣,在門口大聲地呼號著。
    “那羅將軍去軍府幫將軍取東西了,走之前命令我們不准放陌生人進入。”這段時間各家子弟和女郎來的太多,甚至連文武大臣們拜訪的也有不少,賀穆蘭不堪其擾,最後干脆所有生人都不見了。
    就算脾氣再好,每天被人像珍稀動物一般參觀,都是要火大的。
    今日在門前看守的親衛並不認識這個男人,哪怕他自稱是將軍昔日在軍中的同火,他也不敢放他進去。
    就在這段日子,自稱是花將軍遠方堂弟/侄子/外甥/同袍/同僚/八代以內親戚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花父花母出門認了無數次,沒哪一次是真的,把兩個老人家都累得夠嗆,花將軍甚至氣的有一次直接出了院子,單手拔了一棵樹把門口堵住了,讓他們都滾。
    “我怎麼算是陌生人呢?火長!火長!吐羅大蠻來啦!你怎麼不見我啊!火長!”
    他現在在家鄉負責操練民兵,一嗓子叫的震天響,狄葉飛直覺得耳朵一陣轟鳴,嘴角頓時揚起笑意。
    他原本還有些“情怯”之感,曾經在花木蘭面前做出過很多蠢事的他,甚至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才好。
    可有了眼前之人在,他好像也沒那麼不自在了。
    這位,可是曾經自告奮勇教導他們何為“人倫之道”的勇士!
    只是不知道,已經成了親的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在成親之前,先翻牆去看了人家女郎的手……
    “你別叫了!你又沒有什麼證明身份的東西!”
    “廢話,老子這臉就是最好的證明,你不讓老子進去,老子就在門口等那羅渾那小子!”
    “吐羅大蠻!”
    狄葉飛微笑著開口。
    “在!”
    吐羅大蠻條件反射地回頭,一看蓑笠下滿是銀絲,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抓了抓後腦勺。
    “奇了怪了,我在平城沒認識什麼老人家啊……這聲音怎麼這麼熟……”
    狄葉飛笑了笑,摘下頭上的蓑笠。
    “狄……狄狄狄狄葉飛……”
    吐羅大蠻瞪大了眼睛,指著狄葉飛怪叫起來。
    “你你你怎麼成了這幅鬼樣子!”
    “狄葉飛?”
    一聲驚疑的呼聲從他們身後傳出,淅淅瀝瀝的雨聲掩蓋住了馬蹄聲,他們又在門前爭執,竟沒有發現有人已經到了他們不遠處的身後。
    這一聲更是讓吐羅大蠻驚訝,他立刻跳了起來,也不管滿頭白毛的狄葉飛了,撥開眼前的幾人就鑽了出去。
    “阿單,總算等到你了!我一接到信就往平城趕,你離得還近些,怎麼現在才到!”
    一身黑衣的男人左手牽著個黑壯的小子,右手牽著一匹花馬,渾身上下已經被雨淋濕,有些狼狽地笑道:
    “我不比你,我家這混小子非要跟著來,耽誤了我一些時間。”
    他指了指狄葉飛,又指了指吐羅大蠻。
    “阿單卓,喊人,這是你吐羅阿叔,這是狄阿叔。”
    “吐羅阿叔,狄阿叔!”
    阿單卓聲音也是典型的小男子漢,粗聲粗氣的,叫的狄葉飛和吐羅大蠻頓時笑了起來。
    “哈哈哈,火長這下肯定是傻了!你家混小子居然來了!早知道我也把我兒子帶來!”
    “你兒子才滿周歲吧?”
    “老子的兒子,一歲也能騎馬,呃,坐馬!”
    吐羅大蠻豪爽地笑著,阿單志奇聽他又開始胡言亂語,不禁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扭頭看向狄葉飛。
    一旁看了半天的鄭宗終於忍不住了,滿臉茫然地問狄葉飛:“他們是誰?你認識?什麼火長?”
    狄葉飛對著阿單和吐羅張開雙臂,擁抱一番後貼了貼臉,互碰了雙肩,行了鮮卑人久別重逢的大禮,整個人激動的都在顫抖。
    聽到鄭宗的話,他驕傲地指了指他們。
    “這是我和火長的火伴,曾經同生共死並肩作戰之人!”
    鄭宗赫然抬眼,仔細看了看滿臉絡腮胡子的粗豪漢子和面容顯得有些蒼老的阿單志奇,只覺他們的長相氣質都平淡無奇,根本找不到狄葉飛、那羅渾那樣劍鋒出鞘一般的氣質。
    阿單志奇也好奇地看了眼鄭宗,但見鄭宗整張臉都被毀了,有些擔心自己盯了對方會讓他心中反感,所以只看了一眼就扭頭和狄葉飛頷首示意:
    “原本想說一聲別來無恙,可見你一頭銀發,竟有些說不出口了。”
    阿單志奇是同火之中一直起到橋梁作用的人物,狄葉飛也不知受過他多少照顧,當看到阿單志奇左邊的手臂軟弱無力地垂在身側,頓時眼眶一紅。
    “阿單志奇,你怎麼也來了,我才是該說別來無恙的那個……”
    “聽到火長的消息,我怎麼能不來?不僅我們來了,若干人那小子聽到風聲,恐怕也要跑死馬……”
    阿單志奇拉起好奇地東張西望的兒子,穩穩地踏上將軍府的台階。
    “除了我們這群同生共死的火伴,又有誰有資格去敲開她的大門?”
    無論誰有意見,都得先過他們這一關。
    無論花木蘭是不是女人,他們來,是為了……
    挺自己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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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5 20:59:13 |只看該作者
☆、第475章 把臂同歡

有狄葉飛在,阿單志奇和吐羅大蠻很快就進了將軍府。由於花府太大了,從前門到主院愣是走了一刻鍾的時間,期間遇到好幾個親衛,當見到滿頭白發的狄葉飛後,紛紛都露出了見鬼了的表情。
    鄭宗心中也是難掩忐忑,由於太過著急賀穆蘭的事情,同為天涯淪落人的狄葉飛很敏感的就發現了他心裡的那些小心思,從那天起,兩個人之間的情緒就有些微妙,既像是戰友,又互相帶著提防。
    初從素和君哪裡得知花木蘭確實是女人時,鄭宗回了營帳就將花木蘭的褻衣撕了米分碎,由衷的感受到一種被欺騙的憤怒。
    什麼斷袖,什麼只會愛慕好人……
    都是騙人的!假的!
    他哪裡是什麼斷袖,他根本就是她!
    難怪她說自己也愛慕男人說的那麼輕描淡寫,她是女人,當然愛的是男人……
    咦,等等……
    花木蘭是男是女有什麼區別嗎?
    反正不論怎麼樣她都是喜歡男人,他也是男人啊!
    鄭宗正在撕咬著賀穆蘭的褻衣,想到這裡突然一凜,衣角也從牙縫裡漏了出來,整個人陷入自我掙扎之中。
    花木蘭,男人=花木蘭是斷袖=花木蘭喜歡男人=我是男人=我有希望。
    花木蘭,女人=花木蘭喜歡男人=我是男人=我有希望。
    少了斷袖那一步,原來是天下人嗤笑,現在連這個風險都沒有了……
    他憤怒個什麼勁兒啊!
    加把勁混個面首……阿不,沒面了,混個知己也能近水樓台先得月啊!
    想通了的鄭宗連忙放下手中的褻衣,再一看已經被撕了個米分碎,頓時哀嚎了起來:
    “不!不!啊啊啊啊我針線活不好拼不起來啊!”
    鄭宗雖然沒有和狄葉飛“談心”過,但大致也能知道狄葉飛的“心路歷程”和他差不多,但隨著賀穆蘭是個女人的事實被暴露出來之後,兩個人的煩惱反倒沒有比以前少,而是比以前更多了。
    昔日花木蘭是男人時,因為他們都認為自己是“斷袖”,所以同為斷袖的花木蘭其實可以選擇的對象很少,現在畢竟已經不是魏晉時期了,男人們都向往的是陽剛的那一面,是保家衛國,是子孫繁茂,在這種“僥幸”之下,即使鄭宗和狄葉飛都被委婉的“拒絕”過,但堅信著這個國家沒有幾個男人是斷袖、是斷袖花木蘭也接觸不到,狄葉飛和鄭宗的心裡都懷有著“希望”。
    可如果花木蘭是女人,可以選擇的對象就太多了。
    在“斷袖”時,選擇男人是“無奈之舉”,可成為女人,選擇“男人”難道不是天經地義嗎?
    滿大街都是男人都在跑!
    遠的不說,庫莫提、若干人、那羅渾、陳節、袁放,隨便哪一個都沒有娶妻,要論陽剛英俊、位高權重,狄葉飛自認比不過庫莫提;要論每日朝夕相處時間長,比不過陳節;要論對花木蘭的幫助大,比不過那羅渾;
    甚至養家糊口……
    已經不算窮的狄葉飛和窮光蛋鄭宗翻了翻口袋……
    肯定沒有花木蘭有家財,甚至比不上為花木蘭掙錢的袁放。袁放那可是有點石成金的本事!
    原本似乎沒有什麼選擇的花木蘭,一下子有了這麼多選擇,讓鄭總和狄葉飛怎能不急?
    他們趕回去趕緊打斷所有覬覦花木蘭之人的腿的心都有!
    在這種壓力下,心思狠毒的鄭宗和出手毫不留情的狄葉飛竟然沒有掐起來,而是“暫時同盟”,一個急白了頭,一個跑斷了腿,也就不算奇怪了。
    可真到了花府門口,鄭宗和狄葉飛反倒都不敢進去了。
    要不是阿單志奇他們來了,真不知道還要糾結掙扎多久。
    賀穆蘭聽到阿單志奇、狄葉飛鄭宗和吐羅大蠻來了,哪裡還坐得住?原本因為下雨而昏昏沉沉的腦袋頓時一醒,幾乎是半跑著沖出院落接人。
    待賀穆蘭一奔出去,陳節立刻抄起廊下的傘也跟著奔了出去。
    “將軍!將軍!別跑,打傘啊!打傘!”
    就這麼一個跑,一個追,雙方終於在中院碰上,賀穆蘭收腿不及,一頭撞在走在最前面的那個人,兩人都是疾疾停住,賀穆蘭還好,對方的下巴直接撞到了賀穆蘭額頭,磕的她眼冒金星……
    這人臉是錐子不成?怎麼還帶角的!
    賀穆蘭捂住頭,抬眼一看,更是大驚。
    “狄葉飛!你頭發怎麼白了!”
    狄葉飛不自在地抬起頭,勉力讓自己不埋下頭去,這才望著天狀似平靜地開口:
    “沒什麼,愁的……”
    “不至於吧!什麼時能愁白頭啊?你在北涼不是順風順水嗎?對了,你怎麼自己回來了?”
    頭發要白,不是先從發根再到發梢嗎?這麼雪白雪白的,不科學啊!
    難道打哪個少數民族需要染發?
    賀穆蘭好奇地捻起一縷被雨水浸濕的發絲捻了捻,發現沒有掉色,表情更加奇怪了。
    狄葉飛和賀穆蘭就這麼在不經意間“親密接觸”了,她幾乎是整個人就在他的懷裡,手中還玩著自己的白發,狄葉飛臉紅的就像是朝霞,還好頭上有蓑笠遮擋,沒有給後面的人看見。
    但饒是如此,也有人馬上不干了。
    “花將軍軍軍軍軍!北涼險惡,我差點就見不到你了!”鄭宗見狄葉飛和賀穆蘭靠的那麼近,還能答應?立刻三兩步沖到他們面前,硬擠到兩人之間,抱住花木蘭就開始假哭。
    “要不是你之前硬逼著我學保命的本事,我早就死了!受我一拜!”
    說罷,動作誇張地一拜到地,用屁股將狄葉飛拱的往後踉蹌兩步,差點踩到青苔滑倒,還是從後面趕上的阿單志奇伸出右手將他扶住。
    狄葉飛感激地看了一眼阿單志奇,卻發現對方了然地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花木蘭,突然搖了搖頭。
    “火長此時是最心煩的時候,你若有什麼心思,也別這個時候說。等一切塵埃落定,再行表示。”
    細小的聲音輕輕地傳到他的耳邊,震的他微微張口,想要狡辯,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為何全天下都懂了呢?
    他難道把愛慕寫在了臉上嗎?
    鄭宗還在那裡和賀穆蘭嚶嚶嚶地又哭又作態,狄葉飛看的直在心裡大罵“不要臉”、“鮮廉寡恥”、“奸詐小人”雲雲,只見的一雙蒲扇似的大手突然把鄭宗提了起來,丟在了一邊。
    “好好的男人,做什麼小女兒態,看著就別扭!我們和火長幾載未見,也沒像你這麼哭!”
    吐羅大蠻甕聲甕氣地嘲笑著鄭宗,又對賀穆蘭重重一抱。
    “好火長,想死我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
    “咳咳……”
    幾人重重的咳嗽突然響起。
    賀穆蘭還沒別扭什麼呢,就見吐羅大蠻跳了一下,憨厚地抓了抓後腦勺:“忘了,火長現在好像是女人了,不能亂抱。”
    說罷,他臉色一變。
    “完了完了,我抱了其他女人,回去一定會被媳婦罰跪床頭的!”
    “你不說,誰知道?”
    被丟開的鄭宗嫉妒地要命,熱嘲冷諷道:“你蠢到自己和你媳婦說嗎?”
    誰料吐羅大蠻立刻點頭。
    “那是自然,我說過什麼事都不瞞我媳婦的!”
    如此秀恩愛,當然讓鄭宗恨不得啐他一臉,偏偏吐羅大蠻往他身邊一站就跟座山似得,鄭宗也只能跺跺腳罵一句“傻子”讓開而已。
    “外面下雨,不是說話的地方,和我去主院。”
    賀穆蘭對著前面指了指。
    “是不是先去拜見下令堂令尊?”阿單志奇明顯已經有了成熟男人的穩重,十分禮貌地開口。
    “我這裡太亂,三天兩頭有人翻牆闖院的,我派人送阿爺阿母回懷朔暫時探親去了。”
    其實大半是為了去接房氏,但又不好解釋太多。
    “請進吧……”
    聽到兩個老人不在家,就跟無數男人到朋友家做客又遇到朋友父母不在家一樣,所有人都輕松了起來,表情也放松了不少。
    “走走走,胡力渾和若干人還沒到,我們幾個先聚聚!”
    阿單志奇笑著從身後扯出一直埋著臉的男孩:“你不是一天到晚吵著要和花將軍學武,嫌棄我武藝差嗎?怎麼到了地方又不喊人?”
    “可是……可是……我是喊花阿叔,還是喊花姨啊!”阿單卓已經不小了,黑黑的面龐鼓鼓的,渾身上下都是腱子肉,曬得黑中發亮,“阿爺你就逗我!”
    這一下,所有人都笑了起來。
    “哈哈哈!把孩子弄傻了!”
    “你覺得喊什麼好?”
    “阿單志奇,你這兒子真有意思!”
    賀穆蘭看著小小的阿單卓,不由得就想起後世千裡迢迢從武川來見她,喊她“阿爺”的那個男孩,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她表情溫潤的牽起阿單卓,柔聲說道:“你喚我花姨就好啦。花姨有一把大劍,去帶你看看,你要是舉得起來,以後就送你了。”
    “當真?快帶我去!”
    “不可,磐石可是你的隨身武器!”
    阿單志奇驚叫出聲。
    “我要是解甲歸田了,要磐石何用?如果我不解甲歸田,又哪裡差一把磐石?”賀穆蘭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牽著阿單卓率先領著他們前往主院。狄葉飛和鄭宗等人聽賀穆蘭話中的意思,完全聽不出來到底她是不是生出了退意,只能搖著頭跟她進去。
    賀穆蘭肩膀有傷,阿單志奇左手提不得重物,狄葉飛和吐羅大蠻少不得多擔待一點,鄭宗那一雙眼睛從進了主院開始就滴溜溜地亂轉,好像隨時准備和哪裡冒出來的野男人拼命一般。
    可惜主院裡只有防衛嚴密的健壯親衛,沒有什麼不要命的紈褲子弟,否則也不知還要生出多少事來。
    曾經有賀夫人住過的花府再也不是以前粗枝大葉的花府,袁放出來問了下晚宴的人數和各自愛吃的東西,就拉了鄭宗勾肩搭背的往灶房安排酒肉去了。
    鄭宗情商極高,知道自己又不是賀穆蘭同火,根本插不進他們的話,在這裡也是招人煩,索性跟著袁放一起摸到內宅,打探最近的消息。
    待那羅渾在軍府返回,聽說府裡來了黑山的同火,頓時腳步如風的跑向宴廳,還沒有進宴廳,就已經聽到廳裡發出大呼小叫的聲音。
    “干得漂亮,第十七次!阿單卓你加油!舉起來就是你的!”
    吐羅大蠻唯恐天下不亂的在煽風點火。
    “霍……嘿……啊!”
    小孩子憋著氣用力的聲音。
    彭!
    什麼重物落了地,然後是小孩子的大叫。
    “啊啊啊啊啊,花姨,我砸到腳了!砸到腳了!”
    花姨?喊誰呢?
    那羅渾眉頭皺成了一個球。
    “得了吧,擦著你鞋子過去的,我看到的!別撒嬌,舉不起來就是舉不起來!”
    吐羅大蠻毫不照顧小孩的嘲笑著。
    “阿單卓,別抱著你花姨不放,快給我下來!”
    “沒關系,他不沉。”
    那羅渾聽到阿單志奇、阿單卓雲雲,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聞言推開廳門,只見得宴廳中央一個黑壯的小子腳下橫著賀穆蘭的磐石,整個人像是猴子一樣吊在賀穆蘭的腰上撒嬌,賀穆蘭大概是被碰到了癢癢肉,一邊笑一邊扭動著身子。
    然而讓那羅渾動容的卻不是阿單志奇,也不是阿單卓,卻是一頭如雪白發,身著青衣站在那裡的狄葉飛!
    “狄葉飛,你頭發怎麼了!”
    那羅渾倒吸一口涼氣。
    不會是聽到火長是個女人,嚇得頭發都白了吧!
    如果真是這樣,他們幾個就要檢討下為何要瞞著狄葉飛真相了!
    “沒什麼,那羅渾,你如今看起來,倒像是老了不少……”狄葉飛打趣地上前,和那羅渾豪爽一抱。
    “殺氣磨礪的更顯了!”
    “能不老嗎?每天都有一大堆臭小子和無知的女郎前赴後繼地鑽出來,就跟老鼠似得,一不留神就鑽進來了,我頭發也要愁白了!”
    那羅渾見狄葉飛不願多說,也體貼的不說這話題,反手抱了過去。
    “火長啊啊啊啊啊!你傷了哪兒啊啊啊啊啊!”
    幾人正在歡聲笑語間,就聽到幾層院外一聲大喊,吐羅大蠻直接幾個大步竄了出去。
    “若干人!你小子總算是回來了!”
