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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icesuger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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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絞刑架下的祈禱] 木蘭無長兄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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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5 20:26:00 |只看該作者
  ☆、第360章 在商言商

看見袁放露出震驚的表情,一旁的賀穆蘭竊笑著扭過頭,她已經被這位陛下這種本事繞過無數次了。
    古弼大概是心髒強韌,每次被嚇到後都能再回復回來,此時一邊瞪著拓跋燾一邊替他開口詢問:
    “按閣下的話,先要花錢又是何意?”
    袁放似乎也氣惱於自己“認輸”的如此簡單,聽到古弼的問話,有些提不起精神地說道:“我在袁家管的是經商,自然最了解的就是商道。袁家歷經宋魏之戰,曾經殘破不堪,土地荒廢被奪不說,蔭戶也紛紛逃竄,當年能夠重新恢復繁盛,全是靠經商有道。”
    “如今魏國的問題,在於百姓太窮,國家更窮。人口不夠耕種,各地貨物貧乏,偏偏又斷了商路,即便每個人都分到田種,也比不上南方的富庶之地,只能靠打仗獲取財富。”
    袁放見眾人露出不以為然地表情,知道他們瞧不起商人,這也是正常,世人都輕商重利,他自己經商也是因為他是次子,而家中的密道又不能讓別人知道,否則誰家也不會讓嫡子去操持商業。
    “所以我一直想著‘分田’。百姓都田地之後,自然就不會苦於無糧可交賦稅了。”拓跋燾開口接話。
    “分田只是權宜之計,人就那麼多,加之各地門閥豪族私田不知有多少,官府要與這些勢力搶‘人’,成效還是來的太慢。”袁放斜斜地看向古弼,“所以最好也不用動搖各地根本的辦法,如果能建立‘官商’,統轄百工、經營有道,與各地通商之後的利潤,自然就可以為官府和官吏提供經費和俸祿。官商在各地經商,可繳納‘商稅’補貼,如此一來,農事上的稅收就可減免,百姓負擔更少。”
    “你是說,征收市稅?”古弼一聽之後立刻搖頭:“我國民生凋敝,為了鼓勵百姓以貨易貨,從無市稅一說。你剛剛說減免賦稅,如今又要征收市稅,又有何區別?”
    “可以按成交的數量和收益確定是否征調市稅,若只是民間易貨,自然不用收稅。可若是成交一百筆、一千筆呢?也不收稅?在我看來,在魏國的商人是天底下最快活的商人了,在宋國時,可沒有這樣不收市稅的規矩!”
    “可是……”
    “筆公,讓他繼續說!”拓跋燾打斷了古弼的話,“在我面前,什麼話都可以說得。只是我會不會采納,就是我的問題了。”
    古弼聞言住嘴,赫連定則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開始思考。
    袁放得了鼓勵,繼續說道:“其實魏國的位置極好,長安和洛陽都曾是經商者最渴望之地,如今已經都歸了我大魏所有。魏國地處正中,只是因為常年征戰而廢了商道,如今東南西北來的貨物,都可以在此匯集。商人互通有無,便可平抑各地商品的價格,使得生存的本錢大大降低,百姓手中有了盈余,就不用擔心無稅可交,自然更不用去‘假貸’了。”
    “不過商人也確實可以亂國,此法有個最大的風險……”
    賀穆蘭突然插嘴,引得眾人向她看來。
    賀穆蘭是很少過問政事的,所以眾人見她也開了口,就更為慎重。
    “什麼風險?”袁放有些不服氣地問她。
    賀穆蘭靜靜一笑,吐出四個字來。
    “官商勾結。”
    “咦?”
    “官員經商,在我大魏由來已久,由於我國沒有俸祿,大多也就聽之任之,漢人大族出身的官吏,由於注重家聲,絕不會肆意盤剝,可一旦由寒門或鮮卑官吏擔任職務,難保不會官商勾結,共同贏利。官員一旦為了利益,便可以權謀私,變節求利,最終更加激化矛盾。此外,人人都可以經商,土地必定荒廢,若其他國家一旦不願意賣糧,勢必要出現饑荒。”
    賀穆蘭知道這個時代還沒有現代經濟發達,什麼外貿出口都是扯淡,糧食屬於國家戰爭儲備資源,輕易不會有國家願意賣的。
    而且“官商勾結”的危害導致的吏治敗壞,她見的還少嗎?
    拓跋燾想了想就知道賀穆蘭在擔心什麼,聞言立刻點頭:“確實如此。不過這也簡單,我可下詔,除了官商以外,為官者不可經商,否則一律重處。如今最重要的是解決百姓無法生存的問題。”
    這件事若是擱在漢人的政權裡恐怕不算什麼為難之事,因為漢人士大夫的氣節裡就包括“不與民爭利”,所以文人經商是件非常羞恥的事情。很多人情願餓死也不願意去經商謀利。
    對於那些能做官的漢人來說,大部分都是大族出身,即使是庶子一旦出仕也有家族支援,所以倒不必這般橫征暴斂,他們注重名聲更高於這些俗物。
    但如今是鮮卑人當權,各地的官員裡不少是胡族,有些則是士族破敗又再起、已經忘了堅持的新士族,這些人追名逐利起來,當真是讓人覺得可怕。
    在這一點上,魏國官場上漢人士族官吏的“操守”,也不知道要甩鮮卑人到幾條街去。至少他們最多是“貪/污/受/賄”,還沒有幾個公然如王斤這樣直接明晃晃的將別人下罪奪取家產的。
    賀穆蘭本想說“當官的不可經商,難道家人經商就可以嗎”,可她在想想,以如今商業凋敝的情況來看,要想社會富裕到考慮這種問題,還不知道哪一年的事情,所以也就閉口不言。
    既然拓跋燾願意立律限制官員經商,按照古代人的死板程度,至少為了性命,不會有多少人鋌而走險。
    袁放見賀穆蘭並不是只懂得打仗的武夫,心中也是驚訝的很,直到這個時候,他驕傲的神色才收斂了起來,正正經經地說道。
    “商人的作用不止如此。到了戰時,商人便是最好的消息來源。何地發生饑荒要糧,哪裡的糧草突然被大量征集,通過這些蛛絲馬跡分辨國家動向,是商人獨有的一種技巧。我袁家幾次在大軍出征前囤積了糧草,又在征戰時高價售出,便是通過糧食的多寡分析出我國即將作戰,賺了一筆財帛。”
    “又如大軍出征柔然時,我袁家便在出征之前拋售了許多牛羊馬匹,果不其然,大軍北伐勝利而回,帶回了大量的牛羊馬匹,若不是我家拋售的及時,說不得就和北方許多大牧主一般損失慘重了。”
    拓跋燾什麼都學過,唯獨對經商知道的甚少,此時聽來更是津津有味。待他一聽到有錢賺,兩個眼睛都在放光。
    “那依你所見,我國有什麼東西可以賣的高價,又能快速積累財帛,讓國庫充盈,百姓減賦?”
    拓跋燾正在提問,此時外官大臣卻匆匆進殿,小聲的提醒拓跋燾已經到了上朝的時間。
    大朝會和一般每日都有的朝會不同,每月只有一次,皆在月頭的第一天。大朝會總結上個月發生的所有政事,是以只要相關的官員,通通都會參加,有些外放的地方官也會趁著大朝會前來述職。
    賀穆蘭在宮門口見到那黑壓壓一幫人便是因為這個原因。
    如今到了該大朝的時候,殿外等了一堆文武官員,可拓跋燾卻沒出現,身為侍中的古弼也沒有出現,當然會有大臣催促。
    誰料拓跋燾正在興頭上,只是任性地揮了揮手,和那位外官大臣說道:“叫他們先去把耳朵洗洗!”
    可憐的外官大臣以為自己聽岔了,先把自己的耳朵拍了拍,這才露出無辜的表情,“呃”了一聲。
    “不是耳朵堵了,為何一天到晚都聽不到下面百姓的聲音?我只要一想到這麼多年來都沒有人和我說過‘假貸’之事,我還一直做著地方官員得力所以賦稅每年都完成的美夢呢!讓他們洗洗耳朵,洗好了再大朝,這是御令!”
    外官大臣被拓跋燾不容置辯的神色嚇傻了,只能低著頭趕緊往外退。古弼見狀一把拉住外官大臣的手,瞪著眼睛喊道:“陛下你又這樣!你說是御令,他們真會去洗的,傳出去會淪為笑柄!”
    拓跋燾不置可否地擺了擺手。
    外官大臣看了看古弼,又看了看拓跋燾,對古弼露出一個“你就是我親爹”的表情,眼巴巴地望著他。
    “你先出去吧,就說陛下有要事在處理,讓他們在殿外等候,年老的朝臣將他們請到宮室中休息,其他人你就別管了。”
    古弼感覺自己輔佐拓跋燾以來,頭發都要被他自己抓禿了,卻又不能不管這“問題兒童”,只能先做出決定。
    拓跋燾見外官大臣又看他,隨便點了點頭,那人立刻誠惶誠恐地道了句“謝陛下隆恩”就一溜煙跑了,看樣子生怕後面又有人追他回來再說一句“啊,不要洗耳朵了,該集體在外面洗澡吧”之類的御令。
    一陣赫連定小聲的悶笑之後,袁放開口回答的話讓赫連定的悶笑頓時變成了大笑。
    “雖然我很想昧著良心說我大魏地大物博,物產豐富,但我不得不告訴陛下……”
    袁放展露出不折不扣的勇氣,他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在問“啊這位陛下你怎麼這麼蠢”,雖然賀穆蘭覺得袁放的這種表情更多的是想報復拓跋燾之前用言語逼他露出小憤青的那一面。
    總而言之,袁放露出一個非常可愛的笑容,搖了搖頭。
    “但您要的這種貨物,魏國沒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赫連定再也忍不住,捂著肚子笑了起來。
    拓跋燾大概是第一次這麼屈辱,因為在此之前沒有人敢真的這麼笑,他破天荒地站起來拍了身邊赫連定的肩膀一記,讓他向後仰倒。
    然而赫連定靠在了身後的燈柱上繼續悶笑。
    “魏國有什麼呢?絲織品?沒有宋國的精美。何況我國民間只能生產棉布和一些細絹,諸如綾、羅、錦、繡都是官造,民間連桑田都沒人願意種了。”
    袁放開始自問自答。
    “美酒?哦,我忘了我國缺糧缺的酒都快沒酒味了。”
    “陶器?我聽說南地的宋國已經有一種特殊的陶器,釉色淡青,成為‘釉陶’,我國這些陶器,與之一比,都如破瓦罐一般。”
    “金銀,玉器,漆器……抱歉,這些我國的工藝都實在粗陋,登不得大雅之堂。”
    拓跋燾開始張大了嘴巴,大概是受不了如此殘忍的事實,完全不能接受他治下“泱泱大國”竟然會被一個商人嫌棄到如此地步。
    “在我看來,我國能夠拿來經商的,只有從柔然大量虜獲的戰馬,以及高車人鍛造出來的鐵器。我國銅礦也不少,可惜沙門把持,全拿去造佛像和佛器了,想來這些陛下也不能動用,是不是?”
    拓跋燾不得不贊同地點了點頭。
    他也經常為了表示友好向宋國送馬,但送的戰馬都是煽過的,留不下後代。騸馬當然也能大量售出,但以拓跋燾長期以騎兵征戰的作戰方針,是不可能流到外面太多的戰馬的。
    是以魏國國內馬匹尋常,連拖車的都是馱馬,可真賣到國外去的良馬幾乎沒有,全在官辦的牧場之中。
    “那你之前說的這麼多,都是白說。既然要賺錢,肯定是要賣出去,而不是買人家的東西,否則財帛不是流出國內,給別人賺了嗎!”
    李順嗤笑。
    “不,因為胡夏被滅,我國倒新增了一樣可販之物。除此以外,若陛下能滅了北燕,可賣之物只會更多。”
    拓跋燾:“什麼!”
    古弼:“放肆!”
    李順:“打仗的事情,哪裡是你能置喙的!”
    聽到北燕,賀穆蘭和狄葉飛突然想到崔浩之前所說的,猛然一下子朝袁放看去,眼神裡都是震驚之意。
    袁放微微仰首,不卑不亢道:
    “這世上最賺錢的生意,莫過於鹽鐵。”

  ☆、第361章 狡猾的陛下

“胡夏乃河東鹽池所在之地,昔日胡夏能夠富裕一方,便是靠了販鹽。”
    這裡正好有一位夏國的權臣,赫連定聽到袁放提到河東鹽池,頓時表情一斂,點了點頭。
    “沒錯,河東產鹽之眾,數倍於他地。”
    “世人皆知鹽池產鹽,卻忘了昔日齊國便是借了魚鹽之利,人口大增,使得成為一方霸主。北燕產海鹽,傍海主鹽,比鹽池成本更低,鹽灶一開,幾乎源源不絕。鹽池利益之大,可以大到眾位不敢想象。”
    袁放繼續解釋:“北燕和河東鹽池產的白鹽、黑鹽、胡鹽、戎鹽、臭鹽等鹽,各國皆不生產,連宋國都高價收購。白鹽自不必說,白如珂雪,其味又美,官員和陛下用的精鹽便是,黑鹽治腹脹氣滿,胡鹽治目痛,戎鹽治諸瘡潰爛。除了這些鹽外,還有各種不可食用之鹽,另有用途,比食鹽價格更貴……”
    賀穆蘭蠕動了幾下嘴唇,想起一件事來。
    鹽水在醫藥不全的時候作為消毒液被使用一直到現代都是如此,鹽提純不純的時候其中富含各種礦物質和消毒的成分也是正常。
    而賀穆蘭作為一名醫科生,是學過如何將粗鹽提純的。
    雖說現在找不到鹽酸、氯化鋇、碳酸鈉溶液,但什麼礦物裡含有這些成分,她確實都知道,有些甚至就在曬鹽的時候就能衍生,比如氯化鋇鹽。
    但她又不知道此事的科學技術是不是已經發達到早可以精確提純了,畢竟袁放說的這一大堆鹽她在現代都沒有聽過,她也不敢小瞧勞動人民智慧的結晶。
    高車人的鐵制武器便絲毫不遜色與她那個時代的鐵器。
    高車人煉鐵用煤,在關外只能靠金山的煤礦來出產,美名其曰“火種”世代保護著其中的秘密。
    可是平城在哪兒?
    平城在山西大同。
    說到山西產什麼,除了醋,大伙兒想到的統統都是煤老板。
    此時的人用炭而不用煤,是因為煤提煉時候會產生許多毒氣,使用時稍有不慎就會致死,關內不像關外,樹木眾多不缺燒炭的材料,所以大家都用更經濟更環保更安全的木炭。
    沒有壓力就沒有動力,自然也沒有人研究煤的作用。
    但高車人只能用煤煉鐵,牛糞是沒有那麼高的溫度的,所以高車人已經掌握了用煤作為燃料的粗糙技術,只要加以研究,熔爐的溫度還可以進一步提升,煉鋼煉鐵都會變得更加精良。
    賀穆蘭只要開開口就能說明一切,可是她卻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閉了口。
    這些話,還是回頭無人的時候和拓跋燾說吧。
    只是推動這個時代的煉鐵技術,使武器變得更加鋒銳,到底是進步,還是一種殘酷,賀穆蘭實在是不敢多想。
    袁放此時還在誇誇其談:“……北燕鹽美,北涼境內也多有鹽池,除此之外,涼國產金銀玉器,再往西邊,西域和大秦出產的水晶杯、瑪瑙盤、琉璃碗、赤玉圭、香料、美酒皆在北涼周轉,拿下北涼,便有無數通商之物,通商之路也可順暢……”
    “焉支山產胭脂,宋國等地皆以焉支山的胭脂為最好,需求極大……”
    “酒泉四面懸絕之處人不能上,但遙望焰焰如鑄銅之色,山中必定出金……”
    “吐谷渾產酥油,酥油濃好,夏瀉酥不用器物,置於草木之上不散,做酥特好,一斛酪得斗余酥,各地皆為歡迎……”
    袁放還在不停的敘述著各地可以作為商品買賣的貨物,拓跋燾和包括赫連定在內的一干人等頓時露出古怪的表情,賀穆蘭更是連連喝止:
    “趕緊別再說了,照你這麼說下去,我們打完了北燕要打北涼,打完了北涼要打吐谷渾,打完了吐谷渾還要再打通商路。西域出產那般好,是不是還要再打下西域……”
    “陛下一統中國之志,難道不是天下皆知嗎?若非如此,宋國又何必如此動作,散盡諾大的財富?”
    袁放含笑反問道:“我所說的,難道不是陛下心中所想的嗎?”
    一時之間,除了赫連定,所有人都哀嚎了一聲。
    因為他們知道,拓跋燾一定會被說動。
    果不其然,拓跋燾興奮至極了連呼了幾聲先祖的名諱,這才連連點頭:“是!崔太常曾言,‘諸國雖降,然收入囊中更好’!現在西秦已得,雖得不到涼國的物品,但西域的商路卻通了,平原公,你真是朕的貴人!”
    他興奮之下,抱住赫連定的肩膀大力拍擊,倒拍的赫連定齜牙咧嘴,因為拓跋燾的力氣實在是太大。
    西秦那種破敗貧瘠的地方,若不是赫連定看出可以用西秦做跳板攻打北涼,又能與西境通商,又何必冒著極大的危險打下來作為晉身的資本?
    如今拓跋燾喜形於色,連“貴人”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赫連定頓時心中滿足,面上卻裝作毫不在意地表情哼道:
    “陛下日後記得這句話就好,也不枉我辛苦一場。”
    古弼苦笑,他知道“三長制”的變法不會那麼早到來了。因為袁放的一席話,宗主督護制倒成了不那麼危急的事情,反倒是民間官商假貸、商路不通、出產貧瘠、人口不夠等種種問題擺在了最前面。
    然而要解決這些問題的根本,則會動搖各地的勢力,這對於一個尚未安定、建國只有幾十年的國家來說,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如此一來,只有另辟蹊徑,通過增加國家收入來解決國家的稅收和官員的俸祿問題,減少對各地宗主的依賴,從而敢於冒著危險去動搖國本。
    經商、通過商業獲得大量外國的財帛,確實是對國內影響最小的一種獲取財富的方式。
    所以袁放才說要想賺錢,先得花錢。
    最花錢的事情是什麼?那就是打仗。
    只有打勝了仗、攻下了北涼和北燕,才能真正使內外交通,貨物通達,而那時北方平定,才有商人敢安心經商,否則到處打仗,誰敢踏足?
    想到打仗,一時間,拓跋燾、赫連定和古弼都扭頭往賀穆蘭看去,直看得賀穆蘭手足無措。
    而賀穆蘭一旁站著的狄葉飛,似乎是被今日在殿中的見聞驚呆了,一直沒有從自己的深思中脫離出來。
    眾人看向賀穆蘭,是因為賀穆蘭從征戰以來,從無敗績!
    說起來好像很容易,但他們三人都是真正征戰多年的老將,皆是文武雙全之人,自然知道“從無敗績”這四個字其中蘊含的是什麼。
    有些不世出的名將確實高明,但即使再高明的將軍,也都有過幾次或小或大的失敗,這和個人的能力無關,純粹是和天時、地利、人和有關。
    而賀穆蘭似乎就是上天特意降下來的寵兒,每每出戰,天時、地利、人和統統占全,甚至運氣好到讓人嫉妒的地步!
    打仗有時候靠的不但是士氣、物資、能力,更多的是那玄而又玄的“氣運”。有這麼一個如今“氣運”正盛,而且年紀又輕的將軍在魏國,究竟又能創造多少的奇跡?
    他才二十出頭啊,一生之中可以打的仗還有多少!哪怕一個武將最鼎盛的作戰時期是到四十歲,他也依然還有近二十年的時間可以東征西討!
    一想到這個,古弼和拓跋燾甚至有激動的顫抖的沖動!
    大魏何幸!
    一旁的赫連定則是低沉於自己的華年即將逝去,他如今已經三十有余,在武將之中,已經算是“老將”了。
    老到拓跋燾也許不會輕易派他上戰場,象征意義更大於征戰作用的地步。
    此時的賀穆蘭和古弼一樣,也在征伐北燕和北涼的問題。袁放和拓跋燾的對話如同一場漂亮的“國策問”,讓賀穆蘭和狄葉飛都受益匪淺。
    然而更讓賀穆蘭驚歎的,是崔浩那可怕的政治眼光。
    還在她沒有進入這裡之時,崔浩就已經通過狄葉飛的口隱隱點明了以大魏目前的情況,根本無法停止戰爭,所以一旦發生戰爭,國內就更不能亂,此時不是發動變法的最好時機。
    他的預測和對北燕出鹽的判斷如此精准,他甚至不像走南闖北的袁放,可以從各地的商機中分析出這些,只是憑借著自己豐富的經驗和對各地勢力的了如指掌就推斷出這個結果。
    這樣的一位“國士”,為何不能盡心盡力為拓跋燾所用,非要牽扯到“佛道之爭”、“士族與皇權”之爭,甚至於“鮮卑人與漢人”之爭裡去?
    還是真依他所說,他的出身和地位早已經成為了他的“阻礙”,讓他根本無法拋開一切全心全意為拓跋燾謀劃,而只能忠於“大局”?
    如果真是這樣,那實在是拓跋燾最大的損失。
    歷朝歷代,又有幾個能稱得上是“國士無雙”?拓跋燾有幸得到了一位,卻也只能得到大半部分的他而已。
    拓跋燾和古弼一齊看向賀穆蘭,這位年輕的帝王立刻豪氣萬千地大笑道:“有此名臣良將,上下一心,我何愁天下不平,國家不定?先有花木蘭這樣天生的勇士輔佐,又有你袁放這樣堪稱‘名士’的經緯之才出現,哪怕我這帝位坐的如履薄冰,可這豈不是上天對我最好的獎賞嗎?”
    古弼歎了口氣:“陛下寬厚。”
    赫連定也算是被這個大肚,阿不,大度的皇帝給征服了,笑著點頭:“陛下真大丈夫也!”
    就連原本覺得自己必死的袁放,也因為拓跋燾大為贊賞的態度而升起了希望。他雖只做了袁家幾天的家主,但他既為家主,自然是要對全族負起責任,一旦他真能得到賞識,袁家也可脫離險境,至少不會落得淒慘的下場!
    拓跋燾像是歎息似的,連連重復著“花木蘭”和“袁放”的名字。由於一直持續著興奮的狀態,拓跋燾看起來有些疲累,但疲累卻未進入眼底,他望著袁放歎道:
    “雖然問起來奇怪,但我很想問一聲,像你這樣的人才,各地宗主之中難道很多嗎?”
    不過是一處鄔壁的嫡次子而已!
    袁放笑了笑:“我並不知我有什麼才能。我只是一個在陛下的治下經營家業、努力生活的經商之人罷了。”
    拓跋燾聞言大笑。這句話等於變相的回答像他這樣的人確實很多,而且全是在他治下生活,只是未出仕罷了。
    袁放心中有了生的希望,處事便又開始恢復了往日的圓滑,拍馬屁也拍的毫無痕跡。
    袁□這個宗主的眼光沒錯,比起他那個性格純善,脾氣剛硬,內心卻又怯懦的兄長,袁放確實各方面都具備成為守護一方百姓的宗主“器量”。
    一旦拋棄了“成見”,袁放更是開始盡心盡力為己方打算。
    “經商之道,說起來復雜,可若有一國之力支持,那簡單的三歲小兒都能做好。但我所提供之策,幾年之內都不能完成,因為如今河東鹽池僅夠提供國內所需,北涼和北燕則是藩屬於我國的屬國,師出無名。在此之前,南方絕不可亂,更不可能與宋國有所征戰,否則腹背受敵,無法以最小的損失獲得勝利。”
    古弼笑著說道:“這倒是容易。袁家所出之事,甚至之前宋國派來的細作,都足以作為震懾宋國的理由。我大魏早已站在正義的立場之上,無論宋國想要如何動作,我國都有隨時出征的理由,所以宋國不敢輕舉妄動,相反,得到消息後,宋國應該會立刻派出使臣修復破損的兩國情誼,重新簽訂更加有利於我國的盟約。”
    拓跋燾也是外交上的天才,當即哈哈笑著說道:“這在道義上實在是很容易站住腳的事情,畢竟我們人證物證口供都有。我們雖然不知道劉義隆是不是真的仁義之君,但只要他一貫以這種面目示人,那就夠了,不是嗎?”
    袁放露出微笑,對自己可能將來效力的都是這世上最傑出的人才而高興。
    直到這個時候,拓跋燾和其他人似乎才想起殿外還等著許多大臣似的,甚至連拓跋燾也才想起來賀穆蘭和狄葉飛前來求見肯定是因為什麼原因,所以出聲詢問。
    賀穆蘭笑著搖了搖頭:“這事剛剛在我們入宮之前看來,是一件大事,可是自袁放和陛下一席話之後,已經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啦。”
    她推了推狄葉飛,兩人互相補充著把崔浩的話復述了出來,重點說了“變法之事不可操之過急”的結論。
    古弼聽了這件事之後,臉上露出了“他真是個天才可惜我們老是相愛相殺”的表情,惋惜地連連誇贊。
    倒是拓跋燾摸了摸臉,得意洋洋地說道:“我當然知道變法不可操之過急,可我若不這樣說,他們怎麼會急呢?我說今天變法,他們便會想法子推遲到明天,但我心裡估算的不過是後天罷了。若不是袁放的富國之策讓我有了新的想法,那麼只要能變法我就心滿意足,晚一點已經比我估算的好的多了!”
    哈哈哈!
    賀穆蘭心中大笑。
    她猜的果然沒錯,以這位陛下的性格,真干的出“啊啊啊我要干什麼你一定要幫我干什麼,什麼?你說晚一點,那好吧我晚一點”的事情。
    因為他的目的從來就是逼著別人說“可以做”,而不是“馬上做”啊!
    這真是個狡猾的政治家!
    古弼似是對拓跋燾這種天馬行空一般的政治手段深有了解,因為這位陛下用“我要御駕親征”也不知騙過這位權臣多少次。
    偏偏滿朝的文武都不知道這位陛下哪句話是玩笑,哪句話是認真,因為這位陛下真能做的出帶著幾十個人就出京去“巡查”的事情!當初攻打夏國統萬的時候,所有人膽子都嚇裂了好嗎?
    ‘有哪個國君能在打勝仗之後穿著女人的裙子在眾目睽睽的城牆上撕了衣服結繩溜下來的?’
    古弼心中瘋狂咆哮。
    ‘他們就有!拓跋鮮卑出了個怪胎啊啊啊啊!’
    拓跋燾心情高興,而赫連定的封地在西秦,當他得知西秦將成為征伐北涼的“假道”和日後經商的“要道”之後,心情也輕松快慰起來。
    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封地要開始富庶了,心情都會如此。
    如此一來,可謂是人人皆大歡喜,就連一直沒有露出笑容的狄葉飛也璨開了笑顏,因為他終於不用擔心如何和崔浩與花木蘭交代的問題了。
    問題已經解決了,因為問題已經成為擱置住的問題。
    ***
    在拓跋燾意猶未盡的請素和君將袁放送回去,但是卻小心照顧看管時,古弼等人知道終於可以開始大朝會了。
    外面許多官員都已經等了一個時辰以上,各種議論和流言紛紛不脛而走,還有許多人將拓跋燾的反常和賀穆蘭進入殿中有關。
    這也太瞧得起賀穆蘭了,但猜測的其實也沒錯,若不是賀穆蘭抓了袁放回來,說不定這家伙就死在征伐袁家的大軍蹄下,或者如七八年後一般在南地玩著“收集胡姬”的游戲。
    她那時怎麼那麼蠢!一個能買得起那麼多胡姬的商人,能隨口買下“狄姬夫人”所有貨物的商人,到底該多麼富裕?
    這袁放又怎麼可能是個只懂得斂財的好色死胖子!
    賀穆蘭可惜地目送著袁放離開,完全不能理解袁放為何會中年發福到那種地步,明明現在還算得上清秀的小年輕。
    難道他是那種喝水也會胖的體質,年輕時走南闖北消耗大,而後來最大的運動就是“床/上運動”的緣故?
    賀穆蘭莫名覺得自己知道了什麼真相。
    這一場的大朝會雖因為不可告人的原因開的晚了一些,但總歸還是順利的開完了,只不過朝會結束的時候,早已經過了午時,以至於開到後來的時候,眾人各個腹鳴如鼓,此起彼伏,甚是壯觀。
    這次大朝會,雖有人提出以新制取消“宗主督護制”的提議,但還是被拓跋燾駁回了,意思是不可操之過急,等冬日農閒之後再說。
    至於“三長制”雲雲,更是不曾提起,自然也沒有引起各位宗主或鄔壁出身的官員反彈。
    崔浩站在文臣一列,遙遙對賀穆蘭拱了拱手,臉上滿是感激的笑意。賀穆蘭雖愧不敢當,但直覺其中陰差陽錯,也大有自己的緣故,所以受了此謝也不算魁受,便笑著受了此禮。
    崔浩一舉一動都有無數人注意著,他對賀穆蘭示好,自然有許多人注意,再加之這一天來許多的變化,很多人都對賀穆蘭重新估量了起來,甚至於對她身後的狄葉飛都大有興味的打量。
    滿朝文武之中,像賀穆蘭這樣出身宗室將領麾下、身後站著鮮卑大族,先得罪了漢臣,又得了人情似有合好之意的年輕人,幾乎是沒有。
    若不是他們都知道賀穆蘭性格確實方正,全靠拓跋燾護著,恐怕都要認為他是個外表剛正不阿,實際上八面玲瓏的厲害角色了。
    好在李順和崔浩雖是姻親,但兩人一直都有齟齬,政見上也不相同,來往並不熱絡,否則以兩人的關系,今日的言談遲早會傳到崔浩一方的耳朵裡,讓他們知道又被拓跋燾戲弄了。
    當然,拓跋燾敢召狄葉飛、賀穆蘭、李順等人前來聽政,便是篤定他們不會或者不敢將今日聽到的東西傳出去。
    若是外面有一些風聲,賀穆蘭他是不會懷疑的,倒霉的只有李順和狄葉飛。
    大朝會一直進行到午後,眾人出宮之時,崔浩甚至破天荒的請賀穆蘭到崔府做客,被賀穆蘭以“父母身體微恙”推辭,只得帶著狄葉飛離開。
    至於狄葉飛回去後要如何應付,賀穆蘭只能表示……
    我相信你,你行的!
    賀穆蘭心情平靜的離開了宮城,騎著自己的馬,領著在宮外守的肚子都要餓掉的陳節往回趕,急著回去吃飯。
    可等到了昌平坊的門口,再見那一片黑壓壓的人潮,賀穆蘭的表情也繃不住了,立刻驚呼出聲:
    “我的天!怎麼比昨天的人還多!不是派了人回復我阿爺阿母累病了嗎!”
    陳節臉色也是難看。
    越影這樣的寶馬能“飛過去”,他的馬可沒這個本事。
    賀穆蘭駕著馬站在昌平坊的入口,眼見著後面似乎隱隱還有車馬越來越多的趨勢,忍不住一咬牙重新抖動韁繩,朝著來時之路而去!
    “將軍!將軍你去哪兒啊!”
    陳節在賀穆蘭身後大叫。
    “進宮!”
    “干什麼?”
    ‘干什麼?’
    賀穆蘭一騎當先疾馳而去。
    自然是學若干人抱大腿哭訴撒潑……
    “找陛下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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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5 20:26:25 |只看該作者
  ☆、第362章 思之若狂

賀穆蘭輾轉著又找到了拓跋燾,讓拓跋燾和知道內情的素和君都笑了個半死。鮮卑人婚姻原本就自由,如今又受了魏晉風氣影響,除了五姓女依然金貴以外,許多鮮卑人和漢人嫁女兒更多的看的是“才”。
    便是女兒家自己,也是看著英雄的。
    在這個動亂了上百年的時代,一個男人的基因夠不夠強大決定了這個家族能不能延續,許多女人當寡婦的悲劇決定了每個人都希望嫁的是能夠活到最後的那個強者,而花木蘭恰巧在他需要大婚的日子裡進入了他們的眼簾。
    從這一點上來說,賀穆蘭痛訴拓跋燾害她差點有家歸不得是對的,因為若不是拓跋燾要選妃,大伙兒也不會這麼急。
    如果有太多人關注賀穆蘭,必定會細細打探她的喜好、出身,容易使她的身份暴露,這麼一想,拓跋燾也覺得頭疼,答應了會幫賀穆蘭想辦法,然後就把她打發了回去。
    然而過了沒幾天,將軍府前密集的人群確實少了一大半。
    第一個原因是,拓跋燾下旨提早選秀,如今正是四月的月頭,宮中下了詔令,四月初四的寒食節春祭一過,各方就要送家中女兒參選,在此期間,所有適合婚配家庭的婚事一律暫停。
    正是因為這個,許多人不敢冒著這麼大的忌諱打皇帝的臉,加之“大選”是大事,拓跋燾已經很多年沒有新選妃子入宮了,必須要好好准備,再也顧不得造訪花家的事情。
    第二個原因是,從宮中傳出來的消息,拓跋燾似乎有給花木蘭尚公主的意思。宮中拓跋燾的幾個妹妹都到了適婚年紀,如今除了宋國和北涼也沒有什麼國家的王子是適合和親的,那就只能內部消化掉。
    鮮卑人的女子地位很高,所以即使尚了公主,駙馬依舊可以當官、領軍、參政,甚至公主能夠得到駙馬的家產,再回歸宗室,沒有婚生子更可以指定一位繼承人繼承家業,無論如何,都不算吃虧。
    這就造成北魏的公主都十分精貴,公主難求,娶回家更是很少出現夫妻矛盾。魏國的公主並不是嬌生慣養,至少拓跋燾的所有妹妹在宮裡都要紡織、釀酒、學習烹飪,從公主到宮婢,拓跋燾的後宮裡不養閒人。
    這下子,賀穆蘭就從“東床快婿”的地位變成了“競爭者”。如今鮮卑大族誰不想給家中子弟尚一位公主?只要娶了公主,哪怕家中無子都不會因為失去傳承而被奪了爵,只要再找家中一位子侄做公主的嗣子就行。
    王斤便是這麼成為淮南王的。
    賀穆蘭自然不知道宮中傳出消息她要尚公主雲雲,只以為拓跋燾為了替他擋刀提早了大選的日子,除了感激涕零就只有感激涕零。
    至於那些還經常來晃悠的人家,不是家中女兒地位不夠參選的,就是消息不夠靈通不知道宮裡尚公主消息的,而這樣的人家通常都不夠顯赫,賀穆蘭一個人就足以應付的了了。
    將軍府一旦閒了下來,倒變成袁氏有些不適應了。
    在鄉裡時她還是不是要下地、喂豬、種菜、縫補,到了這裡,柔然僕什麼都做了,卻將她襯成了一無是處的老太太。
    最近她都在琢磨著是不是要把後面荒廢的閒地辟出來種種菜什麼的。
    大概是因為袁氏對女兒心裡有愧,所以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對賀穆蘭噓寒問暖,每日三餐都親自下廚,賀穆蘭的中衣、鞋子她也都開始了縫制。
    雖然賀穆蘭一再表示自己的衣衫夠用穿成衣也行,但由於賀穆蘭的鞋很難買,袁氏也不許賀穆蘭穿成衣店裡也許被人穿過的貼身小衣,這些依舊還是落在了她的身上。
    花父則還是在鄉下時候的沉默寡言,但看得出,他對於將軍府裡每天有無數將士來去非常高興。他是從過軍的人,更樂於和當過兵的人打交道,每天閒來無事就去兵器房把花府的兵器全搬出來,擦拭保養。
    這是個很大的工程,賀穆蘭得到的兵器不是朋友饋贈就是上面的賞賜,有許多自己都記不得了,但花父卻像是它們終究會被用上一般細細的對待,倒引得不少來將軍府的虎賁軍如獲至寶,向賀穆蘭討走了不少。
    花木托膽子確實很小,但這個孩子非常細心。賀穆蘭對於自己的這點非常愧疚——她居然沒有注意過花木托非常喜歡看書。
    對於這個家中年幼瘦弱、性格也不怎麼外向,像極了花父的孩子,賀穆蘭的感情非常復雜。她還記得花木托後來一直想要多生幾個孩子,好給她過繼一個養老送終的事情。
    在和花父、花母商量過了以後,賀穆蘭決定等閒暇的時候請素和君推薦一個靠譜的先生,將花木托送去讀書。
    他很怕死人,也怕戰場,但這並不妨礙他學習知識,追求理想。他如今才十幾歲,人生的道路還很漫長,誰知道他以後的出息在哪裡?
    在那之前,得讓他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才行。
    由於四月四是春祭,必須要出京祭祀東南西北方向的廟壇,還有圍繞平城的二十四座軍殿,賀穆蘭作為守護皇帝的虎賁軍將領,跟著拓跋燾祭祀了整整三日,等回來的時候,已經累的肩膀上都脫了一層皮。
    為了保持皇帝儀仗的威嚴,她穿了三天的照夜明光鎧,這種沉重的全身甲對於賀穆蘭來說自然算不上什麼負擔,可春衫薄,三天不是在馬上就是在行走,全甲憋悶又容易磨擦皮膚,尤其以肩膀作為裝飾的獸性吞口為甚。
    不止賀穆蘭,狄葉飛、那羅渾以及其他需要穿全鎧的將領都不好受,這幾天反倒是一般的士卒更松快一點,皮鎧至少足夠柔軟。
    這一日,宮中終於開始忙大選的事情了,賀穆蘭好不容易得了閒,告假休沐在家,任由袁氏為自己的肩膀上藥,忽得家僕通傳,說是外面來了一個貴人拜見,看儀仗車馬都十分顯赫,問到底要不要開桓門迎接。
    桓門便是中間的大門,也叫儀門,不是貴客或接旨,一般不會隨便大開。
    賀穆蘭這麼一聽頓時一驚,趕緊隨便套上衣服出門去看拜帖。
    “哎喲木蘭,衣服要穿好!穿嚴實了,別走了風!”袁氏見女兒隨便掠了掠袖子,趕緊在後面追著跑。
    春季傷口多發膿瘡,是以袁氏見女兒受罪,心中擔憂極了。
    賀穆蘭卻是毫不在意的接過帖子一看,頓時臉色大變。
    “他怎麼來了!”
    袁氏也識字,伸頭一看,見抬頭寫著“平原公/赫連定”雲雲,立刻皺著眉頭嘀咕:“赫連定?這名字怎麼這麼熟啊?赫連,赫連?是不是哪個地方的大王姓這個?”
    賀穆蘭哪裡還敢在這裡磨蹭,這一位“嬌客”可是連拓跋燾都要以禮相待,去哪家哪家要全家出迎的角色!
    袁氏還在嘀咕間,賀穆蘭已經大聲命令所有的僕人做好迎客准備,不但大開中門,而且還要沿途灑掃。賀穆蘭這個將軍府名曰“府”,其實陳設都簡陋的很,所有擺設大多是當時慕名而來的年輕人們幫著拾掇的,赫連定來了,用“蓬蓽生輝”,一點都不算是自謙。
    袁氏看著女兒以驚人的速度穿好了衣服,又迅速從衣架上摘下了掛的筆挺的外衫華服穿好,只好一邊幫著她系腰帶穿鞋子,一邊絮絮叨叨到說道:“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哎,你說了我也不知道,反正每次來的人,我是一個都不知道,我也不拖你後腿,就幫你做做家務就心滿意足了……”
    她撫平女兒胸前的衣襟,左看看右看看覺得說不出的英武,忍不住歎了口氣:“阿母再年輕幾十歲,說不得也要為你折服。不過世上最難消受的就是美人恩,你不可能對人家有意,行為上就一定要注意再注意,不要鬧出什麼禍事來。原來懷朔四坊盧二家的女孩,便是因為被隔壁的郎君拒絕了才上吊的……”
    賀穆蘭束著頭發的手突然一僵,不敢置信地扭過頭:“不會吧?這些女郎許多連我都沒見過,怎麼會要死要活!”
    頓了頓以後,賀穆蘭才意識到袁氏在說什麼,又笑著說道:“這個來拜訪的貴人倒不見得是來求親的。他的兒子還喊我一聲花叔呢……”
    袁氏擠出一抹笑容:“不是就好。少女懷春,你不多想,不代表別人不多想……哎呀呀,我倒希望你也懷春,總好過我一天到晚提心吊膽。你這孩子怎麼就是不解甲歸田呢!”
    一說又說到這個話題,賀穆蘭不敢再扯,連忙用“我要見客”敷衍過去,大步地往前門就走。
    袁氏從不耽誤女兒的正事,直到她挺拔的身影不見了蹤影,這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這般花團錦簇的富貴,我怎麼看著就這麼膽顫心驚呢。貴人老太太的日子哪裡那麼好過……”
    “木蘭,木蘭,富貴,富貴……我們當初,是給這孩子取錯了名字。應當只求平安才是啊。”
    ***
    賀穆蘭迎出虎威將軍府,昌平坊早就跑出一堆看熱鬧的達官貴人。
    赫連定住在陛下的西宮,平日裡很少出宮,即使出宮也有內官相陪,這次竟然大擺車馬拜訪花木蘭,自然是平城頭等的大消息。
    賀穆蘭知道赫連定耐性不太好,一接到消息就出來將他迎了進去,即便是這樣,因為老侯府改的將軍府占地太大,即使賀穆蘭一點也沒耽誤,等把人馬喧囂的赫連定迎進前廳的時候,已經過了有小半個時辰了。
    赫連定似是也沒見過這麼“外強中干”的將軍府,從一踏入門口就開始笑。
    “花將軍,我就沒見過誰家四時的花這麼亂糟糟種在一起的,我看你那幾個門卒,只會一點點鮮卑話,匈奴話,漢話統統不懂,真要來個漢人官員,難不成還要僵在門口不成?”
    他是真正的皇胄出身,賀穆蘭就是個軍戶家的孩子,聞言也不覺得被冒犯,只是灑脫地一笑:
    “確實讓平原公見笑了。那些花不是我種的,我開府時各家前來恭賀,你送一點,他送一點,就囫圇地全種在了土裡。至於種的是什麼花,到底怎麼個養法,我是一概不知。至於我府中的僕人,全部都是我在柔然征戰時救下的死營奴隸,跟著我的時日還短,鮮卑話說的也不太好,只貴在忠心。”
    賀穆蘭領著赫連定穿過更加蕭條的花門,直接將他引入前廳,前廳裡擺設更少,唯有牆上幾幅絹畫,一看全是珍品,皆是漢時名家的手筆,赫連定漢學也很深厚,見到幾幅少有的絹畫,立刻移步欣賞了一會兒,這才點了點頭。
    “前廳雖簡陋,但這幾幅字和畫,抵得過許多珍寶了。”
    “咦?這些字畫很好嗎?”賀穆蘭一愣,“我開府時穎川王送的,他說他對漢人的字畫沒什麼偏好,索性送我掛牆上遮丑。其實我也不太懂,干脆全掛上了。”
    赫連定失笑,指著一副字說道:“骨氣洞達,爽爽有神力,這是蔡邕的飛白啊!即使不是真跡,以這樣的筆力,也必定是漢時哪位大家的臨摹之作,你掛在這個角落,大概是真的不知了。”
    賀穆蘭紅了紅臉。
    “多虧赫連公指點,否則我就……”
    蔡邕她當然是知道的,可是這幅字沒有署名,唯有一個印章,也不是蔡邕或蔡邕的字伯喈,她又不愛字畫,誰會研究這個。
    赫連定一一掃過幾幅字畫,給她指出哪些是大家之作,應該掛在何處,哪幾幅只是珍品,可以略作點綴。
    賀穆蘭這時才恍然大悟,為什麼前幾日前來拜訪的人家有不少走時欲言又止,也有相識的好友在這幾幅字畫前站了半天卻沒敢開口……
    原來都看出這些字畫來歷不凡,卻沒一個敢和她說,因為要顧及她的面子,擔心她出丑後尷尬。
    但她“不學無術”的名聲,大概已經傳出去了。
    好在她本來就是個“武夫”的名聲,也不在乎名聲好不好,否則現在肯定懊惱的要死。
    赫連定見賀穆蘭只是有些羞窘卻並無其他情緒,心中也佩服她的心性。
    他之前因為賀穆蘭溫泉昏倒的事情和她有些矛盾,加之當時落難杏城是被她的徒弟救回來的,還欠了他們錢,態度上就有些不自然,那時候矛盾一起就針尖對麥芒,甚至甩話說她是“不知好歹”。
    可相識一場後回了京中,見她為人處世、行動做派,尤其是對休屠人和落難百姓的種種安置,讓他覺得這位年輕人難得不驕不躁,不卑不亢,是個有大前途的人。
    前幾天拓跋燾心中肯定了“富國之策”,那接下來肯定就要大動干戈,此時這麼一位武將的前途就更加燦爛光明起來。
    赫連定是重英雄愛英雄的人,所以今日才起了意,和拓跋燾打了招呼出來,前來拜訪賀穆蘭。
    來拜訪她卻不是為了別的,而是……
    赫連定見賀穆蘭跪坐在那裡,雖然長相並不英俊,卻獨有一番芝蘭玉樹、卓爾不群的氣質,之前的來意就更加肯定,當下三擊掌,對背後的親衛示了示意。
    那親衛告了罪走了出去,在賀穆蘭莫名地眼神中命了一群將士抬了幾個箱子進來。
    赫連定站起身,移步到箱子面前,將它們一一打開。
    只見這些箱子裡金銀玉器、古籍珍寶、神兵利刃,一應俱全。賀穆蘭雖不識貨,但她東征西討見的也多,這裡面的器物隨便拿幾件當戰利品,都足以讓軍中的同袍打破頭,當下大驚失色道:“赫連公,你這是做什麼!”
    赫連定俯身從一個箱子裡拾起一把短刀,刀鞘上寶石閃閃,拔刀出鞘,只覺得寒意逼人,刀身布滿各種花紋,如行雲似流水,端的是一把西域的精鋼匕首。
    極西之地有一城邦,歸於西域大秦國,名喚“大馬士革”,尤善制刀。自西域通商之路斷絕以來,此物更加稀有。
    賀穆蘭卻是法醫,各種刀具了如指掌,家中甚至就有一把類似這樣的刀具,花費了她幾個月的工資,立刻驚呼出聲:“□□!”
    其中“大馬士革”幾個字簡直是原文原音,和這時鮮卑人譯胡文的口音絕不相同。
    赫連定征服西秦,最大的收獲就是在西秦的國庫裡搜到了不少來自西域的寶刀,他自己得的不多,除了獻給拓跋燾的,余下的精品盡數都在這裡。
    是人都希望自己的寶物別人一口就能認出來,方可不明珠蒙塵,赫連定聽到賀穆蘭不認識蔡邕的真跡,卻能一口說出寶刀的來歷,以至於連那個城市的名稱發音都能毫不錯誤,頓時豪爽地笑了起來:
    “將軍真是妙人!但凡武將能如將軍這般,何愁不武藝超群?不錯,這是一把大秦商人販賣到西秦的寶刀,吹毛短發,殺人不卷。”
    賀穆蘭並不是男人,沒有男人對武器和寶馬那種瘋狂的熱愛,她驚歎出聲,不過是因為沒想到在四世紀的時候,北魏居然就能見到當時羅馬治下大馬士革出產的神兵利器,所由衷的驚訝罷了。
    待心中的驚訝平復,賀穆蘭又回復了原本的平靜,只不過對這幾把刀有了一些好奇而已。
    赫連定一生征戰,也不知攻城略地多少,他見過有人為了寶物骨肉相殘,也曾見過有人為了一匹神駒兄弟反目,像是這樣的寶刀,若落入民間,不過頃刻之間就能讓人家破人亡,然而知道它好處的賀穆蘭只是好奇的多看了幾眼就收回了目光,不由得讓赫連定心中惋惜。
    但凡他是有些野心或者愛刀成癡之人,他今日來求的事情就成了。而現在,他心中反倒不確定了。
    與拓跋鮮卑的公主相比,他這些財帛,也許不算動人的。
    “確實是好刀,赫連公這樣的名將,用這等寶刀正好。我能見到它們一面,已經覺得滿足了。”賀穆蘭開門見山地問道:“就是不知道將軍帶了這麼多奇異珍寶到我的府上,究竟是為了什麼?”
    赫連定見賀穆蘭不再看刀,忍不住索然無味地還刀入鞘,將之丟入箱中。在“光當”一聲響動之後,赫連定不緊不慢地說道:
    “我來求親。”
    “哈?”
    賀穆蘭傻眼。
    ‘可是你不是已經有了陛下了嗎?!’
    差點如此咆哮的賀穆蘭抑制住自己脫口而出的沖動,咽了口唾沫開口:“赫連公,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昧著良心苦笑:“我是個男人,您難道沒看出來嗎?”
    一瞬間,她甚至以為自己那位時常脫線的陛下把自己的身份已經告訴他了。
    但她很快就知道不可能。因為拓跋燾想要用她,就會幫她隔絕一切的危險,包括可能隨時起反復之心的赫連定。
    赫連定也是一怔,片刻後理解了賀穆蘭在說什麼,忍不住哭笑不得地解釋:“非也,非也,不是我來向你求親……你真是,哪個男人會向花將軍求親啊!虧你之前還打發走了那麼多人……”
    他微笑著徐徐開口:“本公家中有一胞妹,已經到了待嫁的年紀,她從小學習詩書,精通匈奴、鮮卑、盧水胡、漢、羌等各族語言,會鼓瑟,會制衣,容貌殊麗,身材姣好,最主要的是,她心中愛慕將軍已久……”
    赫連定看著賀穆蘭瞠目結舌的表情,心中有些不悅。
    他敢肯定,哪怕今日他是對拓跋燾說出這些話,拓跋燾也只會欣喜若狂,絕不會一副天塌地陷、白日見鬼的表情。
    “我……”
    “花將軍,你可先不必急著表態。我赫連家的兒郎都是自尋前程,卻不會虧待女兒。你若願意娶明珠,這幾箱珍寶只是聘禮的一部分而已。”
    赫連定緊緊盯著賀穆蘭,又說道:“若你覺得娶明珠會有什麼不妥的地方,不妨和我直言,只要我赫連定能做到的,必定會一一為你擺平。”
    公主也好,宗室也好,貴族也好……
    在他如今炙手可熱的時候,他都敢得罪。
    賀穆蘭知道赫連定是個固執無賴之人,似乎諸國的皇族都是這個德行,南涼故王子源破羌也是這樣,每次為難了她就給些珍貴的禮物賠罪。
    可這麼明晃晃到府上逼親,逼的還是赫連明珠這個稱得上好友的……
    nnd!
    這要怎麼拒絕!
    賀穆蘭抓耳撓腮的心都有了,再見赫連定緊抿著嘴唇大有“你敢瞧不起我我必卷起血雨腥風”的表情,忍不住靈機一動!
    “可是陛下早就愛慕明珠公主,已經思之若狂了啊!”
    對不起了陛下……
    赫連定不敢得罪的,左看右看只有您了,反正意思到了就好,是吧?
    太委婉這貨不會走啊!
    賀穆蘭淚流滿面。
    您就再替我背一次鍋吧!

