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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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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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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3 17:52:35 |只看該作者
第169章 長歌扼腕,魂歸故里!

    北風無情,陰山雪濃。

    落晚時,狂風卷著白雪,將營地伙房的炊煙卷入了寒冷的天空,像縹縹的霧氣。營地北邊的大帳里,傳來一陣陣搗藥的“咚咚”聲。

    腊月二十八了。

    沸水湖里的打撈仍在繼續,夏初七也還住在那間營帳,營帳里有她熟悉的一切,案几,杌凳,一桌一椅,一書一筆,甚至還有那本《風月心經》……

    她坐在案几前,案几上擺放的藥匣,被她歸置得極是齊整,藥香味儿充斥在鼻端,外面兵卒操練時大喝的聲音,混合著她搗藥的聲音,極富節奏。

    要打仗了。

    大晏對皇陵的挖掘,終是惹惱了北狄人。

    但與第一次聽說戰爭相比,她並無太大感受。

    打就打吧,戰爭是人類千百年來從未停止過的活動,興許是因了戰爭,才傳承了發展和文明也不定,有什麼關系。

    唇角揚了揚,她臉上清淡無波。

    “王妃。”

    鄭二寶打了簾子進來,呵了呵手,臉上帶著比她更為愁苦的表情。這几日,他瘦得多了。

    夏初七抬頭看她,唇角略有笑意。

    這人也是奇怪,先前他對她雖也恭敬,但從未這般認真的叫她,而這“王妃”兩個字,也是自從趙樽出事后,他才巴巴喊上的。

    她想,在鄭二寶的心里,興許也想要找一個倚托。他是跟著趙樽的人,日日跟,月月跟,年年跟,跟了一輩子,跟上跟下,如今趙樽不在,他還得找個人跟著,若不然,他如何活得下去?

    “二寶公公,有事?”

    看她手上還在“哢哢”搗藥,神色極是平靜,鄭二寶白胖的臉上擠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意,慢慢伸出手,遞上一個東西。

    “這是您的。”

    夏初七眼皮微微一跳,搗藥的手頓住了。

    看她發愣,鄭二寶看了看手上的東西,又小聲道:“爺那日去軍囤之前,讓我先把它收起來,等您回來,再給您的。”

    輕“哦”一聲,夏初七眸中波光涌動,在衣裳上擦了擦手,這才像捧著心肝寶貝似的將那只“鎖愛”護腕接了過來。

    那一日她被擄入軍囤,待醒來,鎖愛便已不見。后來問及趙樽,他說放在營中,這几日,忙于這些事,她竟是忘了問鄭二寶。

    失而復得的東西,極是金貴。

    撫著掌心冰冷的“鎖愛”,看著它鐵質的光芒,她似是憶及當初畫出圖紙精心打造時的樣子來,心潮如浪翻卷,唇角一彎,露出了笑意。

    它是一對,另一只在趙樽的腕上。

    它是一雙,也是這世上僅有的一雙。

    “多謝二寶公公。”

    “王妃不必與奴才客氣。”鄭二寶瞄她一眼,垂在衣角的雙手捏了捏,尖細的嗓子有些蒼涼,“王妃,奴才跟著主子爺有些年分了,主子待奴才好,這才把奴才慣出了些小性儿。奴才先前有得罪王妃的地方,王妃不要往心去。往后,王妃便是奴才的主子,奴才定會像侍候爺那般侍候您……”

    絮絮叨叨的,鄭二寶說了許多話。

    夏初七默默的將“鎖愛”戴在手腕,轉動著它,看來看去,沒有抬頭,只有眼睫毛一顫一顫,過了許久,待鄭二寶終是住了聲,她才抬頭,輕輕一笑,吐出一個字。

    “好。”

    鄭二寶癟了癟嘴,看著她手上的藥,輕咳一聲,像是難以啟齒,頓了片刻,才猶豫著道,“王妃,大都督他待你是好的,可我家爺他……王妃,你,你還是……”

    他支支吾吾,並未說得明白。

    可夏初七卻是聽明白了。

    衝他眨了眨眼睛,她神色輕松。

    “二寶公公,你多慮了,我與大都督是朋友。爺他……”話頓在此,她平靜的情緒終是有了一縷壓不住的凄色,眉頭跳動極快,像是在輕顫,而她的手,捂在了胸口。

    “他在這里。”

    鄭二寶還未搭話,只聽見“咳”一聲,營帳的簾子又被人撩開了,進來的人觀察著她的表情,聲音清亮。

    “又在搗藥?”

    夏初七抬頭,凝神看他。

    今日元祐未像前几日一般身著華貴的便袍,像個翩翩佳公子,而是一身精細的甲胄,外面套了一件黑貂皮的長披風,紅櫻頭盔夾在腋下,身板硬朗,腰上的佩劍,閃著爍爍的光華。

    有那麼一瞬,夏初七有些恍惚。

    身著冷硬戰甲的元祐,眉宇間與趙樽竟有几分相像。

    是真的很像。

    她知元祐是趙樽的親侄子,有几分相似實在正常。但往常那些歲月里,她從未有發現過這一點。

    是思念太切,眼花了?

    “這般看我做甚,想我了?”

    被她盯得脊背發寒,元祐故作輕松地笑了。

    但無論他怎樣裝著不在意,這笑容仍是不若往常的風流瀟灑,反倒添了几分肅寧,都不太像元祐了。

    夏初七眸子閃了閃,微笑。

    “要打仗了?”

    元祐遲疑一瞬,“嗯”一聲。

    今日的談話,他有些跟不上節奏。

    又寒暄了几句,他放下頭盔,這才在她的對面坐下,“北狄調集了兵馬直奔陰山,在陰山以北五十里左右駐扎……”

    他似是無意說起戰爭,敷衍般說了一句,丹鳳眼微微一挑,狹長的眼尾帶著一絲憂色,卻甚為好看。

    “天祿的事,你節哀。”

    夏初七眼皮跳了跳,看他,“你說很多次了。”

    看她比自己還要平靜,元祐吐了一口氣,不知該喜還是該憂。大概他是剛剛操練完進來的,這般冷的天氣,他看著她,額角竟是一直在冒汗。

    夏初七蹙了蹙眉頭,遞上一張巾帕。

    “擦擦罷,小公爺。”

    元祐沒有接巾帕,目光一眯,卻把頭往前一伸。

    “我手髒,有勞小姐。”

    他略帶促狹的表情,像個任性的孩子。

    夏初七搖頭失笑,“你這般作派,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我弟弟,不是我哥。”說罷,她也不以為意,極是平靜地為他擦去了額頭的汗水。可手還未收回,卻聽見他說,“我往常可是總見你為十九叔擦汗的,你也這般說他?”

    夏初七的手僵住,笑容也凝固在了臉上。

    掃著她煞白的臉,元祐驚覺失言,臉上火辣辣的發著燙,惶惑地拍了拍她的手。

    “楚七,哥失言了。”

    她的手,一片冰涼。

    可她收回手,還是笑了。沒有就此話題,轉而問他,“夏廷德離開了?”

    見她無礙,元祐松了一口氣,點了點頭,“今日一早由人護送著離開陰山,轉道去北平了。要不是東方青玄那廝攔著,小爺我非得宰了他不可,這次在陰山,先是折辱天祿,再擄了你去,又引發雪崩,導致……”瞄她一眼,他才道,“導致天祿出事,全是這老匹夫干的好事。不過楚七你放心,小爺我早晚宰了他,出這口惡氣。”

    “呵,你何苦這般好心?”

    夏初七輕輕一笑,問得極是幽然,卻把元祐聽得一愣,“你此話何意?”

    她唇角微微翹起,像他熟悉的每一次整人前的表情。可這表情里,添了一些往常沒有的狠戾,少了一些輕松的促狹。

    “宰了他,不會太便宜?”

    “楚七……?”

    夏初七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便不再與他多說,只輕聲儿囑咐:“哥,戰場上,刀劍無眼,又是這般天氣,北狄人比大晏軍更為熟悉地型,你仔細些,保重自個儿。”

    撩她一眼,元祐搓了搓手。

    “放心,你哥我厲害著呢,從未吃過敗仗。”

    夏初七低頭,沒有看他,似是覺得冷,將身子往暖爐靠了靠,語氣又涼了几分,“趙十九說過,戰場上瞬息万變,從無常勝將軍,眨眼工夫,就可改變戰局,馬虎不得。”

    原本她能這般坦然的說起趙樽,元祐是應當覺得欣慰與松快的。可觀她眉宇間雖無痛苦之色,他卻突然心里犯堵。

    她這疼痛,是入了心,入了骨。

    “好,我省得。”

    元祐去了,夏初七默默發了一會呆。

    良久,她打了一個冷戰,將自己偎近了爐火。

    ……

    ……

    洪泰二十六年的腊月二十九,沉寂了許久的戰事,又一次掀起了高潮,這一次,統兵的人不是趙樽,而是元祐。

    數万大軍奔北而去,那白雪被馬匹飛濺而起,由近及遠看去,那長長的隊伍仿若一條長龍。在蒼茫間,迎著狂風,威風凜凜。

    夏初七沒有去為元祐踐行,站在坡上,她看那前行的軍隊,聽著那無數馬蹄同時揚起的聲音,只覺這般奪目的天光下,天地一片冰涼。

    金衛軍的威勢一如往常。

    可在她看來,總是缺少了一些什麼。

    “嗚……嗚……”

    連營的號角吹起,悶沉低沉,如鉛般直壓心頭。她深吸了一口氣,頓覺不暢,轉頭看了一眼背后的鄭二寶。

    “走吧。”

    鄭二寶垂眸,眼圈儿紅了又紅。

    “王妃,奴才……奴才想爺了。”

    這兩日,他是這般,動不動就嚎啕大哭,看這情況,夏初七仰了仰頭,吐出一口氣。

    “再哭,我便宰了你,讓你下去侍候他。”

    “嗚……”

    ……

    盞茶功夫后,回到營帳,飯菜來了。

    送飯的人是如風。

    大晏與北狄開戰了,但皇陵里的挖掘還在緊張的進行,大營里的警戒也未松懈。鑒于夏初七先就被擄過,還有雪崩之事,東方青玄甚是小心,對她的吃食,也囑了如風親自照管著。

    鄭二寶極是不喜東方青玄的關心。

    但他也感激他。

    那一晚不知他與楚七說了些什麼,次日起來,楚七就像忘記了那些事,整個人沉寂了下來,甚至臉上又有了笑容。

    在這之前,鄭二寶不擔心別的,就怕他家主子爺最珍視的人,會隨了他去。他是了解他家爺的,若是楚七去了,他也不會好受。所以,他得盡著心力把楚七侍候好,這樣等去了底下,見到他家主子時,他也可以拍著胸脯問心無愧。

    “王妃,吃點吧?”

    他躬著身子,仔細用勺子把滾燙的粥攪涼了一些,才遞到夏初七的手邊。夏初七衝她感激一瞥,捋了捋頭發,替過來,看向送飯來的如風。

    “如風大哥,可有進展?”

    這句話,這問過很多次了。

    如風有些不忍心,可終是安慰她。

    “還沒有,大都督和陳侍衛長他們,一直在組織人馬打撈。想來,就快要找到的……”

    夏初七笑了笑,靠在鄭二寶遞來的軟墊上。

    低低的,喃喃一聲。

    “還是不要找到好。”

    ……

    飯后,夏初七去了隔壁帳里。

    甲一靜靜的躺在床上。因他的身材高大,顯得那張床似乎有些小,與他的樣子看上去很不協調。經過她的精心治療,他傷勢有了好轉,聲音也清亮了不少,只是精神,極是不好。

    夏初七抿著唇,為他把脈。

    “今日感覺,可有好些?”

    甲一看著她,張了張嘴,沒有出聲,只是點頭。

    “嗯,你這是瘀血阻滯了經絡,加之你心肝氣虛,神魂失調,徹底康復,恐怕還得一些時日。”

    她聲音極是平淡。

    這讓甲一看她的目光,稍稍深邃。

    昏昏沉沉中,他腦子里的她,依稀還是去阿巴嘎的路上,那個目帶狡黠,唇帶淺笑,飛揚跋扈的姑娘。而非如今這個看上去並不傷心,也不難過,實則性情大變的人。

    “喝藥吧。”

    她又淡淡說了一句。

    “好。”甲一咽了咽唾沫,應了一聲,由著鄭二寶扶著他靠坐在床頭,喝下她備好的藥,瞄了她好几次,考慮一下,終是用略帶歉疚的看她,把遲了許久的歉意說了出來。

    “我怕打雷。”

    夏初七抿唇,“我知道。”

    甲一的頭略略垂下,“都是我錯。”

    “嗯?”夏初七狐疑看她。

    “那日若非我掉以輕心,你就不會被人擄去。那日在死室,若非我的緣故,殿下也不會有事……一切都是我的錯,若非我,就不會有后來的事情。夏楚,該死的人,是我。”

    他說話時,夏初七並未打斷。

    等他滿帶歉意的說完,見他像一個孩子似的揪著被面,耷拉著頭,她唇角扯了扯,想要笑一笑,可終究還是沒有笑出來。

    “是,確實是你錯。”

    甲一抬頭,赤紅著臉看她。

    可不等他開口,夏初七卻又笑了,“錯了,那就好好活著恕罪。錯了的事情,無法彌補。該記掛的人,記在心里。但甲老板,冤有頭債有主,仇恨不該壓在心上。”

    說起仇恨時,她眼中略有冷光閃過,甲一目光微動,驚異于她的表情。那日從沸水湖上來時,她昏迷了許久,他亦是知道她差一點跳入湖中為晉王殉情。可這短短的時間里,她又變得不哭不鬧,神色安靜,原就讓他詫異,眼下,她竟是輕松說出“復仇”二字。

    她原本是一個歡悅的姑娘。

    不是現在這般,不是這般的一個人。

    甲一唇角略為干澀,張了几次嘴,聲音沙啞。

    “殿下,他,應是想你能快活。”

    夏初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快不快活不必他來管。與他的賬,我往后去了,會與他好好清算。如今,我得先把旁人欠我們的債,一並收回來。”

    那日,東方青玄不僅給她看了斷肢,還告訴了她那一日雪崩的事情,同時,也告訴了她,夏廷德還活著,很多人都還活著,活得很好。

    夏初七從來不是寬厚之人。

    有趙樽護著時,她只是隨性而已。

    如今只剩下她,許多事便要自己決斷。

    仇要報麼?

    答應是肯定的,要。

    趙樽的死,哪些人有份,一並還來。

    ……

    正如如風所說,沸水湖里的屍体,終是撈出來了。就在元祐率兵與北狄阿古在陰山以北大戰三日后,北狄軍敗退,雙方休戰,他返回陰山大營休整的那一日。

    洪泰二十七年正月初一。

    新年伊始,舉國同慶。

    找了許久的人,終是有了蹤跡。

    他變成了一具屍体,曾久久地沉在那沸水湖里,被大石塊壓著,在一次又一次的打撈中,以死傷無數人為代價,終是撈了上來。

    可他已然不是他了。

    至少,夏初七認不得這個人。

    塌陷時的石塊砸在了他的身上,屍体並未完整的打撈,被發現時,肌肉爛盡,四肢不全,甚至頭都砸爛了,屍体變成了一塊又一塊,被沸水煮過之后,已然不再像個人形,只是一堆發脹的肉。

    如若他身邊沒有晉王的腰牌,相信無人能認出他來,夏初七也不能。

    那日雪停了,天氣剛剛暗下來。

    一個兵卒興奮的高喊著“找到了”,跑入大營,在營中大哭大鬧,跪在地上久久未起。

    一聲吼叫,終是結束了他們比打仗更加痛苦的沸水打撈日子,無數人都在歡欣鼓舞。他們早知撈的是屍,已非人,也已然感覺不到人死去的悲苦。或者說,從最初的悲苦到如今的釋然,他們更多的是解脫,是興奮。

    只有陳景與趙樽的近衛們……

    最后的一些希望,終是破滅。

    聽說陳景當場倒地,暈厥不醒。

    夏初七看到他時,這個男人,從第一日到開始,從來沒有軟下去過的男人,如今四肢癱軟,口吐白沫,是軟綿綿的被人抬上來的。

    睜開眼睛,看見是她,陳景目光悲涼。

    “沒有什麼。”她說。

    早已確定的事,如今只不過有個交代而已。

    “他們是該高興。”她又說,然后安撫的替陳景掖了掖被子,“陳大哥,我們也該高興,他終是不用留在那黑暗的地底,也不用再受那長長久久的烹煮之苦了。”

    陳景動了動嘴,默默無言。

    她彎唇,像是喃喃,又像是勸說,“世上最容易的便是死了,死是最超然的解脫。趙十九他好算計,他是從不肯吃虧的,臨死也要占我便宜,他死了,倒是開心。”

    “楚七……”陳景的聲音,似在呻吟。

    夏初七仍是笑,定定看著他的臉。

    “陳大哥,我與他這梁子結大了。”

    ……

    一個人的生命只是一段符號。

    一個人由生到死,只是一段虛無。

    靈魂不再,肉身若何,又有什麼?

    出了營帳,夏初七沒有去那正在緊張收殮的靈帳,而是緩緩步出了大營,迎著風雨,深一腳淺一腳的邁著步子,踩在厚厚的積雪,往陰山南坡走去。

    鄭二寶在她背后,默默跟著。

    她的腳印小一些,鄭二寶大一些。有意無意的,鄭二寶似是在丈量她的腳印一般,每一次落地,都踩在她的腳印上。

    他發現,她走過的每一步,距離几近相等,竟是那般的勻稱,絲毫沒有凌亂和倉惶。

    靠近陰山南坡,陡峭的山麓,呼嘯的寒風,直灌入衣襟,似是還在敘說那一日的慘烈。

    夏初七仰頭看了片刻,花了約半盞茶的工夫,才爬到了一個可以望見坡地和營地的石崖頂端。

    站在此處,她久久無言。

    這塊土地,經過大晏軍隊的挖掘,已然與往日不同,她在想,到底是誰將火藥點燃的?

    她也在想,雪山時,趙十九應當逃命的,可他卻衝入了軍囤。

    他那個人,總是那般不聲不響的好。

    閉了閉眼,她又笑。

    除了好,他也總是那般不聲不響的壞。

    慢慢的,她走向坡沿,張開了雙臂。

    “王妃……”

    鄭二寶低喚了一聲,被她的舉動嚇住了。

    “你在做什麼?”

    另一道比鄭二寶更冷沉的聲音傳了過來,不等她回頭,人就被他席卷了過去,卷入離坡沿足有一丈遠,再一次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她屁股吃痛,抬頭看著他。

    “該我問你吧,你在做什麼?想摔死我?”

    “我,我沒有掌控好力度。”東方青玄看著她,眸光略略沉了一瞬,又揚唇淺笑起來。

    一只手做事,他還不習慣,平衡度也不好掌握,原本他只是想拉住她,不想竟是摔了她一個大踉蹌。

    自嘲一笑,他一步步走近,嬌嬈姿態。

    “我以為你……”

    “以為我要自殺?”夏初七打斷了他的話,拍了拍身上的雪,唇角彎了彎,“不過是找到了屍体而已,沒什麼大不了。你不都說了,早晚的事。再說,即便要尋死,我也不能這般死。這樣摔死,下去見他,都沒臉,投胎也不會長得好看,万一他還嫌棄我怎辦?”

    她似是玩笑一般說著,情緒比東方青玄想象中更加輕松。說罷,她看了看那一襲紅衣,慢慢走過去,抬起他的左手,眉目間添了一些隱晦的擔憂。

    “昨夜有沒有幻肢痛?”

    東方青玄抿唇,妖艷的眉眼挑起,笑了笑,低下頭來,看著她白皙的手在他的胳膊上移動。

    “無礙,這點痛不算什麼,本座受得住。”

    “痛得緊了,我可以給你針刺麻醉。”

    東方青玄的手,那日插入石蟠龍的嘴里,被機括齊腕絞斷,雖然有孫正業包扎治療,可大概他並未配合,她那日看見時,腫濃發炎,極是駭人。經過這几日的治療,傷勢終是慢慢好轉。但愈合時,持續性的“幻肢痛”卻極是折磨人。每每這時,他若難忍,她便為他施針麻醉,緩解疼痛。

    “也虧了你,裝得像個沒事人一樣。”

    “疼痛總是有的。等傷愈合了,也就好了。”

    他似是在自我安慰,又似是在為趙樽的死勸慰她。夏初七自是聽懂了。抿了抿唇,輕唔了一聲,沒有表露太多的情緒,淡然地轉頭看他。

    “可有查出什麼來?”

    東方青玄對她莫名跳轉的話,微微怔忡下,才莞爾一笑。眸底里對她的欣賞,沒有遮掩,“那日雪崩太過慘烈,死了許多人,我查了這些日子,尚無頭緒。不急,總會水落石出的。”

    “嗯,雪大了,回營了。”

    她調轉過去,挪了挪身子,便要往坡下走,東方青玄看著陡峭的坡地,想要伸手扶她,卻被她拒絕了。回過頭來,她朝他一笑。

    “他不在了,路總要我自己走的。”

    他微微一愕,唇角揚起,似笑非笑。

    “路還那麼遠,一個人走,累了怎辦?”

    夏初七沒有回答,默默的下了坡,又走了好長一段路,直到三個人快要步入大營時,她才慢慢地回了一句。

    “大都督,于我而言,世上再無比生死更遠的路了。”

    東方青玄淺笑,“你這般,到似變了個人。”

    “有嗎?”

    “有。”

    “人總是會變的。”

    聽著她淡然的聲音,東方青玄璀璨的眸子微微一暗,手抬起,似是想捋一下她的頭發,可最終,掌心撫在了腰間的繡春刀上。

    “七小姐,其實世上最遠的路,並非生死。”

    夏初七腳步微微一頓,大步邁入了營中。

    正在這時,外面一隊馬蹄聲,踩著積雪飛奔而來,領頭的人舉著一幅翻飛的旗幡,人還未至,聲音便傳了進來。

    “聖旨到。”

    這個時候來聖旨,眾人皆是面面相覷。

    夏初七回過頭去,看著東方青玄。

    “看來你說對了。”

    來者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婁公公,他風塵仆仆翻身下馬,肩膀上似是還有未化的積雪,看了看營中僵滯肅穆的氤氳,不解地愣了愣,長聲唱著。

    “聖旨到,晉王趙樽接旨。”

    他說完,無人回答。

    莫名其妙地抿了抿唇,婁公公環視一周,未在人群中發現趙樽,又蹙了蹙眉頭,高聲喊。

    “晉王殿下呢?。”

    沒有人回答他,除了呼嘯的風聲,久久無言。終于,身著戰甲,滿臉塵垢未清的元祐走上前去,指了指離大營不遠的一處黑白靈帳,輕輕扯了扯嘴角,笑了一聲。

    “婁公公,宣旨吧,他聽得見。”

    婁公公微微一怔,整個人石化般僵硬在了當場。人沒了,旨如何宣?但是,看著場上眾人皆紛紛跪地,他遲疑片刻,終是神色凝重地展開了黃帛聖旨,拔高尖細的嗓音,字正腔圓的念。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晉王趙樽于洪泰二十五年三月二十八奉敕北上,肅清敵寇,先后收復永寧、大寧、開平,爾后引軍北渡灤水,于盧龍塞大破狄軍,令哈薩爾敗走遏都……終日乾乾,攻城拔寨,以令社稷穩固,寰宇生輝。北伐此役,功在千秋,利澤后世……即日起,北伐大軍返朝歸故,朕將設十里紅毯,百官大宴,為神武大將軍王接風洗塵。”

    停頓此處,婁公公的聲音,已有些哽咽,他終是念到了最后一段,“另,朕夤夜難眠,思之念之,盼吾儿速歸,承歡膝下……”

    “思之念之,盼吾儿速歸,承歡膝下。”

    “思之念之,盼吾儿速歸,承歡膝下。”

    腦子里一遍遍響過這句話,夏初七笑了。

    聖旨若是早些日子到,又何至于此?

    如今再來褒獎他的豐功偉績,不嫌遲嗎?

    跪在角落里,她唇角諷刺的一勾,抬起頭,看了看陰壓壓的天空,又看向晃動著白幡的靈帳,似是看見了靈帳中那一個裝殮屍体的黑漆棺槨。腦子微微一熱,視線模糊起來,仿佛看見一角黑色的披風在眼前飄過。

    趙十九,你是聽見了嗎?

    寒風中,久久無人應聲。悠悠的風聲刮著,旁人又說了什麼,她並未聽清,響在耳邊的,似是北伐軍開拔時,趙樽在京師南郊的點將台上那一句話。

    “惟願以身蹈之,北狄不驅,必馬革裹屍,誓不還朝。”

    又似是回光返照樓,他說,“后來我的勝仗越打越多,父皇也會欣賞的看我……”

    ……

    如果眼還能睜開,人總能活下去。

    不管這個世界是天晴,下雨,還是冰雹。

    皇陵停止了挖掘,大晏准備撤軍,北狄也吁了一口氣。陰山大營之中,已經在准備回京返朝的事宜。

    北伐戰役結束的旨意,不僅傳入陰山,也傳到漠北,還傳到遼東,持續了整整一年零九個月的戰事,終是宣告結束。

    聖旨到的那日,東方青玄草擬了喪報,交于婁公公,喪報上言,“晉王趙樽,于洪泰二十六年腊月二十六,歿于陰山。”

    將士們拔營了。

    一個個的軍帳收攏了。

    那臨時搭建的靈堂上,香案還未去撤去,上面擺滿了祭品,插著燃燒的香燭。一口黑漆的棺槨,安安靜靜地擺放在靈堂的正中。

    香案前的油燈,一閃一閃。

    算好吉時,道士還在做法。

    趙樽殞命陰山,但靈柩和遺体還得運回應天府。道士要招魂,要施法,手里拿著法器,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言詞,念念有聲。

    夏初七看著他,只是想笑。

    這般能招來他的魂嗎?她不信。

    她什麼也沒有做,就像一個旁觀者。卯時,北伐軍的先遣部隊開始離開陰山了,他們也將帶著那一口黑漆的棺槨。

    人要走,冥錢不能少。

    那紛紛飛舞的冥錢,似是比今日的白雪還要密集。扶靈的人是趙樽的十六名侍衛,一個一個神色凄哀。

    大營門口,六軍縞素,齊齊肅立。

    他們的目光,紛紛落在那口染著白花的黑漆棺槨上,而棺槨里,裝著那些已經辯不清的肢体。場面極是肅穆庄重,除了扶靈十六名貼身近侍,還有四十八名錦衣衛的儀仗隊隨行。

    婁公公拿著拂塵,紅著眼睛,大聲的尖著嗓子吶喊一聲。

    “起!”

    運送棺槨的隊伍,從分開的兩列大軍中緩緩穿過,靈柩也緩緩移動著,帶去了眾人的視線,隨行的隊伍亦步亦趨。

    “哀!”

    婁公公一聲“哀”落,眾人垂首。

    “祭!”

    校場上,大雪紛飛,冥紙舞動。

    在紛飛的大雪中,六軍齊聲唱哀——

    滔滔灤水,悠悠長風。

    北狄南下,神祇哀容。

    江山至辱,社稷蒙羞。

    王師伐北,與子崢嶸。

    旌旗万里,馬踏聲聲。

    烽火連城,號角肅肅。

    衝鋒陷陣,所向披靡。

    龍驤虎步,百戰百勝。

    一朝折戟,六軍嗟吁。

    長歌扼腕,魂歸故里……

    震耳欲聾的祭歌聲,被數万人齊聲唱來,沉悶低響,貫入心扉,六軍哀慟,北風呼嘯,整個陰山,無處不在哽咽。正宛如那一年沙場秋點兵,只恨此時人事早已非。

    夏初七沒有在大營中。

    此時,她正坐在可以遙望的山坡上,聽著那“滔滔灤水”的唱挽,看著那一列列整齊的扶靈隊伍緩緩離開,視線有些模糊。

    終究是要去了。

    他的靈樞要被帶回應天府。

    可她此刻不想跟去。

    這一日,是趙樽的“頭七”。

    聽說死去的人,會在頭七這一天回來看望他惦念的親人。親人則要避開他,免得他記掛著,不好再投胎轉世為人。

    他歿于陰山,他回來了,也在陰山。

    她在要陰山這里,為她燒“頭七”,燒“三七”,她要燒很多很多的錢給他,她就是要讓他惦念,不許再去投胎,就在那里等著她。

    “王妃,爺的靈柩去了。”鄭二寶說。

    冷風刮在臉上,有些刺痛。

    她像是沒有聽見,只將一張冥紙放入燃燒的火盆,看那黑灰像蝴蝶一般飛舞而起。

    “王妃,爺的靈柩去了。”鄭二寶又說。

    她仍是沒有回答,身上穿了一襲素白的襖子,頭上插了一朵二寶公公親簪的小白花,臉色一片雪白,半跪在雪地里,仿佛整個人都融入了天地之間。

    “王妃,爺的靈柩去了。”

    鄭二寶第三次說著,她終是有了反應。

    “我知。”

    “那我們不跟……?”

    “不急。”

    “哦。”鄭二寶跪在她的身側,默默往火盆里燒紙錢,只好不聲不響的等著。夏初七也一眨不眨地盯著火盆,看那燒成了黑蝴蝶的冥錢在空中飛舞,恍恍惚惚間,覺得有人正在朝她走來。

    他輕撫她的臉,掌心溫暖,動作憐惜。

    “阿七……”

    帶著刺骨寒氣的撫慰,她不覺得冷。

    果然是頭七,好日子。

    她笑,“趙十九,是你回來了嗎?”

    北風迎面拂過,似在低低的嗚咽。他沒有回答她,一如既往的沉默。可她卻看清了他的眉眼,聽清了他的靴子踩在雪地上,發出來的“嘎吱嘎吱”響聲。

    他還是這般不喜說話。

    她心里甚暖。

    那麼,還是她說與他聽罷。

    “趙十九,你不要這般看著我。我如今的做好,不過是如你如願而已。他們說今日是頭七,其實我不得而知,到底今日是不是你離開的第七日。但我不在意這個,無所謂。我只想告訴你,你恐怕得多等我几年了。我還有一些事,沒有做完,還不能下來找你算賬。”

    “這些錢,我都燒給你,你且給我保管好,在下面不要胡亂找女人,不要過奈何橋,不要喝孟婆湯。等著我來,欠我那麼多銀子,你不要以為這般就兩清了……”

    “還有,你不要走得太遠,你知道我懶,我不喜歡累,若是你走遠了,我找不到你怎辦?你若是等得寂寞了……不,你是不怕寂寞的,你寂寞慣了,你總是一個人。所以,我把你的棋燒給了你,你且慢慢下著棋,就在原地,一步也不許離開。”

    “對了,你父皇來聖旨了,你都聽見了吧?他說盼著你歸去,承歡膝下呢?你心里美不美?雖然你沒有說,我猜,你一直是盼著的吧?如此,不要有遺憾了。你所有的遺憾都留給我,我來解決。你放心,你不在,我會小心的,我不會再輕易相信任何人……”

    “北伐戰爭也結束了,大家都要回家了。你打了這樣久的仗,功勞這般大,你猜你爹還能給你什麼封賞?怕是給不出來吧,除非他把寶座讓給你……可他又怎麼肯呢?”

    “趙十九,他們把你帶回家去了。可我沒有護送你回去。因為我以為,你的魂會在這里,你沒有走……他們都說那個人是你,可我不相信肉身,我只相信靈魂,因為我……我自己,你曉得的,我只是一縷魂魄而已,肉身算什麼呢?”

    “還有,二寶公公待我極好,大鳥我也給你接管了。我准備給它改一個名字,威風一點的,叫奧巴馬怎麼樣?你也真是的,它到底是一匹馬,你怎能叫它是鳥呢?它會吃醋,吃大馬和小馬的醋……”

    “我托了人將大馬和小馬從錫林郭勒帶過來,他們頭上的綠冠,還是那般好看。兩個小家伙親熱得緊,想當初,大馬飛了一年找到了小馬,想來是沒有什麼事情可以把他們分開的了。錫林郭勒那麼冷的天,也無好的吃食,它們仍是那麼歡快,沒有煩怨。有時候,我真是好羨慕它們,怎麼能這般快活呢,興許是與愛人在一起吧……”

    “我昨日又去了一趟皇陵,八室覆沉了,一切都沒有了,就好像做了一場夢。北狄向南晏遞交了議和文字,也達成了協議,很快他們就會來,重新修繕皇陵。但八室沒了,就是沒了,無人有本事再重建。后頭的一千零八十局,我很是好奇,若你還在,我倆能去闖一闖,但估計,如今,也是無人可破了。”

    “我昨晚想了一會,興許往后我也可以給你造一座陵墓。不,是造一個我倆的家,往后我來了,才有好地方住。你不知道,社會是會往前發展的,以后寸土寸金,我可不想跟著你受窮吃苦。你以為你不是王爺了,我還能死心塌地的跟著你啊?想得美,我可是現實得緊,我喜歡你,因為你有權有勢,還長得好看……”

    她一直在說,臉上帶著微笑。

    從眉到眼,再到唇,都無一絲的傷感。

    鄭二寶默默的陪著,聽著,看著她入迷。

    直到手上的最后一張冥紙從她雪白的指尖划入火盆,直到最后一只黑蝴蝶迎風飛上了天空,與白雪纏繞在一起,她終是頓住了聲音。

    仰頭看著天,她一動不動。

    聽說仰頭的時候,淚水不會落下。

    她想,果然如此。

    頓了許久,她終是笑了。

    “還有一件事,趙十九,我還是要准備回京的,我會讓何承安來接我,我得答應……他了。不要怪我,因為我別無捷徑,也怕你等得太久,會忘了我。”

    “你給我三年時間,就三年……”

    一陣北風呼嘯而來,刮得她雪白的衣角揚起,素白得如同靈堂的挽紗。她久久跪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眼神寂靜無波,一雙手終是無力地垂下,狠狠抓入了雪地。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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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3 17:52:54 |只看該作者
第170章 好歹毒的心腸。

    晉王歿,天下哀。

    翻開歷史厚重的畫卷,人們總會驚奇的發現,許多時候,一個歷史朝代發生的巨大變遷,往往都來自于一個偶然的轉機。

    洪泰二十七年,新年的喜慶未過,鞭炮的硝煙未散,晉王趙樽歿于陰山的消息便傳遍了南晏、北狄、西戎,高句,乃至烏那諸國。有人嘆,有人喜,有人惋,有人評,各有不同。

    但后世有的史學家以為,導致大晏王朝的歷史發生轉折的,不是洪泰帝為穩固江山而濫殺忠臣的雷霆手段,不是洪泰帝疑心病重,不顧惜自己儿子的殘忍絕情,也不是洪泰帝沒有長遠的眼光,選錯了繼承國祚的儲君。一切的導火索都是緣于一個女人,一個將永遠被載入大晏王朝史冊的女人出現。

    也是從這一刻開始,歷史的車輪,終將逆轉。陰山的禍端,像一顆埋藏的炸彈,那些傷害過的,逼迫過,肆虐過的,都成全了她的怒火,她要找到一個發泄口,將這些人給予她的重重創傷,一並償還。哪怕粉身碎骨,哪怕活下去她會將自己變得面目全非,也一定要讓這個時代鮮血橫溢,也一定要讓那些人,付出應有的代價。不管他是誰,都一樣。

    天地嗚咽,混沌不堪。

    濃重的血腥味儿,籠罩了陰山。

    凄厲的哀嚎聲,還未散盡。

    晉王靈柩的已入北平,南下應天府。

    一路上,無數人夾道叩拜,哭聲震天。在他們的眼中,那一個被黑布覆蓋的棺槨里,是他們景仰的神,是上蒼派來的救贖,是他讓他們免于戰火的煎熬。

    可他死了,死了。

    無數人都說,晉王殿下披肝瀝膽,為國盡忠,這般死得太冤,陰山未有大戰,為何而死?是殺戮,是權斗,是陷害,還是其它,都不知未知。几乎全天下人都在等待,等待大晏朝廷為晉王的死給一個“蓋棺定論”的說法。

    蓋棺定論是對一個逝者,一個威震天下的英雄,一個世人景仰的神武大將軍王,是非功過的最后肯定。

    洪泰二十七年正月初十,就在上元節的前几日,前往陰山傳旨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婁公公終是宿夜兼程地返回了京師。

    手捧喪報,婁公公一路策馬入奉天門,進入大晏王朝最為庄嚴肅穆的皇城禁宮。那一日,京師的大雪未霽,狂風大作,聲聲如咽。

    喪報未入東宮文華殿,直接往乾清宮而去。得聞消息的皇太孫趙綿澤披了一件月白色的錦質大氅,站在文華殿的丹墀之上,抿著唇角,久久無言。

    乾清宮。

    婁公公頭纏白紗,腰系麻繩,高高捧著東方青玄親自撰寫的喪報,一步步跪著入得宮殿,尖細的嗓子聲音嗚咽著,帶出一屋哀慟與悲色。

    “稟陛下,晉王殿下,歿了。”

    “歿了”兩個字,如若驚雷。

    崔英達拂塵一緊,滿臉訝色。

    自從聖上的旨意發往陰山開始,他就以為晉王殿下能夠趕得回來過“上元節”,能吃得上宮中的元宵,哪料會是這般?