    “若干人!”
    “若干人,啊哈哈哈哈,你怎麼成了這個鬼樣子!”
    一群人擠到門前,一見到瘦的跟蘆柴棒一樣的若干人,忍不住笑的腰都彎了。
    “哎喲我的天,臉怎麼也都是瘡!”
    “別提了,高句麗那地方,基本找不到什麼吃的,我在那裡帶著兄弟們埋伏半月,又得不到補給,那些東夷什麼老鼠肥蟲都吃,我又下不去嘴,硬生生把自己餓成這樣!”
    若干人解開細羽織成的雨披遞給身邊的人一,僅從這一點,還是看得出門第在生活上的細節。
    “臉就別提了,高句麗冬天的風,刮得跟刀子一樣,我本來是藏在洞裡不出來的,有一天刮了大風,洞給吹得差點堵起來,我們就跑了出來,就在外面窩了一夜,手也凍了,腳也凍了,臉皮都快吹成老樹皮了!”
    若干人臉上頂著兩塊可笑的凍瘡,瘦的臉上顴骨都吐出,兩只大眼睛滴溜溜的,看起來活像是只倉鼠。
    賀穆蘭越見越想笑,又覺得笑了有些不厚道,就見到若干人跳到狄葉飛身邊,圍著他走了幾圈,嘖嘖稱奇:“我還以為我在高句麗活生生給逼成個老樹墩子已經夠倒霉的了,怎麼,你在北涼更苦?怎麼火長曬成個黑炭,你不黑反倒白了?”
    他看了看穿著玄衣的木蘭,再看了眼滿頭白發的狄葉飛,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一黑一白,這怎麼這麼好笑呢?你們到底在北涼干什麼啊?”
    若干人一笑,狄葉飛立刻出手如電地扯住若干人兩邊的凍瘡往外一拉……
    “啊啊啊啊啊,痛痛痛痛痛!”
    若干人口齒不清地大叫。
    “狄將軍手下留情!”
    “放開我家將軍!”
    人一和人二立刻上前架住狄葉飛的手,狄葉飛拉了一下他的臉見好就收,也沒真的把他傷口拉裂,饒是如此,也把若干人疼的捂臉怪叫。
    “嘶……我知道我長得俊朗,你也別這麼下手啊!我毀了,你也不會再美幾分……嘶,別伸手!別伸手!人一!人一!攔住他!”
    兩人在那圍著宴廳亂竄,一干同火笑的顛顛倒倒,尤其是賀穆蘭,都記不清自己已經有多久沒有這麼大笑過了。
    “說起來,我們已經好久沒有聚過了,胡力渾離得最遠,恐怕還要幾天。普氏兄弟在北燕,一時也回不來……”阿單志奇有些戚戚然地說:“殺鬼……可惜了殺鬼……看不到這一天了。”
    一下子,氣氛又有些凝重。
    “罷了,今日我們同火相聚,就不該說這些喪氣話,是我不對,等下自罰三杯!”阿單志奇搖了搖頭,帶著歉意笑道:“火長,現在到處都在傳你是女人,我們雖不在意你是男是女,不過我們還是很好奇……”
    “這件事,說來話長,不如就拿來下酒吧。”
    賀穆蘭輕笑,對著屋外高聲吩咐。
    “來人啊,上酒菜,給諸位將軍接風洗塵!”
    她一伙十人至少都是副將,回鄉之後也是校尉將軍,喊將軍並不算誇張。
    “是!”
    ***
    袁放的動作很快,更快的是後廚那些被賀夫人教導出來的廚子們。因為來的都是鮮卑軍戶,上的也都是北方漢子們愛吃的炙、燴、烤的菜餚,宴廳裡甚至專門拖來了一只爐子,烤著鮮嫩的小羊。
    花家主院是用圓桌,但宴廳為了顧及客人都是正經的分席制,只是有了若干人和吐羅大蠻這兩個活寶,好好的一本正經跪坐兩側吃飯,到後來變成了一群人圍著那個爐子席地而坐,你手上抓一只羊腿,我手中拿一個肉餅,誰還記得什麼“正襟危坐”的用飯禮儀?
    反正花木蘭是“火長”,專管所有人吃飽,府裡又沒有大人,怎麼舒服怎麼來,都不是外人。
    這般豪爽的“同火”,直看得來送菜的奴僕們咂著舌不停偷看,最後狄葉飛嫌他們老盯著自己不自在,大手一揮全給趕出去了。
    酒過三旬之後,所有人都喝開了,狄葉飛曾經服用過五石散,留下的後遺症就是一喝酒就有行散的症狀,從額頭到腳趾都米分紅米分紅的,眼睛卻亮的像是燦星一般,其實根本沒醉,只是媚態驚人。
    “我說狄葉飛,我記得你以前喝酒不上臉啊!”
    吐羅大蠻瞇著眼用油手拍了拍狄葉飛的臉。
    “現在居然會紅臉?”
    “你是不知道,狄葉飛人人羨慕,說是拜了當世第一名門為弟子,其實啊……”
    若干人最快,張口就來,卻被狄葉飛打斷了。
    “以前喝的是濁酒、燒刀子……”
    狄葉飛伸手抹掉自己滿臉的油,反手在若干人胳膊上擦干淨了,一副傲然地表情哼他:“現在火長府裡都是美酒,能比嗎?”
    他不欲說自己曾經被人陷害服過五石散的事情,只隨便打了哈哈。
    “其實在崔府天天被人灌酒?”
    吐羅大蠻自行推出結果。
    “這是美酒?淡的和水一樣,喝幾碗都不會醉!”
    “這都是欽汗城帶回來的烈酒,只是那裡泉水和我們這裡不一樣,所以入口才柔,但是比我們以前喝的酒勁兒大,別喝多,真會醉!”
    賀穆蘭酒量大,也最清醒,連忙提醒吐羅大蠻。
    “我覺得沒什麼啊……”
    若干人又喝了一口。
    “快和我們說說你的事情吧!等著下酒呢!”
    吐羅大蠻提起一支筷子,猛敲酒杯。
    “好,我這就說!”
    賀穆蘭身後就是案桌,聽到吐羅大蠻地叫喚,不由得身子往後一靠,擺了個舒服的姿勢開始准備敘述自己的故事。
    她背靠案幾,一只腿屈起,一只腿伸直,未受傷的那只手臂撐在屈起的膝蓋上,以手支頤,好一副率意的樣子,怎麼看都是氣勢驚人的偉男子,哪裡看得出什麼女人?
    就連偷偷舔了幾口酒,坐在牆角啃羊腿的阿單卓都好生喜歡賀穆蘭這般鳳儀,頓時覺得自己就是個鄉下跑錯門的野孩子,也學著她的樣子兩腿伸屈,卻發現自己腿短手短了,胳膊肘硬是靠不到膝蓋上,只能惡狠狠地咬一口羊腿,繼續像小獸一般舔一舔羊腿。
    “這事,還要從我小時候說起。我自小力大,即使在懷朔的花家堡,也頗像是異類。花家堡人人習武,我父親不願荒廢了我一身力氣,加之北方六鎮經常要抵御柔然人,父親也希望我多些自保之力,所以一身騎射功夫,並不弱於男人……”
    她啜了口溫酒,繼續說道:“那一年,黑山大點兵,軍府的軍貼送到了我家。我阿爺雙腿殘疾,阿弟年幼無知,我阿母惶惶不可天日,就如同天要塌了一般。事實上,若我阿爺真的上了陣,一定是必死無疑,她一個婦人,如何養得活我們姐弟兩人?我便割短了頭發,換了男裝,買了戰馬,裝作是花家的二子‘木蘭’,去黑山替父從了軍。”
    賀穆蘭的聲音帶著一股磁性,低沉的中音加上酒後的微醺,將一首“木蘭辭”的故事娓娓道來,直說到後來如何逐步晉升,如何躲過各種明槍暗箭,拓跋燾如何想要將她立為寒門表率而調查她的身世,最終發現是女人依舊重用,又如何發現自己命不久矣,索性豁出去一心為國雲雲……
    一干同火聽的手心緊張的直冒汗,狄葉飛因為經歷過許多,更是心中感慨萬千,一杯酒接著一杯酒,喝的眼睛都熱了起來。
    所有人都是從軍中一刀一刀拼殺出來的前程,自然知道賀穆蘭輕描淡寫之後代表的是什麼。無論是柔然九死一生、胡夏千裡平叛、北涼風沙漫天,還是平城裡看不見的刀光劍影,都是這些已經回鄉繼續自己人生的漢子們,夢中曾經追求的一切。
    而如今,他們都為人夫、為人父,似乎已經把昔日的那腔熱血、那些戎馬生涯拋之腦後,然而午夜夢回之際,又怎能忘了那些金戈鐵馬?
    賀穆蘭說的也口渴,猛飲一大口,卻發現更加口干舌燥了,只舔了舔唇,繼續說道:“不怕各位笑話,若是保家衛國、抵御強敵,哪怕我戰死,也不會眨一眨眼睛,可真要讓我面對平民卻下令攻城略地,我一定會心軟。往日裡,我鮮卑騎兵出戰,屠城都是常有的事,更別說破國之後搶掠物資,可我數次征戰,心中存著的卻是能少殺一人,就少殺一人……”
    她苦笑著。
    “說這個,你們也許要說我是婦人之仁,但即使是婦人之仁也好,哪怕解甲歸田,手中少染一些這樣的鮮血,我也是心甘情願的。”
    說完之後,她便將自己陽氣如何日日見盛,如何無法宣洩,寇謙之和佛門如何相助的事情都說了。
    為了擔心他們幾個喝醉了胡亂說出去,賀穆蘭並沒有說陽氣給了拓跋晃,只是用“做法”二字帶過。
    同火們聽到她性命無虞了,這才松了一口氣。
    “你居然陽氣過盛?哈哈哈哈!怎麼沒長胡子?”吐羅大蠻胡亂地說著,“不會陽氣到後來太多,還長鳥吧!”
    “別胡說!”
    “吐羅大蠻,你是不是喝多了!”
    “說到這個,若干人,你早就知道火長是女人了,竟然不跟我們說?”那羅渾猛瞪了一眼若干人。
    “你小子給我一直裝蒜?”
    狄葉飛也冷哼一聲,直接倒了一大碗酒塞在若干人手裡。
    “瞞我?喝!”
    怪不得那次見到他從火長房裡出來,嚇成那個樣子!
    原來早就知道了,就是藏著!
    “不是火長不讓我說嘛!”
    若干人臉皺成了個苦瓜:“我今天喝的夠多的了,能不能讓人一代喝?”
    他酒量大,自己可不行啊!
    “你娶媳婦是不是還要讓家將代啊?給我喝!”
    吐羅大蠻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上,直接把他的臉拍進了碗裡。
    若干人只能不甘不願地悶下去一大碗,這一碗喝下去,連脖子都紅了,舌頭也大了,眼睛直流淚。
    “你也瞞我好苦……”
    狄葉飛看著那羅渾。
    “我以為你不會瞞我什麼事。”
    兩人關系比其他同火還要親密些,賀穆蘭去了中軍之後,兩人住在一處帳篷,同進同出同吃同睡,相處默契。
    “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說罷了。”
    那羅渾自己罰了自己一碗。
    ‘尤其在隱約知道你有那種念頭之後……’
    賀穆蘭微笑著看著吐羅大蠻灌著若干人酒,那羅渾和狄葉飛你一杯我一碗,只能笑著和阿單志奇碰了碰杯,看著他不停地伸頭看看兒子到底在干什麼,心中溫暖一片。
    無論如何,重來這一回,她總是不悔。
    火長活著,吐羅大蠻是前世未曾相識過的火伴,狄葉飛越走越高,若干人也有了輝煌的前程,胡力渾、普氏都是一方大將,殺鬼雖死了,但拓跋燾派人送了話來,說穎川王從宗室手裡救下了他的家人,現在妥善安置了,只是怕消息走漏有人滅口才一直沒提,也讓賀穆蘭油然感激上蒼。
    一干同火喝的頭直擺,連坐都坐不住了,吐羅大蠻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突然開口大叫:“火長,你既然是女人,現在也恢復了女人身份,怎麼不穿裙子,還做男人打扮?”
    這一叫,眾人頓時迷迷糊糊地跟著附和。
    “就是,穿裙子啊!”
    “火火火火長,長……”大著舌頭的若干人期待地抬頭:“女女女人是是什麼……”
    樣子啊?
    阿單志奇見兒子也一下子跳了起來,滿臉好奇,忍不住撿起面前的一截羊骨頭,對著兒子擲了過去。
    好好吃你的肉!
    賀穆蘭也喝的五分醉了,見所有人都傻乎乎地抬頭看她,一下子仰頭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哈,你們想見我女人的樣子?你們確定?”
    她心中突然起了捉弄之心,邊笑著邊搖頭站起身。
    “我這還真有女裝……”
    袁母來京裡的時候,也不知怎麼想的,拿她以前捎回家的料子做了幾件合身的女裝,一直壓在她箱底,從未取出來過。
    就是沒有繡鞋,不過也沒什麼關系。
    “你們且等著,我去去就來!”
    說罷一邊大笑,一邊推門而出,留下一群兒郎面面相覷。
    “真……真走了?”
    若干人傻眼。
    “我只是隨口說說……”
    吐羅大蠻一口肉噎在喉嚨裡。
    “我……”
    “你們這群貨!”阿單志奇笑著搖頭。“別抱太大希望,畢竟火長喬裝男人那麼多年,穿女裝恐怕也是要逗逗我們……”
    “那也不一定,說不定火長打扮一番,也是個美人兒呢?”
    若干人從心底不願意別人詆毀花木蘭,立刻出聲反駁。
    美人兒嗎?
    一群人的眼前立刻浮起賀穆蘭那略顯方正的面容。
    “咳咳咳……”
    “吃肉,吃肉……”
    “喝酒!再來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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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5 20:59:36 |只看該作者
☆、第476章 雌雄莫辨

話說賀穆蘭剛剛答應也是喝多了,一時狹促之心大起,等出了門,被冷風一吹,立刻清醒了大半。
    外面雨越下越大,導致天也昏暗的早,把守在門前的陳節見賀穆蘭出來了,連忙關切地走了過來。
    “將軍,可是要什麼?您吩咐就是,我跑一趟。”
    “不是要什麼。”賀穆蘭有些茫然地看著大雨,“我得回主房一趟。”
    “那我給你打傘!”
    陳節立刻舉起傘。
    賀穆蘭的眼光在廊下一掃,推開陳節的傘,撿起了若干人的羽衣准備穿上,卻發現這件高級貨有些短,便撿起狄葉飛的蓑笠斗笠,給自己穿戴上。
    “你不必跟我,在這守著就好,我穿這個就行……”
    媽蛋,她剛剛是不是吃錯了藥?
    算了,用這個也勉強能擋擋臉。
    一干同火相見,將陳節拒在門外已經夠讓這小伙子傷自尊了,現在賀穆蘭出門就推開陳節,陳節的內心估計也在下雨,整個人都僵住了。
    因為答應了同火要換回女裝,賀穆蘭回去的路上就在想該如何收拾自己。像是剛穿來那樣任由花母打扮,還對鏡貼花黃肯定是不行的,鮮卑婦女喜歡在腮上畫兩點腮紅,又在額頭和臉上貼花黃,整個就是唐朝妝容的雛形,可對於她這樣高瘦黑的女人來說,真要這麼打扮出去,今晚花府鬧鬼的消息又要再傳一遍。
    可這時代的化妝品也太貧乏了,賀夫人不知道可留下什麼……
    賀穆蘭想了想,在路上叫了一個僕人,讓他把袁放請到主院來,這才回到房中去鼓搗。
    上次折騰狄葉飛的胭脂水米分都在,但狄葉飛白,她黑,這水米分明顯不能往自己臉上抹,顏色得自己調一調……
    花木蘭五官雖然長得普通,但還是很立體的,如果不朝嬌媚方向去畫,而是走率性路線的話……
    賀穆蘭從衣箱底下翻出花母做的衣衫,湊到燈下一看,不忍直視地捂住了眼睛……
    嫩黃、米分綠、水紅……
    花媽媽,你這樣選料子真的好嗎?
    真這麼穿了,你女兒一輩子也嫁不了人了好不!
    賀穆蘭無論是前世今世,都是快三十歲的人了。如果加上穿來的時間,如今其實已經年近四十,無論是賀穆蘭還是花木蘭,見到這一堆米分嫩的衣服都要頭疼,她在衣服裡仔細翻找了一番,才找到一件深紫色的衣裙,丟在一堆米分嫩的衣服裡十分顯眼。
    她把這件青蓮紫的裙裝抽出來後一看,直接把裡面的窄裙給拋至一邊,取了自己一件黑色的褲子,准備用兩檔遮住裙子部分,反正天黑,也看不出她穿的是裙子還是褲子。
    就在她將衣衫整理好的時候,袁放終於敲門了,賀穆蘭打開門,對著他直接開口:“我記得你之前在北涼的時候一直在抹面脂和口脂?賀夫人的妝匣還在不在?”