  ☆、第363章 陛下送禮

西宮。
    拓跋燾的西宮,並不是皇宮裡西邊的宮殿,而是因為平城皇宮太小,不得不在皇城和京城之間四方再加蓋的小型宮殿,分為東南西北四宮,每一座大約只有平城皇宮的十分之一大。
    西宮作為班賜和封賞大臣的地方,在四宮中面積最大,除了前殿用以宴饗以外,其他地方都是拓跋燾行宮所用。
    即使是加蓋的宮殿,比起拓跋燾的後宮來說,都已經是極為寬敞了。
    赫連定被賜在“西宮”的“天文殿”居住,赫連明珠則是在“金華殿”,赫連止水在“板殿”,說是“殿”,其實就是比較大的院落,並不比赫連定曾經的平原公府大多少。
    原本赫連定並沒有覺得自己被拓跋燾多麼厚待,可當他游覽過皇城,再跑了一趟東南西北宮後,只剩一片沉默。
    南宮可以直達平城市集,位置最高,登高眺望,可看平城全景。北宮是安置老宮人和因罪入宮的官婢所在,約有千余人,占地雖然不小,但其中“婢使千余人,織綾錦,販布,釀酒,養豬羊,牧牛馬,種菜,逐利”,用於供給皇宮所需,更像是農村信用社而不是皇宮。
    東宮是“太子宮”,當年拓跋燾就居住在那裡,可東宮是“瓦屋、四角起樓,妃妾所住,皆為土屋”。
    太子之宮尚且如此,南宮是花園,北宮是庫房,西宮這座為了皇帝賜宴面子而“豪華裝修”的宮殿就顯得奢華起來。
    拓跋燾的皇宮裡也有不少妃子羨慕赫連明珠有這麼個好哥哥,可以不必住在擁擠的後宮裡。由於赫連明珠一直在慈安殿和竇太後、賀夫人居住,所以也和諸位公主漸漸熟絡了起來,等她搬出後宮之後,一半為了出宮透透氣,一半為了這位喪妻的赫連公,經常有公主和宗室女前來西宮拜訪赫連明珠。
    人人都說赫連定打下西秦後直接將西秦的國庫收為己有了,他歸順魏國進貢了魏國不少貢品,全部給魏國加倍返還,反倒比進魏國之前更加富裕。
    和赫連公“偶遇”自然是有的,只可惜赫連定在女人面前十足是個暴君,而且是視女人為無物的那種,久了這些女人也對赫連定沒了好奇,反倒對赫連明珠的感情歸屬起了好奇。
    拓跋燾的幾位妹妹甚至為了能讓赫連明珠嫁給拓跋燾而經常刷好感度,就為了能夠在她面前美言拓跋燾幾句。
    今日,眾多公主又齊聚西宮,為的卻不是別的,而是最近宮中諸多的傳聞。
    “本來宮裡就擠,又要來人!”始平公主年紀教長,身材高挑絲毫不遜與男人,所以受不了狹窄的宮室。
    “什麼時候我要能嫁出去就好了,我一個人住大大的府宅,豈不是比宮裡舒坦!”
    胡女天性大方,說起婚嫁之事毫不扭捏。
    赫連明珠沒有婚嫁就已經有一殿的住處,所以一時不知道如何接話,只能無辜地看向始平。
    另一旁的武威公主頓時竊笑了起來:“你聽不出來?她想嫁人了!聽說皇兄想把我們其中之一嫁給虎威將軍花木蘭,她年紀最長,大概嫁的是她,如今正在著急還不下旨呢!”
    武威公主和赫連明珠年紀相仿,加之性格活潑,所以赫連明珠和她的相同語言倒多些,她快言快語,倒把赫連明珠嚇了一跳,手中的茶盞也落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你說什麼?誰要娶妻?”
    “咦,你不知道?”武威湊過去看了看她的手,見手指沒傷,這才松了一口氣道:“那位虎威將軍也不知哪裡入了那麼多貴人的眼,大概是因為皇兄又要大選了,聽說他家門口日日被家中有女郎的人家堵著,要拜見兩人父母的、要送拜禮的、直接求親的,把他家門檻都踏破了……”
    武威公主笑著搖頭:“那位將軍我也看過,長得一般,身材也不高大,只不過天生力大,會打仗罷了。天底下會打仗的人不知多少,怎麼一個兩個三個都把他當成什麼蓋世英雄起來了!”
    “胡夏亂軍之中救了皇兄,又手刃大檀,平定休屠之亂,為何不是英雄?”始平一瞪眼,“非要像你慕戀的沮渠王子那樣被扔出多遠,從此病怏怏的才算是英雄?”
    武威公主被噎的一跺腳,“說了叫你別提沮渠牧健了。誰知道是個金玉其外的窩囊貨!到現在還躺在使館,天天奏求要回國呢!皇兄又沒攔著他,他想走就走唄,還非得我們的人送他回去!”
    “你不是說他長得英俊身材也魁梧,又是北涼王子天生高貴嗎?按照你的說法,花木蘭不是英雄,那他就是英雄了?”
    武威氣的翻了個白眼,直拉著赫連明珠叫道:“我知道你也肯定是花木蘭那邊的,可我說的話錯了嗎?你覺得花木蘭長得英俊否?”
    赫連明珠巴不得所有的公主都討厭賀穆蘭,立刻果決地搖了搖頭:“不但不英俊,而且無趣之極!”
    武威公主露出一個“你看”的表情,高興地拍了拍手:“阿姊長得這麼貌美,嫁了個長得丑的,生的孩子說不定不好看,那可就糟了!”
    她才十五歲,又嬌縱慣了,說話間口無遮攔,即使赫連明珠希望他們不要注意賀穆蘭,聞言也是一皺眉:“只是長得不夠英俊,卻還不到丑的地步……”
    “你這個只知道看臉的!”始平笑罵,“就適合被徒有其表的‘良人’騙去!一天到晚生孩子生孩子,你干脆嫁在我前頭,先生孩子算了!”
    赫連明珠聽到他們兩人帶來的消息,心中正兀自震驚,再聽到兩人的打鬧,看著其他幾位公主或宗室嘴角隱隱含笑的樣子,忍不住湧上一陣悲哀。
    她只是個亡國的公主,靠托庇在魏國才能生存,若她還是夏國的公主,天下間什麼英雄嫁不得?
    赫連明珠仔細看了看始平公主的長相,她長得有些像拓跋燾,也就是像魏國那位先帝,面目失之柔美,有些剛毅,骨架又大,自己無論是姿色還是身段,都要比她更美。
    若是花木蘭,卻不知道他喜歡什麼樣的。
    從他對自己的態度來看,他似乎是個不好色的。
    赫連明珠有些挫敗地揉了揉袖子。她如今最自傲的就是兄長的厲害和自己的美貌,可她總不能帶著兄長靠著臉硬毛遂自薦去逼親吧?
    她哪裡做的出來,人家都說了當她是妹妹!
    “你們都是操心的太多。不管指給他哪位公主,他都得尚了,而且還得高高興興的尚。不過是一軍戶之子,家裡房子是朝廷賜的,聽說家徒四壁,連下人都用不起,嫁過去也是吃苦。”
    某個宗室的女子涼涼地說道:“倒是陛下最近要大選,京中要少一大批女兒家,男多女少,各位多留意京中其他俊彥才是正經。”
    這個宗室的女子一出聲,整個宮室裡默了一默,然後氣氛轉而討論起京中有哪些更好的男兒起來。
    什麼素和君、獨孤諾、連古弼身邊的小弟子若干人都被八了一圈,最後莫名其妙的話題就轉到了拓跋燾身上。
    赫連明珠對拓跋燾是極為復雜的。像他那樣的偉男子,說不慕戀他,那一定是假的。
    可他偏偏是個皇帝,後宮妻妾嬪妃眾多,而她在伺候他的那段時間裡目睹了他如何對待後宮女子,那真是用完了拔腿就跑,一點點熱乎勁也被慢慢凍涼了。
    更何況賀夫人待她如此和藹,她再面對拓跋燾,就有了濃濃的負罪感。
    此時在聽見諸位公主毫無禁忌的討論拓跋燾,赫連明珠的心中就更加不自在起來。
    “聽說今年步六孤家那位也參選了呢,在家裡哭著鬧著要嫁花木蘭,最後拿她親兄弟威脅才聽話……”
    一個宗室把這件事當笑話提。
    “陛下最喜歡身材豐滿的女子,這位步六孤身材妖嬈,說不得一進宮就要受寵。”
    “皇兄喜歡的女人幾百年都不變樣……”武威公主笑嘻嘻地調侃道:“要眼大臉小脖子長,胸大腰細屁股翹,最好還要冷艷一點的。獨孤夫人、尉遲昭儀,還有那位如今又懷上的賀賴夫人,哪一個不是這樣的!”
    “說到這個標准,王家和宇文家長女生的那個王家女郎似乎也很合適?而且聽說她還通曉武藝,今年參選了沒有?”
    始平對宇文家學武的王慕雲印象深刻,立刻詢問諸多女郎。
    一個宗室女家中和宇文家有故,立刻點了點頭:“聽說王家不願意嫁女兒入宮,又不敢隨便拿庶女或遠房充數,便讓這個女孩參加大選了。盧家和崔家也送了人進來,不過都是旁支的女孩,陛下肯定是看不上的。”
    “那王慕雲也肯?”
    始平瞪大了眼睛,“不是挺傲的嗎?”
    “這個我真知道。”另一個女孩插了嘴,“聽說王家答應她,若是她願意參選,就將他父親的名字重新歸入族譜。聽說王家伯父又跟宇文氏在外面游山玩水,還不一定知道王慕雲被王家接去了,否則不知道又要鬧出什麼事來。我家中這幾天都在說這個事,宇文家似乎不干呢!”
    “王家也是,宇文家阿姑哪裡配不上王家人了!當年在平城求親的人也能排到城外去……”
    始平的母親是宇文一族出身,所以格外抱不平。
    一群女孩七嘴八舌,赫連明珠心中有事越聽越煩躁,猛然間始平突然開口提了她的名字:
    “明珠,過幾天陛下‘首選’,我們都去看看熱鬧,你去不去?你若去,我早上就派輦來接你!”
    赫連明珠正想說不願意,武威公主卻在旁邊嘻嘻哈哈笑道:“我看你是想去見花木蘭吧?誰不知道陛下只要在人多的地方出現,必定是帶著花木蘭當侍衛的!”
    花木蘭武藝超群已經傳遍四國,但凡祭祀、行獵、出巡等等,拓跋燾都拗不過其他大臣的要求,必須要把花木蘭帶在身邊。
    因為花木蘭性格沉穩,有時候能拒絕掉拓跋燾胡鬧的建議,所以其他近臣看花木蘭更加順眼,恨不得她在京裡的時候干脆黏在拓跋燾背後算了。
    武威公主說花木蘭也在,赫連明珠心裡那根筋動了動,再看始平公主詢問的眼神,竟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任誰都知道公主們去“看看熱鬧”一定是偷偷摸摸看,她們刺探皇帝無事是因為她們是公主,赫連明珠被抓到那真是有嘴都說不清了。
    所以赫連明珠答應之後又覺得後悔,可這幾個多了個人壯膽哪裡還會讓她退出?一個個立刻打包票肯定早早來接,必定做的天衣無縫雲雲。
    說話間,外面有人通報,說是赫連公回宮了。
    一時間,原本還滿是粉紅泡泡的氣氛突然僵硬了起來。
    “我想到宮裡還有些事,我得先走了。”
    “我給皇兄織的腰帶還有一半沒完工呢,我准備等他大選的時候獻上,我還是回去吧……”
    “那個……今天也叨擾許多時候了……”
    一個個女郎陸陸續續的站了起來,剛剛還熱鬧的金華殿裡一下子就散了個干淨,守候在外面的女官和太監抬輦的抬輦,牽馬的牽馬,等赫連定走進金華殿的時候,只剩人走茶涼的場景。
    赫連定看起來似乎情緒也不太好,一進屋就盤腿坐下,掃了一眼妹妹後挑了挑眉:“今天又有人來拜訪?”
    “是。”
    赫連明珠嬌嗔地瞪了瞪兄長。
    “你看你這黑臉堆的,難怪這麼多公主和郡主談起你就色變,聽到你回來一下子跑了個干淨!”
    “和這些小丫頭有什麼好說的……”赫連定三十多歲,提起一群十幾歲的公主自然是以“大人”自居。“走了才好,走了清淨,我們正好說說話。”
    赫連明珠剛剛答應和一群“小丫頭”胡鬧,心中正在心虛,聽到赫連定的話,不大自在地問:“說什麼?”
    赫連定伸了個懶腰,靠在某個公主留下厚厚的靠墊上,丟下一句足以嚇死赫連明珠的話:“我早上去向花木蘭逼親了。我左看右看,只有他最合適當我赫連定的妹夫。”
    赫連明珠掩住口,驚呼:“不可能!”
    赫連定聞言皺眉:“有什麼不可能?我赫連定的妹夫又什麼不能當的?若不是夏國已歸附魏國,你就是堂堂的公主之尊,天下什麼人都可以嫁,何況一草莽出身的花木蘭?更何況我還搬了西秦國庫大半的精品過去……”
    赫連明珠臉色更白了。
    赫連定見妹妹臉色變了,疑惑不解地問:“怎麼,你不高興?”
    赫連明珠隨手拿起一個美人拳對哥哥丟了過去,差點沒哭出聲來:“你這是告訴世人,我是送禮的附贈之物不成?要想要東西就得娶你妹妹,我有那麼低微,非得這樣才能嫁掉?”
    赫連定哪裡知道這些女兒家的小心思,梗著脖子瞪眼:“哪家公主嫁妝不豐厚?我只是怕他以為夏國破敗了你就沒什麼身家了!他那樣的窮人家,你帶著財物嫁過去才能過日子,你怎麼還怪我?”
    “你連問都不問我一聲!萬一我不願意嫁呢!萬一他不喜歡我呢?”赫連明珠錘了錘兄長,就差沒拼命了。
    赫連定之前被賀穆蘭婉言謝絕好意後,心中就猜測兩人之間肯定有過什麼,而且很可能和拓跋燾有關。
    她妹妹在拓跋燾身邊做了幾個月的貼身宦官,據說換衣洗漱如廁都是她伺候的,女子容易情動,說不定那時候確實有些什麼。
    現在她說自己不願嫁,可能是怕爭不過滿宮的嬪妃,得不到寵愛,若真是這樣,他就要換個想法了。
    所以赫連定假裝很沮喪地樣子點了點頭:“確實如此,花木蘭已經拒絕我了。”
    赫連明珠用手掌捂住臉龐,哀嚎一聲就往後倒去,不想再見她哥了。
    赫連定卻像刺激赫連明珠不夠似的繼續說道:“花木蘭說,魏帝對他說,他愛慕你思之若狂,大有勢在必得的氣勢。”
    “他身為臣子,不可和君王看上的女子有曖昧,否則他日弄出‘君奪臣妻’或是‘私相授受’的名聲,與國與君在名聲上都有損。花木蘭的性子你也知道,他不是個會說謊的人,既然他這麼說,就說明陛下對你確實情深意重……”
    赫連定低頭逼視妹妹:“到底怎麼回事?我雖尊重你的選擇,可你若是已經和那位陛下私定了終生,就不該瞞我!”
    “我沒有!是他自己神神叨叨說什麼‘勢在必得’,又說我要對他負責……”赫連明珠被兄長可怕的眼光嚇得語無倫次,“我我我我就是被嚇到了沒有拒絕,可我沒想過一定要進他的後宮啊!”
    “咦?那就是曾經有過?”
    “沒有!”
    赫連定被自家妹妹“嘴裡說沒有其實有,嘴裡說不要其實不知道要不要”的態度弄的頭疼,索性站了起來,連連搖頭。
    “我不勉強你,你要覺得陛下不好,他日不要後悔就行。我以男人的眼光看,花木蘭確實是個良配,可惜他出身太低,又是純臣,顧慮太多。如果魏帝看上了你,那你在魏國就絕對嫁不出去了。”
    “你回封地的時候不能帶上我嗎?”赫連明珠淚眼盈盈,“我不想嫁,我給你打理內務不行嗎?”
    “行。你和你新嫂子處的好就最好,處的不好止水也會給你送終。”赫連定站起身,隨口答她。
    赫連明珠聞言一驚:“阿兄要娶妻?”
    “不娶妻難道一直做個鰥夫住在這位陛下的西宮裡?”赫連定露出煩躁的表情:“我才三十六,又不是六十三,六十三都可續弦,我怎麼不可以?就是現在人選難找,我又不願湊合……”
    赫連明珠傻了眼。
    “那阿兄准備找什麼樣的?”
    “我是怕再不找一個,陛下會隨便賽個女人給我。我要名正言順的離開西宮,必須得以成親立府的名義走。只是我在宮裡都不出去,哪裡知道哪家的閨秀比較好?現在又正好遇見陛下大婚,所有婚嫁都停了,我還不知道要在這裡呆多久……”
    赫連定確實是不願呆了,一來西宮裡宮人都是拓跋燾的人他十分不自由,二來總有寄人籬下的感覺。夏國的“西宮”是給皇後住的,每次他一聽到別人說西宮雲雲,就覺得心中發堵,各種不自在。
    拓跋燾對他越好,他就越擔心他是防著自己。只有真的讓他出宮了,他才會擺脫這種被轄制之感。
    到目前為止他都覺得拓跋燾的個性和治國方略都挺對他胃口,在兩人因為一些外力而見疑之前,赫連定想保持一定的距離。
    更別說兩人之間還夾著他的妹妹……
    不行,他要進宮去見見佛狸伐(注),問問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如果他妹妹不願嫁,卻給了這位陛下錯誤的訊息,那就真是誤人誤己了!
    ***
    虎威將軍府。
    賀穆蘭好不容易打發走了赫連定,總算是松了一口氣。她直把赫連定送的老遠,這才想起近日裡多多叨擾了左右街坊,於是又從家裡搜刮出不少賠禮的禮物,帶著陳節和蓋吳,一家一家的去親自登門致歉。
    這登門致歉說來容易,可她現在已經是平城的紅人,哪家都不免多挽留一會兒,即使昌平坊裡就四五戶人家,但因為分在好幾條巷子裡,賀穆蘭愣是足足到了天黑才得以返家。
    賀穆蘭肚子已經餓的咕咕叫了,門口門卒見面了她正准備通傳什麼,也都給她一句“等下我用過膳再來稟報”給帶了過去,抬起腳就跨過邊門,直奔宴廳而去。
    如今花父花母都在府裡,她知道他們二老不等到她回來是不會開飯的。餓了自己事小,餓了全家老小就事大了。
    賀穆蘭徑直入了用膳的宴廳,剛剛進去就揉了揉眼睛,返身走出去又走了回來,指著前面對蓋吳說:
    “蓋吳,我眼睛是不是看錯了?”
    “哈哈,伯母姓袁,我也姓袁,說不定我們是本家。伯母祖上是哪裡人士?看你的氣質,應該出身大族吧?花將軍識字,這在鮮卑軍戶裡可是少見啊!”
    笑起來臉更圓了的青年坐在袁氏身旁,一邊等著開飯,一邊哄著袁氏開心。
    不是口燦蓮花的袁放,還能有哪個?
    袁氏只是鄉野間的女子,只不過父親和兄弟都識字而且樂於教她所以會一些常用的字,真正教花木蘭寫字的卻是她的舅舅,自己的兄弟,哪裡能跟陳郡的袁氏扯上關系?
    連想都不敢想。
    可這“氣質”雲雲確實把袁氏哄的心花怒放,握著袁放的手不願松開,連花父使勁瞪都不行。
    “哎喲你這小郎真會說話,我家木蘭會寫字是她自己好學,我可不敢居功。你以後既然在木蘭手下做事,干脆也和那羅渾他們一樣就住在……”
    “阿母!”
    賀穆蘭一聽臉色大變,領著陳節和蓋吳就進了廳。
    袁放聽到賀穆蘭來了,頓時帶著笑意站起身,對賀穆蘭躬了躬身。
    “見過主公。”
    “怎麼回事?”賀穆蘭皺著眉頭看了看袁氏,又看了看袁放。“你不應該在天牢裡嗎?怎麼到了我家?還有阿母,你怎麼什麼人都給放進來?”
    “不是我啊,他拿著宮中的御令,又有宮裡人送來,只不過你不在家,我和你阿爺只好先迎了人家,一直等你回來……”
    袁氏哪裡見過這麼嚴肅的女兒,有些委屈地指了指袁放。
    “他都喊你主公了……”
    賀穆蘭伸手。
    “什麼御令?”
    袁放見到賀穆蘭正色問他,也就收起了一貫的笑臉,從懷裡掏出一封絹帛,邊遞給賀穆蘭邊解釋。
    “陛下說那日之策要施行還得等幾年,蒙陛下厚愛,不忍我在牢中受苦,便將我放了出來。但我現在是戴罪之身,即使出了監牢也不能亂跑……”
    他見賀穆蘭越看那封御令臉色越難看,到最後甚至大叫“胡鬧”,忍不住搔了搔鼻子,望天道:
    “所以陛下就讓我來了你的府裡,給你做個主簿。”
    賀穆蘭看完了那封胡鬧的御令,心中正想罵人,再聽袁放得意洋洋的語氣,頓時翻了個白眼。
    “陛下說你實在是窮的可憐,連買地都不會買一畝,讓我給你……”
    袁放在袁氏“原來如此”的表情裡淡然開口。
    “賺點養家糊口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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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5 20:27:43 |只看該作者
  ☆、第364章 選秀之初

袁放依舊是個罪人,所以他無法出仕,也不能輕易被放出去。但對於拓跋燾來說,這個人極其有用,丟在天牢裡只會將他丟廢了。
    拓跋燾在手諭裡的命令,便是賀穆蘭必須看管好袁放,不能讓他出事或者逃跑。作為他效忠的交換,拓跋燾允許賀穆蘭對袁放提供幫助,將袁家那些已經貶為奴籍的家人救出來。
    袁放便是因為這個,所以格外盡心盡力。
    “你得到的布匹和絲沒有另外修建庫房?”袁放臉色難看地從家庫中翻出一匹又一匹的綾羅綢緞,“你知不知道這些到了雨天會發霉的?”
    他抬頭看了看庫房的屋頂:“這屋子年久失修,即使看起來保存完好也不能放東西……”
    他拿出筆在手中的簿子上記下了一筆“庫房修葺”、“布匹轉移”,而後清點了一下這些布料的數量,抬頭和賀穆蘭抱怨。
    “花將軍,布匹絲帛雖然能當錢用,但料子是會敗色發霉的,所以一旦得到的賞賜中有布料,應當先把布料用完。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喜歡開箱用金銀,但你既然有這麼多奴僕和親兵,讓他們扛幾匹布總不會覺得累贅吧?”
    賀穆蘭被袁放看白癡一樣的眼神看的懊惱起來:“我平日出門當然是什麼方便攜帶就帶什麼,誰會扛幾匹布到處走?”
    袁放哼了一聲,在簿子上記下這些布料的數量,“我這幾日會把一部分料子換成硬通貨,趁著它們還值錢的時候……”
    賀穆蘭雖然氣憤袁放像是看笨蛋一樣的看她,但尊重專業人士的心性還是有的,聞言點了點頭。
    “你想如何處理就隨你,留一些好點的布料給我就行。”
    “花將軍要好料子做什麼?您最近想要娶妻?”
    袁放不經意地問了一聲。
    “不是我,我准備給我阿弟找個先生,要送表禮,還要給他做幾身新衣服。”
    “小孩子的話,留一些素羅就好了。顏色嘛……”袁放想了想花木托的膚色,“他長得挺黑的,我留些襯膚色的布料吧。”
    賀穆蘭對這些毫無了解,只能跟著點頭。
    “花將軍,既然你想增添家產,就必須老老實實回答我下面的一些問題,否則我無法替你打理家業。”袁放將簿子翻到後面,抬頭問他:“將軍置了多少田產?上田多少?中田多少?有沒有桑田?茶田,果園?”
    賀穆蘭的表情僵了僵,搖了搖頭。
    “沒有。”
    “沒有?是沒有中田,還是沒有桑田?”袁放心裡咯登一下,依然抱著一絲希望問著:“是沒有茶田吧?”
    “什麼都沒置辦……”賀穆蘭惱羞成怒:“我要什麼都置辦了還要你干嘛!陛下把你送過來不就是做這個的嘛!”
    “沒有田產……”袁放的臉都黑了,“那莊子呢?莊子總有吧?”
    “沒有。”
    “牧場?你們鮮卑人不是好圈地嗎?你以前得到的牛羊馬匹都去了哪兒?總有牧場養著吧!”
    “沒有。我得的牛羊馬匹沒人照顧,素和君都給我索性換成了金銀。牧場更是影子都沒有的事……”
    賀穆蘭見袁放臉色越來越差,光棍地說道:“我全副身家全在這個庫房裡了,你隨便點吧,該怎麼打理怎麼打理,我沒意見的。”
    “還有這種人……竟然有這種人……”袁放喃喃自語,感覺要暈過去了,“這哪裡是要找主簿,這明明是要找管家。我袁放居然有朝一日淪為別人的管家……”
    虎威將軍府的庫房是前任侯府裡留下的,規模不小,一間大室裡又分為絲庫、糧庫、寶庫、雜庫、藥庫、兵庫等等,皆有鑄鐵之門,四周牆壁灌了鉛,砸都砸不開。
    但由於賀穆蘭一直沒修庫房,庫房屋頂有些漏水,而且賀穆蘭的家業明顯沒有大到所有東西要分類的地步,於是就亂糟糟全丟在一起,平時由幾個武藝高強的柔然家僕看守。
    正因為她一沒有登記造冊,二沒有分門別類,袁放既然要幫賀穆蘭“理財”,自然就需要知道她有多少財產,於是就拉了賀穆蘭帶他來清點家產。
    在家世顯赫的袁放眼裡,賀穆蘭寶庫裡這點東西自然是根本不夠看的,但他先前以為賀穆蘭已經和其他武將一般置辦了大量產業,這裡放的都是平常開銷的花用,所以還覺得有些希望。
    結果詳細一問,賀穆蘭竟然什麼產業都沒置辦,所有家當都在這裡了,直把袁放氣的差點栽倒。
    “那你總有些可以經營的產業吧?有鹽田?有奴隸?有什麼能工巧匠?”袁放見賀穆蘭將頭搖成撥浪鼓,徹底暴走。
    “你就這麼點金銀珠寶就想發家致富?你以為金子和銀子能拿出去賣嗎?還是你以為我是神仙,可以點石成金?你手下養著上萬人馬,你的親衛和家僕都是要置辦衣衫武備和糧草的,總不能餓著肚子打仗吧?你就這麼坐吃山空?”
    “我不是努力當勝仗了嗎?上次還搶了休屠人不少金銀。”賀穆蘭被逼問的也生了氣,“我一軍戶出身,能在二十多歲時掙下這麼多家業,已經是很困難了。你若不是袁家子弟,說不得還沒有我……”
    “我十四歲的時候,我阿爺交給我一百金,叫我不賺夠千金不准回來。我拿去在劉宋邊境販木材,不過三個月就回了家。”
    袁放斜著眼睛看賀穆蘭,“算了,和你說這些也是白說。你這庫房裡的金銀,我要拿去一半……”
    “拿去干嘛?”
    “你這些都是官銀和成色好的金子,拿出去這麼用太虧了,我拿去換些成色差點的用……”
    袁放想了想,又問賀穆蘭道:“你主院裡那些家具,是哪裡來的工匠幫你做的?可是大家手筆?”
    賀穆蘭搖了搖頭:“我畫的圖,讓木匠隨便做的。那時候我錢不夠花,也沒用什麼好料子,這些坐具和臥具都簡陋的很。”
    袁放眼睛一亮:“哦,這麼說,還有更精細的圖?我在南方從未見過這些家具,雖簡陋了一點,但勝在新奇。這倒是一門可以做的生意。”
    “咦?可以嗎?”
    賀穆蘭眨了眨眼。
    “如今不是都喜歡誰在地上,跪在席上……”
    “所以這鋪子要夠大,要布置的猶如你的主廳和主院一般,讓人一進來就知道這些家具是做什麼的,怎麼用……”
    袁放想了想,又頭痛的揉了揉額頭:“但這個來錢還是太慢,只能作為你府中固定的進項,而且前期還要找大量的木匠、購買合適的木材……”
    袁放皺著眉:“馬上說不定就要和北燕或者北涼打仗,我可以先囤些糧食和藥材。不,這個風險太大,朝中得到消息的一定都囤了……”
    他左右尋思了一番後,只能想到一個法子最賺錢:“花將軍,你這次去北涼,務必要帶上我。”
    “啊?”
    賀穆蘭一怔。
    “為何?”
    “你府裡的布料和糧食太多,京中脫手也是賤價,除去留下日常用度的,不如都給我拿去經商。北涼地處東西交匯之要道,你是出使的使臣,又不用擔心路上遭遇馬賊之類的問題,這條商路走的穩妥至極,我將這些布料和糧食帶去北涼出手,再換了金銀玉器和香料回來,其中便可以大大賺上一筆。”
    袁放臉色略沉了沉:“原本以為將軍府上進項不少,如今也只有這個法子了。”
    賀穆蘭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我聽你的。”
    袁放昔日在袁家鄔壁只負責賺錢,不負責管家,那幾乎都是他兄長的事情,可到了花將軍府,只能將賬房管家的活計接了過來。
    賀穆蘭平日要練兵、負責護衛拓跋燾,有些休息的時候還要處理些瑣事,也沒有信得過的人打理家業,當然是坐吃山空,如今袁放來了,她心中也實在是高興。
    莫說她,就是前世那位花木蘭,對於“打理家業”也是沒有什麼心得的。
    賀穆蘭這甩手掌櫃當的舒坦,可苦了袁放,裡裡外外的跑,又是登記造冊又是指揮家僕搬動資產,動靜大的花父和花母都被驚動了。
    花母對袁放極有好感,待聽到袁放是來幫她打理家業的,立刻對他更加和藹可親。花父雖覺得袁放有些油滑,和他們不太像是一路人,但花父卻知道女兒防身錢多有什麼好處,於是對他也愈發的和顏悅色。
    就連一直看袁放不順眼的蓋吳和陳節,自知道袁放以後負責管著發放他們的用度以後,都恨不得親熱的喊一聲“袁兄”,概因賀穆蘭這人在這些事上有些粗心,給他們的家用和俸祿經常忘了按時。
    賀穆蘭也不是有意拖欠,只是人多事雜她就忘了,偏偏陳節幾個都不好意思找她索要,每次等到賀穆蘭想起來的時候,陳節都已經窮的朝家裡伸手了。
    現在有了袁放開始督促此事,簡直讓他們幾個淚流滿面。
    袁放有這一技傍身,竟然比其他人都要快的融入了花府,就連柔然僕人們都知道這位郎君本事很了不起,賀穆蘭都被他吼的服服帖帖,袁放在花家一時可以說是威風八面,哪裡還有之前那種“罪人”的樣子?
    若不是賀穆蘭說了自己不願閒雜人等入府,說不得袁放還要開始為花家買些婢女和工匠之類回家伺候。
    有了袁放打理府裡的許多事,尤其是送往迎來,賀穆蘭也放心放了花父花母在家裡,袁放做事面面俱到,比若干人還會送往迎來,沒有幾天,花府多了一位能干的主簿的消息也傳了出去。
    ***
    就在袁放忙的焦頭爛額的時候,賀穆蘭卻在宮裡陪著拓跋燾胡鬧。
    和許多電視劇演的一樣,選妃之前,這些仕女必須先住進宮裡學些規矩,由宮中的女官考核她們的言行舉止、心性才學,然後才能往上推選。
    在拓跋燾見到她們開始“大選”之前,女官們就要負責為他把關,將一些特別差的給踢出去。
    “陛下,這樣不好吧?”
    穿著宦官衣衫的賀穆蘭為難地看了看身邊的拓跋燾。
    “叫白鷺官來查不是更好?”
    “不是親眼所見,我怕冤枉了人。”拓跋燾也穿著一身宦官衣服,踩著圍牆上的缺口翻進了東宮。
    如今選秀的仕女都被安置在拓跋燾昔日的太子宮裡。而這座宮殿的宮牆只比拓跋燾高不了多少,自然是攔不住賀穆蘭和拓跋燾兩人。
    拓跋燾一翻牆進去,立刻就被把守東宮的侍衛們發現了,這些人剛剛准備呼喊,一看到穿著宦官衣衫的是誰,頓時各個嚇得噤聲,看向賀穆蘭的眼神活似她是什麼佞幸弄臣一般。
    賀穆蘭也委屈的很,這位陛下想要爬牆,她難道還能打暈他拖回去不成?
    “你們別管我,都各歸各位,我就在裡面隨便看看。”拓跋燾不要臉的整了整身上趙常侍的宦官官服,領著賀穆蘭繼續往裡面走。
    那些侍衛不能進入東宮裡面,只能把守各處出入口和圍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拓跋燾大搖大擺地進了一群女人住的地方……
    “陛下,我們這樣查,哪裡能查到什麼……”
    賀穆蘭歎了口氣,見拐角有一女子路過,立刻伸手將拓跋燾拖入一塊湖石之後,等人走了才露出身影。
    “她們既然敢買通御醫和女官稱病,肯定就是不想入宮。竇阿母要將她們問罪,我總要看看她們是真病還是假病。若是假病,罰了也就罰了,可要是真生了病,竇阿母一罰,說不得要出人命。這些都是些朝中老臣、各族豪酋之女,真要出了這種事未免不美……”
    拓跋燾摸了摸臉。
    “何況後宮本來就沒多少地方,若是長得丑的,病了就病了,我也不想追究什麼,干脆就送出去算了……”
    賀穆蘭搖了搖頭。
    前面說了這麼多,怕是最後一句才是重點吧?

