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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青青的悠然]惑國毒妃(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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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0 11:08:0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避無可避

    風奴瞬間為自己的猜測感到驚心,她臉色有些發白,指尖微微地扣在自己的另外一只手腕內側,疼痛的觸感讓她能保持住了鎮定,只僵硬地點點頭,卻不敢說話。

    太后老佛爺看著風奴的樣子,似笑非笑地道:“風奴丫頭,你如今可知道自己是個寶了,咱們杜家前途可都系于你身上了。”

    這般大的帽子,讓風奴瞬間一僵,立刻站了起來,跪下伏地叩頭,聲音都發抖:“奴婢惶恐。”

    太后朝著崔嬤嬤掩口而笑,伸手點著風奴:“你看看這丫頭,還是個小孩子,哀家不過拿她說笑,倒是把她嚇得夠嗆,真真是個膽儿小的。”

    崔嬤嬤見太后這麼笑著,卻見看得清清楚楚太后那雙威嚴冰冷的眼睛里一點子笑意都沒有,她一個激靈,便也立刻笑著道:“風奴原本就是家生子,從來又是個老實聽話的,老佛爺您一下子拿這麼大膽的架子壓給一個小小奴婢,莫說是她,就是老奴只怕都要嚇得心都跳出來了。”

    太后輕嗤了一聲:“哀家說的雖然是個笑話,但也不是個笑話,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道理,咱們這里站著喘氣儿的可都得想得清楚明白。”

    她說話之間,仿佛全忘了風奴還跪在地上發抖。

    崔嬤嬤和一干能留在內殿的全部都是太后從杜家帶出來的親信,這會子全部‘噗通’地跪了一地,皆齊齊道:“奴婢(奴才)們惶恐。”

    太后半闔了眸子,淡淡地道:“你們這是做什麼,哀家是個很苛刻的主子麼?”

    一干伺候長久的人都深知老佛爺性子喜怒莫測,。雷霆雨露皆有深意,此刻自然還是要做乖順模樣的,皆齊齊口稱‘不敢’。

    片刻之后,太后才擱下手里的茶盞,伸手在風奴的肩膀上點了點,示意她起來,又看向其他人:“都起來罷。”

    眾人見崔嬤嬤和風奴都起了身,方才敢陸續起來。

    太后看著一臉蒼白的風奴,微微一笑:“你這丫頭,是哀家看著長大的,雖然不是親孫女儿,也將你當孫女儿看,哀家相信你是明白人,所以才駁了燃燈師太讓雪奴去伺候國師的提議,而是讓你去,若是日后好好地為哀家生下一個咱們杜家‘救星’,哀家定要給你和你哥哥脫了奴籍,讓你們兄妹都有個大好前程,你父親也一定很欣慰。”

    這話看似溫柔慈和,但里面冰冷浸骨之意讓風奴只覺得心頭寒如墜入冰窟之中。

    這是赤裸裸的警告,若她乖乖聽話,那麼父兄平安,否則便是死無葬身之地。

    風奴到底算是在宮里長大,垂下眸子,恭恭敬敬地道:“是。”

    太后滿意地點點頭,含笑著看向崔嬤嬤:“說了那麼久,哀家都忘了,咱們風奴也算是出嫁了,你去本宮的梳妝台第三個抽屜里取那珠貝盒子里的南珠蝴蝶發簪權當是給這丫頭做個賀禮罷。”

    崔嬤嬤立刻點頭,笑道:“您還真是舍得呢,那上頭的鎏金點翠可是極為難得。”

    太后上下打量著風奴,懶懶地道:“哀家老了,這東西樣式時興,還是年輕的丫頭戴著好看些。”

    風奴立刻乖順地接話:“但是風奴看著老佛爺這麼多年,都不曾改變過分毫。”

    太后淡淡一笑,並不答話。

    ……

    風奴低著頭一路默默地跟著崔嬤嬤而行,崔嬤嬤忽然停了腳步,轉身看向她,柔聲道:“風奴,別怕,太后老佛爺一向賞罰分明,你只要守好本分就是了。”

    風奴手里緊緊地拽著那一只裝著珍珠的精致檀木盒子,忽然道:“嬤嬤,這孩子也不是我說能懷上就懷上的,若是懷不上,怎麼辦?”

    風奴的聲音有點低沉,崔嬤嬤看了看她沉郁的神色,輕嘆了一聲:“羅醫正那里已經配下了藥,一會我會讓人給你送到神殿去,你就日日服用罷,一同送去的應當還有真言宮的懷子藥,只是那東西多少邪門些,怕是虎狼之藥,你若是能不用就不用罷。”

    崔嬤嬤頓了頓:“總之,這一會,太后對你寄予了極大的希望,莫要讓她失望,你也爭氣些,讓你去伺候國師之前,羅醫正給你把脈,已經說了你底子好,是個好生養的,國師又是第一次近女儿身,痴迷于你也是自然的,你要好好把握機會,如今燃燈師太扶持雪奴,都虎視眈眈地盯著,可不要讓人搶了先機。”

    風奴袖子里的手緊緊地扣了扣發簪的盒子,點了點頭:“是。”