    斜臥在床的洪泰帝,亦是面容微僵。

    手掌撐在龍榻上,他瞪圓了雙眼,看著身著喪服的婁公公,似是不敢相信。

    “你再說一遍。”

    婁公公被他盯得脊背發冷,渾身發顫。

    “奴才說,晉王殿下歿了。”

    歿了?

    老十九沒了?

    洪泰帝指著婁公公的手,顫抖起來,終于還是慢慢放下,白著一張嘴唇,沉著嗓子發問。

    “喪報呈上來。”

    婁公公跪在地上,不敢抬頭,只高高舉起喪報,又補充了一句,“陛下,晉王殿下的靈柩,已在回來的路上了。”

    洪泰帝看完喪報,久久無言。

    花白的頭發,似是又添了一層白霜。

    “爹,我要騎大馬……”

    一道童稚的聲音,穿過時光,響在他的耳邊。那是六歲時的老十九。他有許多的儿子,但他的儿子都叫他父皇,就老十九一個敢喊爹。他的儿子見到他都恭恭敬敬,就老十九一個敢騎到他的脖子上,扯他的頭發,揪他的胡須。

    那時,他是疼愛他的。

    比疼愛任何一個儿子更甚。

    即便后來,他功高蓋主,他的鐵蹄踏遍了大晏疆土,他終是有能力站在高高的蒼穹上俯瞰眾生,甚至可以拿那樣一雙涼薄的眼,靜靜地盯著他這個父親,要挾他,與他講條件,他終是忌憚他了,再也摸不透他了。但他也卻從未想過,老十九真的會死,而且還會死在他的前面。

    “爹,你真的要殺死我?”

    六歲的小小孩子,竟然懂得“殺”和“死”,他那時氣極攻心,那小小的孩子就瞪著一雙清亮的眼睛看著他,目光里滿是不信、惶惑、恐懼,他一定想不通,疼愛入骨的爹,為什麼要殺他。

    那一雙眼啊……

    他以為自己早已忘記,原來竟記得這般深。

    多少年了?

    二十年了罷。

    他有許多的儿子,可自從那一日之后,這個世上,再無人喊他作“爹”。老十九后來見到他,也只剩下一聲“父皇”,少了親熱,多了敬畏與疏冷的“父皇”。

    “老十九啊,是該回來了。”

    他幽幽的,不知是什麼情緒,只是淡淡的這般說,“這里是他的家,他生于斯,長于斯,怎麼著,也是要回來的。”

    聽著他自言自語,崔英達默默不出聲。直到一個小太監鞠著身子進來,與他耳語了几句,洪泰帝仍是沉浸在情緒里,沒有回神儿。

    “陛下,臣工們都集在謹身殿,求見陛下,似是為了晉王之事而來……”

    崔英達的聲音,喚回了洪泰帝。

    “崔英達,几時了?”

    “陛下,卯時了。”

    洪泰帝點了點頭,“見見罷。”

    ……

    謹身殿。

    在大晏皇城這一個皇帝處理政務的宮殿里,此時聚滿了滿朝文武,也包括代君理政的皇太孫趙綿澤,甚至還有久不上朝的二皇子秦王趙構,還有得到消息的其他皇子皇孫們。

    “陛下,晉王為國殞命,不能死得這般不明不白,草草了事,應當徹查到底。”

    出列啟奏的人是梁國公徐文龍。他與趙氏皇家有姻親,又是敕封的梁國公,平素脾氣就火爆,為人素來雷厲風行,此時紅著一雙眼睛,語氣几乎咬牙切齒。

    徐文龍聲音未落,吏部尚書呂華銘就站了出來,聲音里略帶了一絲低低的嘲弄。

    “梁國公此言差矣,晉王如何歿的,陛下想必已得消息,自有聖斷。”說罷,他跪在地上,看向洪泰帝,一雙細而小的眼睛微微閃著,瞧上去便是個圓滑的人。

    “陛下,老臣得知,晉王殞命,竟是為了營中一名男侍。依臣所見,此事万万細究不得。真相若是大白于天下,豈不是讓天下人笑話?不僅有損國威,也有損晉王殿下的一世威名。”

    徐文龍暴怒,大步上前,似是恨不得揪住他的衣領,“呂尚書,殿下屍骨未寒,你這般辱他,到底是何居心?身為統兵將領,愛惜兵士,不是應當?豈是你想的這般齷齪不堪?”

    “梁國公,老夫只是就事論事。你我相信晉王殿下的人品,百姓可不這麼想。”

    謹身殿里,各說各話,各有各的理。

    時下之人,對待死亡的敬畏和嚴肅與后世的唯物觀念大為不同。且不說趙樽貴為親王,即便是一個普通百姓,對于自己的“身后之事,身后之評”也相當看重。史書上如何寫這一筆,對于趙樽的生評,更是重中之重。

    他是為國戰死,還是為了一個“男侍”而死,對于他的聲名影響,那是巨大的。

    一時間,大殿內吵吵不已。

    陰山究竟發生了什麼?大多人並不完全知情,可這些人,都是握著一個王朝最高權柄的人,各有各的眼線,各有人的計較,也並非一無所知。于是乎,就如何為晉王之死“蓋棺定論”,竟成了一個棘手的問題。

    吵嚷一陣,從來很少過問朝政的秦王趙構,也就是大晏王朝的正一品宗人令,咳嗽了兩聲,終是喘著氣站了出來。

    “父皇,儿臣有事啟奏。”

    洪泰帝赤紅著眼睛,正在頭痛,聞言抬了抬手。

    “說。”

    趙構抬起頭來,看著寶座上的父親,出口竟是字字冷硬,“父皇,這些話儿臣原是不想說,可如今十九弟去了,儿臣做為二哥,實在不吐不快了,且容儿臣放肆一回。”

    他低沉壓抑的聲音,帶著一種“兔死狐悲”的悲涼,說話里,視線掠過沉默的趙綿澤,又掠過一眾的皇子皇孫,最后才定格在洪泰帝的臉上。

    “父皇,十九弟的本事如何,父皇清楚,我們做哥哥的,自然也清楚。若非有人故意陷害,他怎會誤入皇陵,死于皇陵的機關?儿臣贊同梁國公所言,應當徹查此事,讓真相大白,還十九弟一個公道!”

    趙構向來体弱,十日有八九日都不上朝,也不怎麼結交權臣,今日這番話,可以說是多年來的首次。

    但這席話的分量卻極重。

    趙樽歿了,他言語間劍指趙綿澤,字字尖銳,其余的皇子們,也該為自己擔憂了。如今老皇帝還在位,趙綿澤尚敢迫害死趙樽,而他們比起趙樽來,更為勢孤,一旦趙綿澤稱帝,他們的結果如何,可想而知。

    故而,趙構一席話,便可引來無數同謀。

    謹身殿中,沉寂了許久。

    能站在此間的人,都不是普通人。

    你方唱罷我登場,時政歷來如此。

    說來說去,不過一個“利”字而已。

    可但凡稍稍精明一點的人,就會發現,趙構此人深藏功名,磨劍多年,如今掌握時機,重重的一擊,看上去是為了趙樽嘔血陳述,實則是一箭雙雕。

    朝中之人皆心知肚明,魏國公夏廷德是趙綿澤的心腹之人。陰山之事,趙樽死,十有八九都脫不了魏國公的干系,那也就是脫不了趙綿澤的干系。

    一旦徹查,若是趙樽之死與趙綿澤有關,儲君之位趙綿澤自是坐不牢了,也服不了天下人。可徹查之后,把事情翻出來,晉王之死,竟是為了一個“男子”,無異于也是在天下人的面前,將這位神祇一般的神武大將軍王給狠狠打臉。什麼為國戰死?都成了笑料。

    如此一來,皇帝老矣,不管立嫡還是順位繼承,這位出自張皇后的皇二子趙構,都將是大晏儲位之爭最有力的人選。

    螳螂捕蟬,黃雀總是在后。

    皇權面前,同胞血脈,不堪一擊。

    多年磨好的劍,總得找到適時之機方才出鞘。

    趙構一番話出口,不久得到大多數心有不甘的皇子們響應,很快也得到了朝中几位重臣的贊同。當然,也有一大幫人的反對。

    黨羽派別之爭,兄弟骨肉相軋,又一次拉開序幕。

    洪泰帝看著趙構,這個身為宗人令,卻從來閑云野鶴一般不理朝事的儿子,突然一嘆,看向了從始至終都未曾開口的趙綿澤。

    “皇太孫,你以為你二叔之言如何?”

    趙綿澤微微一怔。

    往常洪泰帝都是稱呼他的名字,並未這般正式嚴肅地稱過他“皇太孫”。他知,趙樽之死,在皇帝的心里有了疙瘩,而且這個疙瘩的尖刺,指向了他。

    四下里,寂靜無聲。

    每個人心里都略略一驚。

    皇帝的心思,便是聖意的方向。

    眾人的目光,都紛紛落在了趙綿澤的臉上,都想看這位在儲位不久的皇太孫將如何應對。

    趙綿澤也並未遲疑,他上前一步,恭敬地施禮,道,“皇爺爺,依孫儿所見,十九叔于國于民,皆有留傳后世之功,實在不能草草蓋棺定論,當徹查為要。”

    洪泰帝眯起眼,看著他。

    “哦?你也這般以為?”

    趙綿澤心中一凜,抿了抿唇,肅穆了臉色,“孫儿贊同二叔所言,當查。”

    謹身殿里,又是一陣沉默。

    往常有人認為趙綿澤性情溫厚,略少君王霸氣,並非立世之君的好人選。可這些日子以來,朝中諸事井井有條,他性軟卻不優柔寡斷,年紀輕輕,卻能不露聲色。更加令人側目的是,他這般作為,竟辨不明他是城府極深,還是生性如此。

    龍椅上的洪泰帝,摸了一把下巴上的胡須,終是指撐額頭,朝他擺了擺手。

    “此事待東方青玄回朝,朕細問再說,你等先去罷。為老十九治喪之事,老二你是宗人令,又是二哥,多多費心。”

    趙構低頭扛手,“是,儿臣自當竭盡所力。”

    洪泰帝又看向趙綿澤,沉了聲音。

    “綿澤。”

    趙綿澤亦是恭敬回答,“孫儿在。”

    “你十九叔府中家眷,近臣,都好好安置罷。北伐軍歸來,該賞賞,該升升,不能為了此事延誤了。”

    趙綿澤抬頭,迎上了洪泰帝的目光。

    他這位皇爺爺,說話做事有几分真几分假,向來無人猜透。即便是他,跟在他身邊多年,由他親自督導理政之道,亦是難以揣摩他真正的心思。

    他此時一句“府中家眷”好好安置,竟讓他脊背略涼,頓了片刻,才應了一聲。

    “是,孫儿遵旨。”

    ……

    崔英達扶著洪泰帝入了柔儀殿。

    柔儀殿是貢妃娘娘所居寢宮。

    這些日子,洪泰帝病著,來得少了,可不管哪一次來,貢妃都是笑臉相迎,切切的期待他能下旨讓趙樽返朝。但今日的柔儀殿,卻似籠罩著一層哀怨,人人低垂著頭,屏聲斂息地候在外間,靜寂無聲。

    洪泰帝一語不發,還沒入殿,便見飆著淚水,匆匆從內殿奔出來的趙梓月。

    她一頭栽入他的懷里,抬頭見到是他,也未像往常那般請安,而是蒼白著臉,定定地看著他,沒給他一個好臉色,便捂著嘴要跑。

    “梓月……”

    洪泰帝喊住了她。

    “你母妃怎樣了?”

    趙梓月沒有回頭,聲音哽咽。

    “父皇沒長眼?不會自己看?”

    “梓月!怎麼給你父皇說話的?”洪泰帝差一點沒被她氣得背過氣去,言詞自是加重了語氣。

    趙梓月脊背一僵。

    慢慢的,她終是回過頭來,一雙眼睛紅得像兔子,一句話還沒有說完,眼淚便大顆大顆的落下來,字字句句都是指責,尖銳如刺。

    “父皇您是皇帝,是天下第一人,儿臣不敢忤逆,也不敢在父皇面前放肆。但如今,反正我十九哥沒了,母妃也要死了,你干脆連儿臣一並殺了好了。父皇您手握江山,君臨天下,有的是儿子,有的是女儿,也不差儿臣這一個……”

    “你這……”

    洪泰帝顫抖著手,指著她。

    “你這混賬,你氣死了。”

    趙梓月瞪著他,噙著淚。

    “若是父皇不殺,儿臣告退。”

    說罷,她不理會洪泰帝氣得直發抖,吸著鼻子,風一般地卷走了。

    崔英達嘆了一口氣,都不知如何勸慰皇帝。雖說這梓月公主氣他也不是第一次,但父女倆向來關系好,從未像今日這般針鋒相對過。

    頓了片刻,洪泰帝終日是平靜了下來。

    可還未入內殿,便見前來迎駕的虞姑姑堵在了門口。虞姑姑是貢妃的貼身婢女,與崔英達極是熟悉,平日見面總能有几句頑笑,而這時,她臉上卻一片涼意。

    “陛下,娘娘病得厲害,起不來床迎駕,特地讓奴婢代為請罪。”

    “無妨。”

    “娘娘還說,望陛下恕罪,病体之身,不便面聖,請陛下回吧。”

    虞姑姑沒有抬頭,語氣冷漠,但意思卻極明白,這是貢妃拒絕見聖駕了?

    崔英達心里“咯噔”一聲,瞥向洪泰帝,想要打一個圓場,“陛下,既然娘娘身子不適,不如……”

    洪泰帝眉目極冷,擺了擺手。

    “朕去瞧瞧她。”

    “陛下,娘娘說,她不想見,不想見……”

    “不想見朕?”

    洪泰帝哼了一聲,越過虞姑姑,徑直入了內殿。可原有的憤怒情緒,終是在珠簾邊上散盡。他停下腳步,看著隔著珠簾與一層薄薄帳幔的身影,久久說不出話來。

    二十几年的夫妻了。

    到此時,盡是無言以對。

    “愛妃。”

    床上的貢妃似是“嗯”了一聲。

    洪泰帝略略生喜,上前兩步,撩開了珠簾,大步往她的床榻走去。

    “你身子可有好些?”

    貢妃“呵呵”輕笑,看著坐在床榻邊上目光關切的皇帝,面上的哀怨,將她年過四十仍舊不褪的傾國容顏,襯得更添了几分令人心碎的美感。

    “陛下,想聽臣妾怎樣說?”

    “愛妃……喜歡怎樣說都成。”

    貢妃又笑了。

    她明明在笑,聲音卻像是在哭。

    “臣妾這病,只怕是好不了了。陛下難道不知,臣妾就這麼一個儿子?二十年了,臣妾每日里活得心驚膽顫,就怕惹了陛下不悅,會要了我儿的性命……如今,臣妾是累了,不想再討陛下的喜歡,陛下自去吧。”

    “愛妃,朕並無此意。”

    “陛下無此意,但臣妾卻有此意。”貢妃美眸一斜,唇角突地帶出一抹冷笑,“陛下不是一直想知道嗎?不是一直在懷疑嗎?那臣妾今日就實話告訴你,老十九他確實非你所出,他是臣妾與前朝至德帝的儿子,在跟著你時,臣妾已然生懷有孕。”

    “愛妃!”洪泰帝眉目驟冷。

    回過頭去,他看了一眼,只見內殿除了崔英達並無他人,才略略放心。而崔英達亦是懂事地輕咳一聲,默默地退了下去。

    他在維護她的臉面,但貢妃卻似是受了刺激,並不在意那許多,說話更是尖銳。

    “陛下是怕人知道了沒臉面嗎?臣妾卻是不怕了,再說,臣妾也沒有胡說,陛下你很清楚,臣妾跟著你時,已非處子之身,臣妾與至德帝極是恩愛,日日歡好,豈會沒有骨血?若不是你,我與他……”

    “善儿!”

    洪泰帝低低喚了一聲,終是急了,一把攥住她的雙肩,目光赤紅如血,似是恨不得咬死她。

    “你知朕並無此意。”

    貢妃微微一怔。

    他有許久沒喚過她的閨名了。

    曾經歡好時,他亦是這般叫她,每每抱著她愛不釋手,不可不謂三千寵愛于一身。可那又如何?他與至德帝並無不同。寵她,憐她,給她最好的衣飾,給她最多的恩義,但他們從她的床上離去,同樣會睡在別的婦人床上,興許也會這般柔情的喚她們。

    “善儿,這些年來,你未必不知?朕那時只是一時氣憤。或說……是恨,恨旁人得過你。朕那時蒙了心,但不論老十九是不是朕的儿子,朕並未真的想過要他死。如今想來,他與朕這般像……是朕,是朕虧了他。”

    貢妃冷笑,看著他不語。

    二十多年了,這個男人兩鬢有了白發,眉目有了風霜,曾經騎著高頭大馬手持寶劍徑直闖入內廷那個風姿俊朗,意氣風發的男子,終是被歲月磨去了棱角。即便他貴為帝王,坐擁天下,也不得不老去。

    可他堅挺的鼻子,剛毅的下巴,那時光打磨不去的輪廓,依稀可見昔日令她無比心動的模樣,也是這模樣,多麼像她的老十九。

    老十九……

    她的老十九……

    眼眶一熱,她閉上了眼睛。

    “陛下,臣妾困了,要歇了。”

    她的樣子,拒人于千里之外。

    洪泰帝蹙了蹙眉,握住了她的手。

    “朕今日在這陪你,就歇在柔儀殿。”

    貢妃沒有睜眼,聲音極低。

    “陛下不必如此,臣妾無須別人的憐憫,亦無福消受。從此,柔儀殿的門,不再為陛下而開。若是陛下以為臣妾觸了君顏,可貶臣妾去冷宮,或將臣妾逐出皇城,貶為庶民,或干脆賜臣妾一死,讓臣妾下去照顧老十九,臣妾無話可說。”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除去她,無人敢說。

    洪泰帝想到先前賭氣而去的梓月,再看看這個躺在床上視他如無物的婦人,咬著牙,喉間的腥甜之氣直往上沸。

    他是皇帝呀,她怎敢如此?

    不就是仗著他不敢將她怎樣嗎?

    壓下那惱恨,他終是軟了語氣。

    “善儿,你何必逼朕?老十九的事,朕也不想的。”

    貢妃身子哆嗦一下,目光看了過去。

    “你不想嗎?臣妾求過你多少次?臣妾的要求如此卑微,只想看看儿子,只想他能活著。只要他活著就好……可這般小的要求,陛下推三阻四,非得等到他死了,才來說不想?”

    ……

    洪泰帝出了柔儀殿,沒有乘輦,而是由崔英達扶著,走在紅牆碧瓦的宮牆間,看處處輝煌,看他的天下,看他的江山,心中竟是難言的悵惘。

    “陛下,你乏了,奴才……”

    “去坤寧宮吧。”他打斷了崔英達。

    “誒!好。”

    柔儀殿離坤寧宮並不太遠,洪泰帝心中的郁結未退,終是繞道去了坤寧宮。坤寧宮的暖閣里,燒著火一般熱的地龍,極是暖和,張皇后躺在床榻上,太醫院的林保績正在為她看診。

    “陛下來了。”

    張皇后一如往昔,面色柔和溫賢。一年多了,她一直服著從景宜苑來的方子,病体雖是未愈,人竟是不瘦反胖,身子還好了些。

    “嗯。”

    洪泰帝看著她,目光很涼。

    “皇后今日氣色不錯?”

    聽他語氣不悅的一句“氣色不錯”,張皇后心里一涼,笑著搖了搖頭,讓人為他上了座,泡了茶,將林太醫遣走了,才低低道。

    “臣妾殘身病体,苟延殘喘地活了這些日子,于生死之事,早已看淡。陛下,老十九之事,臣妾知您憂心。但這些年潛心理佛,卻是悟出一個道理,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世上諸般事,皆是强求不得,陛下為之感傷,傷身誤己,不如看開些。”

    她這般解釋完,洪泰帝的面色微緩。

    “皇后有心了,朕不該遷怒于你。”

    張皇后微笑,“老十九是臣妾養大的,也是臣妾的儿子,臣妾之心,于陛下無異。他的身后事,臣妾想親自操辦。”

    洪泰帝拍拍她的手,“此事朕交給老二了,你身子不好,就不必操心了,好好將息著才是。”

    張皇后悵惘的點點頭,嘆了一聲。

    “景宜那丫頭說過,臣妾的病,在季節變換時,猶是難過,但她囑臣妾要保持心情舒暢,這才慢慢有了些好轉。只是她這一病,始終不見好,聽誠國公府來人說,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她說完了,洪泰帝卻久久不語。

    就像未有聽她,蹙著眉頭在沉思。

    張皇后頓了片刻,了然的一笑。

    “可是貢妃與陛下置氣了?”

    洪泰帝眉頭跳了跳,“這事怪朕,朕若早些准她所求,結束北伐戰事,召老十九還朝,也就不會發生陰山之事了,怨不得她恨朕。”

    “世事難測,此事如何能怨陛下?”張皇后說著,撐著身子,咳嗽了兩聲才道,“臣妾晚些時候,去柔儀殿走走,與貢妃說說話,寬寬她的心。臣妾的儿子……也沒了。如此,到是能勸得她几句的。”

    看著她强撐的樣子,洪泰帝皺了皺眉。

    “不必了,你這身子弱,養著吧。”說罷他起身,“你歇著,朕走了。”

    看著他的背影,張皇后笑了笑。

    “恭送陛下。”

    可洪泰帝人還未出去,坤寧宮的管事太監就急急地闖了進來。他看了皇帝一眼,又瞄了瞄張皇后,終是期期艾艾的尖著嗓子稟報。

    “陛下,皇后娘娘,誠國公府來信了,說是,說是景宜郡主得知晉王殿下的死訊,在景宜苑……為殿下死殉了。”

    ……

    東宮。

    澤秋院的鸚鵡架下,夏問秋身著橙紅色的妝花冬裝,逗弄著鸚鵡,有些魂不守舍。

    夏廷德在陰山受傷,雙腿齊膝斷裂的消息,她也是今日才得知的。但究竟傷得如何,還有那個她最疼恨的女人死了沒死,她還不得而知。

    “太孫妃娘娘,手爐好了。”

    弄琴站在邊上,將一個琺琅手爐遞與她。

    她“嗯”了一聲,抱著手爐,面色稍暖。

    “皇太孫可有回宮?”

    “似是回了,去了文華殿。”

    弄琴剛剛應了聲,抱琴便心急火燎地跑了進來,她的性子比弄琴要毛躁一些,說話的速度也是快。

    “太孫妃,有您的信。”

    抱琴手上拿著一封信函,上面有火漆封緘,她接過來,衝兩個丫頭使了一個眼色,待她倆退到邊上,她才抽出來,只看了一眼,面色頓時大變。

    “這個賤人。”

    信函上沒有署名,只有一句話。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皇家獵場的陷阱里,那個救了皇太孫陛下的姑娘,似乎不是太孫妃你?三姐,你怕不怕?我回來了。”

    看她顫抖著雙手,抱琴緊張地過去。

    “太孫妃,您怎麼了?”

    “滾!滾開,不要在面前礙眼。”

    夏問秋郁氣上腦,瞪了她一眼,顫抖著雙手,飛快地將手中的字條揉成一團,在火上點燃燒掉。

    可字紙沒了,她脊背上的冷汗,卻沒有退下。

    她要回來了?

    那賤人真的沒有死?

    趙樽都死了,她為何這般命大?

    “太孫妃?你這是怎麼了?”

    看她面色煞白,弄琴和抱琴都害怕起來,抱弄急得快哭了,還是弄琴大著膽子過去扶她。

    “太孫妃,您懷著身子,万万保重,不要動了怒氣呀?”

    懷著身子?

    夏問秋腦子一激,終是從驚懼中回過神來。

    不怕她,她不必怕她的。

    那天晚上的事,已然過去那麼多年,誰還能夠說得清楚,到底救人的是誰?

    緩過那陣心勁,她舒一口氣,總算恢復了淡然。

    “抱琴,信是如何來的?”

    抱琴先前被她的樣子嚇著,咽了一口唾沫,才“哦”了一聲,小聲道,“是從軍驛轉到東宮的,驛使見上面寫著太孫妃的名字,便直接遞送了過來,奴婢接下的,太孫妃,信……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問題,是我爹爹來的家信。”

    夏問秋隨口應著,心底卻在發涼。

    那賤人好歹毒的心腸,膽敢直接從軍驛傳來。若是讓旁人或是綿澤看了去,如何得了?

    目光涼了片刻,她撫了撫肚子,又笑了。

    當年的她就不是對手,更何況如今她地位穩固?

    即便回來也不過一妾室,她才是太孫妃。

    ……

    文華殿里,趙綿澤手中亦是有一封信函。讀罷信函的內容,他溫潤的面色,略有涼意,那一雙眸子里,似是浮著一抹惱怒的光芒。

    “何承安這個蠢材,這點事都辦不好!”

    焦玉立在他身側,瞄了他一眼,試探著說,“殿下,要不要卑職前往陰山一趟,帶回七小姐?”

    趙綿澤唇角微抿,自嘲一笑。

    “你去又有何用?她惱恨著我,恨我當日棒打鴛鴦。說不定,她把十九叔的死,也算在我的頭上了。”

    “那卑職,用綁的,也給您綁回來。”

    “綁?她那個性子,若非自願,誰能强求?”

    看他頗為頭痛的樣子,焦玉微微一怔,“那可怎辦?瞧何公公來信里的意思,七小姐是准備常住陰山,為晉王守靈一輩子。即不能用强的,軟的也不頂用啊?”

    趙綿澤揉了揉額頭,目光微微一深。

    “會有辦法的。”

    說罷,也不知他想到了什麼,急急起身,在雕花的暗格里翻找出一個陳舊黃紙靈符來。

    捂在手心里,他瞧了瞧,目光暖了暖,又望向焦玉。

    “備紙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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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3 17:53:12 |只看該作者
第171章 偷香!

    趙綿澤從文華殿發出的信函穿過千山万水與重重的風雪,八百里加急到達陰山的時,陰山大營里的二十万大軍還未完全撤走。

    余下的將士,正在准備陸續開拔。

    而這一日,是趙樽的“三七”之日。

    二十一天了。

    看著驛使頂著風雪送來的信,還有那一個陳舊得不能再舊的紙符,夏初七抿著唇愣了愣,看向身邊侍候的鄭二寶。

    “公公,這是何物?”

    鄭二寶這會子正琢磨著他家王妃這几日到底在倒騰些什麼呢,聞言瞄一眼,“哦”了一聲,腮幫微顫。

    “是靈符。”

    “什麼是靈符?”

    “就是護身符。在廟里找法師求來,驅邪免災,保祐人安康的東西。”鄭二寶癟了癟嘴巴,哼了一聲,小意道,“王妃,奴才看那皇太孫,沒安什麼好心眼,指不定在符里下了什麼蠱惑心性的咒語,您還是不要佩戴得好,奴才這就替你收起來。”

    鄭二寶說著就要來拿。

    他最是護著他家主子爺,見不得旁的男人在他家王妃的面前獻殷勤,不管那個人是東方青玄還是皇太孫。

    可夏初七了解的輕“哦”一聲,手心一握,卻收了起來。她雖不明白趙綿澤把這護身符給她是何意,但若是想佑她安康,又不會用這般舊的了。

    難道也是舊物?夏楚以前犯賤時干過的事?

    這般猜測著,她打開了信函。

    “當年吉物,舊痕添塵土。覺來猶見北風涼,千里難覓,只怨芳年錯付。踟躇又憶陽關。無限事,難細說。歲寒月冷,孤燈明滅,願卿相見如昨,莫讓年華誤過。”

    果然是舊物。

    寫得這般肉麻,燒與夏楚了罷。

    將信函點了,她默默收好符,並不多言。繼續坐在案几邊上抄寫她的《金篆玉函》。這些日子以來,她每次里便靠抄寫它打發時日了。她抄得極是虔誠,就像有些信佛之人抄寫佛經那般,除去為甲一看顧傷勢,白日抄,晚上抄,起風抄,下雪抄,每日里都抄得筋疲力盡方才入睡。

    甲一拄著拐進來的時候,坐在她邊上的椅上,她亦是沒有回頭,抄得極是專注,極為出神,就好像沒有見到他一般。

    “夏楚。”

    他低低喊了一聲。

    她抬頭,看了看他身上的傷勢,滿意地笑了笑,“恢復得不錯,果然身体底子好。就是這臉上的疤,黑乎乎的,有損甲老板的威風,滑稽了一點就是了。”

    聽她說得輕松帶笑,甲一黑白不均的臉上,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情緒。那一些褪掉了黑痕后長出的新肉,有著一個個觸目驚心的紅痕。平靜地看她片刻,他終是開口。

    “你要回京了?”

    “對啊。”她仍是輕松,手上疾筆而書。

    “要回去找趙綿澤?”

    “嗯。”

    “不留在陰山守靈了?”

    她的眼角莫名一熱,握著毛筆的手緊了緊,才輕輕一笑,“來日的事,誰能曉得?也許明年他祭日的時候回來,也可能,我想回,也回不來了。”

    知她想做的事,有多危險。甲一卻沒有深問,只是平靜地看了她片刻,才動了動嘴皮,“你既然差人叫了何承安來陰山,也決定了要回京,為何又要拒了他?”

    夏初七吹了吹紙上的墨痕,看著她寫出來的一個個清雋有力的毛筆字,滿意的勾了勾唇,出口的聲音,卻是半點起伏皆無。

    “太容易得到的東西,就沒有人會珍惜了。”

    甲一皺了皺眉,“既然如此,那封寄往東宮的信,為何不直接交予趙綿澤?他若得知真相,一切不就好了?”

    夏初七略略思考,轉過頭來,這一回,目光倒是直直落在了甲一的臉上,唇角還帶了一點笑意。

    “甲老板,我來回你。若是那個因為救你而受傷的姑娘,是你親手從陷阱里拉出來的,並且你一直愛著她,她甚至也知道救你時的一切細節,你二人的關系數年如一日的親密。這時,有一個明顯居心不良,急急想要攀上你的女人,莫名其妙地跑來告訴你說,那個救你的人其實是她,且無憑無據,你會相信嗎?”

    甲一抿嘴,沉默不語。

    夏初七挑了下眉,“我從不覺得趙綿澤是個蠢貨。即便他真的喜歡我,也未必肯全心全意的相信我。趙十九沒了,我若是巴巴跟著他,他就不會懷疑我另有目的?色令智昏這事,他干不出來,更何況……”

    說到此,她難得的朝甲一眨了下眼皮,似是想到了什麼過往,難得的輕笑了一聲,補充道,“我還無色可倚仗。”

    輕皺的眉展開了,甲一認真地響應了她。

    “確實。”

    久違的調侃,讓夏初七唇角微彎。

    “這世上,就沒有不愛美色的男人。他對我若說有那麼一點感覺,無非是因為夏……”想說夏楚,可潤了潤唇,她看著甲一,又改了口,“無非是因為我曾經那般死皮賴臉的纏過他,喜歡過他,可轉頭我就跟了趙樽,他心里不甘心。說起來,這不過只是你們男人的劣根性罷了。”

    “為何要說我?”甲一苦惱地看她。

    “你不是男人?”

    “我自然是。”

    “那也跑不了你。”

    “……”

    甲一給了她一個“我很無辜”的表情,然后腆著一張黑疤的臉,湊過頭去看著她,認真地問,“男人愛美色,女子也愛俏男。我這個臉,可還有救?”

    夏初七想了一想,嚴肅的板著臉。

    “等我傾國傾城的時候,你就有救了。”

    他吸一口氣,縮回脖子。

    “你傾國傾城,恐怕比母豬上樹更難。”

    見他這般損她,夏初七不僅不惱,反倒找到一種久違的喜悅,心窩縈著一股暖意。托著腮幫,她問他,“甲老板,你曉得我娘嗎?嗯,就是前魏國公夫人,那個據說很美,很有才的女人。我忘記了過去的事,也想不起她了。你可曉得她到底是怎樣的美法?為何能惹來太子、秦王、還有我爹,那麼多優秀的男子追逐?”

    甲一目光微暗,“一個美字,豈能描述?”

    夏初七彎唇,瞄他,“哦,你真的見過?”

    甲一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我沒那福分,只聽人說過而已。人說她的美,不是皮相長得好,而是她的傾世才情,世間一絕。”

    傾世才情,世間一絕。

    夏初七想象著那是怎樣的一個女子,突然一嘆,“瞧著吧,我也一定要變成她那樣的人。”

    說罷,沒再多言,她突然放下手中的筆,將抄了多日的《金篆玉函》文稿,還有那一本從回光返照樓得來的原本,一張一張的撕碎,再慢慢悠悠地丟到了邊上的火盆里。

    “你在干什麼?”甲一驚訝,就連二寶公公進來添水,也不明所以地喊出了聲。

    “哎喲,王妃,您這是,這是,這可惜了啊!”

    “燒給趙十九,讓他替我保管著。”

    夏初七無視他二人的吃驚,輕輕一笑,隨即指了指腦子。

    “再說,我也不需要它了。”

    這些日子,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她除了抄寫《金篆玉函》的稿子,就是沒字沒夜的背誦它。這般下來,終是一字字都刻入了腦。想想,雖然她記憶力向來極好,但這也是她兩世為人,第一次做學霸,背得這般熟悉了。

    鄭二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看了看火盆里燒成了灰燼的書稿,亦是沒有怠慢,趕緊的收拾整理好了,抬眼看她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麼,支支吾吾地搓了搓手。

    “王妃,何公公才剛又差人來問了。說皇太孫那里,等著你的回復。奴才……奴才擅自做主,把那傳話儿的小太監給打發了。”

    夏初七看他,“怎樣打發的?”

    鄭二寶癟了癟嘴,“奴才送了他一個字。”

    夏初七“哦”一聲,“什麼字?”

    鄭二寶垂下眼皮儿,“滾!”

    夏初七嘴角抽搐一下,盯著火盆,一雙水蒙蒙的眸子,像是添了几分涼意。任由那爐火紅通通的光線扑在她蒼白的臉上,思考一下,才道,“二寶公公,你太不溫和了。”

    很快,她眨了眨眼睛,伏在案上開寫。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

    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

    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

    第八最好不相許,如此便可不相續。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決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鄭二寶自然是看不懂她在上面寫的什麼,可甲一瞥眼看完,卻是微微眯了眼,吸了一口氣。

    “這些……你寫的?”

    夏初七挑眉,“你說呢?”

    甲一板著臉,“不像。”

    她笑了,“那是自然,我怎會為他寫這麼酸的東西?”

    “你是寫不出來罷。”

    無視他的鄙視,夏初七將紙上的墨汁吹干,遞給了鄭二寶,唇上的笑意,一如爐火般溫暖。可這溫暖里,卻能捕捉到一抹極致的狠。

    “拿給何承安,並且讓他轉告趙綿澤,從此我與他兩不相欠,相忘江湖吧。”

    “奴才省得。”得了她這個命令,鄭二寶懸了許久的心,終是落了下來,松了一口氣,他又巴巴地問,“那王妃,如今我們……是回府還是去哪里?”

    “回府?”夏初七笑了,“景宜郡主,我讓她死了。晉王府亦無我容身之地,魏國公府,我自然也不能這般回去。二寶公公,你是想要回哪個府?”