  ☆、第365章 東宮驚魂

拓跋燾剛來東宮沒多久,整個東宮都知道拓跋燾來了。
    這位皇帝有時候聰明的像是個開了掛的,有時候又笨的可怕。
    除了那些中年活罪被宮刑做了宦官的,有幾個男人能像他這樣人高馬大,渾身散發著成年男人才有的荷爾蒙氣息,又有幾個像他這樣穿著宦官衣服還把路走的抬頭挺胸,恨不得告訴別人“這地方我可熟了我住了好多年”一般?
    連遲鈍的賀穆蘭都已經發現情況不太對了,偏偏這位陛下什麼都不知道,還在興致勃勃的逛這些破瓦樓。
    “你,對,就是你……”一個相貌姣好的女郎點著正指著自己鼻子的拓跋燾,笑著說道:“你是哪裡來的黃門?怎麼一點規矩都沒有!來來來,把這些東西給我抬回房裡去!”
    她指了指腳下幾個書箱,顯然是趁著今天天氣好,過來曬書的。
    這女郎話音還未落,身邊另一個鮮卑女子突然嚶哼一聲,揉著頭道:“今天的太陽太大了,曬得我有些目眩,這位常侍,勞您把我背到房裡去……”
    賀穆蘭瞠目結舌的看著突然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而且眼看著似乎要越冒越多的貴女們,扯了扯拓跋燾的袖子。
    “杜壽,我們還是走吧。”
    “現在怎麼能走,她們想要讓我去住的地方不是正好嗎?我正愁著沒借口去女人們住的地方看病人呢……”拓跋燾側著頭小聲的和身邊賀穆蘭說道:“不過是搬點東西……”
    拓跋燾一邊說,一邊卷起自己的衣袖,露出雄壯的肱二頭肌,上前替那女郎提起兩個箱子,一邊還不忘告誡另一個鮮卑女郎。
    “雖說你現在還只是備選,不過既然是在宮中,最好不要讓男人背你,哪怕是宦官也一樣。若是給掌行女官看到了,搞不好還要罰你。”
    眾位女郎正被拓跋燾英俊的樣貌和威武的身材所惑,又見了他結實的肌肉,一個個心中小鹿亂撞,再聽到拓跋燾這樣告誡那女郎,頓時噗嗤噗嗤聲不絕。
    原本想要借勢親密一番的女郎頓時成了個大黑臉,一跺腳轉身就走了。
    至於是害怕拓跋燾以為她不檢點,還是真的懊惱自己太過“積極進取”,也就不得而知了。
    拓跋燾一心一意要去嬪妃秀女們住的院落,賀穆蘭再怎麼不願意也只能跟著。好在她是個女人而不是個男人,即使外面的大臣怎麼參她她也不用擔心壞了哪個未來嬪妃的閨譽,也不用擔心拓跋燾日後想起來生氣,反正她只是個女人,最多也就落個“胡鬧”之名。
    拓跋燾的力氣無法和賀穆蘭比,可跟一般人比,他已經算是神力了。這兩個書箱看起來小,但分量卻不清,如今被他一手一個,拎的還算是輕松,旁邊跟著的秀女們更是看的眼睛珠子都不轉。
    又有一個鮮卑女子大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一般湊到拓跋燾的身邊,伸出手摸了摸他的上臂,嬌嗔道:“你的力氣可真大,平時有練過弓馬?”
    說完,還用眼睛掃過了他鼓脹出來的胸肌,似是十分滿意。
    “在陛下身邊,就算是宦官也要練弓馬作戰的本事。”賀穆蘭擔心拓跋燾說漏嘴,替他開口解釋,“他只是天生比較魁梧。”
    那女郎有些埋怨地瞪了她一眼,似乎不願意她替拓跋燾解釋,拓跋燾卻是想著能快點去她們住的院落,腳下腳步極快,跟的後面幾個女郎越來越吃力。
    “喂,你們兩個慢點啊!你們人高馬大的,我們在後面還得追著你們跑!有這麼做事的嘛!”
    那個要求搬書的女子也不知是不是刻意刁難拓跋燾,竟又開始呼喝他:“你走慢點,我還要多看看風景呢!”
    拓跋燾聞言嗤笑,掃視了四周一圈,“這裡有什麼風景可看?最好看的就是你剛剛曬書的那個小園子。我拎著這個很累,先讓我把書箱送到地方!”
    賀穆蘭聽他這麼和待選的仕女們說話,忍不住悄悄捂住了臉。胡人的宮廷裡宦官的地位低下的可怕,這次能入宮的女郎都是身份尊貴的豪酋大族之後,別說討好宦官,便是真動手打罵,也不會有人責罰。
    她已經能看到拓跋燾因為“違抗命令”被這幾個女郎臭罵一頓的情形了。
    誰料幾個女郎不但沒有罵拓跋燾放肆,反倒用責怪的眼神望著那書箱的主人,像是埋怨她無事生非,又或者是勞累了拓跋燾。
    賀穆蘭性子雖直,但也是女人,眼珠子一轉,再看看拓跋燾雄健的肌肉和隱隱的喉結,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這位陛下是身份暴露了自己還不知道呢!’
    賀穆蘭好笑地揚起了嘴角。
    ‘罷了,他每日在宮中也實在是勞累,就當陪他放松放松了。’
    誰料她嘴角的笑容還沒揚起一會兒,那書箱的女主人就立刻讓她的笑容僵住了。
    “你們一起來的,怎麼就讓他干活,你在旁邊看?你也該拿一只箱子才是!不對!你應該兩個箱子都拿了!”
    後者突然伸手一指賀穆蘭,眼神中全是譴責。
    拓跋燾正在有一搭沒一搭的回答身邊幾個女郎諸如“你愛吃什麼長這麼高”、“你喜歡什麼顏色”之類莫名其妙的問題,聽到書箱的女主人說了這個,揚了揚眉,對著她看了過去。
    賀穆蘭原本還在心中偷笑,聽到她的指責頓時摸了摸鼻子。
    明明是她先要拓跋燾替箱子引起他的注意的,他真抬了又覺得自己偷懶了。和宮裡的女人還沒進宮就這麼會作態,難怪直腸子的拓跋燾一天到晚覺得後宮很可怕了。
    能進宮的女人,大多都是家中希望能為家庭增添實力的,賀穆蘭肯定這個在花園裡曬書的小圈子不屬於平城那些出了名的名媛,因為平城大多數名媛都在梅園相親之會中見過她,雖然有不少這段時間婚嫁了,也不可能這東宮裡一個都沒有。
    能給出的解釋,就是這幾個女郎要麼知道她的身份,故意裝傻,要麼就是他們是外地要員的女兒,送入京來參選的。
    不過皇帝提東西,她空著手也是不好,想了想,賀穆蘭對拓跋燾說道:“杜壽,你拿著兩個確實辛苦,不如給我吧。”
    既然知道這些女子都明白拓跋燾的身份,這麼辛苦拓跋燾也沒意思。
    拓跋燾原本不願意,可是看看身邊的女子們都對雙手空蕩蕩的賀穆蘭望著,也怕給他惹了麻煩,索性點了點頭。
    “那好,反正你力氣大。”
    他干脆的將兩個箱子都遞給了賀穆蘭,賀穆蘭接過來輕松的像是接了兩朵花似的,倒引得幾個女子多看了幾眼。
    拓跋燾也是個妙人,像是忘了其實身邊這個小宦官也是女子,和面前的女人們並無不同,他雙手一輕松,腳步也就沒那麼快了,在回答身邊女子們的問題時,也狀似無意的問起那些生病的仕女。
    拓跋燾一開始問生病的女孩們,這幾個女子倒像是噎住了一般,一個個閉口不談,有一個大概是不敢拂拓跋燾的面子,蚊子哼一般開了口:“有幾個女孩子確實一進宮就身體不適,不過也算不得什麼大病。”
    還有幾個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拓跋燾不以為意,只以為是自己現在偽裝的身份低微,幾個女子不願意交淺言深,只是默默在思考這些女子敢“生病”的原因。
    氣氛一時間有些沉滯,加之東宮確實是小,很快就到了女子們住的地方。
    說是“後院”,其實不過是一道矮到賀穆蘭不需要任何工具就能隨便翻過去的院牆,以及和平城街上那些土木磚瓦砌起來的房子沒有任何區別的小瓦房。
    賀穆蘭發誓自己還在院子裡看到了幾只兔子,隨著人走進院落不知道從哪裡的洞跳進去沒了影子。
    “這就是您做太子時的住處?”賀穆蘭難以置信地小聲對拓跋燾咬著耳朵。“……呵呵……”
    她干笑。
    “還真是……簡樸。”
    “想說簡陋你就直接說。那時候平城正在鬧饑荒,連飯都吃不上,哪裡有時間和錢給我修什麼儲宮。”拓跋燾也小聲回話:“這已經不錯了,當年嫁給我的王妃,還要自己織布養羊。”
    “您是說杜夫人、獨孤夫人和賀賴夫人?”
    自漢代起,宮中的妃子都尊稱為夫人,和後世慣稱的“娘娘”不太一樣。
    賀穆蘭當初也是弄了半天才知道原來拓跋燾有品級的宮妃都尊稱“夫人”,但真正地位最高的只有青梅竹馬的娘家妹妹杜夫人、家族強大的獨孤夫人,以及忠心耿耿的賀賴家出身的賀賴夫人。
    她們三夫人是“貴嬪、夫人、貴人”,位比三公,只在皇後之下。
    由於北魏拓跋鮮卑立皇後不能憑皇帝自己的喜愛,就連先帝拓跋嗣喜愛西平公主,想讓她當皇後,結果手鑄金人失敗,也只能成為“夫人”而已。
    “獨孤和賀賴是後來我登基後嫁給我的,我說的是杜阿。”
    拓跋燾有些懷念地歎了口氣。
    “杜阿現在見到我就發脾氣,我也不敢見她了。”
    兩人說著話,書箱的主人引著他們往一處小院走,這小院還沒賀穆蘭府宅的側院大,裡外就一進,而且還是四間,看的賀穆蘭眉頭直皺,不知道這小的跟賓館標間一樣的斗室怎麼能住下這後面跟來的五六個女子。
    若說在園子裡曬書和跟曬書女子一起的都是住在這個院子裡的,那加上之羞跑的那個……
    這也太擠了吧?
    大選就在這幾日,顯然東宮裡每個女子都有無數的心思,當她們領著拓跋燾和賀穆蘭回來的時候,有不少女人就從其他院落裡出來看熱鬧。賀穆蘭和拓跋燾擔心別人認出自己,只能低著頭跟在她們身後。
    “我說你們也太把自己看的了不起了,宮中的宮人,你們竟然就這麼隨便使喚……”一個女子倚門張望,冷笑道:“你們五六個人,是沒有手沒有腳不成?能抬著箱子出去,還要別人幫你們抬回來?”
    說話的是尉遲家的一位女子,在這批女郎裡身份地位都極高,更讓賀穆蘭擔憂的上次就是這個女子陪著她那堂妹尉遲燕來找自己的,肯定是認識她。
    賀穆蘭只能把自己的頭壓的低低的。
    “怎麼,你認識?”
    也低著頭彎著腰的拓跋燾小聲詢問。
    “有過幾面之緣。”
    “這可不好,現在太顯眼了,我們還是丟了箱子快跑吧。”
    “好,那我喊一,二,三,我們一起走。”
    要求拓跋燾提箱子的女人大概是不敢和尉遲家的女郎互罵,只能黑著臉看著自己的腳尖。
    其他幾個女子左右看看,見拓跋燾也只低著頭,便不再開口,都裝成小媳婦樣。
    賀穆蘭在這邊數了一、二、三,將手中的書箱往地上一放,對身後的女人說了句“東西我送來了,我們有事還要先走”,轉身掉頭就走。
    拓跋燾自然是埋頭跟上,往另外一個院子就走。
    “你們兩個怎麼回事!怎麼能在貴人的院子裡晃蕩!”一個女官正好巡視到此處,見院子門口站著好幾個女子,連忙過來查探,再見有兩個身材高大的宦官在往外走,立刻攔了上去。
    拓跋燾也不說話,抬起頭來瞪了那女官一眼,這女官還有什麼敢說的?登時往後退了三步,捂著嘴不敢開口了。
    拓跋燾帶著賀穆蘭視若無睹地從她身邊穿了過去,賀穆蘭走出幾步回頭一看,那女官身子微微還有些哆嗦,一時心中大為同情。
    遇到這麼個主子,沒嚇尿就不錯了。
    這裡是拓跋燾的地盤,自然是熟悉無比,帶著賀穆蘭東一拐西一彎,立刻拐到了一處土牆的旁邊,從牆上隨手扯下一大塊青苔和亂糟糟的植物,露出一個大洞來。
    “走,我們過去,那邊是東院。”
    賀穆蘭被趕鴨子上架,只能跟著拓跋燾鑽那個入口,又稍微掩蓋了一下,隨著他進了東院。
    “生病的大多是東院的女子,一般在宮裡生了病是不能久住的,後來太後干脆把告病的全集中到東院來,日日讓御醫給她們開藥……”
    拓跋燾好笑道:“竇阿母也是的,別人要真病了還好,若是裝病,天天被太後逼著吃這麼多藥,沒病也有病了。”
    “竇太後視陛下若親子,當然覺得陛下配得上天底下所有的女子。她聽說這麼多人生病,一定不會覺得都是生了病,肯定是‘裝病’,忍不住給陛下出口氣也是正常。”
    賀穆蘭笑了笑,表示能夠理解竇太後的想法。
    “只是強扭的瓜不甜,若是陛下沒有要娶那麼多女人的想法,放出宮去當然是最好的。”
    拓跋燾點了點頭。
    “大選就是這麼個規矩,她們還以為我真是見人就納的昏君不成!”
    拓跋燾來之前已經做了“功課”,大致了解了生病的幾個女子都住在東院的哪裡,帶著賀穆蘭溜著牆根扒了一處壁腳聽動靜。
    他們並不是從入口進來,是以沒有守衛注意到這邊,也給他們提供了不少方便。
    賀穆蘭和拓跋燾在牆壁旁聽了半天也沒聽到裡面有什麼聲音,賀穆蘭大著膽子戳破窗紗,往裡面一看……
    裡面空空蕩蕩,什麼人都沒有。
    這一下可就奇怪了,拓跋燾和賀穆蘭對視一眼,悄悄移步出了這一間,又往另外一間戳了窗紗,露出一個女子的身影來。
    “這個在……”
    拓跋燾看了看,興奮地壓低了聲音:“這個應該是盧家行七的女孩,崔家派了女子進宮,盧家不敢推辭,便把她也送了進來。”
    崔浩這一次選了家中侄女進宮,可謂是五姓第一次送入宮中自家的直系女子。因為崔浩開了這個頭,盧家和其他幾家不敢敷衍皇帝,也都紛紛送了家中的遠方女孩或庶出之後。
    “盧家的七娘聽說自從去年起就經常生病,原本說好的親事也因為這個被退了,他家只能將她送進宮來,結果一進宮就生了病。”
    拓跋燾小聲告訴賀穆蘭。
    “我看她像是挺好的,看起來沒病……”
    賀穆蘭搖了搖頭。
    “她現在站著不能說明什麼,真要重病早就送出去了。”
    這位盧七娘身邊還有一位宮女伺候,她是五姓女出身,當然不能讓她什麼都自己來,那宮女被盧家塞了不少東西,伺候她也盡心盡力,此時見她站起身走動,連忙上前阻止。
    “七娘,你病剛好,吹不得風,多臥床才能好啊!”
    七娘聞言苦笑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這毛病,三分是自己著涼,七分倒是我硬拖出來的,此時好或者不好,又有什麼區別!”
    “太醫說你這一年來憂思過重,需要好好調養,不宜再生病了。我知道你不願入宮,可真要在宮裡出了什麼事,連我都要賠命!”這宮女畢竟是宮人,當場臉色就不太好看。
    “我們既然答應了盧使君會設法讓你出去,你就不該一天到晚唉聲歎氣。”
    “原本當然是能出去的,可現在生病的這麼多……”
    盧七娘子自嘲地笑了笑。
    “一下子生病這麼多人,陛下又不是傻子。”
    拓跋燾露出一個古怪的神色,看了看賀穆蘭。
    “看樣子她們不願意嫁我……”
    賀穆蘭正准備開口安慰,猛然間卻有什麼東西疾飛而來,直奔著賀穆蘭和拓跋燾藏身的地點!
    拓跋燾和賀穆蘭都是武人,見有物來襲往後迅速閃開。
    那東西落在地上濺出一地的藥汁,滾燙的藥汁流了滿地,發出難聞的氣息。
    “什麼人鬼鬼祟祟在那裡躲著!”熟悉的叱聲之後大叫聲傳遍東院,“來人啊!有宵小之輩窺探良家子!”
    “慕雲,別叫!”
    賀穆蘭嚇得半死,連忙將拓跋燾往後推了推,露出自己的樣貌來,胡亂揮舞著雙手。
    “是我!是我!”
    身手如此好,又警覺性超強的,不是別人,正是王家浪蕩子和宇文家姑娘所生的那位女郎王慕雲。
    王慕雲見了賀穆蘭也吃了一驚。
    “我說普通宦官怎麼閃的這麼快!原來是你!你來做什麼?”
    她不知想到什麼,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你不會有心上人被選進了後宮,想要帶著她私奔吧?能進宮的良家子無一不是未來的嬪妃人選,你可別胡亂來!”
    “你亂說什麼呢!”
    賀穆蘭哭笑不得。
    “我來自然是……”
    “王家阿姊,出了什麼事……”
    盧七娘和那宮女聽到外面有動靜,立刻開門往外張望。
    那宮女已經有二十多歲,看起來還算穩重,見到是個宦官只是微微一怔。
    可她身後的女郎一見到賀穆蘭的樣貌卻如遭雷擊,臉色白如金紙,還沒等王慕雲開口遮掩,盧七娘已經慘叫了一聲“是他!”,一下子向後栽倒過去。
    宮女反應迅速,立刻將她一把扶住,可也只能讓她不至於摔倒在地上,盧七娘還是給嚇暈了。
    一時間,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王慕雲見到是賀穆蘭時就已經後悔,再見盧七娘居然被嚇暈了,更是恨不得罵上賀穆蘭幾句。
    她上前一把撈住盧七娘,此時外面已經有了不少響動,顯然她那一嗓子雖然沒有驚動太多人,但左鄰右捨和保衛此地安全的健婦們卻一定是知道了。
    那宮女看了看賀穆蘭,再看了看賀穆蘭身後低著頭的拓跋燾,“雲娘,這是怎麼回事?”
    “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王慕雲隨手一指方向,“我那屋子還空著,你們先去躲一躲!我把他們支開了就去找你們。”
    她說話一點也不避諱那宮女,顯然這個宮女已經被她們買通,或者干脆就是王家或盧家的人脈。
    賀穆蘭也是決斷,立刻扯著拓跋燾往她指的屋子方向跑。等到了那屋子前面,兩個人都是失笑。
    他們剛剛路過這個屋子,戳了窗紗還納悶怎麼沒人,原來就是這位王家姑娘的屋子!
    賀穆蘭推門而入,拓跋燾也躲了進去。兩個人進了屋子關上門,忍不住緊張地喘著粗氣。
    屋子裡干干淨淨,既沒有多少箱子,也沒有多少脂粉。只有牆上掛著一把琴,看起來像是珍品。
    倒很像是王慕雲的風格。
    拓跋燾提起的心放了下去,又聽到外面有詢問和對答之聲,愣了一愣後突然驚叫了起來!
    “不對啊!這是我的東宮,我躲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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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5 20:28:08 |只看該作者
  ☆、第366章 宮中隱秘

拓跋燾和賀穆蘭被迫在王慕雲的屋子裡暫避,外面吵吵嚷嚷,顯然要想把這些人打發走沒有王慕雲說的那麼簡單。
    賀穆蘭心中著急,拓跋燾居然還有臉安慰於她:“你莫擔心,若真有什麼事,我出去一趟就是。你認識那女子?”
    “那是王家的女郎,母族是宇文家。”賀穆蘭點了點頭,“我和她私交甚好,想不到她居然也入了宮。我還以為沒她什麼事呢。”
    言語間大有惋惜之意。
    “嫁我真有這麼糟糕?”拓跋燾摸了摸臉,有些郁悶地說道:“一個兩個都是,哪怕說的清楚明白,還是猶豫不定。世上的女子都是要嫁人的,嫁給我,受我庇護,難道不好嗎?”
    拓跋燾話中像是譴責賀穆蘭的惋惜口氣,聽著卻像是意有所指。換了個敏感的女人,大概就會猜想拓跋燾可能是對她有什麼意思才這麼說了,好在賀穆蘭一來了解拓跋燾的性格,二來對自己的長相和性格有自知之明,她知道拓跋燾喜歡胸大腰細屁股翹的,聞言只是笑笑。
    “蘿卜青菜各有所愛,說不定人家只是想過簡單的日子,不求飛黃騰達呢?”
    “不說這個。”拓跋燾臉色突然沉重起來,“聽那宮女和盧七娘的對話,宮中似乎有不少女官和宮女真的和外臣有所勾結。那王家女說話甚至不避諱宮女,甚至藏起我們都不怕她知道,可見她對盧、王兩家有多忠心。雖說只是東宮一個普通的女官,可要是宮中這樣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豈不是隨便一杯毒酒就能了結了我的性命!”
    賀穆蘭微微一怔,心裡不知為什麼覺得有些悲哀。
    這位陛下最後的下場,似乎真的是被信任的宮人一杯毒酒給了結了的。
    也許借這個機會,說不定可以扭轉拓跋燾未來的命運。
    抱著這樣想法賀穆蘭,開口勸諫道:“我大魏建國不久,制度不全,宮人幾乎全靠犯官之後入宮,尤其是女官和宮女,除了極個別是陪嫁而來,大部分都是因罪入宮。有幾個人能像竇太後那般,即使家中男人全部獲罪也依舊忠心兩位陛下呢?大多數人對自己會獲罪而受到這樣的懲罰都會心懷不滿吧?”
    拓跋燾一愣。
    “我拓跋鮮卑自興起之日起,伺候之人便全是奴隸。犯錯之人既然成了奴籍,不用在宮中,難道還殺了不成?現在到處都缺人,這些女子許多都識文算數,進宮不是最好的下場嗎?難道在外面當官婢會比在宮裡好?”
    “我不是這個意思。因為宮人大多不是良家子,所以身份和來歷都沒有那麼容易弄清楚。有些性格剛烈的,或是性格陰鷙的,忍著心中的仇恨想要日後報復也有可能。”
    賀穆蘭歎了口氣。
    “更何況後宮那麼小,女子根本不夠住,陛下卻從不放宮人出宮,這些人在宮中過了一日又一日,人是越來越多,日子卻越過越差,又根本沒有了追求,自然也沒有效忠的動力。若是效忠您就能重回自由身,或是能夠放出宮,說不得這些人也不會背叛了。”
    其他朝代的女官和宮女好歹還有些脂粉錢和月銀什麼的,還可以補貼家裡或者是做做大赦後出宮的美夢,不願意惹出事端。
    可這些宮人原本就是受家中犯罪的男人們連累進宮的,有的一家子全在宮裡做苦役,男的被閹割成了太監,女的當牛做馬,怎能不恨?
    北魏甚至連俸祿都沒有!你做了再大的女官,只不過就是得到的賞賜多一點。如同竇太後那樣能從女犯爬到保太後地位的,幾千年來能有幾個?
    都一樣是人,不過是境遇不同,之前還可能是金枝玉葉、紈褲子弟,之後就跌落谷底,任人踐踏,再無翻身的機會,朝不保夕之際想要攀附幾個大臣、外戚照顧,也是正常。
    至於那宮女,說不得就是獲罪入宮之前認識的盧、崔二家也不一定。能獲罪後還入宮做宮女的,又怎能是什麼小家族?
    拓跋燾聽了賀穆蘭的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似乎是從未想過那些因罪入宮的宮人會有什麼想法。
    在他身邊伺候和能進入他身邊的,大多是勳貴子弟,或是先帝時期就給他篩選出來的宮人,無論是忠誠度還是才干都足以放心。
    但宮人也有生老病死,他身邊的人一定會慢慢更換的。如今他才二十出頭,但他父皇給他留下的宦官首領趙常侍都已經四十歲了,這些犯官之後或家屬如果日後一步步得勢,是不是真的會存了報復的心理,做出什麼錯事來?
    大選都有宮女會這麼“照顧”這些貴女,那後宮裡呢?會不會有更驚人的事情發生?
    拓跋燾的思緒一下子延伸出去,再想到自己已經二十多歲了,只有一個兒子,還是全靠竇太後將人接到宮中親自照看才生下來的。
    杜夫人流產了兩次,若不是身體強健早就出了事;獨孤夫人至今無孕……
    那些有孕的嬪妃,不是一屍兩命就是直接胎死腹中,他一直覺得是自己殺戮太過,可現在順著賀穆蘭的話再想想看,忍不住不寒而栗。
    若是後宮裡有些心思歹毒的就不願他留後……
    “陛下,你在想什麼?臉色這麼可怕?”賀穆蘭從沒見過拓跋燾面目這麼猙獰,幾近於惡毒的樣子,忍不住心中一跳。
    完了,不會她說的過火,結果矯枉過正了吧?
    陛下雖然英明,可總是說風就是雨,可別真的來個“大開殺戒”什麼的!
    “沒什麼,我在考慮你說的話,確實有些道理。”
    拓跋燾摸了摸下巴。
    這是他思考時慣有的動作。
    “如今宮裡也有不少宮人年紀大了,伺候了三朝的都有不少,後宮裡也確實住不下這麼多人,是不是要放一些出去……”
    拓跋燾嘀咕著。
    “正好大婚,放一些出去也有理由。”
    賀穆蘭知道拓跋燾沒有說實話,但她是臣子,斷沒有逼著主君說心裡話的道理,也只能歎息一聲,在心中希望不要生出什麼動亂來。
    兩人正在討論宮人的事情,外面解決了紛亂的王慕雲推開自己的屋門,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
    見到她來了,兩人趕緊站起了身。
    “怎麼樣?”
    賀穆蘭關切地詢問。
    “花將軍,我雖不知道你來這裡是為什麼,可看在朋友一場的份上,我掩護你到如今已經是仁至義盡。選秀的太子宮裡出現男人,可以把所有人都毀掉,你難道不知道嗎?”王慕雲臉色敗壞,似是急的亂了分寸。
    “淫/亂宮闈”的罪名足以讓所有後宮裡的女人談之色變,王慕雲這般氣急敗壞也是正常。
    “等會動亂稍歇,你趕快走吧!”
    “我……”
    “下次和素和君說,他要查什麼東西自己來查,不要讓朋友為他冒著這樣的風險!”王慕雲還以為賀穆蘭和上次一樣,是為了素和君查什麼事的,卻沒想到上次的事情就是素和君的托詞,這次就更和素和君沒關系了。
    可憐素和君,真是躺著也中槍。
    “怎麼還扯上素和君了?”拓跋燾莫名其妙,“你說我們亂闖,可你們東院的女子各個稱病,你卻能活蹦亂跳,那位盧七娘看起來也是好生生的樣子,難道就不是欺君嗎?”
    王慕雲聽了拓跋燾的話臉色一僵,抬眼看向賀穆蘭,眼神裡全是詢問之色。
    “咳咳,這是我的好友杜壽。你說的沒錯,我們是來查些事情的,不過不是因為素和君。”賀穆蘭干咳。“我們等會就走,你莫著急。”
    “要不是王家答應我,只要我入宮參了這次的選就讓我阿爺重回族中,我何苦困在這裡裝病。”王慕雲咬了咬牙,“是我欺君,和我阿爺阿母無關。”
    拓跋燾還要說什麼,被賀穆蘭一拉袖子,用眼神制止。
    “我們確實是來查備選的女人們生病之事。除了盧七娘看來確實身體不好以外,還有哪些人和你是一樣裝病的?還是真病了?”
    賀穆蘭溫聲開口:“雲娘,請你告訴我。我去和陛下說,還有回轉的余地,若是真派了其他人來查,不見得就有這麼好的結局了。”
    賀穆蘭話說的溫和,其實已經隱隱有威脅之意。
    “陛下的後宮三夫人早已位滿,又有傳言說左右昭儀之位早已經為柔然的郁久閭公主和北涼即將嫁過來的興平公主准備了,那剩下的份位對於五姓女來說都低的可憐,哪怕是魏晉時也沒有五姓女這麼低份位的,幾家就不願意把女兒嫁過來……”
    王慕雲對這些世家沒有什麼好感,說話間都是嘲諷之意。
    “只可憐了備選的這些女子。盧七娘是被未婚夫家以‘多病’之由退了親,不得不進宮來參選;我更不必提了,反正是游蕩子生的不肖之女,進了宮王家也不會心疼。諸如其他人家派來的庶女、侄女,也多有貓膩,有些干脆就是李代桃僵的。”
    王慕雲見賀穆蘭皺起了眉,語氣中的忿忿之意也稍微平了一點,“而且宮中女子子嗣艱難,陛下正值壯年只有一個兒子,懷孕的那個也是賀賴夫人,許多女人就不願嫁到宮裡來。若是陛下不能生就算了,可前前後後死了那麼多小孩,還有胎死腹中的,誰不怕?”
    “大膽!”
    拓跋燾瞪視紅衣的王慕雲。
    “妄議皇家,也是僭越!”
    “我當花將軍是朋友,這才直言不諱。誰耐煩聽那些虛的東西?”
    王慕雲歎氣。
    “能‘裝病’的,當然或多或少真的給自己弄出了些病來,查是查不出的。我前些天還染了風寒,無奈我素來身子骨強健,什麼藥沒吃天天穿著薄衣居然自己還是好了,否則何必這麼做賊心虛,見個人就當是來問罪的!”
    她是個爽快的女子,直接把自己為什麼一見到兩個宦官伸頭伸腦就小題大做說了出來,讓聽到她解釋的賀穆蘭哈哈大笑。
    “我就說,你對著崔家幾十個家丁都不皺一下眉頭,居然驚得像是只落荒的兔子!”
    拓跋燾原本還為王慕雲的“直言無忌”懊惱,再一聽她在花木蘭面前放松的樣子,便知道私交確實很好,也不把花木蘭當外人,知道她不會害她,才這麼詳盡的解釋。
    再聽到她想讓自己得病結果自己不藥而愈的“囧事”,拓跋燾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這一笑屋子裡氣氛就更好了,賀穆蘭也就敢接著問下去。
    “我來這裡,是因為陛下擔心宮中真有良家子得了惡疾,下面卻為了參選隱瞞不報,所以和這位朋友過來悄悄查看。既然不是惡疾,只不過是風寒,那我回去也好交代。我們猜想也是這樣……”
    賀穆蘭看了眼拓跋燾,怕他生氣。
    “五姓女不願嫁鮮卑人由來已久,這麼一看,獨孤諾那小子真的命不錯。”
    能娶五姓的嫡女,連皇帝都沒這個命。
    “又不是牲口,還分什麼種,都是自己給自己貼金。”王慕雲嗤笑,“等落魄了,販夫走卒都要嫁,看誰瞧不起誰!”
    “這位女郎說的真痛快!”
    拓跋燾被五姓拒絕心裡本來就憋屈,一聽到她的話立刻解了氣,差點沒將她引為知己。
    “又不是配種!”
    賀穆蘭見拓跋燾對王慕雲起了興趣,再見王慕雲也是胸大屁股翹類型的,心中頓時咯登一下,連忙岔開話題。
    “對了,之前那位盧七娘為何見到我就暈倒?還有上次在梅園也是,她見了我就臉色大變,我以前得罪過她嗎?我應該沒有見過多少女眷才對啊!”
    “搞半天你都不知道她是誰,虧她還嚇得要死,因為你做了幾個月的噩夢,連身體都變得大壞……”
    王慕雲錯愕道:“她之前去舅家做客,正好遇到你打上崔家門去,她一時避閃不過,在游廊裡差點被你們踩死,若不是你一個朋友用鞭子卷開她的腿將她帶了出去,她恐怕命都沒了,你說她怕不怕?”
    “你和黑山軍都是沙場上下來的,渾身煞氣驚人。她又不像我,舅家全是武夫,她不過是一個在家中讀書學畫的賢淑女子,遭遇了這種事情,看你就像是凶星轉世,殺神索命,所以才如此失態。”
    賀穆蘭這才知道因為什麼,側頭看了一眼拓跋燾。去大鬧崔府是這位的主意,她不過是去做戲罷了,人命是一條也沒有鬧出。
    “嘶,不對啊,我身邊哪有人是用鞭子的?”賀穆蘭愣了愣,“若說用鞭子,我那天倒是帶了你的赤蛇鞭,也確實救了一個小丫鬟……”
    “啊?”
    王慕雲傻眼。
    “不是你身邊的朋友?她還特意去打聽了,說是叫若干人。”
    “若干家那小子用的是刀吧?”拓跋燾笑了笑,“還特意去打聽了?看樣子盧七娘為了報‘救命之恩’用心良苦啊,若干人這小子真是好命,跟在花木蘭身後還撿了個紅顏知己。”
    賀穆蘭微笑。
    “若真是這樣,還勞煩雲娘不要告訴盧七娘,就讓她一直當我是凶神惡煞吧。若是她知道是我差點踩了她又救了她,怕是更加不安。回頭若是有機會,我定當讓若干人親自去解釋。”
    說不得陰差陽錯,又成就一段姻緣。若干人對自己那莫名的黏糊也能給解決了。
    王慕雲沒想到這其中還有這樣的□□,嘖嘖稱奇之下,不由得暗歎有時候連眼見都不見得為實,更何況還有許多只憑著一面之詞就給人定了罪的人。
    “有句話也許我不該問……”賀穆蘭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替拓跋燾開了口:“伺候盧七娘的那個宮女,為何會肯替你隱瞞?”
    “你們是要問罪於她?”王慕雲敏感地意識到賀穆蘭話中的意思,“能不能留她一條命?是我懇求她不要說出去的。”
    她知道這宮女今日的行為已經很是不妥,而且也不能肯定賀穆蘭兩人之前在盧七娘屋子外聽到了什麼,只能先為那個女人求情。
    “那要看是什麼情況。”
    拓跋燾表情嚴肅。“宮女和外人勾結,甚至願意如此遮掩……”
    “她也是個可憐人,全家獲罪之後入了宮,她的其他姐妹和兄弟都成了官奴,被賜給朝中幾位大臣,其中有一位入了盧家,混的還不錯,成了盧家主母身邊的一位管事娘子。這次盧七娘入宮,盧家擔心她身體不好會出事,又知道那位管事娘子的妹妹就在東宮做宮女,花了不少力氣才求到她照顧七娘。”
    王慕雲淡然道:“莫說七娘,就是其他貴女伺候的宮女,大多也都是各家想辦法找的牢靠之人。你去看看尉遲家、獨孤家、若干家身邊伺候的是什麼人,就知道這種事實在是尋常。”
    “那她替你掩飾……”
    “我和盧七娘有些交情,她是真生病,恰巧我又沒她病的那麼急,就順便照拂了她一下。我病好了,也沒急著請女官移我出去,就是為了照顧七娘。她和那宮女感激我,所以願意為我遮掩,她們冒著這麼大的風險,我不能讓她因為這個沒了命。”
    王慕雲抬眼望向拓跋燾:“陛下,我幾乎什麼都說了,您能饒她一命嗎?”
    這一聲石破天驚,賀穆蘭和拓跋燾都瞠目結舌。
    “花將軍是個沉穩之人,她來後宮既然不是為了素和君,那一定就是陛下的意思。你們雖穿著宦官的衣服,但依舊威武的不似那些假男人,能讓花將軍不擔心名譽問題一起胡鬧,又能打斷花將軍的話問我話的,必定是傳說中那位喜歡微服亂……私巡的陛下了。”
    王慕雲噎了下又若無其事的說道:“虧我還為你們擔心,現在想來倒像是多管閒事,小題大做了。”
    整個宮裡他何處不能去?
    拓跋燾沒想到之前那麼多女子沒猜穿他的身份(大霧),這個女子三言兩語就拆穿了,心中不由得大好,點了點頭應道:
    “好,我便饒了那宮女的命,我不但饒了她的命,還放她和她的姐妹相聚。既然她有親眷在盧家,我會命人送她出宮,將她送到盧家去。”
    這般不忠的宮女,正好送出去敲打盧家,也省的造出殺孽。
    王慕雲也想到她要被送出宮不見得會受到盧家的歡迎,可人家為了盧家連命都差點沒了,這樣已經是很好了,只能跪下替她謝恩。
    賀穆蘭和拓跋燾因為王慕雲的關系在東院耽擱了許久,再原路返回穿過那道小口子的時候,又被一群守株待兔的守衛抓了個正著。
    原來王慕雲把他們打發走了,可他們還是覺得情況不對,將四周都搜查了一遍,最後查到這裡雖掩飾的好,但有個洞可以讓人出入。
    這一下不得了,侍衛頭領一邊派了人將這個洞堵住,一邊派人去找其他能做的了主的將軍過來處理。
    這些貴女裡混進了心懷不軌之人,可是一樁丑事!萬一上面要掩蓋住的話,他們貿然鬧大就要得罪人了。
    外面的侍衛許多認得拓跋燾,被派來看守這裡的卻沒人認識,賀穆蘭和拓跋燾兩人出來就被逮到,對方有刀有槍,拓跋燾和賀穆蘭赤手空拳,為了護住拓跋燾不受傷,兩個人只能和侍衛們大打出手,拔腿就跑。
    兩人都是蓋世的武將,在戰場上殺進殺出的,拓跋燾又有意考驗侍衛們的身手,下手毫不留情,兩人竟就這麼赤手空拳撂到了一群侍衛跑了出去。
    拓跋燾成功脫身,一邊自得於自己的武藝過人,一邊又煩惱宮中侍衛本事不濟,若真有人來刺殺,說不定還能讓人跑了。
    兩人就這麼一路跑到其他待選女住的地方,引得一番雞飛狗跳,期間還有“侍衛大戰宮中采花賊”之類的橋段,兩個假宦官的神勇驚得一群女人們恨不得變節為“采花賊”搖旗吶喊才好。
    最後一片混亂中宮中守衛甚至動用了弓箭,拓跋燾這麼一看再丟臉也顧不得了,要真為了臉面掩蓋到底說不得要被沒長腦子的射死,只好擺出了自己的身份,在一片嘩然中在東宮換了自己的龍袍,讓宮人來擺了儀仗,大搖大擺地回了宮。
    說起來是“大搖大擺”,看起來卻更像是落荒而逃。
    反正拓跋燾已經可以預見第二天大臣們各種的咆哮了。
    真到了第二天……
    “什麼?東院裡生病的統統都好了?”拓跋燾聽到了回報,驚得一下子跳了起來。“我還想讓後宮清靜清靜,啊不是這不是重點……”
    “昨天不是還嫌棄嗎?”
    他氣急敗壞。
    “怎麼一個個又想嫁了!”

  ☆、第367章 謠言四起

拓跋燾在後世有“公主收集者”的稱號,他的後宮裡有各國的公主和豪酋之女,許多男人都羨慕他能娶到各國公主裡最漂亮的那個,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他喜歡娶公主,而是別無他法。
    他簡直是用*來安撫各國宗室的男人。
    這次也是如此,有名分的位子都給柔然公主和各大族的貴女得了,漢人女子大多不是“生病”就是身上有諸多弊端不合適,其實許多人心裡都清楚,不過是漢人不願女兒嫁入宮的借口罷了。
    如果能生一位太子還好,可惜鮮卑宮廷是“子貴母死”,且不說已經有了一個身來地位就高,又從小聰慧的皇子,就算這個皇子當不了太子,五姓也不希望後宮中的嫡女就這麼折在了宮中,因為“母死”制度使得沒有太後能干涉朝政,也就無法直接動搖胡人的統治。
    這一次的大選,除了使後宮多出許多的女人,拓跋燾還下令做了幾件事。
    一是宮中這次選秀沒有放出去的女子,可以選擇不入後宮做妃子,而是冊封為女官,掌管宮中的各項雜務。女官如宮中朝臣一般,有封賞,有休沐,待到了二十五歲可自行婚嫁,由宮中負責操辦親事。
    鮮卑人並不常常選秀女,大多是皇帝看重哪家的女子,把哪家的家主叫來意會一番,然後送入宮中。但這幾年隨著征伐的腳步越來越快,需要聯姻的對象越來越多,才在一起選了眾多年輕貌美的女子入宮。
    這些女子裡,有些其實是李代桃僵進宮的,有的則是雖然各項都合適,但是卻不願入宮為妃,只是迫於家族壓力才進了宮。
    拓跋燾不缺女人,自然也不願意真逼出人命來,但是叫他就這麼放人出去又慪的慌,索性下了這麼個御令,將許多女子留在宮裡做了女官。
    現在的皇宮裡主要靠罪婢升任女官,大多數宮女沒有知識,甚至都不識字。由於還有部落制度的殘余,許多女子進宮做妃子的時候還帶著家裡的奴隸,這些女奴組為派系,也讓後宮的情況更加復雜。
    罪婢身份卑微,自然有很多事情無能為力,但這些貴女組成的女官卻不然。她們身份高、有文化、有家世、有背景,手段也都比宮中的宮女們更厲害。有她們在,宮中長久以來混亂的局面就可以被徹底打破,而這些貴女組成的女官為了能順利的出宮嫁人,只能選擇忠於皇帝。
    否則皇帝一時興起,女官就變成“夫人”了。
    二就是後宮人滿為患,拓跋燾開恩放出去一千多宮人,大多是在宮中待了十年以上的罪婢,有些罪行特別嚴重“十惡不赦”的,就被放出皇宮,送到各地的行宮和皇莊、牧場裡辦差。
    大多數宮女則是直接放出去婚配。
    據說放出宮人的那一天,宮城外抱頭痛哭之人不知凡幾,還有在宮門外磕頭不止的。這些人都是因罪入宮,也不知道要在宮裡蹉跎多久,他們在宮外有的還有家人和朋友,一旦出了宮去,就等於是回復平民身份,可以自由生活了。
    有許多人不願意出宮,他們從小獲罪就入了宮,除了在宮中磋磨,不知道該如何生活,有的甚至上下打點想要留下。無奈拓跋燾鐵了心要送這些人出去,各宮裡用慣了這些“老人”的嬪妃們也是無計可施。
    正因為放了人出去,大選選了這麼多女人進來,宮中非但沒有擁擠不堪,反倒井井有條了不少。各方老宮人被放了出去,宮裡頓時留下了不少空缺,剩下來的年輕宮人們一個個賣力辦差,就為了好填補這些空缺。
    就連趙常侍都感慨,他下面的小宦官們腿腳都比以前快了。
    ***
    武昌殿外。
    “想不到你竟選擇了入宮做女官。”賀穆蘭看著一身官服、頭戴鮮卑官帽的王慕雲,微笑道:“在那位殿下身邊辦差,恐怕你要多辛苦了。”
    “我本來就不想嫁人。我這話若說出去,簡直就是駭人聽聞,就算我阿爺阿母這樣開明之人,我要說我不嫁人,怕是也要強把我許個什麼人家。若是如此,還不如在宮裡做個女官,我今年已經十八了,待個七八年再出宮,年紀也不算特別大,嫁的掉就嫁,嫁不掉就一個人過,也沒什麼。”
    “更何況殿下雖然才三歲,但十分聰穎。”
    王慕雲頓了頓,態度有些古怪地說:“我甚至就沒見過比殿下更聰明的孩子。”
    才三歲而已,已經會認識那麼多字了,而且平日接人待物都十分得體,遠非一般小孩子能比。
    “陛下把你安排在殿下身邊,一來是因為你性格爽快,陛下不希望用優柔寡斷的婦人養壞了兒子,二來是因為你武藝高超,可以保護小皇子的安全。”
    賀穆蘭歎了口氣:“你算好的,沒有入後宮。不當妃子已經是萬幸,有許多不願為妃做了女官的,都被分到了後宮輔助那些夫人們,一各個哭哭啼啼呢。”
    都知道後宮太擠,連三夫人和昭儀都沒有獨立的宮殿,又怎麼可能給女官准備太寬敞的地方?多則六人一間,少則四人一間,哪怕宮裡出去那麼多宮人,地方也不夠用。
    許多貴女在家裡也是金枝玉葉的嫡女,一進宮瞬間落入泥地一般,沒崩潰已經算是好的了。
    “謝過恩,我也要回去了,以後不能常見,也無法肆意賽馬射箭……”王慕雲有些惆悵,復又甩甩頭輕笑。
    “罷了,我自己的選擇,我自己扛著便是。”
    “你若不想做女官,我可以求情,讓你出宮去。”
    大殿的門被從中推開,素和君板著臉從中走出。
    “你一開始選擇入宮就是錯的!伯父每日裡游山玩水快活的很,要知道你這麼犧牲,這以後好日子都要過成苦的!”
    王慕雲見到素和君本應該條件反射的挑釁他幾句,可也不知是離別愁緒多還是心中實在是煩悶,她只是拒絕了他的好意。
    “我阿爺看起來過的放浪不羈,其實經常思念家中的親友。我阿母也知道,所以他每去各處散心,都一直跟著,就是擔心他會後悔。加之我又是個女子,不能傳襲門庭,即使文武雙全又有什麼用……”
    “你不願出宮?”素和君皺著眉,“何不再考慮考慮。”
    “你這長舌公,怎麼這麼熱心?我一沒有報病,二又不願入宮為夫人,除了做女官,還能怎麼出去?”
    王慕雲瞪眼。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賀穆蘭在一旁看著心中好笑,不過卻也認同素和君的話,王慕雲為了父母這樣犧牲,她的父母卻不見得願意她這麼做。
    她此番做了女官,得益的除了王家,似乎沒有什麼好處,若是能出宮去,不妨試一試。
    “我是看著我們兩個從小相識一場,兩家有是至交的份上!你那幾個表哥要是知道你做了女官我卻沒出手相助,肯定要罵死我!”
    素和君氣急敗壞。
    “那你有什麼法子讓我出去?”
    王慕雲微微升起一些希望,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著素和君。
    “我去和陛下說,我心中愛慕你,不願你在宮中蹉跎這麼多年,求陛下把你放出去……”
    素和君紅著臉說:“陛下性格寬厚,應該會……”
    “算了吧。”
    王慕雲扯了扯嘴角,干脆地轉身就走。
    “……那我還不如在宮裡多待幾年。”
    於是賀穆蘭和素和君眼睜睜看著失望的王慕雲走了,只留下兩人大眼瞪小眼。
    素和君的表情像是被人甩了一巴掌又打到了南牆上,賀穆蘭則是又尷尬又好笑,不知道該露出什麼表情才好。
    她剛剛目睹了一樁人間慘劇,心高氣傲走到哪兒都被人追捧的素和君居然也會被人毫不猶豫的拒絕……
    “咳咳,其實你不該說你要如何求情,只問她願意不願意就行了。”賀穆蘭干咳了幾聲,扭過頭去。
    “現在……現在怎麼辦?”
    “我現在不說,她之後只會更生氣。按陛下的性格,我要這麼求了,他肯定是賜婚給我們。到時候她要不願意,喋血洞房都有可能。”
    素和君苦笑。
    “原想著她再怎麼討厭我,比起在宮裡蹉跎來這樣也算是好的,至少我也還算是知根知底之人,沒想到她情願熬到二十五也不願接受我的好意。”
    “不是我說,你這樣有點趁火打劫之嫌。”賀穆蘭搖搖頭,“何況雲娘和你之前一點情愫都沒有,能答應你才有鬼。你若真愛慕她,不妨趁著她在宮裡的時候多和她接觸,多照顧她,兩個人有些感情基礎,才好談及婚嫁之事啊!”
    素和君一時心急才出了昏招,聽完賀穆蘭的話連連點頭,恐怕是想借著自己是天子近臣的身份好好的刷王慕雲的好感度了。
    讓賀穆蘭擔憂的是素和君的年紀。他已經二十多歲了,這在早婚的鮮卑人裡幾乎是個異類,若是再等王慕雲幾年,恐怕就要熬到三十,就算素和君等得起,素和君的家人不一定等得起。
    不過這些也不是賀穆蘭該考慮的問題,拓跋燾選了妃,這段時間都要留在宮裡安心“造人”,賀穆蘭比以前清閒的多,也不需要時時進宮了。
    素和君也是一樣,他掌管天下白鷺,有許多事情要處理,即使想要兒女情長,也沒有多少時間讓他去解決個人問題。
    賀穆蘭有時候甚至懷疑那些愛情小說裡面的世界是不是真實的世界,一個男主角又要爭霸天下又要組織生產還要談情說愛,哪裡來的時間?
    她不過才是個小小的將軍,已經忙到一天恨不得變成四十八個小時才夠,拓跋燾常常臨幸了後宮以後還要起早處理公事、接著上朝,累的像狗一般,至於素和君、庫莫提等人,無一不是一天只睡三個時辰不到的主兒……
    難怪這時代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除了年輕人平時見不到面以外,但凡有為青年也沒有時間戀愛,只能先成親後戀愛恐怕也是個原因。
    ***
    拓跋燾的大選沒過去多久,京中又出了一件大事。
    北魏尚佛,在魏國早期立國時,曾經不知道國家該如何發展才能長治久安,試過很多的法子,以佛教的理念教化萬民也是一種。當時漢人士族並未大量出仕,佛教在北魏初年得以快速發展,平城內外有上千座佛寺,信仰佛教的貴族不知有多少。
    在這種氛圍下,大量的鮮卑貴族造像、抄經、立碑,在山崖上開鑿佛洞等等,對後世有深遠影響的“魏碑體”,便是源自於當時社會環境下大量建造佛像、佛寺、佛碑和石刻的需求。
    寇謙之是個天才,也確實是有本事的人,才能在當初佛門一家獨大的情況下硬是走上層路線殺出一條路來,給道門一次發展的機會。
    儒學在魏晉時期幾近破敗,當時玄學和黃老之學才是主流,延伸至北魏時期,從崔浩到其他漢人高士,皆是取儒家之皮毛,用道家之骨肉,行法家之精髓,道門和漢人利益想結合,才得到儒家和佛家分庭抗禮的地位。
    原本這種分庭抗禮是勢均力敵的,直到北涼高僧曇無讖隨著使團前來,最後歸附了魏國,托身於護國寺為止。
    曇無讖是天竺來的高僧,北涼以佛治國,有一套自己的制度。北涼的國情比北魏還要復雜,境內馬賊流寇眾多、各民族經常起義,胡族生性彪悍,動輒殺人,整個國家亂成一團。
    所以沮渠蒙遜采用“佛門”來教化百姓,讓他們信仰佛教、愛護性命,又說北涼王是佛祖托世引渡眾人成佛雲雲,基本已經像是政教合一的局面了。
    而曇無讖,便是沮渠蒙遜抱有極大希望的國師人選。
    在這個時代,一個人可以撐起整個宗教或學說的天才是極為罕見的,寇謙之是一個,曇無讖也是一個。
    他是天竺人士,所學極雜,又精通佛法,他幫助沮渠蒙遜在北涼推行古印度貴霜王朝時期的制度和文化,讓沮渠蒙遜很容易就讓全國人們都信了佛,也信了他。
    曇無讖到了北魏後,立刻被拓跋燾保護了起來,不但護國寺裡每日都有守衛保護他,而且還賜給他大量的金銀和佛器,協助他安心的在寺裡翻譯經書、宣揚佛法。
    整個中原的僧人聽說曇無讖在平城,都紛紛上京來見他。劉宋的高僧聽說曇無讖來了北魏,甚至冒著極大的危險翻越國境,就為了能夠見曇無讖一面。
    曇無讖不但翻譯佛經,還常常給拓跋燾講述發生在天竺的故事。此時的天竺也曾經歷過動亂、各種教義之爭,發生在天竺的事情能給拓跋燾一些關於治國的啟示。
    連拓跋燾都認為曇無讖學識深厚,那麼前來拜訪的達官貴人、善男信女就更多了,曇無讖的聲望在北魏一下子到了驚人的地步。
    甚至有些直接朝中上奏,希望拓跋燾干脆賜封曇無讖為北魏的“國師”,以免曇無讖之後又開始四處游方,不能長久的留在魏國。
    雖然這件事後來被拓跋燾駁回了,但曇無讖所在的護國寺卻成為了香火最鼎盛的一間寺廟,並且有諸多的鮮卑貴族開始自發供奉與他。
    只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京中開始漸漸傳出不少謠言。有些人宣揚曇無讖是“妖僧”,說他在北涼時自稱會一種“男女雙身法”,其實就是房/中秘術,北涼的女人無不為了得子而向他求教。
    他將這些秘術教給北涼王沮渠蒙遜的公主和媳婦,是以北涼皇室淫/亂不堪,男男女女互相采補已成常態,曇無讖更是經常以身示范,教導他們男女交合的要點。
    除此之外,還有謠言傳出曇無讖留在北魏是為了伺機接近拓跋燾,好伺機行刺魏帝,給北涼以喘息的機會。
    曇無讖精通毒術和咒術,在北涼做國師做的好好的,突然入了魏境、自請入宮,又開始想方設法的獲得拓跋燾的認同,很難不讓人產生聯想。
    這些謠言幾乎是以鋪天蓋地之勢傳遍平城,而起因正是因為拓跋燾進行大選,許多人家悄悄拜訪曇無讖,想要得到傳說中那“雙身法”的秘笈、或是希望參選的女兒能學會“雙身法”而固寵才被揭露出來。
    拓跋燾雖然喜歡女人,但性格其實比較保守,對於這種“房/中/術”之類的事情不怎麼感興趣。
    這個時代消息不通,拓跋燾又不是篤信佛教之人,以至於平城中有許多貴族從各種渠道知道了曇無讖會這個,他卻不知。
    等拓跋燾從白鷺官那裡得知京中開始瘋傳曇無讖“妖僧”的名頭時,事情已經發展的不可收拾了。
    重用擅長各項技術、又精通經典的僧人那叫求才若渴,重用擅長“房中秘術”,以隱晦之事固寵的僧人那就是“昏君”。
    拓跋燾並不准備以佛立國,所以對此尤為慎重,甚至親自召了曇無讖來詢問。
    曇無讖也覺得無辜的很。
    他是天竺人,“性”這種事在印度教裡是神聖的,愛情和性更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兩件事,他雖信仰佛教,但此時的佛教是從印度教改革和演化而來,留下了不少印度教的影子,對於這方面並不深惡痛絕。
    他教導北涼許多女人的也不是什麼不可告人的本事,而是天竺舊有的一本經典,叫做《愛經》的。天竺人認為“愛”是與生俱來,可以無師自通,但“性”卻必須經由學習方可掌握。這本書只是他離開天竺帶的眾多典籍之一,後來被北涼王發現,然後才命他翻譯。
    至於什麼“媳婦和女兒必須學會,常常多人一起研習”等等,更是誤傳。這本書雖然被北涼皇室知道,但還沒有大膽到一群人一起“練習”的地步,只不過梵文難懂,其中多有艱澀之處,北涼王室的女眷經常拿《愛經》上看不懂的梵文部分請教他,有時候互相印證,漸漸就傳出這種風聲。
    沮渠蒙遜大概也覺得這種風聲不好,後來便不允許曇無讖再翻譯這本書,其他女眷也只能偷偷在私下裡研習。
    只是“□□”這種東西,若大大方方給別人看,那別人還不一定看,反倒是又下令禁止、又下令不允許討論,反而傳的沸沸揚揚、極為神秘,什麼“雙身法”,什麼“生子術”,亂七八糟的言論也傳了出來,直把曇無讖渲染成擅長這種秘術的僧人,連到了魏國都沒有擺脫。
    知道曇無讖真有這樣的典籍,而且還真在北涼王室“教導”過,拓跋燾知道曇無讖的名聲已經洗不干淨了。
    更讓人擔憂的是,因為謠言裡有提到北涼王族的女子全部修習此術,甚至嫂嫂和小叔子、公主和王子、侍衛都一起“驗證”,直把北涼王室傳的像是光怪陸離的妖魔鬼怪之地一般,公主和王子的聲譽也被毀的不清。
    拓跋燾是馬上要派迎親隊伍去北涼娶興平公主的,此時傳出這種名聲,等於是告訴全天下拓跋燾還沒娶親,就已經滿頭綠帽子了。
    隨便哪個男人都不能容忍這種傳聞,哪怕這傳聞可能是假的也不行。至少北魏的鮮卑女子開放,也沒有開放到大家一起來研習“房中術”的地步,鮮卑的宗室們也不會接受北涼的公主在這方面有傲人的“天賦”。
    至於王子和嫂嫂“有苟且之事”的矛頭則是直指沮渠牧犍。沮渠牧犍是三王子,他的兩個哥哥都曾被立為繼承人,又都死於非命,兩個嫂嫂就成了龐大家產的守護者和繼承者。
    若不是他,他其他幾個弟弟還沒有娶妻,那就是他也戴了綠帽子。
    這謠言正好在拓跋燾大選嬪妃之前散播出來,白鷺官們毫無預見,謠言又吸引了許多信以為真的人,護國寺明裡暗裡被大選的那些人家踏破了門檻,似乎也隱隱印證了這些謠言是真的。
    如此一來,不但曇無讖被鮮卑宗室禁止再出入內宮,就連和曇無讖相處愉快,經常在一起證道的慈心大師,也被人質疑起是否有隨賀穆蘭出使北涼的品行。
    這件事造成的極壞影響不但讓曇無讖舉步維艱,也使得賀穆蘭出使北涼的日子不得不提前。
    因為再拖下去,國內反對的呼聲會越來越大,北涼以興平公主和親的聯姻也會化為泡影。
    賀穆蘭幾乎是還沒有做好什麼准備,就已經得到了多方的“暗示”。
    而宮中送給她的那位“譯官”,簡直讓賀穆蘭驚得差點拔劍。
    “這是原鴻臚寺的寺人,精通盧水胡語和多族語言,聲音洪亮,能言善辯,如今是陛下身邊的捨人。”
    宮中來宣旨的趙常侍領著身後的一位黃衣小官向賀穆蘭行禮。
    “捨人鄭宗,拜見虎威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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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8章 我要改變

