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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9章 使勁打臉
賀穆蘭在這個世界很少動用自己的本事,一來仵作是個賤役,她幾乎接觸不到這方面的工作,二來她缺少儀器和工具,很多時候都要靠自己的經驗判斷,一旦不小心就會冤枉了好人。
她是個十分理性的人,又具有超強的正義感,不會做“可能”、“大概”、“也許”這樣的事情。
可現在不同,她持有的是代表拓跋燾的節杖,使團的每一個成員都代表著魏國的身份,只要有一點不對,丟了魏國的面子是小,回京的路上使團必定要在北涼的面前抬不起頭來,因為他們的大行驛做出了這樣的事情。
賀穆蘭決不允許沮渠牧犍的計謀得逞。
無論他做了多細致的謀劃,安排的多麼巧妙,只要是犯罪,必定有所漏洞,完美的犯罪是不存在的,除非他根本沒有犯罪。
只有肯不肯追查到底的決心。
見到賀穆蘭重新回到了大行驛的身邊,所有人都露出驚慌的表情。
他們完全不知道賀穆蘭要做什麼。
“花將軍,不用看了,他舌頭已經僵了……”魏國的醫官歎氣道:“雖然不知道您用什麼法子讓他緩了一口氣來,但舌頭僵了就離死不遠了。”
不能呼吸不能吞咽,不是窒息就是餓死。
賀穆蘭卻不是看他的舌頭,而是趴下身子,仔細地聞著他口中的氣味。這個時代的毒藥普遍不能提純,有異味或者顏色不純是正常的,所以只能放在有顏色的飲料之中,或是重味的酒、茶之中掩蓋。
大行驛嗜好葡萄酒,這不是什麼秘密,使館裡隨便一個伺候的小吏都能洩露出去,但是酒這種東西很容易追查出不妥,像沮渠牧犍這麼的自信,一定還有其他的秘密。
口腔中除了葡萄酒的氣味並無其他味道,口中也沒有嘔吐物殘留,更沒有腐蝕過的痕跡,說明不是劇烈的毒藥。
只是在外人看來,她趴下身子又聞氣味又側耳朵的樣子實在是太可怕了……
簡直……
簡直……
簡直就像是和死人對話一般!
“他在做什麼?”
“花木蘭懂醫嗎?”
一群人竊竊私語,臉上滿是不可思議。
袁放見到賀穆蘭的樣子卻是若有所思,走到孟王後身邊說了什麼,孟王後點了點頭,指了幾個侍衛把大行驛之前喝過的酒、酒杯、酒瓶都拿了過來,讓兩國的醫官檢查。
可惜蓋吳和慈心不在這裡,那兩人才是辯毒的好手。
出去查探的陳節和蠻古也回來了,看到這一片混亂的情況都是一驚,連忙湊到了賀穆蘭的身邊,開始向她匯報。
“花將軍,有我們的侍衛見過大行驛進了廁房,沒多久才腳步蹣跚的出來,一路往宴廳回來,並沒有什麼不對……”
他撓了撓頭。
“不過有侍衛說,大行驛去廁房是有人伺候著的,是個北涼的宮人,我把那侍衛帶來了。”
為了使臣的安全,虎賁軍留有人手在廳外護衛,見到使臣出去也會貼身保護,當然如廁這種私事大部分沒人願意讓人“保護”,幾乎都是被拒絕的。
大行驛也不例外,謝絕了這些虎賁軍的好意,讓北涼的宮人攙著去了。
“路上沒什麼,出事的地方我去看了,確實一地的豆子,應該是熏衣服用的。”蠻古是個老粗,不能理解貴人們上完廁所干什麼要換衣服熏香,“沒看到打斗的痕跡。”
沮渠蒙遜派了幾個管理宴飲廳中宮人的宦官給那侍衛,虎賁軍的侍衛見出了事也不敢怠慢,一邊回憶著那位宮人的相貌,一邊說著他的體貌特征。
賀穆蘭只是隨口答應了幾句,就繼續檢查著大行驛的指甲、皮膚等處。
他的指甲縫裡留有皮膚殘屑,小指的指甲有破損,應該是確實攻擊過人,但沒有血漬,好似並非有意傷人,因為任何人傷人都是恨不得立刻把人撕碎了才好。
看這樣的情況,倒像是溺水的人撈了根浮木沒有抓住,恨不得把全身力氣都放在那根木頭上面一樣。
一個急著行那種事的男人,猴急到要掐死人的地步,為何上衣整齊,只露了紈褲的部分,胡亂撕扯腰帶時,上衫下衣應該一起亂才對。
這時代的衣服可不是兩截式的!
這個樣子,倒像是剛剛如廁以後發現了什麼,連褲子都來不及提就跑了出來,然後急急忙忙撞到人……
賀穆蘭根據著自己的經驗推理著犯罪場景,她的表情慎重而自信,仿佛氣場全開,將這個地方完全納入了自己的領域。
在這個領域裡,她即是王!
“花將軍,你到底在做什麼?”沮渠蒙遜見她不允許兩邊的醫官過去,簡直快要破口大罵了:“你現在應該讓他們救人才對啊!”
“救不回來了。”
賀穆蘭和另外一個僧醫一起開口。
那僧官大概在醫官裡有很高的權威,他一開口,其他人都不說話了。
賀穆蘭聽不懂盧水胡話,所以沒管他說什麼,自顧自的行動。
“他舌頭僵硬,眸子渙散,藥石無效,神志不清。如果一開始能及早發現,有保證心跳不停的法子,也許還有的救,那時候藥可以灌下去,針石也可以起效……”
僧醫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花將軍在做什麼,但一定不是在救人。”
這話一出,許多人立刻“啊”了一聲,北魏來的使臣大多聽得懂盧水胡話,聞言竟有些心涼於賀穆蘭的薄情。
“既然不是救人,花將軍應該讓其他醫官試試才是……”沮渠牧犍突然開口,“您這樣蹲在旁邊,哪個人敢上前?”
“別吵。”賀穆蘭蹙起眉,竟抬頭瞪了他一眼。“我在找他變成這樣的原因,時間久了就找不到真相了。”
“你說什麼!”