    袁放一見賀穆蘭房中女人衣衫鋪了一地就已經嚇了一跳,再聞到賀穆蘭身上撲鼻的酒味,又這樣說話,頓時嚇得連連擺手。
    “我雖用面脂口脂,但那是因為北涼風大,我並不是敷米分的那種男人,也不好女裝!賀夫人的東西沒人敢動,都在屋子裡……”
    賀穆蘭一聽袁放似是誤會了,以為自己是發酒瘋到處找人作弄,頓時哭笑不得:“哪裡讓你打扮成女人,是我答應同火換了女裝去見。你速速把賀夫人的妝匣拿來。”
    袁放一聽,不由多打量了賀穆蘭幾下,見她酒後微醺,眉眼飛揚,確實比平日多了幾分柔和,但也只是多了幾分柔和而已,她本身身量高又不柔媚,和時下的審美實在是完全不一樣,到底能怎麼樣打扮,著實讓袁放好奇。
    袁放也是有意思的人,世家大族穿衣搭配那是從小就精通的,見賀穆蘭在桌上鋪了一條紫色的裙子,又放了一條褲子,頓時知道了她要做什麼打扮,連連點頭:
    “將軍如今皮膚黑,確實得避開穿鮮嫩顏色。我去拿口脂面脂,還有賀夫人的妝匣。我那有幾副北涼帶回來的首飾,樣子新鮮,原本是准備拿去打樣子,將府裡的陳金照樣子炸了換錢的,將軍氣質不凡,普通頭面倒顯得輕浮,我去把那幾副拿來。”
    他說罷就走,邊走大概是覺得好笑,不住地搖頭晃腦,連雨淋了衣服都不管了。
    袁放雖是男人,但賀穆蘭卻一直將他當做管家看待,一點也不避諱,也不擔心他的審美。
    要說整個府裡,審美最好的,恐怕就是袁放了。
    賀穆蘭趁這個時間換去外衣,僅著中衣坐在鏡前,將自己的頭發全部散開,考慮著該如何打扮。
    太繁復的發型她是折騰不來的,化妝也是,但她有太多可以借鑒的對象。在比了下自己的方臉和濃眉之後,賀穆蘭准備將自己扮成林青霞在“六指琴魔”裡黃雪梅和“天山童姥”裡李秋水那種扮相,這樣著色最少,也不顯得突兀,雖說她沒林青霞那種長相,氣勢卻差不了多少。
    賀穆蘭想好之後,立刻取水淨面、將自己能用的東西全收拾起來。沒一會兒,袁放派人將賀夫人屋裡的東西送了過來,賀穆蘭坐在鏡台面前,索性取了一把匕首,將自己雜亂的眉毛修了幾下,開始對自己抹抹畫畫。
    這並不是容易的事情,她肩膀的傷還沒有完全好,雖說手臂沒事握東西和提東西都沒事,可平日裡能不用就不用,就怕肩膀以後留下沉疾,現在親自上陣,真是付出巨大的代價在妝點自己。
    眉毛濃,不妨上揚一點,氣勢越發凌厲……
    嘴唇薄,勾勒出唇線,顯得豐滿,不敢用深色,淡淡抹上一點而已,整個人連氣色都好了不少。
    眼睛不夠大?沒事,有種東西叫眼線,還有種的東西叫眼影,賀夫人留下畫眉的黛墨正好派上用場。
    反正古代沒電燈泡,黑的都看不清是眼線還是眼睛。
    整個妝容用了半個時辰,賀穆蘭畫完之後滿意地點了點頭,雖沒有形似,但絕對神似,也不嚇人。
    真要大紅腮紅再貼花黃,自己都出不了門。
    說實話,這樣的影視妝也只有晚上能畫,黑燈瞎火的,什麼都是個朦朦朧朧的影子,所謂燈下看美人就是這個道理,要是擱在白天,眼睛黑的還帶眼線,再加上眉毛和嘴唇的“藝術加工”,大太陽下要被人當妖怪。
    可這朦朧昏黃的燈光一照,賀穆蘭甚至有幾分想學電影裡的李滄海斜倚在榻上的那種慵懶了。
    賀穆蘭畫好妝容,披散著頭發去取桌上的衣裳,就聽到門背後嘎吱一聲輕響,應當是袁放取了首飾回來了。這些貴重東西都放在庫房,還要登記造冊取出,需要花不少時間。
    賀穆蘭臉上凝起笑容,回身謝道:“雨下的不小,勞煩你跑這一趟了,換了其他人,看管庫房的士卒一定……”
    啪!
    “嗷!”
    袁放被回過頭來的賀穆蘭驚得手中匣子一松,直接砸到了腳上,痛得彎下了身子,卻顧不得自己腳如何了,連忙去看匣子裡的東西有沒有事。
    賀穆蘭關切地上前幾步,卻見袁放捂著鼻子彎腰連連往後退,一邊手忙腳亂的檢查著匣子裡的東西一邊搖頭連叫:“將軍不要過來!您怎麼只穿著中衣啊!”
    中衣就是電視劇裡常見的那種白色襯衣,根本都不透,賀穆蘭在北涼時候光膀子都有過,哪裡見過袁放這麼緊張,只以為是自己女子身份暴露後這些同伴自發的避嫌,又好氣又好笑地也彎下身子。
    “你塗脂抹米分穿著衣服,等著穿花衣服呢?”
    “這些是首飾,您沒耳洞,我就沒拿耳飾了!給!”
    袁放低著頭將匣子往賀穆蘭懷裡一塞,也不等她反應,倒退著出了大門,將門一合,在門外不停地揉著眼睛。
    賀穆蘭再遲鈍也明白過來肯定是自己上了妝的臉驚到袁放了,移步到了鏡子旁邊,左右照了照,覺得以自己現代人的審美,並不覺得難看……
    難道自己與這個時代的審美確實是格格不入的?後世的袁放連鐵娘子那詭異的打扮都能接受,卻接受不了自己這種帥氣的女裝?
    賀穆蘭有些擔心地穿上襦裙和褲子,發現自己怎麼都弄不好腰帶和其他部分,忍不住搓火地猛扯了幾下腰帶,對著外面叫道:“袁放,你在外面嗎?你會不會穿女人衣服?”
    “啊?我我我我我我我……”
    賀穆蘭只聽到什麼東西撞在門板上的聲音,然後是劇烈地咳嗽:“咳咳咳,咳咳咳,要不我去找個女人?”
    “這黑燈瞎火,還是下雨,到哪兒去找侍女?賀夫人的人都被接走了,我阿母又不需要人伺候,你難道去隔壁借人嗎?整個府裡也就你見過這種繁復的女裝,過來幫把手!”
    賀穆蘭不以為然地對著外面輕喝。
    “不然的話,去請若干人過來。他喝的有些多,還不知道能不能走動路……”
    賀穆蘭煩躁地抓了抓披下來的頭發。
    “咳咳,那我進來了。”
    袁放少有的斯文,輕輕推開了門,對著正在和腰帶“打架”的賀穆蘭低聲道:“勞煩將軍轉過身,這腰帶要從後面弄……”
    賀穆蘭無所謂地張開雙手,裡面反正穿的是褲子,自在的很。
    袁放輕手輕腳地回想著幼時婢女們怎麼伺候自己母親的,依樣畫葫蘆的將賀穆蘭的腰帶整理好,由於花木蘭的腿長腰肢又結實,袁放特意將腰帶系的高了一些,顯得她格外纖細修長。
    系完腰帶以後,順手替她整理了下後面的領子,讓她露出半截脖子……
    呃……
    還是弄回去吧。
    賀穆蘭只覺得自己的身後有一雙手在身後折騰了一會兒,然後小心翼翼圈到了身前,靈活至極地就這麼在前方打了個結,撫平了腰側回到身後,還細心的替她拎了拎後面的領子,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還好府裡有位貨真價實的士族郎君,否則我就白忙活了。”
    她經常被那羅渾和陳節伺候穿戴盔甲,在各處折騰已經習慣了,毫無所覺地拍了拍袁放的肩膀。
    “那些首飾我也不會用,不知道哪用在哪兒,就交給你了。”
    賀穆蘭坐到鏡子前,取了首飾匣子裡一根類似長笄的金飾將前方的頭發卷在頭頂固定,露出整個額頭,剩下的部分就隨它這麼披著,反正她也不會梳女人的發髻。
    一雙修長的手從她的肩頭伸了過來,由於賀穆蘭是坐著,而身後的人站著,賀穆蘭也不知道袁放此時是以什麼樣的表情在挑選著匣子裡合適的首飾。
    她只覺得氣氛一下子有些肅穆起來,袁放的手指從每一件金器上摩挲而過,大有自己出戰前檢查兵器的慎重,受這氣氛感染,賀穆蘭將背挺得猶如要上戰場的將士,一動不動的接受著袁放的“檢閱”。
    北涼深受佛門影響,故而女人的衣衫裝束帶著一種佛門的風格,又因為西域各族風格與中原相異,所以各種物件風格完全不似中原,北涼產金,金子做的首飾也就格外受其影響。
    袁放選擇拿金首飾來是有原因的,賀穆蘭年紀畢竟不小了,珠翠已經顯得輕浮,她選的衣衫顏色比較深,其他首飾也壓不住。
    如今那些像是飛天和菩薩所用的小寶冠、長簪等首飾,被袁放用一種朝聖者的心態慎而慎之地簪在賀穆蘭頭上合適的地方,他只用了盡心挑選的幾種就停了手,發出了油然而生的喟歎:
    “也許這輩子只能見將軍這一次這樣的打扮,可袁某也已經覺得死而無憾了。”
    聽起來好像不算難看?
    賀穆蘭心中的不安打消了一點,對著鏡子扭了扭頭,發現雖然沒有耳環、項鏈等繁復的打扮,但以這些北涼首飾的簡潔造型來看,這樣簡單的點綴反而是對的,至少看起來將刻意喬裝成林青霞的凌厲氣質襯托的更相得益彰。
    她站起身,擺動了兩下有些沉的頭頂,心有戚戚焉地說著:“女子梳妝打扮一番,花的時間比我出陣前的准備還長,也許你說的不錯,這樣的打扮或許這輩子就這一次了……”
    要不是喝多了一時口快,在這裡坐上一個時辰就為了把自己打扮的能見人這種事,她是想都不會想的。
    賀穆蘭站起身,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扭頭對袁放開口:“我去宴廳見他們,你……”
    袁放卻三兩步走到賀穆蘭翻開的衣箱裡找出一條帔帛,給賀穆蘭搭在臂上,依舊低著頭說:“紫色有些顯老,將軍氣勢又太過深沉,用一條帔帛會顯得飄逸些。”
    得,越發像飛天了。
    賀穆蘭好笑地看著袁放:“怎麼,我太丑了,你怎麼頭都不抬?”
    “見慣了將軍的戎裝,現在有些不自在,將軍不要管我……”袁放只覺得心跳的快要蹦出去,那迎面而來的冷傲殺伐之氣混合著女裝的柔美,竟糅合成一種奇特的氣質,讓袁放不由得產生膜拜的沖動。
    他過去十分唾棄自己的兄長偏好胡人,甚至引以為恥,可如今見到賀穆蘭這種完全不同於任何類型、任何性別、任何人的扮相,袁放頓時明白了他和他的兄長也沒有什麼區別,血脈是互通的,他們天性裡追求的都是不同於尋常的女人。
    然而他畢竟知道這池水有多深,賀穆蘭完全不是他能夠肖想的人,甚至她“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都不是為了他,所以性格冷靜自持的袁放只得將這份驚艷埋到心底,忍住親吻她腳背的沖動,畢恭畢敬地像是替將軍穿戴甲胄那般地對待著賀穆蘭。
    對於賀穆蘭來說,這一身也許比甲胄還要沉重就是了。
    “無妨,反正等會見了火伴我就要換掉的。”賀穆蘭的輕笑聲從袁放垂著的腦袋上傳來。
    “現在麻煩的是,穿成這樣不能帶蓑笠,我得怎麼過去!”
    “這倒容易……”
    聞言,袁放漸漸抬起了頭,在一片暈黃的燭火之中,對著賀穆蘭微微彎了彎身子:
    “花將軍,某願效犬馬之勞。”
    ***
    下雨確實是個很煩躁的事情,即使這座侯府早已經把下雨規劃進去而設立了不少游廊,但有些門是必須要冒雨的。
    所以一到下雨,家中的女眷少不了有撐傘的僕人。
    賀穆蘭從未想過自己穿成花木蘭後,還有小心翼翼的提著裙擺和帔帛,讓別人為自己撐著傘的一天。
    說實話,若不是擔心自己這樣子被太多人看見,賀穆蘭其實不太想“折煞”袁放,替自己做這種撐傘的事情。
    他雖名義上是主簿,但因為北涼已平,只要等菩提退位,陛下肯定是要派他建立官商,通暢商路的,說不得日後就是富甲一方的豪賈,甚至是執掌戶曹的大吏,若袁放日後想起這段往事,不見得有現在這樣平靜。
    人的心態,是會隨著所處位置的不同而改變的。
    但袁放執意要自己替她撐傘,她也就受了,只是路上未免還是有些尷尬:“你不必全擋著我,自己進來一點就是,衣衫濕了就濕了……”
    滿臉是水,全身被細雨浸濕的袁放搖了搖頭:“沒事,這樣反倒舒暢,也好久沒淋過雨了。”
    就讓他靜一靜吧。
    賀穆蘭提著衣衫,小心翼翼地踩過積水的地方,腳上甚至還穿著可笑的皮靴,然而卻沒人注意這些小節……
    “我剛剛好像看到袁主簿為一個女人撐著傘過去了?”巡夜的虎賁軍拍了拍同伴的背。
    “你看到了嗎?游廊那邊!”
    “我還以為我眼花,你也看見了?”
    站在廊下躲雨的親衛驚得瞪大了眼睛。“難道我們又守護不力,讓女人跑進來了?”
    “下這麼大雨,翻牆也翻不過來啊,牆頭青苔這麼滑!”
    那虎賁軍一副見了鬼的樣子。
    “看方向,是往宴廳去的,我們府裡沒有女人,難道是從外面帶來的?還讓袁主簿親自去……”
    “看那料子,像是遍身羅綺,難道是什麼貴女?”
    “你家貴女這晚上出門?再豪放也會被打斷腿吧!”
    “難不成,花將軍的同火……”
    幾個虎賁軍露出驚悚的表情,異口同聲地驚叫:“招/妓?”
    “這些大人物太會玩了……”某個虎賁軍露出羨慕的表情,“花將軍可是女人,居然敢這麼干……”
    “花將軍剛剛回房了,你沒看到嗎?說不定是若干家郎君召的,他們這些貴人啊……反正我們是鄉下人,見的少……”
    “嘖嘖,真沒想到啊,若干將軍也就算了,那羅渾將軍那樣冷面冷心的人,也好這個……還有那個左手有傷的,還帶著孩子呢!”
    另一個虎賁軍簡直就像是看到天上有牛在跑。
    “這麼多人,又是在我們府裡,不見得是妓子,看那窄袖和褲子,有可能是助興的舞姬,我看那穿著和走路的姿勢,不太像是妖魅之人,倒有些像是那些坊中舞劍器的大家……”
    一個出身還算不錯的虎賁軍打岔:“不要胡亂猜測,壞了我們家將軍的名聲。”
    花將軍畢竟是女人,府裡狎妓實在太悚然了。
    這些親衛都是對賀穆蘭忠心耿耿之人,否則也不會被那羅渾從五千人裡挑出來做親衛,都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一個個決定將這件事就在心中爛死,這輩子也不會說出去……
    自家將軍的好友趁她不在找了個女人作陪的什麼,這麼沒有節操的事情,讓他們只想說——
    “收人嗎?請帶我一個!”
    嚶嚶嚶,主將是女人,也少了許多“福利”啊!
    ***
    袁放護送著賀穆蘭一路到了戒備嚴密的宴廳,還未走到大門口,就見到一肚子火的陳節帶著人幾步竄上前來,大聲喝著:
    “將軍在此宴客,閒雜人等不可靠近,是誰……咦?袁主簿?你怎麼……?”
    陳節奇怪地看著傘下的女人,眉毛蹙得更深了。
    “就算是你,也不能這個時候帶女人進來見將軍,而且將軍不在宴廳,剛剛回房去了,你來這裡不是添亂嗎?要是那羅渾看到了,又要……”
    “陳節,退下,是我。”
    傘下的賀穆蘭用手微微格開袁放的手,舉起了手中的琉璃燈,對著陳節笑道:“不必緊張。”
    琉璃燈下,賀穆蘭畫的微微飛起的眉毛和稍顯冷艷的眼角一下子撞入陳節的眼中,她口裡雖然說著“不必緊張”,可陳節卻驚訝得一屁股坐到了台階上,撞得尾骨生疼,連聲大叫:
    “天啊,有個女人和我們家將軍聲音一樣!”
    她是不是該慶幸陳節還看得出自己是個女人?
    她五官幾乎沒什麼太大變化,米分也不是這個時代常用的□□,而是添了一些姜黃變得稍沉一點,現在看看,好像效果也不錯。
    “就是花將軍,還不速速讓開!”袁放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讓我們到廊下去!”
    陳節像是見到鬼一般連滾帶爬地跑開了,院內眾虎賁郎也像是嚇得不輕,但眼睛卻像是被賀穆蘭的臉吸住一般不停地看了過去,只覺得這人明明就是自己家將軍,連塗脂抹米分都沒有做(請原諒他們眼瘸),只換了一件衣衫,戴了些首飾,就完全看不出來了……
    夭壽啊!甚至連頭發都沒梳好,還滿頭披發!
    可怎麼看了以後就那麼想跪呢!
    在宴廳之中飲酒的同火們已經喝了一個多時辰了,出去放水都放了許多回,吐羅大蠻和若干人酩酊大醉之下相擁而眠,狄葉飛和那羅渾還在小酌,阿單卓早就已經困倒,睡在阿單志奇的大腿上,呼嚕打的震天響。
    若不是他們心中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賀穆蘭的女裝,這一群喝高了的漢子早就回房去休息了,何必橫七豎八的躺倒一地就這麼枯等?
    阿單志奇正摸著兒子的小腦袋,突然聽到外面陳節大聲尖叫一句“天啊,有個女人和我們家將軍聲音一樣”,頓時輕笑著拍了拍手。
    “看樣子是木蘭回來了,快快快,去把燈芯撥亮,讓我們看看‘兄弟’如何變‘姊妹’!”
    那羅渾哭笑不得地邊搖頭邊站起身,去把宴廳裡幾盞燈燭撥亮,路過若干人時不小心踩了若干人一腳,把若干人也踩醒了,“哎喲”一聲嗖地坐了起來。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火長回來了嗎?”
    他醉眼惺忪地揉著眼睛。
    “在哪兒呢?哪兒呢?”
    吐羅大蠻也被吵得掀開了一只眼皮:“哪裡有人?你喝多了吧?”
    “你才喝多了!”當然喝多了的若干人否認完後搖晃著腦袋:“火長是不是也喝多了?醉在哪裡了,怎麼還沒來?這大雨天,真倒在哪裡要淋風寒的……”
    狄葉飛倒覺得這樣等待的時候越長越好,他根本無法想象賀穆蘭女裝是什麼樣子,但聽到若干人這麼一說,頓時也覺得會不會真是賀穆蘭喝高了躺到哪裡了,立刻有些緊張的站起身子……
    就在一群人醉的醉,笑的笑,急的急之時,宴廳的門被直接推開,送賀穆蘭入屋的袁放被一屋子的酒氣、肉香熏的直捂住鼻子收傘退後幾步。
    只見得提著燈的賀穆蘭用“豪邁”的步子掩飾住心中的緊張,大步邁進了廳裡,對著昔日的同火們微微昂首,行了個常禮。
    “花木蘭如約而來。”
    咚!
    阿單志奇驚訝地想要站起身,卻忘了腿上還有兒子,可憐的阿單卓整個後腦勺落到地上,撞得直接驚醒,嚎叫了起來:“啊啊,腦袋!腦袋要碎掉了!”
    “嘶!”
    那羅渾正在撥燈,正和一身紫衣的賀穆蘭打了個照面,嚇得手中的撥桿落地,慌亂之下竟用手指去撥燈芯,被火撩的齜牙咧嘴收了回來。
    若干人最是可笑,竟將吐羅大蠻攔腰一抱,將他壓倒在地:“我們確實醉了,你看我都眼花了,居然看到一個女菩薩進來,還說自己是花木蘭,我們再睡一會兒,等火長來了喊我……”
    “別壓我!老子得起來行禮!”吐羅大蠻三兩下扯開若干人的手臂,一下子跳了起來,直奔賀穆蘭身前俯身下拜:
    “您是火長的阿姊是吧?聽說你早些年嫁到沃野去了,真巧,我也在沃野……阿姊什麼時候回來的?在下家中有一兒子,不知阿姊有沒有女兒……”
    “你兒子才一歲吧?”