鄭宗原本是拓跋燾身前負責翻譯各國文書的捨人,但自從拓跋燾發現赫連明珠和鄭宗有些隱隱不對付以後,出於“愛護”赫連明珠的原因,他便讓趙常侍調了鄭宗離開武昌殿,專門在偏殿待命,伺候文書。
    是以“趙明”曾經控訴過有個叫鄭宗的捨人老是對她說些駭人聽聞的言語,可賀穆蘭卻沒怎麼見過他。
    在賀穆蘭那個重得神力而“入夢”的夜晚,她在夢境裡看到了許多人的未來,包括這個現在叫做“鄭宗”,而後來叫做“宗愛”的太監。
    雖不知道他犯了什麼事,從前途光明的捨人而受了宮刑,但能一落千丈又重新爬回拓跋燾身邊,這個人的隱忍功夫恐怕已經到了一種可怕的地步。
    宗愛曾與拓跋燾晚年多疑的時候,多次離間他和太子拓跋晃之間的父子之情,甚至構陷使得東宮好幾位屬臣獲罪,也導致拓跋晃和拓跋燾為此而爭吵,拓跋晃後來更是不知道負氣還是害怕,自絕於宮中。
    拓跋燾死了從小培養的太子,腦子頓時清醒了不少,開始徹底徹查太子宮事件,宗愛害怕拓跋燾查到他身上來,干脆將拓跋燾酒壺裡的酒下了毒,拓跋燾毒發身亡,就如此冤屈的了結了他雄才大略的一生。
    如果只是這樣還不算,宗愛並不是笨蛋,他弒殺了拓跋燾,料想其他大臣不會饒過他,於是進宮挾持了赫連皇後,逼迫赫連皇後立了拓跋余為帝,自己身居宰相高位,總管三省政務,負責皇家的安全事務。
    他大權得手,隨意召喚公卿大臣,專權跋扈,一日比一日厲害,朝廷內外都畏懼他。在當時人們的心目中,都認為宗愛必定會像趙高、閻樂篡權的危險。
    拓跋余深為不安,懷疑宗愛將要作亂,就想謀劃削奪他的大權,結果被宗愛於夜晚謀殺了。
    宗愛毒殺拓跋燾的事情被查出後,當時的尚書陸麗以及庫莫提、源破羌等人擁立拓跋晃的長子為帝,各地起兵“復仇”,宗愛死的極慘,被誅三族,但對整個北魏造成的危害已經無法挽回了。
    拓跋燾一死,原本已經成長到可以繼位的太子拓跋晃早就死於非命,政治沒有像拓跋嗣向拓跋燾過渡那般平穩,新帝年幼又不能服眾,北魏很是混亂了一陣。
    各地謀反不斷,被抑制的佛教又開始興盛,拓跋晃的兒子拓跋濬好不容易長大成人,已有英主的氣概,卻在僅僅二十六歲的時候就駕崩了。
    賀穆蘭甚至懷疑他會死的這般早,是因為他已經成年不好控制,最終秘密死於了各方的傾軋之中。
    而這些悲劇的源頭,都指向這位被稱為“帝制時代最瘋狂的宦官”的鄭宗。
    即使現在的他只是一個看起來非常普通,而且穿著打扮舉止相貌都還算得體的年輕人,賀穆蘭也不敢有一點大意。
    所以,首當其沖的鄭宗感受到了一股鋪天蓋地的殺意,那殺意濃厚到幾乎有實質一般的地步,鄭宗被賀穆蘭的氣機鎖定,幾乎連動都不能動,額頭上冷汗直冒,全身都在哆嗦。
    賀穆蘭和宗愛的反常其他人都看出來了,宮中來宣旨和送東西的諸多禮官和宦官見了以後十分驚訝,因為在他們的印象裡賀穆蘭是個很溫和的人。
    好在賀穆蘭很快想起這位“鄭宗”目前還不是“宗愛”,他如今是位朝廷命官,即使她再怎麼想要殺了此人,沒有合適的理由也很難服眾,說不定還會給拓跋燾惹麻煩。
    但賀穆蘭心裡已經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尋個機會,將這人悄悄的解決了。
    哪怕她會變成惡魔,這人也絕不能留!
    想到這裡,賀穆蘭陡然收回全身的殺氣,微微冷淡地點了點頭:“不用多禮,膽量還可以,沒被我嚇跑。”
    鄭宗一聽這之前的殺意不過是“考驗”,頓時渾身一松,差點跌坐與地上。
    他旁邊的幾個禮官和宦官聞言發笑。
    “將軍何必這麼嚇他,這次出使北涼又不是去打仗,哪裡會遇見將軍這樣的對手!更何況將軍又不是挑選親衛……”
    “做我的譯官,自然是用我的辦法。”
    賀穆蘭打斷了幾個人的話,對著鄭宗問道:“你可會武藝?”
    鄭宗原本已經被拓跋燾“打入冷宮”,後來知道“趙明”是個女人,而且還是很可能會嫁給拓跋燾的胡夏公主,便知道自己在宮裡的未來不會太好。
    不過後來赫連明珠還是沒嫁給拓跋燾,也沒有和他計較當時調戲她的事情,鄭宗的擔心才慢慢變淡。
    只是拓跋燾一直沒有表現出重用他的樣子,而捨人一旦不在近前伺候也沒什麼油水,鄭宗的日子就過的拮據起來。
    這次要出使北涼,鴻臚寺裡最精通北涼風俗的就是他,所以他也得了推薦。
    鄭宗知道在宮裡再難得晉升的機會,而花木蘭在外的名聲卻一向是剛正穩重,性格又慷慨大方,所以他便使出了不少力氣,想法子從幾位待選者裡讓素和君認同,被舉薦了過來。
    原本想著這趟出使,跟在花木蘭身邊在北涼好吃好喝是肯定的,說不得還能發些小財。這位將軍是軍戶出身,身邊也沒什麼人才,只要迎奉好了,也許以後還能多條路子。
    哪知道在外面公認性格“穩重溫和”的花木蘭,一見面就給了他這麼大一個下馬威,那殺意一點都不像是考驗,就像是他真想把自己千刀萬剮一般,鄭宗原本活絡的心如今也七上八下,不知道自己選擇這條路到底是對的,還是錯的。
    花木蘭雖說是“試試膽子”,可他卻已經先被嚇破了膽子,一時半會回復不過來了。
    宗愛被留下了,賀穆蘭又發了信去請護國寺裡的慈心大師,讓他第二天來虎威將軍府匯合,自己卻匆匆忙忙去找人請了狄葉飛來府裡。
    她找狄葉飛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為了在臨走之前安排幾件事情。
    沒人知道賀穆蘭作為一個現代人心中的掙扎。
    在拓跋燾“問策”那日,賀穆蘭就知道山西有著豐富的煤儲備,可以讓高車人煉制鋼鐵,甚至可以借由高車煉制煤礦的本事使得魏國的國力提升一個台階。
    煤燃燒的溫度大大高於木炭,所以無論是陶器發展為瓷器也好、燒紙琉璃也好,還是制作鐵器、煉鋼,都會因為爐火的溫度提升而獲得極大的發展。
    尤其是武器。
    用煤作為熔爐燃料煉制的武器,因為明顯去除了雜質,其鋒銳和韌性都要大大提高,這也是為什麼高車人制作的武器一向在北方諸胡中供不應求的原因。
    山西產煤,北燕所在的遼寧則產鐵,大魏只要得了北燕,不但有鹽,還會有源源不斷的鋼鐵可用。
    但正因為賀穆蘭知道一個國家的科技快速攀升代表著什麼,所以賀穆蘭又格外害怕自己的干涉會讓這個時代的戰爭死傷的人數更多,或者發生什麼讓人覺得可怕的改變。
    就如差點彌漫開來的鼠疫一般。
    但如今“宗愛”的出現,讓賀穆蘭無法再考慮那麼多了。
    歷史是不是會重演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不得不讓歷史改變,就必須往自己這方有利的方向推動,提高大魏軍隊的實力刻不容緩。
    接下來還有北燕和北涼的仗要打,以拓跋燾的尿性多半是御駕親征,武器和裝備能夠大大提升,至少他死於各種暗箭的幾率也小一些。
    ***
    要找狄葉飛很容易,只要他不在虎威將軍府,那麼不是在軍營,就是在崔府,所以派出去找人的親兵不過是一個時辰的功夫就帶來了狄葉飛。
    賀穆蘭的行為准則就是“不給人添麻煩”,所以她幫的人雖多,可主動去找別人的時候卻很少,像是狄葉飛等同袍反倒是受她照顧比較多,所以狄葉飛一聽到賀穆蘭有事找他,立刻就快馬加鞭來了虎威將軍府。
    狄葉飛一見到賀穆蘭,就知道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因為她現在的表情很陰沉,實在不像是平時的她,倒像是有什麼事情壓在心裡無法釋放一般。
    “火長,你喚我來有何事?”
    狄葉飛看了看空無一人的房間,心中還有些後怕,總覺得下一刻就會有袁氏、花父、花木托等人跳出來一般。
    賀穆蘭沒注意到狄葉飛的小動作,而是開門見山的問道:“狄葉飛,你曾被高車人稱之為‘阿其火’,意義為掌管‘火種’的人,如今你這稱呼,可還算數?”
    狄葉飛想過很多種可能,卻沒想過賀穆蘭會問這個,頓時愣了愣。
    “阿其火只是尊稱,又沒有實職,我從頭到尾都不會煉制‘火種’,不過是因為有帶來和平的功勞,所以一直被人叫做‘阿其火’。你問我算不算數……”
    他為難的皺起了眉。
    “這叫我如何說呢?我原本就算不得什麼阿其火啊!”
    “那我要能讓你的阿其火名副其實呢?”
    賀穆蘭高深莫測地望著狄葉飛。
    “什麼?火長你還會鍛造之術?”
    狄葉飛大吃一驚!
    “狄葉飛,當年你一說‘火種’,我就猜到是煤,並不是因為我知識淵博,而是恰巧從他處知道了煤這種東西。草原樹木稀少,你們一族善於采煤,而草原上只有金山沿脈有煤,所以你們才把它當做神聖的‘火種’,擔心有一天把它挖完。”
    賀穆蘭望著吃驚的狄葉飛,說出讓他更吃驚的話。
    “而我,知道哪裡有更多的煤。”
    “我不懂,火長,知道哪裡有更多的煤有什麼用……”
    狄葉飛傻眼。
    “你們高車人舉族來附,可除了青壯年成為高車虎賁軍外,還是有許多老弱婦孺過著困苦的生活,有的放牧在漠南,還要受昔日為主族的柔然人欺壓。狄葉飛,我知道你一直想要高車人獲得所有人的尊重,得到和漢人、鮮卑人一樣的地位,可是卻找不到機會……”
    賀穆蘭深吸了一口氣。
    “魏國工匠不足,而你們高車人大多是高明的工匠。但你們的熔爐無法燃燒木炭,金山又離得太遠,所以無法發揮出你們卓越的煉鐵技術。我現在就送你和你的族人一個天大的前程。”
    賀穆蘭指了指自己的腳下。
    “這裡,到處都是煤。”
    “什麼?”
    狄葉飛往下一看,除了磨得平整的石磚,哪裡能見到半點煤的影子?
    “我不懂分辨煤礦,但我知道你們高車有不少人知道。你我都在軍中,無暇查探這個,而陛下派人去尋找又容易引起別國的注意,從而節外生枝,所以由你們高車人尋到煤礦然後向陛下進獻是最快也最方便的。”
    賀穆蘭開始竭力回憶。
    “平城附近有大量的煤,除了平城以外,陽泉、桑乾、馬邑都產煤,漢人和鮮卑人不用煤,看了也當成無物,但有煤的地方當地人一定知道,你們只要往可能產煤的地方查探一下,多問問當地人,必能發現大量的煤。”
    她繼續說:“有了‘火種’,你們就可以向陛下要求多造熔爐,大煉鋼鐵。陛下對於武備之事十分重視,你們掌握了煉煤和煉鐵的技術,舉族都會得到賞賜。”
    她看著眼神漸漸熾熱起來的狄葉飛,微微昂首。
    “就算陛下沒有賞賜你們,我也會幫你,幫高車人得到應當有的封賞!”
    狄葉飛從不懷疑賀穆蘭在拓跋燾面前有這樣的影響力,畢竟花木蘭已經是上升到可以同堂聽政高度的將軍了。
    只是,這樣的事情,為什麼不直接告訴陛下,而是助他們一臂之力,讓他們高車人成為晉身之資?
    “火長,你對我太好了,好到我有些無法承受的地步……”狄葉飛聲音有些顫抖著說道:“我能問問為什麼嗎?”
    “因為我實在太缺幫手了,狄葉飛。”
    賀穆蘭只覺得自己眼看著拓跋燾舉步維艱,而她除了征戰幾乎幫不到拓跋燾什麼,她甚至不如狄葉飛,狄葉飛的身後站著整個信任他的高車一族。
    “我在等你成長,而我現在已經等不及了。”
    賀穆蘭沙啞的聲音充滿了疲累,竟引得狄葉飛喉中有些哽咽。
    “快點追上來吧,狄葉飛。”
    “我的時間實在是很寶貴啊。”

  ☆、第369章 虛弱王子

賀穆蘭當然不是地理天才,她知道哪裡產煤,是因為她的同事正是山西人,而且家鄉產煤。
    和他共事久了,沒事開開“山西煤老板”的玩笑,賀穆蘭也就知道了山西那些地方有煤礦。
    高車人辨認“火種”的本事當世無二,而且他們正是直接利用煤礦的主體,他們挖出煤來,更加有說服力,也更容易讓朝中重視。
    賀穆蘭送了一場富貴給狄葉飛,是因為自己不擅長這個,也確實是想給自己找個盟友。
    狄葉飛根基也薄,個人實力也沒自己強悍,但話說回來,這世上有幾個人能有她這樣的奇遇,可以三生三世的呢?狄葉飛的成長在同齡人裡,已經算是非常非常快的了。
    但賀穆蘭還嫌不滿足,她希望那羅渾、狄葉飛、若干人都能快速的成長起來,足以成長到獨立輔助拓跋燾的地步。
    狄葉飛恍若夢游一般的回去了,想來幾個月之內高車人會動作起來,待她再回到平城之時,便是高車大煉鋼鐵之時。
    袁放在家中忙著將陳布陳糧花用出去,再換新的回來,又收拾方便攜帶的貨物准備隨著使團去北涼販賣,每天忙的不亦樂乎。
    花父花母在府裡住的十分憋屈,正想著是不是把後面荒廢的園子全扒了養菜,還有梁郡可能會荒蕪的田地,也要找人去耕種。軍戶的田地是要交稅的,如果不耕種的話白交稅實在是可惜。
    袁放不能理解花家父母已經飛黃騰達為何還這麼謹慎的過日子,但他也不好干涉別人家的事情,賀穆蘭已經和他約定好所賺的錢賀穆蘭八他二,他必須在秋後攢夠足夠的錢打點,將袁家比較重要的家人弄到花府來辦差,否則真千裡流放,不知道能不能活。
    到了第二天,慈心大師來了,賀穆蘭聽聞大師應約而來,立刻出門親自迎接。
    慈心還是這個時代僧人標准的打扮,僧袍芒鞋,頭上帶著一頂蓑笠,見到賀穆蘭出來,合掌一笑:“施主客氣了。”
    賀穆蘭回了禮,請他進去,卻發現慈心站著不動,眉頭微微有些皺起。
    “花將軍這幾個月是不是遇見了什麼怪事?”慈心驚訝地看著賀穆蘭,“我從未見過有人陽氣旺盛到這種地步……”
    賀穆蘭的心咯登一下。除了那位寇逸之以外,這是第二個得道之人警告她陽氣過盛的問題了。
    虎賁軍那她吩咐了上下不允許傳出去,薛安都也不是長舌之人,所以這件事暫時還是個秘密,可一旦發作的越來越頻繁,不可能瞞過所有人的。
    一旁站著的蓋吳連忙求教該如何解決問題,盧水胡人多信佛,所以蓋吳在慈心面前也十分有禮。
    “等將軍娶了妻,應該就好了。”慈心笑的居然有些猥瑣,“將軍應該知道我的意思吧?”
    賀穆蘭一聽還是這樣,心中忍不住一沉。她是女人,娶妻也沒辦法陰/陽交合,反倒死的更快,若無法把體內的陽氣引出去,遲早也就是暴斃的份兒。
    蓋吳臉色也突然一黑。他想到了那天聽到的“花木蘭又不能人道”雲雲,瞬間明白了賀穆蘭為何心事重重的樣子。
    如此簡單的救命之法,對師父來說卻是無法達成的。偏偏師父不能人道的事情又不能隨便洩露出去,否則會有損師父的威嚴……
    蓋吳如此一想,直覺老天實在是喜歡折騰人,咬牙小聲地問慈心大師:“若師父不願娶妻,有其他法子能解決嗎?”
    慈心頓了頓,似乎是不明白如此簡單的解決方法花木蘭為什麼不行,但他還是仔細想了想,有些不確定的說道:“人身體內的氣是可以消耗掉的,如果不用夫妻間的法子,就只能每天大量的消耗你的體力來逐漸減少陽氣的增長。但這是治標不治本的,因為這麼消耗下去,陽氣是少了,你卻很可能會死於體力不支。”
    賀穆蘭卻是大喜,因為這種方法簡單的多,也安全的多,既不需要連累到什麼人,也不需要勞民傷財,只是把自己累個半死而已,當下連連感激慈心大師的指點,到了這個時候,有一點希望都是好的。
    慈心大師和蓋吳兩個她私底下請的使者到了,接下來的日子賀穆蘭幾乎都耗在了鴻臚寺和宮裡。此次出使,她只是隨軍保護使臣和北涼王子的將軍,並非主使,但一些禮儀和該知道的注意事項總是要提前搞清的。
    拓跋燾則是仔細囑咐了她和源破羌這兩位左右司馬打探清楚北涼的地形地貌,包括北涼的風土人情等等。拓跋燾甚至直接讓性格穩重的賀穆蘭多“胡鬧”幾次,試試北涼的深淺,尤其是軍中的實力。
    賀穆蘭正愁著一身陽氣用不掉,居然也答應的爽快,出乎拓跋燾的意料之外。
    在欽天監官員的占卜之下,賀穆蘭在某一個清晨跟著北涼使李順、北涼回國的使臣團隊一行,和源破羌一起領著虎賁軍,浩浩蕩蕩的出發了。
    這次的出使預計要花是三個月以上才能到達北涼,因為是迎親的隊伍,他們還帶著不少的迎親彩禮,俱是珍貴的禮物。
    加上前往北涼的路上多沙漠和難以逾越的險境,勢必要繞行才能平安抵達,所費的時間就更長。
    一直讓賀穆蘭放心不下的捨人鄭宗也成了她的隨侍,賀穆蘭每次見他,心底的陰影就揮之不去,已經盤算著在半路上想個法子殺了他,省的他因為這次出使有功又爬回了拓跋燾的身邊。
    大軍出發,隊伍連綿不絕,狄葉飛等一干同僚朋友都來相送,花父花母更是滿心不安。
    賀穆蘭一行人長途跋涉,其中還要越過沙漠。如今正是初夏,等到了沙漠附近的時候肯定熱的不行,暴露身份的可能性更大。就算身份不會暴露,這般烈陽之下炙烤,也並不是一件優差。
    看沮渠牧犍等北涼使臣的服色和皮膚就知道了,北涼和北涼周邊的環境,實在是算不得好。
    ***
    一個月之後。
    從平城到北涼,從地圖上看,似乎只是一條直線,只要一路往西就行。但事實上,他們卻必須先往南直下並州,然後折返往西,再越過黃河,穿過沙漠,才能到達西涼。
    這一個月的時間,賀穆蘭等人都在魏境裡行軍,過了並州進入夏境,才能渡河。
    這一趟的旅程之辛苦簡直超過了賀穆蘭的想象,她甚至恨不得干脆和之前打仗一般,急行軍到了地方直接休息一夜開始攻打,也好過這樣在路上慢慢吞吞,慢慢吞吞,簡直像是受折磨一般。
    “花將軍,那個……”突然奔到賀穆蘭馬前的北涼副使白廣平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我們的三王子……”
    “又身體不適,想要歇息是不是?”
    賀穆蘭身邊的源破羌嗤笑了一聲,沒好氣地嘲笑道:“一個大男人,每日趕不了多少路就要累倒,你算算他一路上病了幾次了?騎馬騎久了還會摔下去!現在坐在馬車裡都會累,難不成讓花將軍抱著他走不成?”
    白廣平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魏人之前的態度還算客氣,一聽到沮渠牧健身體不適就休息,但一路上這樣的次數太多,就算再怎麼客氣也不耐煩起來。
    若是沮渠牧犍是他們從北涼迎來的公主還好,偏偏是個人高馬大的王子,三天兩頭就生病,換了誰也覺得是刻意刁難。
    再加上賀穆蘭之前和沮渠牧犍有過過節,甚至虎威將軍府就是拓跋燾從北涼人訛詐了巨款換來的,沮渠牧犍一路想要刁難賀穆蘭也是正常。
    只是得罪了這位虎賁左司馬,難道有什麼好處嗎?
    北涼使臣白廣平的樣子可憐,源破羌又在一旁熱嘲冷諷,賀穆蘭卻是只能把皮球提給主使李順。
    主使李順之前曾經四次出使涼州,和這位王子私交甚好,而且恐怕北涼塞了不少好處給這位主使,所以一路上無論沮渠牧犍多麼磨蹭,該停的時候都停了。賀穆蘭的虎賁軍只是護衛的隊伍,除了安全上的事情以外,關於行程怎麼安排做不了主,白廣平會來和她商議,不過是為了顧全她的面子罷了。
    果不其然,不過一會兒的功夫,隊伍的首領李順要求全軍就地休息,虎賁軍只能乖乖停下,等候上路的指令。
    “真停了,這麼磨蹭,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到北涼!這都一個月了,才走到並州而已!”
    陳節抓耳撓腮,看著逐漸升上來的日頭,往地上呸了一口。
    “呸!到了正午時候熱的人能掉一層皮,不趁這個時候趕路,到了熱的時候既沒有蔭地,也不能休息,不是折騰我們虎賁軍嗎?”
    李順是世家子,出門還有幾十個奴僕,其他人都是騎馬趕路,天熱了人累馬也乏,可沒人伺候!
    賀穆蘭身邊跟著的鄭宗十分賊精,見隊伍停了立刻去後方查探。他曾是鴻臚寺官員,對於出使的流程十分熟悉,又曾跟隨李順出使過北涼,在各方都混了臉熟,沒一會兒就跑了回來。
    “那位殿下正在車子外面吐呢!”鄭宗的表情也十分奇怪,“他連乘車都吐,是怎麼騎馬的?而且看他的臉色,恐怕是一路吐過來,到了這裡終於忍不住了。我看要再不歇歇,又要病倒不能上路。”
    “!”
    蠻古爆了一句粗口,翻身下馬。
    “那還走個屁!休息吧!休息!”
    “慈心大師,沮渠牧犍王子到底生的什麼病?”賀穆蘭脾氣再好也忍不住了,慈心大師作為精通醫術的僧人,曾經被請去看過一次沮渠牧犍,到現在繼而連三的發生這種事,她只能請教慈心。
    “北涼的三殿下並不是生病,而是單純的體弱罷了。但凡體弱之人就對外界冷熱氣候敏感,容易生病。加之一路顛簸,他也沒休息好,會吐怕是犯了暈眩之症……”
    慈心也是納悶。
    “但凡像他那種體格的男人,很少見到這麼虛弱的。”
    他又看了看賀穆蘭。
    但凡像花木蘭這種體格的男人,也很少見到這麼強壯的。
    這世上奇怪的事都讓他看見了,豈不是一種有趣?
    如果是病還能治,這居然連病都不是,賀穆蘭想了想,忍不住一勒馬,到了李順的身邊。
    李順似乎也給沮渠牧犍弄的焦頭爛額,抿著嘴坐在毛毯上一言不發。賀穆蘭找到了李順,開門見山的說道:“沮渠牧健太拖我們的速度了,能不能留下一些人照顧他,讓他在後面慢慢回國,我們先行出發?要這樣下去,年底我們也趕不回國了!”
    拓跋燾走之前交代李順要凡事和賀穆蘭商量著來,他是朝中要員,賀穆蘭只是晚輩,原本就不太高興,此時再聽到賀穆蘭的建議,臉色更是難看。
    “沮渠牧犍王子出使我國,是為了締結兩國友好的盟約,如今他身體不適,我們更要以大國的氣度對待他,怎麼能半路把他拋下?若是他在半路上有個萬一,那我們兩人都要受罰。”
    “現在行軍速度雖然慢了點,但至少整個隊伍沒出什麼事情……”
    “李使君,我們休息太多,水不夠用了!”一個小吏慌慌張張地過來,“每次一休息馬就要大量喝水,我們的水都給馬飲了,這樣下去,明日必須入城補給,否則連做飯的水都沒了!”
    李順剛剛說整個隊伍沒受什麼影響,這小吏就出來赤/裸/裸的打臉,李順頓時臉色一黑,瞪得那小吏莫名其妙的跑了,再望向賀穆蘭的時候就有些尷尬。
    “李使君……”賀穆蘭長歎了口氣,口氣也不客氣起來。“雖說我們這次是為了迎親而前往北涼,但你我都知道真正的目的是為了什麼。沮渠蒙遜病重,涼魏之間的局勢隨時會發生變化,拖延久了,對哪方都不好,你覺得呢?”
    “等這次休息後再上路,若沮渠牧犍殿下還不能走,我便親自去和他們說。”李順被賀穆蘭迫人的眼神看的心中發毛,只好點了點頭。
    “只是他若還能堅持,最好不要半路把他拋下,這有損兩國的情誼。”
    賀穆蘭也就是逼李順表明一個態度,既然對方願意考慮,她也就不在多言,回到虎賁軍之中。
    源破羌用希望的眼神詢問她,換來她點了點頭,頓時笑的虎牙露出:“太好了,我可受夠了這個拖後腿的家伙!”
    源破羌是已滅的南涼王子,南涼和北涼之間頗有夙願,南涼破滅之後,許多他父親的舊部和老臣不願前往北魏,都留在了故地,也有歸順了北涼繼續生活的,所以這次拓跋燾才派了源破羌和賀穆蘭一起隨軍。
    源破羌對北涼有成見,對沮渠牧犍王子就不可能太友好,加之沮渠牧犍一路上數次拖拉,源破羌恨不得罵他個狗血淋頭才好,此時更是幸災樂禍。
    在拖拖拉拉一番後,全軍繼續上路,可不過一個多時辰的功夫,白廣平又一臉歉意的前來魏國的隊伍,直奔李順而去。
    看他的表情,似是北涼自己人都已經受不了沮渠牧犍了。
    隊伍停下,頓時一片噓聲,許多人看向沮渠牧犍的車馬也露出憤慨的表情。李順和白廣平不知爭執了什麼,李順突然伸手一指賀穆蘭的方向,對著白廣平高聲大喊:
    “你去和他說!你一句話容易,累死我們三軍!”
    白廣平臉上汗如雨下,一邊擦著額頭一邊唯唯諾諾地朝著賀穆蘭過來,眾人都緊張的看向賀穆蘭,不知道賀穆蘭會如何對待他。
    “白副使,實在不行,我留下一些人馬,護送貴國王子慢慢前行。如果他身體真的不適,我也可在下一個城鎮為他尋找名醫治療,等病好了再追上我們……”
    賀穆蘭沒等白廣平開口就出聲阻止了他發言。
    “我知道我們確實耽擱了不少時間。”白廣平咬咬牙,“不過……”
    賀穆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而他身後諸人皆怒目而視,白廣平心中一虛,什麼兩國情誼之類的話居然說不出口,只能灰溜溜的回去了。
    當日傍晚入城之時,聽說沮渠牧犍是被抬著下去的,而後李順請了當地縣令妥善安排沮渠牧健,又延請名醫,心中以為總算是把這個包袱甩掉了。
    誰料到了第二天,大隊人馬准備上路,卻發現之前病歪歪的沮渠牧犍,居然強撐著單人騎馬,又叫侍從和衛士將他捆在馬上,以防他半路掉下馬去。
    騎馬時被捆住實在算不得舒服,若是他半路真的暈了,就等於是被捆著走,這無異於是一種酷刑,等他清醒的時候,全身上下都會猶如散了架一般。
    這位王子在這個時候表現出這樣的毅力,倒讓賀穆蘭等人刮目相看,心想著之前要這麼不拖沓,如今整個使團也不會那麼厭惡他。
    誰料他們剛剛感慨沒多久,李順和鴻臚寺少卿王梁立刻聯袂而來,對著賀穆蘭的第一句話就是:
    “花將軍,請加快行軍!北涼來的消息,北涼王病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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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0章 高抬貴手

北涼王沮渠蒙遜可以說是一個雄才大略的英主。他的祖先是匈奴的左沮渠,所以用“沮渠”為姓。他雖為北方蠻族,卻飽覽史書,通曉天文地理,而且政治頭腦極強,善於平衡局勢,北涼便是他一手建立的。
    是以後涼、南涼都沒了,北涼卻越來越強大,並且扼斷了東西的要道,成為西邊少有的強盛國家。
    沮渠蒙遜成名之時,拓跋燾還不知道在哪裡。而他垂垂老矣之時,北魏已經以不可抗拒的姿態掃平了西邊的胡夏,沮渠蒙遜迫於形勢,一邊和劉宋交好,一邊向北魏稱臣,又要把自己的最美的一個女兒興平公主拿去和親,總算是換得了一時的太平。
    以北涼現在的國力,很能再支持一陣,未必不能熬到劉宋和魏國發生征戰而漁翁得利。
    就連拓跋燾自己,都曾說過“沮渠蒙遜不死,則北涼不可取”這樣的話,認為沮渠蒙遜在的時候攻打北涼是件不智的事情。
    他才二十出頭,而沮渠蒙遜已經六十多了,拓跋燾可以熬死北方所有已經年老的英傑。
    沮渠蒙遜從年前開始身體就出現不好的征兆,所以才把三王子派去魏國訂立盟約,並且提交“和親”的請求。誰也不知道他這是不是在為兒子的政治道路鋪路,但人人都知道北涼國內還有一位皇後的嫡子沮渠菩提,他的身份和實力都足以問鼎王位。
    所以當賀穆蘭和李順得知沮渠蒙遜病重時,腦子裡第一個印象就是“北涼諸位王子馬上要開始內斗了”。
    如此一想,沮渠牧犍急著趕回國,甚至不惜把自己綁在馬上的原因也就可以想象。
    不客氣的說,如果魏國人有意刁難沮渠牧犍,或是為了報復他之前的拖拉,大可以現在故意放慢腳步。說不定等沮渠牧健到了姑臧,不但蒙遜死了,新王也已經繼位,他真是輸的褲子都沒的穿。
    好在賀穆蘭是個識大體的人,知道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火速趕往北涼,放任王子們內斗比塵埃落定更有利於魏國的局勢,哪怕是拖著沮渠牧犍也要快點把他拖到涼國去。
    真的一旦開始急行軍,兩國的使臣們開始叫苦不迭,沮渠牧犍更是暈了醒醒了暈,這烈日當空又是往西,很多將士甚至出現了中暑的情況。
    李順一看這樣不行,趕緊在西河郡停了下來,重新進行休整,沮渠牧犍一行北涼使臣卻是一天都不願意耽擱,竟就這樣先行上路了。
    前往北涼的魏國使團人數約有五千,除了三千虎賁軍是保護沿路的安全,另有兩千人是各種後勤人員。
    這五千人一旦離開魏國的國境,就全靠涼國使臣指引道路、負責沿路補給、安排相關事宜,如今一下子跑了個干淨,就連李順都只罵娘,恨不得沮渠牧犍跑到一半沮渠蒙遜掛了才好。
    路程連五分之一都沒走完,事情卻發生了不少,被沮渠牧犍耽擱了許多時間又有將士中暑,就連賀穆蘭都覺得自己出門是忘了翻黃歷,所以才這麼倒霉。
    “花將軍,要不然我們在原地等等,看平城那邊有什麼命令……”
    李順皺著眉頭,“沮渠牧犍事關大局,他拋下北涼諸多侍衛就這麼上路實在蹊蹺,還勞煩花將軍帶人去追趕看看。若能追回來最好,追不回來也至少知道他離開的方向,萬一沮渠牧犍在路上有個萬一,我們也好搭救。”
    賀穆蘭等人現在真是罵娘的心都有,無奈李順說的沒錯,此時世道極亂,四處盜寇橫行,那沮渠牧犍又是個趕路都要被捆在馬上的弱雞,一旦死於魏國國內,北涼王又沒死,那真是丟了一個不值錢的王子,換了魏國在大義上站不住腳,再也沒有發兵的借口了。
    少不得還要補償北涼一點。
    李順是主使,所有的行程都是由他安排的,所以即使賀穆蘭等人再怎麼不願意,也只能點了五百精兵,打著將旗先行往北涼方向追趕。
    沮渠牧犍等先行離開的人馬只有五十多人,五十人跑的再快,賀穆蘭追趕的隊伍三馬換乘也一定追上了,可是一路竟就是沒有追上,再查探沿路的痕跡以及向周邊百姓打聽,沮渠牧犍一行人竟往呂梁山去了。
    同賀穆蘭一起前來的還有那羅渾、蓋吳和陳節,蠻古被留下來保護袁放和袁放帶的貨物,因為不放心,賀穆蘭把鄭宗也帶在了身邊。
    可憐鄭宗還以為賀穆蘭是看重他,卻不知道賀穆蘭是存了殺他的心思,一刻也不願意他離開。
    “怎麼辦,我們進呂梁山找找?”那羅渾有些擔憂地說道:“呂梁山這麼大,他們進山做什麼?”
    “是不是去找佛門幫忙了?”
    一直在旁邊沉默不語的鄭宗突然開口。
    “佛門?這裡怎麼有佛門?”
    鄭宗出使過北涼,又在鴻臚寺熬了許多年,有許多見識甚至連賀穆蘭都不知道。說來也是,這鄭宗若是個肚子裡沒貨的,後來當了宦官也不可能受到拓跋燾的寵愛,一路混到中常侍的位子。
    聽到賀穆蘭發問,鄭宗有些討好地解釋:“我國貴族多信佛,在我國傳教的沙門都是勸說他們廣開佛洞、多塑佛像,呂梁山盛產奇石,所以這樣的山脈裡也有不少佛門高僧得到了‘供奉’,在這裡開佛洞。”
    “開佛洞?”
    賀穆蘭有些錯愕。
    “是,正是開佛洞。如果我記得不錯,從十年前開始,就有三四個大和尚帶著幾千僧人在山裡新修佛寺、開鑿佛洞,十年過去了,這裡的佛洞大概已經差不多快成了。”
    鄭宗點點頭。
    “在我國的大和尚大多是西域和天竺東渡而來的,北涼是東渡必經之地,沮渠牧犍可能認得一兩個僧人,又知道他們在這裡開寺,所以前來求助。佛門在西邊有著崇高的地位,有僧人相護,就算路上有馬賊和盜寇也不會劫掠他們,他們人少,再喬裝成僧人上路,比我們大隊人馬確實要快的多。”
    “簡直是胡鬧!”賀穆蘭斥了一聲,“僧人相護再安全,能有我大魏的軍隊安全?這沮渠牧犍這麼不知輕重,我實在是不想管了!”
    “那我們回返?”
    蓋吳想起之前遇到的那個發願要“世上眾生平等”的曇芸,對佛門隱隱有些忌憚。
    對蓋吳來說,北涼王子沮渠牧犍利用他的族人不成反殺了他們滅口,蓋吳親手手刃了他都算是平常,若不是賀穆蘭勸他為了大局先稍安勿躁,日後等大軍平涼的時候自有給他報仇的機會,蓋吳恐怕早已經趁夜把那弱雞給砍了。
    此時他見賀穆蘭對沮渠牧犍氣憤不已,不由得生起一絲希望。
    最好師父能返回大營,管他沮渠牧犍會不會死!
    “要不,我們先不進山,派幾個士卒進去打探打探?若北涼國的三王子真在山中的佛寺之中,我們再做決定?”
    那羅渾也是為難,“李使君希望我們帶回三王子,可他要真不跟我們回來,總不能綁他回來吧?”
    賀穆蘭並不願以身犯險,她總覺得沮渠牧犍進入呂梁山的事情十分奇怪。這麼一個虛弱的人,攀爬山路是非常困難的,而一路尋找沮渠牧犍的過程太過順利,順利的就猶如刻意有人指引一般。
    她只是政治上不行,警覺性和推理能力卻不弱於任何人,當下命陳節拿了筆墨出來,匆匆寫了一封書信,點出幾個士卒帶著她的書信進山,向山中的僧人們傳書。
    這些僧人在魏國傳教、拿著魏國貴族的供奉,只要腦子還算清楚看到了她的書信都會勸沮渠牧犍回去。
    只要沒人幫他回國,除非他真的鋌而走險,否則只能乖乖回去依附大軍。
    賀穆蘭走的果斷,一群人不過從呂梁山脈的入口繞了個圈就立刻離開了,倒讓沿路看守的家伙們傻了眼。
    “怎麼辦,頭兒,他們走了,沒進山……”
    一個白衣人從高處奔下,臉上都是驚訝的表情。
    “他們居然就這麼走了,不管沮渠牧犍!”
    那個被稱為“頭兒”的人聞言登上高處,往遠行的賀穆蘭等人方向一看,也是訝然。
    “此人真是謹慎,難怪年紀輕輕就已經成名。可數清了他們有多少人馬?”
    “約有五百左右。頭兒,花木蘭武勇過人,我們的人在路上伏擊恐怕不能得手,是不是就這麼算了,在路上再找機會?”
    “路上機會更少。”白衣頭目搖了搖頭,“他帶著五千人出京,皆是驍勇善戰之人,這次帶著五百人出來已經是李順幫忙,換了下次恐怕沒那麼容易支開。若他到了涼國境內才死,就給了佛狸出兵的借口,必須讓他死在魏境。”
    “那怎麼辦?打又打不過,他又不上當……”
    其他幾個白衣人眼巴巴看著頭領。
    “不知道這次花木蘭身邊跟沒跟蓋吳那個小子。”
    那白衣頭領一咬牙。
    “只能賭天台軍重不重名譽了,讓蓋家兄弟的人去吧!”
    “好!”
    ***
    話說賀穆蘭放棄進入呂梁山,只派了十幾個士卒進山查探,既然是等候消息,他們也不能走的太遠,只能在呂梁山脈不遠處駐扎,等候斥候們回返。
    在外露宿對於黑山軍出身的虎賁軍已經是常事,可對於鄭宗來說簡直是苦不堪言。
    此時山林中還是有虎豹出沒的,各地常有山中大蟲下山誤傷人命的消息傳出,若是幾千人扎營還好,火光和人聲足以嚇跑許多的猛獸,可這裡只有五百人,又是簡陋的皮帳,只能供一人入睡,鄭宗頓時心肝亂顫,還未到天黑就湊到賀穆蘭身邊不停試探。
    “將軍晚上歇息可要人值守?陳節校尉和左衛率都要好好休息,橫豎我也沒什麼用,干脆守夜算了。”
    他盤算著和賀穆蘭一帳,怎麼說也是全營中最安全的地方,這位可是傳說中能和虎豹相博的牛人!
    所以鄭宗情願一晚上不睡,也要巴著賀穆蘭的大腿。
    虎賁軍所有人帶的帳篷都是單人的,平時拆開放在替馬的馬背上,賀穆蘭即使是主帥,帳篷也和其他人沒有什麼區別。
    鄭宗要進帳篷值夜,那就肯定是在她身邊坐上一晚。這麼個不定時的炸彈,賀穆蘭哪裡敢讓他入帳?
    她正准備拒絕,卻見陳節橫眉怒目准備罵人,卻立刻點了點頭,無所謂地說道:“那就讓陳節他們今晚好好休息,你來值夜吧。”
    “將軍,他手誤縛雞之力,怎麼能值夜!”陳節聽到賀穆蘭答應了,簡直要跳起來,“當然是我值夜……”
    值夜這種事一直是他來的!
    這個賊眉鼠眼的小子怎麼敢和他爭寵!
    鄭宗臉上擺出歉意的表情,心裡卻高興壞了,一邊連拍胸脯保證自己一定好好值守,一邊屁顛屁顛地去收拾自己的包裹。
    賀穆蘭見著他腳步輕快地離開,嘴角忍不住露出一絲冷笑。
    高興吧,等半夜你睡著了,我就把你悶死。等第二天一早,你屍體都已經涼了,我報個“暴斃而亡”也不會有人追究。
    她正愁著沒機會下手,鄭宗自己屁顛屁顛的湊上來,她當然樂意。
    陳節原本氣鼓鼓的,一看到賀穆蘭的神色,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將軍,你是不是很討厭鄭宗?”
    賀穆蘭猛然回過神,搖了搖頭。
    “沒有,怎麼?”
    “您一見他就那麼嚇他,現在又對他笑的這麼可怕。這小子雖然鬼頭鬼腦,但做事還算大方,懂得也不少,你素來寬厚,哪裡會這麼對待一個自己人?所以我擔心他是不是哪裡得罪過您……”
    陳節摸了摸腦袋。
    “還是我猜錯了?”
    賀穆蘭驚訝地看向陳節,為他的敏銳暗暗心驚。
    他和她朝夕相處,知道她是女人卻百般維護,忠心耿耿不必再提,若她有什麼變化,身為身邊人的陳節看了出來也不算什麼。
    陳節被賀穆蘭上下打量,臉色越來越紅。
    “您,您這麼看我干嗎?”
    “我發現你很厲害。”賀穆蘭感慨道:“也很細心。”
    陳節臉色更紅了,吶吶地哼道:“細心個啥啊,曾經有一個入贅的機會擺在我的面前,我卻沒有珍惜……”
    “你說什麼?”
    賀穆蘭沒有聽清。
    “我說,我去給將軍准備晚飯!”
    陳節梗著脖子大叫了一聲,一溜小跑走遠了。
    虎賁軍行軍扎營都已經熟練無比,待眾人匆匆吃過晚飯,喝了些熱湯,便各司其職,守夜的守夜,休息的休息,由於是在野外,天氣又不冷,一個個和衣而睡,刀劍都在手邊,隨時都可以起身作戰。
    這已經是黑山軍長期和柔然人對戰後訓練出來的習慣,鄭宗一直在平城當官,每次見到他們這樣都嘖嘖稱奇,也越發明白拓跋燾為什麼不願意荒廢了這麼一支強悍的軍隊,甚至不惜將精銳全部調入京中重組一軍。
    賀穆蘭也是如此。她脫了護身的皮鎧,僅僅穿著單衣而臥,磐石就在手邊,馬鞍為枕,枕下便是匕首。
    鄭宗已經打定主意今晚不睡,明天找個虎賁軍帶他騎馬,他在馬上睡覺,所以只坐在賀穆蘭的腳邊,眼睛望著帳外。
    賀穆蘭哪裡睡得著?她閉上眼睛假寐,實際上卻是等著鄭宗半夜熬不住睡過去好下手。
    而鄭宗其實膽子很小,聽著外面風吹之聲猶如狼嚎,再見外面影影綽綽,自己嚇自己,心裡也不知道想了多少可怕之事,身子更是一步步移到賀穆蘭的旁邊,就差沒挨在一起了。
    賀穆蘭閉著眼睛,只覺得一個溫熱的身子湊了上來,靠近她伸直的腿邊,期期艾艾地貼著她的小腿不動了,心中頓時一樂。
    她嘗試著動了動腿,卻感覺鄭宗身子一震,像是受驚一般退了開來,等她不動彈了以後有重新摸了回來。
    顯然他在害怕什麼,非得挨著自己才心安。
    膽子這麼小,是怎麼做下那麼多讓人發指的事情的?
    兩人都撐著不敢睡去,也不知是賀穆蘭身上有催眠光環呢,還是靠著賀穆蘭心裡有了依靠,大概到了下半夜的時分,鄭宗還是忍不住睡了過去。
    此時賀穆蘭感覺腿上一沉,立刻精神一震,猛然睜開了眼睛!
    她悄悄坐起身子,一動也不動的看著鄭宗。帳子裡沒有點燈,僅有外面的營火映照進來。但因為賀穆蘭今日想要下手,所以已經吩咐了值守的將士不必在外面看守,營火也很微弱,幾乎照不見什麼。
    睡著的宗愛顯得有些陰柔,他眉毛很淡,嘴唇狹薄,這都是天性涼薄之人的長相,但此時抱著膝蓋歪著頭睡了,看起來說不出的可憐。
    賀穆蘭盯著他一會兒,竟有些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她一直覺得自己並非軟弱聖母之人,也抱了要殺死他的心思,而此刻,她只要一伸手……
    沒有人能在她的手上逃脫,她的力氣大到足以勒死他,更別說只是捂住他的口鼻讓他悶死。
    但她就是伸不出手去。
    大約過了很久,也可能只是幾秒,賀穆蘭還是悄悄地伸出了手去,准確無誤的捂上了宗愛的口鼻!
    大概是他一直坐著沒動的緣故,鄭宗的臉很涼,鼻尖更是冰冷,賀穆蘭溫熱的手掌一捂上他的口鼻,頓時覺得掌心裡一涼,涼的刺到她的心裡去了,直冷的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而後宗愛鼻端噴出的熱氣又讓她的掌心一陣瘙癢,像是直接瘙在了心上,然後如火炙一般蔓延開來。
    這亂七八糟的情形其實大多是賀穆蘭緊張之後的感觸,可她的猶豫確實讓一些事情沒有辦法如願以償。
    鄭宗睜開了眼睛。
    鄭宗膽小,所以淺眠,賀穆蘭捂住他的口鼻,他立刻就醒了過來。
    大半夜出現這種事是極為駭人的,鄭宗的第一反應就是想叫,誰料他嘴唇才剛剛翕動一下,賀穆蘭的手立刻更加大力地壓了下來!
    為何要……
    到底發生了什麼,花將軍不讓他說話!
    鄭宗完全沒想到賀穆蘭要殺他,腦子裡只是在想著自己發出聲音會惹出什麼事情,所以才讓他這麼凶狠的捂住自己的口鼻。
    空氣有些稀薄,鄭宗開始死命掙扎。
    “夜襲!全部都起來!”
    敲鑼之聲傳遍營地。
    隨著鑼聲,馬匹踩踏大地的聲音越來越清晰。
    賀穆蘭像是如釋重負一般嗖地收回了手,留下鄭宗驚魂未定地喘著大氣。
    “花將軍,您要聽動靜不必這樣,和我說一聲不要讓我說話就是了……”鄭宗一邊喘,一邊埋怨賀穆蘭的粗魯。
    “您差點悶死我了!”
    賀穆蘭掃了鄭宗一眼,終是什麼都沒說的提起磐石,走出了營帳。
    “花將軍別走!我可不會打仗!”
    鄭宗聽到夜襲已經慶幸自己今天死乞白賴的替花木蘭值夜,見他長腿一跨出了帳,趕緊追了出去。
    “您別走啊!帶上我!”