    看著她情緒莫名的臉,鄭二寶突地唏噓。

    “若了您了,若是爺還在,哪能讓你受這等委屈?王妃您放心,您去哪里,奴才便跟去哪里,若是您一生都留在陰山為爺守靈,奴才也一生就在陰山侍候您和主子爺,哪儿也不去。”

    “不了。”夏初七站起身來,開始收拾案几上的東西,語氣很淡,極是舒緩,“三七燒過了,我也該去做要做的事了。”

    她的話,越發讓鄭二寶聽不懂。

    她也不與他解釋那許多,只是問甲一。

    “你的傷勢也好得差不多了,明日我便要離開陰山。甲老板,你是自行回京,還是有別的安排……”

    “我會與你寸步不離。”不等她說完,甲一便打斷了她,目光極是深邃,“這是殿下的交代。這一次,我不會再出岔子了。”

    夏初七與他對視,想到往昔的亦步亦趨,恍然如夢一般笑了笑,終是慢慢低下頭來。好一會儿,才緩過氣來。

    “好,明日天不亮,我們便偷偷走。”

    ……

    這是留在陰山的最后一晚。

    這一天,也是為趙樽“燒三七”的日子。

    夜幕落入天際時,夏初七拎著香燭紙錢,金元寶、銀元寶,甚至馬匹車輛,甚至還有金庫和銀庫等祭品,讓甲一守在坡下,獨自一人爬上了陰山南坡,想與趙樽說些悄悄話

    把香燭插在雪地上,她擺好火盆,跪了下來,將一張張紙錢點著了,由著她燃燒。

    “爺,今天是三七了,明日我就要走了。陪了你這些日子,想必你也是明白我的苦心了。即便我如今不再說什麼,你也是理解的。我知,這世上再沒有比你更懂我的人。”

    “看見沒有,這一次我連金庫和銀庫都搬來了,就是為了多燒一點錢給你,免得你受窮。當然,也是為了往后我來了做下的准備。”

    看著夜下飛舞在雪中的灰燼,她遲疑一下,幽幽一笑,聲音又輕快了不少。

    “爺,你知我為什麼這般說嗎?因為我猜,等到我死的那一日,這世上不會再有人同情我,也不會有人願意為我燒紙了。他們也許都會放鞭炮歡呼,慶賀……”

    “七小姐想得太多,你若死了,本座一定會為你燒紙的。”一道極涼的聲音,冷不丁從背后不遠處的山垛子傳來。

    夏初七微微一驚,轉過頭去。

    雪地上,她先前留下的腳印處,又新添了一排整齊的印痕。那個一步步朝她走過來的人,沒有再穿大紅的衣袍,而是像這陰山的許多將士一樣,穿著縞素的袍子,一張清冷妖艷的臉,令人驚艷得宛如一只月光下的妖精。

    她問,“你不是扶靈回了京師?”

    他笑,“你不是說要永遠留在陰山?”

    夏初七抿著唇,久久無語。

    他們的身邊,是漫天飛舞的紙錢。

    那一日在趙樽靈柩開拔前,東方青玄問過她的。他問她願不願意跟他一起回去,他可護她周全。她告訴他說,她哪儿也不走了。她要留在陰山,永遠地留在陰山,為趙十九守靈。他那一日並未多言,與元祐和陳景他們一道,隨著趙樽的靈柩,第一批離開了陰山大營。

    她怎麼也沒有想到,他又回來了。

    按她先前的想法,二人再見面,也會是在京師。怎麼也沒有想到,謊言會被拆穿得這麼快。

    想到那一日的挽歌,想起那一日他眸子的涼意,想到他曾經為她奮不顧身扑出的三箭,她對上呼嘯的北風他那雙揣摩不透的眸子,終是長長一嘆。

    “東方青玄,你對我的恩義,我怕是無法報答了。是,我騙了你。你既然如今回來了,想必是已然查到了我的事情。但我不告訴你的原因,除了不想你阻止我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我不願意再連累任何人,尤其是你。我連累不起,我也欠不起,因為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償還。”

    她語音清楚,說得極是鎮定。

    東方青玄妖嬈的唇角一掀,卻是一抹冷笑。

    “自作多情。”

    一步一步走過來,雪被他的腳踩得“吱吱”作響,而他少了一只左手的衣袖,飄蕩得似是比右袖更高一起,但那天然的妖孽風姿,仍是無人可比。只是唇角若有似無的笑意,看上去有些涼。

    “七小姐,你太高看自己了。你憑什麼以為本座就是覬覦你的人?本座一早說過,我與你之間,是合作,我找上你,也只是為了合作。你能走出找趙綿澤這麼孤注一擲的一步,為何不肯考慮一下,與本座合作,你亦可以達成所願?”

    看著這樣的他,聽著他一句句的質問,夏初七心里有些犯堵。但正如她所說,她還不起,便不能再欠。

    更何況,她要做的事,並非他想的那麼簡單。

    冷冷的一笑,她一字一句,說得極慢。

    “我要做的事,你做不成。”

    “你未說,怎知我做不成?”

    “你敢幫我把皇帝拉下馬?你敢宰了當今的天子?你敢顛覆了大晏的河山……你敢拿整個大晏江山來為我的趙十九陪葬?行,就算這些你都敢,我也怕花的時間太長,我怕他等不及我,我得選最快的方法……”

    帶著一種偏執的低吼,她看著他,眼波楚楚間,慢慢的,吸了一口氣,又添了一些暖意。

    “即便你都敢,我也不願。大都督,我知你是皇帝的人,興許還有旁的什麼身份,我曉得你不簡單,也曉得你很有本事。但是,我想要告訴你的是,若是這世上,還有誰是我不願傷害的,你一定是其中之一。”

    東方青玄鳳眸一眯,默默看她。

    她在笑,沒有絕望,甚至也沒有悲傷。

    就那麼笑著,笑得極有力量。

    “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朋友應當珍視,而不能拿來利用。我並非心善之人,我並非沒有想過借助于你……但是,你有家有業,不像我,獨自一人活在世上,無親無故,無牽無掛。”

    東方青玄盯著她,快步走到他的面前。

    伸出手,她似是想要抱她。

    可她退了一步,他的手便僵在了空氣里。

    二人對視著,東方青玄冷笑了一聲。

    “七小姐野心不小,可你還是高估了自己。你說的這些事,即便是趙樽活著,也不敢說他三年能做到,就憑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道人家,憑什麼以為能行?你知道后果嗎?”

    夏初七笑了。

    “大都督,你理解錯了。我不怕做不到,就怕等太久。”說到此處,她盯著東方青玄,突然彎腰,脫掉了自己腳上的鞋襪,就那般光著一雙雪白腳丫子踩在冰冷的雪地上。

    “看見沒有?赤腳的人,什麼都不怕。這世上,再無我可以失去的東西,也就沒有我會害怕的事情了。失敗又如何?大不了一死。人的一生,不過一瞬,感官的痛楚,遠不如靈魂的不安來得可怕。你以為,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她還能怕什麼?”

    “不怕?!”

    東方青玄笑得極是凄冷,突然他踏步過來,一只手緊緊圈住她,往懷里深深一裹,便將她拎了起來。這一次的擁抱,他用盡了全力,似是恨不得把一生的力氣都用到此處,抱緊了她,一低頭,便往她的唇上湊。

    “試試你就知道,怕不怕。”

    夏初七沒有想過他會突然發難,怔了一下,人已整個落在他的懷抱。幽幽的淡香直扑鼻端,帶著一種風塵仆仆的涼意,將她的思緒撕扯得七零八落。

    “東方青玄……你要做什麼?”

    她偏開頭,雙手狠狠推他。

    可他雖然少了一只左手,但左臂還在,武藝又極强,摟住她的力度,竟是出奇的大。一只胳膊攬住她的腰,順勢便將她按倒在雪地上,撞得她腰眼發麻,痛得抽氣一聲,一時動彈不得。而他就著摁壓她的姿勢,一只手狠狠掰過她偏開的下巴,在燦若銀輝的雪地上,妖冶的鳳眸復雜地盯住她,嘴唇彎出一抹冷漠的弧度,聲音極是喑啞。

    “七小姐,你說我是要做什麼?”

    夏初七心里一驚,看著不遠處還在燃燒的火盆,想到今日是趙十九的“三七”之日,恨得不咬死他。喘了几口濁氣,她不要命的掙扎,兩人在雪地上廝打起來。

    氣喘吁吁,良久不歇。

    北風白雪,翻騰不已。

    好一會儿,他終是一只胳膊扣牢她的腰身,一只手扼住了她折騰不已的兩只手,壓制住了她全部的力道,唇再次落下,吻她,樣子極是瘋狂。

    “東方青玄……”

    在他滾燙的身軀抵壓下,夏初七咬牙切齒,偏頭過去,下意識張嘴,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帶著恨不得撕碎他的力度,牙齒直接入了肉。

    他疼了。

    沒有放開,動作卻是停了下來。

    感覺到她身子的退縮和目光里的厭惡,他盈盈一笑,修長如玉的指尖,帶了一點撩拔的意味,撫上她的唇。

    “七小姐,這般難以忍受,談何報仇?”

    “你放開我。”她怒了。

    “你得知道,全天下的男人都一樣。我今日如此,趙綿澤來日也會如此。你以為他會把你當菩薩一般供起來,只為好看,不碰你的身子?”東方青玄挽開的唇角,涼了又涼,“既然你都願意跟他,為何我不行?”

    “那是我的事。”

    “若我是趙綿澤,你又當如何?也這般,與他打一架,抵死不從?還是小意的討他歡心,等著他將來給你一個貴妃娘娘做?”

    她氣得直磨牙,冷冷一笑,使勁儿甩了甩手,衝口而出,“若你是趙綿澤,敢這般對我,早就去見閻王了,還輪得到你來欺負我?東方青玄,若不是我怕弄傷了你,怕碰到你的傷口,你有機會嗎?”

    東方青玄微微一怔。

    躁動的喉結滑動著,一下又一下,鼓鼓地在脖間輾轉。一雙盈盈的鳳眸,一眨不眨地對上了她憤恨的目光。

    她的頭發散亂在雪地上,墨一般鋪陳開來,她頭上的白花也在掙扎時掉落在雪地上,黑白相間的顏色,極是刺目。她看他的目光,沒有絲毫畏懼,身子微顫,豐盈起伏,不若男子一般的美好……一一看在眼里,腦中的紛雜,慢慢地順了開來。

    氣促的呼吸,歸于平靜。

    他松開了扼住她的手,從她的身上爬了起來,便順勢拉起她,拍了拍彼此身上的積雪。

    “對不起,是本座孟浪了。”

    “不必道歉,算我還你的。”

    “我原本只是想……唬你一下。”

    “好,恭喜你,唬住我了。”

    他說的是實話,一開始是真的想唬她一下,讓她放棄這麼愚蠢可笑的計划。但抱了她在懷里,那瞬間腦子一炸,便忘了初衷。

    解釋太過蒼白,他索性閉了嘴,靜靜而立。一襲白雪的孝衣上,鮮血從他的肩膀上暈開,一點一點順著蔓延下來,蔓延到那一截沒了手掌的雪白袍袖,像一條猙獰的小蛇在爬行。

    那血一樣的小蛇,刺了夏初七的眼。

    但氣氛低壓,太過尷尬。

    她微微垂著頭,一陣整理衣裳,有些透不過氣來。

    “東方青玄,我說過,我當你是朋友。”

    他沒有說話,眉宇間從一開始的憤怒,衝動,歉意,想解釋,到如今的冷漠,平淡,揶揄,也不過一瞬之間。

    唇角一勾,他海棠春色一般的笑意,再次揚起,一雙鳳眸淺眯著,上下打量她的狼狽,帶著戲謔,也帶著一股淡淡的嘲意,莞爾道。

    “七小姐,本座始終不明白,就你這般姿色,晉王為何這般迷戀?而且還能引來皇太孫的垂涎。如今試了試味道……本座以為,也不怎麼樣嘛,七小姐可否解釋一二?”

    夏初七抬眼,看了看他,沒有辯解,只是輕笑。

    “比起大都督府上的美人們來,確實差强人意。所以,大都督也不必介懷。你那個問題,不過是全天下所有男人的問題——為什麼別人的女人,會更香一些?”

    東方青玄目光微眯,“呵,也是。”

    夏初七搓了搓臉頰,岔開了話。

    “天冷了,回吧。”

    知她是故意回避著尷尬,東方青玄突地扯著唇,笑了笑,“七小姐,你怎的不問我,怎麼知道你的計划?還有……”

    夏初七微笑,打斷他,“這個不重要。”

    她這般回答,他微微一愣,卻是自顧自答了,“在每一個軍驛里,都有錦衣衛的人,很多往來信函,都要經過錦衣衛的手。”

    說到這里,見她微微一驚,東方青玄遲疑片刻,又是一笑,“七小姐,你忘記了過去的種種,但那只靈符的來歷,本座卻知之甚詳。甚至……包括你與趙綿澤之間的過往?”

    心里一窒,夏初七眉梢一挑,“你都知道?”

    “是。”

    “你願意告訴我?”

    緊緊抿了一下唇,他輕笑,“自然願意,可本座以為,七小姐最好還是不要聽才是。我曾告訴過你,那個時候的你對他,就像一條搖尾乞憐的狗。那般不堪的你,實在……”

    “無妨!”夏初七笑了,“知恥而后勇。”

    這一晚,二人在陰山南坡待了許久。

    那些面目不清的過往,那個愚蠢至極的七小姐,那樣不顧一切的決絕情感,用東方青玄這般似笑非笑的言詞說來,夏初七也不免唏噓。

    夏楚真是一個傻姑娘。

    聽著,嘆著,也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東方青玄告訴她的往事里,似是遺漏了一部分什麼,以至于說來,總覺有一些殘缺……而且,那些事情里,從始至終都沒有他自己,為何他知道得這般清楚?

    他肩膀上的傷最后是她替他包扎的。

    “大都督,謝謝你。”

    下山時,她告訴他,明日要走了。

    他點點頭,“准備去哪里?”

    夏初七把臉一偏,迎著風的聲音,似是在嗚咽,又似是輕笑。

    “去一個趙綿澤找不到的地方。”

    東方青玄靜靜地看著他,目光涼涼,唇角笑意未變。

    “他找不見你,你又如何實踐你的計划?”

    “我自有辦法。”夏初七想了想,突然一笑,轉頭看著他,“或者等他找得絕望的時候,你可以告訴他,順便立上一功?”

    “你憑什麼以為本座可以找到你?”

    夏初七微微一笑,聲音低了下去,語調很輕,也很輕快,“因為我會讓他找不見,卻不會讓你找不見,不是還有大馬和小馬嗎?它們是你馴養的鴿子。”

    一晚上的郁結,似是在這一刻緩解。

    東方青玄唇角的笑意真切了几分。

    “不論如何,你切記,你還有我……這個朋友。”

    夏初七目光亮開,點點頭。

    ……

    ……

    史官筆下的洪泰二十七年,瑞雪一兆,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但它也是大晏史上的一個多事之年,一個宮廷密辛和歷史謎團最多的一年。

    立春剛過,文華殿皇太孫的密令,便雪片一般,飛向了五湖四海、各省各部。除了為晉王治喪的消息之外,即便是大晏最低一級的官吏,甲長里長都收到了上頭的命令——但凡有來歷不明的年輕女子,都要上報官府,一一甄別。一時間,找人之事,鬧得人心惶惶。

    與上一次極為敷衍的找人不同。這一回,趙綿澤是盡心盡力,大張旗鼓地在找魏國公府的七小姐——他曾經訂有婚約的妻室。夏初七的畫像,也同時傳入了大晏各州府衙。

    但他万万沒想到,快要翻遍了這一塊大晏土地,人都快要找得發瘋了,夏楚卻再一次的人間蒸發,不知所蹤。

    而她留給他的,除了一首“相見何如不見時”的詩,只有一句“兩不相欠”的口信。為此,在陰山弄丟了她的何承安,一路尋找,都不敢回東宮。

    這一股找人的風,也卷到了遼東。

    在這之前,朝廷飛往遼東的旨意就未停過。

    北伐戰爭結束的聖旨在到達陰山時,也同一時間到達了遼東的奉集堡,而陳大牛接到趙樽歿于陰山的消息,也是在那一日。

    狠狠頹廢了几日,他一直自責不已。

    若不是當日有高句國之事耽誤了行程,他就可以趕到陰山與趙樽會合。若是他去了,事情會不會有所轉機,趙樽會不會就不會入皇陵?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他,但無人能回答。

    因為世間之事,並無“如果”的假設。

    他與營中的將士,一齊向北祭拜之后,便開始准備返京的事宜。

    北伐戰事結束了,但遼東的土地上,仍是一片瘡痍,百姓需要休養生息,等待新一年的耕種。朝廷派到鐵嶺衛的指揮使,也已經就職。所以,從接到聖旨開始,他就一直在安排遼東的海防與邊防軍務。

    忙到二月初,終是部署完畢。

    他准備回京述職了。

    另外,在年前,原本因為高句國公主一死一傷的事情,大晏與高句國必有一戰。然后,誰也沒有想到,高句國的大將軍李良驥會突然反水,導致高句國發生內亂,戰事暫時的偃旗息鼓了。

    但事情並未由此結束。

    死的是永寧公主,傷的是文佳公主。也就是說,許給趙綿澤的公主死了,許給他陳大牛的還活著。朝廷雖未追責,但待高句國緩過勁儿來,公主的死傷便會重新提上兩國政務的日程。如何向朝廷交代是一回事,他莫名其妙要添一位正室侯夫人,才是最令他頭痛的。

    夜幕,低暗下來。

    他身著厚厚的重甲,翻身上馬離開營房,就往奉集堡城里的宅子疾馳而去。這一陣子,他因了趙樽之事,心情欠佳,怕火儿一上來,遷怒趙如娜,惹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加之營里的軍務又忙,索性就住在了大營里,已經有約摸八九日沒有回去過了。

    天儿太晚,此時的大街上,几無行人。

    房檐下的燈籠,映出來的光線,一片昏黃。

    他心里涌著一股子火,重重拍一下馬背,馬蹄“嘚嘚”歡暢起來,他卻突地又有些好笑。

    他在急啥?搞得像是迫不及待趕回去一般。

    放緩了馬步,他昂首入了城門,頂著北風進入宅院時,梆子已敲過了二更。他將馬繩交與侍衛,夾著頭盔,搔了搔腦袋,往里屋去時,又特地放輕了腳步。

    “侯爺!”

    一個驚喜的聲音,闖入了耳朵。

    緊跟著,一道人影儿也飛奔了過來。

    “真的是您,您回來了?”

    那聲音極是驚喜,他一愣,見是喜逐顏開跑過來的綠儿,皺著眉頭,指了指里屋,“噓”了一聲。

    “夫人睡了?”

    綠儿搖了搖頭,看他時,唇角都是燦爛的笑,“沒呢,夫人這几日有些魂思不守,每晚都要看書到極晚,奴婢怎樣勸都不肯聽。先前她差了奴婢出來時,還一個人坐在那里。侯爺,你趕緊去看看罷。”

    陳大牛唔一聲,沒再多說,徑直推門而入。

    屋內暖烘烘的,果然燈火大亮。

    趙如娜正托著腮坐在一張花梨木的椅子上。但雙眼緊闔著,卻是困到極點睡過去了,書本滑落在腳邊都不曉得。

    陳大牛愣了愣,想到眼下的季節,入夜極涼,大步走了過去,俯身准備抱她去床上休息。

    可人儿剛入懷,那種軟綿綿的女儿幽香,便極是好聞地扑入他的鼻端,撩得他心里一蕩,渾身的血液就像長了鉤子,扯得他心里癢癢,手臂的力道情不自禁大了几分,像是恨不得將她揉入骨頭,一扯入懷,忍不住,就在她的嘴上啃了一口。

    “侯爺?”

    趙如娜嚇了一跳,霎時驚醒,睜開睡意蒙蒙的眸子。

    “你怎的回來了?”

    “咳咳!”陳大牛差點儿嗆住,看著她唇上的嬌艷欲滴,想到剛才的“偷香”,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松開了她的身子。

    “俺剛落屋,你咋不去床上睡?”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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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3 17:53:37 |只看該作者
第172章

    他的窘迫,自是也入了趙如娜的眼。

    二人本就多日不見。唇上剎那的觸感,他躲閃的眼神,惹得她亦是心跳加快,閃爍其詞。

    “妾身先前沒有睡意,原是想看會子書的……不曉得怎的就睡了過去,倒是讓侯爺看了笑話。”

    陳大牛看她撿起書本,直皺眉頭。

    “以后夜里看書,不要把綠儿打發出去,免得著涼都沒人曉得。到時候,受罪的還不是你?”

    “知道了。”

    趙如娜微微低頭,溫馴的捋了捋頭發。

    “聽說你夜不安枕,可是哪里不舒坦?”

    他關切的輕問,趙如娜沒抬頭。

    “沒有,我只是擔心楚七。十九叔出了事,如今她又下落不明,不知到底怎樣了。想她一個弱女子,流落在外……我這心里頭,頗不是滋味。”

    她隨口說著,還沒有說完,眼角余光瞄到陳大牛突然變得黑沉酷烈的臉色,趕緊閉上了嘴。

    前些日子,趙樽歿于陰山的噩耗傳來。

    打從那一日開始,他中途就回來過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回來未與她親熱,甚至也沒有與她談論趙樽的事情。

    趙如娜性子溫良,但心思卻極其敏感。從他閃爍的眼神里,她看得出來,他有怨有恨,而他惹他怨恨那個人,正是她的親哥哥。

    她身處其中,左右不是人。

    說起來,她與趙樽的關系不算親厚。按民間的說法,他們算得上是叔侄至親,可在皇室里,卻涼薄如水。她眼中的十九叔,與旁人眼中的十九爺並無不同,英雄蓋世,冷漠難近,不苟言笑,見著他的面儿,最好是躲著走,免得被他的冷氣所傷。

    若不是后來與楚七交往,興許趙樽于她,也只是一個稱呼罷了。可真正得了趙樽的死訊,尤其想到此事極有可能與哥哥有關,她的心里也是揪著難受。

    這個,才是她夜不安枕的原因。

    可每每想及此事,她與陳大牛之間,就像橫了一根刺。陳大牛如今雖然封侯加爵,但趙樽在他的心里,有著神一般的地位。這一點,趙如娜很清楚。也清楚,他與她的想法一致,此事與趙綿澤有關。

    二人相視,不免尷尬。

    陳大牛黑著臉看她。可哪怕再多的埋怨,也知她亦是無辜。清了清嗓子,他想說一點什麼來緩和一下氣氛,又覺無話可說,只好隨便換了一個話題。

    “那個啥公主來著?怎樣了?”

    趙如娜面色微微一滯。

    “文佳公主罷?”

    她看了他一眼,微笑著起身為他脫去厚重的甲胄,掛在衣架上,又為他拿了一件袍子來套在外面,這才低低道,“大夫說還得靜養些日子才能大好,公主大難不死,是有大福貴之人,侯爺且寬心。”

    寬心?

    陳大牛心里話:她索性死了才好,免得老子頭痛。但是這種話,他不便出口。只好假裝嚴肅地點了點頭,看著趙如娜,遲疑一下,又坐在了榻沿上。

    “過兩日,要回京了。”

    趙如娜眸子微喜,“真的?”

    知她出來這樣久,也是想家了,這會才這般高興,陳大牛也是一樂,跟著咧了咧嘴。

    “是啊,這仗一打就是一年多,眼下總算有個了結,朝廷同意與北狄議和,北狄已允諾不再踏入大晏疆土……”

    趙如娜目光微暗,幽幽一嘆。

    “只怕好不了几日。”

    陳大牛抬眼看她,目光略有訝異,“是,北狄人困在漠北那鳥不拉屎的地儿,如今停戰,也不過是耗不起經年戰役,需要休養。一旦兵强馬壯,糧草充盈,就會卷土重來。要徹底無戰事,只怕是不能。”

    “嗯。”

    趙如娜點點頭,並不多言。

    婦道人家不便議論朝政與國事,這一點認知,她是有的。見她不再接話題,陳大牛也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你這兩日出去逛逛,看著有什麼稀罕的東西要采買回京的,都可備上。俺娘那里倒是不必計較,就是俺嫂子,牙尖嘴利,你給她捎帶點,堵了她的嘴,免得往后在府里她找你事。”

    他交代得極仔細。

    這般說話,比尋常人家夫婿更為貼心。

    趙如娜有些感動,看他的眼神,柔和了許多,“侯爺軍務繁忙,這些雜事,本就該妾身去辦的,勞您掛心了。”

    似是不喜她這麼客套,陳大牛皺了皺眉頭,語氣沉下不少,似是一嘆,“往日在府里,你受委屈了。但婦人嘴碎的那點子家宅破事,俺一大老爺們儿,也是不好插手。這次回去,若是俺娘念叨啥,你聽著就好,不必往心里去。”

    “妾身省得。”

    趙如娜微微笑著,一一應了。可先前“回京”二字帶來的喜悅,竟是慢慢淡了下去。回京是好的,可以見到久別的親人。

    可回了京,一切又將不一樣。

    奉集堡這座小城,其實更好。

    這些日子以來,他二人親厚了許多。雖他營中事多,並不日日歸家,但他待她很好,甚至比尋常人家的夫婿對自家娘子更好。好吃的,好玩的,都緊著給她,每次落屋,便是纏著與她親熱,甚至可以稱得上有些膩著她,即便總有官吏送侍妾來,無一不是被他打發了。

    這麼久,他身邊除了她,並無別婦。

    若是忽略掉她只是一個妾室的尷尬身份,二人在這奉集堡里,倒是像一對實在的夫妻,日子過得簡單、平淡也踏實。

    她喜歡這樣的日子。

    回了京,他是定安侯,她是他的侍妾。

    回了京,他與文佳公主的婚事,就要辦了。

    回了京,各種錯綜復雜的事情也繁雜起來。

    最令她頭痛的是,她的肚子始終沒有消息。

    當初她離京的時候,向老夫人辭行時,聽說她是去找自家儿子,老夫人點頭稱贊不已。她急著抱孫子,前几日還來了家信。信上,老夫人也是問她肚子有沒有消息了。如今她這般回去,不知那個和善的老太太,還能不能那般親厚的待她。

    越是想這些,越是犯堵。見他敘完了家事,她暗嘆一下,笑了笑,出門喚了一聲綠儿,身子便閃出了門口。

    再回來時,她手上端著一果盤的橘子。

    “這是鐵嶺衛指揮使送來的。說是南豐的金錢蜜橘,妾身特地給侯爺留的。”

    “啊?哦。”

    陳大牛搔了搔頭,看著她靜婉美好的笑臉,心窩子里直伸狼爪子,哪里還對橘子有興趣?尤其見她細白的指尖,白蔥節子似的在橘子上滑動,挑挑揀揀,更是覺得這東西礙眼得很。

    “大晚上的,吃啥橘子?”

    他情緒不明,眸子狼光閃爍,趙如娜沒抬頭,也沒有發現,仔細拿了一個橘子,剝淨了皮,把上面的經絡都挑干淨了,才半眯著柔和的眼,遞到他的面前。

    “侯爺,您嘗嘗。”

    她先前小睡了一會,聲音帶了一點鼻音,有著平素沒有的嬌懶,聽得陳大牛心火上躥,血液升溫,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就要往身上帶。

    “俺不愛吃這些,都留著你吃。”

    她掙扎了一下,唇角挑開。

    “吃一顆罷,看你眼中都有血絲了,吃了敗敗火。”

    這陳大牛往日是個粗人,如今也是個粗人。說到底,從小到大,也沒有被婦人這般用心的侍候過,看她溫溫柔柔的這般說“敗火”,突地覺得自己一見著她就生出歪心思,有些齷齪。

    他趕緊放開她的手,臉紅了紅,搓了搓指頭,看著她手上的橘子,眉頭皺了起來。

    “吃一個?”

    趙如娜輕笑,又往前遞了遞。

    “你看妾身都剝好了。”

    陳大牛確實不愛吃這些甜甜酸酸的果子,也從來不愛吃甜品糕點這樣的零食。可這會子看她拿著橘瓣的手,白淨得很有食欲,心里癢癢,終是沒再推托。

    “哦,那成。”

    他沒有拿手去接。

    一低頭,他張口咬住了橘子。

    大概動作太急切,他一張大嘴不僅咬到橘子,竟是將她的手指也一並含入了嘴里,往里一吸,原本極正經的一個動作,生生添了一些狎戲的意思。

    見趙如娜俏臉一紅,他趕緊張嘴,退出她的手指,趕緊將整個橘子丟入嘴里,窘迫不已,含糊地解釋。

    “俺,俺不是有意的。”

    有種事,便是越描越黑。

    他不說便也就罷了,一解釋,趙如娜的耳朵便微微發熱,閃躲著他的目光,垂眸。

    “口味可還好?”

    她說的是橘子的口味,可此話接上陳大牛那句,竟是又添暖昧,好像說的是她的手一般。她極是懊惱,見他目光赤紅,像是恨不得把她也吞了,緊張地吮了吮剝過橘子的手,自顧自說,想要岔開話題。

    “味道還不錯,侯爺要不要再來一個?”

    陳大牛原本含著一個橘子,見她吮手指的動作,心髒狠狠一抽,漏掉了一下,神思一蕩,那還沒有來得及咬碎的橘子,就硬生生地咽了進去,卡在喉嚨口,不上不下,嗆得他瞪大了眼睛,一陣咳嗽,樣子極是滑稽。

    “侯爺,您沒事吧?慢點,慢點吃。”

    趙如娜看他這般,哭笑不得,趕緊過去拍他的背,又倒了溫水遞到他的唇邊,頑笑說。

    “吃個橘子也能噎著,若是傳出去,定安侯的威風可就沒了。”

    陳大牛粗鯁著脖子咽了咽,總算把卡在喉嚨里的橘子哽了下去,喝了一口水,嘿嘿一樂。

    “俺有啥威風在?再說,媳婦儿給俺剝橘子,噎死也是福分。”

    “……”

    這些日子奉集堡的天空都陰云罩頭,趙如娜難得見他這般輕松的說笑耍貧,有些忍不住,“噗哧”一聲樂了。

    “若真是這般,那妾身的罪過可就大了。等回了京,老太太還不把我撕了?”

    “不必等回京,俺現在就想把你撕了。”陳大牛突地壓沉聲音,一只手探過來便扯了她過去,緊緊抱在懷里,原就赤紅的眸子,燙如明火。

    趙如娜熟悉他這眼色,几乎每次從營中回來,他便是這般,旁的事扯東扯西,說到底,也是為了房里那點事。估計憋了這些日子,再是無法裝老實了。

    “侯爺!”看了看還亮著的燈火,她臉頰緋紅。

    “夜了,睡覺。”

    “你先放我下來,把火滅了……”

    “滅它干啥?俺就要看著。”

    聽他低啞的聲音,趙如娜羞赧地抬頭,與他熾如烈焰的眼神彙于一處,臉頰微微一燙,心髒胡亂跳著,愈發緊張,雙手僵硬。

    “老夫老妻了,這般害羞作甚?”

    他低笑一聲,似是察覺到她的窘迫,抱起她便往榻上走,硬嘣嘣的身子硌在她身上,越是令她發慌,只拿雙手去推他。

    “侯爺,你去洗洗。”

    陳大牛低頭瞅她,像是剛反應過來。

    “哦。”

    “砰”一聲,趙如娜只覺眼前一晃,整個人就被他硬生生丟在了榻上。雖說被褥鋪得極厚,沒有摔壞她,但這麼一丟,仍是嚇了她一跳。可待她撐著身子坐起來時,那人的人影已然大踏步出去了。

    愕了愕,她哭笑不得。

    這個人真是……一頭牛。

    做這點事,也像行軍打仗,沒點風情。

    她無奈地嘆一口氣,下了榻,檢查一下窗戶,見都關緊實了,才又坐回梳妝台前。

    此時,屋內火光爍爍,屋外輕風繞竹,銅鏡里倒映著的婦人,雙頰緋紅,唇角輕抿,眉梢點醉,竟是帶著笑的。

    她抬手,捂著臉上。

    心,怦怦直跳。

    她知,她是歡喜的。

    “媳婦儿……”

    腰上一緊,一滴涼水落在了她的發梢。

    見他這樣快就回來了,她羞臊地笑了笑,正准備起身替他擦拭頭發,人就被他拎了起來。他的手,不客氣地探入她的衣裳。

    “俺都洗干淨了,這回可不許再嫌棄。”知她愛潔淨,他想想,又湊過頭去,問她。

    “你聞聞,俺香不香?”

    “妾身哪敢嫌棄你?”

    她心亂如麻,聲音軟得一塌糊涂。

    “嘿嘿,那敢情好,那俺就……”

    他低頭湊在她耳邊,小聲說了一句什麼,只見趙如娜雙頰緋紅,瞪視著他,抬手便打,樣子好不嬌俏。他亦是傻笑不已,似是占了大便宜,再次沒輕沒重地扛著她,重重地壓在被褥上。那力道重得,讓她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氣。

    “你輕點!”

    她話雖在斥責,但嬌憨多了几分。

    “俺……又忘了。”

    他撐在她的身側,看著她,喉結上下滑動,目光深了深,埋頭便在她的臉上反復輾轉,呼吸急促,像一頭飢餓的野獸即將撕碎他的獵物。

    “媳婦儿……”

    他聲音未落,頭發上的水滴,便冰涼地滾入她的脖子,而寢衣褪去,他身上冷得驚人的溫度,也駭得她臉色微變。

    “侯爺,你洗的涼水?”

    “嗯”一聲,陳大牛無所謂地甩了甩頭發,悶悶地道:“無妨,俺在營里習慣了。”停頓一下,他眉頭一皺,在她紅扑扑的嘴巴上啄了一口,聲音支吾起來。

    “再說,俺也不喜你那些破規矩,洗個澡還得有個丫頭在旁邊伺候著?拿衣搓背。俺難受,那般洗澡,身上像長了虱子,還不如衝涼水。”

    大冬天的衝涼水……

    趙如娜看他身上未擦干的水珠,還有喘著氣猴急的樣子,又是想笑,又是心疼。

    是她自己疏忽了。

    綠儿大概又跑去伺候他了。他這個人,本就不愛耍侯爺的脾氣,加上綠儿是她房里的人,估計以為是她讓她去的,他也不好斥責,只好躲著她。

    這般想來,倒是委屈他了。

    趙如娜抿了抿唇,撐著他的肩膀,看著他的眼,聲音極柔,“侯爺,不瞞你說,綠儿這丫頭心悅你已久,你若是有意,妾身也是成全的。若是無意,等回了京,我便為她找個好人家打發了,免得她這般待在你的身邊,也是難受。”

    陳大牛窘了窘,“還有人心悅俺?”

    趙如娜輕輕一笑,“侯爺豐神俊朗,英武不凡,自是女子的佳婿。”

    陳大牛被她這般誇贊,眉梢挑了挑,咧著嘴笑了笑,轉念一想,似是又躊躇了。

    “就這般把她許了人,似是不妥。”

    “那侯爺便把她收了房吧。”

    她說得有些酸,陳大牛看著她,尷尬了片刻,也不再猴急那點事了,伸手攬住她抱入懷里,放低了聲音,在她耳朵低語。

    “俺可沒這意思,俺是想,她侍候你慣了,若是換了人,只怕你也不習慣。俺在家的日子本就少,你身邊若是沒個可心的人說說話,那日子,多難熬?”

    眼窩一熱,她攬緊他的脖子,將臉貼了過去。

    “大牛,你待我……”

    脫口的稱呼喊出來,她自己驚住了,慌不迭的撐起身子道歉,“侯爺,妾身失言,妾身口誤了……”

    “咦,這般著急干啥?”

    陳大牛看著她,眸子滾燙。

    “俺喜歡你叫俺名字,侯爺侯爺的,聽著怪別扭,做侯爺的人多了去了,老子也不曉得在喊哪個。大牛嘛,就一定是叫俺。來,再叫一個?”

    “妾身不敢。”

    “叫!”

    看著他噙笑的眼,她終是將頭埋在了他的頸窩里,雙手抱住他的腰,聲音比貓儿還小。

    “大牛……”

    這般柔糯的聲音,趙如娜自己也沒想到,覺得出口的每一個音調都在發顫。

    作為一個妾室,直呼夫婿的名諱本就是大忌,但他似乎真的喜歡這般,愉快地親了親她的臉,抬手順開她的頭發,便直直的盯著她發傻。柔柔的燈火下,他黑黝黝的臉上,閃著快活的光芒。

    “媳婦儿……”

    “嗯?”她悶悶的答。

    “這次回京,俺便向陛下請旨。”

    “做什麼?”她微驚。

    “俺要抬你做正妻。”

    陳大牛這想法在腦子里盤旋好些日子了,原本他是不想這個時候告訴她的,因為八字還沒一撇,也不知能不能成。但這會子大抵是氣氛太好,他太急于向她表達一點什麼,或者想討她喜歡,衝口便說了出來。

    可好半晌儿,卻沒有聽見她的回答。

    他低頭,抬起她的臉。

    “咋了?你這是不樂意?”