    賀穆蘭苦笑不得地推開吐羅大蠻抵過來的額頭,笑著道:“我肩膀還沒好,燈太沉了有些受不住,快給我拿走!”
    側裡一只手突然伸了過來,從賀穆蘭手中拿走琉璃燈盞,就這麼站在那裡,猶如一座雕塑,半天也沒有吐出一個字。
    滿頭白發的狄葉飛舉著琉璃燈,猶如天上降下的謫仙,凝視著這世間獨一無二的女神,滿眼都是不可思議。
    “阿爺,你居然看別的女人!我回家要告訴娘親,讓她打斷你的腿!”
    阿單卓看了看殿中立著的女人,只覺得對方氣勢驚人,雖說並不怎麼美貌,可那股氣質絕不是家裡性格溫柔的阿母能及得上的,心中立刻油然升起了濃重的危機感,扯著嗓子大叫了起來。
    “別亂說,這是你花姨!”
    阿單志奇心疼兒子的後腦勺,又覺得他實在好笑,對著他的腦門彈了一記,再看看滿屋子已經傻掉了伙伴們,也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擋住了身後一片狼藉的酒壇和亂骨……
    真是,打扮成這樣,他們簡直就跟進錯了仙宮的土匪一樣……
    “花姨?”
    阿單卓瞪大了眼睛,看著突然笑開了的賀穆蘭,頓時嚎哭了起來。
    “嗚嗚嗚嗚,我不要這個花姨!還我剛才的花姨!!!”
    阿爺和這樣的花姨玩,他娘親會離家出走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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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5 21:00:08 |只看該作者
☆、第477章 我能理解

賀穆蘭的女裝之所以成功,乃是因為現在是天黑,“燈下黑”也好,“燈下看美人”也好,都是因為古代燭火昏暗的光線會把人的美感放大很多倍。
    賀穆蘭無疑是不漂亮的,但“美”卻和漂亮無關,更多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一種捨我其誰的氣勢,一種誰也模仿不來的天性。
    赫連明珠很漂亮,興平公主更是艷冠天下,狄葉飛的五官也精致的讓人不可思議,但花木蘭的“美”已經超脫了性別,你說她是男人也行,說她是女人也行,這是一種包容和堅強,已經超越了性別之分。
    所以袁放震驚了,若干人震驚了,吐羅大蠻震驚了,狄葉飛震驚了,那羅渾也震驚了,只有對花木蘭一直抱有“理解”心態的阿單志奇沒有太過失態,但阿單卓的表現,已經足以表明眾人對賀穆蘭“出門見火伴,火伴皆驚忙”的感覺。
    好不容易把阿單卓哄到不哭,若干人和吐羅大蠻不停地圍著賀穆蘭看,一下子摸摸裙角,一下子摸摸頭飾,就像是想知道這個“花木蘭”是不是誰吹口氣變成的。
    賀穆蘭也被他們搞到無語,就這麼穿著一身女裝席地而坐,對他們笑道:“要見我女裝的樣子,也見到了,看你們喝的不少,是不是去休息了?”
    “火火火長……”若干人紅著一張臉,“我們還是按以前的房間睡嗎?”
    他可就睡在火長隔壁。
    賀穆蘭還沒說話,一旁的狄葉飛突然“噌”地一下站了起來,胡言亂語道:“燈怎麼又暗了?我去撥撥……”
    “挑燈桿給我弄掉……”那羅渾手指還在隱隱生疼,一句話噎在嘴裡,就見到狄葉飛三兩步跑去了燈邊,只能歎了口氣,沒有再言。
    狄葉飛以前歇在花府時,十次倒有五次是住在賀穆蘭外間的。
    為何會尷尬地抱頭亂跑,不言而喻。
    若干人大概也是想到了這件事,稍有不自在地咳嗽了幾聲,大有恨自己多嘴的趨勢。
    就在賀穆蘭准備回答之時,外面候著的“真管家”袁放敲了敲門:“將軍,各位使君的住處我已經安排好了,是不是可以讓僕人進來收拾宴廳了?”
    阿單志奇善解人意地站起身,牽起自己花貓臉的兒子:“夜已經深了,倒耽誤火長的家人,我們還是明日再聚吧,反正來日方長。”
    狄葉飛也好,那羅渾也好,此時面對著女裝的賀穆蘭都有十二萬分的不自在,並不是因為對方難看,而是一種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的別扭,此時聞言紛紛點頭,隨著賀穆蘭出了宴廳。
    賀夫人在的時候已經把後院和主院都整理出來了,平日也有打掃的僕人,所以袁放安排的很方便,除了狄葉飛和那羅渾一間,若干人住在自己原本的房間,其他人也都離賀穆蘭的屋子不遠。
    一場宴廳就此散了宴,吐羅大蠻已經喝得頭暈眼花,被陳節攙扶著離開的,若干人則像是賀穆蘭養的小狗一般只知道傻乎乎地跟在她後面。狄葉飛不緊不慢地跟著賀穆蘭,身側站著擔心他喝多了摔倒而關切地看著他的那羅渾,就這麼往主院而去。
    “看到了沒有,果然是他們找的女人……”幾個巡夜的虎賁軍竊竊私語,“就是感覺那個女人看起來很面熟啊?”
    “你看哪個女人都面熟!”一個虎賁軍黑燈瞎火下看了幾眼,立刻有了定論:“袁主簿出身士族,能讓他躬身提著琉璃燈的,一定不是什麼小門小戶的女人,而且看穿著打扮,一定是絕色美人……”
    “這麼高的絕色美人?”另一個虎賁軍搖了搖頭,“看那身量,有我們家將軍高了!”
    “你不說我還沒想起來……”先前說話的虎賁軍看著一行人從自己身前走過,連忙躬下身子,等人走遠了才直起來,對著兩邊的同伴震驚地說道:“怎麼看起來像是我們家將軍啊!”
    “瞎說什麼!我們家將軍那般黑!”
    “我們家將軍哪有這樣的……咦?那好像是將軍早上穿的鞋?”
    “會不會是將軍之前來這裡投靠的族姐啊?不是說是少有的美人兒,看著背影都會心動嗎?”有一個不能接受的虎賁軍小聲嘀咕,“我們家將軍才不會穿女裝亂跑呢。”
    這個話題似乎拐到眾人都不能接受的方向去了,巡夜的虎賁軍們都自發地閉住了嘴,不再討論這個話題。
    “巡夜……繼續巡夜……”
    “好好……”
    今夜月黑風高,又是小雨剛過,地面濕滑,到處都是泥土混合著雨水的清新味道,花府十分寬敞,還是昔日的侯府,其建築之精美、房間之寬敞舒適,自不是吐羅大蠻和阿單志奇等人窄小的家中可比,但這樣舒適寬敞的房間,卻有不少人偏偏失眠了。
    鄭宗自是不必多說,他幾乎是恨不得打個地道到宴廳去看看他們在聊什麼,然而內心謹慎的一面制止了他做這麼討人嫌的舉動,只能不停地在院門前踱著步子,伸長腦袋想要看見那邊的情況。
    等雨下小的時候,宴廳也散了,可他躺在房裡,卻發自內心的感覺到自己就是個“外人”。
    若不是做了“譯官”,他根本和花木蘭是兩個世界的人,日後哪怕他當了白鷺,也沒有和這位女將軍有任何交集的可能。
    “我得想個法子,讓她以後離不開我,也和他們一樣……”鄭宗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也能和他們一起歡笑,一起饗宴,不必避開……”
    吐羅大蠻則是胡亂說著夢話:“是女人……唔,是男人……是不男不女……到底是什麼?媳婦我沒騙人……媳婦我……不要……不要跪石頭……”
    若干人也在胡思亂想,但他性格單純,認准的事情不會變動,既然花木蘭一日是火長,就一輩子是他的火長,哪怕變成天仙或是妖怪也是他的火長,所以只是回味了一番女火長的樣子,就覺得酒勁兒上來了,進入半睡半醒之間。
    狄葉飛已經在榻上躺了一陣,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索性一下子跳起,喝了幾口冷水,坐在窗下發呆。
    這一發呆,便看到院門邊出現了一盞小燈,一身紫衣的賀穆蘭捏著一個什麼東西走進了二門,狄葉飛也不知道怎麼鬼使神差的,居然從窗邊突然一下子趴了下去,將整個身體藏在窗子底下,裝作什麼都沒看到的樣子。
    “是來找我的嗎?這大半夜……”
    狄葉飛全身都貼在地上,雨水過後的地上帶著一股濕漉漉的氣息,可狄葉飛卻毫無所覺一般胡思亂想著。
    “她還穿著女裝,這晚上獨自出來?天啊,我是不是該躺倒榻上去?我在這裡趴著做什麼呢?她要推門進來,看到我這蠢樣子……”
    狄葉飛腸子都悔青了,不知道是該直起身子讓賀穆蘭感覺到自己就在窗邊,還是索性裝作醉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就在已經白了頭的狄葉飛大有再把頭發愁白一遍的勢頭之時,賀穆蘭卻拐了一個小彎,經過狄葉飛的窗前,向著阿單志奇的房門口而去。
    狄葉飛只覺得貼著地面的心口從火熱地快要跳出來變得差點跌進了冰窟裡,涼的四肢五骸都在發麻,他覺得自己的五感變得無限集中,不知是因為太靜還是因為他太在意,狄葉飛甚至能聽到外面發出的聲音。
    篤篤篤。
    “誰?”
    “阿單兄,是我。”
    “咦?”
    阿單志奇的腳步聲之後,嘎吱一聲,門打開了。
    “阿單兄可否陪我走走?”
    賀穆蘭稍顯迷茫的聲音在一片寂靜中顯得十分清晰。
    “……我不認識路,你帶好路就成。”
    阿單志奇一直是這麼體貼的,從不問原因,只是去做。
    趴在地上的狄葉飛就這麼聽著兩人的腳步聲走遠,窗外的琉璃燈一晃一晃的,晃的他的眼睛都開始迷糊了起來,等腳步聲走遠了,他才重新爬起身子,望著房門前的那扇門,只覺得自己十分可笑。
    “你在想什麼?想著花木蘭進來和你直訴衷腸?論可靠,你在她心中甚至不及阿單志奇。”
    狄葉飛自言自語地走回榻前,一下子仰倒在榻上。
    “你居然還想像個女人那樣跟上去聽一聽?夠了!別讓自己從低微變得卑賤……”
    ***
    狄葉飛有一點自苦的不錯,若論“可靠”,同火這麼多人裡,沒有一個能達到阿單志奇在賀穆蘭心目中的特殊地位。
    三生三世,阿單志奇帶給賀穆蘭的影響都是巨大的。他就像是賀穆蘭人生道路上指路的明燈,每一次在她迷茫之時,都會給她指明清晰的道路,讓她醍醐灌頂,猶如新生。
    初到北朝時,她第一個回憶起的同火就是這位“火長”,後來被亂馬踩死那次,她能夠融入中軍,也是因為阿單志奇。
    也許是年齡的原因,他看待同火所有人都有一種“大哥哥”式的包容,讓人不由自主的向他傾訴。
    賀穆蘭進了房原本也是想休息的,但對著鏡子准備卸妝時,卻有了女人的通病——我花了一個時辰折騰了自己,這點時間就要全部折騰沒了?
    在屋裡枯坐了一會兒以後,賀穆蘭由衷的覺得日後如果過的是這種每天起床先花一個時辰打扮再出門才能見人的人,比自己上陣打仗還要難以接受,再想到前世解甲歸田的“花木蘭”過的是什麼生活,莫名的升起了一股焦躁。
    正是這股焦躁讓賀穆蘭重新提起琉璃燈,去阿單志奇的院子裡找開解。
    花家的院子非常大,但因為賀穆蘭是窮鬼,所以花草並不繁盛,都是開府時各方朋友送的賀議,有的還活著,有的已經枯了,看起來格外蕭條。
    賀穆蘭提著燈籠,領著阿單志奇到了一處避風遮雨的亭子裡,將那盞琉璃風燈放置在亭中的石桌上,就這麼坐了下來,示意阿單志奇也坐。
    “這黑夜裡看不清你臉,總覺得自己是半夜在和女人單獨見面,挺心虛的。”阿單志奇摸了摸鼻子坐下。
    “除了你嫂子,我還沒有和哪個女人半夜出來過呢。”
    “就是因為會有這麼多的不自在,所以我才一直沒有揭露過自己的身份啊。”賀穆蘭沙啞的聲音在清冽的夜風之中也帶上了幾絲涼意:“男人和女人,有時候實在差太多了。”
    “我們會來這裡,其實是收到了京中的來信。”阿單志奇單手搭在亭邊,突然開口:“信是從軍府送來的,說你其實是個女人,京中一片嘩然,所以軍府向我們這些同火搜集證據……”
    “我擔心你會出事,便連夜送信給昔日的同火們,讓他們來找你,我也收拾東西,和你嫂子知會了一聲,就帶著阿單卓來了。”
    他淡淡地說明來意:“其實我以前一直都覺得你藏著什麼秘密,你從來不和我們洗浴,不和我們一起如廁,你怕我們掀你的衣服,你對待狄葉飛和其他人完全不同……但因為你面對我們表現的太自在,讓我也無法不自在,從未想過要去查一查你的‘秘密’。對我們來說,你是值得信任的可靠‘火長’,是萬夫莫敵的‘猛將’,就足夠了……”
    賀穆蘭只覺得從心底升起一股暖意,連嘴角都泛出了笑意:“是沒見過我這麼沒羞沒臊的女人吧?就算見到你們洗澡換衣連臉色都不變一下,更別說那時候狄葉飛和吐羅大蠻……”
    “好好好,這個就別提了!”阿單志奇有些受不住地抬起手。“我都不知道狄葉飛和若干人是怎麼能自如的面對你的,我一想到夏天我們操練完都是直接光著在帳子裡洗澡的,現在就想刨個洞鑽進去!”
    “哈哈,何止是你們,就算是陛下和穎川王,我見的還少嗎?這世上像我這樣的女子,恐怕也找不到幾個了。”賀穆蘭快意地笑著,“若干人知道我是女人的時候,臉都綠了,幾天都躲著我走。”
    “狄葉飛,是不是對你有愛慕之意?”冷不防的,阿單志奇開了口,“你們之間,有一絲不對勁,和我們在黑山時大有不同。”
    阿單志奇的敏銳有時候讓他的善解人意也沒那麼可愛了,賀穆蘭心虛地將臉側了側:“他之前跟我說過斷袖什麼,我跟他說我是女人,他壓根不信,還讓我去照照鏡子。說實話,我沒想過婚配之事,也不知道如何面對他,這件事……我只想先放一放。”
    她哪裡有閒心思去談戀愛?
    阿單志奇也是成家立業之人,雖然希望賀穆蘭未來能有個伴,卻不想她被“情義”所綁架,而不得不同意身邊之人的愛慕和追求,對於這種事情也能夠理解。
    他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地直起身子,聲音帶著一絲關切:“那以後呢?你想好該怎麼走自己的路了嗎?真要解甲歸田?”
    聲音之中只有關心,既沒有拓跋燾的不敢置信和痛苦,也沒有其他人的或悲或喜,就像是見到一位多年的老友,只在意對方心理的感受,所以對她做出的一切選擇都表示理解。
    阿單志奇的問話更多的像是問她“想好了以後的路沒有”,而不是和其他人一般問她“為什麼要解甲歸田”。
    賀穆蘭一下子就覺得從鼻子到喉嚨都是又酸又澀,為了掩飾這種失態,忍不住上下點了點頭,悶著聲音回答:“出使北涼,我死了兩千多兄弟,我想用一段時間去拜訪一下這些戰死同袍的家裡,看看能做點什麼,然後再考慮是回鄉做個田捨翁,還是開個武館教人習武……”
    她自嘲地笑了笑:“如果他們不覺得我是女武師丟人的話,憑我的本事,將那兩千多同袍的子弟教導出來不是難事。”
    “你竟把陣亡將士的責任也背在自己身上了?”阿單志奇不可思議地低呼,“我等軍戶,原本就是准備好隨時為國盡忠而戰死的!”
    “他們不同。”賀穆蘭的眼前出現那一片鋪天蓋地的黃沙,那些駝鈴聲聲、那沙子發出的怪響似乎還在耳邊。
    “他們是因為我的輕信和疏忽喪命的。是我讓他們的犧牲變得毫無價值,不值一提,甚至不能以戰死撫恤……”
    她偏著頭看向阿單志奇。
    “若我們還是在黑山之時,還是身為小卒的時候,要是遇到這樣的事情,一定也希望主將能負擔起我們家人的未來吧?哪怕不是主將,有隨便誰也好,能告訴我們的家人,我不是死的沒有價值,不是倒霉遇見風沙,哪怕是死於陷阱,死於主將的疏忽,那對於我們的家人來說,也是極大的安慰。”
    “你還是和過去一樣……”阿單志奇的歎息在夜風中化成幽幽的輕顫。“還在黑山之時,我就覺得你很特別……”
    “為什麼一個活人,總是在思考死人的想法呢?為什麼總是將自己代入死者的想法,去思考死後的世界?那些戰死者家人和其他關聯者的未來?收斂也好,撫恤戰死遺孤也好,甚至你不肯‘打掃’戰場,都讓我們心中升起由衷的敬畏……和恐懼。”
    賀穆蘭第一次聽到阿單志奇和他說這個,忍不住抬起頭睜大了眼睛。
    阿單志奇以手支頤,在黑夜中看不清眼神和表情,但聲音卻是平靜的:
    “你以為,黑山那麼多人為什麼願意尊稱你為‘玄衣木蘭’?僅僅因為你會收斂,會縫合屍體,會安慰他們嗎?是因為你的想法和我們完全不同啊。”
    黑山啊……
    黑山……
    “同袍戰死,誰會顧慮我們這些目睹同袍戰死之人的感受?誰會告訴我們‘不是你的錯,不是你沒有盡好保護的責任’?誰會告訴功曹‘這些衣衫和你們看不起的破爛對他們家人來說,比戰利品還要重要’?花木蘭,黑山以前一直有一種傳聞,說你是曾經死過的,老天爺不收你讓你回來了,所以你才那麼明白死人會擔心會顧慮什麼。”
    她確實死過啊,不是老天爺不收她,而是有人將她的命從老天爺那裡搶過來了……
    什麼以死人的角度看問題,其實只是身為法醫的操守罷了。尊重死者的意願,傳遞死人的聲音,他們這些“屍語者”,看多了各種死後產生的悲歡離合,也就分外明白一個人的死亡,能給其他人帶來的震動有多大。
    有時候,不僅僅是家裡少了一個人這麼簡單。
    “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麼高尚……”賀穆蘭有些心虛地剖析著自己,“只不過是見的多,想的多罷了……也許是因為我其實是個女人,很多時候,思考的方式和你們都不同……”
    “我並沒有說你這樣不好的意思。而是想告訴你,有時候你的作用,並不是上陣殺人那麼簡單。”
    阿單志奇雙手合攏,抱於腦後,看著天上無星無月的陰雲。
    “我們的眼睛,很多時候就像這天空一樣,被一層雲遮著。我小時候,一直以為下雨前沒有星星月亮是某種定律,後來長大後經常看天,才知道,不是下雨前一定沒有星星,而是所有東西都被陰雲遮住了……”
    “你的心裡天生就沒有陰雲,所以你眼裡的世界,和我們眼裡的世界是不一樣的,對吧?”