“不是馬上風嗎?”
“這還有什麼好查的!”
一群人交頭接耳,對著賀穆蘭指指點點,就差沒有說她大題小做了。
“花將軍,是不是您發現了什麼……”
劉震上前幾步,開口說道:“他不是馬上風嗎?”
“哪有馬上風的人口眼不歪,嘴角無涎,連眼底都沒有血絲的!”
腦血管爆了要這樣,她就白當了這麼多年法醫!
“可他的脈相和症狀來看……”魏國的醫官指了指那還未偃旗息鼓的地方,“只能是……”
賀穆蘭不理他,開始一點點檢查大行驛的身體,甚至要求陳節幫他解開衣衫檢查。
她想起那次自己差點中了毒針的情景。如果有某種神經性的毒液注入身體又做到毫無痕跡,除了服下去,就是身上有中毒的創口。
“他簡直是瘋了……”
幾個宮人小聲低呼,捂住自己的嘴。
“公主,我們不要看了吧,我們回去吧……”
“先等一等。”
出了這種事,孟王後立刻要求興平公主身邊的婢女把她送回殿中去。
這件事恐怕有損兩國的關系,而且興平畢竟是待嫁之身,這種事聽多了不好,婚前發生這種事情也很觸霉頭,並不吉利。
興平公主本來應該乖乖離開的,可看到賀穆蘭對沮渠牧犍冷冷一笑又重新回到大行驛身邊時,就像是入了魔一般,不但沒有離開,還小心翼翼地帶著幾個宮人湊了上去。
因為此時所有人的目光和注意力都在賀穆蘭那邊,幾乎沒有人注意興平公主過來了,就算注意到過來的,也不願多說什麼引起她的反感。
這讓興平幾乎毫無阻攔的看到了賀穆蘭對大行驛做的事情。
“您這樣真能查到真相嗎?”
一個魏國官員見大行驛連衣衫都被扯去,雖還留著一口氣,還要受到賀穆蘭的侮辱,義憤填膺地叫道:“這樣是在侮辱他吧?”
壓抑心中的急迫,仔細尋找著傷口的賀穆蘭聞言抬起了頭,那眼神幾乎是嚴厲而充滿著譴責。
賀穆蘭本性是個溫和理性的人,她在使臣之中年紀又小,所以一向對眾位使臣表現出足夠的謙遜,可此時她的神色,倒像是看著不聽話的孩子。
“你覺得我是在侮辱他?”
她深吸了一口氣,陽氣的暴漲讓她很容易情緒失控,需要時時刻刻提醒自己。
但不可避免的,她的眼前還是浮現了這麼多年來她遭受的異樣眼神。
他們都覺得她的行為很殘忍、很血腥、很異端。
他們懼怕她,又像是看著獵奇生物一般地對她好奇。
“不……我不是在侮辱他……”她露出刻薄的樣子,“侮辱他的是你們。”
她環視四周,尤其是沮渠牧犍的方向,冷笑道:“你們根本不知道大魏的使臣是怎麼挑選出來的,能力倒是其次,因為迎接的是一位美麗的公主,白鷺官幾乎是把所有官員的品行作為首位來考核。這位大行驛……”
她指了指地上的人。
“我雖和他接觸不多,卻知道他只有一個妻子,生了四個兒子,三個女兒,最小的孩子才三歲。他身為行驛,常年不在京中,夫妻始終恩愛,每一次小別都猶如新婚。他為了所有人的安全鞠躬盡瘁,每到一地,其他人都在休息或閒逛,只有他馬不停蹄的繼續打探下面的行程。”
‘起初,我常和自己說,差不多就算了吧,有個結論可以結案就行了……’
她閉了閉眼,心中想起當初的掙扎。
剛剛踏入這行的她,看到了那麼多“習慣了”,也曾和眼前這些急著趕緊得出最好結論的人一樣,只想著息事寧人,完成任務。
她凝視著那個開口的魏國官員。
“我知道你和步使君關系甚好,可你捫心自問,他可像是會因為醉酒而隨便抓住一個女人宣洩獸欲之人?”
那官員一下子紅了臉,完全說不出話來。
“他現在口不能言,身不能動,所謂的尊嚴要靠我們來替他維護。他懷著對和平的誠意和陛下的囑托千裡迢迢來到這裡,我身為主使,不能讓他就這麼帶著羞辱的名聲回去!”
賀穆蘭毫不退讓地表現出自己的態度。
“想想他的妻子,想想他的孩子們,難道你們願意他的妻兒一輩子就背負著這樣的名聲活下去嗎?你指責我在侮辱他,對他的言行和品德產生懷疑的你,才是真正的侮辱他!”
‘有時候,固然是找到結論就行了……’
她連他的腋窩都沒有放過,全沒有發現哪怕一個針孔的痕跡。
如果是在頭上,那就必須要剃光他的頭發。
除非……
賀穆蘭抬眼,看著遮掩著他最難堪的部位、也是為此被下了結論是“馬上風”的那個部位,毅然決然地掀開了那最後的遮羞布。
‘但如果真的這樣……’
怎麼對得起被她分割的支離破碎、赤身露體,連最後的尊嚴都無法留住的那些亡人!
“這簡直是莫名其妙!”
有人高喊了起來。
“你居然在陛下的大殿裡做這種事!讓我們看這種……”
他是盧水胡人,聽不懂賀穆蘭和那位官員訓斥的鮮卑話,也不知道他們到底這麼做是為什麼。
但他還是喊了。
“即使魏國是我們的上邦,也不能做出這麼讓人受辱的事情!先是侮辱了我們的宮人,又想要找出脫罪的理由嗎?”
“住口!”
沮渠蒙遜大叫。
“大王還未說話,有你說話的地方嗎?”
孟王後斥責。
鄭宗聽到那邊的聲音,冷笑著看了一眼那邊,記住了開口之人的相貌。
會這麼驚慌的,恐怕身上必定有鬼。
“他在叫什麼?”