    趙如娜眼眶微微發熱,見他審視的目光盯著自己,那一臉疑惑的樣子,又是老實又是憨厚,不由苦笑。

    “文佳公主要與咱們一道返京,在這節骨眼上,陛下是不會同意的。再且,陛下的性子你是不知,當初……當初你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拒了他,他心里還窩著火。如今你再去請旨,他必定要給你難堪。”

    他一愣,隨即又樂了。

    “難堪就難堪罷,就當俺欠你的。”

    趙如娜苦笑,“若是給了你難堪,此事就了去,倒也罷了。但他未必肯就這般如了你意,更何況……文佳公主與你的婚事已成定局,這不是普通人家的嫁娶,賠點銀子了事,而涉及兩國……”

    不等她說完,陳大牛就惱火了。

    “得了,俺不愛聽這些。老子管他那許多?他管得了老子娶不娶親,難不成還管得了老子睡哪個婦人?荒唐!”

    “……侯爺!”

    “閉嘴!”

    他似是不喜歡她這般的抗拒與推辭,生氣地裹著她的腰便塞入被窩里,探手拉下帳子,掀開被子,自己也一並卷入了被窩,樣子極是凶狠。

    “哎,你莫生氣。”在他壓抑不住怒火的急促呼吸里,她突地緊緊抱住她,輕聲婉轉,“大牛,我這樣說,是怕你為難。于我而言,該丟的臉,早就丟過了,做妻做妾,眼下也沒多大相干,但你若是為了我觸怒龍顏,終歸是對你不好。”

    “不說這些。”

    他濃重的呼吸在她唇邊輾轉,她眸子微眯,迎上去,貼著他的唇,吻了吻,柔聲說,“你對我好,比給我一個妻位……更得我心。”

    他頓了頓,一嘆。

    “俺曉得了。”

    說罷他不給她再說話的機會,手一緊,把她擁入懷里,緊緊摁住,低頭便胡亂地吻她,含含糊糊地啃她的嘴,試探般探入她的牙關……

    屋子里的燈火,閃閃爍爍。

    他衝過涼水的身子有些涼,與她的溫熱貼在一處,極是舒服,只覺那股子火迅速躥入大腦,呼吸喘急不已,怎樣疼她都難解心中的歡喜。她迎合著他的熱情,也感動于他先前說的話,緊緊抱住他,閉上了眼睛。

    只覺這般,已是最好。

    “侯爺……”

    “叫俺名字。”

    “大牛。”

    “嗯。”他啞著嗓子,心髒强勁有力地跳動著,分不清是她的,還是他的。意識迷惘間,她輕輕嚶嚀。

    “侯爺,若是不回去,該有多好?”

    原本只是心里在想,可她竟是說了出來。

    他停了停,心跳得極快。

    可看著她,他沒有說話。片刻,也不知想到什麼,再一次重重地壓了上來,比先前更狠。

    一陣狂風驟雨,她終是被他掀起的巨浪卷入了汪洋大海。山呼海嘯,破碎的低嘆聲海浪一般嗚咽,卻又被他的咆哮淹沒。一切煩惱的事情,都從腦子里淡化了去,只是二人纏得極緊,那迸發的火花,比屋內的燈燭更為迷眼。

    涼水,變成了細密的汗。

    郁結的心事,變成了快活的折磨。

    “媳婦儿,睜眼!”

    她聽見他的低喊,紅著臉睜開眼,對上了他燙灼的凝視,雙頰羞澀而火燙。可就在這時,房門卻被人敲得“咚咚”作響。

    “侯爺,侯爺,錦衣衛永平所急函。”

    外頭的人,氣喘吁吁,是盧永福的聲音。

    “娘的!”

    陳大牛低罵了一聲,猛地抱緊她,一陣狠勁的摧折,等過了那股勁儿,終是長吐一口氣,起身穿好衣服,拉下帳子掩住她,趿了鞋去開門。

    “天塌了啊?非得這時辰來報?”

    盧永福看著他臉上未盡的余韻,便知自己打擾了好事,但手上捧著的是錦衣衛加急文書,他又不得不報。顫歪著雙手,他斜著眼往屋里瞄了一眼,急切地將手上信函遞了上去。

    “侯爺,您看看再說……”

    “看什麼看?娘的,不知老子不識字儿?”

    盧永福一拍腦門儿,直呼冤枉,越是不想出錯,便越是出錯,只覺眼睛快被他瞪瞎了。

    “侯爺息怒,卑職糊涂了。”

    盧永福急忙拆開信函,看了一眼,愣了愣,“侯爺,永平所的人說,得到密奏,魏國公府的七小姐,在盧龍塞和大寧一帶出沒,此事已通報朝廷,讓侯爺您返京時,在故地尋上一尋。”

    “啊”一聲,陳大牛急躁的火氣沒有了,一只手撐著門框,橫著眼瞪著他,愣了片刻,將那信函一把搶了過來,瞥他一眼。

    “行啦。俺曉得了,去吧!”

    “是,卑職……告辭。”

    盧龍福逃也般地離開了,陳大牛神色卻嚴肅了許多。再次撩開帳子,坐在床榻上時,他把信遞給了趙如娜。

    “真他娘的來氣,這是要做什麼?皇太孫他到底要做什麼?把人逼死了不算,如今連他的女人都想要占為己有?實在可恨!”

    趙如娜咬了咬唇,展開信函,手一抖,終是迎上了陳大牛的眼睛。

    “侯爺,您先別動氣。依妾身看,不管為了何事,先找到楚七才是正經。她獨自飄零在外,吉凶未卜,一個姑娘家,實在危險。即便是為了十九叔,我們也得找到她。”

    久久,屋內無言。

    好一會儿,陳大牛一個拳頭砸在了床沿上,聲音低沉,帶著悲鳴。

    “睡吧。”

    ……

    東方青玄返回京師后,便被洪泰帝召去了乾清宮,一頓相詢。但關于陰山的事情,他一如先前的喪報上那般交代,說得極是保守,並未有太多的指向和針對。

    朝堂上的風云,他向來進退有度。

    洪泰帝亦是沒有為難他,看他手傷了,唏噓一陣,特准他在府里休息,直到手傷痊愈之前,可不必上朝。

    如此厚待,東方青玄自是謝恩去了。

    但洪泰帝卻頭痛了。

    朝中這几日,為了晉王為何而歿,爭論聲已呈白熾化,有人主張徹查,有人主張了結,各有各的說法,各有各的理由。

    几日的考量后,他把這件棘手的事交給了趙綿澤。讓皇太孫徹查陰山一事,便為晉王追謚褒獎,蓋棺定論。

    如此一來,朝中的風向變了。

    前几日,眾位臣工都在猜測,洪泰帝與皇太孫為了晉王之事多有齟齬,只怕趙綿澤的儲君之位,不會太穩固了。

    可此令一下,臣工們明白了。

    洪泰帝對趙綿澤的信心依舊,並不看好突然冒頭的秦王趙構。由皇太孫來解決趙樽之事,就是准備他將那位戎馬一生的儿子真正的死因避而不談了。

    從君王的角度,這是明智的做法。

    可從父親的角度,難免顯得涼薄。

    為此,前些日子才出現在臣工視野的秦王趙構,寫了厚厚的一本奏章,攻訐皇太孫。但世態炎涼,朝中之人都懂得趨利避害,洪泰帝態度一旦明朗,攪入渾水的人就少了許多,誰也不願意得罪將來的君主。

    ……

    “皇太孫,東方大人求見。”

    東宮文華殿,東方青玄噙著妖艷的笑容,從容地飄然入殿。趙綿澤抬起頭來,亦是溫潤的一笑,客氣地迎他入座。

    “東方大人,可是有好消息?”

    東方青玄輕輕翹唇,“是,青玄剛接到永寧所的飛鴿傳書,有人在盧龍塞一帶見過七小姐。”

    “是嗎?”

    趙綿澤聲音很慢,很是柔和,似是極力在壓抑著澎湃的心情。但他目光里的情緒,卻是瞬間亮開,任誰也能看得出他的歡喜。

    找了這麼久,東方青弱的消息,無疑是旱天甘霖。

    “東方大人辛苦了,可有准確的地點?”

    東方青玄瞄著他,輕輕一笑。

    “准確的地點沒有,不過七小姐即在盧龍塞出現,依青玄看來,想是她為了追憶與晉王的過往,大抵去她與晉王待過的地方找,會有些線索……”

    “東方大人!”趙綿澤皺了皺眉頭,目光恢復了一貫的溫潤,語氣也是誠懇,“以你我多年相交,關系親厚,我也不瞞你。我找她這些日子,屬實是找得焦躁了。眼下,最便利的人手便是錦衣衛,請東方大人務必盡心,替我尋她回來。另外,我馬上派人前往遼東,再給定安侯去函交代……”

    “殿下,來之前,青玄已然這般做了。”

    輕輕“哦”了一聲,趙綿澤挽了一下唇,看他的視線,多了一些深沉,可隨即仍是被微笑代替。

    “如此,便多謝大都督了。”

    “應當的。”

    慢慢起身,東方青玄衝他輕輕一笑。

    “青玄還有事,告退。”

    “東方大人。”趙綿澤眼角余光一掃,瞄了一眼他輕柔帶笑的臉,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笑了笑,“聽說在她離開陰山的前一晚,東方大人找過她?”

    東方青玄輕輕抿唇,“是。”

    趙綿澤一笑,眉宇間似有蕭索之態。

    “她可有說什麼?”

    東方青玄眸光微閃。

    “這,殿下讓青玄……如何說?”

    “照實說。”

    “七小姐說,當初錯愛殿下,幸而得遇晉王,才免了顛沛流離之苦。如今晉王離世,她心灰意冷,與殿下您……死生不復相見。”

    趙綿澤眉梢微跳。

    在東方青玄似笑非笑的目光注視下,他唇角揚起,拳頭一點點捏緊,那一只白皙的手上,終是崩出了几條青筋。

    “她想都別想!”

    ……

    東宮澤秋院里,夏問秋像一只打慌的兔子,來來回回地在屋子里踱步。走了好一會儿,直到弄琴急步入內,她才停下腳步。

    “怎樣,父親怎說?”

    弄琴回頭看了一眼,在她耳邊低語。

    “國公大人說了,此事他自有安排。”

    “哼!我就知道。”

    夏問秋咬了咬牙,重重一哼。

    先前她得到消息說,趙綿澤找到了夏楚,心情已是欠佳,再聽弄琴的話,脾氣更是躁到了極點。像是找不到人發火一般,她推了弄琴一把,生氣的道,“父親每次都這般說,可每次都失手,讓我如何信他?”

    “太孫妃您別急,國公大人會有辦法的。”

    “弄琴!”夏問秋突地轉過臉來,面色蒼白,“我一定不能讓那賤人回京,不能讓皇太孫見到她的。你沒有看見嗎?這些日子,她不見了,皇太孫就像瘋魔了一般,見誰都沒個好臉,若是她回來了,還有我的容身之地?”

    弄琴搖了搖頭,驚恐地看著夏問秋漂亮卻猙獰的臉孔,瑟縮了一下肩膀。

    “那太孫妃你的意思是?”

    夏問秋看了她一眼,突地蹙眉,捂著肚子,目光一狠,“為保兩全,我有一計。聽說京師有一個行幫,叫錦宮,做事極是妥帖……只要給銀子,旁的事,他們一概不問。而且,他們重信諾,即便事情辦砸了,死都不會出賣雇主。”

    “這……不好吧。”

    “沒什麼不好。”

    夏問秋臉色冷了冷,捂著肚子似是有些難受,就著弄琴遞來的椅子坐下,額頭開始冒冷汗。

    “趕緊去替我聯絡。還有……讓抱琴去把林太醫叫來,我這肚子,這兩日難受得緊。”

    “是,奴婢遵命。”

    弄琴躬著身子,緩緩退出,剛到門邊,卻見夏問秋又低低呻吟著補充了一句。

    “切記,只能是林太醫。”

    ……

    奉集堡。

    啟程離京那日,天氣極是晴朗。

    趙如娜住在奉集堡這麼久,自己卻沒有什麼行李,由綠儿扶著出門時,不過簡單的兩個箱籠了事儿。

    可一出宅子,她就驚住了。

    宅子的大門口,一個一個大大小小的箱籠,擠滿了數十輛馬車。其中絕大部分都是文佳公主的嫁妝。在那些箱籠上,還系著喜慶大紅綢帶,看上去極是刺目。

    “嫁妝真多。”綠儿嘟著嘴,感慨了一句。

    “走吧。”趙如娜抿緊了唇。

    “再多嫁妝又怎樣,侯爺眼里沒有她,也是枉然。側夫人,依奴婢看,那文佳公主連您的一根手指頭都……”

    “綠儿!”

    看著她有些尖酸的語氣,趙如娜瞪了她一眼,拽了拽她的胳膊,“不要去管旁人的閑事,管好你的嘴。”

    “哦。”

    綠儿委屈的扶住了她。

    趙如娜目不斜視的往前走,動作端庄靜淑,面上從容淡定,看上去極是優雅,可看著那大紅的嫁妝,仍是不免想起自己出嫁那一日的白花,孝衣,白鞋,還有從側門而入的小轎。

    這輩子,她是沒機會了。

    唇角掀了掀,她看著馬車,微微蹙眉。

    除了几十輛載行李的馬車之外,前頭還有几輛馬車是專為女眷們准備的。趙如娜仔細看了一眼,只見最前面的一輛馬車,車架極寬,車身裝飾也很貴重,其余的則都是一樣。

    想了想,她走到了第二輛。

    最好的馬車,自是給文佳公主的。

    在這些事上,她不願去爭。

    拎著裙擺,她由綠儿扶著,正准備上馬車,卻見陳大牛的侍衛周順騎馬過來,遠遠的看見她,便咂呼了一嗓子。

    “側夫人!”

    “嗯?”她回頭。

    “侯爺說了,讓您坐最前面那輛馬車,那馬車的坐褥加厚了,還備有茶水書籍,會舒坦一些,這長途跋涉的,侯爺怕您身子吃不消。”

    “哦?”

    她微微一驚,心道陳大牛這麼辦事,不是明擺著給高句國的文佳公主難堪麼?正想要推拒,文佳公主被侍女扶著就過來了。

    想來是她聽見了周順的話,原就蒼白的臉色,這會子更是難看了几分。

    “那本公主呢,坐哪輛馬車?”

    周順這次是負責安排侯爺的家眷,見狀咧了咧嘴,指了指趙如娜先前要上去的這輛馬車,笑吟吟的告訴她。

    “公主,這輛馬車是為您准備的。”

    文佳公主原就受了傷,又吃了這些苦頭,心里本就有氣,如今聽得這句話,更是火氣上頭。

    “憑什麼?你就是這樣做事的?本公主是大晏皇帝冊封的定安侯正室夫人,難不成還不如一個小小的侍妾來得尊貴?你說說,這是何道理?”

    周順尷尬一笑,極不自然地瞥了趙如娜一眼,趕緊賠禮。

    “這個,還望公主恕罪。我們側夫人身子不好,這是侯爺特地吩咐的……”

    “周侍衛!”趙如娜手心攥緊,打斷了周順,微微一笑,轉過來朝文佳公主福了福身,“公主病体未愈,還是你坐前面那一輛吧,妾身……”

    “老子的命令,哪個敢不聽?”

    她話音未落,背后便傳來一聲炸雷似的怒吼。趙如娜身子一僵,與眾人一齊轉過頭去,果然見到車隊后面策馬過來一人一騎。戎裝在身的他,英武之氣外溢,頭上紅櫻飄飛,脅下佩刀凜凜,馬匹揚蹄間,自有一股男儿的威武之狀。

    “侯爺!”

    她恭敬施禮。

    可與她的溫順不同,那文佳公主看見陳大牛怒氣衝衝的過來,面色猛地一變,竟是像老鼠見到了貓,身子也不痛了,馬車也不爭了,臉往邊上一偏,自己撩開車簾子便躥了上去。

    “本公主還是坐這個好了。”

    這情形,眾人面面相覷。

    接著,他們都詭異地看著陳大牛不語。

    這些日子,文佳公主一直躲著陳大牛。平素要是知道他回府,她必定會躲在房里不出來。如今正面迎上他,又被他這麼吼了一嗓子,臉都嚇白了,哪里敢為了一輛馬車再爭論不休?

    想到趙如娜身上的青紫,她對他怕得要命。此時的心理,就是不要引起他的注意,能多躲一日是一日,免得他看上自己的美貌,霸王硬上弓,她也要受到趙如娜那般的折辱。男尊女卑是古禮,雖說她貴為公主,但在男女之事上,她吃了虧,也是沒地方申冤的。

    “嗤!”

    陳大牛不明所以,搖了搖頭,扶趙如娜上了馬車,猶自一個人訥悶。周順挑了挑眉,卻是長長吐了一口氣,大聲喊了一句。

    “起!”

    車隊出發了。

    陳大牛騎著馬,摸了摸下巴,始終覺得哪里不對勁儿,可又想不出個道道來。走了一段,他只身騎馬走到趙如娜的馬車邊上,低低咳了一聲。

    “郡主。”

    趙如娜眉心一跳,撩開馬車簾子。

    “侯爺有事?”

    陳大牛四處看了看,見無人注意到他,這才伸過頭去,滿臉狐疑的問她。

    “俺生得很可怕嗎?”

    “侯爺俊朗英武,哪里可怕?”

    “不對啊,若是不可怕,為啥那個高句公主和侍女們,一看到老子就跑?就跟見了鬼似的,真他娘的奇了怪了。”

    趙如娜手心攥緊,想到自己編的那些謊言,神色略有不安,飛快地垂下眼皮,卻又不得不接著裝糊涂。

    “侯爺別想太多。想是公主初到我朝,水土不適,人情世故亦是不通,等入了京,與侯爺成了親,在侯府里住得久了,想必就好了。侯爺別太介懷,公主一定會與侯爺魚水共歡的。”

    “哎,俺不是這意思……”

    陳大牛不曉得怎麼解釋,他不是計較高句公主給不給他好臉色,只是單純地覺得這件事情很是詭異而已。

    可趙如娜卻不給他追問的機會。

    挑了挑眉梢,她嬌聲軟語,語氣極酸。

    “那侯爺您是什麼意思?可用妾身去向公主打聽打聽,攛和攛和?或是讓公主親自來與侯爺說說?”

    “不不不!”趙如娜擺起譜來,也是有一套,只一句,就把陳大牛嚇得慌了。一陣擺手,他搖了搖頭,嘿嘿一樂。

    “不必了,如此甚好,甚好。”

    趙如娜心里一松,抿了抿唇,努嘴。

    “侯爺,您的頭盔歪了。”

    陳大牛“哦”了一聲,咳了咳,挺直了腰板儿,扶正了頭盔,又瞥了車簾里的女人一眼,蹙著眉頭想了想,像是突然想通了什麼一般,心里猛地涌起一股柔情,探手過去,偷偷撫了撫她的臉。

    “媳婦儿,俺可算委屈你了。”

    趙如娜這回真的不解了。

    “怎的了?”

    陳大牛左右看了看,低低嘆息,“往常俺也不曉得自己竟是生得這般可怕,如今才總算曉得了。你跟著俺,真是不易。往后,俺盡量說話小聲些,走路輕著些,免得嚇著你。”

    看他板著臉,說得如此嚴肅,趙如娜唇角微微抽搐一下,愣是死死憋住那一股想要大笑的澎漲情緒,勉强地苦著臉。

    “多謝侯爺体恤,妾身不苦。”

    “嘿嘿,還是俺媳婦儿好,也不嫌棄俺。”陳大牛放下簾子,摸了摸自己的臉,哪知自己已經被她描繪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大惡棍?只顧著一個人美得冒泡。

    ……

    遼東的軍隊仍在駐守,此次陳大牛返京述職,只約摸帶了兩三千人。這兩三千人除了護送家眷,中途還得負責尋找夏楚。

    從奉集堡行來,如此走走停停,速度不太快。但每到一地,關于京里那些大事小事的謠傳,仍是多不勝數。尤其晉王的事,還有皇太孫找人的事,都是百姓們津津樂道的噱頭,盡管他們並不明白個人的真相,卻也能自得其樂的添油加醋,描繪得眉飛色舞。

    大寧。

    這個一年多前,經楚七設局,陳大牛不費吹灰之力便從哈薩爾手里奪來的城鎮,如今已是大晏的疆土。經過漫長一年的休養,大寧這個遼東重鎮,熱鬧且繁華。

    城門外的一里處,早已聽說定安侯領著高句國公主和家眷由此返京的官吏與百姓,紛紛出迎。

    陳大牛不喜這些陣仗。

    可人在其位,身不由己,即便他再不高興,也不得不應酬。隊伍從城外一路綿延到城里,無數人在等候侯爺的大駕。

    百姓指指點點,嘈雜不堪。

    就在大軍過時,城門口不遠,一個牽著一匹大黑馬的跛腳少年,領著一個麻子臉的中年婦人,還有一個黑臉漢子,也擠在人群里看熱鬧。

    三個人,都不動聲色。

    除了那一匹毛色光亮的大黑馬,這三個人長得都極不起眼,至少在定安侯的威武大軍面前,無人注意到他們的存在。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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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3 17:53:53 |只看該作者
第173章 要下雨了。

    城門處,烏央烏央的全是人。

    接踵摩肩的人群里,擠得水泄不通。黑臉漢子蹙了蹙眉頭,望了一眼旁邊的跛腳少年,一皺眉頭就把他扯到了邊儿上,繃緊的面孔,看上去極是凝重。

    “你想好了?”

    輕“嗯”一聲,跛腳少年沒有轉頭看他,低低應了,眯著的雙眼仍在打量定安侯大軍的方向,淡淡的眉眼間,一股子銳氣充盈,有著與他的年紀極不相熟的冷漠。雖然,他的臉上帶著笑。

    “走了這些日子,該去的地方都去過了。眼下與定安侯一道回京,再是安全不過。”

    黑臉漢子沒有答話,只看著她不吭聲儿。

    麻臉婦人卻擠了過來,搔首弄姿的壓著嗓子嘆。

    “主子,奴……我還是覺得不妥……”

    “沒什麼不妥的!”跛腳少年打斷了他的話,唇角上揚,“他得到了我在遼東的消息,那些恨不得我死的人,自然也會曉得。他們豈能讓我如願回京?接下來,動刀動槍的事,我不愛干,交給定安侯多省心。而且,有菁華郡主在……也能多一個有力的證人。”

    黑臉漢子看她,目光深了深。

    “你想得倒是仔細。”

    “那是,一步都錯不得,當然得算計好。”

    跛腳少年輕輕一笑,言語滿是涼意。他不是旁人,正是趙綿澤正在滿天下瘋找,已然失蹤了大半個月之久的夏初七。他身邊的二人一馬,是甲一和鄭二寶,還有威風凜凜的大鳥。

    今日是洪泰二十七年的二月初十。

    混跡了這些時日,她覺得差不多,怕把趙綿澤的耐性耗光,故意在永寧府露了露頭,以便讓東方青玄的人得信,然后告之趙綿澤她在遼東出沒的消息。當然,這個消息她也巧妙的讓甲一用“十天干”的人,輾轉傳入了坐立不安的夏問秋耳朵里。

    事情是甲一替她做的,可他卻是不解。

    “繞了這麼大一圈,你何必這麼麻煩?”

    夏初七撫了撫大鳥的馬臉,揚起的唇角,“你以為我只有為了兜兜圈子這麼簡單?不,這個叫著心理戰,相當有必要。”

    “心理戰?”

    “不懂了吧?”夏初七笑了笑,也不與他解釋太多。只是踮著腳尖看著不停往前移動的隊伍,一雙黑油油的眸子里,仿佛添了一抹詭譎的光亮,“在回去之前,我得給他們送一份大禮。”

    “他們是誰?”鄭二寶嘟了嘟嘴。

    “自然是惦念著我的人了。”

    見她還在發笑,鄭二寶摸摸干癟的荷包,不高興了,“你還有錢送禮啊?”

    “這禮啊,它不用錢,只用命。”

    夏初七唇角一直是輕揚著的,聲音也輕軟,就像說的不是“命”,只是一個不值錢的物件儿,瞧得鄭二寶心里抖了抖,沒有說出話來。甲一卻抿了抿唇,猶自接了口。

    “只怕你選擇定安侯,還有別的用意吧?”

    夏初七淡淡一笑,偏過頭來,給了他一個褒贊的眼神,壓低嗓子道,“定安侯這次回京,朝廷得擢升他吧?往后,他是長公主駙馬,手握兵權……這樣的人物,我不把這個立功的機會給他,豈不可惜?”

    剛說到此處,眼看面前的隊伍快要走出視線了,她笑著轉頭,捅了捅鄭二寶的胳膊,見他還癟著嘴,不由失笑一聲,低頭在他的耳朵低低說了几句。

    “奶媽,看你的了。”

    “主子……”鄭二寶呻吟一聲,苦著臉瞄了她一眼,見她主意已定,不得不依言行事,只是憋屈時,原就尖細的嗓子,聽上去更是別扭,“是……奴才曉得了。”

    熱鬧的大街上,隊伍一直往驛站的方向移動,走在隊列前面的陳大牛,一身的烏黑鎧甲,手勒韁繩,目不斜視,而他的隊伍治軍嚴明,亦是鏗鏗而行,旗幟飄揚,看上去極為規整。可就在這時,人群的后面,突然傳來了一陣喧鬧的聲音。

    “哎喲喂,擠到老娘了,老娘的胸啊……再擠,再擠把胸擠沒了,老娘要你們賠……”

    先前人群雖說嘈雜,但無人這麼尖聲喧嘩。這尖聲尖氣的咂乎嗓子,突然出現,極不合時宜,几乎霎時就引起了人群的注意,而那人這般吵鬧似是還不甘心,在人群里瘋狂的擠著,嘴里一直高喊。

    “讓路讓路……”

    陳大牛聽見那聲音,蹙了蹙眉頭,回頭看去,一眼就看見一個体態豐腴的“中年婦人”擠了過來,頭上包著一張大青巾,身前甩著碩壯的兩團,臉上滿是不耐地與眾人擠著開罵。

    “老娘找侯爺有事,不要擠著我,哎喲,我的胸!”

    陳大牛眉頭一跳,嘴張了張,又緊緊抿住了。

    不見他開口,他身邊的周順就拔高了嗓子。

    “何人在此喧嘩?”

    那中年婦人擠著一臉的麻子,笑得極是膩歪,聽見周順發問,她突地一抬手,指著不遠處的一個抱臂觀望的黑臉漢子。

    “侯爺,這個不要臉的……他,他,他趁著方才人多,偷偷摸我的……”說到這里,她將身前的兩團使勁往前一送,高高仰著頭,大步走到前面,攔住了陳大牛的馬匹,“侯爺,民婦被人非禮了……您得為我做主啊。”

    “啊哈哈!”

    他話音落,人群里頓時爆發出一聲笑聲。

    雖說黑臉漢子的臉有些黑,可身强力壯看上去也是一個年輕漢子,但中年婦人卻体態臃腫,臉上麻子點點,裝扮得像一個唱猴戲的,即便真有大胸,也不可能讓黑臉漢子那般飢不擇食,心生歹意。她這般指責,無人相信,只覺得滑稽。

    “豈有此理!”

    周順拍了拍馬屁股,搶在了陳大牛的先前,大喝一聲,“你個大膽刁婦,明明就見你在擠人,如今卻說人非禮了你……還敢攔住侯爺坐駕,你不要命了?”

    說罷,他跳下馬來,就要去扯開攔路的麻臉婦人。可那麻臉婦人卻是一個潑的,順勢就賴在了周順的身上,死死拽著他不松手。

    “非禮啊,大家伙儿快來看,官爺非禮良家婦女了……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官爺非禮人了……”

    “你,你放手!”

    周順拽著她的手腕,一時拽不開,急得臉紅脖子粗。那滑稽的場面,讓四面八方的百姓都圍了過來,憋著笑看稀奇。

    “二……”

    陳大牛吐了一個字,嘴角跳了跳,又改了口,“這位大嬸,有人非禮你,你得找官府去告狀,本侯不管這些事。”

    “不行!非管不可。”

    不待他說完,那麻臉婦人就打滾撒潑起來,一屁股坐在地上,緊緊拽著周順的褲腿,就像沒有看見周順紅著臉拽著褲頭的難堪樣子,一個人哭天抹淚,簡直像是受了活天的冤枉。

    “嗚……侯爺,民婦的夫君死得早,一泡屎一泡尿地拉扯大了儿子,吃苦受難,多不容易……嗚,如今在你侯爺的地頭上,竟是被男人狎戲了,還被你手底下的軍爺非禮了……嗚,民婦早就聽說侯爺是個好人,怎的任由兵卒冒犯都不管?”

    陳大牛不知他在唱哪一出,只好附合。

    “你要怎樣?”

    “你得賠錢……賠銀子……不然,我與我儿子就活不下去了……”她胡亂地扯著,一邊抹哭一邊鯁脖子。

    “你儿子在哪儿?”陳大牛又問。

    麻臉婦人瞪了他一眼,側過頭瞄向了人群里的跛腳少年。

    “諾,在那儿。”

    跛腳少年從頭到尾也沒有什麼表情,不管眾人是哄笑,還是竊竊私語,她也像一個看客般,靜靜地看著這場鬧劇。直到陳大牛疑惑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大黑馬上,再與她的視線在空中交彙,她才一瘸一拐地牽著馬走過去,唇角微微一揚。

    “定安侯,出了這等事,我娘不能平白受了委屈,你怎麼都得賠我娘一些銀子才說得過去吧?要不然,這光天化日之下,侯爺的兵卒猥褻士兵,傳出去,多難聽?”

    “對對對!”那麻臉婦人似是受了猥褻還沒有想明白,重重一哼,甩著兩個大胸站起身來,扶著跛腳少年,狀若委屈地吸了吸鼻子,“賠,咱讓他們賠,敢摸老娘,賠不死他們,賠得褲釵子都不剩……”

    陳大牛看著麻臉婦人,又看了看跛腳少爺,嘴角跳了跳,突然抬手阻止了要走過來的侍衛,又瞄了一眼還在起哄的百姓,低沉了聲音。

    “既有這事,是應當賠的。不知小兄弟要多少?”

    跛腳少年輕輕一笑,攤開了手心。

    “侯爺看著辦?”

    陳大牛沉下眸子,看了看他的手,搔了一下腦袋,像是在壓抑某種激動的情緒,聲音突然一啞,“小兄弟,俺身上沒帶銀子,銀子都在夫人身上,這路上人多不便。不如……你隨我一道去驛站拿錢?”

    “那……也好。”跛腳少年微微一笑,眼眶有些熱。

    他定定地凝視著面前高踞馬上的陳大牛……不,認真說來,是凝視著他身上那一襲威風的盔甲戎裝,目光恍惚,好像看見有那麼一個人,騎著高頭大馬,映著陽光朝她疾馳而來,一身冷硬的鎧甲外,披風凜冽揚動,他英挺的俊臉上,帶著柔和的笑容……

    “小兄弟,請。”

    陳大牛攤了攤手,態度極是友善。

    他聲如洪鐘的粗嗓門儿,也打斷了她的神思。

    輕輕莞爾,她淺笑,“定安侯先請!”

    大軍再一次啟程了。

    跛腳少年沒有騎馬,他極為愛惜地整理了一下大黑馬身上架著的一只鳥籠,又疼愛地摸了摸它的馬臉,一瘸一拐地隨在了陳大牛的身后。

    他的身邊,麻臉婦人與黑臉漢子亦步亦趨。

    陳大牛余光掃著他們三人,目光里波浪涌動,千言万語在喉嚨里翻騰,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只放緩了馬步。

    大街上的鬧劇落幕了。

    可只覺此事怪異的百姓們,還在議論紛紛。

    “吁!這定安侯果然親近百姓……”

    “是啊,那小子是走運了。”

    “這樣也可以?……不好說啊,誰知去了,能不能拿到銀子?”

    注視著遠去的隊伍,在擁擠的人群中,兩個戴著斗笠、穿著粗布衣裳的男子對視一眼,點了點頭。一個人壓低帽檐,迅速轉入了街口的一個巷角,一個人繼續跟上了隊伍。

    斗笠男推開了老舊的院門,里面有好几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來走去,人人的手上都拎著武器,一看就不是普通的老百姓。

    他閃身入了內室,拱手朝座上的人一揖。

    “曹千戶,找到人了!”

    等他把在街上見到的一幕說完,那個叫曹千戶的中年男人卻沒有多大的動靜儿,摸了摸下巴上的山羊胡,他冷冷一瞥。

    “看清楚了,是她嗎?”

    斗笠男道,“是,我與孫五都很肯定。雖然他喬裝得極好,但在漠北大營,我與她相處了一年多,即便她化成灰,我也能認識……還有,那匹大黑馬,也極像晉王的坐駕。”

    聽到這個,曹千戶頓時來了精神,一下坐直了身体。

    “果真?”

    “應該是那匹馬……曹千戶,依卑職看,定安侯也是認出了她。不然,他怎會輕易允諾給一個刁婦賠償?”

    “那就奇怪了,她為何獨獨找上定安侯?”

    曹千戶略有憂色,那斗笠男緩了緩,卻是一笑。

    “定安侯是晉王舊部,交情頗深。依卑職看,若不是為了盤纏。就是她……想借力回京。”

    “哼!不管為了什麼,都與你我無關。”曹千戶冷笑一聲,挑高了眉梢,瞥向斗笠男,“我們只須記牢一點,她若活著回去,你我……都得死。”

    “曹千戶……?”

    “安排去吧!”

    “是。”

    ……

    天上的陽光到了落晚時,被吃入了夜幕的肚子。烏云壓了上來,像是要下雨了。立春以來,還未有下過雨,人人都在盼著新一年的春雨,可雨遲遲不下,反倒陰得令人心里沉郁。

    大寧驛戰。

    外面的天再陰暗,客堂里卻燈火大亮。

    仍然一身甲胄的陳大牛,看著盤腿坐在案几邊上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跛腳少年,眼睛有些熱。

    “慢點吃,吃完還有……”

    瞥見他同情的目光,夏初七突地笑了。

    “一年多未見,侯爺還是這爽快的性子,我喜歡。放心,我既然找上門儿來了,自然不會與侯爺客氣。不過說來,侯爺這里的伙食,確實不錯。哎,這些日子,從陰山一路走過來,好久沒有這樣好好吃過東西了,也好久沒有……”

    晃了晃手中的酒碗,她視線模糊。

    “也好久沒有喝過酒。”

    陳大牛緊緊抿著唇,看著她,沒有出聲。她也不管他如何想,只一個笑了笑,入喉的酒,都化成了相思的癢。酒是米酒,並不烈,但一入喉嚨,卻像灼燒了她一般,忍不住就咳嗽起來,一邊咳,一邊笑。

    “我記得上一次喝酒,還是與他在一塊儿。這一轉眼,他竟是離開這樣久了……”

    “楚七。”陳大牛喉嚨一鯁,聲音也啞了,“你可曉得,皇太孫布了天羅地網在找你?錦衣衛也在跟著瞎摻和……你眼下有什麼打算?”

    夏初七放下酒碗,桀驁不馴地抱著雙膝,撩眼看他,臉上一直掛著笑容。可陳大牛怎麼看都覺得她的笑刺眼得很。與她往日那種由心而發的燦爛不同。不管她笑得有多快活,他也覺得天頂陰云密布。

    “楚七,你光看著俺笑,你趕緊說說。”

    輕輕一笑,夏初七又抿了一口酒,還伸了一個懶腰,“對啊,我曉得他在找我。今儿坐在這里,我也想問一句,定安侯准備把我帶回去獻給他嗎?這樣還可立上一功。”

    “啪”一聲,陳大牛重重落下酒碗,手一緊,几乎捏碎。

    “你把俺當成啥人了?殿下對俺恩重如山,俺都記在心里頭。若沒有殿下,俺如今還不曉得死在哪個山旮旯里沒有人收屍呢……”

    “大牛哥,我頑笑而已,你還真急眼了?”夏初七還是笑。

    陳大牛目光一熱,“你不必害怕,即便是拼著這勞什子的官不做了,拼掉俺這一條命,俺也一定會護你周全。”

    聽他這般說,夏初七揚了揚唇,覺得身上暖乎乎的,極是舒服,唇角的笑容擴得更大了,“那……侯爺您准備怎樣安置我?”