    阿單志奇的輕笑聲響起。
    “我們就像我小時候那樣,因為太習以為常了,就覺得天空黑乎乎是正常的。但是,因為你在,有時候能讓我們也隨著你的目光,透過那層雲,看到那些互相照亮彼此的星星。”
    “所以,不要妄自菲薄。也許你覺得累了,也許你覺得身上背了太多的罪孽,但有更多的人,因為你發現了彼此的存在。”
    賀穆蘭的臉因為阿單志奇的誇獎而一下子燒紅了起來。
    “我們並不孤獨,我們也沒有自己認為的那麼渺小,也會有人因為我們的死而傷心流淚,有人會明白我們活著和死去的選擇一樣艱難……”阿單志奇的聲音是如此的堅定。
    “這是我從你身上看到的。所以,我相信你的選擇都是正確的。你想要做什麼,就放手去做吧,就算那些不理解的,日後都會理解的……”
    他爽朗的笑了起來。
    “就跟在黑山時,我們剛開始都不能理解你一般。”

☆、第478章 楊柳 依依

第二日,所有同火們起床,都頂著一副深深的黑眼圈,狄葉飛原本一早起來看到自己的臉色和眼圈還有些尷尬,待一出門用早膳,發現每個人都是這樣,一下子也就自在起來。
    讓所有人失望的是,昨夜還一身女裝的賀穆蘭,今早再出現依舊是一身男人的便服打扮,半點昨夜讓人驚艷的痕跡都沒有了,這讓她的同火們都不由得扼腕而歎。
    “老子不會畫畫,可惜了!”
    這是吐羅大蠻。
    “要是有一種法術,能把昨夜的火長變成畫保存就好了!”
    這是若干人。
    “還好今日恢復正常,否則可以預見又是一片修羅地獄……”
    這是那羅渾。
    “嗚嗚嗚,我錯了!我居然沒有抱大腿表現出我的仰慕之情!”
    這是陳節。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這是深深覺得又一次被排斥了的鄭宗。
    狄葉飛和袁放在小聲討論著昨夜那件衣服和首飾的來歷,狄葉飛覺得那些東西很眼熟,好像自己也有,在得知是來自北涼的首飾之後,狄葉飛立刻醒悟為何會覺得眼熟——他當然眼熟,作為高車虎賁的主將,他的戰利品裡也有不少是這類的首飾。
    原本想帶回國後將它們換成錢的狄葉飛,突然覺得自己不怎麼缺錢了。
    “阿單卓,你阿爺呢?”
    賀穆蘭左看右看,發現只有阿單志奇不在,不由得好奇,“怎麼把你一個人丟下了?”
    “去接胡力渾阿叔了!”阿單卓大口呼嚕著從未喝過的雞絲稻米粥,口齒不清地回答:“一大早就走了!”
    “是的,早晨騎馬走的。”袁放起的最早,連忙應和,“我忘了和將軍說了。”
    他們是來做客,自然來去自如,賀穆蘭早上破天荒沒有起大早,阿單志奇找賀穆蘭撲了個空,便告知了袁放才走。
    “花將軍,我看你今天高興的很,是發生什麼好事了嗎?”
    鄭宗一邊喝粥,一邊用余光不停望向賀穆蘭。
    “你發現了?”賀穆蘭微微一笑。“想通了一些事情,所以心情好了不少。”
    她單手執箸多有不便,狄葉飛狀似無意的把幾個賀穆蘭愛吃的小菜移到她的面前,引起她的笑意:
    “不必這樣,我夠得到。”
    狄葉飛也不多言,點點頭,繼續吃著自己的粥,安靜的像是一幅畫一般,內心卻已經在飛快的思考著。
    ‘火長想通了一些事情,是那些事?是和阿單志奇昨夜出去後想通的嗎?’
    狄葉飛的筷子一頓。
    ‘以阿單志奇的性格,定是開解了火長什麼。也好,總算也是有些裨益,比火長一個人煩惱好……’
    鄭宗見狄葉飛“抱大腿”,立刻也不甘示弱的夾起一筷子肉脯放在賀穆蘭碗裡,便放邊笑:“花將軍這‘圓桌’真是不錯,所有人都能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比分席熱鬧多了!”
    賀穆蘭府裡的“家具”早就因為這段時間紈褲的拜訪而出了名,由於賀穆蘭向感興趣的郎君和女郎們推薦了木桶巷的那位木匠,現在這位木匠也有了活計,在東城又開了一家鋪子,專門“私人訂制”這類的“花氏家具”。
    那木匠先前還帶著厚禮來答謝過賀穆蘭,這時代要是弄“盜版”可不是小事情,名聲盡毀就算了,弄不好還會家破人亡,尤其盜版的還算是個人物時。賀穆蘭既然願意向其他人推薦這位木匠,那肯定是不介意他推廣這類家具的,所以出面收了他的厚禮,也告知他可以繼續做這些家具,自己不會追究他的責任,也不會自己開什麼家具鋪子。
    如果賀穆蘭不收他的禮,他是怎麼也不敢開鋪子的,正因為賀穆蘭不但收了還表現出對這一塊不感興趣的樣子,這位木匠立刻誠惶誠恐地跪謝過她的恩典,不但保證以後花府的家具他包了,還將新式家具都命名為“將軍凳”、“將軍桌”等等,算是告知別人它的由來。
    其余還好,就是“花將軍塌”讓人有些無語,偏偏這個脫胎於“貴妃榻”的“花將軍塌”還賣的最好,似乎家中沒有一座軟榻都跟不上潮流似的,賀穆蘭也只能掩面認了自己變成一張塌的名字了。
    此時聽到鄭宗誇獎這張圓桌,賀穆蘭臉色更好了幾分,“這是小的,還有更大的,我准備讓人做個轉盤,這樣所有人都能夾到菜了。”
    “咦?還能這樣的?”
    吐羅大蠻幾人好奇,對著賀穆蘭連問起“轉桌”的情況,一大早和樂融融,“火長”又一次關系到所有人的“吃飯問題”,就像是回到了黑山之時。
    就在一群人就著桌子問題開始討論時,從外面巡視回來的虎賁軍氣喘吁吁地進了主院,高聲叫了起來。
    “將軍!將軍!天晴啦!那些郎君和女郎又來啦!”
    見鬼了啊!
    這是要把虎威將軍府當做園子逛的節奏怎麼地?
    能不能給留條活路啊!
    “又來了……”
    賀穆蘭掩面長歎。
    “這飯還沒吃完呢!”
    “怎麼回事?”
    吐羅大蠻和若干人莫名其妙地看向陳節。
    “自從將軍是女人的身份暴露之後,哪怕陛下命將軍在家閉門思過,天天就有不少人‘慕名而來’,有想要跟在將軍後面做‘娘子軍’的,有想要拜師學藝的,還有單純好奇女將軍是什麼樣子的,煩不勝煩……”
    陳節說到這個就來氣。
    “有些人來頭太大,我都不敢出手,將軍胳膊有傷,他們有的還要比試一下武藝,真他娘的……”
    他綠著臉捏緊了拳頭。
    “其實都還好,就是好奇心太重。真的知交,這陣子反倒上門少了,只是書信不斷……”賀穆蘭說的是獨孤諾等人。
    “你們且等等,我去打發了他們再……”
    “您有傷在身,哪裡需要您去。”鄭宗“溫柔”地笑著,笑的知道他個性的袁放等人打了個哆嗦,“我們去會會這些‘好奇心重’的。”
    吐羅大蠻和鄭宗不熟,但他性子直爽,聞言大笑:“這位雖然看起來文弱,性子卻不錯嘛!走走走,我們一起去打發他們!”
    “我也去看看。”
    若干人黑著臉站起身。“我們同火相聚,就給這些人攪和了!”
    “咳咳,那個若干,你堂姐也在。”那羅渾揉了揉眉頭。“若干家那位女郎,你堂叔的女兒……”
    “六娘?”若干人臉色一綠,“她不是在家裡嗎?”
    “聽說是你嫡母邀請她來小住,陪你快要出嫁的妹妹的。”
    “十四娘怎麼也摻和了?我的天啊……”
    若干人有些要縮下去的架勢。
    “我我我……我還是……”
    狄葉飛不屑地瞟了若干人一眼,對鄭宗和吐羅大蠻頷了頷首,“走,我們去看看……”
    好事者立刻跟上狄葉飛,狄葉飛在花家也是熟門熟路,連帶路都不用,當先領著一干同火去了。
    “喂……喂……你們溫柔點!”
    賀穆蘭手中粥還沒喝完,三兩口喝掉趕緊丟了碗追上。
    “都是好孩子,別嚇著人家……”
    ***
    狄葉飛是和軍府、軍營都報備過的,今日原本該先去宮中向拓跋燾請罪,然而從昨日起,他心中就有一腔邪火無處發洩,這些倒霉的兒郎們正好撞了槍口,狄葉飛又不是心慈手軟之人,更沒有兄弟姐妹需要顧及,當即就直奔大門。
    鄭宗也差不多如此,只不過比起狄葉飛,他的手段要更隱蔽些,跟在狄葉飛身後的他,看起來更像是藏在暗處隨時可以擇人而噬的毒蛇,比起狄葉飛這朵漂亮的霸王花,袁放更擔心的是鄭宗又玩陰的。
    饒是他們在怎麼做好了准備,一出門發現花家門口幾個家僕捧著木雁,其余幾個郎君在那裡互相拌著嘴,頓時就怒了。
    木雁是求親所用,就他們家火長,還輪得到這些胎毛都沒干的小子來求親?這膽子也太肥了吧!
    “你比花將軍小八歲,連功名都沒有一個,擺明著求娶花將軍就是為了個出身的,也好意思來這兒!”宇文家的郎君對著另一個氣急敗壞的郎君嘲笑,“你先去撒泡尿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
    “你那出身也是抱著花將軍大腿得的,說你胖就喘起來,別五十步笑一百步了!”被嘲笑的郎君抖了抖手中的韁繩,“我好歹長得俊俏,哪個女人不愛俊俏的郎君?”
    “是嘛?”
    鄭宗踱著步子過去,伸出臉看了看正在爭吵的兩位郎君。
    一個俊秀,一個英朗,確實都是長相過人的郎君。
    真是好的很,好的……
    讓人好想掐爛他們那張金玉其外的臉!
    感覺爪子有些癢的鄭宗,在看到他們兩個見到他的臉後皺起眉頭之後,感覺手指更加癢了。
    “兩位帶著木雁前來,是向花將軍求親的?”
    鄭宗笑瞇瞇的問。
    “你是誰?花將軍府上什麼時候多出一個人來?”
    宇文郎仗著跟隨賀穆蘭打過柔然人,擺出一副對花府了若指掌的樣子。
    “你管我上門是為何?”
    “我乃陛下身邊捨人,出使北涼剛剛回國的使臣,花將軍的生死之交,候官令素和君的副官……”
    鄭宗露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臉上的傷痕為他增添了幾分神秘的氣勢。
    “你問我是什麼人?”
    宇文再狂,也不敢得罪拓跋燾身邊的捨人(過氣)、白鷺官之首的副官,聞言只能恭恭敬敬地彎腰行禮。
    “見過這位使君。”
    他抬起身子,正視過鄭宗之後,眼光往後一瞟,頓時愣住。
    一身戎裝的狄葉飛帶著不屑的輕笑站在那裡,只是一眼,便足以讓眾人啞然。其蕭疏軒舉之處,讓人不住側目。
    狄葉飛的美,是有毒的。
    “不知這位是……”
    聽說花將軍府裡最近經常有女郎想要進她帳下效力,穿戎裝騎著馬來的都有,莫不是……
    雖然年紀大了點,頭發也莫名其妙是白的,但這般絕色……
    ‘哼哼,來向花將軍求親,還敢問別人?’
    鄭宗心頭一陣冷笑,哼道:“看來這位郎君是准備將木雁收回去了?”
    宇文郎聽到鄭宗的冷笑,整個人不由得一凜,連忙擺手:“不不不,我只是好奇怎麼又多了個女將軍……”
    糟了!
    有人要倒霉!
    吐羅大蠻和若干人不忍直視地捂住了眼睛。
    彭!
    “啊啊啊啊啊啊!”
    咚咚咚咚。
    一陣慘叫過後,刻意打扮過的宇文郎君只覺得天旋地轉,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叫喚,就被人直接丟出了花家的台階之下,滾得全身都是痕跡。
    宇文郎君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卻發現那位白發的女將軍正站在台階之上,似笑非笑地俯視著渾身是泥土的自己。
    “就這三腳貓的功夫,哪裡來的自信?”
    狄葉飛傷害完他的肉/體,還要傷害他的心靈。
    “你連我一招也過不了,還想進門?”
    “你卑鄙,你這是偷襲!”
    狄葉飛顏色再好,這些權貴子弟也不是從沒有過見過女人的童子雞,被這般折辱,再多的好感也沒了,當下提起袖子,就要大/干/一場。
    “我們再來比劃比劃!”
    “花將軍騙人!”
    就在劍拔弩張之前,尖細的女人聲音突然冒了出來。
    “不是說不收女兵嗎?這人哪裡來的!”
    “就是就是!連中年婦人都收了,為何不收我們這些年輕力壯的!”
    長得弱柳扶風,吹口氣似乎都能吹跑的苗條女郎昧著良心說著自己“力壯”,引起吐羅大蠻一陣悶笑。
    “中年婦人……”
    狄葉飛臉上青筋直冒,咬牙切齒地瞪視著她。
    “沒錯,就是說你!你什麼身份,居然讓花將軍為你開了後門?”那女郎氣呼呼地跺了跺腳。
    “別以為你長得高就能混過去,我手上功夫也不弱的!”
    “這些人都瘋了……”
    吐羅大蠻揉了揉眼,看著面前突然出現的一堆鶯鶯燕燕。
    “老子在軍中也算是一員猛將,怎麼就沒這麼多女人上門……”
    “因為你長得丑。”
    若干人涼涼開口。
    “火長難道長得漂亮?”
    吐羅大蠻反駁。
    “看過昨夜,你不覺得火長的女裝其實也能很……很……”
    若干人本來想用漂亮,結果發現用漂亮似乎不能形容,又找不到其他的詞兒,抓耳撓腮了半天。
    “很什麼?花將軍女裝很美嗎?”
    柔柔細細的聲音出現在若干人耳邊。
    “不但美,而且美的很有氣勢!我就沒見過那樣的女子……咦?”若干人被突然出現在面前的笑臉嚇得倒退三步,捂著心口大叫。
    “你是誰?”
    “你又是誰?”鵝蛋臉的漂亮少女嬉笑著開口,“我怎麼沒在花家見過你?你還沒說呢,花將軍女裝很美嗎?”
    “咦?真漂亮嗎?花將軍都不肯穿女裝給我們看呢!”
    “你們都是什麼人,為什麼能在花將軍身邊啊?”
    一群女子湧了上來,對著若干人和他身邊的吐羅大蠻左右夾擊,逼的兩人連連後退,大叫了起來。
    “狄葉飛,救命啊!”
    “狄葉飛,這裡有一群不講理的!”
    “你就是高車虎賁司馬狄葉飛?”尉遲燕左右看了看白發的男人,不由得點點頭。“長得確實不錯,就是太像女人,連你這樣長相的都能在軍中從軍,我們為何不可?”
    “你殺的了人嗎?砍的了頭嗎?剝得了同袍的衣衫甲胄嗎?你能下手將同袍的斷肢殘臂砍掉嗎?”
    狄葉飛冷傲不屑地眼神向著尉遲燕射了過去。
    “你……”
    “你們根本都不知道上戰場意味著什麼……”狄葉飛橫掃過一群男男女女。“你們以為躲在親兵的保護下,在戰場猶如玩游戲一般來回走上一圈,就是殺過敵了?沒經歷過真正的戰場,根本都不算是上過戰場……”
    他看著愣住的女郎們,指了指身邊的鄭宗。
    “他只是一介文官,原本也是長相俊秀、前途大好的年輕人,只因中了埋伏,便容貌盡毀,渾身遍體鱗傷。他在北涼出生入死,即使得勝回來,容貌也再不能回復,你們女子以容貌為天,可狠得下心來,接受這樣的結果?”
    鄭宗滿臉猙獰,確實讓許多女郎不敢靠近。他聽到狄葉飛如此說,立刻將自己的上衣往後扒了一點,露出自己後脖延伸向後背那一塊皮膚。
    整個肩背就像是被人硬生生扒掉了皮似的,全是艷紅的顏色,可怖的像是一個“剝皮人”,有幾個女郎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捂著口直欲作嘔。
    幾個男人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臉色有些難看。
    吐羅大蠻長歎一聲,怕狄葉飛將局面弄的太僵,接口勸說:“你們這樣將花將軍當做猴子一樣騷擾,其實是對她的一種褻瀆。火長雖然是個女人,但她是從小卒做起,一刀一槍殺出來的功勳。我們跟她在軍中那麼久,沒有一個人知道她是女人,你們可以想象她忍耐了多少。若是你們以女子身份入軍,旁人異樣的眼光就能看死你們……”
    “不必和他們解釋那麼多!”
    若干人挑了挑眉。
    “你們不是問我們是什麼人嗎?我不妨告訴你們,我們就是花木蘭昔日在軍中的同火,想要進府?”
    他抬手對著門前的石像一拍!
    啪!
    “先得把我們撂倒再說!”
    這下子,圍在門前的一干郎君和女郎們頓時恍然大悟,難怪底氣這麼足,原來竟是花木蘭之前的同火!
    男人們紛紛開始打量這些男人,尤其將目光集中在吐羅大蠻虯結的肌肉和那羅渾渾身冷冽的殺氣上面,女人們則是湊在一起,竊竊私語狄葉飛的美貌和若干人的可愛,好奇他們這樣看起來毫無殺傷力的人是怎麼能入軍殺敵的。
    唯有之前那個滿臉好奇的女郎左右打量了他們一眼,“原來你們是花將軍的同火啊?可是我們又不是來踢場子的,不過是想和花將軍做個朋友,也要先把你們打敗嗎?”