蠻古莫名其妙地問鄭宗。
鄭宗告訴了蠻古,然後指了指那個方向。
曾經見過賀穆蘭安撫死者的蠻古一下子跳了起來,破口大罵道:“你們知道個屁!這位是我們黑山大營的玄衣木蘭!你知道什麼是玄衣木蘭嗎!”
隨著蠻古的話,那羅渾、陳節,以及黑山曾經被賀穆蘭收斂過屍體的將士們突然了悟了起來,發出了呼聲。
“玄衣木蘭,他是玄衣木蘭!”
“他在和步堆行驛說話呢!肯定是大行驛告訴了他什麼!”
“天啊!我竟忘了我們家將軍的本事!”
“什麼玄衣木蘭?”
莫名其妙的孟王後看了看沮渠蒙遜。
曾經派過探子打探過花木蘭底細的沮渠蒙遜,臉色變得又紅又青。
“在我魏國,只有負責和死者溝通的大薩滿才會常年穿著玄衣。”劉震帶著肅穆的表情解釋。
“花將軍曾經收斂過戰場上無數身首異處的同袍。平原公赫連定的一府上百口被赫連昌斬首,也是花將軍一一收斂。在黑山,人們相信他有安撫死者的能力,所以稱呼他為玄衣木蘭,贈給他象征大薩滿的黑色衣冠。”
他歎了口氣。
“我怎麼忘了,他根本就不是畏懼別人眼光的那種人。”
***
對此充耳不聞的賀穆蘭想了想,向著帕子掀掉的部位湊了過去。
“應該是在這裡!”
賀穆蘭大膽的舉動引起了一群人的驚叫,那丑陋的東西依舊高昂,引起一群人的抽氣之聲。
許多偷看的宮女叫著捂住了眼睛,就連孟王後和李敬愛都側過了頭去。興平公主倒是看的興味,但她還牢記著自己的身份,微微退了一步,裝作什麼都沒有看見的樣子。
其他人表情古怪,知道賀穆蘭女子身份的諸人都更是嚇得快要昏過去了。
那羅渾倒抽了一口氣,第一反應是趕快捂住賀穆蘭的眼睛。
陳節已經伸手抓住那塊帕子想要再蓋回去了。
袁放一咬牙,直接抓住了賀穆蘭想要伸出去的手,小聲說道:“主公無需自己動手,太折煞你了。你要找什麼,我來看!”
“是啊,是啊,我也行!”
鄭宗不知道為什麼其他同伴都露出要瘋掉的表情,但他內心裡也根本不願意賀穆蘭去碰這種東西,狗腿的也湊了過去。
“陳節,不許蓋!”
賀穆蘭斥了一句後,這才想起來現在已經不是現代了。
她身邊也不是那些和她一起奮戰到深夜的“屍語者”同事們。
在這個時代,她做這樣的事情,豈止是驚世駭俗。
賀穆蘭歎了口氣,倚在袁放的耳邊說道:“你找找他的下/身有沒有創口,像是針刺之類細小的傷口,根源和下面都要仔細查一下,如果是如廁時受了傷,很可能是不會引起注意的突發情況。”
她用余光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沮渠牧犍,發現他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心中安了安心,斷定自己的猜測不會錯到哪裡去。
袁放臉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竟放下所有的身段,真的趴下去毫無風度的探查那東西和下面的兩個圓球。
他知道他被賀穆蘭剛才的話打動了,所以才會不由自主的這樣做。
這位大行驛固然話少又沉悶,卻足夠可靠。他身為賀穆蘭的主簿,每日要計算糧草和食水的數量,補給的路線十分重要,和他經常打交道。
這樣的一個老實人,袁放也不願他走的這麼憋屈。
他現在雖然沒有死,可也離死不遠了,至少讓他清清白白的走。
至於那位總是讓人嚇的眼眶都脫出來的主將……
她只是不喜歡和人套熱乎,卻並不是真的對人漠不關心。
能夠對這位大行驛的情況這麼了解,說明她也很欣賞他,從側面打聽過他的信息,准備回去向陛下舉薦或美言的。
她不是個多言的人,她只會用自己的行動去做。
但這並不表明她目中無人。
如果她不是這樣一個讓人覺得全身心敬重的女人,又有幾個人會在知道了她的女子身份之後依舊真心追隨,甚至比之前更加慎而重之?
袁放用手觸摸著那滾燙的皮膚,幾乎沒辦法相信自己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但他依舊在所有人詫異的眼神裡翻找著,連每一寸皮膚、甚至皮膚下的部分,都不肯放過。
沒過多久,他驚喜地叫了起來。
“真的有!陽wu之上有兩個洞眼,很細小,距離不遠!”
“是不是有出血的痕跡?”
“是,紅點。”
賀穆蘭微笑著仰頭長歎了一口氣,對著所有人朗聲說道:“他並不是死於馬上風,而是如廁時被毒蛇咬傷。這毒蛇恐怕並非普通的蛇,咬完後讓人臉熱潮紅,全身血液行動加速,因為咬的是那種地方,乍然之下受到刺激,又或者是這毒性就是如此,所以他的下/面才一直不退。”
像是回應著賀穆蘭的話,又大概是最後的回光返照,一直意識不清的大行驛眼神突然回復了清明,一動不動的看著賀穆蘭。
賀穆蘭側耳聽了聽他的心跳,知道他已經活不成了,跪坐在他的身前說道:“你也許聽得見,你沒有害人是不是?你被咬了,發現伺候你如廁的宮人不見了,你下面被咬,怕人不能發現傷口,又或者是根本來不及,只想要出去求救,卻走了一截路都沒見到人。”
賀穆蘭並不像是猜測,而是像是親眼看見那樣的敘述著。
“你好不容易見到了那個宮女,想要向她呼救,那時你已經毒性發作,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抓住她不放,將她嚇的暈了過去,又或者你肌肉已經僵硬,只能抓不能放,活生生將她的脖子掐暈,然後你也中毒倒地……”
他的肌肉已經全部僵硬,連舌頭都不能動彈,可眼淚卻像是關不住閥門一般不停的流淌下來,眼睛裡全是感激而不敢置信的神情。
賀穆蘭看著身邊的諸人,對他繼續說道:“是的話,你就動一動眼睛珠子罷。”
眼珠子左右使勁地晃動了一下後,終於定格在斜眼的怪異表情之中,再也沒有了神采。
沒有人會嘲笑他死的眼睛歪斜、全身*。
也沒有人會嘲笑做出這一切的賀穆蘭是大題小做、侮辱死者。
她確實用最難看、最讓人羞恥的方式,維護了他的尊嚴。
伸手拂過他的眼睛,使他瞑目後,賀穆蘭站起了身。
“大行驛雖然愛喝葡萄酒,但是葡萄酒並不濃烈,他是鴻臚寺官員,酒量極佳,這幾瓶葡萄酒連我都不會喝醉,更別說負責接待各族使節的他了。酒中必有人做了手腳。”
賀穆蘭像是復仇女神般威風凜凜地看著眾人。
確切地說,是看著沮渠牧犍。
“是誰給他准備的酒,是誰斟的酒,是誰扶他去的廁房,是誰准備的那條毒蛇,最重要的是……”
賀穆蘭一步一步地朝著被守衛們看押的侍女李兒走去。
“他那時的情況,有可能抓住了你的脖子想要支撐身體,卻絕沒有可能掀開你的衣服,將你的臉扇成這樣!”