    “今日之事,你太莽撞了,要銀子也不是那般的要法?想必他們很快就會得到消息,派人過來……”陳大牛皺了下眉頭,又道,“再說,即便躲過這一次,你這樣飄蕩在外頭,也極不安生,早晚會落在他的手里。不如這樣,你明日一早隨俺南下,乘船進入青州。速度很快,能趕在朝廷的前面,青州是俺老家,往后的事,俺會替你安排……”

    “那不妥。”夏初七眉梢一挑。

    “有何不妥?”陳大牛狐疑看她。

    “若是讓菁華郡主曉得,還以為侯爺你養了一個外室,豈不是影響你們兩個之間的感情麼?”夏初七調侃一般翹起唇角,意有所指地笑。

    陳大牛為人憨直,但並不傻。

    知她什麼意思,他搔了搔頭,嘆了一口氣,“這件事你不必顧慮太多,菁華她不是那種人。只不過,俺也覺著她的身份夾在中間極為尷尬,那畢竟是她的親生哥哥,她一個婦道人家,除了左右為難,也無能為力。所以,這件事,俺不想告訴她。”

    夏初七微微眯眼,看著陳大牛,說得誠懇。

    “如此便多謝侯爺了。”

    “哎!你啥時候跟俺也這般客氣了?”陳大牛長長一嘆,見她噙著笑的樣子,疏離了不少,語氣也是沉重,“你安心在營里歇著,等到了青州,俺會替你張羅。”

    “好。”

    一個字說完,夏初七輕笑一聲,看著酒杯,垂下眸子。

    “郡主是一個好姑娘,大牛哥,你要好好珍惜。緣分這東西很奇怪,有一日的時候,就得過好一日。不要學我,笑時不會好好笑,哭時也不知怎樣哭。每一處都熱,唯獨心里涼。”

    ……

    酒罷,陳大牛差了周順過來,讓他為夏初七三人安排住處,只說是與這大兄弟一見投緣,而且還都是青州府的老鄉,准備一並帶了南下。有了侯爺發話,下頭的人雖有猜測,但也不好多問,並沒有人嚼什麼舌根子。

    夜幕下的驛站馬廄里,夏初七微微躬著身子,將肥美的草料遞到大鳥的面前,看著它嚼得香甜,唇角也浮上了一絲笑意。

    “馬哥,這些日子,苦了你了。他在的時候,想必你沒有吃過這些苦頭吧?不要害怕,他不在了,我也會待你好的。等你吃飽了,小爺我親自為你刷洗。”

    甲一默默的提了水桶來,她拿著馬刷就開始刷馬。

    前些日子為了躲避朝廷的搜尋,大鳥身上那一套原本工藝精湛的馬鞍行頭都被她丟掉了,身上髒得不行。這般為他洗刷著,看他舒服地打著響鼻,似是精神了不少,她也很舒服。

    “好了,真帥!”

    她拍了拍大鳥的腦袋,回頭看“機器人”甲一。

    “消息傳出去了?”

    “是。”甲一板著臉,“即便不傳,今日你在大街上鬧了那麼大的動靜……不管是趙綿澤、東方青玄、還是夏廷德,想必都曉得你與定安侯在一道了。”

    “是啊,這不是怕万一不知麼?”淡淡看他一眼,夏初七笑了笑,“你先去睡吧,今夜應當無事。”

    “你怎知道?”甲一不悅地看她。

    “夏廷德的人,若是看到我與定安侯在一起,怎麼著也得掂量掂量再動手吧?或者說,找一個更安全的辦法動手?”她笑著,見大鳥在草料上趴了下來,舒服地吃著,她牽了牽唇,也坐了下來,靠在大鳥的身上,翹起了一只腿。

    “甲老板,你怕嗎?”

    “怕什麼?”甲一坐在她的身邊。

    “怕回不了頭。”

    “頭在哪?”他哼了哼。

    “你其實可以選擇別的路,現在還來得及。”

    “我早就無路可走。”

    他沒有看她,只是抱著后頸,在她身邊的草料上躺了下來,一板一眼的聲音,說得極是淡然無波,就好像“無路可走”是一件極為平淡的事情一樣。

    夏初七眉心微微一跳,心髒略略下。

    雖然她與他相處了這樣久,同生共死地經歷了這樣多。可除了“甲一”這樣一個根本就不像正常人名字的名字之外,她對這個男人一無所知。

    不知他是怎樣跟著趙樽的。

    也不知在這之前,他有一些什麼過往。

    但他卻可以義無反顧地跟著她,保護她,寸步不離。到底是因了他對趙樽的承諾,或者說他對趙樽的恩義回饋,還是他本身真的如他所說……無路可走?

    “甲老板……”

    低低喊了一聲,就著微弱的光線,她專注地看了他片刻,沒有說話。直到他受不了的坐起來,慢騰騰地側過臉直視著她,她才彎了彎唇角,尷尬的笑,“你這個人也奇怪,從來都不說你自己的事,我很好奇呢……什麼時候說來我聽聽?”

    甲一看著她,“想聽?”

    輕“嗯”一聲,她重重點頭,“想啊!”

    他雙眸一沉,抿唇,“那我更不能告訴你。”

    “甲一!”

    見她低低一吼,他板著臉,二話不說,拎著她的肩膀就拽了起來,順便拍了拍她身上的干草,語氣不溫不火地道。

    “夜涼了,回屋去。”

    ……

    驛站北屋。

    陳大牛迎著入夜的涼風進入內室,臉上一片冰冷。原本正在爐火邊上看書的趙如娜微笑著迎上來,替他褪去甲胄,隨口一問。

    “今日街上的事儿,都解決了?”

    “嗯。”

    “沒什麼麻煩吧?”

    “沒有。”

    今儿那麻臉婦人鬧事時,趙如娜在車隊的最前面。但她是女眷,又是定安侯的側夫人,不便在人前拋頭露面,一直未有打開簾子。如今見陳大牛少言寡語,像是有什麼心事的樣子,訝異了一瞬,將他按坐在椅上,低頭嗅了嗅,微微一笑。

    “還喝酒了。”

    “是啊,喝了點。”

    陳大牛平素並不常喝酒,除了必喝不可的時候,趙如娜几乎從來沒有在他的身上聞到過酒味,可今日的他,除了精神疲乏,一身酒味之外,情緒似乎也不太對,不免讓她生疑。

    “侯爺,出什麼事了嗎?”

    “俺……”

    陳大牛抬頭看她,目光微微一閃。屋子里很暖,她的聲音也很柔,眸底波光盈盈如水,一句句体貼的話,仿佛撓心的爪子,讓他左右為難。欲言又止地遲疑了片刻,他終究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無事,早點歇吧,明日還要趕路。”

    這天晚上,他都沒有碰她。

    像這樣的夜晚,在趙如娜的印象中,極少。從她到奉集堡開始,他只要回來與她待在一處,几乎就沒有安分的時候,每一個晚上都不知饜足地纏著與她親熱。而在這晚之前,唯一有過的一次,是他接到十九叔歿于陰山的消息。

    知他的反常,她也沒有再問。

    有些事,既是他不想她知道,問也無用。

    輾轉反側,沒他的騷擾和懷抱,她竟是睡不熟。

    而身側的他,也是呼吸淺淺,像是思緒万千,根本就沒有睡去。

    這安靜的感覺,很怪異。

    兩人睡在一起,中間卻像隔著一條深深的鴻溝。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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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3 17:54:12 |只看該作者
第174章 喜脈!

    翌日,返京大軍繼續南行。

    夏初七從陰山出走,飄了好些日子,終是得了個安穩。白日里,她窩在陳大牛備好的馬車上,夜間隨著大軍一起,要麼投宿客棧,要麼住進驛站,完全一副混吃等死的樣子,情緒不多,笑意吟吟,看得陳大牛心底一陣唏噓。

    這几日下來,營中的兵卒間,雖然有一些關于她身份的猜測和謠言,但由于定安侯有了嚴令在先,大多人敢想不敢說,也算風平浪靜。

    很快,到了永平府。

    為了避開朝廷的耳目,陳大牛決定從永平府走水路去萊州,再從萊州插入青州府。這樣速度最快,也節約路程。

    大軍到時,官船已然停在碼頭。

    而永平府當地的大小官吏們,也紛紛趕到碼頭上,派了不少官兵驅散圍觀百姓,為定安侯送行,態度極是恭敬。

    對于地方官吏來說,平日里,都是想盡了辦法結交京官,以期獲得朝廷的重用。更不要說像定安侯這樣的朝中新貴,好不容易有機會結識到,自是不遺余力的為他安排行程。

    熙熙攘攘間,碼頭上如同趕集。

    混在百姓中間,有人縮頭縮腦的打探。

    但更多的人,還是只顧著看熱鬧。

    一陣忙亂,號笛聲里,官船終是出發了。

    這種官船的承載量,一艘只有五百人左右。因此,返京的軍隊,加上行李,用了六艘船才載運完畢。

    夏初七受到的待遇不錯,侍衛長周順為他們三人安排的艙室極是寬敞明亮。一進二的格局,十分方便他們使用,而且,還與定安侯同在一艘船,也極是安全。

    臨上船前,陳大牛再一次把文佳公主安排在了后面最遠的一艘船上,明顯對她避而不見。而那文佳公主也喜聞樂見,只要不與他在一處,跑得比兔子都快。

    這樣詭異的情況,看得眾人匪夷所思。

    從上了官船開始,夏初七無力地癱了下來。二話不說,倒在床上便蒙頭大睡。中途被甲一叫醒了一次,還極是不耐的打了几個呵欠,趕走了他,繼續睡覺,連午膳都沒有吃。

    六艘官船,一路開往萊州。

    渤海灣的水面上,來往的商船和漕船,見到定安侯的旗帳都紛紛避讓,因此,行船的速度極快,說是明儿一早就能到萊州。

    夏初七醒過來時,天上已掛了一層黑幕。

    船艙外面,偶爾有人走動,嚷嚷著要開飯了。

    “甲老板,我肚子餓了。”

    她揉了揉額頭,伸了一個懶腰,懶洋洋的笑。甲一沒好氣地把飯菜端過來,看著她一言不發。

    她瞥他一眼,吃得津津有味,不理他的黑臉,樣子看上去極是愉快,嘴里嚼著東西,眼神不時望向船艙外面。

    “甲老板,這渤海灣好啊,夏無酷暑,冬無嚴寒,簡直就是一個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的好地方。今天晚上醒著些,想必會有動靜。”

    “嗯。”

    “要是今晚不來……”她咬著筷子,拖曳著聲音,眼珠子轉動了一會儿,又笑眯眯地抬起頭來,涼涼地看著甲一。

    “不會不來的,都拖了這几日了,他們再不干掉我,可就沒機會了。若是我猜得不錯,趙綿澤一定會派人等在萊州碼頭。到時候,要殺人,可就容易暴露了,哪有海上來得安全?”

    甲一面色微沉,“要不要通知定安侯?讓他有個准備。”

    夏初七放下了碗筷來,微微斂眉,“不必。他那個人,看著憨厚,腦子可不笨。提前告訴他,你說他會怎麼想?”

    吃過夜飯,甲一和鄭二寶都在外間休息,夏初七一個人在艙里待了一會儿,不知是悶的,還是煩的,突覺有些透不過氣來。

    事情正在按她的計划進行。

    可她的心里,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好受。

    推開艙門,她慢騰騰地上了甲板。

    夜已深了。

    几艘官船的行進速度不一樣,中間隔了老長的一段距離,放眼望去,只能依稀看見后面的火光,飄蕩在海面上。昏黃的光線,映著高高豎起的船帆,在風中搖曳。黑茫茫的水域上,什麼也看不清,偶有來往的船只,時不時打著旗語向官船致敬。這個畫面,不免讓她想起與趙十九上京時的情形。

    恍惚間,做夢一般。

    “趙十九,你個狠心的王八蛋!”

    迎著海風,她雙手撐在欄杆上,低低罵了一句。

    “夜里風涼,回屋吧。”

    背后,傳來甲一淡淡的聲音。

    她一點也不奇怪他會跟在后面,慢騰騰轉過頭去,瞥了他一眼,與他一前一后下了甲板,往船艙里走。可是走了一段,她腳步頓了頓,看向甲一。

    “定安侯住哪個艙?”

    甲一看她一眼,沒有多問,領著她換了個方向。

    ……

    艙室里。

    趙如娜散著一頭黑緞似的長發,半倚在床頭上,手里拿著一本線裝的書籍,可她的視線,卻沒有辦法專注在書頁上,而是時不時的瞄向坐著杌凳上發呆的陳大牛。

    六七日了,他還是這般,比以前沉默了許多,有時候與他說話,他還會走神。每每她想問及,他目光都有些閃避,床笫之間,不僅沒了往日的熱情與急切,甚至根本就不碰她。

    前兩日,她就從綠儿嘴里聽來一個傳言。

    說是營里有人私下議論,那天在大寧街上攔路的少年一家,與侯爺的關系不一般。剛到驛站那一晚,侯爺就單獨約了那個跛腳少年,喝酒到半夜。几日下來,侯爺對他噓寒問暖,不論穿衣飲食,都極為關照。

    還有人說,那少年眉清目秀,長得像個姑娘家,雖然腳有些跛,但身段纖細,肌膚白膩膩的,可招人疼,說不定啊,侯爺是看上他了。

    想到這里,她又瞄了一眼陳大牛。

    “侯爺……”

    他不知在想什麼,像是沒有聽見,也沒有回答。

    趙如娜微微抿了抿唇,放下手里的書本,趿鞋下地,走到他的背后,雙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輕輕地揉捏著,只當沒有彼此間的這些尷尬,聲音柔和地說,“時辰不早了,明日到了萊州,又一堆事等著您,歇了吧?”

    “嗯,哦?好。”

    一連說了三個短字符,陳大牛像是剛從思緒里回過神儿來,歉意地看了她一眼,拉下她放在肩上的手,在自己的掌心里捏了捏,攔腰將她抱起來,一起倒在床上。

    趙如娜心髒怦怦直跳。

    可他躺在她的外側,再無動靜。

    看著帳頂,過了好一會,她終是憋不住了。

    “侯爺,你可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不好告訴妾身的?”

    陳大牛側過臉來看著她,心里掙扎了一下,搖頭。

    “沒啥,快睡。”

    趙如娜咬了咬下唇,胡思亂想了一會儿,身子貼近了他一些,低低垂了眸子,小聲道:“妾身聽人說,侯爺那個青州同鄉,長得像個姑娘,極是俊俏。若是侯爺您……不方便開口去,妾身可以代勞的,想必,她也不會拒絕……”

    “啊”一聲,陳大牛挑開了眉梢。

    “怎麼了?”趙如娜見他唇角抽了抽,眸子一沉,隱隱的,就浮現出一絲笑意來。只一眼,她心底的不快,就散開了。她想,只要他能開心,那就是好的。

    “妾身明白了,明日妾身便去……”

    “去做什麼?”陳大牛低下頭來,目光爍爍瞪她,粗聲粗氣地道,“替俺去做媒?”

    “只要侯爺喜歡,並無不可。”

    他看著她平靜的樣子,臉色難看了。

    “你倒是大方,整天恨不得把老子推給旁人。不是這個,就是那個……若是俺真是討你厭煩了,你說一聲便是,俺也不是不知趣的人。”

    “侯爺,妾身不是這個意思……”趙如娜聽著他略有惱意的聲音,想要向他解釋。可說到此處,又緊張地閉了嘴。

    難道問他說,你既然不是想著旁人,怎不與我親熱?

    她怎麼好意思說得出口?

    與他對視了片刻,她浮躁的心思一直起起伏伏,思慮了好一陣,像是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氣,她側轉過身,胳膊搭在他的脖子上,臉慢慢地湊過去,吻他的下巴。

    “侯爺,你莫要生妾身的氣,妾身只是心里不安。”

    她這般主動與他親熱是第一次。微微顫動的聲音里,帶著一種欲說還休的邀請,添了一絲羞窘,也多了一絲媚態。陳大牛喉嚨一緊,看著近在咫尺的嬌妻,身子剎那繃緊,在她淺淺的低嘆和溫熱的輕吻里,呼吸急促起來,反手摟緊了她。

    “媳婦儿,是俺不好,說話重了。”

    “你到底有何事瞞著我?”

    她低低問著,嘴唇輕柔地巡視著他的臉,一點一點從下巴吻起,膜拜一般落在了他的唇上,直到彼此的唇片緊緊攪裹,相貼的身子泛起了潮意,他濃重的呼吸聲她都清晰可見,他竟是搖了搖頭,含糊地說了一個“無”字。

    看來,于他而言,她始終還是個外人。

    這般一想,她沸騰的情潮一淡。

    “哦,無事便好。那侯爺,歇了吧。”

    從剛才的柔情蜜意到現在的冷若冰霜,她轉變得極快。不僅是動作、語氣、還是表情。瞄了他一眼,她收回手,扯過二人激動時推開的被子,慢悠悠裹在身上,翻過身去,就拿背對著他。

    可他的火被她撩了起來,不上不下,如何過得去?

    “媳婦儿……”他大眼珠子一瞪,順勢扯住她的腰,往自家身前一帶,一把將她的身子攏入身下,緊緊摁壓著,低頭,便狠狠親她嘴。

    “這回可不要怪俺粗魯,是你自找的。”

    “唔……”

    她無法說話,唇落入了他的嘴里,身子也落入了他的手里,一個小小的反抗動作都做不出來。他盯著她的眼睛里,再一次出現了她熟悉的熾烈光芒,似是壓抑了許久,不耐地扣緊她的頭,逮住她的舌,便重重逼壓。

    一池春水被吹皺,她心底的疑惑愣是問不出來。

    即便沒有語言的交流,只有身体的交流,她覺得他這般待她,應當也是看重的了。這麼一想,慢慢的,她的身子軟了下來,任他為所欲為。他亦是有所察覺,一遍遍吻她的唇,憐惜般放慢了動作。

    “媳婦儿,你真好。”

    她心里微怔,緊緊抱住他,低低輕喚。

    “侯爺……”

    船艙靠水的那一邊窗戶,緊緊閉著。

    但這種支摘窗,有一個橫切的棱面。

    在支摘窗的外面,艙上燈籠的火光倒映的水波里,一蕩一蕩的,蕩出一大一小兩個人影,卻照不到兩個人尷尬的面色。聽著船艙里隱隱飄出的嚶嚀和低喘,甲一吃力的抱住夏初七的腰,一只手攀著船椽,飛身躍上艙頂,几步就落在甲板上,然后重重地喘氣。

    “如今放心了?”

    夏初七瞥他一眼,想到剛才的事,忍俊不禁,“噗”地低笑了一聲。先前去刺探陳大牛,一不小心聽了一場活、春、宮,這本來非她所願。但聽了也就聽了,她倒也沒有太難為情,只是看甲一黑臉上不太自然的窘迫時,覺得十分好笑。

    “能夠經受得住美色和情感的雙重考驗,定安侯看來是一心向著趙十九的人,值得我們信任,也不枉我這麼遠跑來,把大功勞送給他。”

    甲一咳一聲,看著她,沉默了。

    她剛才笑了,很難得的發自真心一笑。

    這些日子以來,雖然每個人見到她,都能從她的臉上看見沒心沒肺的笑容。但他知道,她一個人埋在心里的苦,壓抑得有多難受。

    “這樣看我做甚?我臉上長花了?”

    夏初七拽了他一把,嘴角微微一翹。

    甲一抿了抿唇,考慮了一下,低低道,“想得這樣周到是好事,未雨綢繆才能免受災。但是……夏楚,若是定安侯知道,你竟然不完全信任他,難免會有想法。”

    “不讓他知道不就行了唄?”夏初七自嘲一笑,目光定定地落在他的臉上,“這世上的人,唯一‘利’爾。我與大牛哥分別一年多了,各自的境況不一樣。他如今的身份,今后的前程,還有他與菁華的感情……都與以前不同。人是會變的,難得保有初心。”

    甲一默然片刻,“變的人,是你。”

    唇角一涼,夏初七目光飄遠,望向了無邊無際的海面。

    “甲老板,你知道嗎?我以前是極容易相信人的。盡管那時,我常常與趙十九斗嘴,損他,罵他。但是潛意識里,我對他是放心的,他護著我,縱容我,不管什麼事情,我都不必去考慮人心險惡,所以自在瀟灑……但如今,他不在了,我錯不得,也錯不起。所以,我不會再輕易相信任何人。”

    她微微仰著頭,瘦削的肩頭與脊背挺得筆直,船上的燈籠光線並不濃艷,可光影落在她的臉上,蕩出來的光圈,卻朦朧得令人心顫,而她僅堪盈盈一握的腰身,亦是窄小得令人心痛。

    “那我呢?”甲一眉頭微凝。

    “你?有待考驗。”夏初七回頭瞥他,像是在開玩笑,還吐了吐舌頭。可轉念間,她便收住了神色,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在發涼。

    “甲老板,今晚上太平靜了,我這心里犯堵。”

    甲一看著她,嘴皮動了動,又閉上了嘴,走近几步,靠近她的身邊,突地低下頭,近距離地觀察著她的表情。

    “看到人家兩個如膠似漆,難受了?”

    夏初七心底一怔。

    她不想承認自己這麼沒出息,可她真的難受了。很奇怪,聽到大牛哥與菁華二人情濃時的呢喃軟語,她並未生出尷尬或是色心來,唯一的感覺就是難受。似乎剎那間,那些塵封在心底的東西,就像病毒似的蔓延到了她的身上。趙十九潮紅汗濕的俊臉,專注深邃的眼神儿,性感磁意的聲音,都清晰地映入了她的腦子,以至于想鎮定一點都不行。

    看來,不論再經歷一些什麼事,不論再看到一些什麼人,不論她將自己偽裝得多麼輕松、多麼强悍、多麼不在意,只要觸到心里的他,情緒就得一落千丈。

    “不必難受,你的聲音比她好聽。”

    甲一突然一嘆,聲音很低很淺,說得極是誠懇。

    “多謝誇獎。”夏初七癟了癟嘴,給了她一個“凶殘”的瞪視。她自是知道,這身子別的地方或許不出彩,但聲音確實是万里挑一。嬌中帶妖,柔中夾媚,是她兩世為人聽過的最好聽最有誘惑力的那一種。

    “不必謝。只是可惜,往后怕是聽不見。”甲一說著,唇角不著痕跡地揚了揚,目光也偏了開去。

    夏初七微微一愣,突地反應了過來。

    他指的聲音是……

    耳朵尖微微一燙,她想起來了,甲老板已經不是第一次聽房了。在回光返照樓,他聽了整整三天三夜。倒吸了一口涼氣,她惡狠狠瞪過去,眯眼看他。

    “甲老板,你再敢多一個字……”

    “怎樣?”

    “我拔了你舌頭。”

    她說得凶狠,可甲一卻似是沒有感覺到,等她斂住神色,又恢復了一慣淡然的笑意,他才掏出一塊手絹來,輕輕地擦拭她的眼窩。

    “你是有多得意,眼淚都笑出來了?”

    夏初七冷笑一聲,“誰說那是眼淚?”

    “不是眼淚是什麼?”

    “那是淚腺分泌的少量透明含鹽溶液。”

    甲一顯然不懂,怔怔發了一下神,不待開口,背后突地傳來一聲尖銳的長長號笛。號笛聲過,原本安靜冷寂的水面上,遠遠的可見几艘沒有懸掛旗幡的大船,正迅速地往他們這艘官船靠了過來。

    “什麼人?見到定安侯的官船,還不回避?”

    官船上值夜的兵士,搖旗吶喊。

    對面傳來一陣“哈哈”的大笑聲,接著,有人土匪一般大吼,“船上的人聽著,爺爺只劫財不殺人,識時務的,趕緊把值錢的貨都搬出來,饒你們一條狗命!”

    土匪搶官員,海盜劫官船?

    一個將士大聲地哄笑了起來。

    “你他娘的哪來的混賬?敢劫定安侯的船?”

    另一個人也跟著笑,在夜風里大聲吆喝。

    “喂,弟兄們,渤海灣啥時候有海盜了,真他娘的邪乎!”

    兩邊人的吆喝吶喊,在水面上蕩起。

    官船上的將士,開始備戰了。

    夜晚的渤海灣,一片冷寂,沒有半絲風。

    可待那几艘大船駛近了,官船上的人才發現,那几艘並非普通的船只,体積極大,迅速地圍攏上來,硬生生將他們這艘船迫停在海面上。而上面下來的人,一個個黑衣黑褲,頭纏黑布,彪悍凶狠,看上去極像海盜。

    可夏初七看著他們,卻是笑了。

    “甲老板,軍事化的海盜,終于來了。”

    甲一低聲附合,“是啊,來了。”

    “他們果然沒讓我失望,瞧這陣勢還蠻大。”

    “是啊,蠻大。”

    “……”

    夏初七無語的看了他一眼,他亦是無辜地看過來。

    她懂了,他一直想逗她笑。

    可這會儿,她笑不出來。很明顯,這個時候能在這個地方劫住他們,還派了這麼多兵卒來圍堵官船的人,恐怕只能是夏廷德了。

    若說誰最不想她回京,恐怕第一個就是夏氏父女。

    而她第一個想要開刀的人,也是他們。

    來了,那就來吧。

    她望向甲一,“回船艙。”

    甲一抓住她的手,“做什麼?”

    夏初七笑,“你說呢?不讓他們找到我,怎麼成?”

    不一會工夫,“海盜們”陸續登上了甲板,人數眾多。而陳大牛另外的五艘護衛船也趕了上來,與“海盜們”廝殺在了一起,殺聲驚天動地,震動了整片海域。

    上船的人越來越多。

    這艘体積龐大的官船,開始晃動起來。

    刀劍的碰撞聲里,人影憧憧,剛從趙如娜身上爬起來的定安侯,沒著穿盔甲,氣咻咻的瞪著眼睛,一肚子的火氣,正愁沒地方發泄。一刀一個,砍得極是發狠。

    “弟兄們,給老子殺,一個不留。”

    “為什麼不留?”不知何時,夏初七走到了他的身后不遠處,面色冷沉地接口,“大牛哥,留几個活口,說不定有用呢。”

    陳大牛微微一怔,反應了過來。

    “對啊,真他娘的。”

    低罵了一句,他大喊一聲,先前在媳婦儿身上沒有發泄出來的火儿,全都發泄在了這些“海盜”身上。而許久沒有上戰場的北伐將士們,也一個個殺紅了眼睛,殺得熱血沸騰。

    “殺!殺死這些狗娘養的。”

    “侯爺有令,注意留活口。”

    ……

    ……

    夏初七剛回到她自己的船艙,一個人影就急匆匆地扑了出來。正是半夜被驚醒的二寶公公。揉著眼睛,他看見她和甲一板著臉走進來,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嘰咕了一句。

    “你兩個哪去了?”

    “看風景。”

    “風景?外頭不是打起來了?”

    “是啊。”

    夏初七輕松地說完,覺得船身晃動得厲害了,趕緊拉開艙門,把鄭二寶狠狠往外推了出去,“你趕緊去艙后找個犄角旮旯躲起來,不要守著我。”

    “主子,我……”

    “聽話!不要在這礙事。”

    她瞪了鄭二寶一眼,“砰”一聲關上了艙門,飛快地趴到艙中唯一的一扇窗戶邊上,看著水中不停晃動的倒影,唇角輕輕揚了起來。

    很快,“嘭”一聲,几條黑影踹開艙門,往里衝了進來。外面的船板上,也有一群黑衣人堵在了艙口,正與陳大牛的兵卒廝殺在一處。

    夏初七靜靜站在原地,並不動彈。

    “大半夜的出海劫財?你們什麼人?”

    “要你小命的。”

    進入艙中的几個黑衣人,都蒙了臉,顯然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一個個身手極好,几乎沒有二話就殺了過來。甲一護在夏初七的身前,也不與他們客氣,戰在一處,手中的刀劍舞得密不透風。

    甲一以一敵數,自會前手不搭后手,几個黑衣人殺心起,眸赤紅,勢在必得。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夏初七躲開刀鋒,哧溜一下躥到艙邊,一腳踢嚴了艙門,突地將門邊准備好的桐油拎了起來,往他們几個人身上一潑,接著,“唰”一聲,她手中的火折子亮了起來。

    “好呀,要我的小命容易,我們就同歸于盡好了。”

    她帶著笑意的俏臉上,邪氣十足。

    說話間,舉著火折子,她一步一步靠近過去,對准几個閃避不及都被潑了桐油的黑衣人,眼里露出一抹不像正常人的詭譎,紅如烈火。

    “去吧,送你們一程!”

    “不要!”

    黑衣人被她盯得心里一凜,准備退,可甲一卻堵在了門邊。

    “點!”

    ……

    甲板上,陳大牛在人數上占了優勢,打得正酣暢淋漓。但有了先前夏初七莫名的話,再之久在軍中的經驗,他愈發覺得這些人不像普通的海盜。正思考這事儿,突聽船艙里傳來一道道慘烈的驚叫聲。

    “不好,有人縱火!”

    他側頭看去,船艙濃煙四起。

    而火光衝起的地方,正是楚七所在的艙位。

    突然間,他意識到了什麼,驚得几乎跳起來。

    “快,救火!”

    “救火啊!救人……”

    “海盜們”原本想用調虎離山,拖住陳大牛,再殺掉夏初七,上來的人數不算少。但眼看那個位置起火了,“辟剝”聲里,船艙搖晃,火光耀動,以為得了手,紛紛開始跳海逃散……

    陳大牛無心追擊,只顧救火。

    可待他跑過去時,楚七的艙門已然全部燒了起來,焦黑一片,而鼻子里的燒焦味儿,也嗆得兵卒們咳嗽不已。

    “楚七!”

    他看著火光處,悲聲大叫。

    “侯爺……”一道低低的喊聲,在他的身后響起。

    他轉頭看去,正是大火起時,披著衣服出來的趙如娜,她由綠儿扶著,目光疑惑地看著他,“楚七,楚七她怎會在船上?”

    “俺……這事回頭再和你說。”

    場面太過混亂,陳大牛來不及與她多說,招呼著兵卒趕緊救火,然后自己衝入隔壁艙里,拿了一床被子浸滿水,往身上一裹,就要往艙里衝。

    “侯爺!”

    “侯爺!”

    無數人在驚叫,可就在這時,甲一卻抱著已然昏厥過去的夏初七,從船艙的另外一側倉皇奔了過來,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像是剛從海里爬上來的。

    “侯爺,快……叫大夫!”

    陳大牛見他臉色極是嚇人,回頭看了一眼,大聲喊周順,“快,叫岳醫官來,快一點。”

    看著甲一懷里同樣濕淋淋的少年,趙如娜晴天霹靂一般,突然反應了過來,原來陳大牛這几日的神思不屬,就是為了楚七?

    來不及思考,她側開身子,喊住甲一。

    “把她抱去我的艙里,我那有干淨的衣裳。”

    一陣七手八腳的亂忙,甲一抱著楚七,奔入了趙如娜的船艙。大概先前與“海盜們”纏斗時受了傷,他的胳膊上、大腿上全部鮮血,尤其在走動時,鮮血混著水漬,在船板上留下了一串腳印,看上去猙獰可怕。

    “來,我來,你們先出去。”

    趙如娜把男人們都關在了外面,坐在床邊上,扶起軟綿綿的夏初七,替她換上了一套干淨的衣裳,才這打開了艙門,看了看血跡斑斑的甲一,目光凝在了陳大牛的臉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有人回應她,趙如娜左右看了看,抿緊了嘴巴,從綠儿手里拿過絨巾來,仔細地替夏初七擦拭頭發上的水漬,想了想,才又低低道,“侯爺,妾身先前為她換衣裳時,沒有發現她身上有外傷,想來是被濃煙熏嗆,加上跳海受了涼,這才昏厥不醒的,問題應是不大。”

    陳大牛看著她蒼白的臉,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松了一口氣,“那就好……那個,菁華,這件事吧,俺一會再與你細說。”

    “嗯。”

    趙如娜低著頭,並不抬起。

    陳大牛瞥她一眼,黑著臉,轉頭看著奔入船艙的周順。

    “火控制住了?”

    “回侯爺,已經控制住了……”

    “抓了多少活的?”

    周順抹著汗,氣喘不停,“只有九個。”

    “夠了!回頭老子親自審問,看他奶奶的到底哪個王八蛋敢劫官船,殺人放火。娘的,活膩歪了!”

    “看上去像是海盜。”

    “狗屁!”看著昏迷不醒的夏初七,陳大牛万幸之余,心里的恨意飆升到了極點,簡直是咬牙切齒,“老子在遼東那樣久,從未聽過渤海灣有海盜搶劫船只。今晚上那些人,准備充分,目的明朗,只殺人不搶物,哪是海盜所為?”

    他面色冷戾,脾氣火爆,周順嘟了嘟嘴,不敢再吭聲儿。

    瞄了他一眼,趙如娜暗自心驚著,低低說了一句。

    “侯爺,他們要殺的人……是楚七?”

    陳大牛重重點了點頭,想想,卻又冷冷一哼。

    “怕不只要殺楚七那樣簡單。殺了人,難免會留下馬腳,等俺回了朝,難保不參他一本。楚七若死了,在皇太孫那里,他們如何交代?”

    趙如娜臉色一變,似有所悟,“侯爺的意思是,他們不僅要殺人,還故意澆桐油放火燒船,是想把我們一並滅口,把罪責推在海盜身上?”

    陳大牛還沒有回應,綠儿就喊了一聲。

    “侯爺,岳醫官來了。”

    這次一同返京的,還有一名隨行的醫官。

    那是一個約摸五十來歲的老叟,急匆匆地拎著醫藥箱,肩膀被一個侍衛扶著,可看上去,更像是被人拎進來的一般。抹干了汗水,就趕緊為夏初七把脈。

    艙里,靜靜的,眾人都看著他。

    可他把著脈,狐疑地看了夏初七好几眼,等縮回手時,面色微變,就像見了鬼一般看向陳大牛。

    “侯爺,這……這個不對呀。”

    陳大牛性子急躁,低聲怒吼,“到底咋的了?有屁快放!”

    “侯爺,敢問這個……他是男子,還是女子?”

    趙如娜看了陳大牛一眼,見他傻呆呆發愣,遞了一個眼神儿過去,搶步上前,接過話來,笑了笑,“岳醫官,你沒有看出來嗎?他著男裝,當然是一個男子啊。”

    岳醫官眉頭一蹙,像是吃驚,再次搭上了夏初七的脈,自言自語一般,“不像啊,這脈象寸沉而尺浮,乃女子脈象……且,三部脈浮沉,按之無絕,如盤走珠,應是婦人喜脈。”

    “你說什麼?”陳大牛的大嗓門儿猛地一吼。

    “侯爺!”趙如娜拉住他,笑看著老頭,“岳醫官,這玩笑可開不得,這位小兄弟是我家侯爺的遠親,打娘胎里看著出生的……”

    “這個,這個……”小心翼翼地瞄向趙如娜,岳醫官嚇了一跳,一時也拿不准,趕緊低下頭來,“郡主,若他是男子,那無礙,應是受驚昏厥,老夫開一劑安神理氣的方子,調養几日便好。”

    “那多謝岳醫官了。”

    岳醫官冒著冷汗出去了,艙中的閑雜人等也都出去了。可一時間,竟無人說話。趙如娜和陳大牛,包括甲一都變了臉色,靜靜地看著夏初七。只有鄭二寶像是憋不住了,嘴唇抖動几下,“哇”一聲,就大哭出來。

    “爺啊……爺……”

    鄭二寶哭聲未絕,原本昏倒在床上的人,眼皮眨動几下,猛地一下睜開了,沒有看向任何人,她臉色平靜,繞過手臂,切寸關,平心靜氣的把著自己的脈象。

    “主子,主子……怎麼樣了?”

    鄭二寶半跪在床邊上,大睜著眼睛,一臉的麻子都在顫抖,聲音滿是期待,那眼淚就像不要錢似的,大顆大顆地往下落。

    可夏初七卻久久沒有回答他。

    好一會儿,她放下手來,瞪了他一眼。

    “再哭,天都讓你哭亮了。”

    “主子,到底如何?”

    瞪了他一眼,夏初七像是生氣了,臉色極是難看,“問的盡是廢話,爺都不在了,我一個人哪來的喜脈?”說罷她看了看趙如娜,又向了陳大牛,微微一笑,“脈象這東西,經驗很重要,大牛哥,看來你營中的醫官,學藝不精,無法盡切脈之巧。我這哪里是喜脈,不過是血氣盛,經養不周,虧損所至。”

    “啊!”

    鄭二寶臉上掛著淚,愕然看她。

    “啊什麼?”

    “嗚……爺啊!”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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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3 17:54:31 |只看該作者
第175章 順手栽贓!

    這個夜晚並不平靜。

    夜襲與廝殺煙消云散,渤海灣的水載著官船一路往萊州而去,但遭了大火大劫之后,船上無人再睡。兵卒們在整理和修補船艙,紛紛慶幸劫后余生。

    丑時已過,夏初七所在的船艙里,人都散了去。鄭二寶先前因“喜脈”之事,觸了心,狠狠慟哭了一場,大抵哭累了,蜷縮在角落里,睡得呼嚕聲聲。

    甲一冷著臉站在床邊,看著躺在半躺在床上情緒莫辨的夏初七,遞上一盅水。

    “說說罷,你有何打算?”