  ☆、第371章 天台遺風

從賀穆蘭成名以後,還從未遇見過夜襲。
    昔日在黑山之時,黑山大營綿延數十裡,無論何處受到襲擊,其他諸處都會支援,鑼鼓號角每日齊備,戰馬一到戰時就會嘶鳴,根本沒有給柔然人下手的機會。
    而到了後來,她獨領一軍,夜間也是這樣防備,但凡懂得一點兵法的人,看到敵營是這樣的架勢,都會放棄夜襲。
    賀穆蘭速度極快的趕往發生騷亂的中心位置,心中卻一點都不緊張。他們人數雖少,但都是真正的百戰之師,莫說對方還沒有襲擊成功,就算已經成功發動了襲擊,虎賁軍也不是引頸就戮的貨色。
    更別說從對方種種的跡象看來,對方才是烏合之眾。
    果不其然,襲擊這處營地的人數倒有不少,約有一千左右,皆是騎兵,來勢洶洶。無奈他們的人數過眾,造成大地震動,虎賁軍裡有經驗的斥候附耳聽地,立刻敲響鑼鼓,警告有人夜襲。
    所以當那一千左右的騎兵到達看起來很近的營地時,整個虎賁軍已經是甲胄齊備,弓箭在手,又豎起帳篷的立柱為拒馬,對方根本無法發動沖鋒。
    原本是臨近清晨之時萬無一失的夜襲,莫名其妙就成了一場鬧劇。
    不遠處,賀穆蘭好整以暇地射出一支利箭,以駭人聽聞的力道和距離射穿了一匹馬的馬頭,沒過一會兒,騎兵們只見到一位身穿明光鎧的武將踩著鐵靴從陣中轉出身來,對著對面朗聲高喊:
    “來將通名!”
    這是個尚有英雄的年代,人人都注重自己的名譽,但凡大戰之前,必定留下自己的名諱,這樣無論是生是死,是勝是敗,世上絕無無名而死之冤魂。大戰三百回合之前問清雙方的身份,是對自己的尊重,也是對敵人的尊重。
    也許是賀穆蘭尊重敵人的心意讓對方震動,約莫過了片刻,敵陣裡也走出一個魁梧的大漢,臉上蒙著布巾看不清相貌年紀,只對著對面拱了拱手,用比較生澀的鮮卑話對喊道:“我們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就不通名了。待會大戰一場,是生是死,但聽佛祖安排!”
    蒙面漢子的話語一出,他身後的騎兵們拔刀出鞘,對天大喝出聲,眼看著蒙面漢子一聲令下,一場大戰便在所難免。
    賀穆蘭和陳節等人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起來。
    若是對方是有規矩的武將,便不會蒙面而來,他身後舉著火把的騎士們雖看不清身影,但面上俱有面巾,衣著毫不整齊,倒像是草莽流寇一類。
    可說出來的“拿人錢財”雲雲,又是標准的雇軍才會說的言語。
    說到雇軍……
    賀穆蘭側過頭,小聲問身後的陳節:“蓋吳去哪兒了?”
    陳節左右看了一眼,驚慌道:“咦?剛才人還在啊!人呢?”
    “路那羅叔叔,你什麼時候接了私活!我阿爺死前曾經有令,不可擅自與鮮卑軍再生爭端,你居然敢違令!”
    “蓋吳!”
    “少主!”
    “天啊!他怎麼在!”
    亂七八糟的盧水胡話此起彼伏,對面諸人皆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這個孤身舉著火把走到他們面前的青年是他們認識的那一個人。
    “花將軍的弟子和這些賊寇認識嗎?”
    鄭宗是個會各國語言的語言天才,聽到對面的喧鬧之後扭頭看向賀穆蘭:“他們在喊他少主,奇怪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陳節不悅地瞪了鄭宗一眼,“盧水胡人剛剛歸附了魏國,連地都分了,什麼時候又冒出來這麼多!”
    “盧水胡人?啊!”
    鄭宗立刻了悟地點了點頭。
    “是蓋天台……難怪我覺得將軍的弟子名字耳熟。蓋家可是天台軍上一代的統領!”
    一場夜襲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可謂是峰回路轉,就連虎賁軍都無法適從起來。所謂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原本雙方都已經准備好了一場大戰,結果虎賁軍發現及時,賀穆蘭一箭立威,又有蓋吳獨身出去質問,整個場面十分可笑。
    五百虎賁軍仗著扎營之地易守難攻與對面對峙,帳外火光暗滅,閃爍不定,隱隱聽見有虎賁軍竊竊私語的聲音和對蓋吳指指點點的動作,緊張的氣氛竟變得有些滑稽起來。
    蓋吳是什麼時候離開的,誰也不知道,也許是對面的漢子一開口時,蓋吳就已經明白了來的是什麼人,所以走了出去。
    而他的身份確實足夠有威力,因為對面被叫做“路那羅”的漢子立刻扯下了蒙面的布巾,跳下馬來和蓋吳擁抱。
    雙方互相行了盧水胡人相見的禮儀,路那羅這才感慨道:“想不到在這裡遇見了你。自天王去後,我們一直擔心你的安危。”
    “路那羅,休要顧左右而言他,你還沒有告訴我,為何你會襲擊虎賁軍?”蓋吳的臉上絕無輕松之色,只壓低著聲音繼續逼問:“你不該做這個的!”
    路那羅臉色一僵,“我不能說。你知道的,我們接了這單生意,就要保護好雇主的身份,否則天台軍的名聲就毀了。”
    “連我也不能說?”
    蓋吳皺著眉頭。
    “不能。你現在並不是天台軍的首領,我無需向您效忠。”
    路那羅搖了搖頭。
    “將軍,怎麼辦?是不是要准備出手?”
    那羅渾見對面情況不妙,命令弓箭手做好准備。
    “先別慌,看看情況。”
    賀穆蘭抬起手掌,命令那羅渾不要輕舉妄動,只命令所有的虎賁軍燃起火把,將這裡燃燒的猶如白晝,以防其他位置又出現新的敵人。
    “看著我說話,路那羅!你是想把我們盧水胡人都拖入深淵嘛!你說你不聽從我的命令,那你聽從誰的?我的兩個叔叔?上一次他們的命令已經害死了許多族人,如今你們又要為了錢財葬送自己的性命?”
    蓋吳不可思議地望著他身前的盧水胡人。
    “杏城的族人早已經得到了魏國賜予的田地和草場,外面流浪的盧水胡都在陸陸續續返回杏城,你們在做什麼?從哪裡集結了這麼多人?你們到底投靠了哪方勢力?”
    蓋吳揮舞著手中的火把,聲嘶力竭地高喊了起來:“天台軍是傭兵,不是走狗!是誰把你們變成走狗的?是金子,還是絲綢?”
    路那羅緊緊咬著自己的牙關,咬到面色都通紅了。他身後的盧水胡們一個個扯下面罩,露出猶豫的表情,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宛如深黑到能吸入人去的寂靜之中,只有蓋吳劇烈的喘息聲在低沉的傳來。
    是因為太心虛了嗎?所有的盧水胡人都無言地坐在馬上,不敢回答他的質疑。
    “正因為記得天台軍的榮耀,所以我們才來了這裡。少主,他們拿的是天台旗,而且他們的身份我們無法違抗。”
    路那羅翻身上馬,對著身前的蓋吳說道:“天台旗出,唯令是從。我們接了旗,又收了別人的報酬,不可以出爾反爾。少主,你讓開吧,若我們都戰死在這裡,您記得給我們收個屍,將我們火化了帶回去就是。”
    他已經看出對面的虎賁軍絕不是什麼可以隨便捏的軟柿子,他們這一千盧水胡人說不定就要交代在這裡。
    “那決斗吧。”
    蓋吳面無表情的拔出雙刀。
    “天台軍的規矩,臨戰之際若有首領邀戰,三戰皆勝則聽從對方命令。”
    “少主,我並不是首領,你也不是首領。”路那羅沉著臉搖頭,“我只是負責領軍而已。”
    “我的兩個叔叔呢?當初不是帶著你們去劉宋了嗎?為何你們在這裡,他們不見了蹤影?不會他們接到了天台旗卻不敢出戰,只能躲在劉宋吃香的喝辣的,將你們推出來送死吧?”
    蓋吳冷笑了一聲。
    “既然如此,你是委任的首領,我也是委任的首領,又有何不能比試?”
    路那羅聽了蓋吳的話臉色更加難看了,就連他身後的盧水胡人們都紛紛露出有些意不平的顏色。
    蓋吳的兩個叔叔是什麼性格蓋吳自然明白,當初他父親一死,兩個叔叔立刻拉著天台軍分了家,諾大的天台軍散了個干淨,除了一千多人跟著他們南下,其他的人都留在夏地,過著賊寇和打手乞丐一般的日子。
    偏偏他年紀輕不能服眾,否則何至於這般分崩離析!
    路那羅心中已經有些動搖,因為蓋吳說的沒錯,命令他們前來這裡聽從差遣的兩位首領確實留在了劉宋,根本沒有跟到夏國來。
    他們如今得了宋國彭城王劉義康的招攬,在建康秘密組建類似於天台軍的傭兵,當初天台旗被送上門來的時候,兩位首領不願意前來,還是劉義康看了來信以後認為天台軍應當信守承諾,他們才不情不願地派了路那羅帶著人馬前來。
    這一千勇士,已經是最後一批恪守榮耀的勇士,蓋天台的兩個弟弟留下了自己信任的心腹,送了他們過來,只是為了不忤逆新主子的心思。
    這些事情,路那羅身後直爽而單純的漢子們不了解,路那羅卻是清楚明白,他們都是被丟出去的棄子。
    然而規矩就是規矩,盧水胡人的雇軍能綿延幾年前,概因他們信守承諾,遵守規矩,路那羅心中再怎麼悲涼,也只能搖了搖頭。
    “首領不在,我不能做主。”
    天台旗一出,除非盧水胡人做到了對方要求的事情,否則不可收回。天台旗便是盧水胡人盟約的保證,一般只有欠下天大的人情,或是有著極高的信任才會給出。
    赫連定那樣身份的人才有一面,第二面天台旗到底給了誰,這是個謎題。
    蓋吳固執的持著雙刀站在路那羅的馬前,死活不肯移動一步。
    “要麼戰,要麼從我身上踩過去!我不能看著你帶著我父親的天台軍送死!”蓋吳咬牙罵出了聲。
    “早有人……早有人想要我們自相殘殺!”
    “我身後的虎賁軍都是和我朝夕相處的兄弟,我身前的卻是骨肉相連的血脈,蒼天何其恨我,要讓我面對這一切!若是這樣,不如你們踩死了我,也好過讓我見到這麼殘酷的一幕!”
    “天台軍的人腦子是怎麼想的?”鄭宗不可思議地看著前方的大軍,“這個不是昔日的少主嗎?居然他的話也不聽?”
    “他們都是真正的勇士,可這世上總是有些人想要欺負這些老實人。”
    賀穆蘭歎道:“那些堅持和信仰支撐著他們度過了艱難的時光,讓他們能夠面對殘酷的世道,可現在,‘信仰’也成為了別人利用他們的工具。”
    陳節擔心蓋吳的安危,眼睛一動不動的看著對面的蓋吳。
    以一人之力抵抗一千騎兵,就算都是舊識,也實在太瘋狂了點。
    “天台旗的危害實在太大了,這種動輒能讓舉族而亡的東西怎麼能存在於世……”
    他喃喃地自言自語。
    “雇軍就該為了錢,要是有這種東西,還算什麼雇軍,又不是游俠兒……”
    “我不懂……”鄭宗撓了撓臉,為即將到來的大戰膽戰心驚,絞盡腦汁想到:“現在的問題是,盧水胡人也不想打這場仗,但是他們有信物在敵人手裡,所以不得不打上一場,否則就會失去了信譽。而將軍的弟子認為這場仗打的毫無意義,只是成為別人利用的工具,是不是?”
    賀穆蘭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你總結的不錯。”
    “謝將軍誇獎……”
    啊不對,現在是該高興這種事的時候嘛!
    鄭宗拍了自己腦袋一記,搓著手討好地說道:“那就打一仗就是了!”
    “你胡亂說什麼!”
    “那叫蓋吳如何自處!”
    “你瘋了嗎?打仗是要死的人的!”
    那羅渾、陳節和其余諸多虎賁軍都瞪大了眼睛對他怒目而視。
    “讓他說。”
    賀穆蘭意外地看著鄭宗,想知道他能說些什麼。
    對於他們這些直腸子的人來說,所謂“奸詐小人”的詭計有時候根本無法理解,連猜都猜不到會發生什麼。
    但這世上,有些事情只有“小人”能做到,而恪守榮耀之人只能成為“烈士”。
    賀穆蘭並不是死板之人,卻也不願意成為小人,但聽一聽別人的意見,卻還是聽得進去的。
    鄭宗見賀穆蘭居然支持他的意見,頓時精神抖擻,壓低著聲音在眾人身前悄悄說了起來。
    “這法子能行嗎?”
    “太損了吧?指使他們的人不會同意的。”
    “我覺得可以,就不知道那些盧水胡人值不值得信任,萬一他們真……”
    賀穆蘭卻聞言大笑,拍了拍鄭宗的肩膀,搖著頭說道:“你腦子到底是怎麼長的,這種事情居然也能想到!哈哈哈,盧水胡人一定是想不到的,他們根本不會這麼弄虛作假……”
    鄭宗聽到賀穆蘭似乎有不贊同的意思,心亂如麻的又搓起了手。
    “這對我們沒有危險,只是對盧水胡人不利,他們要是不願意,那我們就一點法子都沒有……”
    完了,若是將軍不願意這樣,他是不是要打仗啊?
    他只會動嘴皮子,不會拼命啊!
    “不過很有意思,可以試試。”
    賀穆蘭摸了摸磐石的劍柄。
    “我去喚蓋吳回來!”
    片刻之後,已經做好“捨生取義”准備的蓋吳被滿臉嚴肅的賀穆蘭召了回去,賀穆蘭派出使者,約定天亮一戰。
    此時天邊已經泛出魚肚白,盧水胡人的偷襲已經不成,但為了達成承諾,這場仗無論如何還是要打的,盡管他們已經做好了死傷慘重的准備。
    盧水胡人們下馬休息,給自己心愛的戰馬喂食豆料,有的抱著馬的脖子自言自語,有的則跪在地上不知向著什麼祈禱,也有互相交代遺言的,擦拭自己的武器的,氣氛沉郁而悲切,就連戰馬都感染到了這樣的氣氛,不安地刨動著蹄子。
    遠處被賀穆蘭召回去的蓋吳臉色已經僵硬到不能僵硬了,簡直看起來像是聽到什麼神話一般。
    而賀穆蘭則在不停的拍著他的肩膀,似是為他打氣。
    “少主真好,拜了一個名將為師……”一個盧水胡人瞇著眼感慨,“他以前那麼瘦,現在臉都圓了,衣服也穿的那麼得體……”
    盧水胡人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衫,撫平了補丁的不平。
    “不知道少主剛才說魏帝在杏城分地是不是真的。”另一個盧水胡人隨便啃著干糧,口齒不清地說道:“若是這次沒死,我就要回杏城去了。我妹妹一家還在杏城,說不定分到了地,我去給他們放牧。”
    “回家啊……”
    盧水胡人們突然沉默了。
    “這次和虎賁軍一戰,盡量保存性命吧。”路那羅用疲倦的聲音說,“然後離開天台軍,回杏城去。天台王已經不在了,天台軍名存實亡,現在又沒有什麼仗打,留下來也是餓死。”
    “路阿兄!”
    “路蠻子,別說這麼喪氣的話!”
    “世道變了,天台軍應當跟隨能走在前面的人。你們想想那兩位,真的走在了我們的前面了嗎?想當年,無論什麼時候我們都能見到首領的背影,如今呢?”
    路那羅一拳錘在地上,低聲喊著。
    “背影在哪裡!”
    “啊,少主又回來了!”
    “他……他是來和我們告別的嗎?”
    所有的盧水胡漢子們都已經做好了戰死的准備,他們也坦然的接受這樣的結果,但即使如此,看到蓋吳去而復返,腳步卻十分輕快,這些漢子的鼻中還是一酸。
    “他竟然這麼相信那邊能勝……”一個盧水胡漢子笑罵了一聲,“媽的,他哪裡來的自信,我們的人可比對面多一倍!”
    “你別笑了,笑的比哭還難看。”
    另一個漢子抹掉眼淚,重新站了起來。
    “我們不能給他看笑話,以後他還要在魏國做人,我們要都是懦夫,他也抬不起頭來。”
    “你還想他以後怎麼做人,我們都快做不了人了……”
    盧水胡人漢子們紛紛抱怨。
    “做不了人……”
    路那羅挺直了脊梁。
    “那就成佛吧。”
    ***
    天色很快就從陰沉的黑色轉為漂亮的紅色,紅的就像是鮮血一般。
    而一場“惡斗”,正在這片土地上發生。
    衣衫襤褸的盧水胡人排成方陣,和相比之下甲胄豪華的驚人的虎賁軍堂堂正正的以騎兵之陣對戰。
    一馬當先的賀穆蘭猶如一把尖刀,率領著身後的眾將士幾乎是以摧枯拉朽的實力在“屠殺”著身前的盧水胡人。
    這些盧水胡人簡直就像是草扎泥捏的一般,只不過被輕輕一碰就落在馬下,然後哎喲哎喲地倒地“身亡”。
    有些雖然也交了手,但遠處看起來激烈,近處卻足以讓人捧腹。
    “輕點輕點!老子肩膀有舊傷!”
    一個盧水胡人操著生澀的鮮卑話低吼。
    “哎喲我你真打!你再打我還手信不信!”
    此時另一個虎賁軍突然錯步到了他們之前,貌似背後襲擊一般伸腿踹倒了那個盧水胡人,嘴裡卻低聲道歉:“哎呀抱歉了兄弟,我這火伴一打架就紅眼,委屈你先死一下!”
    那盧水胡人的身在在地上抖了抖然後不動了,權當表示已經同意。
    “殺人”效率最快的是賀穆蘭,只見她長槊所到之處,幾乎是人仰馬翻。有幾次賀穆蘭見著越影撒丫子跑的快瘋了差點踩到“死人”,還嚇得趕緊勒馬跳離了人群聚集之地。
    越影似乎不能理解為何打的這麼不盡興,一直都在給賀穆蘭下絆子,氣的賀穆蘭連連拍馬脖子,後悔自己為何沒有騎聽話的大紅出戰。
    那羅渾似乎也沒打過這樣的仗,初初對陣時有些手足無措,還好對面的盧水胡人都是影帝級別的,不需要那羅渾怎麼動作,紛紛該死的死,該殘的殘,有的甚至故意掛在馬上做出墜馬的動作跑遠,實際上幾乎每個胡人都是天生的好騎手,什麼鐙裡藏身也是層出不窮。
    那羅渾亂七八糟“殺”了一通,初步估計一出手“斬獲”幾十個人,忍不住喃喃自語:
    “這也太浮誇了吧……”
    他用取下了槍頭的長槍“戳”死一個盧水胡人,哭笑不得道:“要是我有這樣的本事,早就軍功十二轉了……”
    即使是這樣猶如兒戲的“惡戰”,鄭宗也不敢下場,而是在一旁帶著許多虎賁軍搖旗吶喊,造出“殺聲震天”的效果。
    他是鴻臚寺的司賓出身,一把嗓子清亮無比,否則當年也不能在拓跋燾那裡得到注意,此時叫喊起來,一下子是盧水胡話,一下子是鮮卑話,讓正在“打仗”的雙方真有了些熱血沸騰的感覺,拳腳也開始變重。
    剎那間,突然一支急箭“嗖”地飛射出去,擦著鄭宗的鼻尖過去,直直地射入他手中的旗桿,驚得鄭宗“哎呀”一聲丟了旗子,抱著頭左顧右盼。
    暗箭來自自己的陣中,鄭宗嚇得來回張望,卻見賀穆蘭騎著越影站在十幾步遠的地方,手持著一把雕花長弓神色莫測地凝望著他。
    那眼神之中的復雜讓鄭宗打了一個哆嗦,半天不敢開口。
    “你太吵了。”
    賀穆蘭遙遙傳來的聲音裡,有著一種強勢的力量。
    “你既然知道這是什麼仗,就不要撩動的所有人熱血上頭。虎賁軍久經沙場,聽到鑼鼓喧囂之聲容易殺紅了眼,那就真的變成憾事了。”
    鄭宗這才明白過來箭無虛發的花木蘭為何對著他的旗桿射上一箭,連忙將頭點的如同小雞啄米,又用雙手捂住嘴,露出驚恐的表情,以示自己明白了。
    賀穆蘭不知為何扯出了一個笑容,搖了搖頭,繼續了“征戰”的步伐。
    天亮時分發起的惡戰,不過一個時辰的時間就迅速結束。
    虎賁軍的實力強的驚人,日輪初升,照的整個呂梁山腳“屍橫遍野”,虎賁軍們打掃著戰場,一旦看見有活口就立刻將人綁了起來,死的就拖入營地之中,應當是為了集中取人頭獲取軍功。
    也有一些同樣傷亡的虎賁軍,被同火們或抱或扶著進入營地,因為有營帳相隔,看不清楚具體的數量。
    從半夜起一直關注著事態發展的白衣人們在遠遠的高地上面面相覷,一個白衣人不確定地說道:“這……這就全滅了?盧水胡人的本事也太不濟了吧?”
    “是虎賁軍太可怕。”一個剛剛看到花木蘭橫掃一大片差點嚇得跳起來的白衣人猛地出聲,“那幾個主將副將還是人嗎?花木蘭一個人的力氣就足以掀翻一匹戰馬!那可是幾百斤的戰馬啊!”
    “你別跳啊,誰不知道花木蘭可怕,否則我們要伏擊他干嘛!沮渠牧犍只是得了她一點力氣就橫到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何況是全部實力的他!”
    另一個全部看完了惡戰的白衣人搓了搓此起彼伏的雞皮疙瘩,“這還怎麼打?現在才五百,等她回去了,就是三千了!”
    “不是三千,是三千多……”
    白衣人的首領站起身,看著正在打掃著戰場的虎賁軍,歎了口氣。
    “這些盧水胡人還是被蓋吳影響,留了手了。這些盧水胡人真是可笑,情願示弱戰死。那些活著的被花木蘭俘虜,有蓋吳勸降,一定會歸順虎賁軍。”
    “剛剛還打的你死我活……”
    幾個白衣人對視了一眼。
    “他們是為了信守承諾,不得不打這一仗,輸了就不一樣了,天台軍原本就只是雇軍,又不是什麼官兵,輸了投降很正常。”
    他命令所有人撤退。
    “原本天台軍是留著有更好的用處的,現在是我們賭輸了,就要願賭服輸。天台旗已經沒有了,下面的路我們得自己走了。”
    白衣人遙遙看了遠處的軍營一眼,不甘心地捏緊了拳頭。
    “花木蘭……每次遇見花木蘭都沒有好事……這人一定是降世的魔頭,天生就為了阻礙佛陀出世的。”
    “我們走吧。”
    一個沉穩的白衣人拽了拽他的袖子。
    “一會兒太陽完全升起來了,我們就藏不住了。還要回去和上師復命呢。”
    “所有人,撤!”
    ***
    虎賁軍一行人忙了很長的時間,才把所有的人都“撿”回營地。
    好在本來的設定中,盧水胡人就是只“死”了一半,否則躺倒一千個人在營地外,還不知道要忙到什麼時候。
    “去殺幾匹馱馬,把它們的血澆在外面的地上,草叢裡也要澆一點。”賀穆蘭有些不放心的吩咐完虎賁軍眾將士,這才扭頭向著營帳中坐著的路那羅等人露出歉意的表情。
    “抱歉,可能手重了一點,等回到使團裡我再請大夫給你們看看。”
    “沒什麼,花將軍如此為我們著想,又願意幫我們收回天台旗,我們已經是很感激了。”
    剛剛還“戰死”的路那羅露出苦笑,這個憨厚的黑漢子抓了抓脖子,不安地問道:“那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
    蓋吳對著路那羅大笑:“你們是我們的俘虜了,自然要跟著我們行軍!”
    “不是做戲嗎?”
    路那羅大驚失色,“還真要去一趟北涼?”
    賀穆蘭想到居然有人能動用天台軍的雇軍伏擊她,之後還不知道會遇到多少麻煩,心中對自己帶來的人手有些不放心。
    說不定人帶少了。
    她已經准備通過沿路的驛站送信回京,請求加派人手或就地獲取其他的兵權了。
    “我有些事情想要詢問你們……”賀穆蘭笑了笑,“不過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啥?”
    “你們盧水胡一向接受各國官府的雇傭,我想要雇傭你們護送我們前往北涼,價錢你們開,不知可否?”
    賀穆蘭想了想,除了盧水胡人,似乎一時之間也找不到這麼多可以借用的老兵。她並不是門閥大族,借不到沿路宗主的私兵。
    路那羅等人原本是准備返回杏城的,可蓋吳的挽留讓他們心中略有動搖。願意跟著蓋吳的兩個叔叔千裡迢迢南下的,大部分就不是願意過著普通日子的男人,反倒喜歡這些刀槍箭雨裡生活的日子,此時聽了賀穆蘭話,路那羅只是猶豫了一會兒,便爽快的做出了回答。
    “我要問問兄弟們,若是想想要回杏城去的,我不能阻攔。不過我願意跟你去北涼,大部分兄弟恐怕也願意……”
    他有些狡猾地眨了眨眼,一改憨厚的氣質。
    “只要將軍的報酬給的足夠豐厚。”
    “這個好說。”
    賀穆蘭也狡猾的一笑。
    “等回去你和我的主簿去談。”
    路那羅覺得賀穆蘭應當不是小氣的人,聞言立刻高興地點了點頭。
    然而此刻,一陣煞風景的聲音響徹營帳。
    “咕咕咕咕咕咕……”
    賀穆蘭的臉一下子僵住,而陳節開始揉著自己的肩膀。
    幾個盧水胡人揉了揉自己的肚子,露出盧水胡人特有的老實笑容,問出催命的話語。
    “將軍,包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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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5 20:29:33 |只看該作者
  ☆、第372章 豎子敢爾

盧水胡人如今已經成了自己人,賀穆蘭自然是要把所有的前因後果問個清楚。
    路那羅直率的說了自己不知道到底是何人在背後指使,只知道來劉宋找到天台軍的是一位佛門的高僧,天台旗也在他的手上。
    佛家對盧水胡人的照顧頗多,屢次大亂之時,都是佛門庇護盧水胡人的老幼,也會教導他們各族的語言和文字,平時施粥贈藥、超度亡靈,都是佛門這些高僧的善舉。
    所以路那羅等人才願意奉命而來。
    這一千多人並沒有辦法直接穿過宋國和魏國的國境,而是輾轉翻山越嶺北上,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
    根據他們的說法,和他們接頭的人將他們安置在呂梁山的一處谷地,給他們提供糧草和生活所需,大概已經過去一個月了。
    昨日命令他們出戰的時,也只說了要伏擊一處鮮卑的軍隊,人數約有五百,希望他們能殺了領軍的將領。
    在谷地待命的日子,他們不但給了他們新的武器,甚至還給了他們數量不少的金子算作酬金。正是這些武器和酬金讓他們安下心來在呂梁地區呆了這麼長的時間。
    賀穆蘭問了好幾遍,除了知道幕後之人可能是和佛門有關系、劉宋的彭城王也多有推波助瀾以外,竟找不出什麼有用的線索。
    而之前蓋吳和袁家鄔壁發生的事情,已經讓賀穆蘭知道了佛門和劉宋都一直對魏國虎視眈眈。前者是想進一步擴大佛門的影響,後者則是天生立場對峙,涼國都以正統自居,私下有些小動作再正常不過了。
    一群虎賁軍埋鍋做飯,由於怕幕後之人察覺到不對,不過草草用了些飯菜就火速趕往西海郡的大營。
    虎賁軍和盧水胡人都習慣了急行軍,不過一天的時間就趕回了西海郡,問詢而來的李順發現出去五百人回來卻是浩浩蕩蕩,頓時驚得眼珠子都要凸出來了,甚至不敢放賀穆蘭入營。
    “李使君,這些都是我的俘虜,如今已經聽我驅使,請開營門!”賀穆蘭被李順關在營門外,不耐煩地對著裡面呼喝。
    一行將士急行軍了一天,此時正是疲累不堪,就為了能進營地裡好好休息一晚,喝些熱湯,泡個腳,讓戰馬能夠蓄養馬力,哪裡能想到會吃個閉門羹?
    誰料李順隔著轅門也跟著呼喊回應:“花將軍,我身為主使,總要知道你帶的是什麼人吧?這麼多身份不明的人馬若是進了營,若是心懷不軌怎麼辦!”
    “你這人,什麼叫心懷不軌!”
    “又不是吃你的,你窮操心什麼!”
    許多聽得懂鮮卑話的盧水胡人立刻唾口大罵,他們本來就對別人瞧不起他們非常敏感,再聽到李順把他們當成什麼阿貓阿狗,更是怒不可遏。
    賀穆蘭知道李順是主使,考慮的要比其他人都多,背的黑鍋、承受的壓力也大,所以安撫了身後的盧水胡人,下馬只身前去交涉。
    “李使君,這些人和我的弟子有舊,是我弟子的族人和朋友,所謂是不打不相識,他們的本領都十分高超,不在虎賁軍之下。此去失去了指引,路上會有什麼情況還不知道,多一些人多一些助力,我花錢雇傭了他們,就是為了保護使團的安全。”
    賀穆蘭對著門後的李順拱了拱手。
    “其中還有許多內情,請讓我進營再說。”
    看守著整個使團安全的都是虎賁軍,源破羌又接到消息匆匆趕來,李順知道這些虎賁軍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聽他的,就算他再怎麼阻攔,等一會兒僵起來說不定虎賁軍連他都趕出去,只能接著台階下坡,有些不悅地說道:“既然花將軍做了保,我就相信他們一次。但我們這次出發准備的糧草和輜重都是為虎賁軍准備的,這一千人的衣食住行花將軍你要自己負責!”
    “你怎麼這麼摳!”
    “我們為你們打仗,居然不包飯!”
    “花將軍,你之前說了包飯的!”
    一群聽說不包飯的盧水胡人登時氣急敗壞地叫了起來,大有君不包飯我便休的意思,李順在門口撇了撇嘴,只管盯著賀穆蘭的神色。
    他知道賀穆蘭出身貧寒,靠自己帶著這麼多盧水胡人馬一定捨不得糧草。可若是要把虎賁軍的糧草分給盧水胡人,虎賁軍的將士們也不會干,時間一長說不定兩軍還有矛盾,賀穆蘭的威望也要下降。
    這下子,賀穆蘭再怎麼遲鈍也察覺出李順不願意她帶著盧水胡人了。
    賀穆蘭是什麼樣的脾氣,怎麼會被李順威脅?她伸出手抓住轅門的一根木柱,正准備給李順一點顏色看看,就聽見李順背後擲地有聲地傳出一句狠話。
    “不過是一千人的糧草,又有何難?李使君,盧水胡人我們自己養了。”
    一身青衣儒衫的袁放笑著走出李順的身後,對著賀穆蘭微微躬身。
    “主公,別來無恙,一切可安好?”
    賀穆蘭正准備發火,一見袁放隨口答應了,立時放開了手,笑著點頭。
    別人不知道袁放的本事,御前聽政的李順卻是知道的,臉色突然就變得難看起來。
    袁放像是刺激的不夠似的,繼續補充著:“因為這些盧水胡人我們自己養了,等於是隨著將軍的私軍,使團上下不可隨意指揮他們,他們也只聽令與花將軍。當然,既然是保護使團,當然還是以使團的安危為重點,只是指揮權屬於將軍,李使君可否明白?”
    賀穆蘭包飯,賀穆蘭給錢,這群人當然是只能聽賀穆蘭的。李順原本還想把這群盧水胡人趕走,一聽之下發現自己把可以到手的大好人馬生生推了出去,頓時腸子都要悔青了,恨不得反悔願意提供糧草,只換來關鍵時候的指揮權。
    但說出去的話猶如潑出去的水,李順為了顧及自己的老臉,也只能無奈的拂袖而去。
    李順一走,虎賁軍中立刻氣氛大好,源破羌指揮著虎賁軍打開營門,眾虎賁軍吹響了號角,又有看守營門的將士大喊:
    “恭迎虎威將軍回營!”
    “虎威將軍回營!”
    “虎賁威武!”
    一聲一聲的軍令傳了下去,傳遍全團虎賁軍的主心骨回來了。一些使團的使者原本放心不下去追趕沮渠牧犍的賀穆蘭,如今聽到外面號角和歡呼聲大作,心中也微微定了一定。
    這世道不太平,他們要穿越的何止千裡,若沒有了這個武藝超群的將軍,發生什麼樣的事情都有可能。
    當年漢武帝派出使節近萬人穿越西域去大宛求馬,回程的時候不還是被打劫了,最終所有東西被洗劫一空嗎?
    盧水胡人原本心中有些彷徨,見到裡面一個青衣文士三言兩語擠兌走了李順,心中對著青衣人十分好奇,等營門一開,袁放出來迎接,賀穆蘭向著盧水胡人介紹這就是她的主簿,所有人一個個露出肅然起敬的表情。
    這可是以後包飯、還要跟他們商議傭金之人。
    看起來年輕的很,面相也和善,應該不會太難說話吧?
    路那羅露出一個放松的笑容。
    “我說你怎麼給我搞回這麼多吃飯的貨?”袁放不露痕跡地看了後方的盧水胡人們一眼,湊到賀穆蘭身前小聲的嘀咕。
    “路上伏擊我們的伏兵,結果和我的弟子是舊識,就這麼招攬了過來。”賀穆蘭有些心虛地對著袁放說道:“你剛剛說能管他們一千人的糧草,我們帶來的貨物夠了嗎?”
    “哦,那個啊……”袁放挑了挑眉,“我隨口糊弄李順的,先得讓你們進門再說。”
    賀穆蘭被袁放的話引得腳步一滑,差點栽倒下去。
    “你居然隨口說!”賀穆蘭壓低了聲音往後飛速的看了一眼,“一千個人的口糧,還有兩千匹馬,你居然說糊弄人的!”
    “李順又不知道我們帶了多少糧草輜重,我是主簿,我說不夠就是不夠,我說夠了就是夠了。而且沿路這麼多州府,湊些糧草還不是容易……”袁放不以為然,“哪有為大魏打仗,將軍還要自掏腰包的道理。這是拓跋鮮卑的天下,又不是你花木蘭的天下,錢糧當然是那位陛下出。”
    “慎言,小心隔牆有耳!”
    賀穆蘭嚇得差點伸手捂住袁放的嘴巴,再回身一看,陳節被蠻古拉去說話了,跟在身邊的正是現在怎麼甩也甩不掉的鄭宗,正伸長著耳朵在偷聽呢!
    賀穆蘭心中又覺煩躁,狠狠地瞪了鄭宗一眼,直看得他趕緊往後退了幾步,用手指頭塞住耳朵。
    “這小官也是有趣,就是為人有些猥瑣。”袁放看著他鬼頭鬼腦的行為,不由得搖了搖頭。
    “這種人不太容易用,不過用好了也有意外之喜,你得辛苦一點。”
    “……我實在是不想用。”
    賀穆蘭頓了頓。
    “可是又甩不掉。”
    “他精通多國語言,看起來又很機靈,說不定在北涼行商的時候用得上。你也別太操心,使團的事情大多是李順在管,你不過是護衛安全,能用得上就用,用不上就當個擺設,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袁放在袁家鄔壁管著幾千戶人,哪裡看得上一個做翻譯的小官,哪怕曾經在皇帝面前跑腿都不行。
    賀穆蘭卻知道宗愛的厲害,聞言只是苦笑,先委托袁放去安排了盧水胡人的食宿,然後才回了自己的大帳,吩咐親兵准備沐浴的水桶和水。
    自從知道賀穆蘭是女人之後,賀穆蘭的洗漱、沐浴都是由陳節帶兵親自把守,連只蚊子都飛不進來,這也讓賀穆蘭安心了許多,沐浴更衣都比以前更加自在,不必偷偷摸摸。
    賀穆蘭沐浴完畢去找袁放商量事情,帳子裡由那羅渾指揮的親兵們打掃收拾。正在抬水收拾間,只見得鄭宗突然鑽了進來,好奇的左右張望。
    “你進來做什麼!將軍的大帳不可擅闖!”
    一個親兵警覺的望向賀穆蘭丟在案幾錢的文書。
    能被賀穆蘭這麼隨便放著的都是不要緊的文書,但軍中任何文書都有關機密,所以他們都對他怒目而視,希望他能知難而退。
    鄭宗露出和善的笑容,誠摯地說道:“之前一直蒙將軍照顧,也替他值守,我不過是過來看看有什麼能做的……”
    他低頭看到桶邊有一堆換下來的髒衣,眼睛頓時一亮。
    “啊,看來你們也沒時間搓洗這個,反正我也是閒著無事,干脆我拿去洗了吧。”
    鄭宗抄起地上的髒衣服和髒襪子,笑瞇瞇地看著他們。
    “有病,洗衣服還洗的那麼高興。”
    幾個親衛搖搖頭。
    “你要那麼閒你去洗,洗好給我們送過來。”
    賀穆蘭的衣衫如今都是親兵在洗,不給他們洗他們還不樂意,久了之後賀穆蘭也就隨他們了。
    ‘陳校尉要知道不必再洗衣衫了,應該會高興吧?’
    幾個親兵見著鄭宗高高興興的把衣服拿走了,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
    每次看他給將軍洗衣,都覺得那表情實在掙扎的可憐。
    也是,大好男兒,誰願意幫別人洗褻衣褻褲和臭襪子。
    話說陳節陪著賀穆蘭在袁放那繞了一圈回來,進帳先問幾個值守的親衛將軍換下來的髒衣在哪裡。
    他是賀穆蘭身邊的老資歷,幾個新升上來的親衛有些討好地說道:“陳校尉今天不用洗了,那個叫鄭宗的捨人拿走去搓洗了。他說他想謝謝我們家將軍的招撫之恩,所以……”
    “誰允許你們同意的?將軍說了貼身東西能交給外人嗎?”
    陳節聞言大怒,眼神向刀子一樣剮向諸人。
    “將軍又不是女人,有什麼不能……”
    “就是,你不是也還洗了嗎……”
    “我能一樣嗎?”
    陳節氣急大吼,甩著簾子跑了出去。
    ***
    鄭宗抱著賀穆蘭的一身髒衣入了帳,找了半天沒找到可以洗衣的盆,這才想起來像他們這樣的隨從,若不是休沐好幾天的時間,是沒那個條件洗衣服的,衣服都是穿了髒髒了穿,選個大好天一起洗。
    洗也是找個小河什麼的。
    “算了,先不洗!”
    鄭宗抱著一堆衣服,突然猥瑣地笑了一下,將頭臉埋在賀穆蘭的髒衣之中,深深地大吸了一口。
    唔,這味道有些奇怪?
    唔!一定是將軍身上的男人味!
    鄭宗磨蹭了幾下,還未抬起頭來,只覺得腦袋前一陣勁風襲過,然後整個人就飛了出去!
    “你他娘的是不是有病!”