賀穆蘭提起地上的侍女,對她怒目而視。
“究竟是你說了謊,還是你另有同謀!”
沮渠牧犍。
我要抓住你了!
☆、第410章 女中豪傑
賀穆蘭的推論一出來,最為震動的不是沮渠牧犍,而是孟王後。
大概是她沒想過自己身邊的人會有問題,又或者是她無法接受這個宮女會做出這種事情,孟王後幾乎是脫口而出:“不想死就說真話!我多年不殺人,你們已經把我當羊羔了是不是!”
那叫李兒的宮女在賀穆蘭的手裡震了震,拼命搖著頭:“不是……不是……我什麼都不知道啊……”
賀穆蘭很少對人動粗,尤其是女人,在這一點上,她和大部分人一樣,是不會主動對弱者出手的。
可她心中的憤怒已經讓她恨不得把這個宮女挫骨揚灰。
雖然知道凶手沒有那麼好找,可她卻並不准備這麼罷休。
賀穆蘭把李兒擲在地上,對著北涼官員們說道:“今日有我大魏的官員無緣無故死在貴國的宮中,這是攸關魏國尊嚴的大事。三日之內,我希望能得到事情的真相,如果貴國不能給我們滿意的答復,我們三日後即刻回國,興平公主也不必和我們同去了。”
這話一出,滿朝震動,沮渠蒙遜和孟王後立刻臉色黑的猶如鍋底,其他北涼官員們搓手的搓手,頓足的頓足,恨不得把幕後之人抓出來打一頓才好。
“花將軍息怒,可和親之事事關兩國國體……”
宰相宋繇打著圓場,“我們一定會徹查真凶,但現在這些都是貴國的猜測,我們還得細細尋找……”
“花將軍的條件,就是我們的條件。”魏國的官員們一個又一個的站在花木蘭身後,與涼國人分庭抗禮:“我們是為了兩國的和平而來,可公然殺害使者,這根本就不是想要和平的做法!大行驛負責協調兩國行程、選擇來往的路線,一旦大行驛出事,難以保證使團的安全。”
“如果是這樣,我們就不能讓興平公主和我們一起冒險,最好是我們回國之後,再派一支‘使團’過來重新迎接。”
這些人都長期出使,手段圓滑,說話綿裡藏針,和賀穆蘭正好是軟硬皆施。他們把賀穆蘭將興平公主拋下的原因歸結於“路上不安全”,隱隱指出涼國人可能是想在路上下手謀害使團的安全。
至於“和平”,最好是回了平城和魏帝商議過之後,再來考慮到底是不是需要勞民傷財的“和親”,還是干脆把來回出使的財帛留下來攻打涼國算了。
魏國的使臣們雖然大多是文臣,可魏國自拓跋燾登基以來手段強硬,東征西討從未有過敗績,眾人都是硬骨頭,又被大行驛的死激發了義氣,竟共同生出了同仇敵愾之氣,已經將生死拋擲於腦後了。
死可以,我們死在路上,你們就等著滅國!
到那時,興平公主就不是和親的公主,而是戰敗的俘虜。
“這……這……這可如何是好……”公主身邊的宮人們扶著搖搖欲墜的興平公主,害怕地壓低了聲音,“我們還是走吧,公主……”
興平先開始聽說魏國可能把她留下來時,還隱隱有些高興。她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懷了孕,只是經常想要嘔吐,月事也沒有來過,她並不是無知的小女孩,知道十有□□是有了,在沒有太醫也沒有可靠之人的情況下,她只能靠自己一力獨撐,將來還長路漫漫,能不走是最好的。
但隨著事態的發展,她知道自己不走也會被逼著走。
她是拓跋燾不攻打“北涼”的祭品,如果不嫁過去,身份只會更加尷尬,日後說不定就會成為俘虜被搶過去。
現在嫁過去,最差也是個嬪妃,日後成了俘虜,又是涼國先理虧,恐怕說不得會被羞辱,連個份位都沒有。
最讓她心中擔憂的,是這個花木蘭並非一個憐香惜玉之人。
他對待李兒的殺意並不是假的,那刺骨的寒光讓她全身都在顫抖。這個男人和她之前接觸到的每一個男人都不一樣,他行動果決,意志堅定,而且有一種完全不理會陰謀詭計的天真。
這樣的人應該是習慣了用武力來解決問題,就算他喜歡“善良”的女人,也不代表他就會善待“善良”的女人。
她究竟能不能駕馭的住他,讓他為自己神魂顛倒,她一點把握都沒有。
這花木蘭心思這麼縝密,似乎還精通醫術,如果和她有肢體接觸,真的會察覺不出她懷了孕嗎?
他連別人是怎麼死的都能看出來!