    “人以類聚,物以群分,要想做朋友,當然得有共同的本事。”若干人叉手高傲地說道:“否則你們要我家火長跟你們聊什麼?怎麼穿衣打扮?怎麼描眉畫目?”
    “是這樣啊……”那女郎點了點頭。“那我就不湊熱鬧了,我還真只知道怎麼穿衣打扮,描眉畫目。我之前覺得花將軍的眉毛要修了,臉上皸裂的皮膚也該好好保養保養,還帶了家中的香脂來了呢,既然你們這麼說……”
    她眉眼無力地往下一搭。
    “看樣子我是白來一趟了……”
    她有些垂頭喪氣的往回走,卻發現天突然一黑。
    抬起頭來,面前站著的正是那位冷面的白發將軍。
    “你……”他對著她指了指大門,“帶著你的東西,進去。”
    “咦?”
    那女郎圓圓的杏眼睜的老大。
    “真的可以嗎?”
    “說起來,火長臉上的凍瘡老是發,一到冬天就癢,確實是該好好保養保養了……”那羅渾摸了摸下巴。
    “不然讓她進去?”
    “行!”
    “成!”
    圓眼圓臉的女郎當下歡天喜地地命侍女們提著箱子,三兩步進了大門,進去後還對外面不敢置信的男人們做了個鬼臉,昂著頭小跑走了。
    “為何她能進去?”
    尉遲燕皺眉。
    “她又沒有打敗你們!”
    “因為她注意到火長的臉上有舊瘡。”狄葉飛雙手抱臂而立,不耐煩地說:“你們想要見火長,只是好奇或是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罷了,她卻想著能為火長做些什麼。你們這些人……”
    他輕抬眼皮。
    “……真讓人作嘔。”
    “你!”
    “你這……”
    干的漂亮!
    鄭宗笑著也站了出去,對一干氣的要命的郎君們笑道:
    “你們來求親?就算是求親,也得先自報下家門吧?”
    他熟練的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又從腰間筆袋中取出筆,用口水舔了舔。“來來來,告訴我你姓甚名誰,家住哪裡,多大年紀,什麼本事……”
    鄭宗邊寫邊笑,心中卻打著其他的盤算。
    ‘老子就不信你們一點惡跡都沒有,回頭老子去打探打探,看看你們有沒有狎妓的、娶妾的、欺男霸女的,也好把你們的名聲‘宣傳’一番,等你們臭名遠揚之時,看你們可還有臉來求親!’
    他手中的毛筆記得詳細,臉上帶著一貫的笑容。
    ‘求娶花將軍?我讓你們一輩子都娶不到媳婦!’
    ***
    花府門前一片喧鬧,提早出城的阿單志奇卻是完全不知。他出門並非專門去接胡力渾,而是去見一個人。
    一個大魏位高權重之人。
    “你可說服了花木蘭?”
    早已經等候多時的庫莫提隨手掐下一根楊柳,問身前的阿單志奇。
    阿單志奇恭恭敬敬地對庫莫提彎了彎腰,先行了個禮,然後才搖了搖頭說道:“我對不住大帥的托付,並沒有說服花木蘭。”
    實際上,他根本就沒想說服她。
    “不是說花木蘭最信任你嗎?”
    站在庫莫提身後,長相和庫莫提有幾分相似的男人滿臉不悅地開口。
    “為何你也無法說服她?”
    阿單志奇看了看這個男人,又看了看庫莫提。
    “這是我家堂弟。”
    堂弟遍大魏的庫莫提隨口解釋他的身份。
    “他……很欣賞花將軍。”
    阿單志奇收起心中的疑惑,正色說道:“我昨夜和火長聊過,她並不是不想再帶兵了,而是心中有虧欠。對無辜枉死的虎賁軍的虧欠,對那麼多因為魏國擴張而枉死的他國百姓的虧欠。她和我們不同,她的‘道’讓她十分痛苦,甚至於連身居高位,都覺得是一種‘竊取’。”
    “竊取?”
    庫莫提好奇地重復了一遍。
    “是的。‘他們死了,我卻活著,我是竊取了他們的未來而登上這個位置的。’、‘為了勝利,不得不犧牲這麼多百姓,大魏征服了他國之後,這些百姓真的會過上好日子嗎?我的舉動會不會是一種錯誤?’、‘如果我繼續為將,魏國的朝堂會不會因我而陷入新的爭斗?我繼續為官,真的心安理得嗎?’……”
    阿單志奇一針見血的指出賀穆蘭心底的恐懼。
    “也許在你們看來,這些擔心都有些好笑,但正因為火長是這樣的人,所以我們才由衷的崇敬她、愛戴她。”阿單志奇看了眼庫莫提身後若有所思的男人,表情更加嚴肅了。
    “所以,我們不能逼她。”
    “那該怎麼辦呢?”庫莫提身後的男人有些煩惱地抓了抓腦袋。“我不認為她這樣的女人,解甲歸田後才是最好的結局。如果想照拂以前的同袍家人,沒有身份也是不行的,解甲歸田只是逃避而已!”
    “我覺得可以讓她先出去走走,看看。”
    阿單志奇歎了口氣。
    “她不是覺得魏國征服了別國,也許讓那些遺民更加痛苦嗎?但我走過諸地所見的,卻是大魏一統後各地百姓終於安穩下來過日子的滿足。花木蘭從成年起就一直在軍中生活,所見的都是征伐、殺戮、攻城、滅國,不如讓她出去走走,自己想清楚自己想要什麼。”
    他再一次對著庫莫提彎下身子,眼睛卻看著他身後的那個男人。
    “我相信我國的陛下,是一位能讓花木蘭看到希望的陛下。我相信我大魏,是一個正在走向更好的大魏。一旦花木蘭發現魏國需要更多她這樣的人,就會選擇回來的……”
    他將身子深深地俯了下去。
    “既然最終會回來,那麼放她離開,豈不是也是一種尊重?”
    庫莫提和他的堂弟望著眼前滿身謙遜的男人,竟有些無法反駁。
    “我知道了……”
    庫莫提點了點頭。
    “你去吧。”
    半晌之後,阿單志奇朝著城外迎接胡力渾的身影越來越遠,庫莫提身邊的男人這才扭過頭來,問起庫莫提。
    “你覺得他說的……是不是我的堅持錯了?”
    “不是你錯了,也不是花木蘭錯了,而是現在正在改變之時,每個人都有些措手不及罷了。”庫莫提安慰自家堂弟,也就是拓跋燾:“連阿單志奇都看出花木蘭的迷茫,你真的看不出來嗎?”
    “她答應過我,要和我一起,創造更好的大魏的……”拓跋燾的表情有些低沉,“是我哪裡做的不好,讓她感覺到不安了嗎?”
    庫莫提玩弄了一番手中的楊柳枝,不鹹不淡地開口:“陛下不要再撒嬌了。她是你的將軍,又不是你的兒女。”
    “你……你說什麼呢!”
    拓跋燾眼睛瞪得老大。
    “什麼叫撒嬌!”
    “在我看來,你就跟撒嬌沒什麼區別。阿單志奇說的沒錯,她既然沒有信心,你就重新給她信心,她既然覺得累了,你就多扶持扶持她,她既然覺得軍戶制度有極大的缺陷,你就該問她意見,該如何去改。這麼多日子以來陛下順風順水,已經忘了那些贏得大臣們肯定的日子了嗎?你剛剛登基的時候,遇見這樣的事情難道還少嗎?”
    庫莫提一句話震的拓跋燾渾身一顫。
    “我……我太傲慢了?”
    拓跋燾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
    “中原一統,陛下新的□□又開始了,正如您剛剛從太子登上帝位一般。既然是新的□□,不妨有些新的變化。花木蘭確實是個名將,但她的作用不僅僅是打仗,陛下不如把眼光放遠一點,比如說……”
    他笑著提示。
    “就從探查各地軍府情況的‘安撫使’開始如何?再沒有人比她更合適了,她那麼心軟,那麼剛正……”
    “你……”
    拓跋燾這下才意會過來。
    “你是故意這麼提點我的?你把花木蘭的同火找來也是……”
    “啊,再不快點解決這個問題,天下都要大亂了!黑山的士卒現在都快瘋了你知道嗎,蓋吳從花木蘭去了南山開始就回了杏城,聽說現在扯起天台軍的大旗重新建軍了,你也不想盧水胡人殺進平城來‘救人’吧?所謂人盡其用,您能不能別老想著打仗的事情?每次御駕親征身先士卒吃的虧還少嗎?我們大魏還缺會打仗的將軍嗎?我早就想說了……”
    “快住嘴,你現在怎麼這麼嘮叨!”
    “遇見您這樣的‘堂弟’,我能不嘮叨嗎?您別跑啊!上次我和你說的黑山軍的撫恤問題……喂……喂……別跑!”
    不停嘮叨的庫莫提看著跨馬沒命往城內跑的拓跋燾,嘴角忍不住揚起了一抹微笑。
    “只能幫你到這裡啦。”
    庫莫提捏了捏柳枝,嗤笑一聲,將柳條拋之腦後,翻身上馬。
    護城河邊,沿岸的楊柳已經隨風搖擺,多日的雨天將柳枝沖刷的分外青翠,猶如一片玉帶圍著城邊一般。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你這太婆婆媽媽了,聽我的!”
    在一片楊柳之中,身材雄健的英挺男兒們打馬飛奔,隱隱傳來一片清歌之聲。
    “上馬不捉鞭,反拗楊柳枝。
    下馬吹橫笛,愁殺行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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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5 21:00:28 |只看該作者
☆、第479章 外債難外逃

八天之後,從北涼而返押送沮渠牧犍的隊伍到了平城,偷襲吐谷渾獲得牛羊馬匹無數的赫連定也返回了平城,若干人那邊押送高句麗人參、皮毛等戰利品的隊伍幾乎是和西秦、北涼的隊伍前後腳到達。
    平城已經好久沒有這般熱鬧過了,就連拓跋燾都開了宵禁,允許晚上張燈結彩,慶祝大勝。
    隨著素和君回到平城的,除了“謀亂”的北涼王室,還有沮渠菩提的退位詔書,沮渠菩提沒有承受住內心的壓力,最終選擇了出家為僧。
    孟王後似是接受不了這個打擊,一病不起,但北涼事務繁重,根本沒有時間給這位“太後”養病,所以孟太後只能拖著病軀和源破羌周旋,竭力為退國的北涼在魏國面前爭取權益。
    北涼不同於夏、北燕,它一直很富庶,又長期掌控了西域諸國到中原地區的道路,整條商道上馬賊和官府的關系錯綜復雜,又有互相利用的因素在其中,如果北涼不能找到合適的方式完整地納入魏國的體系,就算北涼去了國,日後還有無數隱患,別的不說,化民為賊的匪患就足以讓魏國頭疼。
    源破羌長期不回,隱隱有希望朝廷將他封為鎮西將軍的意思,但朝中無論是漢臣還是鮮卑大臣都不希望源破羌長期鎮守西域,他是南涼王室,就算立下了大功,如果長期任他在故國發展,難保不會養虎為患。
    一時間,朝中風起雲湧,都盯上了鎮西將軍的位置,拓跋燾這幾年來都在大力發展商業,魏國的商隊向著東南西北方向發展,獲得了巨額的財富,西域產金、寶石、香料、寶馬,一向是商人心目中的聖地,鎮守西域,本身就能獲得大量的財富。
    相比之下,花木蘭是個女人的事情,反倒變得沒有那麼受關注了。一個寒門出身的女子,哪怕再強,能起到的作用也有限,除了一些冥頑不化的老頑固一直反對女人當官以外,大多都是用一種旁觀的態度等待拓跋燾做出決斷。
    崔浩等大臣卻是極力推崇花木蘭為官。漢人重“孝道”,花木蘭又有一半漢人血統,其事例足以“舉孝廉”,加之軍府變革的契機就在這位女將軍身上,以崔浩為首的大臣們自然是不遺余力。
    無論外面熱鬧的如何鋪天蓋地,賀穆蘭和阿單志奇、胡力渾等人只在花府裡過著悠閒的日子。期間狄葉飛入城聲勢太過浩大,阿單志奇和胡力渾好奇出去圍觀了一次,回來後不免嘖嘖稱奇。
    “居然帶回來一個那麼小的公主,還說有可能和親,陛下……還真是……好胃口……”吐羅大蠻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
    “有人說那叫白馬的公主以後要嫁給狄葉飛的。”胡力渾的臉色也很奇怪,“我怎麼不知道狄葉飛好這口?”
    “別胡說,應該是沒見過白馬公主,更不知道她年紀的百姓以訛傳訛。”阿單志奇連忙替狄葉飛解釋。
    “這樣的事情,鄉間很多。”
    “最近平城真是熱鬧啊……”
    陳節有些不太適應地環顧了一圈安靜下來的虎威將軍府,平日裡,這座將軍府裡人來人往,雞飛狗跳,昌平坊裡住的人都習慣了。
    可一旦出現了大的勝利,有更加有權有勢的人物出現在平城,過去的就是過去的,總是會被很快遺忘。
    對於這點,賀穆蘭倒是自在的很。
    “這倒要謝謝狄葉飛和若干人他們,讓我清淨了好多天。”賀穆蘭吃了一口素和君從北涼千裡迢迢給她帶回來的葡萄干和各種果脯,只覺得這種日子再好不過,簡直是偷得浮生半日閒。
    “昨天若干人偷偷摸摸給我們送來一筐手腕那麼粗的人參,快把我們嚇死了……”吐羅大蠻撓了撓頭,“高句麗那地方有那麼多參嗎?”
    如果以後日子過不下去,是不是可以去挖參?
    “估計是那小子在高句麗的王宮裡順手順出來的,不是說他都把人家高句麗王一家都抓了嗎?”阿單志奇像是還在黑山分戰利品時那樣微笑著:“你用一筐也太誇張了,那只是個籃子。”
    “火長,你打仗這麼多年,見過什麼好東西沒有?”胡力渾好奇地抬頭望向賀穆蘭,後者想了想,搖了搖頭:“我還真不知道,一般都是那羅渾和陳節處理戰利品的事情,等袁放來了,就是袁放登記造冊,應該是各種兵器最多。”
    對於鮮卑軍戶來說,好的武器並不是用錢就買得到的,一把好武器就足以傳家,也能讓破敗的家庭立刻憑借寶甲神兵之力在軍中獲得大大的功績,所以像那羅渾這樣出身的軍戶,最在意的就是各種兵器和甲胄。
    而後拓跋燾賜予賀穆蘭金銀糧帛之時,兵器和鎧甲也是贈了不少。
    胡力渾等人也是軍戶出身,不由得露出羨慕的神采來。對於他們這樣的壯年來說,高麗參、水果脯這樣的東西,遠沒有神兵利器對他們的誘惑大。
    賀穆蘭見他們都有些意動,心情也是大好,興致一起,派人去叫袁放開武庫:“我這沒什麼人參鹿茸的特產送你們,不如跟我去武庫一趟,你們自己選一把稱手的兵器、合身的鎧甲回去,阿單卓呢?”
    賀穆蘭高喊了一聲,在水榭另一頭逗魚的阿單卓立刻“哎”了一聲,一路小跑了過來。
    “阿單卓年紀也不小了,正是學武最關鍵的時候,以後用刀用劍,不妨現在定下。”
    家境貧寒的軍戶家裡最可憐的事情就是家傳武器是什麼,就學什麼。比如說花木蘭的木倉,陳節的鐵槊,大部分人的刀。
    像是狄葉飛那樣用雙戟的,那是因為他家是高車軍戶,兵器自造,平時也能做做鐵匠補貼家用,算不得貧苦人家了。
    “這怎麼好意思?”胡力渾瞪大了眼睛,“火長莫不是以為兄弟幾個上京是來蹭吃蹭喝蹭好處的不成!”
    “得了,你不是也給我帶了好酒嗎?跟我客氣什麼。”賀穆蘭一曬,“磐石和照夜獅子鎧不能給你,其他兵器我也用不上,放著也是放著,去挑吧!”
    她看了眼身邊的陳節和那羅渾,“你們也去挑。”
    這二人知道賀穆蘭的做派,也不推辭,大大方方地道了謝。阿單卓是小孩子,聽聞這位厲害的花姨要給他上好的兵器和鎧甲,頓時歡呼了起來。
    吐羅大蠻只拿眼睛看阿單志奇,見到他點了點頭,也大笑著搓起了手:“太好了,我那把弓都快斷了!火長兵庫裡好弓有沒有?”
    “有!”
    賀穆蘭起身站起,引著一干同火往武庫而去。一進武庫,袁放打開大門,只見滿牆的寶刀名劍幾乎要閃瞎人的眼睛,空地上到處都是武器架,刀槍劍戟一應俱全,至於掛在弓架上的長弓更是不要多提,賀穆蘭本身就擅弓箭,能被她挑下來的弓,弓力都大的驚人。
    胡力渾等人開心的就像是過了節一般,一頭扎進武器堆裡就出不來了,賀穆蘭牽著阿單卓的手,摸著他的骨頭和關節,回想他日後的身量,在一堆鎧甲之中為他尋找合適的那一件。
    就在武庫裡一片大呼小叫之時,袁放突然進了庫,走到賀穆蘭身邊,壓低聲音說道:“宮中召您進宮,是竇太後的懿旨。”
    賀穆蘭赫然一驚。
    “竇太後?”
    “是,您是不是?”
    此時賀穆蘭的手已經大好,只是外面的人都不知道她的手已經好了,如果以“身體不適”擋過去,她對竇太後有救命之恩,應當能夠搪塞。
    只是這樣終究不好。
    竇太後以前從不會詔令武將或文臣入後宮,就算接見也是到前宮去,此時毫不避諱地下旨召見,自然是因為確定賀穆蘭是女人的身份,此時也不必避諱什麼了。
    賀穆蘭想了想,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竇太後並不是不講理的老人,定是有什麼事找我,我入宮去看看。”
    她和阿單志奇他們說明了情況,讓他們自己留下來挑好告訴袁放,便獨自回了主院,在房裡摸了摸那日晚上穿的紫衣之後,還是開櫃換了朝服,依舊做一身男子打扮騎馬入宮。
    到了宮門口,已經有宮人在門口候著了,賀穆蘭頂著一群宮衛們好奇的眼光幾乎是疾奔到了後宮,可到了後宮,各種探視的目光根本就沒有結束,甚至是才剛剛開始……
    竇太後住的慈安宮什麼時候來過年輕男子?就算宮變那陣,抵抗的大多也都是健壯的宦官,如今賀穆蘭這一明顯不像是宦官的男子踏進了後宮,足以讓許多懷春的小宮女扒在柱子後面偷看了。
    “阿姊,那位將軍是誰?”
    捂著心口偷偷伸出半個腦袋的小宮女問身邊的年長宮女。
    “為什麼他可以直接進後宮啊?”
    “你說那個?”
    年長的宮女眼皮都不抬,“那是個女人。”
    “女人?阿姊你騙我!”
    小宮女瞪大了眼睛。
    “明明穿著朝服啊!女子能當官嗎?”