  ☆、第373章 無奸不商

“為什麼只包飯!我們也很努力的好嘛!”路那羅拍案而起,“花將軍說傭金和你談的!”
    袁放依舊堆著那副和善的笑容,贊同的點了點頭。
    “是和我談啊,這不正在和我談嗎?”
    “那你還說只包飯!”
    “閣下先稍安勿躁……”
    袁放拍了拍他的肩膀,將他按了下來。
    “首先,你們是以俘虜的身份進入虎賁軍的,在我大魏,俘虜不但沒有傭金,還要負責雜役,最主要的是,回復自由之身需要贖金……”袁放見路那羅又要跳起來,連忙補充:“當然,你們是自願成為俘虜的,所以有些事情就不必這麼計較,什麼雜役和贖金自然也都沒有,但是……”
    他眨了眨眼。
    “若你們和花將軍所率的虎賁軍真打起來,你們覺得你們能活嗎?”
    “總有能活的!”路那羅脖子上青筋繃起,“你是在小瞧我們?”
    “不,我是想說,除了我們家將軍,沒人會在遭受襲擊以後帶著你們上路。你們連五百虎賁軍都不一定打得過,若真出了什麼事,五千虎賁軍都敵不過,多你們一千人又有什麼用?將軍帶上你們,不過是不想讓他們顛沛流離罷了,此乃其一……”
    袁放拿出賬簿,繼續說道。
    “你們一千人都是成年男人,每日每人需要消耗一斤粟米,或一斤的麥粉,此外,馬的草料、豆料,一日至少是十斤,一千個人每天就是十六石的糧食,我們此去要兩個多月,來回便是六個月,大約要消耗掉三千石的糧食,草料更不要說……”
    “一斤金可換十石糧食,不,越到西邊糧食越緊張,價錢恐怕越貴,所以你們一千人來回所要吃掉的糧食就不止三百斤金子……”
    袁放算的越細致,路那羅的神色就越茫然,最後只能梗著脖子說:“你說過要包飯的!”
    “是,我說了要包飯。可是以前你們被雇傭,向來只拿傭金,不負責糧草,糧草都是就地劫掠自給自足,如今你們跟著虎賁軍自然是不能就地劫掠,那我包了飯就沒傭金,有傭金就不能包飯。”
    袁放說的直白,你們之前幫人打工都是不要飯只要錢,我們現在要麼包飯,要麼給錢,你不能又要飯又要錢。
    “誰說我們之前不要糧草……啊!我*(&*&)#!¥”路那羅冒出一大串盧水胡罵人的方言,扭頭對著蓋吳怒目而視:“蓋吳你這個小兔崽子,你居然把我們賣了!”
    蓋吳心虛地摸了摸鼻子。
    將軍府裡誰敢得罪袁放,得罪了連用錢都沒了。
    他虛弱無力地解釋:“我和他們說這些天台軍的舊事時,你們都還沒有來呢,現在不能怪我啊……”
    路那羅穿著粗氣,不知道是該揍蓋吳一頓比較好,還是揍面前的青衣狐狸比較好。
    “……而且按照你們之前的規矩,跟隨使團出征是最容易、危險性最小的任務,既不用攻城略地,又不用幫忙守城,傭金也是最少。哪怕因為蓋吳是你們的少主,看在這層面子,這一趟我能給的傭金也不過……”
    袁放伸出兩只手指,晃了晃。
    “撐死兩百金。”
    這價錢其實很公道,路那羅只能咬牙。
    “一個是兩百斤金,一個是三百斤金,我其實更願意直接給錢(才怪),又怕你們的人真在半路上餓的饑腸轆轆。”袁放笑的更加和善了,“要知道沿路還有沙漠和荒原,荒郊野嶺是買不到吃食的,我們得提前准備,換成你們,說不定就要餓肚子……”
    袁放看著像是一口氣喘不上來一般的路那羅,瞇了瞇眼。
    “包飯,還是給錢?選一個。”
    路那羅和身邊的盧水胡人不甘心地互視了一眼,路那羅依舊懷著希望一般搖了搖頭。
    “我什麼都不選,我們回杏城去。”
    花將軍還好,這青衣小子太欺負人了。
    簡直就是鐵公雞!
    “那也行。你們從這裡回杏城大概要行十天左右,那就是一百六十石糧食,不過就是十幾斤金子而已。對了,你們之前離開了杏城,所以這次登記造冊的戶籍裡沒有你們,所以你們回去也分不到田,恐怕到了地方還要自己想辦法養活自己……”
    袁放抖了抖賬簿。
    “不過跟著我們家將軍就不一樣了,你們是因為幫助使團前往北涼所以才不能立刻趕回去入籍,等你們和花將軍一起回來,那就是大大的功臣,莫說分田賜地,說不定還有更多的獎賞。”
    “你們家將軍又不是大王,還能說給地就給不成!”
    路那羅撓頭。
    “我們都是老實人,你們別哄我!”
    “秦州的太守是我們家將軍的好友高深,秦州的都護是我們家將軍的朋友薛安都,我們家將軍只是虎賁軍的副帥,主帥是誰你知道嗎?”
    袁放開啟“真忽悠”模式,笑的燦爛極了。
    “誰啊?”
    路那羅果真呆呼呼的回問。
    袁放對著天拱了拱手。
    “正是大可汗。”
    一群盧水胡人張大了口。
    “那我們其實是在為大可汗做事?”
    “是,我們家將軍是為大可汗做事,你們為我們家將軍做事,那間接就是為大可汗效力,你說大可汗會不會賞你們?”
    “應該……會吧?”
    “我覺得會,魏國地那麼多!”
    “說不得還能撈個官當當……”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討論了一會兒,路那羅被身後的同伴們推搡著點了點頭。
    “那好吧,就包飯,我們跟你們去北涼。北涼回來後,若我們不願意,你們要幫我們回鄉。”
    “一言為定。”袁放拿出一紙契約,“那我們現在就把契約給簽了,只要在這裡按一下……”
    “什麼契約?我們都不識字!”路那羅豪爽地擺擺手,“我們盧水胡人最守信用,不用這一套。”
    袁放愣了愣。
    “最好還是簽個契約吧,你們就不擔心我坑你們?”
    “我們不用這一套……”
    路那羅從靴子裡掏出一把匕首,對著袁放齜牙笑了笑。
    袁放的心頭升起不好的預感,往後退了半步。
    “拔刀做什麼……”
    不會看出我忽悠他們,先洩憤了再說吧?
    袁放是典型的古代世族子弟,不怕別人來陰謀詭計、政治手腕,就怕別人來橫的。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就是這個道理。
    更別說盧水胡人們都是粗人,雖然好忽悠,但腦子裡的想法也不大容易猜中……
    因為他們腦子裡根本就沒什麼東西,想到什麼做什麼。
    袁放正在惴惴不安間,一旁的蓋吳正准備開口解釋什麼,但想到袁放確實“宰”盧水胡人宰的太狠,還是咬了咬唇退了回去。
    袁放原本還指望著蓋吳能夠干涉,誰料蓋吳並未出聲,而路那羅卻拿著寒光逼人的匕首一步步向他逼近。
    可憐袁放一想到那匕首是從靴筒裡扒出來的臉就已經夠綠了,此刻又被壁咚一下逼到牆角,連忙拿著賬簿虛張聲勢地叫道:“你要要要干什麼!”
    “我們盧水胡人不簽契約……”
    路那羅一只手抓住袁放的手腕,將它橫到自己的面前,一只手舉起匕首,陰測測地開口。
    “我們歃血為盟!”
    “不要!不要!啊!!!!!”
    ***
    賀穆蘭和李順匯報了自己的發現,又重點解釋了下盧水胡人的事情,這才回轉帳中,開始給遠在平城的拓跋燾寫信。
    正在提筆間,門口的蠻古突然通報袁放來訪,賀穆蘭點了點頭讓他進來,知道他是為了天台軍的傭金過來要錢的。
    賀穆蘭的身家大半都給了袁放打理,也不在意他究竟開了什麼價,反正這些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能用就行。
    “那些盧水胡人簡直是欺人太甚!”
    袁放罵罵咧咧地沖進了營帳,將自己的手橫在賀穆蘭面前。
    “你看看!你看看!為了給你砍價,我付出了多大的犧牲!”
    賀穆蘭先是一驚,還以為盧水胡人干了什麼莽撞之事,伸手抓住袁放的手匆匆掃了一眼。
    “不是讓蓋吳跟著你嗎?有什麼沖突嗎?”
    賀穆蘭左右掃來掃去,也沒看到什麼不妥,抬頭又問:“犧牲呢?”
    什麼也沒有啊!
    難不成犧牲的是*?
    那也太重口了吧!
    袁放猙獰著面孔,把自己的手伸到賀穆蘭眼皮子底下,惡狠狠地叫喚:“這他們為了歃血為盟,放了我一大堆血!這群野蠻人!”
    “咦,難道我最近眼瘸?”
    賀穆蘭一聽到歃血為盟就反射性去看袁放的手腕,直把袁放摸到臉皮發脹,也都沒發現有什麼傷口。
    袁放大概被賀穆蘭擔憂的神色弄的有些羞愧,收起自己有些大驚小怪的表情,對著賀穆蘭羞澀地伸出中指。
    這下換成賀穆蘭大吃一驚,她第一個反應就是袁放是穿來的,否則怎麼會這麼現代的鄙視手勢!
    等等,我做了什麼讓他豎中指的事嗎?
    我還以為我一直走的是高冷風……
    賀穆蘭莫名其妙地側了側腦袋,看著袁放的手,終於在他中指的指腹上發現了一個狹長的口子。
    弄傷他的人大概是用匕首的好手,下手又快又穩,刀口鋒利狹長卻不是很深,這樣的傷口最容易愈合,也不容易感染。
    袁放現在傷口附近連血跡都沒有多少便是證明。
    看到袁放伸出中指是為了這個,賀穆蘭松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早知道他們立約是歃血為盟,那就讓我去好了,反正在我身上放點血沒有什麼……”
    她隨意的挽起袖子,讓袁放看見自己手臂上的傷口。
    “你那傷口真的不算什麼,你看我。”
    刀傷和箭矢劃過的痕跡在賀穆蘭的手臂上幾乎隨處可見,有的是幾乎不可察覺的肉色淺痕,有的則是凸凹不平的難看痕跡。
    人常說武將武藝高強到極致的時候,身上是找不到傷痕的,三國時趙雲趙子龍就是一身好皮,讓其妻都詫異不已。
    但賀穆蘭是從小兵一點一點爬起來的,什麼刀槍箭雨都經歷過,沒有盾牌的時候,也只能用手臂來當成盾牌阻擋要害。
    更何況她還有許多同火要護,算不得來去無牽掛。
    袁放原本還想拿今天被“放”的血在賀穆蘭面前邀邀功,要點人情,好日後弄些好處,可當他看到賀穆蘭僅僅一個左臂的傷口,便自慚形穢地閉上了嘴。
    他在鄔壁裡養尊處優,出入皆有甲兵護衛,根本無法理解賀穆蘭和盧水胡人們的世界……
    袁放突然愣住了。
    “怎麼?被嚇到了?”
    賀穆蘭一邊好笑的收拾好衣袖,一邊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
    “不是我自吹自擂,我的武藝在同輩之中已經少有匹敵,其他人身上的傷口只有更多的。你去看看陳節,他只不過是一個親衛,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也不知道多少。”
    “文人動的是腦子,我們賣的是命。”
    賀穆蘭的一句話像是驚雷一般炸響在袁放的耳邊,直驚得他搖搖欲墜,差點跌坐在賀穆蘭的腳邊。
    也許是袁放的臉色太差,賀穆蘭從案前站起身,一把扶起他來。
    “突然身體不適?如果太累了就休息休息,不要勉強自己。剛剛歃血被擠了多少血?”
    一個小口子而已,應該不會造成貧血症狀吧?
    “偏偏我還在洋洋自得,自以為自己會做生意……”袁放滿頭虛汗,“我待人不誠,言語可厭,天底下哪門生意能被我這樣的人做長久,也不過就是欺負欺負老實人罷了……”
    “袁放?袁放?”
    賀穆蘭搖了搖完全出神的袁放。
    袁放抓著賀穆蘭的手臂撐起自己的身子,像是從她的身上找到了力量一般,快速而詳細地說道:
    “主公,我與天台軍達成了盟約,他們護送我們去北涼,我們提供他們糧草,但沒有傭金。等回到魏國,您要負責安置他們想要回鄉之人,讓他們得到賜田。”
    “這……”賀穆蘭皺起眉頭,“陛下本意原本就是盧水胡人都可在秦州得到露田,根本無需我來安置啊!更何況不給報酬,實在也太苛刻了一點!”
    “我,我……”袁放羞愧地捂住了眼睛,“我欺負那些盧水胡人不可能知道朝中的詔令,故意詐了他們。我想著你身家不厚,能省一點便省一點,又覺得他們腦子都笨的緊……”
    袁放的表情突然凝滯住了。
    因為他看見正掀著帳簾進入大帳的蓋吳。
    此時後者正睜大了眼睛,莫名怨憤地瞪視著袁放,又用不敢置信地表情看了一眼賀穆蘭。
    也許在他的心目中,寬厚仁義的師父和這個狗頭軍師居然如此算計自己的族人,幾乎是天方夜譚一般的事情,所以完全不能接受這個結果的蓋吳當即甩了門簾,掉頭就走。
    這局勢發展的太過迅速,就連賀穆蘭都不明白這麼狗血的事情到底是怎麼演變到現在的。
    是她平日太過隨便,沒有了將軍的威儀,所以所有親近之人都能隨便出入營帳的願意?
    還是她太過看中了袁放,卻沒想過這個人畢竟是豪門世家出身,總會和其他人在價值觀上有所隔閡?
    但無論如何此時都不是說這些事情的時候。賀穆蘭推了一下袁放,指了指帳外。
    “無論你之前是怎麼想的,現在去把你想要說的告訴蓋吳。人都有犯錯的時候,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我!”
    “快去!”
    賀穆蘭幾乎是用吼的。
    “莫等釀成大錯,多少誤會就是這麼產生的!”
    袁放被賀穆蘭一吼,頓時驚得站起身來,抬腳就去追跑出去的蓋吳。
    只余下賀穆蘭滿臉疲憊的揉著額頭,完全沒有了靜下心來寫信的心思。
    “說到底,都是我太窮,又和他們溝通的少……”
    她喃喃自語。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幾乎不和他們怎麼交心了呢?是了,我以為身上背著這麼重的擔子,其他人卻無法跟上我的速度,所以便用庇護者的心態看待所有問題,從不主動尋求他們的幫助……”
    賀穆蘭自嘲地笑出聲。
    袁放說他覺得他們是些笨蛋,她又何嘗不覺得她的這些同伴都不夠聰明?她甚至直接對狄葉飛說出“你走的太慢,跟不上我了”這樣傲慢的話語。
    袁放以為她沒錢,就覺得她看重錢,說不定連拓跋燾也這樣去想,才送來袁放。
    自己是不能生育的女子,一不能封王拜相,二不能造福後人,拓跋燾恐怕覺得讓她有足夠的富貴,便是安享一生的本錢。
    而她,想要的只不過是“天下大同”罷了。
    “天下大同”蒙蔽了她的眼睛,而她在這條路上走的太快,走的太急,已經開始漸漸顯露出危險的端倪。
    如果這次情況處理的不好,說不得她的團隊就要面臨著分崩離析的局面。
    拓跋燾呢?
    拓跋燾比她還要急,是不是早已經踏入了危險?
    也許崔浩說的都是真的,並非他私心太重,而是眼光深遠的他已經看出拓跋燾面臨了一種什麼樣的危險?
    賀穆蘭亂糟糟的在不停的自省,一邊氣憤於袁放的自作主張,一邊又懊悔著自己的自以為是,額頭疼的幾乎要炸裂開來。
    她如今身體和之前有太多不同,充斥著的陽氣總是找不到發洩的渠道,久而久之便易燥易怒,此刻便是如此。
    偏偏這個時候好死不死,出去半天不見的陳節像是提著小雞一般將滿臉青紫的鄭宗丟到了帳子裡,指著鄭宗啐了一口。
    “將軍,這廝拿你的褻衣褻褲去做見不得人的事情!”
    鄭宗這樣的弱雞在陳節面前幾乎就是被吊打的份,更別說之前已經被吊打了一頓,這時聽到他的控訴立刻大叫了起來。
    “沒有!我沒有!我就是聞聞髒不髒,要不要多洗幾遍!”
    “哪有人聞衣衫露出你那種惡心的神情!我看你恨不得抱著將軍的腳去舔一舔才好!”
    陳節將牙齒咬得嘎吱嘎吱響。
    “你這個……你這個……”
    他努力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麼詞來形容他,只能氣呼呼地踢了一腳柱子。
    賀穆蘭已經被袁放和蓋吳之間的矛盾弄的心煩氣躁,又有她之前思考自己的諸多不妥,再聽到陳節和鄭宗因為這樣的小事鬧到她的面前來,隱隱有些想要殺人的沖動。
    她原本就是內斂多思之人,越是這樣給自己的壓力越大。
    其他人可能千方百計把罪推倒別人身上認為是別人的錯的,她卻從小就習慣先反省是不是自己的錯誤。這樣的性格自然可以稱得上是楷模一般,可時間一久,也不免會走入“其實他們都是對的只有我錯了”的誤區。
    賀穆蘭過去的幾十年活的太累,而未來恐怕會更加累下去,隨著她身邊的有識之士越來越多,她根基淺薄、沉澱不夠的缺點也一點點暴露了出來,想來日後她的手下再多一些時,更可怕的矛盾還會等著爆發。
    “我只是很崇拜花將軍!因為我一輩子都不可能有他那麼強!我這人只是很容易胡思亂想,有時候發夢發迷糊了也會做些蠢事,但絕對不是有病!”
    鄭宗害怕賀穆蘭當他是個有□症的瘋子將他半路拋下,語氣急促又慌張地解釋道:“我真的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
    “那你曾調戲赫連明珠呢?你曾多次在赫連明珠面前誹謗過同僚的不是呢?在他還是‘趙明’的時候,就曾經把什麼都和我說了,我只不過一直找不到機會教訓你……”
    賀穆蘭用手捏著案幾,強忍著自己暴走的沖動。
    鄭宗的臉色卻突然變得煞白。
    “她……她說了?她有沒有和陛下說……不……”
    “不……”鄭宗哆嗦著想到一個更加可怕的可能。“難道將軍也愛慕赫連公主,所以才想要為她出頭教訓我……”
    “你胡說什麼!”
    “這不是重點!”
    陳節和賀穆蘭異口同聲地對著鄭宗吼叫,吼的他一個戰栗直接跪倒在地上,久久不敢再開口了。
    “將軍,你既然知道他的真面目,那這樣的人肯定是不能在你身邊留了。你這樣頂天立地的……”陳節說的太溜,感覺一咬舌頭,將“漢子”吞了下去,“……的英雄,怎麼能留下這麼一個賊頭賊腦的小人!”
    “我……我怎麼就小人了!我不過就發些牢騷而已!當時她是宦官,在宮裡調笑小宦官是常事,我喜歡她的樣貌,有時候隨便摸幾把,又不是我一個人這麼做!我知道她是公主我敢摸嗎我!”
    鄭宗梗著脖子叫屈。
    “你簡直讓人惡心!”
    “別吵了!”
    頭疼的快要炸開的賀穆蘭猛地上前,一手提起一個,額頭上青紅泛起,眼神更是擇人而噬一般。
    “都給我滾出去,否則……”
    她看著已經嚇傻了的陳節和鄭宗,將他們拋出帳子。
    “我殺了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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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5 20:30:03 |只看該作者
  ☆、第374章 離家出走

李順今天也是倒霉,原想著賀穆蘭好講話,去和她商量商量借一千人到山裡找找看沮渠牧犍,結果被她毫不留情的打了臉。
    “沮渠牧犍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我也不是孩子他爺,他要往東往西,自有陛下和他的父親管教。他自己做出的決定,自己承擔後果,我為了沮渠牧犍差點損了五百人馬,他再是死是活都不要到我面前來說。”
    賀穆蘭的臉色有種不可親近的嚴肅,像是壓抑著什麼,又像是迫不及待的想要釋放出什麼。
    “可是……”
    “李使君,請你牢記你是大魏的官員,不是北涼的!”賀穆蘭的聲音低沉的有些駭人。
    “而我,只效忠陛下,不是北涼的王子!”
    也許是賀穆蘭警告的眼神太過可怕,李順心裡罵了一句“晦氣”,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
    “不去找就不去找,可你的斥候們都沒回來,這總要去查探查探吧?還有你帶來的那一千盧水胡人,老是鬧事,一下子說伙食不好,一下子說睡得地方太小,你總要管管……”
    “不用李使君操心,本將自會解決。”
    賀穆蘭微微點頭。
    “李使君貴人事忙,還是去忙正經事比較重要。”
    “你!花木蘭,你這是趕我走不成?”李順頓時震驚地睜大了眼睛。“你不過是個副使,一切行程必須要聽我的,你是想要以下犯上?!”
    “哎呀李使君,你這話說的就有些過了,都是為了大魏……”被陳節匆匆請來的源破羌一見將帳中這樣劍拔弩張的氣氛就大驚失色,立刻上前做和事老。
    “花將軍從昨天起就在忙盧水胡人的事,休息的不太好,李使君你也多體諒體諒我們,您帶的使臣和文官不過二十多人,我們領著的是五千大軍,能一樣嗎?您就先去忙……”
    他一邊說,一邊悄悄地將李順往外推。
    李順多次出使北涼,在出使之事上他的經驗確實無人能比,所以無論是之前的賀穆蘭還是北涼的使臣都很服他,即使沮渠牧犍那麼拖後腿,李順要求所有人容忍他們也忍了。
    但虎賁軍聽從的卻是賀穆蘭的命令。
    若虎賁軍不懂,僅憑這幾十個人上路前往北涼,還不夠馬賊們一口吞的。
    更別說他們是求親的隊伍,其中金銀珠寶、珍貴的絲綢布匹更是帶了不少。
    李順也不想和賀穆蘭起直接沖突,只不過李順比賀穆蘭年紀大了一輪,又是朝中要臣,賀穆蘭之前都很尊敬他,以至於讓他不由自主產生了控制住賀穆蘭的想法,此時賀穆蘭突然不給他臉了,他就一下子惱羞成怒了起來。
    可惱羞成怒之後,李順也是能屈能伸之人,他知道和賀穆蘭撕破了臉皮沒什麼好處,只能再一次拂袖而去。
    說起來這位主使也實在是可憐,遇見了賀穆蘭,“拂袖而去”這個技能都快要點滿了。
    “花將軍,我知道你心中對沮渠牧犍貿然行事有不滿,沮渠蒙遜病重,我們原本就在趕路,李使君提出這樣的要求也確實不近人情,但他說的也沒錯,他畢竟是主使,若是出了什麼問題也是他來負責,你大可不必這麼逼迫自己。”
    源破羌見賀穆蘭還是一副冷淡的樣子,只能搖了搖頭。
    “還有外面的盧水胡人,今天趕路的時候就很是奇怪。你身邊的幾個小子呢?怎麼一個兩個都沒有了影子,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吧?”
    源破羌說完話,不著痕跡的打量著賀穆蘭的神情。
    可惜賀穆蘭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只是直接拔腿出了帳篷,將源破羌一個人丟在了帳中,引得他茫然無措。
    他到底說錯什麼了?
    還是說對什麼了?
    ***
    賀穆蘭走出自己的營帳,對著天空緩緩吐出了一口氣。
    古代的世界什麼都沒有,包括污染。草香樹綠,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氣息,然而到了夜晚,沒有電腦、沒有小說,如果連朋友都不在旁邊,簡直無聊到能把人逼瘋。
    賀穆蘭的夜晚從來都是不無聊的。
    陳節會絮絮叨叨說一大堆白天的瑣事;蓋吳在向她學寫字,所以晚上是師徒兩的授課時間;袁放每天都要匯報一天的消耗和接下來的補給情況;其他鴻臚寺的官員和沿路地方的武將也會不時前來拜訪。
    但她現在覺得自己寂寞的要命。
    因為那天的誤會,袁放和蓋吳到現在還沒有解開心結,即使蓋吳後來跟她說了袁放已經和他解釋清楚也願意道歉加增加傭金,可蓋吳對袁放和自己依然有些尷尬,盧水胡人們這幾天也變得十分不對勁。
    陳節和鄭宗那天被她嚇破了膽子,彼此都認為是對方的不好所以才引得她發怒,以至於兩人現在針尖對麥芒,鄭宗動不動就用陳節聽不懂的八國語言罵他,而陳節一動怒就抬手想要揍死這人。
    賀穆蘭自己都不明白怎麼不過幾天的功夫,陳節倒成了那個一天到晚想著“我要殺了鄭宗”的人。
    蠻古是個外粗內細、揣著明白裝糊塗的“大人”,每天依舊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過日子,那羅渾則是因為諸事纏身,不得不忙著虎賁軍許多的瑣事,幾乎察覺不到他們之間的詭異。
    賀穆蘭很像與蓋吳聊聊,可蓋吳卻像是躲著她,不但白天找不到他,晚上他也老是和天台軍的舊部們呆在一起。
    她的壓力太大,也沒有那麼多時間去和蓋吳玩躲貓貓的游戲。
    “看樣子,施主似乎有了什麼心結?”
    慈心看著面色疏淡的賀穆蘭,微微笑了笑。
    “很少見到施主這麼迷茫的樣子。”
    慈心是個出家人,而且身體並不是非常強健,所以大多數時候是坐在運送貨物的車子上趕路的。
    賀穆蘭對慈心有一種別扭的心結,因為在後世的時候,賀穆蘭曾經親手碰過他的骨灰,救過他的徒弟,卻從未和他接觸過。
    這麼多人裡,只有慈心是“只聞其名,不見其人”,賀穆蘭既不知道他是什麼性格,也不知道他身上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所以只能待他比普通人稍微熱絡那麼一點。
    至於如何閒談交心,那是沒有的。
    “大師可有過這樣的疑問……”
    賀穆蘭看著天上連綿不斷飄下來的雨絲。
    “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是否是對的,不知道自己給別人帶來了什麼樣的影響,不知道別人的眼裡自己是什麼樣子的,又害怕知道這一切的答案。”
    慈心微笑著聽著賀穆蘭的疑問,並不開口。
    “我是真的嗎?我做的事是不是毫無意義?天上地下只有我是這麼想的,那到底是別人錯了,還是我錯了……”
    賀穆蘭的眼神越來越迷茫。
    “我一直覺得我是不同的,可現在又覺得這種實在是不值得。”
    她為別人做了那麼多,何曾為自己想過?
    可事情已經全部都改變了,所有的悲劇幾乎都已一種令人高興的方式解決,可她卻還是不快樂。
    在穿越之前,她不快樂,是因為她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在何方,而過去的一切又在束縛著自己。
    而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創造的,她也知道自己的未來會在何處,卻開始被未來束縛了。
    “我”呢?
    “我”在哪裡?
    “我不是禪宗的和尚。”慈心笑著搖頭,“我回答不了施主的問題。”
    “是啊,大概連佛祖都回答不了我的問題吧。”
    賀穆蘭苦澀地一笑。
    “花將軍,你有沒有自己出去走一走過?”慈心突然開口,“貧僧有個三個徒弟,因為經常出來雲游,所以經常是大的帶小的,小的帶更小的。大的那個經常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替我養弟子,總是在受不了的時候就離開我山間的那座小寺,美名其曰去尋找機緣,其實只是找個地方清靜清靜。”
    他雙手合十,對著有些怔愣的賀穆蘭繼續說道:“不瞞施主,便是貧僧自己,每天對著青燈古佛也會生出困倦之心,無法靜心參悟。每到這個時候,貧僧也會出去‘尋找機緣’,不管寺中的弟子。”
    賀穆蘭聞言總算是擠出了一個笑容。
    “那大師的幾個弟子確實是上行下效。”
    “我其實希望他們走出去,而不是坐在寺裡。”慈心歎了一口氣,“有時候人就是被自己困住了,佛門不應只是一座座為了供奉佛像而建造的、滿足信者願望以外別無他用的建築而已。”
    “大師佛法高深。”
    賀穆蘭點了點頭。
    信仰,千百年來確實是無形的東西比有形的更加重要。
    “那麼,花將軍願不願意離開你的‘寺廟’幾天,去休息休息呢?”慈心指了指天。“你看,這幾天都是要下大雨的,下雨行不了軍,連老天都在想法子給您放松呢。”
    “大師,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並沒有什麼信仰,我不信……”
    “這世上哪裡那樣的人!無論是佛門也好,道門也好,亦或者世俗也好,都有著自己相信的東西。”
    慈心笑了。
    “在佛門,它是佛祖;在道門,它是老君;在儒家,它是仁義;在將軍,那是信念……”
    “在我看來,佛祖、老君、仁義、信念,它們是一樣的東西。”
    慈心伸出手去,撫了撫賀穆蘭低下身子求教而露出頭頂。
    “和我出去走走吧。”
    ***
    賀穆蘭真的什麼都不管的出走了,只留下一封“我的心很亂,我要出去散散心”的留言。
    和她一起離開的,只有名為大紅的戰馬和慈心大師。
    那羅渾幾乎是驚駭莫名的捧著那封信,匆匆叫來了所有賀穆蘭身邊的人,驚慌失措到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在他們的印象裡,花木蘭一向是強大、自持、無所不能的。
    沮喪?不安?猶豫?痛苦?
    抱歉,那是什麼東西?他們家將軍有嗎?
    似乎“花木蘭”這個名字本身就代表著“戰無不勝”,從各種意義上。她用一種名為“堅強”的戰甲將自己包裹了起來,沖鋒陷陣,一往無前,所有人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然而現在,連這道背影都不見了。
    “都是你,肯定是你這個混蛋!”陳節一把拽住鄭宗的領子,“從你來以後將軍就變得很奇怪!你做出那種惡心的事情,將軍居然還不趕走你!你說說,你到底給將軍下了什麼蠱!”
    “你才可笑吧?你不是花將軍的親衛嗎?花將軍走的時候帶個大和尚都不帶你,可見你也不算什麼。”
    鄭宗陰測測地一笑。
    “我不過洗個衣服你就這麼緊張,我看想著惡心事情的人是你吧?”
    一定是這樣的!
    被有著斷袖之癖的親兵愛慕,又無法徹底撕破臉面而一直壓抑至今,終於受不了離開了!
    肯定是這樣!
    陳節聽到鄭宗的指控忍不住臉色一白。
    “什麼惡心!老子那是仰慕!仰慕!和你這個把頭埋在將軍衣服裡亂聞的混蛋哪裡一樣!”
    “什麼?”
    “你們別吵了!”
    袁放捂著頭,拼命地搖頭:“完了,完了,花木蘭走了,陛下會不會把我重新丟到天牢裡?他哪裡是這麼任性的人,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到底是怎麼了?錢不夠用?盧水胡人用的糧草太多?我說過我會處理錢的事情,他為什麼要走?”
    “你一天到晚就想著錢錢錢。”蓋吳咬牙罵道:“你沒來之前,我師父從來沒在意過錢的問題。不,他根本什麼都不在意。什麼錢財名聲、功名利祿,他只是順其自然,就是你來了以後,什麼都用錢來說話,一天到晚就操心師父養不養的活所有人!養不活我們,我們難道沒手沒腳嗎?”
    “你們有手有腳,可混到給別人當槍使的地步!”袁放被說的腦仁上火,冷笑道:“你們本就是待價而沽,是你們自己貪圖陛下以後可能有的賞賜才同意我的價錢,就算我之前心裡瞧不起你們,可後來我也道歉了。主公說‘文人靠的腦子,武人賣的是命’已經點醒了我,我剛要和他商量加傭金的事你就進來了,我能怎麼辦?我自己罵自己豬腦子嗎?”
    “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羅渾一頭亂麻地看了看這個又看了看那個。
    “你做了猥瑣的事情讓將軍心煩……”
    那羅渾指了指鄭宗。
    “你一天到晚拿雞毛蒜皮的小事和火長嘮叨……”
    他指了指陳節。
    陳節羞紅了臉低下頭。
    “你知道也裝不知道,因為你遲早要離開。”
    那羅渾手指移到蠻古身上。
    “老子本來就要離開,老子都快四十歲了,和你們一群毛頭小子一輩子打仗不成!花將軍答應我北涼回來以後就給我討個封賞回鄉娶妻的!”
    蠻古瞪眼。
    “你是將軍的弟子,卻不想著為將軍排憂解難,同族一來之後就將將軍拋到一邊,儼然把我們當做外人。”
    那羅渾側頭看了看蓋吳。
    因為他和花木蘭同輩,所以蓋吳等於是他的子侄輩,所以他看向蓋吳的眼神也最為不滿。
    “火長對你操的心是最多的,杏城的盧水胡人能夠分田,你們能下達天聽,哪一樣不是將軍一手促成?如今整個盧水胡人都得了便宜,你倒覺得將軍對不起你?”
    “我……”
    蓋吳咬了咬唇,悔恨地滿眼噙淚。
    “而我……”
    那羅渾苦笑。
    “於私,我是火長戰場上一起拼殺過的火伴,於私,我是護衛將軍安全的左衛率,卻連將軍這幾日心情不好都沒有發現,我才是最大的失職之人……”
    他痛苦地抹了把臉。
    “現在說這些都是無益,將軍是虎賁軍的主心骨,決不能讓他們發現他不見了,否則要生出無數事端。現在……”
    那羅渾抬頭掃視過帳子裡的諸人。
    “現在我們便是一個火的戰友,必須齊心協力,先把這件事瞞過去。”
    “那將軍那怎麼辦!”陳節越想越覺得不好,“將軍走什麼人都沒說,連營門口的守衛都說沒見到將軍,偏偏慈心大師也不見了,為什麼是慈心大師不見了?”
    他有些擔心地胡亂猜測。
    “是不是慈心大師說了什麼?是不是佛門有什麼法術,突然點化了將軍,讓他出家為僧了?”
    啊不對,應該是出家為尼!
    媽的,管它該怎麼說!
    “要是他對我們徹底失望,又被慈心大師說動……”
    “火長不是我們,他散了心,肯定會回來的。”
    那羅渾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表情。
    “關於這一點,我從來不會擔心。”