興平打了一個哆嗦,恨不得離他越遠越好。
“走……我們走……”興平抓住宮女的手,“我們回去。王後說的對,我不該留下來……”
興平公主跌跌撞撞地離開了大殿,賀穆蘭等人也是一點好臉色都沒有。
她指揮了幾個虎賁軍的侍衛扛起大行驛的屍體,用刀子一樣地眼神向著裝作若無其事的沮渠牧犍剜了過去,便告辭要和一干魏臣們回使館去安置大行驛的事情。
“三日之後,我要結果。”
***
陰謀詭計自然是可怕的,這世上不知有多少偉人倒在陰謀詭計之下。
但陰謀詭計之所以是陰謀詭計,正是因為它發生的無聲無息,不能讓人察覺,一旦被人揭露出來,再小心的計謀也會查到端倪。
如果大行驛真的是死於“馬上風”,這件事雙方都會心照不宣地停止追查,從此真相就埋在了土裡,但賀穆蘭硬生生把事實的經過拼湊了起來,又丟下一個三日之後要結果的決定,注定讓許多人這三天都睡不好覺。
啪!
“誰讓你自作主張的?”沮渠蒙遜氣的渾身顫抖,“你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是不是?你覺得天底下就你最聰明?拓跋燾會派出花木蘭來北涼,甚至連禿發家那個小子都在他之下,你以為他是什麼庸人?連李順都倒的不明不白,還躺在綠洲裡等死,說不定現在都已經死了!”
被狠狠扇了一巴掌的沮渠牧犍捂著臉,忿忿不平地說道:“我不這麼做,根本就沒有在路上毀了花木蘭的可能。路線是魏國確定的,哪怕路上有什麼陷阱,他們不進去也是白搭,只有殺了大行驛才能由我們主導方向,而我現在已經做到了!我只是不知道花木蘭還會驗屍的本事!”
“是你做的太蠢!我問你,你之前舉著杯子去找花木蘭是干什麼?他為什麼從頭到尾都對你面色不善?你別告訴我你蠢到去挑釁他,逼得他在大殿上當場驗屍!”
沮渠蒙遜看著沮渠牧犍默不作聲的樣子,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
“我的佛祖啊,你真的這麼做了?”
他閉了閉眼,指著進殿的大門,低沉地吼道:“滾!你給我滾!帶著你的王妃給我滾出王宮!我不想看到你!”
“父王,如今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該做的是如何挽救,而不是……”
“我知道現在該做的是如何挽救,但我怕我再看見你,會下令把你送出去給魏人發洩!你若還想我留著一點父子情分,就給我快點滾!立刻滾!”
沮渠蒙遜咬著牙。
“要麼你就死!”
沮渠蒙遜自身體大壞以後經常情緒不穩,動輒殺人的時候也有的。沮渠牧犍見他的表情實在太可怕了,瑟縮了一下立刻快步退走,幾乎是小跑著一路離開了大殿,頭也不回的往自己的住處跑去。
然而他只走了沒多遠,卻有幾個侍衛將他一把攔住,恭恭敬敬地請他停下。
“三王子,王後有請。”
“我現在奉旨離開宮中,不能留下。”
沮渠牧犍的臉扭曲了一下,“你們不想抗旨,最好給我讓開。”
這幾個侍衛笑了笑,“我們接到的命令是讓您現在去見王後,既然如此……”
沮渠牧犍松了一口氣。
“那就得罪了!”
幾個人將沮渠牧犍一把架起,直接往中宮拖去。
“你們反了!來人啊!來人!有人造反!”
沮渠牧犍心中怕急,他知道那位王後的手段和耐性,可不是他父親那樣能忍住自己怒火的堅忍。
他這次設計時用了她身邊的人,一來是報復孟王後之前捉/奸羞辱他的行為,讓她也常常被人羞辱的滋味,二來是報復花木蘭和魏人落井下石,逼立世子的言行。
那叫李兒的宮女嘴上說愛慕他愛慕的要死,可王後來東宮之前也沒有給他過任何提醒,顯然在中宮也是沒什麼地位的宮人,棄了就棄了。
可誰知道這女人蠢到還畫蛇添足,害得他現在騎虎難下……
該死,孟王後不會趁此機會想把他直接殺了吧!
或者直接給他扣下帽子交給魏人折磨?
她真的會的!
哪怕凶手不是他,她也會這麼做!
沮渠牧犍越想越驚,偏偏這幾個侍衛都是武藝高強之人,又抓住了他身上的要害,逼得他不能動彈,只能被直接架著往中宮走。
此時他也顧不得面子了,口中一直大聲呼救,那幾個侍衛大概是覺得煩了,有一個隨手掏出一塊不知道是石還是玉的東西,強行塞到他的口中。
“勸殿下不要再叫,萬一真吞下去了,就會噎死了。”那侍衛曾經是東宮世子的部下,世子死後才調往中宮,對他侮辱主子的未亡人很是譏諷,下手也最黑。
“小心含著才好。”
這些人只忠於孟王後,是真正的死士。孟王後雖是女眷,但之前帶過兵,身邊也有男性的侍衛,日子過得並不如外人想的那麼痛苦。
對於這些侍衛來說,孟王後雖然是王後,可還是他們的將軍。
沮渠牧犍被毫無尊嚴的強行拖到了中宮,路上當然也有聽到求救去沮渠蒙遜那裡報訊的宮人,但中宮大門隨著沮渠牧犍進入直接關閉了,又有重重侍衛把守,沮渠牧犍幾個聞訊趕來的隨從和心腹在中宮大門外繞了半天,又是求情又是威嚇,結果裡面的人根本不為所動。
“怎麼辦?王後不會直接下手吧?”
幾個人慌了手腳。
“應該不會吧?”
“現在不能亂,我們是外官,不能擅闖中宮……”幾個官員團團轉了一圈之後,突然一跺腳。
“我們進不去,去找王妃啊!快去請王妃來!”