    崔嬤嬤見她柔順安穩,心中也是滿意,到底是自家出來的人,怎麼看都沉穩些。

    隨后,兩人便一前一后地准備出永寧宮,但是剛剛走到了永寧宮的門口,就迎頭撞上一隊穿著白色長紗兜衣捧著荷花的女子,打頭的正是燃燈師太,跟在她身后的亦正是雪奴。

    雪奴眼尖地看見風奴手里拽著一只精致的盒子,立刻就知道這是太后的賞賜,頓時臉色就陰沉了下去,忍不住就譏誚地出聲:“喲,這不是咱們神殿的第一神侍麼,怎麼,這回子不好好地伺候國師,倒是來老佛爺這里邀功領賞了麼?”

    風奴沒有說話,倒是董嬤嬤臉色瞬間陰沉了下去:“主子的事情也是你一個小小婢女能議論的麼?”

    董嬤嬤是太后身邊最得力的老人,一向在宮內都極有威嚴,就是六尚的女官掌見了她都恭恭敬敬的,甚至宮里的主子們也都對她極為客氣。

    雪奴也不過一會子嫉火上了頭,方才敢突然發難,見董嬤嬤出聲,她立刻不敢吶吶不再多言,只冷冷地拿眼去剜風奴。

    燃燈師太倒是單手撥著念珠,輕笑了一下:“董嬤嬤還是這麼威嚴,雪奴也不過是和風奴打個趣罷了,人往高處走,自己的姐妹有了好前程,小丫頭哪里有不開心的。”

    董嬤嬤和風奴都知道燃燈師太才是這件事里頭最關鍵的人,沒有她,風奴根本不能成事,董嬤嬤自然也要對燃燈師太客客氣氣地:“師太說的是。”

    燃燈師太冷眼看著她們,她似懶得再計較,唇角彎起一抹漫不經心的笑:“好了,也到了修午課的時候了,本宮主要先行一步。”

    “不敢打擾宮主清修,恭送燃燈宮主。”董嬤嬤立刻道,隨后風奴也恭敬地彎腰,雙手合十送燃燈師太一行人離開。

    燃燈師太經過風奴身邊的時候,卻忽然站住了腳步,轉身看著低頭的風奴,目光里閃過一絲疑惑:“你,抬起頭來。”

    風奴莫名的心中一緊,但還是乖巧地抬起頭,只是依舊垂著眸子:“師太。”

    燃燈師太銳利的目光在她臉上掃了一圈,眸光里的疑色越來越重,但似乎又不能肯定。

    風奴心中莫名的不安越來越濃,她迅速地瞥了一眼崔嬤嬤,投去求救的目光。

    崔嬤嬤也不知道燃燈師太為何要風奴停下來,還以為是要為難風奴,便自然而然地上來,笑道:“宮主,這是怎麼了,不認識風奴這孩子了麼?”

    燃燈師太看了眼崔嬤嬤,目光幽幽地在風奴的臉上和身上掃了一圈,意味深長地道:“不,就是太認得了。”說罷,她忽然轉身拂袖而去。

    燃燈師太一離開,風奴才松了一口氣,但是心中不安的蔭翳卻因為燃燈師太最后一眼,沒有褪去。

    “燃燈宮主這是怎麼了?”崔嬤嬤狐疑地看著風奴,風奴心中雖然不安,但亦是一臉茫然地搖搖頭。

    崔嬤嬤看不出什麼所以然來,只得將風奴送到門外,隨后道:“好罷,你先回去,一會子,就讓人送藥過去。”

    風奴點點頭,轉身離開。

    ……

    “宮主,您方才是看出什麼不對來了麼?”雪奴看著燃燈師太慢慢地在前面走,她心中還是忍耐不住好奇,尤其是那被看出來不對勁的人還是她的‘眼中釘肉刺’,便几步上去在燃燈師太身邊套話。

    燃燈師太慢看了眼雪奴,伸手慢慢地扯了扯自己手里的翡翠念珠,似笑非笑地道:“若是本宮主說那風奴,興許還是個未經人事的雛儿,你可信?”

    “什麼?”雪奴几乎瞬間就別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眸子,看向燃燈師太,神色忍不住激動起來:“這怎麼可能,您不是說了沒有人可以逃離靡音陣的麼?”

    燃燈師太,一邊走,一邊淡淡地道:“但是風奴的面相並沒有半分似有過情愛女字的媚態,那種無意識的媚態是尋常人根本發現不了的。”

    雪奴沉默了下去,杏核眼里,冰冷陰沉的幽光不斷地閃爍。

    如果此事是真的,那風奴的好日子就要到頭了!