    年老的宮女被稱作“阿姊”,其實做“阿媽”都夠了,她自己也是從懷春的年紀過來的,怎能不知道小宮女的想法,伸出食指往她額頭一點,搖頭歎道:“你在後宮消息不通,怎會知道現在女兒家也能當官了。宮裡諸位新封的女官不說,外面文的,有鴻臚寺少卿的玉翠使君,武的,就是剛剛過去的那位虎威將軍,花木蘭……”
    “他就是花木蘭?”小宮女掩口倒吸了一口涼氣:“那不是赫連公主之前抱在一起的……”
    後宮許多女人拿這個抨擊赫連明珠,說她不知廉恥,許多宮人也親眼所見,對此不敢多言,但是心中也都是鄙夷的。
    可如果花木蘭是女人……
    那赫連明珠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女人都能當將軍,哪一天男人能當皇後,我都不吃驚了。”年老的宮女撇了撇嘴。
    “你也死了私交外臣的心,太後那般沉穩的人,是不會給你們一點機會的。就算為了留自己一條小命,也少做些這樣的夢……”
    “哦……”
    且說賀穆蘭頂著一堆詭異的眼神進了慈安殿,慈安殿中竇太後早就已經等著她了,見她進來,連忙將手中的小皇子遞給身邊的王慕雲,幾步上前虛虛扶起賀穆蘭來。
    “好孩子……”竇太後上上下下看了賀穆蘭一番,突然擦起了眼淚,“原來你竟是個女人!我一得到消息就想召你入宮,又怕給你惹麻煩,等風聲小了才敢召你進來。一個女人從軍,到底要吃多少苦……”
    她摩挲了幾下賀穆蘭略顯粗糙的手掌,眼中慈愛之心更甚:“居然還讓你將我這老婆子一路背下山來,也是難為你了。”
    賀穆蘭從暴露女人身份開始,有不信者、好奇者、不屑者,還有許多毫無變化就默默接受的,但像竇太後這樣以家中子侄一般心疼她的,還沒有過幾個。
    哪怕這番可能有五分是作態,賀穆蘭心中也是溫暖一片,她本來就是個重情的人,聞言立刻搖頭。
    “軍中雖苦,但木蘭甘之若飴,保家衛國,為君效力,是木蘭的榮幸。”
    “好……好……”竇太後拍了拍賀穆蘭的手,再看到她連脖子□□出來的皮膚都是黑的,心中更是一陣難過。
    她是典型的宮中貴婦,這輩子最苦的時候就是發配到宮中剛開始做苦役的時候,即使那時候,也沒有像賀穆蘭的皮膚這麼粗糙。
    “你跟我到後面去,把衣服解了,給我看看……”
    竇太後突然開口說起讓賀穆蘭大吃一驚的話來,差點眼珠子都要掉下來。
    “太後……您這是……”
    “我聽說你身上有許多沉痾舊疾,現在你年輕,還能不當一回事,等你年紀大了,渾身的傷口一到陰天下雨就會生變。”竇太後像是對待自家小輩一樣絮絮叨叨:“我知道你是什麼想法,你當了這麼多年男人,恐怕和男人們想法都一樣,認為這些傷口都是榮耀,沒什麼大不了的,就跟陛下一樣,但身體是自己的,你不保重自己,還有誰能替你保重?”
    她扯著賀穆蘭的手堅定有力。
    “你跟我到後面去,解了衣服我瞧瞧,我這裡傷藥不少,有寇道長給的,也有一些除疤生肌的。你性格方正,即使恢復了女兒身,也不會有至交好友提醒你這個,你阿母聽說又回了家鄉?那就更沒人管你這些了……”
    賀穆蘭明明有千鈞的力氣,此時被這個老者握著手腕,就跟被箍住了一般,偏偏她又不敢掙扎,因為竇太後從宮變之後身體就一直不太好,只能被拉著用一種可笑的步伐給扯到後殿去了。
    王慕雲抱著小皇子,嘴巴驚訝地張成了圓形,賀穆蘭苦笑著對她眨了眨眼,身影就這麼消失在了前殿。
    慈安殿的後殿是竇太後休息之處,哪怕份位低點的妃子,都沒有進過這裡。竇太後似是早有准備,後殿裡沒有宮人,空空蕩蕩的殿中點著一爐熏香,似是佛香,帶著一種安詳的味道。
    “春寒料峭,你也不必脫/光了,留件小衣,我看看就好。我老婆子這麼大年紀了,你也別難為情。”
    竇太後放開賀穆蘭的手,從一處斗櫃裡翻出許多藥來。
    “以前顏色還好的時候啊,身上有一點疤都忍受不得,心也軟,見不得宮人受罰整夜整夜的慘叫,藥倒是備了不少……”
    她將瓶瓶罐罐鋪了一案,側臉問她:
    “你府裡有女僕沒有?”
    “……沒。”
    “那可怎生是好?背後的傷不能讓親衛來抹吧?你這麼多年受傷,難道都是自己處理的?”
    “咳咳,除了一些緊要的自己處理,還真大多是親衛照料的……”
    賀穆蘭臉色難得地紅了紅。
    “不過我很少受傷。”
    “也虧的你瞞了這麼多年。”
    竇太後失笑。
    賀穆蘭被這樣熱情的竇太後弄的有些無可適從,不由自主的想到其他的方面去了。
    難道宮裡宮外還有人不相信她是女人,所以竇太後親自驗一驗?
    可除了她是女人,有幾個前途大好的武將會用這樣駭人聽聞的理由毀了自己的前程?根本沒有必要啊?
    心中坦蕩的賀穆蘭雖然不明白竇太後這樣做是為了什麼,但出於對竇太後的信任和愛戴,還是解開了衣衫。
    外袍、外衫、中衣、外褲……
    衣服一件一件的落下,露出僅著小衣的賀穆蘭,將渾身丑陋的疤痕落入竇太後的眼裡。
    饒是竇太後見多識廣,見到賀穆蘭這一身疤痕,也忍不住掩口倒退了一步,臉上敬佩之色更甚。
    “好孩子,好孩子,就看你一身傷疤,也知你是如何博得的功名,十二轉名不虛傳,我大魏欠你不少!”
    賀穆蘭不以為意地看了看胳膊和大腿上各處傷疤,以前不覺得丑,現在養的有些肉了,看上去倒有些猙獰。
    “打仗也是為了自己能活命,何況我也收獲了許多,談不上欠不欠。”
    竇太後正色點了點頭。
    “正是因為你這般謙遜,我和陛下才如此信任你。”
    她伸出手去,好奇的在賀穆蘭胸前、腰間捏了捏,臉色表情怪異:“……你為何會……這般結實?”
    賀穆蘭不自在地避了避身子,沒敢吐槽其實胸已經開始有點肉了,都是肩膀傷了最近不能多動的緣故。
    她實在很怕自己的肌肉沒了中年發福到不能見人啊!
    “這個……大概是軍中鍛煉多了……”
    賀穆蘭伸出一只手指搔了搔臉。
    “我天生就瘦……”
    竇太後伸出手,將賀穆蘭身上的傷疤一一觸過,就像是要用心將這些傷疤描畫一般,待賀穆蘭已經露出別扭的表情時,她終於收起了手,大為惋惜地搖了搖頭。
    “有些傷還好,那些傷在關節的,一定要好好調養。我這些藥,你都帶回去,用到傷疤顏色全部淺了為止……”
    “這太麻煩了,太後,我都習慣了……”
    竇太後從藥瓶中取出幾瓶特別精致的,放入匣子內遞給賀穆蘭。
    “這是懿旨!”
    賀穆蘭苦著臉,想起前陣子非要熱情給她抹面脂的小姑娘,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可還不敢忤逆竇太後的好意,只能接著。
    ‘她到底叫我來做什麼啊?’
    賀穆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盯著滿臉“可憐的孩子喲怎麼受了這麼多苦”表情的竇太後,她正在殿中翻箱倒櫃的給她找合適她皮膚顏色的布料、首飾……
    賀穆蘭整個人都有些僵硬了。
    她……是不是,還是不要解甲歸田了?
    當個將軍還能一天到晚穿著將服,若是解甲歸田後,在宮中無聊的竇太後“慈愛之心”一時大起,下的懿旨是讓她穿那些花花綠綠的女裝……
    賀穆蘭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冷啊?趕緊把衣衫穿上,別凍著!”竇太後催促著賀穆蘭穿起衣服,在後殿裡沒找到什麼合適的料子,等賀穆蘭穿好衣服後就一手拉著賀穆蘭,一手不忘抱著裝著藥罐的木匣,將她領回前殿。
    “春夏,秋冬!去開我我的布庫,把劉宋貢上的雲霞錦取各色一匹過來!還有紫綺,妝緞!各色取一匹!”
    竇太後一聲令下,兩個女官面色不改地應聲走出慈安殿,去配殿為竇太後取布料去了。
    賀穆蘭傻乎乎地站在殿中,手中被塞著木匣,沒過一會兒,又有宮人捧著各色貴重的綾羅綢緞跪在地上捧給賀穆蘭清點。
    竇太後年紀大了,但拓跋燾對待女人的方式一直都是“賜賜賜”,他又沒什麼審美觀,什麼嫩的老的顏色都賜下不少,竇太後素來慷慨,身邊女官穿的都鮮亮,可有些布料是女官不可能穿的,此時都取出來一下子給了賀穆蘭。
    賀穆蘭何止是“受寵若驚”,簡直是受了好大的驚嚇,臨出了慈安殿都還迷茫地要命。
    竇太後這是想玩養成嗎?
    我的老天爺啊,祈禱她只是突發奇想,別是當做日常來刷啊!
    啊啊啊啊啊!
    誰來拿走這一堆料子啊!她真用不上!
    ***
    竇太後目送走賀穆蘭,這才施施然又回到後殿,對著殿中某扇遮屏說道:
    “你可死心了?”
    那遮屏足有一人多高,在竇太後說完此話之後,從後面走出個紅衣的美人兒來,明眸皓齒,顏色殊麗,正是赫連明珠。
    竇太後見她眼下猶有淚痕,下唇被咬的已經出血,忍不住伸出手來摸了摸她的頭頂,歎氣道:“傻孩子,花木蘭就算是個男人,也並非你的良配。他的心太大,裝不下這些兒女情長。就算她現在是個女人,我都在擔心她日後的歸宿,愛慕上她的人,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太可憐了。”
    “太後……”
    赫連明珠難堪地捂住臉。
    “我……我……”
    “什麼都不必說了,你好好想想吧。她現在什麼都不知道,對你、對她、對陛下都好。你已經夠苦的了,何必讓她對你懷有一番歉疚呢?”
    竇太後伸出一方素帕。
    “乖,擦擦臉,昂首挺胸的走出去。現在人人都知道花木蘭是女人,那些對你的污言穢語也不攻自破,抬起頭示人,去狠狠甩她們的臉!”
    這就是激將了。
    赫連明珠應了聲接過素帕,心中卻想起和花木蘭同室之時,當著她的面淨面整理自己,對方卻毫無覬覦貪婪她顏色的時光。
    正是因為那一次對方的“君子行為”,讓她心動了。
    原來竟是這樣……她是一直拋媚眼給瞎子看嗎?
    如果花木蘭知道她這些想法,豈不是更覺得可笑?
    赫連明珠又咬了咬下唇,只覺得唇間一陣刺痛,直直刺入心底,那滿心的女兒心事全部灰飛煙滅,成了空洞一片。
    “別哭啊……”竇太後連連歎氣,“看著你哭,我這老婆子心裡也難過。”
    “太後,我不願嫁給陛下,也不想嫁給別人,我陪著您,做一女官可好?”赫連明珠梨花帶雨地抬起頭。
    “我陪著您,和王家娘子一樣,二十五歲再出宮去,我不嫁人了……”
    “你……哎!”
    竇太後跺了跺腳。
    “我這枯燈一般的日子,何必要你們這些小姑娘陪!再說,陛下是真喜歡你,才一直追著你不松手,天下那麼多女人,他何必直盯著你嫁不嫁她?你們這對冤家,怎麼就看不明白呢!”
    赫連明珠眼淚掉的更急了,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說明白自己的想法。
    “你兄長已經回了平城,你再想想吧,想想未來的路怎麼走。”竇太後表情頭疼地看著赫連明珠的哭顏,只覺得這些小兒女們操碎了她的心。
    後宮是難熬,可其他地方難道就那麼好嗎?
    她身為亡國的公主,有時候選擇甚至不如她的女官玉翠多啊。
    更別說……
    相比之下,還是孫子要好的多,至少年紀小,還沒到這些事情的時候。
    “太後!太後!您看到太子弟弟了嗎?”
    表情嬌憨,聲音甜美的月牙兒踏著輕快地步子進了慈安殿,伸頭尋找著自己最喜愛的竇婆婆。
    “我現在能射下一只鳥了呢!他答應我能自己射下鳥的時候就送我一匹和他一樣的馬,可我去東宮沒找到他!”
    竇太後看著滿臉期待的月牙兒,只覺得頭更痛了。
    “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老婆子我不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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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5 21:01:21 |只看該作者
☆、第480章 青史留名(正文完結)

宮使們將竇太後賜下的衣料送出了宮去,賀穆蘭在宮裡不能騎馬,只能慢悠悠的出宮,只走了一半,就被人截住了。
    截住她的不是別人,正是剛剛回宮沒多久的素和君。
    “你怎麼在這裡?專門等著我?”
    賀穆蘭一愣,看了看左右。
    侍衛和宮人都默契的不看向這邊,顯然白鷺官的威名不僅僅是在宮外。
    “你從後宮來?”素和君沒有回答賀穆蘭的問題,“可見了她?”
    “誰?”茫然的賀穆蘭看著素和君突然泛起的紅臉,頓時恍然大悟:“啊,啊,你說雲娘?正在照顧小皇子呢,現在太子殿下去上課的時候,都是由雲娘將小皇子抱去慈安殿照顧的。”
    等賀夫人進宮以後,她大概就不會那麼忙了。
    “她又升了品,家中也拒絕了所有人的婚事……”素和君語氣有些低沉。“陛下說他可以賜婚,我卻擔心她心中不願,反倒成了禍事。”
    說賜婚就賜婚,倒是拓跋燾的風格。
    只可惜他一點都不知道女兒家的心意,這一賜婚下去,恐怕世上就要多出一對怨偶了。
    賀穆蘭滿是同情地點了點頭:“雲娘是個很特別的女子,她在東宮,你可以經常去東宮……哦,是了,儲君結交外臣也要慎重。”
    哪怕為了避嫌,素和君和王慕雲也不能經常見面。
    這麼一想,這一對還真是艱難的很,更別說素和君只是剃頭擔子一頭熱了。
    “你可以不必這麼直接的……”素和君哀怨地看了賀穆蘭一眼。“對了,我來不是專門問你王慕雲的,我得到的消息,覺得有些不妥,提前通知一聲……”
    他臉色突然肅然了起來。
    “你那徒弟蓋吳,在秦州杏城又起天台軍,周邊盧水胡人、北涼的盧水胡部族,還有許多雜胡都舉族相投。朝中如今都注意北涼和北燕的事情,崔司徒將這件事壓下去了,但大朝之時肯定是瞞不住的,你最好去信問清此事,否則……”
    賀穆蘭神色也一下子慎重起來。
    “蓋吳不是莽撞之人,會變成這個樣子,恐怕他也沒有料到。”
    “北涼是盧水胡人建立的國家,如今北涼名存實亡,盧水胡人會投奔天台軍也是正常。各地雜胡恐怕只是想撈個便宜,我看蓋吳也不大像是要造反,但是這聲勢……”
    素和君咳嗽了一聲。
    “還有新的天台軍那旗子……你若去信,最好讓蓋吳換一下……”
    賀穆蘭不敢輕忽,立刻謝過素和君的好意,兩人都知道宮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便在這裡匆匆離別,各自回府。
    賀穆蘭回了府,府中胡力渾和阿單志奇等人早已經選好了武器甲胄,袁放派了人將它們送去了他們的房裡,此時聽到賀穆蘭回來,都紛紛來道謝。
    尤其是阿單卓,已經開始想要說服阿單志奇把他留在平城,跟在賀穆蘭身後學藝了。
    “花姨難道不能收徒嗎?不是說花姨有一個徒弟嗎?我當小弟子就是了!”阿單卓急的在地上直蹦。
    “我吃的很少的!力氣也大!”
    “不是吃飯的問題……”阿單志奇傷腦筋地抓了抓頭,“你問過你娘了嗎?萬一我沒帶你回去,你娘肯定到平城打你屁股!”
    “我不要走!我也要當大將軍!”
    阿單卓一鬧,賀穆蘭立刻想起蓋吳的事情,於是將陳節召了過來。
    “陳節,我修書一封,你立刻快馬前往杏城,將書信交給蓋吳。”諸人之中,蓋吳和陳節私交最好,前世陳節更是去了盧水胡,此事交給他最為放心。
    “外面有人在傳蓋吳聚眾謀事,你去打探打探。”
    “什麼?聚眾謀事?”
    “蓋吳好生生做什麼……”
    “他說回去搬救兵救你的時候,我就知道要糟!”
    陳節、袁放和那羅渾齊齊色變。
    “此事不能耽擱,我現在就寫信……”賀穆蘭歉意地看了看阿單卓,“你這個徒弟,我收下了,但我現在要忙別的事情,等你和你阿爺回家,征得你阿母的同意,只要你還願意,隨時來找花姨,這小弟子的位置都是你的,成嗎?”
    阿單卓不是不識大體的人,聞言立刻點了點頭。
    “好!好!”
    賀穆蘭將阿單卓交給阿單志奇,揮筆疾書,將滿腔的擔憂寫成厚厚的一疊書信,交由陳節,又讓袁放給他帶足盤纏,遣他出京。
    陳節其實一萬個不願意走,可是這件事是大事,但凡涉及到“造反”,輕則家破人亡,重則族誅連坐,不是開玩笑的。
    他接到信,絲毫都不耽擱,跟著袁放就出了門。
    臨走前,他回頭一聲大喊:“將軍,就算您要解甲歸田,也別忘了我!我,我去在你家門前搭一個屋子住!”
    “快去吧!”
    賀穆蘭沒接他的話,笑罵著。
    “以後的事,以後說!”