剩下的人恍然大悟,立刻飛奔而去,生怕跑慢了裡面的人就沒了。
話說這邊沮渠牧犍被拖死狗一般丟入了殿內,一進殿內,就嚇得魂飛魄散。
那個曾在大行驛酒裡下藥的酒正,以及曾經扶著大行驛去如廁的使館小吏,全都跪倒在中宮大殿的金磚之上,渾身上下像是從水裡撈出來一樣,*的。
孟王後的中宮裡一到夏日就會擺上雪山上挖下來的冰磚,所以整個殿中不但不悶熱,反倒有些森冷。此時這幾個人不知道是因為被冷冰冰的氣息所寒,還是心裡已經怕到了極點,都抖得猶如篩糠一般。
旁邊的侍衛去掉沮渠牧犍口中的東西,又為他推宮活血,好半天後沮渠牧犍才推開幾個侍衛自己站直了身子,對著鳳座之上的孟王後怨道:“不知道王後是什麼意思,竟然將我這樣綁到中宮裡來。我雖不是世子,但還是敦煌和酒泉的太守,北涼的王子,居然被這幾個侍衛侮辱!”
“我派他們去的。”
孟王後輕描淡寫地哼道,“你父王將查找真凶的事情交給了我,如今他們供出是你指使他們做的,所以我請你來當面對質。”
“簡直是一派胡言,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
“沮渠牧犍,宮中有一個傳聞是真的。”孟王後挑了挑眉,冷冷開口:“長明宮中四處都是地道,而中宮的地道,可以通往各處。”
她看著沮渠牧犍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接著說道:“你發現了東宮裡的地道……唔,大概曾經政德或者興國帶你進去過,所以事情一完,你就叫他們藏到了地道裡,宮中的侍衛四處找他們的蹤跡都找不到,當然找不到,翻了個底朝天也找不到……”
“因為他們都躲在地底。”
沮渠牧犍心中越來越涼,但他畢竟不是沖動的毛頭小子。他知道如果孟王後有意殺他或者害他,如今就不會告訴他這麼多,連中宮的秘密都告訴他了。
除非她另有所圖。
孟王後像是沒見到他的臉色一般說著:“當初姑臧被攻破,南涼王室通過地道逃走,大王就知道這地道是個隱患。我們北涼國力弱小,根本沒有實力推倒長明宮重新建造王宮,只能繼續用它。而中宮作為整個長明宮的中心位置,是所有地道的中樞,所以我自入駐長明宮後很少出去。因為只要守住了中宮的地道,便沒有任何人能夠無聲無息的來去……”
“為何我是一介女流,我的中宮裡卻有這麼多侍衛,為何我們孟家可以自由來去宮中,鐵衛營的精銳皆在我的中宮之中?”孟王後看著露出不可思議表情的沮渠牧犍,嘲諷地說道:“你不會以為真是大王和我夫妻情深吧?”
沮渠牧犍沒有說話,只瞪著眼睛。
“我孟家對北涼的忠心日月可鑒,而我雖是王後,更像是把守宮中安危的將軍,我和大王的感情早已經不是愛,乃是更深的責任和義務。所以北涼的世子,只能是我的孩子……”
她涼薄地說著讓沮渠牧犍面目猙獰的話。
“你以為大王是選了你,所以才遲遲不立世子?不是,大王不過是想讓你做菩提的擋箭牌,所以才一直讓你在外面蹦躂,魏國不希望有一位精明強干的世子,你表現的越聰明,越有手段,魏國就越不會讓你登上王位。”
“菩提注定是世子,以後便是涼王,而你注定只是個‘賢王’。”
“王後把我叫來,就是為了說這個?”沮渠牧犍的牙齒咬得嘎啦嘎啦作響。“我以為……”
你是要追究我的不是。
“我把你叫來,當然不是為了說這個。”孟王後笑的沒心沒肺,“我是想和你做個交易。”
沮渠牧犍心中一定。
他就知道這個女人不會是為了殺他而這麼大費周章。
會說這麼多,她心中肯定有什麼打算。
這打算,甚至不能告訴他父王。
北魏會忌憚沮渠牧犍,當然是因為他是剩下的幾個兒子裡最有才能的一個。他知道自己不會死了以後,心中那些害怕和擔憂也立刻收了起來,氣勢也陡然一變,大方地和孟王後一笑。
“我是不是沒有選擇的余地?”
孟王後點了點頭。
“我這個交易,對你不但無害,而且非常有益,你只要聽完我接下來說的話,從此以後只會視我為恩人。”
“願聞其詳。”
孟王後拍了拍掌,殿中所有人的人撤離了大殿,就連那兩個共謀也被拖了下去。她看了看沮渠牧犍,突然開口說道:
“菩提雖然如今做了世子,但那是我為了救他的命不得不為之。他日大王駕崩,我會帶他離開宮中,讓你成為涼王。”
“什麼!”
沮渠牧犍吃了一驚,當場脫口而出。
“這怎麼可能!”
“你從小也算是在我膝下長大,應該知道我的為人。我既然跟你說了,就自然是要這麼做的,你又為何吃驚?”
“我不懂,您跟隨父王南征北戰,您駐守中宮這麼多年,您甚至設計我讓菩提當上世子,就是為了讓我登上王位?這也太可笑了吧?”
沮渠牧犍連聲驚叫。
“您總不會說我其實才是您的兒子,其實我的母妃只是把我養大而已吧?”