    冷不丁聽他發問,夏初七抬起頭來,微微一怔,尖削蒼白的臉上,帶著一抹柔到極點的神色。清越的眸子里有喜色,亦有憂色,像一片飄蕩在水中的浮萍,不著實地的微微發懵。

    “什麼打算?我不明白。”

    甲一瞥一眼她的肚子,直截了當。

    “孩子。”

    夏初七素知他看上去不言不語,像個機器人似的只知執行命令,實則上心細如發。也不再隱瞞,捋了捋頭發,彎了彎唇,朝他淡然一嘆。

    “就知瞞不過你。”

    “我不是鄭二寶,知你奸猾。”

    “是。”夏初七牽了牽唇,柔軟的手心情不自禁地捂在小腹上,面上浮著笑意,看著他,用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柔色,語氣清冽,似嘆似喜,“我有小十九了,甲老板,老天待我不薄,竟為我留下他的血脈……只是,我后悔了,若早知會有他,不會這樣做。”

    甲一沒有回答。

    她咬了咬下唇,帶著歉意地撫著小腹。

    這些日子以來,她看似平靜無波,其實內心躁動不安。一心想要復仇,整個思維都沉浸在急切的仇恨里,根本就沒有想過自己會懷上了孩儿。從第一次來事開始,她的小日子就不太准,趙樽過世,她情緒不穩,早把這事忘得一干二淨。如今想來,她不僅后怕。先前的奔波旅程、長夜不眠、澆桐油放火,跳海逃生……實在太過驚險,太對不住她的小十九了。

    第一次做娘,竟這般不合格。

    她微微一嘆,卻聽得甲一冷冷的詢問。

    “你的計划,還要進行嗎?”

    瞥了一眼他並無喜色的表情,夏初七垂著眼皮,眼角的光線被散亂的頭發擋住,視線有些模糊,情緒亦是起伏不平。

    久久,她沒有回答。

    她猶豫了,真的猶豫了。

    先前她一意孤行,回京尋仇,那樣果敢的最大原因是她不怕死,無牽無掛,亦無所畏懼。可如今,診出喜脈,她的肚子里有了小十九,有了她與趙樽的孩儿,一顆心頓時軟得一塌糊涂。她可以不顧及自己的生死,怎能讓小十九跟著她一同涉險?這不是母親所為。

    既如此,先讓那些賤人再蹦達蹦達吧。

    雙眼微微一眯,她終是抬頭,迎上了甲一黑沉沉的眸子,正色問。

    “几時了?”

    “寅時了。”

    甲一的聲音平淡無波,她卻猛地一震。

    寅時了,天快要亮了。

    也就是說,她必須馬上做出決定。

    按她先前的預謀,官船一到萊州碼頭,趙綿澤或東方青玄派來的人,就會在那里等候。她因了夜間遇襲之事,身体不適,昏厥無力,而夏廷德刺殺她,放火燒船,殺定安侯和菁華郡主滅口,這些事,也會一並傳入趙綿澤的耳朵。這樣一來,不僅定安侯護佑有功,夏廷德也必將挨一記悶棍。就算趙綿澤還要用他,暫時不會要他的命,至少也會對他和夏問秋心生芥蒂,擼了他的兵權是早晚的事。這樣她入宮,會安全許多。

    可如今……

    想到她自己親手鋪開的局面,她突地驚慌起來。不能再等,再晚一點,官船到了萊州,恐怕她想從局中抽身,也來不及了。

    一念至此,她騰地坐了起來。

    “走,找大牛哥,給我們換一艘船。”

    甲一手臂微僵,低頭看她,“放棄了?”

    “是,甲老板,我放棄了,我不能帶著小十九冒險,再怎樣,我也要先顧著他平安。”夏初七撫著小腹,眸子暗了暗,想到離天亮也就一個時辰了,跳下床去,碰了碰鄭二寶的肩膀。

    “二寶公公,趕緊收拾細軟。”

    “啊?”

    鄭二寶揉著惺松的眼睛,大為不解。

    “主子,收拾細軟做甚?”

    夏初七瞪他一眼,“跑路。”

    ……

    ……

    天未明,但天邊已有斑白。

    官船划過水面的聲音,刺耳地傳入耳朵。

    與夏初七想的一樣,陳大牛並未入睡。她在客艙里見到他的時候,他剛從雜物艙過來,大概審訊完了夜襲的“海盜”,他黑著一張臉,樣子極是難看。

    “楚七,你找俺有事?”

    夏初七抿了抿唇,壓抑著急切的心情,慢騰騰地坐在圓杌上,微微一笑。

    “大牛哥,知道是什麼人做的?”

    聽她發問,陳大牛黑著臉哼了哼,“俺就曉得沒這般簡單。果然,這些不是什麼狗屁的海盜,你沒想到吧,他們是永寧府曹志行的人。”

    “曹志行?”夏初七蹙眉。

    “楚七你不曉得這個中關系,曹志行早些年跟俺一樣,都在晉王麾下干事。可那小子沒啥真本事,為人卻狡詐多端,殿下並不看好他。后來也不曉得咋的,那廝調離了,竟是擢升了千戶。俺想,十有八九是攀上了魏國公,這才得了提拔。”

    這樣的結果,夏初七自然不意外。

    只是她知夏廷德素來老奸巨猾,即便敢明目張膽的用曹志行的人,恐怕早就想好了退路,或者說,如果放棄他這顆棄子。只要不是他本人干的事,有了夏問秋在中間斡旋,在這節骨眼上,只怕趙綿澤雖有猜忌,也未必會動他。

    不過這件事,目前她不想考慮。

    看著陳大牛怒氣衝衝的臉,她微微一笑。

    “大牛哥,你不要這般生氣,只需如實上報朝廷,他們要如何處置和調查,那也是無法干涉的了。只是,經過今晚的事,我想好了,那些人是衝著我來的,我不能再連累你。”

    “瞧你說的,什麼連不連累的?”

    “大牛哥,能不能麻煩你,給我一艘船,我想馬上離開。”

    陳大牛吃驚地瞪著一雙眼,沒回過神來,“那哪成?楚七,這大晚上的,你一個姑娘家,俺怎能讓你這般離去?不行不行,太危險。万一夏廷德那老狗不死心……”

    “大牛哥,我決定了。”夏初七打斷了他,唇角一翹,仍帶著微笑,“你想想看,夏廷德都能知道我在船上,還派人來殺我,明日的萊州碼頭,會不會更熱鬧,會不會有皇太孫的人?”

    陳大牛眸光一沉,突地握緊了雙手。

    “他奶奶的,他們欺人太甚。”說到此處,他目光爍爍,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語氣沉沉。

    “楚七你放心,俺是不會讓你一個人涉險的,若他們不顧晉王殿下的体面,非要强來,逼你做一些不願意的事,俺就算給他們拼了命,也一定會帶你逃出萊州。”

    “大牛哥!”

    聽著他鏗鏘有力的聲音,夏初七知他男儿血性,心里微微一暖,可卻是笑著搖了搖頭。

    “你的心意我領了。但是,你得記住一點,眼下千万不要與他們鬧掰,你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地位,當鞏固自身勢力為緊要。”唇角彎起,說到此處,她聲音小了點,輕如羽毛,帶了几分幽冷的感嘆。

    “指不定將來,我們娘倆,還得靠你呢。”

    這一句話,如同悶雷,再次炸了陳大牛。

    “你是說,你真的……?”

    見他的視線緊緊盯著自己的肚子,夏初七笑得有些甜,“大牛哥,我不瞞你。我確實是有了爺的孩儿,先前那樣說,是不想將此事傳揚出去。當然,也請你,請你務必保密。”

    “哎呀,娘的,這太好了。”

    陳大牛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一臉喜悅,哈哈大笑不已,“如此這般,殿下的在天之靈,也當欣慰了。”

    見他的喜歡真真切切,夏初七咬著下唇,也是由心的笑了笑,隨即,意有所指地道:“大牛哥,為了爺,為了小十九……請你務必保重自己。這世道,手中無權無兵,靠著一腔熱血,沒有用。你可懂我的意思?在這一點上,你得多聽聽菁華郡主的勸。”

    陳大牛眼眶一熱,點了點頭。

    “俺懂你的意思,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大牛哥是一個大英雄,將來必會位極人臣,領天下兵馬,榮光万丈。呵,等我與爺的孩儿長大,還得倚仗于你。”夏初七慢悠悠地說,“所以,為了小十九的安全,現在我必須下船離開,大牛哥你繼續乘官船往萊州,算是為我掩護。再遲,就來不及了。”

    她的話,很有道理。

    陳大牛自然也知個中厲害。

    慢慢的,他終是松開了緊攥的拳頭。

    “你說得有理,你與俺同行,目標太大,那些人盯得緊,到了萊州,恐怕確實不便。不過你這般走,俺還是不放心。你且等著,俺去安排安排,讓俺的好兄弟,送你從登州上岸,繞道去青州。等安頓好了,俺回頭再來尋你。”

    見他這般堅持,夏初七不忍拂了他的好意,莞爾一笑。

    “好,有勞大牛哥。”

    約摸半盞茶的工夫,陳大牛就讓周順喚來了原本在后面護衛船上的耿三友過來。

    迎著海風和夜露入艙,看著夏初七等人,耿三友微微一怔,似是吃了一驚。

    “喲,這是……這不是景宜郡主麼?”

    耿三友是見過夏初七的。

    這一點,陳大牛和夏初七都知。

    “耿三!這事你不必問那麼多,知道太多,對你不好,你只需要幫俺一個忙就成。”

    陳大牛滿眼都是血絲,沒有向耿三友細說,只說眼下情況緊張,讓他領一隊精銳兵卒,幫忙把楚七三人護送前往青州安置。

    “沒問題。”耿三友呵呵一笑,搔了搔頭,“我還以為大晚上的,叫我來有什麼大事呢?原來如此,這個簡單。”

    陳大牛略略放心,掌心重重拍在耿三友的肩膀上,目光里全是期許,“好兄弟,這件事哥哥就托付給你了。一定要將他們平安送到青州府,俺在京中等你的好消息。等你回來了,請你喝酒。”

    “跟我還客氣?”

    耿三友掃他一眼,重重捶了一記他的胸膛,呵呵笑著,目光投向了夏初七。二人視線碰在一處,夏初七看了看他,也不多言,只是朝他點頭致意。

    “辛苦耿將軍了。”

    “郡主,哦不對,兄弟你不必客氣……呵呵。”

    耿三友笑著出去了。

    不多一會儿,他便去營里點了十來個精銳的兵士,在甲板上等待著。那些兵卒,一個個腰板挺得筆直,一看便是訓練有素的軍人。

    陳大牛滿意地點了點頭,正待再囑咐耿三几句,周順就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一陣招手。

    “侯爺,船備好了。”

    行李被搬上了小船。

    大鳥也被牽上了小船。

    兵卒們也都在上船等候了。

    陳大牛皺著眉頭,看著海風中面帶微笑的夏初七,嘴笨得竟不知說什麼才好。

    “楚七,都怪俺,沒本事……”

    “說什麼呢?”夏初七輕輕一笑,向他拱了拱手,緩緩道,“大牛哥,你趕緊回去睡吧,不必相送了。我最怕送別,場面太虐心。呵呵……更何況,也許用不了多久,我們就又見面了。對了,替我帶話給娜娜,願她安好。你們……保重。”

    一句保重,勝過千言。

    陳大牛血性漢子,想到她孤儿寡母,生活不易,且明明懷著晉王血脈,卻不得不流落民間,聲音竟有些哽咽。

    “保重。”

    兩艘小船,遠去了。

    慢慢的,成了兩個看不清的黑點。

    再然后,他們徹底消失在了海面上。

    站在風聲呼嘯的甲板上,陳大牛雙手叉著腰,良久沒有動彈。他想,楚七說得對,空有一腔熱血,若是手中無權無兵,都他娘的扯淡。關鍵時刻,還得權勢說話。

    不過,也確實不必急。

    今日他們刺他一劍,來日他再還他們一刀。這一刀,不僅要砍,還要砍得狠,砍得他們爬不起來。若不然,如何對得住晉王殿下的栽培和信賴?

    “侯爺,天快亮了,你回艙歇一下罷?”

    一件厚厚的披風,緩緩搭在了他的肩膀。

    他回過頭來,看見了趙如娜溫柔的笑臉。喉嚨一鯁,想到先前的隱瞞,還有她的善解人意,他嘆了一口氣,捏緊她的手,想要解釋。

    “這件事,俺不是誠心騙你,只是不想你夾在中間為難。還有,回京之后,若是有人問起,還請你務必保密。”

    趙如娜輕輕一笑,“保密什麼?”

    陳大牛嘴唇微微一動,“楚七……”

    “楚七?”趙如娜打斷了他,笑著將手指覆上他的唇,“侯爺說笑了,妾身在回京的路上,從未見過楚七。只知在渤海灣,遇到一群喬裝成海盜的官兵。他們上船就殺,還放火燒船,欲致妾身與侯爺于死地……我想,哥哥會相信我的。”

    “媳婦儿,多謝成全。”

    陳大牛狠狠摟住她的腰,將她攬在胸前,把披風扯過來,裹緊了她纖弱的身子。

    “侯爺見外了,妾身是你的人,都說嫁出去的女儿,潑出去的水,妾身也是,凡事當以夫君為重。不論何時,不論何事,妾身都是與你站在一起的。侯爺,你不要把我屏棄在外。”

    “俺,俺不是……”聽著她幽幽的語氣,還有淡淡的埋怨,陳大牛有些結巴了,“俺只是,只是覺得這件事吧……”

    “侯爺只是覺得,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難堪大用,不必說也罷。”

    趙如娜目光柔柔地盯緊他。

    “這個……嘿嘿,好像也是。”陳大牛聽了她的話,酸得牙痛。可這貨一到趙如娜的面前,腦袋瓜子就不好使,竟是憨憨的承認了。

    趙如娜眉眼一掃,似有似無的哼一聲。

    “妾身所知的事,不比侯爺少。”

    “嘿嘿,那是,俺媳婦儿有大材!俺就一個不識字儿的莽夫,狗屁都不懂。往后,凡事還請夫人多多指教才是?”

    “那妾身就卻之不恭了?”

    “不必恭,不必恭,你說啥就是啥。”

    陳大牛自知言語上辯不過她,笑著將她攔腰抱起,飛快地啃了一口,大步往艙中走。

    卻不知,打這日起,“定安侯懼內”的傳言,便越傳越遠,甚至后來被載入了史冊。

    ……

    小船的行進速度不如大船來得快,加上中途改道,等夏初七一行人到達登州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

    登州的碼頭上,火光昏黃,一片冬殘春來的凋敝之態。人來人往中,不時有客船和貨船靠岸。天幕下,裝載運貨的苦力們,扛著麻袋,在扯著嗓子吆喝,繁忙的討著生活。

    “哎喲喂,總算到地儿了,可累死了!”

    二寶公公抬了抬兩個大胸,極是不耐的咕噥一聲。耿三友望著他的麻子眼,呵呵一笑,領著人扛著行李,避開人多的地方,看向了夏初七。

    “小兄弟,這碼頭離登州府治還有一段路程。你看咱們是就在附近找個腳店,還是直接去登州城里歇腳?”

    這一路上,耿三友對她頗為照顧,加上他是陳大牛關系極好的哥們儿,夏初七對他也極是尊重。聞言,她輕輕一笑。

    “耿三哥,你安排就好,不必問我。”

    耿三友想了想,笑道:“從永平府過來,又經了海上那些事,恐怕你也是累了,不如我們先找個腳店住下,歇一晚,等天亮再說?”

    “也好,先住下吧。”

    夏初七應了,回過頭來,看了看甲一。

    “走吧。”

    為了方便來往的客商,登州埠頭附近,就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客棧。但大概是今日天色已晚,來往的客商較多,他們一行十几個,人數也不少。前去投客棧時,一連走了好几家,都已客滿。最后,不得不在一間環境稍差的小客棧住了下來。

    十几個人,要了余下的五間客房。

    他們在海上飄了三兩日,個個都又累又餓,如今總算有地方歇腳,可以喝口熱水,吃口熱飯,一個個臉上都是喜色。

    大堂里,耿三友叫了夜飯,一群人正在胡吃海喝。

    夏初七沒有與他們一道,自顧自上了二樓,關上房門,叫鄭二寶守在門外,將甲一叫進屋子。

    “甲老板,你過來。”

    她收斂起掛了許久的笑容,平靜地從包袱中翻出一個厚紙的藥包,塞到他的手上。

    “去,找機會將這東西放入耿三等人的茶水里,讓他們好好睡一覺。我們趁著天黑,自行離去,不必與他們一道了。”

    自從有了孩子,她做事更是小心謹慎,不信任何人,也沒半點安全感。甲一瞥她一眼,沒有多問,點點頭。

    “好,你先歇一會,我順便拿飯菜,吃飽再說。”

    夏初七“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甲一出去了,她又將鄭二寶叫進來,收拾“出逃”的東西。突然,聽見窗戶外面“咯吱”一響,接著又是三聲輕叩。她斂著眉頭,右手覆上了左手腕的“鎖愛”,一眨不眨地盯著窗戶。

    “誰?”

    “是我。”

    一道低聲回應后,窗戶被推開了。

    接著,一個纖瘦的人影跳了進來。

    來人一襲普通的行商男子打扮,長袍青靴,手上卻提著一把黑鞘寶劍,雖然身著男裝,可卻一眼就能看出是一個眉目清秀的女子。

    “楚七,是我呀。”

    夏初七微斂的眉頭松開,驚喜的喊了一聲。

    “你是……雪舞?”

    “是,是我。”楊雪舞看了一眼門口,又瞥了一眼目瞠口呆在發愣的鄭二寶,急急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扯到一邊,“楚七,我來不及與你多說,你趕緊跟我走。”

    夏初七微微一眯眼,推開她的手。

    “怎麼了?我表姐呢?”

    楊雪舞看了看空掉的手心,見她不太信任的樣子,低低道:“大當家的去了萊州接應你。但她素知你的性子,不會那麼安分,這才派我領了兩個人等在登州碼頭。先前我見你下了船,一路尾隨過來的……”

    對于李邈會知道她的行蹤,而去萊州接應,夏初七略略有些意外,但看楊雪舞嚴肅的樣子,又似有所悟,嚴肅了聲音。

    “到底出了什麼事,可否告之?”

    楊雪舞一嘆,“看來不說明白,你不會與我走了。是這樣的,我與大當家在阿巴嘎時,聽聞了晉王過世的事情,大當家擔心你,這才急匆匆從漠北回來,我們一直在找你。可不巧,錦宮前些日子,接到一單買賣,對方指名要殺你,出銀千兩……”

    “呵”一聲,夏初七笑了。

    “想不到老子才值一千兩銀子,是哪個王八蛋敢這般小瞧我?”

    楊雪舞搖頭,“你曉得的,錦宮接買賣,從不問買家是誰。但是因為事情涉及到你,二當家的接買賣時,多留了一個心眼,在那人離去時,派人跟了上去。沒有想到,竟然發現那人是從宮里出來的……”

    先前聽到“買凶殺人”時,夏初七都猜到了是誰。如今聽聞買主來自宮中,只不過是更加確定而已。

    她那個三姐啊!

    真有這麼迫不及待嗎?傻!

    想了想,看楊雪舞急切,她低低道,“雪舞,與我一同下船的人,你看見了嗎?他們是護送我來的,為免被他們追上,不如再等一會儿,等他們睡著……”

    “不行。”楊雪舞聲音更急了,“楚七,先前在碼頭上,我發現除了我們,還有旁的人跟上了你。只怕不止一批人要殺你,如今你的行蹤暴露,再待下去……”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客棧外頭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馬蹄聲和喧鬧聲。緊接著,窗戶外面又響起三道暗號似的輕叩。

    “進來。”

    楊雪舞吃驚地應了一聲,一個瘦小的男子便從窗戶爬了進來。他原本是在外面望風的,這會子面色都變了。

    “楊姐,來不及了。”

    楊雪舞臉色一變,“怎的了?”

    那小個儿男子道,“客棧外頭來了大批的蒙面黑衣人,他們包圍了客棧,來勢洶洶,見人就亂殺亂砍……這會子,怕是與下頭那些官兵打起來了。”

    “什麼?來得這樣快?”

    楊雪舞倒吸了一口氣,看著夏初七,目光一熱,“楚七,看來真是被我說中了,還有另外的人要殺你。這樣,我們掩護你,你衝出去,到宏遠客棧去找我們的人,他們會帶你與大當家彙合……”

    說罷她拔劍便橫在了她的面前。

    夏初七看了她一眼,走近了門邊,拉開一條縫。

    客棧樓下,黑壓壓的一群全是蒙面的黑衣人,他們人數眾多,把整個客棧內外都圍了起來,耿三友他們只有十來個人,正在樓道口,與他們殺在一處。很顯然,是他們想衝上來,而耿三他們不上。刀光劍影中,她看見甲一也阻在樓口,阻止他們上樓。可即便這一群人都是精兵,那些黑衣人仍是人數之眾而占盡了上風。

    要全身而退,怕是不容易。

    如此看來,不僅是登州,每一個碼頭都有夏廷德的探子。看著甲一在與他們死戰,她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回身便要拿行李包里的煙霧彈……

    “馭!”

    “哪來的小賊,膽子不小。”

    “快快!把這伙賊人都給咱家拿了。”

    正在這時,客棧外又傳來一陣喧囂。

    馬蹄聲聲,人聲鼎沸,混雜在一起,有人在喊“官兵來了”,有人在喊“快跑啊”。夏初七抿著唇,推開窗戶望出去,只見一群人衝了過來,旗幡飄飄,約摸有數百人之眾,而為首之人,竟然是東宮大太監何承安。

    看來不僅夏廷德有探子,趙綿澤也有。而且,從何承安領來的人數看,在這一場貓捉老鼠的游戲里,趙綿澤的耐心已經被她玩盡了,這分明是要用强的意思。

    但何承安不是應當在萊州的嗎?

    沒有在萊州等待,而是直接到了登州,他這消息是有多快?這麼想來,只有一種解釋——陳大牛那里,一直有他們的人。

    這世道,要信個人,可真不容易。

    她冷冷一笑,看著客棧內外的黑衣人被何承安帶來的大內侍衛和官兵圍攻,慢慢地,放下了手上的煙霧彈。

    “楚七,官兵來得正好,你快走。”

    楊雪舞推了推她的胳膊,又開始催促。

    “我不走了。”她笑。

    “走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不!”夏初七臉色微沉,在外間狗咬狗的尖叫與殺聲里,她顫動了一下嘴皮,手心撫上小腹,目光涼涼地靜靜看她。

    “我不僅要有柴燒,還要燒得旺。”

    “怎麼了啊你?你不要命了?”

    見楊雪舞緊張得臉都白了,夏初七卻漫不經心地理了理衣裳,又摸了摸頭發,紅著一雙眼睛,若有似無地笑了笑。

    “雪舞,告訴表姐,這一回,我准備為錦宮大賺一筆,就當我孝敬她的。”

    “楚七,你在說什麼?”楊雪舞大惑不解。

    夏初七也不解釋,只是笑說:“讓表姐在京師等著,不需要多久,就會有人拿著大筆的銀子去求她!讓她宰,狠狠的宰。到時侯,我會與她聯絡。”

    說到此,她突然抓緊楊雪舞手中的劍柄。

    “楚七?”

    說時遲,那時快。

    就在這電光石火間,不等她問,夏初七微微一笑,掌心一挽,只聽見“扑”的一聲,楊雪舞手中的劍尖已然插入了她的身体,鮮血汩汩而下,駭得她大驚失色。

    “楚七,你為什麼?”

    楊雪舞的眼睛里有了淚光。

    “主子……”鄭二寶也在驚叫。

    夏初七並不理會他,只抬頭看著楊雪舞,唇角輕輕揚著,似乎捅了自己一刀,是一件很輕松的事情,也似乎完全就不知疼痛,白著嘴唇,聲音透著一股子狠勁儿。

    “雪舞,你們,快走……告訴表姐……買凶的人……是……東宮太孫妃……夏問秋。”

    說罷她不給楊雪舞反應的時間,抓住劍身,又是一道沉悶的“扑”聲起,她竟然忍著疼痛活生生抽出了劍來。一轉頭,看著滿臉驚愕的鄭二寶。

    “二寶公公……出去,告訴何承安,就說我……被人刺殺……”

    “主子!”

    鄭二寶大聲哭了起來,不停抹淚。

    “爺啊……奴才沒用,保護不了主子啊……嗚……爺啊……”

    夏初七微微牽著唇,看著鄭二寶,笑得極是淡然,“對,哭得好,哭著去,這樣更好。”

    “嗚……奴才沒用啊,爺……”

    鄭二寶尖聲慟哭著,終是往外跑了去。楊雪舞靜靜的看著她,似有所悟,緊了緊手中的劍柄,也沒有再說,點了點頭,領著那瘦小的男子,就從窗口跳了出去。

    “嘶!”

    夏初七痛得吸了一口氣,撫著肩胛處的傷口,后退兩步,軟在角落里,背抵在牆上,慢慢地坐了下來。

    她覺得整個世界,突然安靜了。

    沒有吶喊,沒有廝殺,什麼也沒有。

    她的手輕輕撫著肚子,嘴角掛著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小十九,娘知道,你很堅强……經過這麼多事,娘疏忽了你,你都好好的……這一次,也一定能挺過去。只要挺過去……就好了。你記住,是他們逼我的,既然如此不耐,咱們就一道回京,看看你爹生長的地方……也好為你爹報仇。”

    “夏楚!”

    甲一拎著手中沾滿了鮮血的刀,闖入門里,看見的就是她倒在血泊里的樣子。

    “你來了?!”

    夏初七微眯著眼,看著他笑。

    “你怎樣了?”甲一走過來扶住她,伸手按住她的傷口,一股股鮮血就那般順著他的手縫流了出來,看得他眸光赤紅,多少年都沒有流過的眼淚,悄然打濕了眼眶。

    “你忍住,我給你拿藥。”

    他將她抱躺在床上,在包袱里翻找起來,手指顫抖著,神色極是難看。

    屋子里先前什麼動靜都沒有,她竟然會傷得這樣重?要不是聽見鄭二寶大哭,他完全不知情。按理來說,她不是這般沒有自保能力的人。

    將藥粉灑在她的傷口上,他目露驚詫。

    “誰傷的你?”

    “我……自己。”她有氣無力,唇角帶著詭異的笑。

    “你瘋了?”一股子疼痛刀刃刺入他的心髒,看著她身上的鮮血,看著猙獰的傷口,他瞪大了眼睛,聲音是切齒的冷。

    “我沒瘋……舍不得孩子,就套不著狼……對自己狠的人,才能對別人更狠。”她蒼白著唇,還在笑,“甲老板,要賭,我就要賭個大的。”

    甲一背脊一僵,面孔煞白,那表情比任何時候都要冰冷,他就那般瞪著她,看著她虛弱的樣子,靜了片刻,才啞著嗓子,一字一句地問。

    “你改變主意了?”

    夏初七朝他點點頭,目光反常的晶亮著,似是帶著刻骨的仇恨,唇角彎出一抹艷到極點的弧度,映得她身上的鮮血,都失去了顏色。

    “是,我改主意了,是他們逼我的。你不要怕,我的傷沒事,我有分寸……你記住,任何時候……都不許旁人為我診治……若他們一定要叫太醫……我只要……只要孫正業,旁的人都會害我,我……信不過。”

    甲一臉色漲紅,一拳捶在牆上。

    “主子……”

    不等他們再多說,鄭二寶的哭聲又傳了進來。

    “七小姐!你怎樣了?”

    隨即慌亂趕來的何承安,也在尖著嗓子大叫。看來外頭刺殺的黑衣人都解決了,一群拎著武器的大內侍衛,也闖入了房間。

    屋子里,嘈雜成了一團。

    夏初七卻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她累了,想要睡一會。

    而接下來的事,不需要她來做。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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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3 17:54:49 |只看該作者
第176章 天涯望斷,錯綜復雜。

    洪泰二十七年。

    春至,万物復蘇。

    光禿禿的樹枝開始吐芽。

    貓冬的鳥儿,啟開了清亮的啼叫。

    冷了許久的大地,變得溫暖而潮濕。

    老百姓褪去了厚重的棉襖,減了衣裳。

    自年初起,大晏與北狄的戰火平息,而北狄近期將要派使臣到京師與大晏商談兩國議和之事,甚至還有聯姻的意向,也在民間眾說紛紜。京師應天府,從開國以來,已多年未逢戰事,老百姓的日子清閑,不論外邊打得如何,都能吃上一口飽飯,無事可做之余,茶館酒肆中,便為這些事情在辯論不休。

    二月初,朝廷為晉王舉行了隆重的喪禮。

    但喪禮雖過,大晏各地的民間祭祀活動卻未結束。各地的廟宇、學堂、公館、宅院,有敬重趙樽的人品者,皆設立靈位,如同孝子賢孫一般,向他的靈位行三拜九叩之大禮,哭聲震天。尤其邊疆各地的百姓心目中,今日的停戰,百姓的安穩,都是晉王用命換來的。

    人故去了,卻不能忘本。

    百姓猶記,但史官筆下,卻模糊了這一段歷史。

    晉王小記云:皇十九子,名樽,字天祿,洪泰元年腊月初八生,母柔儀殿貢妃。洪泰十年,分封諸王,詔封樽為晉王。洪泰十四年,投身金州衛,隨梁國公徐文龍征討遼東。十五年,擊敗阿日斯,平定福余,受封鎮國將軍。十六年,率師北伐,十戰十勝,敕封神武大將軍。二十三年,出征烏那,勝召還朝,受封神武大將軍王。二十四年,帝第七次北伐,晉王率軍北渡灤水……至二十六腊月卒于陰山,年二十六,謚號肅,配享太廟。

    街頭巷尾的議論未絕,晉王之事已蓋棺。

    相對于民間的猜忌,朝中的動向更是風波迭起。

    晉王歿后,傳聞洪泰帝從此輟朝,悲慟万分,每日皆去柔儀殿,安撫貢妃。但貢妃心性極高,任他日日去,都只捧一碗“閉門羹”。

    從此,洪泰帝除去坤寧宮看望張皇后,再無別宮留宿的彤史記錄,后宮諸多妃嬪如同擺設,甚至有一些還是如花似玉的新晉美人儿,從未見過君王面,便深宮冷藏,哀怨無助,卻又無可奈何。

    連續一段日子的折騰,原本身子不太好的洪泰帝每況愈下,許久不再召見臣工,不理朝政,可即便如此,貢妃亦是閉宮不出,並不理睬。

    宮中朝堂,如籠罩了一層愁云慘霧。

    二月十五,恰逢張皇后壽辰。

    大抵為了緩解宮中多日來的陰云,張皇后差了宮中六局的尚宮過來,反常地高調張羅起了自己的壽誕。說是要把各宮的娘娘和內外命婦聚到一處,請皇帝過來,一同湊點歡笑,排解一下陛下心中的悵惘。

    宮中之人,都知張皇后賢德。

    這般做派,人人都猜是為了皇帝與貢妃拉線。

    沒有料到,許久不出柔儀殿的貢妃到是如期出席了張皇后的壽誕。但是,眾位宮妃和命婦面前,她身穿白衣,頭戴白花,披散著頭發,大步入了坤寧宮,指著張皇后的鼻子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大罵。

    罵仗的內容,無非劍指張皇后,說皇后數十年不辦生辰,不受朝賀,如今她的儿子剛剛亡故,她就迫不及待的慶賀,欺人太甚。

    貢妃的不知禮數,不懂尊卑,氣得張皇后差一點背過氣去,當場昏厥在地,幸虧太醫來得快,差一點殞命坤寧宮。

    此事鬧得宮中風雨不休。

    妃嬪宮娥們,私底下議論不止,都說總算知道梓月公主像誰的個性了,貢妃娘娘恃寵生嬌,如此張揚跋扈,絲毫不念皇后撫養十九爺多年的恩情。而且,這麼多年,她獨霸皇帝的寵愛,張皇后都對她步步退讓,她竟然得寸進尺。

    可此事洪泰帝親眼所見,卻半句都沒有責備。

    如此一來,多少人心底都明鏡一樣。洪泰帝對張皇后客氣尊重,相敬如賓。他敬她,卻不愛她,待她終究沒有與貢妃一般的男女之情。

    于是,也就有人私下猜測,單論皇帝對貢妃的恩寵之勝,若是十九爺不亡,這大晏的天下,端怕遲早會落入他母子的囊中。

    可人不死,也是已經死了。

    嘆惋一陣,事情也就過去了。

    壽誕的第二日,二月十六,病中起榻的張皇后,親自前往乾清宮,跪地請旨,要去靈岩山的庵堂中潛心修行,為大晏祈福,為皇帝祈福。

    皇后要出宮祈福,事態頗大。

    雖張皇后並無意表,但從后宮到前朝,人人都知,她是為了與貢妃之間的矛盾,想要出宮避她。

    眾人唏噓之余,張皇后的德行端然,更上一層新高。有朝中老臣紛紛上奏,要洪泰帝肅清宮闈,嚴懲貢妃的以下犯上,樹張皇后為女德典范,立祠撰書,以期后世。

    雪片似的奏折,越過文華殿,直入乾清宮。

    可洪泰帝稱病不起,日日病臥于寢宮之中,不再召見任何朝臣,也不理此間事務。

    至此,大晏的大小政務,全由皇太孫決斷。

    趙綿澤不負所望,每日里勤于政事。但任憑他管天管地,卻偏生管不了他皇爺爺的女人們爭風吃醋,更是不可能接下這個燙手的山芋,去動貢妃。

    二月十八,張皇后輕裝簡從去了靈岩庵。

    讓人津津樂道的后宮風云,暫告一個段落。

    二月二十一,自遼東返京的定安侯一行人,抵達了京師。趙綿澤親自迎至金川門,紅毯十里,駕輦千騎,以昭恩寵之意。

    朝堂中人最有“慧眼”,一眼便看出趙綿澤的籠絡之意。且菁華郡主是皇太孫的胞妹,定安侯位極人臣指日可待。

    如此一來,陳大牛雖奉召可在侯府休憩數日,再行上朝。但定安侯府卻難以平靜下來。打二月二十一開始,各部院的宴請,一直不斷。侯府門前,車水馬龍。與之相對應的是,僅隔了兩條街的晉王府,卻日漸蕭瑟,門口冷落鞍馬稀。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錦上添花到處有。

    雪中送炭從來無。

    世道人心,可見一斑。

    從登州出發返京的何承安一行人,因夏七小姐遭到不明身份之人刺殺,身受重傷,一路上停停走走,比陳大牛的行程慢了許多。

    二月二十五,東宮文華殿。

    早朝剛剛結束,眾位大臣還未退去,一個大內侍衛帶著一封加急文書,匆匆上殿。趙綿澤盼了好些日子,迫不及待的拆開緘口,看一眼,頓時怒不可遏,一巴掌拍在桌上。

    “曹志行好大的膽子,看本宮怎樣辦他。”

    趙綿澤初任儲君,平素謙虛謹慎,為人溫和有禮,很少有人見過他這般發脾氣的時候,都駭了一跳。

    “殿下,何事如此急躁?”

    冷冷一哼,趙綿澤看到消息,實難壓抑內心的怒火,可他坐在這位置,咬了咬牙,臉色到底還是緩和了不少。

    “謝長晉,你們兵部好會辦差。”

    “下官惶恐,不知殿下何意?”

    “前几日,定安侯和菁華郡主在渤海灣遇到伏擊,你們調查后告訴本宮,是海盜所為。可如今本宮得到的消息卻不是這樣。哼!永平衛千戶曹志行,私自調兵,假扮海盜,放火燒船,夜襲定安侯,簡直反了他了。”

    一言既出,殿中嘩然。

    大晏的兵調程序相當嚴格,動用五千以上的兵馬,都需兵部出具印信,尤其邊戌兵員的調遣,若無勘合,不得調用。

    私自調兵之罪,甚重。

    但定安侯渤海灣遇襲之事,朝廷早已得知。

    在趙如娜的建議下,陳大牛這一回很低調,回京之后,關于此事,什麼也沒有多說,直接把擒獲的九名“海盜”交給了刑部調查。

    那些人,都是低級兵卒,不用動刑就招了。

    可朝中誰不知道,曹志行是夏廷德的人?

    夏廷德眼下的勢力,如日中天,不僅因為他是皇太孫的老丈人,而且他還是皇太任能坐上這把椅子的大功臣。在奪儲之事上,他沒少出力,可謂勞苦功高,這一次在陰山斷了雙腿,他在府中休養,皇太孫不僅親自前去看望,還多次派人撫慰。那言行中的看重之意,人人都心知肚明。所以,即便“海盜”招了此事,誰敢去觸他的逆麟?得罪魏國公,不就等于得罪皇太孫?

    如今,謝長晉怎麼也沒有想到,趙綿澤今日會當廷斥責。明里罵的是曹志行和謝長晉,暗里可不是劍指夏廷德?