    ***
    蓋吳的事情像是陰影一般,壓在了賀穆蘭的心頭。她心裡知道蓋吳是不可能做出“謀亂”之事的,因為拓跋燾已經隱隱承認了“天台軍”的實力,日後若成立“官商”,雇傭的護軍一定是由盧水胡人們。
    現在三面天台旗都已經收了回來,只要蓋吳接受招撫,天底下幾乎沒有可以限制天台軍的勢力。他們各個見多識廣,走南闖北,最適合替魏國處理那些不方便處理的事情。
    在這個節骨眼上,出現了這種事,很難讓人不想到是有人在推波助瀾,故意掀出此事。
    說不定天台軍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有這麼多人歸附,來的人都是什麼人馬。
    這樣的擔心當然不是白擔心,轉瞬間大朝就到,這一次大朝要討論的是賀穆蘭何去何留的問題以及軍府改革的問題,原本對賀穆蘭還有期待的不少大臣因為蓋吳的事情,態度一下子曖昧了起來。
    此次大朝,回京的狄葉飛、若干人等人因為地位的上升,也在大朝之上位列前排,除了狄葉飛和若干人,赫連定、庫莫提都和賀穆蘭有一些交情,朝堂前半竟有許多位子都給年輕的將領們占了,這更是讓許多老臣們心中生出一絲惆悵。
    果不其然,大朝一開始,就有不少大臣開始就蓋吳在杏城動亂之事對賀穆蘭連聲逼問。
    “蓋吳原本就是逆賊之子,逃亡平城之時,是你收留,如今你沒有起到監督的作用,反而放縱他為禍鄉裡!陛下宅心仁厚,給盧水胡人田地以安居樂業,如今他們得了田卻還弄什麼天台軍,簡直就是忘恩負義!”
    一位老將軍氣的胡子直飛。
    “女人當將軍就是亂來!連手底下的兵都帶不好!”
    “丘穆陵老將軍此言差矣,蓋吳只是木蘭的弟子,又不是她的部下。”拓跋燾和著稀泥。
    “再說,盧水胡人為雇軍的習俗從古就有,現在還不清楚杏城到底是什麼情況,老將軍現在就下了定論,為時尚早!”
    “哼!”
    老將依舊怒瞪賀穆蘭,顯然對她“放虎歸山”的行為十分不滿。
    狄葉飛和若干人都不知道出了這種事,紛紛以擔憂的眼神向她看去。到了這個時候,哪怕賀穆蘭再想解甲歸田,也不能抽身事外了,於是義不容辭地出列奏道:
    “末將的徒弟蓋吳想要重建天台軍由來已久,但他不是為了造反,而是想要保護魏國到北涼商路上商旅的安全。如今商路已通,可沙漠之中沙盜橫行,僅靠我國的力量不切實際,天台軍重現並非作亂,而是為國為民之舉。只是為什麼會聲勢如此浩大,其中也許有所誤會,我已經送信前往杏城,不日便有消息。”
    “如此甚好,便令花木蘭為‘杏城招撫使’,全權負責杏城天台軍之事。若蓋吳真聚眾生亂……”
    拓跋燾眼中精光一閃。
    “花木蘭,那就由你親自領軍,前往杏城平亂!”
    賀穆蘭心中一驚,抬頭看向拓跋燾,發現他露出狐狸一樣的笑容,對她得意的笑了笑。
    ……
    賀穆蘭明白拓跋燾是用這種手段挽留自己,但她也明白,若換了其他人調查蓋吳之事,也許會為了軍功估計誣陷蓋吳想要造反,倒時候大軍壓境,盧水胡人都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唯有她親自調查,親自招撫,才可以化干戈為玉帛,有誤會也能及早解開。
    賀穆蘭定定地看了拓跋燾一眼,想起阿單志奇所說那句“你可以影響許多人”,再想起好不容易盼來好日子的盧水胡人,最終還是俯下身去。
    “末將……領旨。”
    “我不同意,她是女人,應該解甲歸田才對!”
    一位鮮卑勳貴站了出來。
    “大魏怎可讓女子領軍!”
    “為何女子不可領軍?大魏律、軍府的條例我都爛熟於胸,沒有哪一條有寫女子不可領軍。”
    崔浩站出身,對著那位勳貴冷笑。
    “既然你覺得不可,那麼我們就該先討論大魏律和軍府條例的不妥之處,修改律法,更改規矩,加上‘女子不可為將’這一條。等這一條加上,你再喊女子不可為將不遲!”
    干得漂亮!
    先生最棒!
    若干人和狄葉飛鼓舞地悄悄揮動了下拳頭,看著崔浩舌戰群臣,又一次將賀穆蘭“替父從軍”的事情上升到“軍府條例陳腐不堪”上去。
    朝中一下子吵成一片,拓跋燾心中怒火越來越盛,越來越盛,忍不住猛地一錘案幾,大叫起來:
    “都休要爭執了!說花木蘭不可為官的,先軍功超過花木蘭再說!我不但要讓花木蘭領軍,我還要重新確定軍籍、徹查全國軍戶人數、戰死者撫恤情況!如今涼、燕、夏、柔然皆歸魏國,我國邊境遼闊,各國募兵情況並不一致,軍府確實要進行改變了,僅夏國、涼國的地域就已經超過以前的代國,如果全靠我鮮卑軍戶打仗,哪裡有這麼多人!”
    他氣的眼皮子直抖。
    “如果要將每一戶的男丁全部征兵去守衛新的疆土,只會有越來越多的‘花木蘭’替父從軍!你們不想想該為魏國的改變做些什麼,老是扯著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討論來討論去,有意思嗎?”
    拓跋燾如電的目光橫掃過每一位朝臣。
    “不僅僅是軍府,如今大戰之後,百廢待興,我欲遷徙涼國、燕國百姓入中原定居,效法‘柔然’、‘高車’之時,墾荒織造,勸農平賦。我國正是迫切需要人才之時,莫說是女人,便是小孩、雜胡,只要有用,我都會起用!為國之道,文武兼用,我不但要用花木蘭,更要征辟士人入朝為官!”
    拓跋燾此言一出,漢人們無不欣喜若狂,鮮卑勳貴們也多有喜色。
    北魏一直是三官制,有兩個漢人官吏,就有一個鮮卑“首長”監督,雖然漢人士人的大量任用會造成一些權力的分散,但拓跋燾這麼做明顯是為了管理新得的北涼和北燕,不會分薄舊有勢力的權力,反倒會讓大批鮮卑貴族子弟受到大儒的教育,到各級地方為官。
    在很多反對的大臣,無論是漢臣還是鮮卑大臣看來,這是拓跋燾為了花木蘭為官而對他們做出的一次妥協,所以統統再也沉默不言。
    正是因為拓跋燾拋出了一個巨大的“餅”,接下來的大朝就變得容易多了,拓跋燾命軍府讀完賀穆蘭十二轉的功績,賜予她紫綬金印,封為“虞城侯”,可憑紫綬金印領軍三萬,加賜開府,將號為“驃騎大將軍”,掌主將、副將、長史、丞、參軍、主簿等等官職三百人,親軍兩千人。
    魏國的大將軍特別多,許多鮮卑宗室同時都是大將軍,比如說拓跋素和拓跋丕、拓跋提等,但開府代表的不僅僅是權力和榮譽,更是一種社會地位的拔高。
    古人即使有錢有勢,也不能隨意建造府第,否則就是違制,而違制是謀反的前兆,是很重的罪。同樣出門的儀式也有嚴格的制度,鳴鑼開道,旗、牌、傘、扇都有嚴格的等級制度。所以,開府盡管不是具體的職務,但重要性更甚於實職,畢竟魏國官員是沒有俸祿的。
    開府是所有將領們最期盼的目標,一旦開府,這兩千人即使是朝廷也無權調用,調將不調兵,這便是最心腹的將士,哪怕日後領軍再多,這兩千人也會迅速成為新兵的‘頭領’,每個人都能帶出一支隊伍來。
    拓跋燾准備好的頒賜一出,所有年輕的將領都紅了眼,就連狄葉飛和若干人都忍不住互視一眼,滿眼都是震駭。
    二十幾歲的侯爺不少見,二十多歲的大將在魏國也有不少,可二十多歲就開了府的將軍,還是女將軍,足以載入史冊了。
    賀穆蘭也有些受寵若驚,受寵若驚之余更是陷入了深深的惶恐之中。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開府以後要做什麼。開府的將軍不是鎮守一地,便是在邊關督軍,從未有在平城開府的。
    拓跋燾讓她開府,難道又要打誰?
    不但賀穆蘭這麼想,在場的官員們也都是這樣想,甚至有些官員想到了北涼姑臧尚無鎮西將軍,說不得拓跋燾又要不走尋常路,不用宗室而用寒門。
    如此一想,更有人坐不住了,起身就奏:
    “敢問陛下,花大將軍開府,究竟是開在何處?司何職務?”
    “開在平城,司軍府征辟、六鎮新兵操練、諸地軍紀、將士賑撫等事宜。”拓跋燾一開口就把軍府征辟的事情劃給了賀穆蘭,引得眾人面面相覷。
    軍府陳舊、機構臃腫,北方軍府一人多職,忙到恨不得一個人當十個人用,南方軍府則是落得清閒,更是很少從北方征調鮮卑軍戶所用,全靠北方退役的將士填充……
    但如今北涼北燕盡入中原,肯定要按照功績和當地大族的勢力重新確立新的‘軍戶’,在北涼和北燕開軍府,這些都是極重的擔子。
    鮮卑軍戶為府兵是部落以來的規矩,其他地方的百姓卻不一定願意當軍戶,即使軍戶有許多的優待,每當新的軍府開府之時,總有百姓當逃兵,有自殘的,有出家的,甚至有逃離故國的。
    如何確定哪些人願意成軍戶,哪些人對魏國忠心耿耿絕不會因此產生動亂,如何杜絕“拉壯丁”的情況,成了每一屆軍府最頭疼的問題。
    軍府一般就是各地開府的將軍下設立的衙門,如今拓跋燾一聲詔令,軍府日後就要獨立出來,成為新的官署,而且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官署,所以眾人才駭然地看著被委以重任的賀穆蘭。
    但這個“將軍府”又不像各地開府的將軍那般手握實權,上陣打仗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更多是做一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最大的收獲,不過就是在軍中獲得好的名聲……
    話說回來,你都不上陣打仗,要那麼大的名聲做什麼?
    新兵帶的再好,也是要分到各地邊防和軍營之中去的,都是在為別人練兵的。
    想到此處,除了幾個城府極深,立刻洞察到拓跋燾用意的重臣以外,大多數大臣都將自己的嫉妒之心壓下了,甚至還有不少目光短淺的對賀穆蘭投以了幸災樂禍的眼神。
    在他們看來,拓跋燾給了賀穆蘭一大堆賞賜,甚至給了她最好的出身,卻把她調離了權利的中心,以後除非大戰,甚至不可能有上陣的機會,只是一個象征,已經足以讓人同情了。
    而他們卻不知,當賀穆蘭聽到這樣的認命時,心髒幾乎都停了一瞬。
    沒有人知道她最不適應這個時代的是什麼,不是制度,不是落後,而是舊有的“觀念”,那些“悍不畏死”之後的家破人亡,那些軍中幾乎讓人深惡痛絕的“慣例”,都是她既痛苦又無法反抗的“大山”。
    而如今,拓跋燾將改變的“種子”放到了她的手上。
    遞出“種子”的拓跋燾站起身子,對著殿下的賀穆蘭朗聲長道:
    “花木蘭,你曾對虎賁軍下令,虎賁軍的劍鋒永遠指向強敵,虎賁不做懦夫,也不做畜生,我深以為然。但我需要的不僅僅是一個‘花木蘭’,而是千千萬萬個花木蘭……”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你是一介女子,尚能成就男人都很成就的功績,如今我把重擔托付給你,你可願意交給我一個讓人滿意的答案?”
    剎那間,賀穆蘭似乎又回到了花家那簡陋的小屋之內。
    那些曾經的約定,那些意氣風發,那發誓要為他效忠的死心塌地。
    面前的拓跋燾依舊在笑,猶如過去之時一般,往昔的話語更是在她的耳邊縈繞,讓她的眼前模糊一片。
    “所以你的擔心都是多余的,因為他們得聽我的。”
    她怎麼忘了呢?
    “花木蘭,你可願意?”
    拓跋燾傲然而立,再一次詢問。
    殿中一片鴉雀無聲,人人都望著站在殿下的花木蘭,等待著她給出答復。
    她的膝蓋,已經像這樣彎過了兩次……
    而現在,是第三次。
    “末將,萬死不辭!”
    ***
    花木蘭得封驃騎大將軍、虞城侯、太子太保,開府平城的消息,不過是一夜之間,便傳遍了平城。
    大概是拓跋燾擔心賀穆蘭太窮,養不起那麼多官員將士,頒賜有功之時順便把她這十二轉軍功足以得到的賞賜給賜了下去,所謂是“策勳十二轉,賞賜百千強”,一點也不算誇張,光牧場就有兩處,牛羊馬匹不計其數,加上其他財物,即使賀穆蘭解甲歸田,也夠用幾輩子的了。
    賀穆蘭以女子之身成為魏國第一位女將軍、女侯爺、女三司,開府在京中,簡直是足以載入史冊的赫赫功名。
    除此之外,她要負責對各地軍府賞善罰惡、巡視魏國各地軍府目前的情況、操練新兵,甚至包括對各地戰死軍戶家庭的賑撫和對快要絕戶的軍戶家庭重新劃分等等,也都透露出一個信息……
    至少幾年之內,她是沒什麼時間考慮個人問題。
    這件事讓許多男人都扼腕長歎,畢竟做不了青史留名的那一個,能做青史留名的那一位的夫婿,說不得也是一種出名的方式?
    許多世代將門的家庭都已經把聘禮准備好了,想要去為家中子弟試試能不能撞個大運。
    對此,賀穆蘭被嚇得當天就入了宮,先行告假一段時間,一方面朝中籌備她開府的事宜還要一段時間,一方面她還得去杏城看看究竟,順便避避風頭。
    拓跋燾當天就同意了她的“休假”,並且交給她一方虎符,可以調集當地軍馬便宜行事,為的卻不是對付盧水胡人,而是讓她順便肅清各地的匪患,暢通西行的商道,為來年袁放建立“官商”做准備。
    各地匪患和當地官府勾結也是常事,賜她虎符,是為了讓她不至於寡不敵眾,也是為她在各地選拔合適的將才而留下的方便。
    更多的,則是對她的信任。
    賀穆蘭知道拓跋燾不會白白放她放假,但如今京中太亂,各處流言不止,只有避開方是上策,所以得了虎符就回營點齊人馬,准備隨她一起出京,前往杏城探查蓋吳之事,沿路順便剿匪。
    虎賁軍原本已經做好了主將解甲歸田的准備,一不留神賀穆蘭成了大將軍,又得以開府,他們這些人是板上釘釘的“親衛”,親衛是可以脫離軍戶成為“家將”的,就像花家的那位祖宗,當晚虎賁軍的士卒們就興奮的差點將軍營都掀翻了,人生之跌宕起伏,大起大落,不外如是。
    拓跋燾不但封了賀穆蘭為侯,也賜了花父為“縣男”、花母為“夫人”,嘉獎他們為國培養英才,雖然因為女兒而恩惠父母的大多是後宮嬪妃,但花家堡的人依舊為這種榮譽而感恩戴德,可謂是舉族歡慶。
    就在一片□赫的氣氛之中,賀穆蘭沒有告知任何人,在一個還算安靜的清晨,領著虎賁軍及自己的親衛,約上府中的阿單志奇、胡力渾、吐羅大蠻等人,悄悄出了城。
    她原以為自己消息隱藏的夠小心的了,誰料一出城,便在城門處看到了等候已久的鄭宗。
    “你怎麼在此處?”
    賀穆蘭傻眼。
    “誰告訴你的?”
    鄭宗笑了笑,牽著馬走到賀穆蘭馬前,從懷中掏出一方“候官令”來。
    “臣乃新任候官鄭宗,陛下命我協助將軍調查各地匪患與官員勾結之事,若確有不法,就地下獄審問。”
    他笑嘻嘻地對著賀穆蘭躬了躬身子。
    “在下武藝不精,還請花將軍一路多多照顧。”
    他可是擠破了頭才搶到這份差事的!
    為了這個差事,他把自己全副身家都花光了,可他一點都不後悔。
    賀穆蘭聽到鄭宗是去辦正事的,不疑有他,點點頭讓他進了隊伍,一群人繼續前行,剛過平城地界,就在界碑之處遇見了熟人。
    “……火長,你去吧,我們在這等等。”
    阿單志奇微微歎了口氣。
    護城河畔柳枝搖曳身姿,狄葉飛和袁放一身騎裝,騎著高頭大馬,全身上下皆被露珠打濕,想來已經等了許久。
    賀穆蘭出京,除了負責輜重的後勤官,就只有素和君和拓跋燾兩人知道確切的時間,拓跋燾甚至沒有派使官送信,就是怕賀穆蘭出城時被擁簇者圍追堵截。
    “你們不必避開,狄葉飛不是莽撞之人,他在此等候,一定是有什麼原因。”
    賀穆蘭心中歎了口氣,率先打馬出迎。
    此時太陽已經升了起來,狄葉飛和袁放見到賀穆蘭領軍到了此處,頓時眼睛一亮,控馬提韁,打馬飛奔了過來。
    “將軍!”
    “火長!”
    “你們……不是一個要籌措來年開商之事,一個領了將作監之司,負責督辦兵器甲胄嗎?”
    賀穆蘭左右看看。
    “為何在此等候?”
    “陛下命我跟隨將軍,通暢各地重要的商道。”袁放咳了咳,“您也知道,若是商路不通,匪禍叢生,是沒有人願意行商的……”
    狄葉飛斜眼看了下隊伍之中的鄭宗,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表情冷淡地道:“陛下命我勘查各地武庫,填補所需,明年我還要去北涼,在此之前,此事交由我司職。明年我走之後,交由斛律光斗。”
    “什麼!新任的鎮西將軍竟是你不成!”
    鄭宗突然臉色大變。
    狄葉飛沒有露出什麼欣喜的表情,只是微微搖了搖頭。
    “如今我還不能開府,陛下欲在敦煌、伊吾設立西戎校尉府,待勘查武備之事辦妥,我功績才夠開校尉府。”
    這便是變相的承認了。
    “恭喜!”
    賀穆蘭由衷地為他高興。
    聽到賀穆蘭恭喜他,狄葉飛才露出一絲笑意。
    “火長,這一路與你同行,若有調遣,切莫客氣。”
    “這是自然……”
    ‘我看你是另有他意吧!’
    鄭宗心中大罵,臉都氣歪了。
    狄葉飛見賀穆蘭沒有反感的意思,再見鄭宗滿臉忿忿,頓時好勝之心大起,跟著賀穆蘭一路騎馬一路閒談了起來。
    “明年敦煌、伊吾設立軍鎮,軍府也要設立,當地情況錯綜復雜,若要以北涼遺民為軍戶,很可能出現隱患……”
    “是,所以我想……”
    “等你到了西域,不妨和我先走訪走訪當地的情況,當年十六國混亂,有不少鮮卑部族留在了北涼……”
    “那就有勞你先……”
    一時間,談笑聲,敘舊聲,男兒高歌之聲灑落一路,雖未有送別之人,卻比送別時候收獲依依之情更加讓人歡喜。
    為何總是害怕離別呢?
    離別,往往是再見的開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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