沮渠牧犍這樣叫著,心中卻隱隱升起了期待。
如果是這樣……
如果真是這樣……
“怎麼可能。我怎麼會讓其他人養我的骨肉。”孟王後的話無情的戳破了沮渠牧犍的希望。
她雖然知道沮渠牧犍母親是個宮婢出身對他來說是最大的不利,卻驕傲到不願意說謊去欺騙沮渠牧犍。
“那為何……”
“沮渠政德生來便是為了做世子的,他從小所受的教導便是學習如何做個世子。沮渠興國為了輔佐兄長,從小學習為王之道,也算是個合格的世子人選。”
“因為有兩個兄長護庇,菩提得以無憂無慮的長大,他心思單純性格又太過軟弱,根本不是為王的器量。政德和興國希望能成為涼王,是他們都有成王的野心,我作為母親,自然要助他們一臂之力。可菩提卻不是這樣的孩子,光是成為世子他就已經夜不能寐,而魏國緊緊相逼,根本沒有給他學習如何成王的時間。我不想他才剛剛開始沒多久的人生就這麼痛苦,所以我情願他不做這個涼王。”
孟王後語氣十分溫柔,溫柔到沮渠牧犍心中甚至嫉妒的發疼。
從小他的母妃只會告訴他要變強,要不弱於其他人,要討好兩位兄長,要結交朝中大臣,要侍奉王後和父王,要娶最能幫助自己的妻子……
“今日北涼得以興盛,我孟家犧牲巨大,我也不願意北涼被魏國所吞並,但目前來看,魏國之勢決不可擋,唯有苦苦掙扎,左右逢源方能生存。我已經死了兩個兒子,這個兒子是我最後的希望,所以這幾年裡,我會和他假死隱匿,帶著他離開北涼……”
孟王後看了看沮渠牧犍。
後者已經嚇傻了。
“自大王和大李氏有染,我最後的一點希望都已經破滅了。往日的溫情已經不足以讓我繼續堅持下去。這王宮困了我許多年,我看守著地底的地道,自己卻像是在坐牢。如今我已經五十有三,恐怕再也活不了幾年,不如拿剩下的時間帶著兒女四處行走一番,也不枉曾經來過人世一場。”
“王後所說可當真?”
沮渠牧犍心中被完全的狂喜吞沒,簡直就像是天下砸下來的餡餅一般,整個人都在顫抖。
“您真願意助我登上王位?”
“是,所以你這次必須要做出犧牲。”
孟王後突然笑了笑,“真凶當然是查不到的,因為我們都不能把你交出去。然而魏國大行驛已死,魏國人是不會放心我們選派的行驛,也不會相信你這個送嫁將軍。作為彌補,我們雖然不能名義上給魏國人真凶,卻還是要安撫對方,我會給你定一個罪名,奪去你酒泉和敦煌太守的身份,將你幽禁起來,關在已經空了的東宮之中……”
沮渠牧犍臉色大變。
“您……您這樣我怎麼可能……”
這豈不是任人魚肉?
怎麼可能翻身!
“為了取得魏國的信任,也是彌補魏國的損失,大王會把菩提作為質子,和興平一起送往魏國。”
孟王後看見臉色變了又變的沮渠牧犍,有趣的笑了起來。
“怎麼,你覺得奇怪?”
“是……”
魏國有了菩提為世子,以後就算他登上王位也能隨時帶著菩提攻回姑臧。
他臉色怪異地開口:“菩提不需用作為質子的,他已經是世子……”
“為了平息魏國的怒火,必須有人做出犧牲,菩提是最合適的人選。更何況,我剛才也說了,我准備離開這裡了。”
孟王後歎了一口氣。
“我會讓孟玉龍作為送嫁將軍和向導送魏國人回國,菩提作為人質和讓魏國人安心的人選前往平城。但在半路上,菩提會因為意外失蹤……”
孟王後眨了眨眼,說出最大的秘密。
“我會因此發瘋,帶著女兒和所有侍衛去沖出宮去尋找女兒的下落,沒有人能夠阻攔我,因為我知道地道的秘密……”
“然後,我們從此都不會出現在人前了。”
沮渠牧犍瞠目結舌。
這個年已五十的婦人站起了身子,走到了沮渠牧犍的身前。
她的個子非常高挑,即使在沮渠牧犍身前也不覺得矮小。
她抬起手,幾乎以慈愛的姿勢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背負了北涼的重任這麼多年,早已不堪重負。你們這些孩子一個個都希望能夠當上國主,卻不知道選擇的是何等痛苦和辛苦的一條路。我只想菩提好好的,也想北涼好好的,雖然你不是我的孩子,但你選擇了這條路,注定以後走的更加艱難。”
沮渠牧犍眼眶莫名一熱,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他的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只能低下自己的頭顱,就像幼年時聆聽這位王後的教導一般。
“外有強敵環伺,內有佛門逼迫,如今你為了地位和那個世子之位,已經沉迷於歪門邪道之中,只會越走越歪。一個國主不能只學會用手段設計別人,更多的是要學會平衡之道。從此之後我們抽身而去,而你沒有了阻礙,希望你能走到正軌上來,做一個愛護百姓的國主。”
她摸了摸他的頭發。
“這個交易,你願不願意和我做呢?”
孟王後笑道。
“當然,你不願意也沒的選擇。門外那兩個人還在我的手裡呢。”
沮渠牧犍硬生生把眼眶的潮熱壓了下去,抬起頭來堅定地點了頭。
“做!為什麼不做!我這一生都在等這樣的機會!我忍了這麼多年,等了這麼多年,就是等著有一天別人告訴我,你現在可以去做這個位子了!”
“好,我就喜歡這樣和人說話。”
孟王後豪爽的笑了起來。
“想要就該大大方方地表明出來,你也是蒙遜的兒子,就算想要做世子,想要為王又有什麼不能說的!我以前最討厭你的就是你明明想要,卻一直縮著表現出不要,最後還要想盡辦法得到的那種憋屈!北涼這爛攤子有什麼好的?你們父子都跟個寶一樣捧著,如今我不愛玩了,你們誰要拿誰拿去!”
“是!”