  ☆、第375章 世間百態

絕對不會讓那羅渾擔心的賀穆蘭,此刻正蹲在城門洞下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他們出來的時候下著大暴雨,現在雨勢才漸漸歇了。賀穆蘭和慈心翻過大營的營牆出來,只穿著蓑衣,到了半路只能先想著避雨,便進了來時路上路過的這座縣城。
    慈心大師一入城就不見了蹤影,美名其曰去“尋找機緣”,約定了一個時辰後在城門下和賀穆蘭相見。
    只是走的時候,他要走了賀穆蘭身上所有的金銀和可以換東西的值錢之物。
    賀穆蘭不知道慈心大師這麼做是為了什麼,但她卻堅信他是個好人,因為她見過他的捨利。
    佛門認為只有高僧才能在火化後燒出捨利,而癡染和愛染都是具有佛性和智慧的人物,那他們的師父只有更好。
    出於這樣的想法,賀穆蘭把身上所有的東西都給了他,然後乖乖在門洞下等他回來。
    這座縣城叫“秀安”,屬於魏國和夏國交界的一座小城,所以還算得上繁華,正因為繁華,所以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像是賀穆蘭這樣一個有手有腳又沒有穿的破破爛爛的兒郎坐在門洞下就特別引人注意。
    指指點點的人越來越多,就連賀穆蘭也有些架不住了。
    ‘反正是一個時辰後再見,我先在旁邊溜達溜達,等到了時辰再來就是了……’
    賀穆蘭慢慢站起身子。
    “啊,動了動了!”
    “我就跟你說他沒事,還好你沒去牽他的馬……”
    “誰知道他好好的,我看他一動不動還以為他……”
    亂七八糟的竊竊私語伴隨著幾聲失望的歎息,城門官和指指戳戳的人們都散了個干淨。
    賀穆蘭重新穿好蓑衣和斗笠,摸了摸大紅,牽著它往秀安縣城裡走。
    這匹紅馬實在高駿,而賀穆蘭又披發左衽穿著鮮卑衣衫,氣勢不似平民,許多人一見到這一人一馬,就紛紛讓了開去。
    自從賀穆蘭當上“將軍”以後,就沒有好好的逛過市集。比起三不五時就微服私訪出去一次的拓跋燾,賀穆蘭的見識和閱歷可憐到讓別人吃驚的地步。
    由於之前下雨,在市集最繁華的地方也變得十分蕭條雜亂,她看到在某片搭起來的棚子下面,一群人在頭上插著稻草,跪坐在地上,一臉麻木。
    在他們的前方,一群男人們在說著什麼,而他們的四周都圍著壯漢,眼睛一眨不眨的注意著他們,尤其是他們被綁住的手和腳。
    賀穆蘭微微一怔後才想起來這大概就是“插標賣身”,前面在談論的是賣主和人販子,而跪著的是奴隸。
    身邊的壯漢,自然是打手們了。
    見到賀穆蘭走向他們,那個正在棚下說話的中年男人對她和善一笑:
    “這位朋友要不要看看?都是夏*中的士卒,一個個身強體壯,特別能打仗,也能吃苦。”
    人販子走南闖北,一雙眼睛多利,只不過看了賀穆蘭幾眼就知道這是位鮮卑軍中的人物,而且地位不低,否則不能擁有這麼好的戰馬。
    鮮卑軍中一切以軍功說話,哪怕是將軍,若在某場戰斗中功績沒有下面的人大,下面的人也可以優先選走最好的戰利品,這是軍戶制能一直維持的根本。
    大紅就像是一張名片,昭顯了自己主人的武勇和地位。
    賀穆蘭並沒有直接參與胡夏和魏國的戰斗,只知道這場戰爭持續了兩年,期間有不少夏人和鮮卑人戰死,至於後來她跟隨庫莫提千裡救援的時候,那都已經是接近尾聲了。
    但如今戰爭已經過去一年,還有夏*中的士卒在被販賣,賀穆蘭不由得有些吃驚。
    若是戰爭的俘虜,當年應該在大勝還朝的時候早就或被贖回去,或被賜予功臣了。
    “夏國的士卒?你在開玩笑吧?”賀穆蘭露出受到欺騙的表情,“這仗都完了一年多了,夏國的士卒不都已經成了平夏戶回了各地耕種了嗎?”
    跪在地上頭上插標的男人們都聽不懂鮮卑話,又或者聽得懂卻不願意理睬,依舊麻木的像是羊羔一般只低著頭看地。
    “一看您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貴人。”那人販子看賀穆蘭並沒有走反倒問起詳細的事情,心中大喊‘生意來了’,一邊對她露出歉意的微笑一邊說:“您稍等等,我把手中的生意忙完就來招呼您。”
    儼然一派老練商人的派頭。
    那人販子和面前幾個男人商議好了價格,其中一個男人就抱著兩匹絲交給了這個人販子,從人群裡拉出一個已經看好的奴隸。
    為了確保奴隸的身體強壯,所有的男人都只裹著可以遮蔽下體的布條,此時被人一把拉起,立刻露出整個正面來。
    賀穆蘭這才明白原來這些男人跪在那裡低著頭不是因為沮喪和麻木,而是因為只要弓著身子就只能看見背部,無論是頭臉、正面還是下肢都只是個模糊的影子。
    沒有人會樂意就這麼赤身露體的暴露在大眾廣庭之下,要賣身的人也是如此。
    賀穆蘭看著那個男人用兩匹絲綢換走了一個非常強壯的男人,那男人的身材和蠻古不相伯仲,而且年紀並不是很輕,而是正當壯年的二十幾歲的樣子。
    這樣的體格和年紀,再加上渾身像是勳章一樣的傷疤,即使在虎賁軍裡也是一條好漢,可在這裡,也只能麻木的按下文書,然後被主人牽到官府去做“契”,從此打上“奴隸”的烙印。
    這並不是字面下的意思,而是真正的“打上烙印”,鮮卑人和匈奴人還帶著很深的部落制度遺留,對於健壯的男奴,通常會用烙鐵烙上屬於自己的痕跡。所以很多奴隸即使擺脫了奴隸的身份,也一輩子都要背著這個恥辱的印記生活,除非是實在活不下去了,好兒郎都不會選擇賣身為奴這一條路。
    人販子送走了一個“主顧”,吩咐一個手下“接待”不停來問情況的“顧客”,然後親自接待賀穆蘭。
    “讓您久等了。您買人是要做什麼?打仗?看家護院?種田?”
    他一邊說一邊介紹自己的“貨源”,“這些都是夏國的久戰之士,我建議您買回去看家護院或者去做私兵。像是這樣的人才去種田是暴殄天物,要種田有許多便宜的貨可以選擇。只要給他們武器和鎧甲就能上陣,當然,價格是貴了點,但貴有貴的好處。”
    “他們怎麼淪為奴隸的?”
    賀穆蘭抬了抬眼。
    “貨源你絕對放心,我是官府有過報備的人牙,並不是什麼搜掠人口的歹人。這些原本都是胡夏的士卒,在軍中糧餉自然不愁,打仗也能發財,雖然敗了,不過許多人還是沒有死,跑了回家。”
    他指了指身後。
    “但胡夏會種地的人都被官府遷到了魏境,這些漢子回了家,家裡人都沒了,家中的田地又被我國收歸了國有,就沒辦法過日子。這位陛下對胡夏的宗主很嚴,當地不甘收留這些士卒出身的漢子,他們就只能賣身了。”
    “那倒是可惜,都是好漢……”
    賀穆蘭露出遺憾的表情。
    “誰說不是呢!不過我國打仗向來是軍戶的事情,他們也只會打仗,只會打仗的人若沒有打勝,一般是活不下去的。他們還好,至少有些本事,自賣自身也能活下去,就苦了那些斷手殘腳的……”
    人販子故意說得可憐些,“我們這也是做善事,要不幫著他們找到一個好主家,指不定他們會過上什麼日子。時間久了,變成強盜也不一定。”
    “只會打仗的人若沒有打勝,一般是活不下去的嗎……”
    賀穆蘭默然地看了跪在那裡的夏國士卒。
    所以,他們是在戰爭結束一年後發現自己無法過普通人的生活,所以才想賣了自己去當護院家丁之流?
    贏了的人還有賜田和封賞、戰利品,輸了的人如何,這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弱肉強食,此乃天理。
    “這位貴人,你看中了哪幾個?”
    人販子訕笑著對她露出了一口黃牙。
    “買的多可以便宜點。”
    “我出門急,沒有帶錢。”
    賀穆蘭歎了口氣,准備轉身離開。
    “我可以把人送到您府上!拿東西抵押也可以!您可以拿這匹馬抵押,等拿來錢就換給您!您別走啊!再看看啊!”
    那人販子見賀穆蘭像是誰追著一樣越走越遠,連忙上前想要追趕,誰料賀穆蘭腳下生風,一下子就沒了影子。
    “你要想買隨時找我!我姓陸,就在這個集市做人牙!”
    人販子吼了一聲,這才轉過身連連跺腳。
    幾個跪著的男人抬起頭來看他,只見姓陸的那個露出一絲苦笑,搖了搖頭用漢話說道:“看起來是個和善的,又是軍中出身,應該不會糟蹋你們的本事。就是出來沒帶錢,好像也不是很缺人,抱歉,我已經盡力了。”
    這些男人賣身之前姓陸的是先付了錢的,若賣不掉就要砸在自己手裡。如今流民多如狗,人還沒有會耕地的牛賺錢,這種先付後賣的生意一不小心就會賠的血本無歸,陸“老板”願意先付錢讓他們的家庭度過難關,已經是很大的仁慈。
    但人口買賣就是血淚的生意,有時候哪裡有那麼多盡善盡美,沒過一會兒,又有幾個奴隸被人挑了去,但看起來並不是會善待奴隸的樣子。
    只要有主顧就不能推,陸牙再怎麼同情,也只能留下一聲歎息而已。
    ***
    接下來的時間,賀穆蘭在市集裡隨便走了走,發現即使是還算繁華的小縣城,老人和孩子的數量還是很少。
    平城轉個彎都可能遇見小孩撞到你,但在這處魏夏交界的地方,簡直就像是有什麼奇異的力量篩掉了許多人,只剩下成年的男女。
    市集裡販賣的都是牛羊、乳制品、自家產的雞蛋、棉布之類,貨品的種類實在是乏味可陳,價格也是亂七八糟。
    下雨像是提前讓賀穆蘭見到“天災”之下社會的狀態,哪怕這只是單純的“下雨”而不是真正的天災,但其中蘊含的意味就足以讓她不寒而栗。
    因為下雨,地上很少有干的地方,買賣東西的人就必須尋找“適合”的地點,否則貨物和人都會被弄髒弄濕。
    賀穆蘭見到體弱的被身體強壯的人擠走,渾身泥濘的在集市最不顯眼的位置販物。而身體強壯的人則得意洋洋,並不認為自己做的事是錯的,直到被更強壯的如此對待。
    百姓之間也彌漫著“強者”的風氣,強壯的人橫行霸道、得享一切好的資源,而身體羸弱的只能飽受欺凌,忍辱負重。
    整個社會的狀態讓人為之作嘔,更別提還有持著棍棒不時來勒索的官差。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然而倉廩實了就一定“知禮節”嗎?衣食足就一定“知榮辱”?
    至少她看到了許多穿著整齊的人去蹂/躪那些衣衫襤褸之人,樂此不疲。
    賀穆蘭價值觀讓她阻止了一次又一次的恃強凌弱,然而在被一次又一次當成神經病之後,她幾乎是落荒而逃的又跑回了門洞下,沉默無語地等待著慈心大師找回這裡。
    次數實在太多,多到了讓她害怕的地步,而這只是在短短的一個時辰裡發生的事情而已。
    賀穆蘭回到門洞的時候早就過了一個時辰,可慈心大師還是無影無蹤。
    一個時辰過去了,又一個時辰過去了,慈心大師也沒有回來。
    若不是賀穆蘭堅信他的人品,現在恐怕以為他已經攜款潛逃了。
    直到傍晚時分,天色漸黑,城門已經開始關閉落鎖,賀穆蘭依然沒有等到慈心大師,這讓賀穆蘭實在坐不住了。
    若不是慈心大師出了事,那就一定是發生了什麼。
    “請問你看到一個長這麼高,頜下有須,穿戴著蓑衣斗笠的和尚經過這裡嗎?”賀穆蘭離開門洞,開始問沿路的路人。
    “沒有。”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找和尚去廟裡啊!”
    “中午的時候好像看過,在前面化緣了來著……”
    賀穆蘭問了一個又一個的人,終於問到了一個知道的。
    “在哪兒化緣?”
    “在前面那條橫街上……不過馬上天要黑了,你是不是明天再找比較好?”說話的年輕人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眼。
    “你需要投宿嗎?我認識一家不錯的客店,我帶你去?”
    賀穆蘭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腰囊,搖了搖頭。
    “我要先找到大師。謝謝你。”
    那年輕人失望地離開了,臨走指給她慈心化緣的那條街。
    這個時代的僧人和道士通常都身負好多種職業,除了僧人和道人是他們的本職外,他們還是心理醫生、赤腳醫生、翻譯……
    以及要飯的。
    大部分有寺廟的和尚自然不會經常出去化緣,但對於慈心大師來說,化緣似乎已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按他的話來說,每次出去化緣都能化到東西,讓他對這個世界就更加充滿希望和敬意。
    當“化緣”都化不到“緣分”的時候,這個世界離完蛋也就不遠了。
    雖然賀穆蘭覺得這個說法很扯淡,但想想又似乎有些道理。
    這大概就是宗教經久不衰的原因,因為許多道理被這些“高人”用另一種方式說出來之後,確實讓這個世界沒有經歷過心靈雞湯摧殘的人們得到很多領悟和激勵。
    在這裡化緣的和尚大概不多,所以賀穆蘭不過問了三四個正在收東西回家的百姓就知道她想要的答案。
    慈心大師被街尾巷子裡的一個人家請回去救孩子了。
    “救孩子?”賀穆蘭一怔,“得了病嗎?”
    說到這個,知道原委的人家忍不住歎氣:“不是病,是窮啊。哎,大和尚也是好心,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賀穆蘭大概問了一會兒,知道了那家人的情況,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原來街尾巷子裡住著一家新搬過來沒多久的人家,丈夫在市集裡靠賣草鞋草筐之類的度日,女人身體大概不好,也沒干什麼活,偏偏家裡最近又添了個小的。
    大概是女人身體本來就不太好,吃的又少,這孩子生下來以後她就一直沒有奶,全靠喝粥喝湯度日,漸漸的大人小孩身體都不好,小孩子更是三天兩頭生病,恐怕也活不了多久。
    女人本來就生病,這下病的更重,小孩子又不見好,這家的男人更沒法子做生意,只能回家伺候老婆小孩。
    今日下午見雨小了點,那男人就到集市上賣鞋子,結果遇見慈心大師在化緣,估計上去問了問慈心大師,知道他會一點醫術,就把他請回家去治病了。
    “……治了這麼久?”
    賀穆蘭狐疑地謝過這個漢子,又開始了“尋找慈心大師”的任務。
    像這種沒有城市規劃的小縣城,巷子也是亂七八糟的,等賀穆蘭找到那條“街尾”的巷子時,天色已經完全漆黑。
    這種小縣城“宵禁”也跟沒禁沒什麼區別,因為一到天黑就真的是到處都沒有人,伸手不見五指,不是本地人根本不知道能去哪兒,完全不需要人值守就能達到路上無人的效果。
    賀穆蘭幾乎是一天沒吃東西,肚子裡已經餓的咕咕叫,又沒錢去投宿,就等著找到慈心大師好匯合,一到了門口就迫不及待的拍起了門。
    所謂“房子”,不過是個破茅屋而已,賀穆蘭拍了門以後甚至覺得整個房子都在抖。
    “慈心大師?慈心大師?你在嗎?家裡有人嗎?”
    賀穆蘭拍了拍門,卻沒有聽到一絲動靜,心中漸漸升起了不安。
    太安靜了。
    但凡有病人的人家,哪裡有這麼安靜。
    賀穆蘭鍥而不捨的敲著門,左右鄰居似乎是被驚動了,但是見到賀穆蘭帶著高頭大馬,看起來又不好惹的樣子,又紛紛將頭縮了回去。
    賀穆蘭拍了一會兒,門後完全沒有動靜,直到她已經漸漸失去耐心的時候,突然屋子裡傳來了幾聲微弱的哭聲。
    那哭聲實在是太細小了,就像奶貓在哼一般。
    賀穆蘭的眼前突然閃現魏國征討柔然時那位被同族悶死的嬰兒,心中更是一震,也顧不得會不會被當做破門而入的強盜了,當即伸腿一踹!
    咚!
    這破門不是賀穆蘭這樣的神力之人也能一腳踢開,更別說是賀穆蘭了,當下整個門應聲而倒。
    賀穆蘭鑽進滿是藥味的屋子裡定睛一看,頓時大驚失色!
    茅屋裡到處都堆著干草和四散的草制品,在稍微空曠一些的角落裡躺著一個面有菜色的女子,懷中抱著一個嬰兒。
    那女人也是稀奇,一見到賀穆蘭沖進來立刻嚶哼一聲暈了過去,滿臉都是恐懼和害怕的表情。
    但賀穆蘭此時已經顧不上那女人是什麼毛病了,因為慈心大師被整個綁著仰面朝天的躺在地上,雙眼緊閉,顯然已經人事不知。
    見此,賀穆蘭趕緊沖到慈心大師身邊,不敢隨便動彈他,只先查探了他身上有沒有傷口。
    因為慈心大師的衣衫凌亂不堪,甚至連化緣的缽盂都不在身邊,讓賀穆蘭更是覺得擔憂。
    她手部微微一個用力,將他身上綁著的草繩全部崩斷,三兩下扒掉所有束縛著他的繩子,這才開始小心的檢查。
    一番檢查之後,賀穆蘭在慈心大師腦後摸到了一個大包,根據她的經驗推斷,應該是後腦遭重物撞擊後的結果,當下掐人中、按胸口,沒費什麼功夫,就成功讓慈心大師幽幽轉醒。
    “大師?大師?”
    賀穆蘭慌張地呼喊著慈心。
    “……你是誰?”
    “什麼!大師你不認識我了!”
    賀穆蘭倒吸一口涼氣。
    要不要這麼狗血!她又不是穿的韓劇世界!
    “哦,原來是施主,我眼前全是金光,看不清你的樣子。”慈心靠在賀穆蘭的身上,努力睜開著眼睛。
    “那孩子……那孩子怎麼樣了?”
    賀穆蘭將他扶著靠在牆上,飛快的走到那婦人身邊。
    婦人手腳俱全,既沒有受傷也沒有被捆,只是蜷縮在床褥之上。整個床褥發出一種可怕的氣味,而那小孩和婦人就躺在這樣的褥子上。
    嬰兒被裹在襁褓裡,看不出是醒著還是睡著,眼睛呈現半睜半閉的狀態。賀穆蘭推了那婦人幾下,後者動也不動,她無法,只能從那婦人懷裡把孩子抱了出來。
    一入手,賀穆蘭就覺得這孩子實在是太輕了,輕到幾乎不存在的地步。
    由於屋子裡昏暗無光,她只能看到嬰兒突出的頜顴骨,鼻尖聞到的是陣陣的惡臭,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賀穆蘭將嬰兒抱到慈心大師身邊,擔憂的看著被裹在襁褓裡的孩子。
    “遇到強盜了嗎?”
    慈心靠著牆不停地動彈著自己的四肢,他被捆了太久,身體血脈不暢,尤其綁他的人明顯是胡亂綁的,所以手腳被捆的都有些脫臼的情況。
    他自己就精通醫術,自然知道這種狀態很危險,從清醒開始就給自己的手腳推宮活血,尤其是腿,現在他根本站不起來。
    聽見賀穆蘭的話,慈心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摸了摸手邊的土地。
    當然,他什麼都沒摸到,除了幾雙破草鞋。
    “人心似強盜。”
    慈心念了一句佛號。
    “我是被這家的男主人打暈的。”
    “什麼?”
    饒是賀穆蘭再怎麼冷靜,也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
    “此事說來話長,先救人要緊。”慈心用已經恢復力氣的右手從賀穆蘭手中接過孩子,慢條斯理的打開他的襁褓。
    襁褓裡髒污一片,生病的孩子出現腹瀉是很致命的,賀穆蘭當時臉色就不太好看,翻遍了屋子也沒找到干淨的衣衫,索性把自己的外衣扯了下來,隨便撕了幾大塊,先給孩子擦拭更換。
    “我去報官……”
    賀穆蘭皺著眉看著慈心大師忙活,又跑到那婦人的床鋪旁,准備將她抱到慈心大師旁邊……
    “到底是哪個不要命的,敢在秀安縣的地頭上擅闖民宅,殺人越貨!”
    一陣嘈雜的腳步聲之後,整個茅屋附近被圍了起來,而後火光大起,就在這讓人刺眼的火把包圍中,所謂的“地頭蛇”閃亮登場。
    不過是幾個穿著皂衣的差吏罷了。
    依賀穆蘭的經驗,見到這些人總沒有好事。
    果不其然,那男人看著站在婦人床前的賀穆蘭,再看看她身上被撕破了大半的外衫,不由得冷哼一聲。
    “看樣子除了擅闖民宅、殺人越貨以外,還要多個意圖奸/銀/婦女……”
    “什麼?你在胡亂說些什麼!”
    賀穆蘭直起身子,不怒自威。
    “你沒眼睛難道還沒腦子嗎?你去欺辱別人撕自己的衣服?”
    慈心大師抱著那嬰兒有些手足無措,因為他看了一圈也沒看到什麼能吃的東西,連水都沒有。
    而這個孩子已經出現缺水的症狀了。
    “你居然還敢罵我沒腦子?我在這裡當差這麼多年,換了幾位天老爺,還沒人犯了《大魏律》後這麼囂張!”
    為首的差吏一聲令下,指著賀穆蘭和坐在地上的慈心。
    “把這個漢子和那個妖僧都給我抓起來!”
    他又看了眼屋角。
    “再去看看那婦人死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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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5 20:30:29 |只看該作者
  ☆、第376章 可憐可恨

虎賁駐地。
    賀穆蘭不見了,第一個面臨的麻煩就是怎麼應付李順的事情。
    雖然陳節胡亂的用“將軍去巡查周邊的地形”搪塞過去了,但只要時間一久,傻子也會察覺到不對。
    李順似乎在沮渠牧犍不見後就對賀穆蘭有一種莫名的敵意,而盧水胡人的到來加劇了兩人之間的矛盾。很難想象若是李順發現賀穆蘭不在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情,至少參上一本是肯定有的。
    他們不擔心李順參自家的將軍,因為將軍的聖眷無人能比。他們擔心的是李順唯恐天下不亂,導致最後軍心不穩。
    軍中一旦嘩變十分可怕,那羅渾是經歷過營嘯之人,自然是不想希望生出什麼事端。
    李順的問題還沒有解決,麻煩的事情又來了。
    “怎麼辦?這文書必須要寫,否則沿路的縣城怎麼提前知道我們來了?”那羅渾拿著公函開始發愁。
    “別看我!我不識字!”
    那羅渾最大的痛腳就是他不識字。之前在黑山打仗還好,一旦成了親衛許多來往的公務就變得多了起來,而他連是誰送來的都不知道。
    那羅渾用期待的眼神看向袁放和陳節。陳節連連擺手,“將軍的印鑒倒是在我這裡,可是我不敢偽造公函啊!”
    袁放也是搖頭。
    “先不說我是戴罪之身,不能這麼做。而且我慣用左手,雙手寫字差別太大,根本無法模仿將軍的字跡。”
    “不過是一封普通的函件罷了,又不是聖旨!”被排擠到最旁邊的鄭宗膽大包天的拿起原本的幾封公函草草看過,立刻挽起袖子。
    “就按整個格式寫就行了吧?將軍的字沒什麼風骨,臨摹倒是容易。”
    “你……”
    “你行不行啊!”
    袁放等人用復雜的表情看向鄭宗,尤其是陳節,滿臉都是不相信。
    “我可是捨人!捨人便是給陛下草擬詔書、批寫不重要的公函的。”鄭宗做這個似乎是駕輕就熟,看了一下賀穆蘭的字跡,在白紙上運了運筆勢,立刻開始寫了起來。
    約莫一刻鍾後,鄭宗吹了吹墨跡,用鎮紙壓好那封書信,所有人把頭伸過來一看,各個都是嘖嘖稱奇。
    “真像!不對,幾乎就是一樣!”
    “寫的東西也是像模像樣啊!”
    鄭宗得意洋洋的對著陳節斜視了過去,“不過是模仿個筆跡而已,將軍又不是什麼大家書豪,之前又有現成的來往公函做依照,不會被看穿的。陳節,上印鑒!”
    “算你還有點用!”
    陳節瞪了鄭宗一眼,嘀嘀咕咕地從大帳的函箱裡取出一大一小兩方印鑒,加蓋在公函的末端。
    “還說又不是偽造聖旨,搞得像讓你偽造聖旨都行似的。真是聖旨,你再會仿你敢寫嗎?”
    鄭宗可不管他說什麼,只顧趴在案幾前吹著未干的墨跡和印泥,袁放則是把火漆烤化,等待墨干之後放在虎賁軍的函匣裡直接封漆,這才長長舒出一口氣。
    “這個沒問題了,等會兒李順派人來的時候直接給令官就好。”
    袁放將函匣遞給那羅渾。
    “接下來的事是,今日誰來帶著全軍操練……”
    王將軍沒來,練兵的校尉一直空缺,虎賁軍一直是源破羌和賀穆蘭輪流操練的,今日正輪到賀穆蘭。
    因為之前慈心大師說過賀穆蘭最好多消耗體力,所以賀穆蘭訓練的日子就成了虎賁軍的噩夢,行軍的時候還好,一旦像這樣因為各種原因休息的時候,一個個簡直是鬼哭狼嚎。
    一個兩個長途跋涉誰不想有個好日子休沐一下放松放松,還不知道多少士卒在半路上天天求雨呢。
    好不容易下了雨恐怕駐扎幾天,今日天卻陰了,例行的操練躲是躲不過去的。
    說到這個,所有人看向旁邊坐著的蠻古。
    蠻古在因罪貶為親兵之前曾是主將,賀穆蘭等人都是在他手中受過折磨的,陳節面淺不能服眾,那羅渾要居中策應不敢離開大帳太遠,袁放純粹是個弱雞,一圈看下來就只有蠻古能行。
    而且蠻古看起來粗豪,也不會有人想到他是在說謊。
    見到所有人都看著自己,蠻古滿臉無奈地站了起來。
    “好好好,我去糊弄一下,就說將軍去看前面雨勢有沒有毀了路算了。反正這些小兔崽子們一聽到今天將軍不來肯定高興壞了,應該沒幾個傻子關心將軍為什麼不來。”
    蠻古伸了個懶腰,隨手拿起一桿□□就走了出去。
    “天台軍那邊……”袁放看向蓋吳,忍不住擔心地說道,“這幾日不可以再有人鬧事了,否則李順一定會來找將軍的。”
    “你放心,我已經和路那羅打過招呼了。”蓋吳不自在地回應,“前幾天是我不好,我已經找他們說了個清楚。他們自有分寸……”
    “那羅將軍,盧水胡人和北涼的使臣打起來了!”
    “搞什麼!”
    袁放愕然地瞪向蓋吳。
    “不是說有分寸嗎?”
    蓋吳的臉色也漆黑,頓時按住雙刀就沖出了營帳。
    “我去看看!”
    “怎麼辦,將軍這才走了一天……”
    陳節痛苦地捂住了臉。
    “根本撐不下去啊!”
    “撐不下去你也要撐!要連你也看不到了,那才叫壞事。誰都知道你一天到晚跟著主公,形影不離。”
    袁放惡狠狠地對著陳節叮囑:“不但要撐住,你還要和平時一樣快活。實在沒事做,去把將軍的鞋子和鎧甲都拿出去擦一擦,做出你很忙的樣子!”
    “這大下雨天……”
    “我去!我去!”
    鄭宗立刻躍躍欲試。
    “滾!”
    “滾!”
    鄭宗被罵的一哆嗦,又癟縮地矮了下去。
    “我現在倒希望天晴。天晴了主公不回來也要回來了。”袁放看了看帳外的天色,搖了搖頭。
    “還好主公出去時帶了金銀,否則我還要擔心他在外面如何過日子。”
    ***
    秀安縣。
    報官的,當然是屋子主人的左右鄰居。
    這家人雖然和左右不怎麼合群,但突然闖進來一個凶神惡煞的生人,踹了屋子的門又遲遲不見出來,是個人都會去報官。
    此處雖然算是貧民窟一般,但畢竟是在縣城裡,城中出現了殺人放火的凶神惡煞自然不是小事,所以整個縣衙的衙役傾巢而出,將這裡圍了個水洩不通,就是防止“犯人”做出什麼過激的事情。
    賀穆蘭和慈心被莫名其妙的當成了“犯人”和“妖僧”,自然不可能承認。尤其賀穆蘭進過一次牢獄,那一次的結果實在是不怎麼好,導致賀穆蘭對所有的牢獄都沒有了好印象,更不想進去。
    所幸的是賀穆蘭身上的將符是銅的,沒有當做金銀珠玉交給慈心大師,眼看著官吏要對賀穆蘭刁難,賀穆蘭便出示了身上的將符,不得已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出示身份並不能脫罪,除非賀穆蘭是皇帝。那幾個縣衙的差吏還算是有些責任心的人,並沒有因為賀穆蘭出示將符就完全相信她的話,只是態度沒有那麼惡劣了,也能強忍著不耐去給慈心大師向隔壁討要稀粥爛糊,給那個嬰兒果腹。
    這個時代斷案是“有罪認定”,就是先確認那個人有罪,然後在搜集他沒有醉的證據和證明給犯人洗脫罪名,直到犯人無罪釋放。
    慈心此時的神智已經沒有那麼渙散,胳膊和下肢也恢復了知覺,開始陸陸續續的說出自己的遭遇。
    下午慈心在外面化緣的時候,確實被這個人家的男主人請去看看家中的孩子,因為這個時代僧人大部分都懂一些醫術,所以慈心只是略微猶豫了下就去了。
    這個孩子是因為長期沒有奶喝也吃不飽而得出的毛病,按照現代的說法,就是營養不良引發的肺炎,這病只有先讓他吃飽喝足才能治好,喝藥反倒會加速他的死亡。
    愛染被丟棄的時候也是一樣的營養不良,所以慈心動了惻隱之心,拿了今天化緣得的一些東西給他熬給孩子吃,也不知是不是男主人看到了他袈袋裡那些賀穆蘭放進去的金銀,臨時起了惡意,總而言之,就在慈心照顧那孩子的時候,腦後突然一痛,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所以慈心才說“人心似強盜”,他不過是一時的善舉,卻差點誤了自己的性命。好在這個人家的男主人還不算喪心病狂,沒有直接殺了慈心,否則就不僅僅是丟了財物這麼簡單了。
    就在這個時候,女主人也被慈心用苦艾熏醒,這女人膽子很小,又久病在身,被幾個態度凶惡的差吏一逼問,就什麼都說了。
    慈心說的一點也沒錯,那男主人將慈心打暈,搜刮了他身上所有的東西,包括那個銅缽在內,然後丟下一句“我實在是養不活你們了”,就這麼離開了家門。
    由於他是一個人走的,又沒帶什麼東西,左右街坊都沒注意到他什麼時候出去了,而女主人又擔心又害怕,加之得了產褥熱根本沒力氣走出房門,就這麼撈過孩子一直哭一直哭,直到賀穆蘭前來尋找慈心。
    在場的差吏一聽牽扯到“搶劫”,女主人就是人證,這案子基本不需要審就能破了,搶劫涉及到的數目不小,差吏們的眼睛一個個亮了起來,立刻就有腿腳快的衙役出去四處傳令,詳細記住了犯人的特征去城門官那打探,想要搜捕這家的男主人。
    城門已經關了許久,如果那男人沒有出城還好,遲早就要落網,如果已經出了城,沿途找尋就比較困難,說不得那筆錢財就回不來了。
    整件事讓人忍不住歎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而面對著被拋棄的病妻弱兒,即使賀穆蘭是苦主,也沒辦法逼迫他們母子兩個什麼。
    想來那個惡心的男人也是篤定慈心大師是個好人,所以才做出這樣讓人發指的事情。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好人”竟成了可欺的代名詞。
    “花將軍,真是對不住,我原本想收了你的東西,然後故意讓你身無分文獨自過上幾天,了解了人間百態,方能做到出世再入世,誰料貧僧一時疏忽大意……”
    他苦笑著摸了摸自己空懸的腰際。
    誰能想到那個一臉菜色,神態諾諾唯唯的中年男人有這麼大的狠意?
    “這下……恐怕真要……”
    賀穆蘭覺得好堵,胸口堵的快要透不過氣來。
    無論是那個得了產褥熱的女人,還是面色蒼白全身瘦的皮包骨頭的小孩,甚至整個滿布稻草的茅屋,都像是一張大網,罩的她不知如何是好。
    偏偏差吏們又有意無意的向她打聽著到底丟了多少錢,有多少金多少銀多少玉多少珠,來這裡干什麼要去哪兒是不是路過雲雲……
    “慈心大師,我是出來散心的,現在卻覺得更難受了……”
    賀穆蘭看了看已經閉上眼睡覺的小孩,有氣無力地坐在了地上。
    “不是為了那些錢,而是為這扭曲的人性。”
    “阿彌陀佛……”
    慈心輕輕拍著懷中的孩子,讓賀穆蘭看到那孩子因為吃飽而酣睡的睡顏。
    “至少他還活著。”
    賀穆蘭抬了抬眼。
    “花將軍,你出來原本就是為了看看離開軍營後的世界,你現在看到的便是了。”慈心垂下了眼眸,“我從東走到西,從南走到北,從未有一天能夠開懷大笑。你沒見過城外的亂葬崗,像是這樣的孩子,不知道有多少,有些甚至都沒有死就已經被拋了出去。我第二個徒兒癡染,便是被我出門超度時撿回來的未死之人。”
    “花將軍,軍中也許殘酷,卻還算是片樂土……”
    慈心的眼神中露出悲憫。
    “外面,才真正是人間地獄。”

  ☆、第377章 指路明燈

什麼是人間地獄,賀穆蘭怎麼會不明白。
    她已經看了三生三世了。
    可怕不是這個世道,而是這個世道的人已經全部麻木。
    賀穆蘭以前一直認為“殉道者”是個很悲涼的詞,因為獨自一人以身合道會帶來什麼的結果殉道者不會知曉。也許整個世界會因為他的“殉道”而清醒,可也有可能他的“殉道”連個泡都不會出現,整個世界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
    然而賀穆蘭到現在才真正明白,“殉道者”的殉道,應該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在你發現你和整個世界都不一致時,唯有“殉道”能真正的帶來解脫,從“一”而來,回到“一”中去,你直至死亡都是純粹的,整個世道沒有污染你,你也沒有因為世道而動搖。
    至於殉道者死後的世界會如何?那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他已經完成了他作為“人”能做到的一切。
    這是一種極致而悲壯的“成全”。
    和花木蘭相比,賀穆蘭是如此幸運又如此悲哀。花木蘭是這個世界的英雄,她的思想觀、價值觀與這個世界完全契合,所以她會沖鋒陷陣,卻不會思考“我為什麼而戰”、“這個世界是不是對的”這個問題。
    所以她能在做好自己該做的一切後淡然的解甲歸田,因為對於花木蘭來說,她的任務是“替父從軍”,她答應他的父親打完仗就回去,而她已經做到他父親從軍會做到的一切,甚至更好,而剩下來的治國、改革,都和她統統沒有關系。
    花木蘭的完滿在於她求仁得仁,她拯救了家庭和國家,然後她又有了她心目中的結局。
    也許這個世界上無數“達者”都是和花木蘭一樣的人,所以拓跋燾才最終死於懷疑和暴躁之中。一個世界的人該如何獲得超越這個世界的見識?超越的那個人是不是最痛苦的那一個?
    如果眼光最深遠的那個是一位皇帝,而這個皇帝身邊所有的人都齊心協力想要維護這種“落後”,那麼這個皇帝最終會走向什麼樣的結局……
    拓跋燾的下場就是最好的例子。
    賀穆蘭的幸運在於她獲得了花木蘭所有的武藝和作戰經驗,她因此減少了不少挫折和困難,也因此可以大大縮短花木蘭獲得成功需要的時間,可悲劇卻在於她無法獲得花木蘭獲得的那種滿足,作為一個穿越者,她只要一天還看得見這種人間地獄,她就不可能麻木,而她的痛苦就也法結束。
    賀穆蘭不知道若有其他的穿越前輩,他們是如何做到讓自己完全沉淪其中得過且過的,也許也有許多人嘗試著改變世界,最終變成了“殉道者”,也許有些變得“以夫為天”,將自己的價值觀限制在後院的一畝三分地,但這些對賀穆蘭來說都不適用。
    她只有超越這個世界的眼光,卻沒有超越這個世界的能力;她有了超越這個世界許多女人的起點,卻找不到終點在何方。
    她的光環太大、太廣,照耀的身邊所有的人睜不開眼,只能跟隨者光源而去,卻疏忽了光芒旁邊還有無數黑暗的洞口,每一條都通往不同的方向。
    在這一點上,急流勇退的阿單志奇才是最聰明的人,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出來是為了什麼,最終該回歸哪裡。
    狄葉飛、那羅渾、陳節、蠻古,全都因為她的光芒而籠罩,最終失去了讓別人看見他們光芒的可能。
    甚至於拓跋燾,因為太順風順水,他無法在長年累月的傾軋和調節矛盾中獲得更加多的歷練、更多的能力、更多的助力,而是急著一蹴而就,差點動搖整個魏國的根本。
    崔浩沒有錯,錯的是她。
    這世上有誰沒有任何私心呢?就連賀穆蘭也有私心。
    將所有的火伴像是老母雞護崽一樣護在自己的翅膀之下,又何嘗不是她的私心?她難道敢說所有火伴的晉升都是因為他們自己的能力嗎?
    那羅渾如果不是她,現在應該在黑山打滾,最終因為能力出色而獲得庫莫提的青睞,雖然那已經是很多很多年後。
    若干人如果不是因為她的舉薦,現在應該在參軍帳中學習漢人治國和行軍的經驗,開始創作自己的《若干兵法》,然後因為治理地方有功加之裙帶關系成為福澤一地的父母官兼當地的軍事將領。
    狄葉飛會領著高車人通過“征戰”獲得自己的一席之地,在大大小小的戰斗中取得勝利,最終成為西邊聞之變色的“鎮西將軍”。
    陳節、蠻古、袁放、鄭宗,這些人因為她的原因走上了另一條路,但也因為她的關系永遠喪失了自己的可能性。
    這難道不是一種更可怕的自私?
    原來她才是最大的阻礙……
    原來她活著,對於所有人來說才是一種災難……
    ***
    “曇芸,你這樣太危險了。”
    穿著白衣、商人打扮的中年人看著面前年輕的大和尚,“這裡人來人往,很容易就會被人發現。你的反噬還未痊愈,而花木蘭又是心智堅韌的強者……”
    “光越強,影越深,這世上沒有完美無缺之人!”曇芸咬著牙苦苦支撐著幻境,“花木蘭越是表現的無所畏懼、戰無不勝,她心目中的恐懼就會越大。我們想要徹底擊敗他,就得知道他最害怕的是什麼。”
    城門下,門洞裡的人來來去去,有些路過的人會好奇的看一眼這個和尚,在發現他是蹲在一個滿頭大汗的年輕人旁邊時,都露出了然和敬佩的表情。
    “需要幫忙嗎?”
    城門官終於忍不住走了過去。
    “這是剛才那個大和尚的徒弟吧?這人睡了有好一會兒了,難道不是睡著了,是暈過去了?要不要找郎中?”
    那商人用身子微微擋住後面的兩人,帶著歉意的笑容回應:“這位僧人就通醫術,他只是突發了老毛病,過一會兒就好。”
    “老毛病?”
    城門官納悶地看了看地上看起來很健康的賀穆蘭。
    “城門底下不是納涼的地方,你們最好把他帶走……”
    那商人背後汗流浹背,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了。
    像是花木蘭這樣的強者,雖然他們能利用藥物和手段讓他睡過去,但是有武者本能的反應在,只要一觸碰他,她肯定就會醒過來。
    所以他才護在這裡讓別人不能靠近,而曇芸則在不停的使用咒術讓他陷入自己最害怕的噩夢之中。
    “我們就待一會兒……”商人總算想起來什麼最管用,往那城門官手裡塞了一小塊銀錠。“現在動他怕反倒怕壞事,您就讓我們在這裡留一留。”
    那城門官收了錢臉色頓時大好,笑著拍拍他的肩膀,三兩步就離開了。
    “呼!每到這個時候,我就分外感激大魏的官員沒有俸祿。”商人自言自語地看著曇芸。
    “太危險了,我們還是走吧。那僧人隨時會回來……”
    “不過是一個野僧罷了。”曇芸閉上眼,“你莫吵我,我已經看到了……他到底怕什麼……”
    “怕自己會影響到別人的前程?這算是什麼!”曇芸以為自己會看到例如“戰敗”、“身敗名裂”之類的東西,卻沒想到是這個。
    又過了一會兒,曇芸的冷汗越來越多,身子也開始顫抖。
    “他竟想以一己之力改變這個世道……他想要戰亂不起,百姓安居樂業……他希望每一個人都能過的幸福……他想要天下大同……”
    “他是佛祖轉世嗎?”
    那商人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
    “這應該是佛祖發的願啊!”
    兩人說話用的是梵語,所以門洞下來往的過客雖多,卻無人能聽得懂他們說的是什麼。
    曇芸的人一直跟著賀穆蘭,直到賀穆蘭和慈心離開了軍營便立刻布置起來,等到看到賀穆蘭和慈心分開,便開始布置。
    他們看到賀穆蘭去了一趟集市,又在往門洞下走,便安排打扮成普通過路商人的同伙帶著迷香和一些藥物也在門洞下歇腳,並且一點點接近了賀穆蘭的身邊,拉開迷煙使她沉睡。
    賀穆蘭沉睡過去只是開始,已經早就准備好的曇芸希望能去控制住賀穆蘭,可在發現對方意志極其堅定後,便只能用“造夢”的手段讓她自己崩潰。
    他們也不是沒想過干脆綁架或殺了賀穆蘭算了,但這樣做的風險太大。先別說城門口人來人往,他們都領教過賀穆蘭的身手,不覺得自己這麼點人能夠殺的掉賀穆蘭,反倒有可能被她抓住。
    若真控制不了,也只能試試用毒了。
    曇芸顫抖了一會兒,終於收回了自己的“神通”,不敢再繼續下去。
    “你為什麼不繼續下去了……”
    白衣人傻眼。
    “我無法繼續,我和他的願是一樣的。”曇芸面如死灰地說道:“他希望胡人、漢人都是一樣,平民有晉升的渠道,貴族有自己的榮譽,他希望戰爭不會傷害到無辜之人,君王愛民如子……”
    “我們所發的願是一樣的,所以一旦我將他的信念摧毀,和他同在夢境的我,也就把自己毀了。所以我做不到最後一步。”
    曇芸神色復雜地看了賀穆蘭一眼。
    “他……他和那些利欲熏心的權貴不一樣,說不定能理解我們所做的,成為幫助我們的得力助手?不是說他和那野僧也處的挺好嗎?等他到了北涼……”
    “這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事啊!”
    商人搖了搖頭。
    “動手吧,上師給你的東西……”
    曇芸神色掙扎了好一會兒,這才取出一根長針,悄然地往賀穆蘭的太陽穴探去。
    針尖隱隱的露出綠色的寒光,讓渾身都不舒服。
    也許是因為他剛剛從賀穆蘭的夢裡出來,所以在某種意義上,他曾經與賀穆蘭共鳴過,所以曇芸的手幾乎握不住那根針。
    ‘我這是要殺自己啊……’
    他想。
    針尖已經離太陽穴不過寸余。
    ‘我這是對自己在下手……’
    “噗嚕嚕嚕……”
    猛然間,韁繩一直纏在賀穆蘭手上,剛剛還同樣陷入昏睡的紅馬突然使勁擺動起自己的脖子,飛起一蹄就踹開了剛湊過來的曇芸。
    “啊!”
    曇芸被擊落在地上,毒針掉在手邊,臉上露出苦楚的表情。
    可再仔細看看,那苦楚中的表情裡卻又帶著一絲如釋重負。
    迷煙不分人和馬,所以大紅也中了招。由於馬是站著睡覺,外人也看不出這匹馬有什麼不對勁,只覺得很溫順罷了。
    而如今這匹“溫順”的馬卻壞了事,不但一腳踹開了曇芸,還因為韁繩亂動牽動了賀穆蘭的手,讓她成功轉醒了過來!
    商人見紅馬居然突然發起了瘋,連賀穆蘭都醒了,頓時大驚失色。但他們這群人慣於各種喬裝改扮,這種事產生的驚慌不過一瞬,所以他一邊不著痕跡的上前攙扶起曇芸,一邊還裝成憤慨的表情喋喋不休:
    “這是什麼破馬,怎麼養的!怎麼突然跳起來傷人呢!”
    賀穆蘭剛剛轉醒,還未從半睡半醒間清醒,人和馬畢竟是不同的,這時看到大紅踹飛了人,又有人對自己譴責,反射性地道歉:“還真是對不住,我這馬是戰馬,不和人親近,所以……”
    “算了算了!我們也是看你睡死了怕你有什麼毛病,沒事就好。”
    商人攙扶起曇芸。
    “大師你沒事吧?走走走,我們離這瘋子遠一點……”
    賀穆蘭剛剛還沉浸在自己的噩夢和掙扎裡出不來,這時候看一切都像是還在夢中。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見到了慈心大師,有沒有抱過那個小孩。
    她瞇起眼看了看天,雖然天上還在飄著雨絲,但確實是在白天,和她黑夜時茫然地敲響那座民宅的天色完全不同,可再看看身邊的人來人往,卻又覺得全部似曾相識。
    到底是我剛才在做夢,還是我現在是在做夢?
    賀穆蘭迷茫地眨了眨眼。
    一旁的大紅對著攙著和尚走遠的商人不住的“噗嚕嚕”,然後將自己的頭伸到賀穆蘭的腦袋旁邊,不停的用舌頭舔她的臉。
    馬匹舌頭滑膩又濕熱的觸感讓賀穆蘭一下子清醒了過來,伸手推過大紅的腦袋:“別鬧了,我出來沒帶糖。你怎麼會傷人?我記得你脾氣一直很好……”
    她甩了甩腦袋,頓時察覺出一絲不對勁。
    可再抬頭望去,哪裡還有什麼人?
    “你醒了?醒了就快走!你在這裡睡了許久了!”
    城門官見賀穆蘭醒了,走過去呼喝起來。
    “你的同伴說你得了急病,我看大概只是想讓你多睡一會兒。小伙子趕路不要太拼命,何況你還帶著這麼好的馬,要不是他們在你身邊看著,你的馬都被人牽走了……”
    “我的同伴?”賀穆蘭狐疑之心越來越重,“誰告訴你他們是我的同伴?”
    她甚至連他們的長相都沒有看清。
    “那行商說的,還說你得了病,需要那僧人治,所以一時半會不能走……”城門官神色也緊張起來。
    “不是嗎?那他們還幫你看著馬!”
    賀穆蘭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被韁繩勒出來的痕跡,大紅的韁繩總是比其他馬的要長,因為它是唯一一匹可以不用韁繩來控制的戰馬,所以韁繩更多的用處像是牽狗的繩索一般牽引它的方向。
    賀穆蘭的表情變得沉重起來,開始在那兩個人剛才出沒的地方尋找,最終找到了一根長針。
    賀穆蘭太熟悉這根針了,她去見袁放的時候,白鷺官們就在她的頭發裡塞了這麼一根玩意兒,這種針的尖頭一般都抹了毒。
    她冷著臉撕下一塊衣襟,從地上將這根針撿起來包好塞進馬鞍邊的行囊,重新站直了身子打量四周的情況。
    “原來你是為了救我才傷人……”賀穆蘭摸了摸紅馬的脖子,又用臉去貼它的。“你真的很好,大紅。”
    大紅神色溫柔的磨蹭了一下自己的臉,發出一連串滿足的“噗嚕嚕”聲。
    它無論什麼時候都是不張揚的。
    待賀穆蘭將頭從大紅身邊抬起時,眼睛裡閃露出驚人的寒芒。
    有人時時刻刻准備對付自己,並且變化多端手法多樣的事實,實在讓人愉快不起來。
    尤其是剛才的噩夢,一趟好好的“放松”之旅卻變得更加讓人壓抑。
    那樣的噩夢,光靠賀穆蘭一個人,當然是走不出心結的。
    但幸好,她有著光輝的指路燈。
    作為誤入這個時空的穿越者,這個時代有更好的人物作為她的標桿。如果說她已經陷入迷惘無法掙扎的話,那麼還有一個生來就注定要和整個世界對抗的妄人,已經走的很遠了。
    “我說我想要御駕親征的時候,往往我只是想指定一個合適的對象去罷了。但人人往往都在擔心我御駕親征的事情,所以反倒會妥協我妥協後的結果。”
    “我知道改革沒辦法那麼急,我最好的預期不過是後天,但我表現出迫切的希望今天就開始的樣子,他們會讓我拖延到明天。那麼我已經是勝了。”
    “我當然知道這樣很困難,所以我需要尋找並肩作戰之人。花木蘭,我不在意你是不是女人……”
    “如今若再有人告訴我一國之君該如何如何,我便會回他‘你自己做個一國之君給我看看啊。按照你說的一國之君一定會成為明君的方式,去建立一個國家給我看看。”
    這位狂妄的先行者已經預感到了有多大的阻力,卻從來不將它們認為是痛苦,而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和他們跳舞。
    你進,我退。你退,我進。
    優雅的共舞,充滿智慧和妥協的曲折,也不失為一種前進的方法。
    最重要的是,那位陛下曾說過:
    “——你不必擔心那麼多,因為他們都要聽我的。”
    至於那羅渾、狄葉飛,以及更多更多的人,她承受的那些壓力,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經有人給了她答案。
    “對於普通人來說,我們根本顧及不到我們會變成什麼樣的人,會怎麼死,會如何殺敵。我們只是為了跟上你們這些老天眷顧之人,就需要精疲力竭去追趕了。”
    “我只是想,至少有一次……我能讓花木蘭也依靠我們一次……”
    那位溫柔的火長如此說著。
    “這就是我們這種普通人的尊嚴。”
    ***
    “至少讓所有人能依靠我一次……”
    賀穆蘭捂著眼,忍不住像個瘋子一樣大笑。
    “哈哈哈哈!原來再怎麼強悍,我也不過是個普通人罷了。我是為了什麼把自己當成救世主的啊!”
    “喂,你笑什麼!”
    城門官汗毛直立地看著賀穆蘭,像是看著一個瘋子。
    “好了就快走!別一直杵在這裡!”
    “請問我睡了多久?”
    “你出去晃一圈回來到現在,已經過去大半個時辰了。”
    賀穆蘭點了點頭,牽著馬走出了城門,一直走到那片市集,看到棚子下跪地還在自賣自身的夏國士卒,才真正確定自己確實來過這裡。
    她甚至看到那位姓陸的老板眼睛一亮幾步追了出來,而她只能對他搖了搖頭離開。
    賀穆蘭按著記憶去尋找那條打聽到慈心的長街,卻發現根本就沒這條街存在,也沒有那些街景。
    至於結尾巷子裡的人家,則更像是她想象出來的場景。
    她是在市集閒晃無果之後回到門洞時糟了暗算的,說不定連那場噩夢都是那個和尚弄出來的。
    曇無讖和慈心相交一場,只要找到慈心,說不定就能知道一些東西。
    她就說,慈心那樣本性開朗幽默之人,為何會說出“人間就是地獄”這樣的話。愛染被他養的外柔內剛,堅持本心;癡染被他養的隨遇而安,毫無畏懼,這些都是長期耳濡目染下的結果。
    一個僧人若認為這個世界是個地獄,又何必在地獄裡行走,並且樂此不疲?必定是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希望,認為會變得更好,才會出來“普度眾生”。
    “施主,你看見什麼了沒有?”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賀穆蘭的前方傳來。
    賀穆蘭啞然失笑,為這熟悉的聲音而快速前行。
    “我……我就看見了一個缽。”
    開門好奇張望的男主人不安地開口回答。
    “不,你看見的不是缽,而是你成佛的機會。”
    慈心滿臉莫測高深。
    “我……我不要成佛,我不要死……”
    男主人已經嚇傻了。
    “這是一個缽,又不是一個缽。若你往裡面放了什麼東西,你會聽到‘咚’的一聲,那聲音便不是聲音,而是你的善舉。你因為做出了善舉,而證明了自己有著佛性,有佛性之人,便可成佛。”
    慈心拖缽而笑,一臉慈祥。
    “我並不是在乞討,施主,我是在尋找‘緣分’。當你回應你的緣分時,你已成佛。我是在給你成佛的機會,回應你的緣分啊。”
    “啊……哦……原來是這樣……”
    男主人莫名地點了點頭。
    “您等等,我去看看還有沒有吃的。”
    沒過一會兒,男主人往那缽裡倒了一小碗栗米,而慈心道了一聲佛號,站在門外為這家人念了一遍經。
    慈心誦經之時,無論是這家人也好,還是站在幾步之外微笑打量的賀穆蘭,都感受到了那股安寧。
    “我不是在乞討,而是在給你成佛的機會。”
    “在佛門,那是佛祖;在道門,那是老君;在儒家,那是仁義;在將軍,那是信念……”
    “若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
    慈心念完了經,和這家人說了一些祝福的話,又問了一句:“請問現在是什麼時辰了?貧僧還和人有約……”
    “現在已經是未時了,大師,你已經遲到了半個時辰。”賀穆蘭幾步走到慈心身側,朗然大笑。
    “所以我只好來找你了。”
    “阿彌陀佛……”
    慈心笑著回身。
    “不知施主在這段時間,可有好好休息?”
    “唔,休息倒是休息了一會兒,不過命差點沒了。”
    賀穆蘭笑著看了眼他掌中的缽盂,為那缽中的“佛性”滿心歡喜。
    “看來施主又有奇遇……”
    慈心將缽中的栗米倒入腰上的僧袋裡。
    “先別說這個,大師還是把我的財物給我吧,我有點事情要做……”
    賀穆蘭伸手一攤。
    “什麼財物?”
    慈心莫名地瞪大了眼睛。
    “施主莫非是在發夢,我是出家人,怎麼會拿施主的東西?”
    “大師你這就不厚道了,明明是你……”
    “哎呀,施主一定是記錯了……”
    “喂,喂,大師你別走!我現在身無分文!”
    “將軍可以去求求緣分嘛,反正我是真的沒有。”
    “大師,大師我真餓了!”
    “那正好,我化了這麼多米,和將軍去路邊換一碗粥吧。”
    “別啊!喂!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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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8章 天王護法