    難道是風向變了?

    “殿下息怒!”

    謝長晉頓時跪伏在地,汗流夾背地磕了個頭。

    “此事兵部定當嚴懲不貸。”

    “哦?”

    趙綿澤已然平靜下來,目光靜靜地看著他。

    “謝尚書,准備如何查?”

    謝長晉面有恐色,遲疑著拖曳著聲音,斟字酌句道,“拔出蘿卜帶出泥,下官等一定將涉及此事的官吏兵卒,一律問罪。”

    “好。”趙綿澤靠在椅背上,緩緩眯起眼睛,“如此有勞謝尚書了,本宮等著你的好消息。”

    此話說完,他重重甩袖,轉身出了大殿。

    那帶信的大內侍衛,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后面,一路往東宮的內院而去。走了一段路,趙綿澤突然停了下來,揮退了跟隨的宮女太監,低沉了嗓子。

    “為何早不來報?”

    那侍衛跪在地上,聲音低小,“回殿下,前些日子,七小姐一直昏厥不醒,盧統領與何公公都以為她身上的劍傷,是那些黑衣人……哦,也就是曹志行的人所為,這些都已密奏殿下。”

    “她何時醒的?”趙綿澤打斷了他。

    “兩日前,七小姐醒來,痛不欲生,何公公好勸歹勸,才總算勸住了她。從她口里,這才得知原來那日刺傷她的人,並非曹志行的人,而是江湖行幫。那殺人者說,收了宮中之人的千兩銀票……”

    趙綿澤低頭看著他,面色越發難看。

    “宮中何人差使?”

    “七小姐未說,想來是那人也沒說。”

    “退下吧。”趙綿澤擺了擺手,那人起身走了几步,趙綿澤突然又厲聲喝住了他,直到他走近前來,他才放柔了聲音。

    “告訴盧輝,守好了她,一步也不能放松。”

    那侍衛肩膀微微一動,低低應了一聲“是”,並未多問,心里卻清楚地知道,皇太孫雖只說的“守好她”,其實還有另外的一層含義,就是看牢她,監視她。也就是說,皇太孫未不完全相信夏七小姐。

    。

    東宮澤秋院。

    宮女抱琴慌慌張張地跑進內殿時,夏問秋還在為沒有殺掉夏楚的事,一個人窩在榻上氣苦不已。一見抱琴倉促的樣子,更是來氣。

    “你讓鬼抓腳了,不會好好走路?”

    抱琴委屈地癟嘴,福身下去。

    “回太孫妃話,奴婢看見,皇太孫往這邊來了。”

    聽抱琴這麼一說,夏問秋蒼白的面色頓時回暖,美眸光線閃過,整個人霎時便精神起來,摸了摸頭發,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快,抱琴,為我梳妝。”

    鎏金的銅鏡里,她衣著雍容華貴,膚色白皙膩滑,眼中波光閃動,顧盼間楚楚動人,還是那樣美艷,可仔細看,里面的人,卻瘦了許多。

    她抿唇苦笑,恍然憶及前几年的恩寵,如同一夢。也發現,爭那些地位與虛名都是假的,男人的情愛才是真的。若是他愛你,粗茶淡飯也是好,若他心不在了,給你再多的体面東西都是惘然。

    “身子可有好些?”

    男人溫雅柔和的聲音從背后傳來,聽上去並無不同,夏問秋心里一暖,微笑著轉身走過去,朝他福了福身,身子也隨即一晃。

    “太孫妃!”

    抱琴尖叫著,過來扶住了她。

    “我沒事。”她淺笑著搖了搖頭,虛弱地看過去,見趙綿澤雙手負于身后,並未有伸手來扶的意思,心中狠狠一酸,眼眶頓時濕潤。

    “勞你掛心了,林太醫說是孕期所致血氣虛衰,只要情志調和,飲食得宜,多多休養就會好了。可大抵吃多了湯藥,脾胃不適,這兩日頭重聲啞,也少思飲食……”

    她撫著小腹,面帶羞澀地說起自己的孕事景況,若是往日,趙綿澤定會心痛的扶她坐起,再好生安慰一番。可這會儿,她說了老長一段話,他仍然沉著臉,一動不動地看著她,面色卻無半絲柔和。

    “抱琴,還不為殿下泡茶,愣著做甚?”

    夏問秋尷尬的笑了笑,瞪了抱琴一眼,親自過去拉了趙綿澤在椅上坐下,便細心地為他置上軟墊,再施施然坐在他的身側,還如往日一般親近,但臉上卻掛著几分澀然。

    “綿澤,你今日怎的這樣早就回來了?”

    趙綿澤面色微沉,看著她的視線少了平常的暖意。

    “夏楚明日就到京師了。”

    輕輕“哦”了一聲,夏問秋垂下眉頭,虛坐在椅子上,將頭溫柔地靠在他的肩膀,低低地道,“原來你急著過來,就是要告訴我這事?綿澤,我不瞞你,七妹回來了,我心頭有一點點難受,但是我不介意,也為你高興。你曾說過,你想與她在一起。她如今回來了,你,你們,終是可以在一起了。”

    “是嗎?”

    趙綿澤低頭,視線落到她的臉上。

    “秋儿,你果真盼著她回來?”

    他聲音低沉,並未有太多情緒,卻瞧得夏問秋脊背生涼,好不容易才壓下那懼意,坦然地笑了出來。

    “只要是你喜歡的,我便喜歡。”

    趙綿澤低低一笑,目光涼成一片,略帶一抹嘲弄之意。

    “你若真心喜歡,又怎會讓你父派人去渤海灣截殺她?如此還不死心,她好不容易逃脫,你父連夜追至登州,非得致她于死地?秋儿,這便是你說的喜歡?這一次,若非定安侯,若非何承安趕到及時,恐怕她早已身首異處,輪不到你來喜歡了。”

    “什麼?綿澤…竟,竟有這等事?”

    夏問秋堪堪側過眸子,一副吃驚的樣子,面色不必裝,就已然煞白。看趙綿澤並不回應,她苦笑一聲,一只手撫著肚子,一只手拉著他的袍子,就地跪在他的面前,聲音如泣。

    “綿澤,我知你的心思沒在我身上,但是……你說過會待我好的,你都忘了嗎?可不可以請你看在我倆過去的情分上,不要只聽信旁人的一面之詞,把所有的髒水都往我與父親的身上潑?我父親為了你,雙腿都沒了,我肚子里還懷著你的骨肉同,你怎麼可以……可以這樣狠心?”

    趙綿澤眉梢一跳,淡淡看著她。

    她一動不動,跪在地上,淚水順著俏臉往下滴。

    可他靜靜看她,許久不曾說話,身姿貴氣傲然。她知,如今的他,已不再是十五六歲那個情竇初開的少年,而且一個即將君臨天下坐擁四海的儲君。那個時的他,會為了她不顧一切。眼下的他,判斷力又豈是當日?

    夏問秋脊背寒涔涔發涼。

    一個人哭了片刻,見他沒有反應,她撐在他膝上,終是抬起通紅的淚眼,看著他濕潤的眼睛。

    “綿澤,你相信我,相信秋儿,真的沒有做過……”

    “有沒有,我自會查實。”趙綿澤突然出聲,唇角撇了撇,臉上露出一絲怪異的淺笑。

    “秋儿,你猜我剛才在想什麼?我在想,你的溫柔大度呢?你的善解人意呢?你的寬仁嫻靜呢?怎會這樣的不堪一擊?”

    夏問秋腦子“轟”的發響,如同被悶雷擊中。

    跪在他的身前,她猜不透他到底何意,膝蓋吃痛,身子發軟,終是無力地趴在了他的膝蓋上,眼淚一串串流出來,浸濕了他繡有五爪龍紋的杏黃衣袍。

    “綿澤,我倆這麼多年的情義,你竟然如此不相信我?無憑無據就如此斥責,為我定罪?”

    趙綿澤眉間沉下,突地伸出雙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秋儿,你知我今日為何這般早來?”

    夏問秋苦澀地牽了牽唇,垂下眸子。

    “秋儿以為,你是關心我的身子?”

    沒有理會她欲語還休的情義,趙綿澤沉吟片刻,聲音低了許多,“早前几日,我就已然接到了登州的線報。但我一直以為,這些事,都是你父親做的,也就沒有告訴你,怕你憂心傷神……”

    說到此,他停頓一下,冷冷一笑。

    “可今日我卻接到一封密奏,原本在登州刺傷夏楚的人,竟是江湖行幫的人。而花錢買通他們的人,來自宮中。”

    “宮中,怎會這樣?”夏問秋吸著鼻子,直搖頭。

    趙綿澤微眯著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緊握在她肩膀上的雙手,竟有一絲絲的顫抖,語氣全是失望。

    “秋儿你告訴我,這宮中,除了你,還會想要她的命?”

    夏問秋微微張著嘴,耳朵里“嗡嗡”作響。

    “綿澤……不是我……我沒有呀,我……我真的沒有……”

    撫著肚子,她像是受驚不小,身子一軟,便倒在了他的腳邊。趙綿澤閉了閉眼睛,看她片刻,終是彎腰將她抱了起來,放在榻上躺好,又替她拉了被子來掖好。然后,在她低低的飲泣聲里,他低下頭來,看著她雙頰的淚水,無力地輕嘆。

    “我真的希望,不是你,也最好不要是你。否則,我不知會怎樣。”

    說罷,他狠狠一擺衣袖,大步離去。

    “綿澤……”

    夏問秋哭喊一聲,翻身下床,追了出去,卻只看見一個黃色的衣角,那個溫文爾雅的男人,那個她曾經以為可以依靠一輩子的肩膀,離她越來越遠。

    抹干眼淚,她立在原地一陣冷笑。

    如今的趙綿澤,越來越有君王風范,行事也越發果斷,手段狠辣……若是他真的知曉了那些事,可曾還會憐惜她半分?

    不行,她不能讓他知道。

    至于夏楚,要回來了。

    既然外面死不了,就讓她回來吧。

    看她有什麼臉面待在宮中。

    一個跟過趙樽的殘花敗柳,她不信綿澤真會把她當成寶,不信朝臣們真會允許她母儀天下。對,她回來是好的,只有她回來了,綿澤才能認清她是一個怎樣污穢不堪的女人。若不然,得不到的最好,她反會成為綿澤心口上永遠的刺。

    。

    乾清宮暖閣里,燈火大亮。

    值夜的宮人立在閣門兩側,垂手頷頭。默不作聲。

    燈火下,洪泰帝面色蒼白,坐在書案后的一張雕龍大椅上,不時的咳嗽著,在一本本翻看東方青玄秘密遞來的奏折。

    這些奏折,全是趙綿澤朱批過的。

    他細細地翻看著,偶爾皺眉搖搖頭,偶爾滿意的點點頭,偶爾又出了神,不知在想什麼。

    “陛下……”

    崔英達匆匆入內,附在他的耳邊說了几句。

    “明日就到?”

    看皇帝打了皺褶的眉頭,崔英達點點頭,長長一嘆。

    “哎,看皇太孫的樣子,這回極是認真……這事情一出,連帶對太孫妃都冷了心。只怕這位入宮,會比太孫妃更麻煩。再者,她曾是十九爺的人,朝中多少人都見過臉,只怕往后,會生出不少是非來。老奴這邊看著,也是心驚不已。”

    洪泰帝咳嗽著,喝了一口茶,揉著太陽穴。

    “原本朕是有意將這夏廷贛的女儿許給綿澤,鳳命之身,乃國之吉兆。但后來,朕也親口允諾過老十九,不再追究此事,也默許了他的偷龍轉鳳。只是不曾想,老十九卻是就這樣去了……”

    崔英達見他答非所問,咳了一聲。

    “陛下又想十九爺了?您身子不好,節哀才是。”

    洪泰帝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在崔英達的疑惑的目光里,他過了半晌,突然道,“綿澤這孩子是個死心眼,若是他心悅之,强來怕是不行。”

    “那……可怎生是好?”

    洪泰帝瞥他一眼,“你且派人盯死了她,若是安分守己,朕便容她苟且偷生。若有她迷惑儲君,欲行不軌……那就不怨朕容不得她了。”

    “是。”崔英達垂下眼皮儿,一腦門的冷汗,“陛下,早些歇了吧,明日那位就要回來,奴才這就去安排。”

    洪泰帝點點頭,面色微微一沉,像是剛想起什麼似的,聲音略有不悅地喊住他,“崔英達,你如今做事,是越來越不得朕的心意了。東宮夏氏的孩儿,朕交代了這樣久,為何如今還沒得信?”

    他的聲音不大,人也生著病,略顯虛弱。可老虎病了,余威仍在,聽得崔英達脊背一涼,趕緊跪了下去,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個頭。

    “前些日子,老奴按您的意思,吩咐下去了,但為免皇太孫生疑,影響與陛下的情分,劑量極小,未見動靜。至于如今嘛,陛下,容老奴多一句嘴,依老奴看,老奴以為……”

    “再吞吞吐吐,朕絞了你舌頭。”

    “陛下。”聽他沉了聲,崔英達面色一白,苦著一張老臉,如喪考妣一般看著他,“老奴跟了您這些年了,你的心思,老奴最是明白,陛下不想留她的孩儿,無非是皇太孫心悅于她,怕外戚干政,夏氏母憑子貴,夏廷德趁機擅權。可如今,皇太孫對夏氏已生嫌隙,對夏廷德更是早有顧及……老奴以為,說到底,那也是皇太孫的骨肉,皇家子嗣,陛下您的曾孫,老奴就想……”

    “崔英達啊崔英達,你膽子大了去了!”

    洪泰帝重重一嘆,卻是沒有責備,只是拿起手上的一本厚厚線裝書來。

    “這本書里有一樁前朝太宗秘聞,說的就是外戚干政,皇權旁落的事情,那婦人也曾為皇帝所不喜……崔英達,朕來問我,朕還有几年好活?這天下,能落到夏廷德那種人手里嗎?今日不得寵,可夏氏女有心機,不代表她來日就不能得寵。尤其綿澤對夏氏,除了情愛,還有恩義啊。”

    “是,老奴見識短淺,陛下聖明。”

    。

    柔儀殿。

    白日里金碧輝煌的宮殿,入了夜,已冷寂一片。

    月毓端著一個托盤,穿了一套水藍色的長裙,身姿端庄地步入內室,看了一眼那昏黃的燈火下,沒有梳妝,披頭散發的婦人,輕輕嘆了一口氣,慢慢地走了過去,攏好了她的頭發。

    “娘娘,夜了……”

    貢妃沒有回頭,也沒有看她,聲音喃喃。

    “月毓,我剛才睡著了,夢見老十九了……他對我伸出雙手,他說,母妃,孩儿死得好慘啊……你一定要為我報仇啊……他的臉上,全是鮮血,身上也全是鮮血……”

    月毓抿了抿唇,柔順地嘆。

    “娘娘,你是太過思念十九爺了。”

    搖了搖頭,貢妃看著面前跳躍的燈火,一動不動。

    “可我該怎樣為我的孩儿報仇?他吃了那樣多的苦,受了那樣多的罪,到頭來,還死的那樣慘……我可憐的儿……就這樣去了,連一子半女都沒有留下……”

    說著說著,貢妃低低飲泣起來。

    月毓站在她的身后,屏聲斂氣地聽她哭啼,眉目凝結成了一團憂傷,喉嚨也哽咽了起來。自從晉王故去,她便被貢妃召至宮中相陪,几乎每一日,貢妃都會像以前一樣,讓她跟她講趙樽的事情。講他喜歡吃的,講他喜歡穿的,講他的一言一行,時而哭,時而笑……

    于是,她也跟著回憶了一次。

    從梳角辨的小丫頭開始,她就一直跟著趙樽。即便只是端茶倒水,她也樂意。她一直把自己當成了他的人,她相信,早晚有一日,貢妃企盼的“一子半女”,一定會是她為爺生的。

    可爺的世界里,突然多了一個楚七。

    有了她的出現,他的身邊更是容不下她了。

    終于這一次北伐,他卒在了陰山。

    所以,這一切,都是那個楚七害的。

    想到這里,她苦笑一聲,忍住心里刀割一般的痛苦,輕聲一嘆,“娘娘,有一事,原本奴婢是不想告訴您的,怕您聽了傷心。可想到爺,奴婢這心底,又落不下去。”

    貢妃原本半趴在案几上,聽得如此說起,面色一變,就回過頭來。

    “什麼事?”

    月毓垂下了頭,目光里浮起盈盈的淚。

    “那個女人要回來了,是皇太孫接回來的。娘娘,十九爺這才剛剛亡故啊,她竟要另嫁他人……且不說她該不該為了爺以全名節,就說她若真嫁了皇太孫,十九爺的臉,往哪擱呀?”

    貢妃臉上掛著淚,滿臉驚愕。

    “竟有此事?”

    月毓幽幽道:“是。娘娘,當初爺為了她,做了多少忤逆陛下的事,又多少次死里逃生?最后,甚至為了她,把命都丟在了陰山皇陵,她竟是半分恩情都不顧,貪圖富貴榮華,實在……令人痛心。”

    說著說著,她竟是痛哭著半跪在了貢妃的腿上。

    貢妃看著她,目光涼涼地冷笑一下,輕輕撫了撫她的頭,噙著眼淚的美眸里,露出一抹母狼護犢子般的寒光來。

    “小賤人!恬不知恥。”

    。

    洪泰二十七年二月二十七。

    天氣悶沉,即無風雨也無晴。

    卯時,京師城門,一陣塵土飛揚。

    趙綿澤坐在輦轎上,白皙的臉孔隔著長幅下垂的絳引幡,濕潤如玉,一襲杏黃色的五爪金龍儲君袍,將他襯得雍容矜貴,雅致無雙。看著官道上緩緩行來的馬車,他平靜的面色下,視線一片模糊。

    一晃眼,兩年過去了。

    這般拘了她回來,她可有怨?

    馬車越來越近,趙綿澤的手心越攥越緊。

    自她北去,他籌謀了這般久,想念了這麼久,天涯望斷,她終是歸來。可明明這樣近了,他卻突然沒了勇氣。心底死死壓抑的慌亂,並非他熟悉的感覺。他從不畏懼什麼,也從未有過這般大的壓力,甚至有種想轉身離開,不敢面對。

    “殿下!”

    一騎快馬衝了過來,人還未至,那人已翻身下馬,痛哭流涕的跪在地上,望著輦轎中的人,抽泣道,“奴才不負主子所托,終于將七小姐帶了回來,只是途中七小姐被奸人所傷……如今仍然昏迷不醒……請殿下責罰。”

    趙綿澤微微眯眼,只抬了抬手。

    “何公公辛苦了。”

    何承安心里一松,如釋重負。

    “奴才不辛苦,是殿下寬仁,奴才差事辦砸了,殿下不僅不罰,還……”

    他正想尋几句奉承的話說一說,以免皇太孫秋后找他算賬,可還沒說完,就見他下了輦轎,徑直走向了他身后的馬車,一步一步,走得極慢,面上的情緒不明。

    “殿下?”

    何承安跑了過去,想扶住他。

    可趙綿澤卻擺了擺手,阻止了他,略微在馬車前失神片刻,終是一嘆,抬起手來,親自撩開了車簾。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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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3 17:55:11 |只看該作者
第177章 入東宮,第一回合。

    他微微一驚。

    馬車上斜躺的女人睜著一雙點漆般的眼,並未像何承安說的那樣“昏迷”過去。她僅著一件簡單素淨的淺緋色緞衣,不艷麗,不華貴,頭上松松挽成一個髻,未簪珠花,未施脂粉,沒有繁復精致的裝扮,面色蒼白,唇角微翹,似笑非笑。

    他看她的時候,她也看著他。

    天地安靜了一瞬。

    這個城門口,臨近秦淮,似是河風吹了過來,他面孔有些發涼,不知是手在抖,還是河風吹的,那一角他緊攥的簾角也在跟著輕輕顫動。他試了几次,卻沒有發出聲音,視線越發模糊,她的眉目也慢慢沒了焦距,就如同美麗的雪花烙在窗戶上,很美,卻空洞,轉瞬即化。

    “皇太孫就這般待客的?把傷者堵在門口?”

    沒有想到,二人見面,第一句話是她先說的。

    “呵……”

    光線太暗,趙綿澤背光的臉看不太清,但他聽見自己狼狽地笑了一聲。盡管他不知自己為何要狼狽,更知道如今的他在她的面前根本不必要狼狽。可看著她,他終究還是狼狽了。

    “回來了就好。”

    他跨前一步,踩著何承安遞來的馬杌子,上了馬車。

    她仍然沒有動。他想,也許,是她動不了。

    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她的傷口,可在將她抱起來時,她仍是吃痛地“嘶”了一聲,他的眉頭蹙得有些緊,卻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將她輕輕環在胸前,慢慢地跳下車,在眾人的注視下,走向自己的輦轎。

    “回宮。”

    在他淡聲的吩咐下,內侍低唱。

    “起駕——”

    一行數百人的隊伍,入了城門,緩緩而行。

    她沒有再說一句話。

    他眉目微蹙,也沒有說話。

    過了良久,在馬蹄踩在青磚的“嘚嘚”聲里,他突地低頭看過來。

    “不會再有下次了。”

    她微微一怔,隨即莞爾,“但願。”

    她知道,趙綿澤說的是她受傷的事,不會再有下次。這句話若是夏楚聽到,該得有多感動?可她除了覺得諷刺和嘲弄之外,並無半分旁的情緒。

    “孫正業在東宮候著,回去便讓她給你瞧瞧。”

    在她發愣時,耳邊再一次傳來他溫潤清和的聲音。說話時,他瞥她一眼,右手微微伸過來,像是要替她整理衣裳,那袖口上的五爪金龍,適時的躍入她的眼睛里,也刺了她的眼。

    為了這條“龍”,賠上了多少人的性命。

    她的趙十九,也是卒于這万惡的皇權傾軋之下。

    几乎下意識的,她抬手擋開,用盡全身的力道,狠狠推開他。

    “我只是受傷,不是廢人,可以自己來。”

    趙綿澤的手指僵硬在空中,那一瞬,他看見了她唇角的笑。她是在笑,卻是一種任他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也無法描畫的笑意。是譏誚,是諷刺,是悲哀,是嘲弄,或是一種目空一切的疏冷。

    他白皙修長的五根指頭,終是緊緊攥起。

    咳了一聲,他目光看向前面,不再說話。

    輦轎入得城門,一直往東華門而去。

    無數的禁衛軍分列兩側,青衣甲胄,五人一組,三步有哨。

    紫方傘,紅方傘,奪目而庄重。錦衣儀擎手,一面華蓋,二面降引幡,在人群走動中微微搖曳,放眼望去,如一條氣勢磅礡的長蛇在緩緩移動。街面上,有成群結對的老百姓在頓足觀看,知是皇太孫車駕,不敢指指點點,有的已跪立兩側。

    夏初七唇角微微一牽。

    兩年不見,如今的趙綿澤不一樣了。

    不僅在于他手頭上的權勢,還在于這個人處事的威儀。

    想到這,她手心攥緊,一寸一寸冰冷。她只是一個女人,要想靠自己一人之力,去撼動一個封建王朝的政權,也許有些不自量力了。選擇這條路,不會好走……

    “這兩年,我托人遍尋四海,尋得好些的鳥儿,金絲燕、戴勝、鳳頭鸚鵡,還有一只罕見的金剛鸚鵡,是西洋人進貢來的玩意儿,都養在東宮里,只等你回來鑒評一番。”他突然說。

    “為你鑒鳥,你給多少銀子?”她有氣無力地問。

    “若是好鳥,那是無價之寶。區區俗物,豈可並論?”

    “不能這樣說,這世間之物,都有價。”夏初七撫著傷口,側了側身,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唇角微微挑起,眼神里帶了一點戲謔,或說帶了一點嘲弄,“這世間,從來都沒有真正無價的東西。即便是貴重之物不能用金錢來交換,也能以物易物嘛。”

    “比如呢?”

    “沒有我。”

    “那若是我要你,需要出多少價?”

    一個“要”字,他說得坦然,卻並不理所當然。夏初七微微眯眼,迎上他溫和的目光,忽略掉嗓子眼里的堵塞,輕輕一笑,“那得看我在你的眼里,是什麼價位。若是不值錢,依皇太孫你的地位,不需一文,也可輕松到手。若是至寶,那你就得費些心思了。”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一瞬,微微一笑。

    “你還是這般長于强辯。”

    “這怎會是强辯?”她挑眉。

    趙綿澤盤于身前的手腕不輕易放了下來,擱在自己身側,與她的裙裾一寸之跪,在輦轎的移動中,輕輕摩擦,那柔軟的布料觸于肌膚,令他的聲音也比先前更軟,“按你這說法,我若是逼你就范,就是你不值錢,那是我貶低了你。我若是縱著你,只怕你這無價之寶,到我牙齒掉光也落不到手中。夏楚,你為我出了一個大難題。”

    “皇太孫之才,可安邦定國,難道竟無信心讓一個小女子心甘情願的臣服?”她語帶笑意,似是無心,其實有心,句句都在拿捏他身為皇族身為儲君身為男人的自尊心。

    趙綿澤眉梢微動,“難得你能恭維我一句。”

    她淺笑,“我兩年前也總是恭維你的,你都忘了?”

    “沒忘,你的恭維里,三分是諷刺,七分是反嗤,連一分真心都無。”他像是想起一些好笑的過往來,一雙略顯凝重的眼,突地掠起一抹笑意,側眸,盯著她,“我那一只紫冠鴿,得來可不容易,巴巴差人送到府上,結果你第二日告訴我,鴿子湯很鮮美。”

    夏初七眸色一暗,似有水波從眼中划過。

    把那麼貴重的鴿子拿來燉湯,實在是暴殄天物。

    可她能說,這件事她也無辜嗎?燉湯的另有其人。那個腹黑到極點的主儿,明明呷了醋,還裝著滿不在乎。一想到趙十九板著冷臉將一只煮熟的鴿子放入她的碗中,讓她帶回去好好養著時傲嬌的樣子,她的唇角不由自主掠過一抹笑容,輕輕一嘆。

    “是啊,好鮮美的鴿子湯。”

    聽她又重復這話,趙綿澤看她一眼,沒有回答。

    不曾想,她接著又補充了一句,淺笑時的眉眼,像一個孩子。

    “我長那麼大,就沒有喝過那麼美的鴿子湯。”

    “喜歡就好,你這劍傷得養,回去我每日差人為你燉來。”

    “不必了。”夏初七笑了,“只怕再怎樣燉,也不如那一碗。”

    人家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她是鴿湯一万,只飲一碗。

    在她淺淺的笑意里,趙綿澤似是悟到了一些什麼,清雋的眉目斂起,未再與她說話。她也像是累了,不再看他,扯過他身后的靠墊來,一點不客氣地墊在自己受傷的肩下,那不拿自己當外人,也不拿他當儲君的樣子,竟是讓趙綿澤眉目一熱,心情倏地又好轉。

    “你休息一下,到了我喚你。”

    夏初七若有似無的“嗯”一聲,像是答了,又像是沒有回答。與他保持距離,不遠不近,似遠似近,她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如果她一回京就告訴他,她忘記趙樽了,想要像以前的夏楚一樣,好好地與他相處,要嫁與他,無比的心甘情願,他會相信嗎?不會。

    只有這樣,才是她該有的狀態。

    閉上眼睛,靜默里,她不敢去看熟悉而又陌生的大街。

    因為熟悉,所以害怕。

    因為陌生,所以也害怕。

    盡管身邊有無數人,她卻覺得只有自己一個人在深海浮沉。

    ……

    輦轎停下來時,她以為到了東宮。

    可從打開的簾子看過去,卻是東華門外。

    “皇太孫殿下!”

    前方不遠處,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只見東華門外,這會儿里三層外三層圍了無數的人,而門口齊刷刷跪了一地的男男女女。人群最前面的一個,坐在木質的輪椅上,一張老臉滿是激動,聲音哽咽,正是“影帝”夏廷德。他身邊跪著的人群中,有她認識的夏常和夏衍,還有一些魏國公府的家仆奴婢,看上去像是魏國公府傾巢出動。

    夏廷德要做什麼?

    她提起了警覺,卻不曾說話,只見趙綿澤輕輕抬手。

    “魏國公身体不適,怎的不在府中靜養?這是做什麼?”

    夏廷德由一名仆從推著,又緩緩向前几步,一臉的感動和歡喜之意,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他拱手長聲道:“殿下,容老夫腿腳不便,無法行跪拜之禮。”

    “無礙,魏國公有事直言。”

    “殿下,老夫今日來,是准備親自接小七回府的。”

    趙綿澤眉頭微微一沉,似是沒有聽清,“你說什麼?”

    長長嘆了一口氣,夏廷德這才略帶喜氣地回道:“殿下,小七打從二十三年離府,已整整四年未歸。這四年來,老夫一直苦尋無果,寢食難安,只覺愧對大哥的臨終托孤。幸而老天開眼,殿下尋得了小七,老夫實在感激不盡,這才領了闔家老小二百余口在此恭候。除了接小七回府之外,也是為了向殿下致謝。”

    一席話,他說得飽含深情。

    話一說完,他身后的二百余人齊齊磕頭。

    “謝皇太孫殿下尋回七小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這一番“感恩”情真意切,叩首不止,引來了不少人圍觀。

    夏初七覺得極是滑稽,揚了揚蒼白的唇,卻未說話。

    果然是一個浸淫官場數十年的人數。夏廷德使這一招,極是歹毒。首先,不管夏楚是不是趙綿澤的御賜嫡妻,夏楚都尚未正式出嫁與他,如今她人找回來了,魏國公要把本家侄女領回去都是應當的。其次,還沒有嫁人的閨中女儿,趙綿澤若是强行領回東宮,那于情于理都不合適。

    只要人去了魏國公府,就是入了他的老巢,到時候,要怎樣收拾她,不都由著他麼?即便趙綿澤是皇太孫,對于別人府里的家事,也無法干涉太多。更何況,趙綿澤初登儲位,根基不牢,夏廷德卻羽翼豐滿,手握重兵,他心里一定料定了,趙綿澤不敢為了一個女人與他徹底決裂。

    他這是孤注一擲,重重將了趙綿澤的軍。

    這老東西,勢力越大,人也越猖狂了。

    她心里微微泛涼,面上倒無多少慌張,只是有氣無力地白著臉看趙綿澤,唇角甚至還惡劣地揚起了一抹嘲弄的淺笑。那笑容的意思,有一種看好戲的心態,還有一種“你也不過如此”的揶揄。

    她也在逼趙綿澤。

    因為她不能回去,若回了魏國公府?那還怎樣報仇。

    四周安靜冷寂,万千人的視線,都紛紛落在趙綿澤一人的臉上。

    “魏國公客氣了。”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面前的一干人,面色極淡。

    “七小姐是陛下賜予本宮的正妻,她父母在時,親事已然訂下。如今找回她來,是本宮應當應分的事情,何須你們來謝?都起吧。”

    “謝殿下。”

    一干人扶著膝緩緩起身,夏廷德正有得意之色,卻聽趙綿澤又道,“本宮原本是想將七小姐送往魏國公府的,可不巧,七小姐在路上被奸人所傷,傷勢極重,如今她父母都已不在,作為她的夫婿,本宮責無旁貸,應盡照拂之意,且宮中太醫醫术高明,讓她入宮休養,再好不過,魏國公難道不希望七小姐得到更好的診治?”

    “殿下!万万不可。”夏廷德大驚,似是為了侄女擔憂,“老夫知殿下是為了小七好,但小七還未出閣,祖宗禮數不能不顧啊!”

    “魏國公說哪里話?”趙綿澤眉梢一挑,突然握住夏初七的手,像是安撫地緊了一緊,才慢悠悠地道:“本宮已有正室在側,如今七小姐跟了我,也是做側室而已,本就無須大媒大禮,回頭讓禮部補一個儀程便是。”

    “殿下,這,這仍是不妥……”

    “魏國公覺得不妥,是認為七小姐非本宮正妻,沒有明媒正娶,所以屈了她?若是如此,那也得本宮去請旨休妻才行,畢竟我與七小姐的婚約在前……”

    這話軟中帶硬,堵了夏廷德一個實在。

    若不是正妻,他堂堂皇孫,帶個侍妾而已,也挑不出什麼錯處。

    若非要强調身份,那麼夏廷德豈不是自扇耳光?

    額頭上青筋跳了跳,夏廷德軟了軟聲音。

    “殿下言之有理,可是……小七是清白人家的閨女,不能這樣沒名沒分的就入了東宮。好歹殿下得有一個……有一個正式的禮數才符合規矩。若不然,老夫如何對得起死去的大哥?”

    “呵,魏國公,本宮與你玩笑而已。”趙綿澤輕輕一笑,看上去情緒淡然,聲音卻流露出隱隱的不快,“我與七小姐打小就定下婚約,怎會無媒無娉就留她在身邊?如今帶她去宮中養傷,也只是為了與秋儿做伴而已。她姐妹二人,素來親厚,妹妹住在姐姐處,有何不妥?哪條祖宗家法規定不許?”

    沒有想到他會拿夏問秋出來擋箭,夏廷德微微一怔。

    “是,她姐妹關系是好,可小七到底未嫁之身,難免被人說三到四,為了小七的閨譽,殿下還是……”

    “魏國公不必再說,我意已決!”趙綿澤打斷了他,極是不耐,“七小姐傷好之后,我會親自送她回魏國公府。到時候,婚媒大事,還得魏國公多多打點。放心,少不了你這叔父出力的地方,不必如此心急,以免不了解的人,誤以為魏國公你如此迫不及待,是想要殺人滅口,與曹志行的案子撇清關系。”

    他聲音委婉溫和,卻字字尖銳。

    夏廷德握在輪椅上的手一緊,被活活噎住。

    在一心扶植趙綿澤奪儲之前,他一直以為他軟弱好控制,加之他愛戀他的女儿,那便更好拿捏。在他看來,只待老皇帝駕崩,這大晏江山,他夏廷德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

    原來趙綿澤從來都不是軟柿子。

    這麼看來,到底誰利用了誰,還未可知。

    一口老血差點吐出來,又被他活生生咽下,夏廷德終是認了栽。

    “殿下如此說,老夫只好敬謝不敏了。往后,請殿下多多照拂小七。”

    趙綿澤點點頭,“那是當然。魏國公,七小姐有傷在身,本宮就不與你細說了。你身体有恙,好生回府將養罷,免得落下病根。”

    “是,殿下。”

    看到夏廷德無奈的低下頭,夏初七心下微微一悸,視線瞥了過去,只見趙綿澤唇角挽了一個笑意,又恢復了平素的溫和樣子,看上去並無半絲不快,突地暗暗心驚。想那洪泰帝能在那麼多皇子皇孫里,選中了趙綿澤做儲君,除去偏愛之外,恐怕也是認定他非池中物吧?

    這個人也許並不像眾人所說的宅心仁厚。

    至少,他與她那個太子爹,處世實在不同。

    “殿下,東方大人到了!”

    隨著一聲尖細的稟報,原就熱鬧的東華門更加嘈雜起來。

    魏國公府的人被分撥至兩側,緊接著,一陣馬蹄聲從里而外,傳入了耳朵。而周圍的氣流,也隨著那一行人的靠近,越發的低壓。夏初七手心攥緊,抬頭看過去,只見從東華門里出來的人,騎在一匹純白色的馬匹上,紅衣妖嬈,身姿俊拔,在一群錦衣郎的緊緊簇擁下,他唇角永遠掛著那一輪皎潔而疏離的似笑非笑。

    “恭喜殿下,喜獲佳人。”

    “大都督何事急急前來?”趙綿澤笑問。

    東方青玄躍下馬來,朝趙綿澤施了一禮,一眼也沒有看他身側的夏初七,視線低垂,一眨不眨地落在她一雙雅致的花紋薄底靴上,挑了挑眉,笑得妖孽至極。

    “並無大事,只是青玄聽聞魏國公闔府前來請願,要帶回夏七小姐。突然想到曹志行之事,怕節外生枝……”

    “哦,曹志行何事?”趙綿澤挑眉,順水推舟。

    東方青玄又是一笑,與他對了一個眼神,“看來殿下還未接到奏報,就在一刻鐘前,曹志行招認了。他是受了魏國公的指使,這才領兵假扮海盜,前往渤海灣……”

    不待他說完,夏廷德面色一變,大聲咳嗽起來,指著東方青玄一陣喘息。

    “大都督,這種無憑無據的栽贓,你也相信?哼,誰不知道曹志行當年在晉王麾下時,因了與陳大牛出現分歧,受了晉王的斥責,這才離開了金衛軍。他素來與陳大牛不合,一直懷恨在心,要拿陳大牛出氣,與老夫何干?”