沮渠牧犍熱情地望著孟王後。
後者點了點頭。
“菩提會作為替罪羊去平息魏國人的怒火,我離開宮中也需要你的幫助,你雖然幽禁在東宮裡,但我還是會經常通過地道去找你。在大王的面前,我和你依舊不對付,也不會幫你,但你私下需要什麼幫助,都可以通過地道告訴我。”
她頓了頓,又接著說道:“你那王妃心思如發,最好讓她回到敦煌去。大王不會讓我離開的,我知道的實在太多了,一旦走漏了風聲,我根本無法和兒子團聚。”
“我不會透露出去的,什麼人都不會。”
沮渠牧犍重重地保證。
“佛門不可信,那些僧人裡許多是在天竺被驅逐的妖僧,妄想著有朝一日能夠顯耀世上,都是一群瘋子。你要想讓北涼多存活一陣,應當往西發展,高昌、鄯善、焉支都是很好的地方,哪怕國破,只要帶著大軍占領這些地方,未必不會比姑臧更好,而且它們都在沙漠之後,魏國大軍根本觸及不到,反倒會長治久安。你父王年紀已經大了,根本聽不見這些諫言,你需牢記在心裡,好好壯大涼國的軍隊,經常往西通使,用武力讓諸國臣服,日後才不會腹背受敵……”
孟王後絮絮叨叨說了許多,沮渠牧犍只眼含熱淚,將所有的話都記在心裡,似乎她下一刻真的就會離開宮中一般。
至於這“母子”兩人到底是不是在做戲,誰也不得而知了。
兩人正在“情誼濃濃”之時,門外突然有人通傳。
“王後,三王妃前來拜見,已經跪在了中宮門外。大王也派了人過來,請求見您……”
“看來他們都怕我把你吃了。”
孟王後調侃道,“我這母老虎的形象已經深入人心了。”
“王後說笑。”
沮渠牧犍跪下來對著孟王後磕了幾個頭。
“我以往走了不少歪路,王後願意幫我,我感激不盡。日後王後和王弟無論在哪裡,只要需要北涼相助,或是需要財帛,我一定全力支持。”
他當然知道孟王後若真的要走,一定是准備好了所有後手,說不定這幾年來都已經在醞釀了,就在等著合適的機會。
說這樣的話,不過是掩蓋他內心的激動罷了。
“你准備出去吧。那兩個宮人留在我這裡,在我這裡才是最安全的。地道雖無人注意,但定時有侍衛在下面巡邏,大王有時候也會用地道來去宮中。”
孟王後表情並不為所動,但坦然的承受了他的叩拜。
她也承受的起。
“謝王後。”
沮渠牧犍站起身。
孟王後准備送沮渠牧犍出去之前,突然像是想到什麼似得突然問了他一句。
“我一直懷疑政德和興國不是死於意外,你可知道什麼底細?”
她直接這樣詢問,倒讓沮渠牧犍吃了一驚,迷茫的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好。
任誰也沒想到她會這麼單刀直入的詢問,所以此時沮渠牧犍的表情當然不會是作偽,沒有人會在完全放松心神、心中激動亢奮的時候露出這樣茫然的表情。
果然不是他。
如果不是他……
孟王後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
沮渠牧犍卻沒有想到這麼多,在這一點上,他確實手上是干干淨淨的。
那時候他還是個年幼的王子,手上也沒有這麼大的勢力,想要殺掉兩個成為東宮之首的哥哥是天方夜譚。
“我不是很清楚,但我懷疑……”
他咬了咬牙,將自己內心深處最深的恐懼說了出去。
“我懷疑是佛門做的。”
孟王後的心微微回暖了幾分。
“佛門?”
“大兄去柔然之前,佛門曾經和大兄接觸過,希望他能夠不要那麼偏袒那些儒生,而且那時候東宮屬官大多是河西大族,幾乎沒有信佛的,大兄應該是刻意篩選過。這裡面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那時候佛門還沒有找上我,我也只是隱隱約約知道一些……”
沮渠牧犍接著說道:“後來佛門找上我時,我想到大兄剛剛拒絕過他們就出事,心中實在是害怕,便接受了他們的援助,而後我便成功在朝中大臣的幫助下娶到了愛娘,得到了西涼遺族的支持。那些大臣,多半都是佛門的信徒。”
他頓了頓。
“後來興國兄長出事時,隊伍裡有不少僧官,然後他中了埋伏做了俘虜,這些僧官卻好生生逃了回來,我就覺得有些不對。那時候我也將懷疑告訴了父王,但父王讓我不要多說,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我也就沒有聲張。再後來,父王就把王弟的名字由羌龍改名為菩提,我就更不敢問了。”
沮渠牧犍把自己知道僧官不對卻沒有提醒沮渠興國的事情隱瞞不說,只說了一些好讓人接受的,然後便彎下腰說道:
“我知道許多人都傳可能是我做的手腳,但我那時候根本沒那樣的本事,光收拾酒泉和敦煌的爛攤子就足以讓我粉身碎骨,我那時候也沒有這樣的野心。我如果真的害了他們,便讓我永世做不了涼王,從此斷子絕孫。”
“我信你。”
孟王後像是突然老了幾歲,再也站不住了。
“你出去吧,你妻子還在外面跪著。我累了,我要休息一會兒。”
沮渠牧犍難得見到孟王後這般脆弱的樣子,低頭不敢多看,也不敢多言,只能轉身快步離開殿中。
直倒孟王後出聲放他離開後許久,整個殿中也是死寂一片,沒有人敢進來,也沒有人敢問剛才發生了什麼。
如果不是沮渠牧犍,就真的是佛門嗎?
沒有沮渠蒙遜的幫助或忽視,佛門真的能在他的看顧下殺了他的兒子?
大兒媳所說的是不是真的?
二兒媳又為何去做了尼姑,開始在佛門中四處交好?
這些年裡,她閉門不出就以為能保護好兒子和國家,是不是太天真了?
這個巨大的牢籠,到底吃掉了多少人?
孟王後坐在冰涼的鳳座之上,只覺得遍體生寒。
良久之後,她突然站起了身子,表情也恢復了往日的堅毅。
無論過去如何,事情已經發生,她不能老是糾結於過去。她還有兒女,必須要保護好他們。
西域這般廣大,她有家財萬貫,又有忠心的侍衛如雲,何愁日後不能帶著一雙兒女過上想要的日子?
至於他們父子……
孟王後冷冷一笑,臉上全是快慰之情。
等她和菩提一走,急著沮渠蒙遜不死的就不是別人,而是沮渠牧犍了。
沮渠蒙遜那般虛弱,都是做給魏國人看的,但只要沮渠牧犍想要他死,他也就沒多久可活了。
她一點都不相信沮渠牧犍有他自己所說的那麼干淨。
“蒙遜,你不是覺得最像你的兒子便是牧健嗎……”她喃喃自語,“那就該讓你嘗嘗父子相殘的滋味了……”
而北涼……
——終究只會是史書中被魏國踏破的一筆微不足道而已。
就如昔日的西涼和南涼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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