木有錢的生活很新奇,所謂的“野僧”也有野僧的過法,讓賀穆蘭大開眼界。
    餓了化緣換取吃的,渴了就去客店討碗涼水,站在藥鋪門口為沒錢醫治的百姓看看病,順便搶一下郎中的生意,可以說,僧人全是靠著別人的“善意”而生存。
    “你問我覺不覺得這個世界是個地獄?”慈心為一個失去了親人的人家念了遍《涅槃經》,聞言錯愕道:“那你以為你現在嘴裡吃的、喝的,都是魔頭給你的嗎?”
    “呃……”
    “在大多數情況下,一切都是善的,否則這個世界早就已經不存在了。將軍為何而戰?君王為何而治?虎獸吃飽了肚子尚且不會襲擊人,您又為何覺得這個世界是個地獄?”
    慈心撫了撫胡須。
    “是和您之前的奇遇有關?”
    賀穆蘭點了點頭,說出之前自己的噩夢,遇見的幾個奇怪的僧人,又掏出那根毒針遞給慈心。
    慈心聽得臉色沉重,過了半晌才呼出一口氣來。
    “貧僧並非天竺本土來的僧人,而是在普通的寺院裡長大,只不過喜歡到處游方,所以見的比較多些。施主恐怕不知,佛門自己對‘佛性’的爭論之激烈,都已經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小乘、大乘、各種宗派、各種‘成佛’之法,幾乎可以讓一個普通的僧人變的混亂。”
    “我到過很多地方,有見到燒指以明志希望成佛的,有見到刺瞎自己眼睛以求‘明性’而成佛的,有見過光腳效法西域僧人苦修而成佛的,也有追求男女之道雙修以成佛的。人人都在追求成佛的方法,發的願也越來越大,卻唯獨做不好一個‘人’。”
    慈心歎氣。
    “僧人僧人……做僧人有什麼不好?今日你斥我是‘偽經’,明日你說我是‘假說’,佛門慈悲為懷,戒嗔戒妄,這才是立世的根本啊。”
    “大師說的不錯,你的意思是,這曇芸也是……”
    “天竺有王,名為‘阿育王’,以大乘佛教治國,佛教經文謂之曰‘法王’,或‘轉輪王’,傳之中土,名為‘天王’,天王護法,治國傳教,名為‘天王治國’。此法傳入晉時,也為中原所用,羯人石虎曾自號‘大趙天王’,秦姚興自稱‘姚天王’,便是用了天王制治國,認為自己是佛祖降世而成的‘天王’。你若說有一群白衣人輔助僧人行事,那大約是‘天王’派的僧人,如今他們在北涼最為活躍。”
    “僧人原本是出家修行的,但因為阿育王曾成功的讓天竺的佛法興盛,佛門在那段時間得到了極大的發展,就有僧人認為‘天王’護法對於佛門的興盛非常重要,並積極的推動僧人入世和干涉朝堂,尊崇最強大的領袖成為‘天王’,最終為佛門一統而掃清道路。”
    賀穆蘭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情,可見這種事在佛門中也有分歧,而慈心屬於中立溫和的那一派,所以才能說得這麼不著煙火氣。
    “這在如今的佛門,已經獲得了不少人的認同,成為了顯學。曇無讖大師性格古怪,佛學驚人,卻也是‘天王派’的僧人。你說蓋吳所說的那個僧人發了那般大的宏願,那應該是淨土宗的天王派僧人,希望天下一統之後實現眾生平等。”
    慈心搖了搖頭。
    “這人已經入了魔。”
    “為何這些僧人這般強大?”賀穆蘭想起那群白衣人,她曾和他們在寺中交過手,所以更加了解他們的可怕。
    “那些白衣人也是僧人?”
    “那些是‘法護’,屬於天王身邊的護法之人,類似於佛門的保護者。一旦他們找到認為是‘天王’的人,就會去效忠與他,並不專門為哪個僧人服務。當年大秦天王苻堅、大趙天王石虎都是法護效忠的對象,可惜都失敗了。”
    慈心頓了頓。
    “‘天王’並不好找,如今魏國和宋國為諸國最強,魏帝和宋帝自然也是‘天王’的最佳人選,可惜魏國雖然崇佛,但如今的魏帝身邊早早就有崔浩和寇謙之兩位領袖,而這位陛下似乎是個實用者,外儒內法,而且非常……”
    慈心神色古怪地想了想,用了一個稍微“委婉”點的詞:“……節儉,不願意用大量的銅在造佛上。所以鮮卑貴族大多是用著私財供養佛寺,魏帝卻很少參與這種事情。”
    賀穆蘭了然地點了頭。
    要摳門的拓跋燾花那麼多錢發展“天王制”,他情願拿那錢去養軍隊。
    “至於劉宋,儒生排佛由來已久,佛教是胡人傳入,正統歷來認為佛門是‘胡門’,那位宋帝又體弱多病常在深宮,這和‘天王’的特征並不相符。天王需要能征善戰、又能感召佛性,他連騎馬打仗都不成,自然不會是天王。”
    “魏帝和宋帝都不可能成為‘天王’,而河西地處東西交匯,北涼十分強盛,西域來的僧人眾多,國主沮渠蒙遜英明勇武,便成了‘天王派’僧人的陣地。”
    “你是說,佛門認為沮渠蒙遜是‘天王’?”賀穆蘭不可思議地說道:“可是他都已經六十多了!”
    “沮渠蒙遜當然不是‘天王’,他只是尊崇佛教,卻不願意完全推行‘天王制’治國,依舊重用儒生,為兩位嫡出王子啟用漢人的先生,接受漢人的治國之道。”
    慈心壓低了聲音,“曇無讖大師懷疑兩位王子都死於非命,和那些人不無關系。正是因為他害怕越陷越深,才跟隨沮渠牧犍來了北魏,伺機離開北涼……”
    賀穆蘭倒吸一口涼氣。
    沮渠蒙遜的長子和次子都是孟皇後所出,身體強健且十分英武。
    長子沮渠政德多智,次子沮渠興國善戰,皆是文武全才。匈奴人起漢名都起的晚,從兩個孩子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沮渠蒙遜對他們的期待。
    可就是這兩位王子,全都英年早逝。
    長子沮渠政德是在攻打柔然時中了陷阱而亡。次子沮渠興國也是中了陷阱被西秦俘虜,國主不但不敢殺他,甚至還把女兒嫁給他,可見他的了得。
    可惜赫連定滅西秦的時候,這位王子不知為何莫名其妙混在了宗室堆裡,連自己的身份都沒報出來,就被當做西秦宗室殺了。
    北涼原本厲兵秣馬想要發兵去救回世子了,這件事一出立刻國內大亂,三王子沮渠牧犍成功上位來北魏出使,而赫連定成為北涼的仇人,以後會釀成什麼苦果還不得而知。
    “所以,佛門現在是要扶植沮渠牧犍?”賀穆蘭仔細想了想,“他是敦煌太守,支持佛門僧人在敦煌開佛窟、建佛像,甚至和我國穎川王立賭約想要他在敦煌建佛像,又有曇無讖大師陪同,也許是……”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一個游方的野僧。”慈心調整了下坐姿。“不過三年前,孟皇後的幼子沮渠太平改了名,成了沮渠菩提。”
    “你是說,有可能這位王子也是佛門扶植的‘天王’?”賀穆蘭皺起了眉頭,“還是沮渠蒙遜為了保護這個唯一的嫡子?”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一個游方的野僧。”
    慈心繼續重復。
    “大師這位游方的野僧,未免知道的也太多了!”賀穆蘭陰測測地說道:“大師難道不知道,知道的太多,總是會沒命的嗎?”
    “阿彌陀佛,施主不要這樣對我笑,我會害怕的。”慈心不安地扭了扭身子,“我什麼都不知道,是施主自己猜的。”
    “哼哼,不想死的話,就乖乖把錢拿出來!”
    賀穆蘭凶神惡煞地跳了起來,指著慈心大叫了一聲。
    “我……”
    啪!
    賀穆蘭剛剛還沒威風幾秒,只覺得腦後一陣勁風襲來,直逼後腦勺,頓時驚得渾身肌肉緊繃,微微晃了晃腦袋想要偏過去。
    可只是不到一秒的時間,賀穆蘭突然想起來暗器如果被自己讓開,就會直逼她身前的慈心,所以賀穆蘭不得不一邊做出高難度的下腰動作,一邊翹起一條腿將慈心提到一旁。
    咚!
    咚!
    賀穆蘭和慈心雙雙倒地,那暗器打到了兩人靠著的牆上,不知道滾到了哪裡去。
    由於之前有毒針事件,賀穆蘭一刻都不敢放松,從地上爬起身立刻就往暗器襲來的地方跑去。
    而慈心哼哧哼哧地爬起身,看著那牆上的凹陷若有所思,開始在四周的草叢裡摸索起來。
    賀穆蘭身上沒有錢,慈心又只進不出,兩人吃了點稀粥便找到這處破敗的火正廟躲雨。
    好在這破廟旁邊還有些新鮮的草,否則大紅也要餓肚子。
    正因為下起了雨,賀穆蘭和慈心才不得不在這裡盤桓,而後才有空閒功夫說起佛教之爭。
    誰料那群人竟然陰魂不散,竟連這裡都找了來!
    慈心在草叢裡拿出一顆圓球,舉起來看了半天。這時候賀穆蘭找到了凶手所在的地點——不遠處的一棵大樹。
    “你給不給我下來!”
    “我我我就不下來!”
    “不下來是吧!”
    賀穆蘭看了看這棵樹的大小,抬手拔出腰間的磐石,對著樹干狠狠一劈!
    只聽得一聲大響,樹干上被砍出了一道裂痕,但明顯離被砍倒還有很大的距離。那樹上的男人看見賀穆蘭費了這麼大力氣只劈出一道痕跡而已,忍不住哈哈大笑:
    “哈哈哈!你慢慢劈!你當這是砍柴嗎?哈哈哈哈……”
    賀穆蘭冷哼一聲,還劍入鞘之後,突然活動了兩下筋骨,對著那棵樹沖撞了起來,不停的用肩膀去頂那處裂縫。
    “大師還說讓我多動,我想起來今天都沒怎麼動。”
    整棵樹開始搖晃。
    “喂,你難道是熊嗎?還是黑熊精變的?”樹上的男人嚇得只能抱住樹上的枝杈,“你到底是人是精怪!啊啊啊啊!”
    賀穆蘭猛力地對著那處裂痕撞了四五下之後,那棵榆樹終於直接倒下,連帶著那個男人也摔了個七葷八素,半天爬不起身。
    “痛痛痛痛……我說那和尚你居然見死不救,好歹我也算救了你……”
    “什麼救不救!”
    賀穆蘭三兩步走到那個男人身邊,一把抓起他的領子,將他提了起來。
    “咦?”
    賀穆蘭看著這個小年輕的臉覺得有些面熟,一時又想不起來。
    “你是誰?為何要對我用暗器?”
    “你管我是誰!老子路見不平,拔……拔……什麼相助!你一個有手有腳的大男人,居然欺負游方的和尚!和尚能有什麼錢,你連和尚都打劫,簡直是喪心病狂!”
    “你少給我顧左右而言他,誰指使你來的?佛門?北涼?”
    賀穆蘭將他提的離開了地面,只能慘叫連連。
    “你還說你不是野熊精!哎喲我的娘啊!我今天真晦氣!”
    “施主,他大概不是刺客……”慈心見到幾步外的樹都倒了,連忙三兩步沖上前來,將手中的彈丸遞給賀穆蘭看。
    “這只是個木彈,小孩子彈弓上用的。”
    “誰是小孩子!老子只是怕弄出人命才沒用鐵蛋!老子的彈弓彈無虛發,一頭牛都打的死……”
    “嘴巴干淨點,別老是老子老子,你是誰老子!”
    賀穆蘭一巴掌拍下去,把那小年輕丟到了地上。
    “大師,看樣子只是誤會。”
    賀穆蘭松了口氣。
    “但在外面不但散不了心,因為這群人還弄的提心吊膽,我們還是回軍中去吧。”
    “等雨小了些……”
    “軍中?你們是鮮卑人?和尚也能當兵了嗎?”
    地上的年輕人捂著屁股坐了起來,抬頭看向兩人。
    “你不是打劫他?”
    他伸手指了指賀穆蘭,又指了指慈心,肩膀一頹。
    “那我豈不是差點白傷了人?”
    “你做事如此莽撞,若是撞到一個心狠手辣的手上,又或是真是打家劫捨的強人,此刻怕已經死了。”
    賀穆蘭板著臉訓完他,看了看那棵樹,只覺得自己最近太容易動怒,變得一點都不像她,這也是要命。
    “你們住了我的屋子,還在我家門口打家劫捨,我能不管嗎?”
    那年輕人罵了句晦氣,站起來卻不敢多言。
    看樣子是怕了賀穆蘭了。
    慈心上前檢查了那孩子一番,發現他只是身上有些擦傷,總算是松了一口氣,又接下身上的僧袋,把裡面的栗米全部倒在他衣服的下擺上讓他兜住。
    “這些給你壓壓驚吧,我們要回去了,也用不上了。”
    賀穆蘭習慣性去掏袖袋,這才想起來袖袋裡東西都給了慈心了,忍不住對天翻了個白眼。
    “我就給不了了,我東西全給你拿去了。”
    “原來你才是強盜……”年輕人嬉皮笑臉的兜住了米,“我叫高金龍,是個四海為家的游俠兒,謝啦,大和尚!”
    “阿彌陀佛,貧僧法號慈心。”
    “高金龍……怎麼聽著這麼熟?”
    賀穆蘭皺起了眉頭,突然一擊掌。
    “啊!高金龍!你怎麼不在梁郡!”
    那高金龍原本還在嬉皮笑臉,一聽到賀穆蘭的話立刻蹦了起來。
    “見鬼,你真是野熊精!你怎麼知道我是梁郡來的!”

  ☆、第379章 行善積德

後世的高金龍是梁郡的游俠首領,賀穆蘭搭救崔琳的時候起了很大的作用,後來賀穆蘭曾經撞見過他偷販私鹽,對他便有了更深刻的印象。
    好在賀穆蘭印象裡“鹽”就是個普通玩意兒,並沒有嫉惡如仇到義正言辭的教訓高金龍的地步,否則換了這個時代的人,遇見販賣私鹽的就沒有這麼淡定了。
    但這個時候的高金龍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小伙子,賀穆蘭卻已經有了中年人的穩重和氣度(喂),加上之前那一撞讓高金龍心裡極為震撼,所以賀穆蘭連哄帶騙,不過三兩下的功夫就弄清楚了他為什麼在這裡。
    高金龍家世代居住在豫州,原本是宋國人,先帝打下南方時被僑居到梁郡,分了幾十畝田耕種,也還算過的過去。
    他從小斗雞走狗,不愛讀書只愛習武,但習武也不算特別突出,因為打仗的緣故偌大的家族破敗到無人的地步,唯有父母依舊健在,過的也算是安樂。
    得到魏國分下來的幾十畝地以後,高金龍洗心革面,幫著父親耕地種田,誰料前年夏天一場瘧疾帶走了他父親的性命,他母親也受不了打擊病倒了,高金龍無法,只好賣了家中的耕牛為母親治病。
    這樣一來,家中幾十畝地勢必荒廢,而雪上加霜的是,根據魏國的律法,但凡僑民無力耕種土地時,曾經的土地必須要收回國有,重新授予其他僑民。
    高金龍家原本是父子二人加一只牛,從南方遷到魏國的漢人,十五歲以上的男丁二十畝地,十一歲到十五歲之間的是十畝,牛也是二十畝,這樣一來高金龍家有五十畝地,可自他父親一去,牛又被賣掉,地就會沒了大半。
    他阿母為了保住家中的田地,拖著病軀重新改嫁,招贅了一個男人回家種田,然而高金龍和這個男人根本處不好,兩人三天兩頭就為了瑣事打架,其母的病症越來越厲害,高金龍為了母親,最後只好忍氣吞聲,任憑那男人怎麼動手也不敢回手。
    到了去年,那男人越發變本加厲,高金龍的母親畢竟是向著兒子的,又怕兒子正值血氣方剛的脾氣鬧出人命,便向官府提出“休夫”,將那個入贅的男人給休了。
    被休的男人得了十畝田地以作補償,算是“協議離婚”。
    高金龍原本以為這一切到此就結束了,誰想到這個男人居然卑鄙到去官府舉報,說是他家的牛和男丁都已經沒了,按照律法應該將田地收回,僅僅留下成年男丁該有的二十畝。
    “授田”這種事屬於“移民”後的獎勵,向來是民不舉官不究,尤其高金龍家每年該交的賦稅從來沒有少過。
    可惜是高金龍家自從招贅了這個男人回來之後,這男人經常往自己家裡私運一些糧食,加上兩個男人五十畝地也種不完,一直是花費糧食請鄉裡的壯丁“幫耕”,耕牛也沒了,賦稅就遠沒有其父在時交的那麼准時。
    因為這一場官司,高家只剩下了二十畝地,高金龍年輕氣盛跑去那男人家大鬧了一頓,將那男人揍了個半死,揍完之後心中又驚又慌,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鬧出了人命,只能逃回家中。
    高金龍的母親知道兒子可能鬧出人命,連夜收拾包袱讓他兒子先逃,於是乎高金龍就這麼莫名其妙的背上包袱出了梁郡,開始了四處流浪的日子。
    他原本就做過游俠兒,和一干游俠兒朋友混的不錯,後來輾轉打聽到那男人沒死,但是右腿廢了,因為聽說高金龍去做了游俠,害怕他真的殺人,也不敢報官。
    他母親的病從春天過去後就好了,家裡的地也有母親請的“幫耕”打理,似乎有他沒他都一樣。
    高金龍一面覺得自己實在是不孝不敢回去見母親,一面又覺得那男人家怕的就是他成了“游俠”,不闖出些名頭都不好再回鄉去,就在外面這麼蹉跎至今。
    這實在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浪蕩子的故事,卻讓聽了的人不勝唏噓。
    至少賀穆蘭知道了高金龍日後的“名聲”,更覺得世事弄人。
    所謂游俠兒,不過是一群小混混罷了,混的好的是“俠”,混不好的是“游子”,薛安都那樣的能成事,概因身後有著大族的家庭支撐。
    更多的都像是高金龍這樣,坑蒙拐騙偷,能混一頓是一頓,住的是破廟山洞,睡的是幕天席地,吃著糠喝著稀。
    但高金龍好歹還有著一腔俠情,能在自己像是“打劫”和尚時憤然出手,能顧及人命改用木彈,在七八年後還能帶著一幫游俠兒試圖挽救梁郡,而不是因為梁郡當年的舊事遷怒別人……
    上天讓她再見高金龍一定是有所原因,所以賀穆蘭稍微想了想,就和躺在地上的無賴小子說道:“我知道你,是因為我父母也剛剛僑居梁郡不久。不知你聽沒聽過我的名字,我是懷朔的花木蘭。”
    高金龍原本被賀穆蘭用各種手段制的服服帖帖,躺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聽到賀穆蘭的自我介紹後驚得“哎喲”一聲,整個脖子僵直著像是烏龜一般往上直伸,簡直可笑至極。
    他就保持著這樣可笑至極的姿勢伸著頭在地上看他。
    “您是虎威將軍花木蘭?哎呀難怪您這麼強!花將軍收不收徒弟?我一定跟在你後面好好學武!”
    這高金龍也算是有趣,抓到桿子就往上爬,就連一旁聽著的慈心都笑了。
    “那你阿母怎麼辦。”
    賀穆蘭沒有笑,反倒正色問他。
    高金龍整個人頓時頹然地又躺倒地面。
    “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你現在有方了嗎?所謂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你可有薛安都一般濟世安民的本事?”
    賀穆蘭又接著追問。
    “花將軍您不是鮮卑人嗎?怎麼漢話說的比我還溜,還拽文!”高金龍齜了齜牙,“我哪能跟薛大俠比,薛大俠振臂一呼,上萬游俠兒齊齊回應,像我們這樣的小嘍囉,連湊都湊不上前去……”
    他心中沒了希望,反倒破罐子破摔。
    “今日冒犯了將軍是我有眼無珠,要殺要剮,您看著辦吧!”
    這個時代的人十分樸實,樸實到賀穆蘭有時候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的地步。
    如果擱在後世,有一個人站在你面前告訴你“我是中/央/軍/委的某某某”,你第一個反應一定不是“久仰大名”,而是“真的假的?身份證拿出來看看,□□呢?其他證有沒有”之類。
    至於“要殺要剮”這種話更是沒弄清對方是誰之前更是提都不會提。
    然而賀穆蘭曾經很多次報過自己的名號,從未有人懷疑過其中的真假,除了有一次地方閉塞不知道花木蘭是誰,其余時候都得到了讓人滿意的效果。
    這是一個還相信“千金一諾”的時代,也是一個注重榮譽,不會隨便拿自己的名聲開玩笑的時代。
    也許這個世道確實有很多讓人不盡人意的地方,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卻比後世要大的多。
    大約就是這種人和人之間最基本的信任,讓賀穆蘭每每感到沮喪之時,又能迅速的振作起來。
    聽到高金龍的嘀咕後,賀穆蘭忍不住一笑,用腳尖踢了這個憊懶的家伙一下。
    “我阿爺阿母都隨我回到京中去住了,我家是軍戶,因為遷徙到南方耕種荒田有功,被賜了一百畝地,我長期在軍中打仗,家裡的田地都是我阿爺請鄉人幫耕的,如今阿爺也去了京中,恐家中的田地就這麼荒蕪……”
    賀穆蘭看著眼神裡突然閃耀起不敢置信之色的高金龍,帶著笑意說道:“你家田少,我家田多,你我兩家又都是僑居梁郡之人,合該互相照顧。我給你寫上一封書信,你拿著我的書信回到鄉裡,和當地的鮮卑大人報備,便替我家照顧那百畝良田吧。”
    “此話當真?我……我種不了這麼多的地啊!”
    賀穆蘭點了點頭:“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願意救大和尚,可知心眼不壞。我和你在此結識也是緣分……”
    慈心聞言微笑著摸了摸胡須。
    他不知道後世“我們有緣”都已經被用爛了,在這個時代,除了出家人和信佛之人,還是很少有人用“緣法”這樣的句子。
    然而慈心的笑容還沒有維持多久,就被賀穆蘭伸到面前的一雙手給弄的僵硬住了。
    “我知道你種不了這麼多地,我有辦法。”
    賀穆蘭一邊說一邊對著慈心伸手。
    “大師,還我錢,我有正經事。”
    其色嚴肅無比,再無笑鬧可言。
    慈心搖了搖頭,從內衫的口袋裡掏出散碎的金銀,滿臉可惜地道:“你們這些罪根啊,我還沒有能渡化了你們,你們就要被這凶神惡煞給拿回去了。須知人間多少煩惱都是由你們而起……”
    賀穆蘭劈手將錢袋搶走,戲謔地說:“我是凶神惡煞,所以不怕這罪根,慈心大師德高望重,更不該被這些罪根沾染才是。”
    “貧僧不過是想要把市集裡那些奴隸買下給放了,為施主做一場善事,添些功德。阿彌陀佛,是我和他們緣淺。”
    賀穆蘭聞言笑意更甚。
    “那正好,這場善事還是我親手去做吧!”
    高金龍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賀穆蘭,又莫名其妙的看了看慈心大師,似乎覺得這兩個人都怪怪的,從地上坐了起來,滿臉迷茫。
    賀穆蘭低頭望向高金龍,瞇著眼說道:
    “你跟我來,等會兒我們還要立個契約。”
    ***
    賀穆蘭帶著慈心大師和高金龍去了秀安縣的市集,找到了那個賣奴隸的陸牙人。“
    牙人”便是官府報備過可以進行“和賣”人口的販子,收益的一成要交給官府,屬於賤役。
    那陸牙人原本已經對賀穆蘭會回來不抱希望,猛然間看到她帶著白天來過的一個僧人和一個浪蕩兒去而復返,心中就升起了不少的希望。
    他殷勤的招呼他們,尤其是賀穆蘭,指了指身後的七八個高壯漢子,試圖讓他們知道現在這些男人有多熱銷,早上還有二十個人,現在賣的就剩七八個了。
    “這些都是被挑剩下的吧……”高金龍不以為然地咂了砸嘴,惹得陸牙子一僵,不知道該回什麼話才好。
    而他身後的那些男人跪了大半天,有些已經支撐不住了,換成各種姿勢困頓在那裡,顯得更加落魄而沒精神。
    “這八個我都要了。”
    賀穆蘭卻沒有管這些,直接從懷裡掏出所有的金銀。
    她沒准備出門太久,身上帶的金銀不多,否則也不會被慈心“敲詐”走後只是開玩笑的抬槓了。
    果不其然,陸牙子看到她手中的金銀,忍不住露出為難的表情:“就算他們不是最強壯的,但也是年富力強的男丁,這些金銀……若我賣了,那就是大大的虧賣了。”
    賀穆蘭點了點頭。
    “我知道,這是定錢,還要麻煩陸牙子隨我回去一趟,我身上帶的錢不夠。”
    慈心在一旁已經露出驚喜的表情。
    他訛了賀穆蘭的錢,原本是准備能買幾個買幾個的,最好是賣剩下的那幾個。這些人都是走投無路的漢子,但凡給一點周轉的錢糧,說不得又是一條好漢。
    這些錢對於別人來說很多,對於這位虎威將軍來說卻沒有多少,慈心“劫富濟貧”,本打算這一趟的傭金不要了,權當是“借款”,卻沒想到又有意外之喜。
    陸牙子聽到賀穆蘭的話,立刻點了點頭。
    “那倒是可以,閣下買了他們是要用來打仗嗎?”
    賀穆蘭和陸牙這個時候都是用漢話在對話,有幾個夏人聞言頓時抬起頭,眼神中充滿恐懼。
    好在賀穆蘭搖了搖頭,“不,我家中田地多,要買人耕種。”
    陸牙點了頭,“我明白了,因為是剩下的,你買的又多,我便再少你一成。我們先去官府訂下契約、將他們的契紙轉手給你,我再跟你去住處領錢。不知閣下住在哪兒?”
    “住在三十裡外的軍營裡。”
    陸牙一愣。
    “不是說,不是買來打仗……”
    “你這人好沒意思,你既然是人牙,那我們買了就買了,你管我們買來做什麼!”高金龍游俠兒的習氣發作,加之世人皆瞧不起人販子,更甚於奴隸,所以口氣也有些不好。
    賀穆蘭心中也是好奇,卻見陸牙臉色慢慢變了,脊梁也挺直了起來。
    “諸位,我是夏人。”
    他指了指地上那些夏國的士卒。
    “他們雖敗了,可當年去打仗的時候,並沒有想過敗了之後會有這樣的結局。對於魏國來說,他們是微不足道的敗軍……”
    他說了一半,突然想到面前這位說不定就是魏*中的某位將領,話竟說不下去,後背又佝僂了起來。
    “罷了,敗了就是敗了……”
    賀穆蘭只不過是怔了一怔,就明白了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對於魏國人來說,打勝了仗自然是普天同慶,將戰敗國的人口掠奪到自己的國家,將戰敗國的牛羊布帛奪走,都是屬於戰勝者的權利。
    可對於這些夏人來說,當年抵抗魏國的戰爭,是一場“衛國戰爭”,凡是去打仗的漢子,都是抱著保家衛國,不淪於奴隸的目的去的。
    也許他們是被強征的民夫、也許他們是士卒的後代,但他們拼命過、抵抗過,最終還是敗了,成為了他們最不想成為的那種人。
    這並非他們的過錯,而是戰爭的過錯,是天下未定四方征伐不定的必然結果,所以這個人牙子才會說“當年去打仗的時候,並沒有想過敗了之後會有這樣的結局。”
    因為每個去打仗的人,都是抱著“我要去勝”的想法拼命的。
    賀穆蘭如今就是一個職業軍人,頓時陷入了沉默。高金龍也是發愣,他便是宋國戰敗之後從南方僑居過來的漢人,所以臉皮通紅地對陸牙拱了拱手,“抱歉,是我多管閒事,對不住……”
    陸牙顯然是個圓滑的商人,雖然內心還堅持一些東西,卻不會真因為這個對高金龍有什麼不悅,當即互相應和一番,氣氛又回到了當時的融洽。
    陸牙安排幾個手下暫時留在棚子裡,又和那八個壯漢說了什麼,那八個壯漢立刻對著陸牙磕了幾個頭,復又對遠處的賀穆蘭磕了磕。
    賀穆蘭微微躬了躬身算是回禮,她知道自己直接避開或者正兒八經的回禮都會嚇壞這些漢子。
    陸牙也是麻利人,能在秀安縣做這樣的買賣也是和官府有關系,趁天沒黑領了他們去了官府不過片刻的功夫,就在縣丞的幫助下把買奴的簽約立好,約定了定錢之外的錢交付的時間、交付奴隸的時間等等。
    這個時代的人普遍不識字,所以訂立契約才要去官府,給官府“契花”錢。尤其涉及到買賣人口,就更加慎重。
    官府一般都要紀錄“奴籍”,大部分奴隸的名冊各地都有收錄,賀穆蘭買了他們是要送去梁郡種田,所以奴籍是要持著賣身契在梁郡上的。
    簽訂契約時,那縣丞和陸牙都對著賀穆蘭署下的“花木蘭”三字發了半天呆,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那縣丞才吞吞吐吐地問道:
    “莫……莫非是……正在出使的那位虎威將軍?”
    其余人不知道,沿路的縣衙卻是知道使團的詳細,畢竟一旦大軍糧草出現短缺就要在當地的官服就地征收。
    虎威將軍領著虎賁軍護著使團剛過秀安縣不過一天,這位將軍就擅離職守來了這裡……
    他他他,他好像知道了一個好大的秘密!
    賀穆蘭聞言一笑,點了點頭:“天在下雨,無法行軍,恰巧出來散心,散到了此處。”
    縣丞已經嚇了個半死,拼命回想最近縣令老爺和其他衙役有沒有做出什麼欺男霸女的事情,或是有沒有做出什麼混賬事,否則給這位天子身邊的近臣知道了,快馬書信一封小命都沒了。
    好在此地的縣令只是不愛管事,還沒到那種混賬的地步,天天負責干活的縣丞心中只是惶恐,還沒到恐懼的地步。
    賀穆蘭見他那樣子就知道他害怕什麼,輕聲安撫:“貴地民風不錯,連一個人牙都頗有義氣。”
    縣丞松了一口氣,把手中的事情加快速度辦好,又說今日天色已晚,恐花木蘭回不了軍中,誠惶誠恐地邀請她在縣衙住下。
    賀穆蘭哪裡願意和地方官府結交,婉言謝絕了這位縣丞的好意之後,跟著陸牙出了府衙。
    因為賀穆蘭三人如今真的是身無分文,陷入赤貧,陸牙笑著邀請他們去他們住的地方暫時安頓一晚,明日騎馬和他們一起回軍營拿錢。
    陸牙並不是秀安之人,他原本是在夏地的牙人,夏國戰敗後,出現許多因戰爭產生的人口買賣,夏國人口眾多,各族雜居,魏國的人販子來了以後往往語言不通,又容易被當地的人販打壓,所以統萬大將軍拓跋素就命令販賣夏奴的依舊以夏國當地的人販子為主。
    陸牙姓陸,祖祖輩輩都操著牙子的賤役,他還有兩個兄弟,都是做這個差事的。陸牙曾經機緣巧合半賣半送了此地的縣令幾個美貌的奴婢,所以和當地的官府關系不錯,這裡又是夏魏交界之處,陸牙便從夏地買了人,再到這裡來賣。
    他是好幾次在戰場上死裡逃生之人,因為和世上其他行業不同,人販子是哪裡最亂、最窮、最像是地獄,才越能買到便宜的人口。
    正因為他良心未泯,賺的錢就遠比其他人牙子少,費的功夫也比其他的人牙子多,加上干的是這樣的賤役,故而已經三十出頭,都沒有娶妻。
    但也許是因為他的為人不錯,這一行的人都很敬重他,他也沒受過什麼刁難。遇到實在賣不出去的,就留下來當個幫手,所以手下也不少,雖然都只能混到糊口而已。
    這一群夏國士卒是他手上最好的“貨”,正因為是最好的“貨”,他總想給他們找個好一點的主顧,不管怎麼說,陸牙敬重他們也曾是保家衛國的英雄,若讓人買去當了炮灰實在是可歎。
    花木蘭是當世的猛將,她買回家去種田自然算是安寧,加之賀穆蘭隱隱透露出並不想讓他們一輩子當奴隸的意思,陸牙更是十分感激,當夜好酒好菜,整齊干淨的床鋪,將他們招待的妥帖無比。
    到了第二日,陸牙親自放下手中的所有差事,騎了一匹還算不錯的馬,跟著賀穆蘭他們一起回返大營。
    高金龍沒馬,原本想要和賀穆蘭共騎,誰料大紅極為抵觸生人靠近,只好跟慈心大師騎了一匹馬。
    他們趕了大約小半天的路才回到軍營,此時軍營裡守衛的虎賁軍甚至誰也不知道賀穆蘭離開了,待見到賀穆蘭從營外回來,一個個揉眼睛的揉眼睛,慌慌張張去通報的去通報,很是雞飛狗跳一般才回了營。
    “將軍!將軍!您總算是回來了!”
    聞訊趕過來的陳節簡直是手足並用地奔跑過來。
    “您再不回來我就要出去找您了!”
    高金龍還在震驚於虎賁軍的威武,好奇地東張西望,一見來了這麼個馬屁精,忍不住扭過頭偷偷做了個鬼臉。
    “花將軍,原本多了那麼多盧水胡人就已經夠緊張的了,你怎麼又往回撿人?”一句半埋怨半調笑的話語後,臉龐圓圓的袁放走了過來。
    “將軍拍拍屁股走的容易,可想過被丟下的我們會有什麼麻煩?”
    賀穆蘭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笑而不語。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那羅渾連連點頭,又看了看後面站著的高金龍和陸牙子。
    “這兩位是?”
    “說來話長,我們回大帳說。”
    ***
    大帳。
    鄭宗和蓋吳這幾日天天留在大帳裡裝作賀穆蘭還在,鄭宗還要偽造各種該寫的文書,蓋吳則是用來應付盧水胡人,所以賀穆蘭回來的時候,他們是最後得到消息的。
    賀穆蘭一回來,蓋吳就跪倒在她身前認錯,倒惹得賀穆蘭連連好笑,將這個別扭的弟子攙扶了起來。
    鄭宗因為那天被賀穆蘭一陣猛摔,隱隱有些害怕賀穆蘭。再加上他這幾天偽造文書,雖是權宜之計,但無論怎麼說這都是大錯,他心中更是驚上加憂,見到賀穆蘭回來了,反倒躲到小角落裡,根本不敢出來拜見。
    賀穆蘭對鄭宗的態度也是復雜,他躲著正中賀穆蘭的下懷,也不刻意問他,只坐在將座上,將高金龍和陸牙子的來歷說出,又向袁放討錢。
    “將軍要買人口,居然也不問我這個主簿一聲。”袁放冷哼著吐出一大段話:“身體如何?年紀幾何?家裡是不是還有人?死契還是活契?買的時候有沒有還價,以後管不管娶妻生子……”
    “袁放!你又來了!”
    賀穆蘭捂著臉。
    “你家主公欠債,先還錢再說!契約都立了!”
    “下次您將自己賣了,我都不奇怪。”袁放撇了撇嘴,下去開箱取布。他和賀穆蘭不同,從不優先用金銀,而是先把糧食和布匹之類占地方又容易損壞的東西用了,所以每到付賬之時,所有人都要苦笑。
    搬東西都要搬的累死,更別說點貨之人。
    陸牙子看到賀穆蘭的主薄是一個看起來這麼精明之人,心中原本已經提起了不安,如今才算是放下心來,跟著袁放後面去收余款。
    “將軍怎麼又帶了個人回來?可信得過?”那羅渾見高金龍局促地站在大帳裡,湊到賀穆蘭耳邊詢問。
    “他並不是要跟我從軍的。”賀穆蘭搖了搖頭,吩咐陳節拿來紙墨筆硯,又取來印鑒。
    她提筆准備寫信的時候,猛然間看到案角有封寫了一半的文書,頓時心中大驚,抓起那張紙驚疑地看向身後的那羅渾。
    “這是怎麼回事!”
    “李使君急著要,沒法子,只好讓鄭宗代了筆……”那羅渾壓低了聲音。“不過您放心,他寫的時候陳節和袁放都看著,不敢亂寫。”
    “你們實在是太大膽了!”賀穆蘭的眼神像刀子一般向著角落的鄭宗剜去,驚得他又瑟縮了一下。
    “這個等下再說……”
    她懸腕疾書,為高金龍寫了一封“介紹信”,又落下自己的印鑒,這又取出兩張絹帛,寫了一模一樣的兩份契約,自己先蓋了印落了名,這才遞給高金龍去簽。
    高金龍並不識字,只按了手印,從此便是賀穆蘭的“管家”一流了。
    契約裡寫著高金龍替賀穆蘭打理家中的土地,直到花家有人回家,或者花家人要收回自家土地的管理權,契約方可終止。每年土地的收益三分歸高金龍所有,兩分交給軍府,剩下的三分換成財帛送於京裡,最後的兩成由耕種的奴隸平分。
    “這……那八人也有?”
    高金龍聽到賀穆蘭讀的內容,忍不住一愣。
    “家奴只有賞賜,沒有工錢啊!”
    “你帶著他們回去之後,不必把他們的身契沒入奴籍。”賀穆蘭隨口說道,“我家中並不缺家奴,就讓他們做我的佃戶吧。身契雖在我手中,但你可以告訴他們,若這幾年收成都還好,我會考慮放他們回鄉。”
    “原來將軍是在做善事。”
    高金龍了然地點了頭。
    “我明白了。”
    賀穆蘭安排好一切,將所有文書和契約都整理好,又開自己的箱子拿了些路費給高金龍,還派了幾個親衛護送陸牙和高金龍帶著余款和文書回秀安縣去。
    高金龍會完成剩下的步驟,在陸牙那裡提了人,然後一路風風光光的回梁郡去,他已經離家太久,簡直有些迫不及待。
    出入軍營都須報備,賀穆蘭親自送兩人出營。臨出營時,陸牙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對著賀穆蘭行了半天禮,這才迸出一句:
    “將軍若日後得了多余的奴隸想要賣出去,要是沒有信得過的人,可以找我。只要您送一封信,我便會趕去。”
    此時各國征戰多有人口,鮮卑人打仗時還保持著部落時的大部分規矩,其中就包括賞賜俘虜和平民給功臣作為奴隸。
    然而賀穆蘭卻從來沒有得過這樣的賞賜,拓跋燾從來都是給她換成錢財賜下來。她那六十多個柔然軍奴,還是庫莫提賜的。
    “蒙陛下隆恩,我還沒有用得上你的時候。”賀穆蘭如釋重負地笑了笑,“做這種事,我總是過不了自己這一關,我畢竟只是個普通的軍戶出身。”
    她笑的大方,顯然不已自己的出身羞恥。
    陸牙子瞬間就明白了賀穆蘭說的話是什麼意思,顯然這位將軍並不贊同劫掠平民為奴隸,也從未買賣過人口。
    像是“虎威將軍”這樣一位赫赫有名的將軍,又是鮮卑人,居然沒有賣過人,已經可以算得上是奇談了。
    陸牙子臉上露出復雜的表情,臉上神色更加鄭重,一字一句地說道:
    “那麼,祝將軍武運昌隆,戰無不勝。”
    願您和您的將士永遠都不用見到我們這樣的人啊。
    賀穆蘭笑著微微頷首。
    “承你吉言。”
    陸牙子和像是被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中的高金龍一起回去了,賀穆蘭和慈心大師站在營門前佇立了一會兒,相視一笑,返回大帳。
    兩人一進大帳,頓時一愣。
    袁放、那羅渾、陳節、蠻古、蓋吳,包括鄭宗,一個個瞪大了眼睛,虎視眈眈地望著兩人,臉上都是“磨刀霍霍向豬羊”的表情。
    剛剛有外人在,他們還給兩人一些面子,如今外人都走了,說不得撒潑打滾訓斥樣樣都要來了。
    賀穆蘭突然有種面對百萬大軍的感覺。
    “慈心大師,您別走啊!”
    袁放見慈心要溜,冷不防開口挽留。
    蠻古嘿嘿一笑,攔住了帳篷的出口。
    “阿彌陀佛……”
    慈心冷汗淋漓,心中直感慨這青衣的年輕人簡直和他的二徒弟有的一拼,冷笑起來嘴角揚起的角度都是一般無二。
    賀穆蘭正琢磨著應該怎麼解釋自己的“心路歷程”,忽見得那羅渾的身子抖動了幾下,臉上竟然落下了兩行淚來。
    這一下莫說賀穆蘭,就連陳節等人都驚了個半死。
    那羅渾的性格比較陰沉,並不如阿單志奇那麼沉穩溫和,也不像狄葉飛敏感細心,他站在那裡時,你甚至覺得他隨時會暴起殺人的樣子。
    他家傳的功夫需要磨練“殺氣”,是以諸人之中,除了開了掛的賀穆蘭,就屬他殺人的本事最高,但除此之外,幾乎沒有表現出什麼過人的本事。
    自從那羅渾做了賀穆蘭的左衛率,率領著一百人的親衛隊伍,幾乎是沒有一天不忙的腳不沾地,他雖然是朝中有著實職的官員,但比起在黑山時手下率著一千多人的副將,其實威風已經大不如前。
    但即使如此,那羅渾還是來了,站在賀穆蘭的身邊,代替曾經的同火們給予花木蘭支持,盡上自己的綿薄之力。
    “是我們做的不夠好嗎?”那羅渾不甘心地開口,“還是我們不值得您托付心事?”
    他惡狠狠地擦掉兩行熱淚。
    “我們竟逼的您到了要出走的地步?”
    “阿彌陀佛,那是貧僧……”
    慈心正准備開口解釋,卻被身後的蠻古猛然捂住了口鼻。
    蠻古的力氣很大,慈心掙扎了幾下,再扭頭看見蠻古一邊搖頭一邊皺眉,便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見慈心不再多言,蠻古松開了手,歎出一口氣來。
    和這位將軍處的越久,雄心壯志也被磋磨的越厲害。站在這樣的天才身邊,除了要有一顆被比到地底下去也不會生出不甘的豁達之心,還要有永遠奔跑在他身後的斗志才行。
    他原本也是這樣的人,可隨著差距越來越大,他發覺自己似乎是老了,已經跑不動了。
    蠻古甚至開始想念黑山,想念王將軍。
    也許每日戰斗到什麼都不用去想的黑山,才是他這樣的莽夫最好的歸宿吧。
    賀穆蘭立在帳中,看了看那羅渾和袁放,又看了眼陳節和鄭宗,心中斟酌了一會兒,終於幽幽開口:
    “陳節,你帶著鄭宗和慈心大師出去,我有話和他們說。”
    “我……”陳節才想抗議,突然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巴掌,一下子提起鄭宗。
    “你干什麼!我自己會走!”
    “我要看著你,省的你跑回來偷聽!”
    慈心倒是自己先行往帳外走。
    阿彌陀佛,他就是個野僧,什麼都不想知道。
    待看到陳節拎著鄭宗離得走出了好遠,慈心大師也沒有了痕跡,蠻古這才關起帳門,親自在門前把守。
    蓋吳、那羅渾等人不知道賀穆蘭要說些什麼,一個個臉上表情慎重。
    而賀穆蘭在帳中踱了一會兒,臉上露出了毅然決然地表情,開口說道:“我會如此焦慮,將自己逼得這麼緊,是因為我身上有一個天大的秘密。”
    袁放等人俱是一凜,聞言瞪大了眼睛,心中又期待又害怕。
    蓋吳心中已經了然大概和師父無後有關,一時間竟有些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男人將這樣羞於出口的事情說出來,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的,也極為尷尬。
    他甚至想要師父不要再說了,他們不想再逼問。
    然而。
    “其實……”
    她苦笑著望向自己的弟子、同火、主簿和親兵,緩緩開口。
    “我是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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