    東方青玄不答反問,“曹志行擢升千戶,不是魏國公你出力?”

    “大都督言重了。”夏廷德老臉漲紅,一臉冤屈的樣子,“擢升曹志行,吏部和兵部皆有備案,大都督可去查上一查,看看老夫有沒有賣官鬻爵,借機尋私。再者,此事也曾報與陛下御筆朱批,老夫當初提名于他,是看他有大將之材,想讓他為我大晏出力。未曾想,這竟是一個狼心狗肺的東西,襲擊定安侯不成,竟想陷老夫于不義!殿下,老夫冤啦。”

    在船上時,夏初七曾聽陳大牛說過一嘴。

    那時她就想到,夏廷德敢這麼說,早就想好了退路。

    所以,看他如喪考妣一般說得聲淚俱下,她只心里冷笑,並不吭聲。

    等他作戲的表演完畢了,趙綿澤才看了東方青玄一聲,聲音淡淡道,“東方大人,此事還是要查實為好,不能單憑曹志行一面之詞,就為魏國公這樣的元老功臣定罪。這樣,渤海灣一案,你從刑部手中接過來,就由你錦衣衛來勘察……”

    東方青玄微微眯眼,“是,青玄自當盡力。”

    他明白,趙綿澤想給夏廷德一個下馬威,但如今朝中派系之爭繁雜,在未登基之前,他還不想徹底與夏廷德翻臉。

    可是……火星已熄,又豈能輕易熄滅?

    輦轎再一次緩緩啟動了。

    東方青玄讓到左側,面帶微笑,鳳眸的余光淡淡瞄過夏初七蒼白的臉,唇角勾出一抹懶洋洋的弧度來。而夏初七似乎也是不經意地瞄了過去,看到了他。

    二人的視線在空中一滑,一笑而過。

    “東方青玄……”

    夏初七心里默念了一遍。

    看著面前這座充滿了血腥味的皇城,心里突生安寧。

    她知道,他急急趕來的原因。也知道,曹志行會突然招認了夏廷德,只怕也與東方青玄脫不了干系。

    至于她那一眼的笑意,也是想讓他放心,並且告訴他——人被逼到了極點,從此再無煩事。

    ……

    ……

    該來的人,始終會來。

    夏初七甚至希望,他們來得更快一些。她怕自己時間不夠。

    所以,去了一個夏廷德,又來一個夏問秋,她並不驚訝,更無煩惱。

    東宮門口,夏問秋靜靜地候立在那里,一襲薄煙紗的長裙在風中輕擺,顯得她纖瘦的身段看上去弱不禁風,几乎看不出身懷有孕的樣子來。

    “綿澤……”

    她迎了上來,可看著趙綿澤下了輦轎,只衝她點了點頭,就又轉身去抱夏初七下輦時,她腳下一晃,似是有些站立不穩。遲疑了一瞬,才換上了驚喜的笑容。

    “七妹,是七妹回來了?”

    她雙眼噙笑,加快腳步迎了上來。

    夏初七微微一笑,淡淡開口,“三姐還久不見?”

    夏問秋白皙的指頭捻著手絹,拭了拭眼淚,又哭又笑,樣子極是歡喜。

    “好好,我很好。七妹,你可算是回來了。姐姐聽說你在登州出了事,擔心得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

    “睡夠了你當然睡不好,吃飽了,你當然吃不下。是吧?”

    夏初七笑眯眯的說著,沒留情面,一句話便嗆得夏問秋噎住了。

    “七妹,你……真會開玩笑。”

    她是名正言順的太孫妃,夏初七這般與她說話,極是無禮。可任憑夏問秋瞥了趙綿澤几眼,他除了蹙一下眉頭,也沒有生氣呵斥,這讓她的心都涼了。

    “三姐別生氣,我與你開玩笑呢?好久不見,我也怪想你的,忍不住逗一樂。”

    眼看氣氛尷尬,夏初七卻像是沒有看出來,又樂呵呵地向夏問秋道歉,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讓人氣也氣不上,哭也哭不出。而她這時,也總算看出來了,趙樽那句話說得對,一個男人喜歡哪個女人的時候,她說什麼做什麼都是對的。因為,她如此戲耍夏問秋,她竟然看見趙綿澤唇角翹了翹,似是心情愉悅。

    不對,他該不會是以為她在爭風吃醋吧?

    即如此,那就讓他以為好了。

    夏初七目光噙笑,又看向夏問秋,“三姐,聽說你懷了身子?依我說,你還是不要到處亂跑得好,我記得你原先就數次滑胎,胎象又不穩,万一孩儿又滑了可怎麼辦?我要是你啊,就躺床上,一動也不動,哪里還有興趣出來唱大戲?累不累慌啊?”

    “你好大膽子!”夏問秋白著臉還未說話,脾氣急躁的抱琴就衝了出來,指著她道,“你怎能如此和太孫妃說話?你太……”

    “抱琴!”

    夏問秋回頭低呵一聲,眼風掠過趙綿澤微沉的臉,生氣地道,“你個死丫頭,下次再敢對我七妹無禮,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太孫妃!”抱瑟騰地跪在地上,“奴婢實在看不下去,為您抱屈……”

    你抱怨有何用?夏問秋看趙綿澤毫無反應,冷哼一聲,沒叫抱琴起來,而是朝初七微微一笑,一副忍辱負重的樣子。

    “七妹你大人大量,不要與一個小丫頭計較,回頭姐姐再收拾她……”

    “秋儿!”趙綿澤像是聽不下去了,打斷了她,黑眸微微眯起,擔憂地看了她一眼,輕聲道,“小七說得對,你如今懷著身子,不比平常,不要到處亂跑,晚點我再去瞧你。”

    相處這麼多年,夏問秋哪會聽不出來他的不耐煩?

    苦澀的一笑,她微微垂眸,“我只是……想看看七妹。”

    趙綿澤嗯一聲,眸光復雜,“我知你賢淑,放心,這里交給我,你回吧。”

    說罷他與她側身而去,沒有回頭。只夏初七從他的臂彎處看了過來,注視著夏問秋僵硬的臉,陰惻惻一笑。見她這般猖狂,夏問秋身子又是氣得一晃,讓抱琴扶著才總算站穩了。而在東宮不遠處的一個台階轉角,兩個冷眼旁觀的人,卻是長長一嘆。

    “好個小妖精,果然迷得皇太孫暈頭轉向。”

    ……

    ……

    夏初七住在東宮的楚茨殿。

    這個匾額是新掛上去的,名字也是新取的。

    趙綿澤說,出自《詩經,楚茨》,取“楚楚者茨,言抽其棘”之意,也是她夏楚名諱的由來。可對于住在什麼地方,夏初七並無多大的感受,這些文縐縐的東西,也向來不是她的喜好,所以,聽見他委委解釋時,她只是似笑非笑,除了覺得這個地方挺大之外,還是覺得諷刺之極。

    沒想到,經過了這麼多波折,她終究還是夏楚。

    興許,這才是穿越一場的使命。

    “楚七…”

    聽得她的聲音,第一個衝出來的人,竟然是梅子。

    一張圓胖的小臉上,較之兩年前,似是清減了一些。而她的身后,站著眼眶通紅的晴嵐,還有拎著醫藥箱躬身等候的孫正業。另外一個,就是看見了她,就只知道哇哇大哭的傻子。

    “草儿……你可算回來了……”

    聽著這一道久違的稱呼,夏初七恍然一夢,喉嚨生鯁。

    “傻子,梅子,晴嵐,老孫,你們都還好嗎?怎麼會在這里?”

    “都圍在這里做甚,里面去。”

    趙綿澤不溫不火的聲音,輕輕出口,讓夏初七反應了過來。

    這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她的身份本就尷尬,只怕這會儿躲在陰暗處看熱鬧的人,分分鐘都會把這些事傳揚出去。咽了咽唾沫,她將眼淚咽入心底,遞了一個眼神給默不作聲跟隨的甲一。只一眼,甲一就看懂了她的意思,扶著“哇哇”出聲的皇長孫,强行帶入了內殿。而晴嵐也掐了一把哭哭啼啼的梅子,拽著馬上就要哭出聲來的二寶公公,一行人面色沉沉地進入了楚茨殿。

    “謝謝!”

    躺在床榻上,夏初七看著趙綿澤,低低說了一句。

    這一句謝,是為了他能把梅子、晴嵐和孫正業弄過來。也是為了今日他在東華門替她擋住夏廷德。

    趙綿澤微微一怔,大概沒有想到她會這般慎重的道謝,唇角微微一彎。

    “不必,你好生歇著,我還有事,先走。”

    一方杏黃色的衣角擺出了殿門,夏初七長長松了一口氣,覺得呼吸終于通暢了。而趙綿澤這麼一走,屋子里就只剩下甲一,孫正業,鄭二寶和晴嵐等人了,梅子癟了癟嘴,一直憋著的眼淚再也停不下來,甚至顧不得她身上有傷,一把扑倒在她的床上,一雙紅通通的眼睛,瘋狂的飆著眼淚。

    “楚七,到底怎麼回事?咱爺,咱爺他怎的就沒有了?”

    夏初七撫了撫她的頭,沉默了。

    她一直知道,梅子是趙樽的忠實粉絲,卻不知道,她竟會哭得比自己還要凶狠。可看著這大嘴巴的姑娘,她終是什麼也沒有多說,只揉了揉酸澀的眼睛,神色如常地拉起她的手,嚴肅地道,“你不想我死,就趕緊閉嘴,還有,往后叫我七小姐。”

    “哦”一聲,梅子抽泣著直吸鼻子。

    “我錯了,可是楚七,七小姐……我們往后,就要一直在這里了嗎?”

    往后是多久?夏初七也不知道。

    “你不想待,要不要給你許個人家?”

    “我?”梅子搖了搖頭,苦著臉又是落淚,“我不想,才不想…楚七,我一直沒告訴你,我和月毓姐姐一樣,也想給爺做通房丫頭的……可如今我沒有機會了……一輩子都沒機會了……嗚……”

    “……”

    看著這個直言不諱的姑娘,夏初七撫了撫肚子,說不出是酸還是笑。

    小十九,你看你爹這麼有女人緣,是不是很開心?

    趙十九,你這一死到好,可不是又毀了一個姑娘的美夢?

    “那個……月大姐呢?”

    為了免得梅子把楚茨殿哭成海,她提起了一些舊人舊事。而這些事情,對于大嘴角好八卦的梅子來說,自是拿手的好菜。她說晉王府上的人,有辦法走的都走了,就連東方婉儀和魏氏都被本家接了回去,如今只有管家田富還領了一群人守著宅院,經營著晉王名下的產業。她還說,前些日子有人提起,想要陛下從宗室里面過繼一個孩子到晉王名下,只不過,年齡相當的孩子不好找,這事也就暫時擱淺了。

    “今時不同往日了!”

    夏初七眼圈微紅,感慨了一句。梅子哭著問,“七小姐,你想回晉王府去看看嗎?”

    夏初七輕輕撩著唇角,嘲弄地低低笑,“不了。沒什麼可看的。”

    要回去,也不是現在。

    眼下,她必須全力一赴,報仇為先,一天也不想擔擱。

    她的小十九,等不起……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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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設下圈套等人鑽!

    洪泰二十七年三月初一。

    北狄關于和議事宜的草擬文書正式從漠北哈拉和林遞入大晏京師文華殿。這是几十年的血腥戰爭以來,兩國第一次就和議進行磋商。在這封來往文書里,除了商談議和的相關事宜,北狄皇帝還表示,待和議條文達成共識,北狄將會派太子哈薩爾和烏仁、烏蘭兩位公主到訪大晏,以表誠意,便為姻親之盟。

    對此,大晏亦是重視。

    三月初二,文華殿擬旨發往北狄,除了就議和的細則商榷改動之外,趙綿澤親自手書:望聚首,共創盛世之景,止亂,休戰,為民生計,盼蒼生少坎坷,再無疆場飲血。

    分分合合,合合分分。

    打打停停,停停打打。

    此乃原本千古不變之定律。

    但一片歡歌之下,看似風平浪靜的朝堂,卻暗流洶涌。

    二月底,趙綿澤就大張旗鼓的擬旨對第七次北伐之戰的功臣們進行了封賞。特別引人注目的是晉王舊部。不論死活,全部予以追封,擢升,委以重任。僅被冊封為將軍的就有十人,誥命夫人有六七人。

    其中,原金衛軍右將軍元祐擢升為左將軍,誥封衛國大將軍;原金衛軍左將軍定安侯陳相,誥封為定國大將軍,領五軍都督府右都督事,兼東宮輔臣太保;晉王的親隨侍衛長、武狀元陳景升授昭毅將軍,職涉皇城禁衛軍大統領,掌應天府防務;原征北先鋒營僉事晏二鬼,誥封為三軍營兵馬指揮司指揮……

    如此不一而足。官祿,良田,美眷,人皆有封有賞。引得王公大臣紛紛大嘆,皇太孫為人風光月霽,重賢重能,以仁厚治天下,無小肚雞腸,實乃明君之選,大晏福祉可期。

    大肆封官加爵的同時,魏國公夏廷德的長子,原輜重營指揮使夏常亦是被趙綿澤委以都察院正二品右都御史一職。而夏廷德本人,一無封,二無賞,就連他下肢需要醫治,請宮中的太醫去就診,都被趙綿澤以“于禮不合”為由拒絕了。

    這句“于禮不合”,是趙綿澤因東華門那事,給夏廷德的一記打臉,可偏偏此時打來,夏廷德啞口無言。他的儿子到底高升了,趙綿澤對他也不算薄待。

    一顆甜棗,一記巴掌,剛柔並濟,趙綿澤的御臣之术,可謂深得洪泰帝的真傳。

    與此同時,令人沒有想到的是,就在找到魏國公府七小姐的消息傳出的短短三五日內,皇太孫反其道而行,陸續納了吏部尚書呂華銘之女呂繡、兵部尚書謝長晉之女謝靜恬、大理寺卿丁克己之女丁琬柔,曹國公李富山的孫女李琴月為東宮皇太孫側妃,各賜宮殿,以示恩寵。

    這是趙綿澤主政大晏以來,第一次納側妃。

    先前只與夏問秋為重的皇太孫,一連納了數房側妃,有人猜測是太孫妃身懷皇嗣,不便侍候,皇太孫有心憐惜,紛紛唏噓。

    然而,有史以來,君王的枕邊人,都與前朝政務息息相關,覺悟敏銳的人都看出來了,從此在東宮后院,夏問秋一家獨大的局勢將要徹底改寫。這一次廣納側妃之舉,是趙綿澤向大晏權臣拋出來的美餌,籠絡人心之用。魏國公勢大,已令年輕的儲君心生忌憚,一場沒有烽煙的朝堂之爭,將要來臨。

    但亦有人傳言,皇太孫從以前的獨寵夏氏一女,到如今大肆納妃的真正原因,只是為了堵住這些王公大臣的嘴,以便接下來順利納入前魏國公七女夏楚,畢竟那個女人的身份敏感,他怕這些人出來阻撓,這才先行示好。

    也有人言之鑿鑿,皇太孫雖納側妃無數,可那些夫人們無一不是獨守空房,至今未承雨露,這便是明證。

    外界眾說紛紜,版本不一。

    到底皇太孫的房幃秘事如何,除了東宮的人,外間並不知詳。可東宮澤秋院,這個趙綿澤與夏問秋二人的愛巢,這几日里,都不見男主人的蹤影。

    趙綿澤連納數個側妃,最生氣最難過的人,莫過于夏問秋。為了此事,她慪氣得果然吃不香睡不熟了,可趙綿澤就像是故意在躲開她,連續几日都沒有過來。她讓弄琴去請他,只推說政務繁忙,面都不露。

    “皇太孫真的沒有去找那些狐狸子?”

    這時,夏問秋斜躺在床上,臉色蒼白,說話時,几近咬牙切齒。在邊上侍候的弄琴,微垂著頭,不敢拿正眼看她,只低低回應。

    “回太孫妃,奴婢都打聽了,皇太孫這几日晚間,都宿在書房里,哪里都沒去。”

    “那個人的殿中……他也沒去?”

    聽她聲音冷厲,弄琴肩膀僵硬了一下,自是知道她說的是誰,不由支吾。

    “太孫妃……”

    “說!”夏問秋瞪她。

    “是,皇太孫他,是,是有去楚茨殿,但好像都是看看七小姐的傷,並未留宿,待一會,就離開了……依奴婢看,皇太孫待她,未必有待太孫妃這般上心。”

    “你懂什麼?”夏問秋氣咻咻的哼了一聲,騰地坐了身來,語氣越發地生了恨意,“他若是留宿了,那才叫未上心,這般拿她當祖宗一般供著,那才叫真真上心了。”

    輕“哦”一聲,弄琴不敢答話。

    “太孫妃——”

    一道低喊,抱琴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

    “太孫妃,又有一封……您的信。”

    聽到有信,夏問秋微微一震,“咯噔”一下,心髒霎時罩上一層不好的預感,驚懼不已。瞥了抱琴一眼,她飛快地撕開緘口,抽出信紙。

    “太孫妃尊鑒:萊州和登州刺殺夏七小姐一事,雖未成功,但我等亦為此付出極大的代價。如今,錦衣衛滿城搜查,逼得我等不得不暫離應天府避難。故而,太孫妃的一千兩白銀酬勞太薄,請加付一千兩黃金,要現錢,不二價。給您三日籌備,三日后酉時,城西城隍廟,不見不散。若不然,為生存計,只好將此事公諸于世,或交由錦衣衛知曉。望太孫妃海涵,刀口舔血之人,活著不易,逼于無奈,拼個魚死網破,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豈有此理!瘋了,這些人瘋了!”

    夏問秋握著信紙的手,微微發顫。

    不僅為了被人敲詐勒索一千兩黃金,而是因為錦宮的人,竟直接點名指出是她買凶刺殺夏楚的人。

    眼下,登州的案子是錦衣衛在查辦,錦衣衛特立獨行,素來無情寡義,若東窗事發,綿澤會不會護她,她再不敢保證,說不定,最后連父親也一並搭進去。

    恨到極點,她側過臉來,冷冷地盯著垂手立于一側的弄琴,甩起一個巴掌,就狠狠毆在她白皙的臉上。

    “好你個賤婢,膽敢陷害我?”

    弄琴頓時被打懵了,眼中有淚水在轉,卻不敢捂臉,也不敢哭出來,雙軟一軟,“扑通”一聲,就跪在了她的床榻前面。

    “太孫妃,奴婢不知,到底何事?”

    “還裝!”夏問秋面色煞白,惱羞成怒,指著她,手指頭一陣發顫,“若非你害我,錦宮的人,怎會知道是我?”

    弄琴仰起頭來,委屈地搖了搖頭。

    “奴婢,奴婢沒有說過呀。他們也沒有問過,奴婢也不知他們為何會知曉……”

    “蠢貨!總歸也是你留下了蛛絲馬跡!”夏問秋焦慮不安地低吼一句,罵咧了几句,想想還是不解氣,掀開被子,抬腳踹在弄琴單薄的肩膀上,見她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上,掩面痛哭,這才撐著床沿,氣苦不已地咬著牙,面目猙獰地看著她。

    “你說這點小事都辦不好,我要你有何用?我還不如一刀結果了你,免留后患!”

    弄琴面色一白。

    想到她有可能滅口,忙不迭地叩頭。

    “太孫妃,饒命,饒命……”

    “哼,這點出息。”

    夏問秋惡狠狠地瞪著她,又看了看在邊上嚇得發抖卻不敢吭聲的抱琴,正想說話,突地肚中一陣絞痛,來勢洶洶,比前几日更凶更烈。她沉了沉臉色,趴在榻邊上,任由大滴大滴的汗水落下來,一陣喘氣。

    “算了,念在你打小侍候我,這一回就算了,再有下次……”

    “謝太孫妃,謝太孫妃。”弄琴哽咽著叩了兩個頭,見她面色難看,趕緊過來扶著她的胳膊,急切地道,“太孫妃,你又不舒服了?奴婢這就去叫林太醫來。”

    “不必了!”

    夏問秋白著臉,擺手阻止了她。

    惡狠狠地抹了一把汗,她突地看向嚇傻的抱琴。

    “你出宮一趟,捎個信讓我哥入宮來見。”

    “是。奴婢遵命……”

    抱琴松一口氣,慌亂地跑了出去。弄琴則是抽泣著扶了夏問秋躺下來。

    “太孫妃,真不找林太醫嗎?”

    看著搖擺不停的帳頂流蘇,夏問秋沒有回答。腦子里這才從著急中反應過來,她先前忘了問抱琴,這封信是從哪里來的。

    錦宮的人,怎能把信送入東宮?

    眼睛一陣模糊,她滿頭是汗地按著絞痛的小腹,眉頭狠皺著,突然冷冷一笑。

    “不能再等了,那小妖精不除,我夜不安枕。”

    ……

    ……

    澤秋院正被一陣愁云慘霧籠罩的時候,楚茨殿的人,卻像過年一般歡天喜地。

    一刻鐘前,皇太孫過來了。

    不僅他來了,何承安還領著几個小太監,笑逐顏開地送來了令人眼光繚亂的賞賜,比前几天新入東宮的側妃還要來得多。布匹衣料、瑪瑙果盤、器皿古玩、珍饈佳肴,極盡奢華,一路上過來,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也瞧得楚茨殿的宮人們眉飛色舞。

    這楚茨殿的夏七小姐,還未被正式冊為皇太子的夫人,卻比夫人們更得榮寵,那些下人們,自然也覺得有面子,跟著沾光。一時間,消息傳開,不僅東宮人人稱羨,就連后宮的皇帝妃嬪們,也是眼紅不已。

    在東宮,知道她就是為先太子治病那個楚醫官的人很多,但是知道她是原本要許給晉王趙樽那個景宜郡主的人卻並不多。

    私下里,雖有傳言,也無人敢當面對質,更不敢亂嚼舌根。宮娥侍婢們見了她,也只是一句恭恭敬敬的“七小姐”了事。即便聽聞她曾與晉王有曖昧,也只能感嘆她的命好。晉王沒了,卻能入了皇太孫的法眼,得此看重,好日子就要來了。

    外間眾人在嘰嘰喳喳的清理賞賜之物。

    而里間,夏初七卻還在蒙頭昏睡。

    趙綿澤來了一刻鐘有余,見她未醒,並未叫人打擾她,只是端坐在她床榻不遠處的一張花梨子大椅上,聚精會神地看著她出神,似是害怕吵醒了她,他從坐下來開始,一動不動,也不發一言。

    “父親,不要,不要……”

    睡夢里的她,突地亂抓了一下,驚厥低喊。

    “娘……娘啊,父親……”

    她唇瓣發白,喃喃自語,腦門儿上全是冷汗,像是陷入了夢魘之中。趙綿澤眉梢微皺,看了她一眼,坐到床沿上,握住她的手,又塞入薄薄的錦被里,從懷里自行拿出一張絹帕來替她擦汗。

    “嗚……娘……啊……”

    她面露驚恐,似是靨住了,又拿出手來,緊緊揪著被子,聲音哽咽,似哭似訴,完全不像醒時云淡風輕的樣子。趙綿澤仍是沒有說話,拍了拍她,正准備把她的手再一次塞入被窩,她卻突地低低飲泣出來。

    “趙十九…趙十九……”

    趙綿澤身子一僵,眯了眯眼。

    “爺,我要喝水…好熱…這里好熱…”

    她唇間囈語著,滿頭大汗,胡七八糟的說著胡話,一陣夾雜著嗚咽的聲音,含著壓抑的悲切,不是太清晰,卻足夠趙綿澤聽清楚趙樽的名字,還有不時穿插其間的爹娘稱呼。一句又一句,她叫著他們,就像是她渴望了許久的呼喚,或是她企盼了多年的溫暖。

    “夏楚,醒醒。”

    他低低喊她,碰了碰她的肩膀。

    “爺,你回來了?”

    她猛地抓住他的手,狠狠一掐。

    “爺…我渴了…熱。”

    “是不是發燒了?”感覺到她手心的熱度,還有呼吸時聲音里的破碎,趙綿澤心里一緊,呼吸微重地探了探她的額頭,正要抽身去叫太醫,她又抓住他,囈語一句。

    “趙十九,你不要死……好不好?我把我的壽命都給你?十年不夠,就二十年,二十年不夠,就三十年,三十年不夠,就四十上……我要把你換回來……”

    趙綿澤心髒狠狠一揪。

    狂烈的跳動著,呼吸狠窒。

    他曾經也是她的心上之人。

    在被她狂熱的喜愛著的時候,她也曾這般對他。那個時候他就知道,她是一個執著得讓人生厭的人。而這樣的話,曾經是她為了他許下的願。

    在魏國公府還未出事之前,她是夏廷贛的掌上明珠,卻詩書禮儀都不辨,就像一塊令人厭惡的狗皮膏藥,生生地貼上來。他不喜她,厭煩她,但那個時候她的父親位高權重,又是開國輔臣,就連皇帝都忌他三分,即便他是皇長孫,也不得不給他臉面。

    至少那時他知道,早晚,他都得娶那個討厭的女人回家。

    越是身不由己,他越是厭惡。

    他貴為皇孫,卻連婚事都做不得主。

    所以每每看見她,他從來不給她好臉。

    可她卻像是無所謂,仍然想盡了辦法來找他。他從來就沒有見過像她那般不知羞恥的大家閨秀。

    但如此想來,她是真的喜愛他,只有他。

    那一次,東方青玄帶捎來一個靈符,說是她求了他一道去棲霞寺里化來的。還說她在菩薩面前許了願,只要菩薩能幫他達成所願,寧願用十年壽命、二十年壽命、三十年壽命,四十年壽命去交換…

    他問東方青玄:你又騙她?我有何心願?

    東方青玄那時是東宮的詹事丞,當時還笑著說:我告訴她說,你的願望是可以勝過晉王,比晉王更優秀。她啊,都把晉王當敵人了。

    他只是笑,笑她的傻。

    也笑東方青玄這樣的人,也會有同情心。

    是,東方青玄同情她。雖然他比自己更加惡劣,總是諷刺她,罵她,還騙她的東西。但他一直是同情她的。

    正如那一日東華門,他急匆匆趕到,說起曹志行的事,就是有意的。而他之所以要把刺殺一事交給東方青玄,也正是因為此。

    “爺……水……”

    她再次的低呼,喚回了趙綿澤的神智。瞥她一眼,他沒有說話,擺了擺袖,起身過去,將案几上的溫水倒來一盅,微微躬身,便想要伸手去扶她。可他的手貼上她的肩膀,剛剛一用力,她就像受到驚嚇一般,激靈一下坐起,瞪大雙眼,像看怪物一般看著他。

    “怎麼是你?”

    “你以為呢?”他心里一蜇,輕描淡寫地道,“他死了。”

    夏初七動了動嘴皮,略有惱意,卻沒有說話。

    他抿緊嘴角,將手中的水盅遞過去。

    視線交集一瞬,夏初七便挪了開去,接過水,一口氣灌了下去,舒服地嘆息一聲,唇角翹起,面色恢復了淡然。

    “你怎的這會來了?”

    “忙碌了几日,今天偷個懶。”見她不作聲,他輕輕一笑,又坐回不遠處的花梨木椅上,優雅地端過茶盞來,吹了吹水面,面色溫暖,語氣亦是柔和。

    “夢到你爹娘了?”

    目光微微閃爍一下,夏初七從容的笑了笑,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很自然地笑問,“你都聽見什麼了?”

    “沒什麼。”

    “哦,那就好。”

    他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再無它言。

    捋了捋頭發,她卻突地道,“皇太孫殿下,我有一事相求。”

    趙綿澤眉梢微跳,“什麼?”

    夏初七抿了抿唇,微微垂目拉動著被子,在被子摩擦出的窸窣聲音,撩眼看他。

    “實不相瞞,在錦城府的時候,我落過崖,忘了一些過去的事情。但入了東宮這几日,我頻繁夢見爹娘,他們說……死得好冤。所以我想,可不可以請你幫個忙,借閱一下刑部‘魏國公案’的卷宗。我想看一看,了一個心願。”

    趙綿澤一怔,眸中有淡淡波光。

    “事過多年,卷宗已封檔。”

    “你也不能調閱?”

    “夏楚。”他不著痕跡地滑開了視線,語氣微凝,卻答非所問,“我知你的意思。但此事頗大,你再給我一些時間。”

    夏初七微微一怔,明白了。

    目前洪泰帝雖不管國事,但在位上。他未登基之前,還不敢去翻他皇爺爺的案子,更不敢讓那件事情水落石出。

    如此一來,更加證實了一點。當年那案子,他也知魏國公冤枉,但幕后陰謀的策划者,應該正如李嬌所說,正是老皇帝。而這也能說得通,趙樽為什麼以前明知她在調查,也不肯幫襯一把,只是想把她帶去北平了事。

    而她今日故意這樣問,故意提起魏國公的案子,不過是為自己找一個借口,用來掩蓋她為什麼會願意留在東宮的真正原因。趙綿澤不傻,不會相信她會死心塌地,將他的視線轉到這個方面來,合情也合理,反而不會讓他生疑。當然,可以順便翻案更好,那樣就能對得住表姐了。

    目前,她需要借他的刀。

    其實,她根本就沒有睡著。

    更是從始至終,就沒有做噩夢。

    除了喊爹娘,還喊趙十九,也是她故意為之,那句什麼“十年,二十年壽命”的話,正是東方青玄在陰山告訴她的夏楚往事之一。

    這些日子,趙綿澤納了几個側妃,每天都會過楚茨殿來坐坐,但他卻並非她先前想的那般,對她有什麼意圖不軌的舉動,更沒有她以為的强烈“占有欲”,除了問問她的身体恢復情況,沒有旁的話,舉止斯文有禮,這讓她安下心來,至少短時間不用擔心會失身于他。

    先前她捅自己一刀,本就是為了避開這事。

    那個時候她想,趙綿澤再禽獸,也不可能對一個身体有傷的女人下手。不過如今看來,反倒是她多慮了,他也有他作為儲君的男性自尊。

    她無心于他,他不好强求。

    就像她對趙樽。如果趙樽有喜歡的女人,她肯定也不屑使用卑劣的手段去得到她。她猜,趙綿澤如今恐怕也是這樣想,反正趙樽已經不在了,他有的是時間來挽回,何不順水推舟,做一個謙謙君子,反能得到她的好感?

    這般想著,她唇角勾出一抹涼笑。

    “那多謝殿下了,我等著。”

    “好。”

    趙綿澤一個字剛出口,原本在門外候著的梅子,掛著不太自然地笑容,交握著一雙手慢吞吞地進來了。看了趙綿澤一眼,她低低一咳。

    “殿下,澤秋院的弄琴姑娘來了。”

    “何事?”

    “說是太孫妃腹痛難忍,想請您過去看看。”

    趙綿澤微微一愣,面色緊張的繃起,條件反射地直起身來,袍角一擺,就大步往外衝去。走了几步,大概他反應過來什麼,皺了皺眉,又回頭看她。

    “我去看看。”

    夏初七唇角微挑,似笑非笑。

    “我最喜歡與人方便,皇太孫不必介懷,自去便是。”

    在趙綿澤看來,這並非是需要與她交代的事情。隨口這麼一說,也只是為了尊重之意。結果被她一嗆,想到原本她才是他的欽定正妻,稍稍有些尷尬,別開了臉。

    “行,你歇著,我明日再來。”

    趙綿澤是擔心夏問秋的,離去時,腳步邁得極快極重。可夏初七不以為意,只是冷笑一聲,又躺了回去,緊緊閉上了雙眼。

    “老孫來了。”

    低沉的聲音,從頭上傳來。

    她眼開眼,只見甲一不知何時已站到了床前。

    吁了一口氣,她翻了個白眼。

    “甲老板你真是神出鬼沒?”

    “是啊,神出鬼沒。”

    他低低附合著,又補充了一句,“不如此,又怎看得見你裝神弄鬼?”

    夏初七揉了揉額頭。

    “好啊,你越發毒舌了。”

    “毒蛇?”甲一反問。

    “什麼毒蛇?”雙鬢斑白的孫正業拎著藥箱進來,聽得此話,嚇了一跳,也是忍不住發問。

    夏初七癟了癟嘴,並未解釋,而是看向甲一。

    “甲老板,門口待一會去?”

    知她是怕隔牆有耳,要說的話會被人聽去,甲一點點頭,並未多言,徑直去了。

    “七小姐,你這傷口,已是大好。”孫正業小心翼翼的嘆了一口氣,也與旁人一樣喚她“七小姐”,可言語間的落寞,卻無法掩藏,“依你的醫术,原本是不必要老朽來的。”

    夏初七回過神儿來,撩著他,淺淺一笑。

    “辛苦你了,怎麼也得做做樣子給人看嘛?”

    孫正業盯著她,滿是褶皺的老臉上,一陣悵惘。

    “老巧不苦,只是苦了你了。若爺還在,怎舍得你這般委曲求全?”

    “老孫!”夏初七打斷了他,彎了彎唇角,又是一陣輕笑,就像從來就沒有半點難過,“昨日之事不可追,過去的還提它干啥?如今我到了東宮,你也到了東宮,你好好做事便成,依你的醫术造詣,將來成為大晏首屈一指的名醫是一定的。”

    前几日,孫正業已正式調職東宮。

    眼下,他任東宮典藥局里的局丞,說起來也是升職了,這原本是喜事,就像她這樣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子,能得皇太孫的看重,也是喜事。但他就是笑不出來,看見她的笑,他咽了咽唾沫,壓低嗓子。

    “七小姐,你腹中胎儿已足兩月,再大一點,想瞞也是瞞不住的,此事一旦被人知曉,后果堪憂啊?你這是,到底做何打算?”

    看到老孫著急上火的樣子,夏初七揚了揚唇,掌心輕柔地撫在小腹上,想到里面足有兩月大的小十九是什麼樣子,心情很不錯。

    “車到山前必有路,未到山前急個啥?”

    “哎!”孫正業只剩嘆息。

    夏初七眉梢揚起,就像絲毫沒有考慮到凶險一般,瞥了老孫一眼,聲音飄飄蕩蕩的,似笑,又非笑。

    “我先前也是想躲,想逃,可他們不給我機會呀?我轉念又一想啊,怕什麼呢?胳膊肘儿擰不過大腿,好歹也得咬他几口肉。再不濟,大不了我娘倆下去陪他,也算一家三口團聚了,你說呢?”

    看著她的笑臉,孫正業心窩直發慌。

    “七小姐,你這是鋌而走險呀!”

    鼻翼里若有似無的“哼”了一聲,夏初七莞爾一笑,懶洋洋的擺了擺手,“老孫你無須擔心,我都想好了,不會連累你的。”

    孫正業抬頭,又搖頭,眼眶溫熱,“說什麼連不連累的?你肚子里是爺的血脈,即便老朽拼掉一家老小的性命不要了,也是要保全的。老朽只是擔心,七小姐你身陷虎狼之穴,太過凶險,做好離開的打算才是?”

    夏初七受不住老孫一把年紀了還在抹眼淚儿,眼眶一熱,唇角微抿,握在被子里的手,慢慢地攥緊,可臉上仍是帶著笑,反過來安撫了他一陣,終是提到了正事。

    “澤秋院那位,肚子几個月了?”

    孫正業知道她問的是太孫妃,默了一下,道:“快四個月了,不過看她的身子骨,卻未顯懷。七小姐,她的脈案,還有這几日到典藥局來揀藥的方子,老朽都帶來了。”

    老孫吸了吸鼻子,說著翻開了藥箱。

    這件事,是夏初七吩咐他做的。

    接過脈案和方子,夏初七看了看,微微眯眼,微勾的唇角露出一抹不經意露出的冷笑,卻眨眼即逝。

    “很好,老孫你最辛苦了。”

    孫正業剛出去,梅子就進來了。

    “七小姐,柔儀殿的虞姑姑來了。”

    看梅子目光閃躲,夏初七微微蹙眉。

    “說什麼了?”

    “說貢妃娘娘有請。”

    梅子低低的說完,夏初七的手心已然攥緊。想到貢妃,夏初七便想到了趙十九在回光返照樓的那些話。可貢妃找她做什麼?

    趙十九還在的時候,都不見她。如今他不在了,她卻找她去?

    目光微涼,她道,“沒有告訴她,我身子不適嗎?”

    梅子點頭,“我說了,可虞姑姑說,他們抬了輦轎來,無須你勞累。還說是貢妃這兩日身子不大好,想請你去瞧瞧病。”

    這句話說得隱瞞,可透露的信息卻多。

    一來讓她沒有稱病的借口。

    二來是點明了她的身份,貢妃已知情。

    貢妃生病,她若是不去,未免涼薄。

    可去了,大抵也沒什麼好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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