    ……*……*……*……*……*……

    風奴有點神不守舍地回到神殿,月奴正領著人在院子里打掃,最近這些日子,神殿的某些關鍵地方的守衛全部都被控鶴監易容的鶴衛不動聲色地替換了下來,后殿更是除了風奴和月奴不允許別人靠近,所以風奴倒也不怕被人看出什麼來,見月奴朝她打招呼,她也只是隨意點點頭,就匆匆地往內殿去了。

    月奴見風奴的心事重重的模樣,不免微微顰眉,目送著風奴腳步有些虛浮地進了她自己的居處,她遲疑了片刻,吩咐低下人看好門,便轉身去了另外一處偏殿。

    ……

    月奴剛剛進門坐下,正是獨自發呆出神,便聽見門外響起了女孩儿稚秀溫軟的聲音:“風奴姐姐,聽說你回來了,花奴新做了玫瑰糖餅,給姐姐送些來。”

    風奴原始想拒絕,但是想起花奴嬌稚怯怯的面容,便嘆了一聲:“進來罷。”

    花奴聽見了回應,正高興地推門而入,卻在看見風奴的那一瞬間,面容閃過震驚之色:“姐姐,你這是怎麼了,怎麼哭了?”

    風奴一愣,伸手去撫上自己的臉頰,才發現臉上一片濡濕,竟已經是滿面的淚痕。

    她心中一驚,隨后立刻以袖掩了臉,隨意地擦了擦:“沒事……沒事,只是……只是眼里進了灰塵。”

    “燕子姐姐,可是太后老佛爺罰你什麼,或者說你什麼了,你不要擔心,老佛爺待你和我們都是不同的。”花奴一著急,就忍不住叫了風奴的小名,匆忙放下手里的托盤,蹲在風奴面前,拉著她的手安慰。

    她一直都覺得風奴是她們之中最沉穩自持的,最有主子像,就算以后不能當主子,也是個主子身邊的大管事姑姑,哪怕是受了委屈,風奴看起來也是極為沉靜,應對得當的,她從從來就沒有想過會看見風奴默默流淚的樣子。

    風奴看著花奴的小臉上滿是擔憂,她暗自呼了一口氣,努力平復下不安與惶惑的心情,伸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臉:“沒事儿,花奴,你且先回去歇著罷,姐姐真的只是眼睛不舒服。”

    有些事儿只能憋爛在心里,說出來反而連累無辜之人。

    花奴剛想說什麼,忽然聽見大門又再次被敲響。

    風奴心情本來就極差,只想獨自靜休一會,一次次地有人來打擾,她便不耐起來,冷聲道:“今日不見客,你們都下去。”

    “咚咚咚!”但是門外的人仿佛全沒有聽見一般,反而加大的力度地敲門。

    “十有八九是雪奴教出來這麼沒有規矩的奴才!”花奴的臉色也不好起來,她柳眉倒豎,起身就往門口走,她拉開門拴,打開門正打算教訓一頓門口不知道規矩的宮女或者太監,卻在開門看見站在門口之人的霎那,瞬間呆住了。

    “哪里來的小賤人……。”

    門口站著著那生了一張陰柔俊美面孔卻身形極為高大的‘小賤人’低頭面無表情地看了眼前矮了他兩個頭的小丫頭,轉臉對著身邊濃眉大眼的少年道:“白十七,把這個東西弄走。”

    白十七瞥了眼自家奉主面前的小‘東西’,微微遲疑:“弄去哪里?”

    一白不耐煩地道:“隨便。”

    白十七點點頭,他利落地突然地突然伸手一拽,就直接將花奴給整個儿地拖出來,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的瞬間,直接點了她的啞穴和麻穴,扛麻袋似滴將花奴拽上了肩膀,轉身几個利落就消失在了走廊盡頭。

    “你來做什麼!”風奴防備地站了起來,一臉警惕地看著走進房間的高大白衣男子。

    一白的身形高大,還有通身的氣勢逼人,風奴只覺得他站在自己的房間里,瞬間就讓她覺得原本寬敞的房間狹窄了不少。

    一白看著她,纖美修長的眉微微顰了起來:“你哭了,怎麼,老妖婆又干了什麼好事?”

    一白跟著百里初多年,只認得百里初這麼一個主子,自家主子討厭的人就是他討厭的人,自然不會去管對方到底是個什麼地位。

    風奴知道這會子自己眼睛必定還是紅腫的,她垂下眸子,冷淡地道:“與你什麼關系?”

    一白見風奴溫和秀麗的臉上冷冰冰的,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他便莫名其妙地不知道哪里就覺得心頭惱火,他冷笑一聲:“與本奉主自然是沒什麼關系,只是本奉主剛巧看見有只蠢鳥在演翻臉不認人的戲碼,前一刻抱著人哭得稀里嘩啦,還擠在沒關系的男人床上睡了好几個時辰,下一刻又一副睡了不認帳的德行,覺得很是稀奇。”

    “你說誰是蠢鳥,你才是蠢鳥,我什麼時候睡了你不認帳!”風奴瞬間火了,暫時忘了令自己難過的事,握著拳頭惱怒地瞪著一白。

    這個混賬東西整日里就拿那日她剛剛得知自己必須去‘伺候’國師,她從年少時候看見某些事情,就畏懼國師畏懼得不行,壓根恨不能離國師遠遠的,怎麼會願意去伺候國師,何況雪奴才被國師打了個半死,她更是覺得太后給的這條路是她的死路。

    就在她無比絕望之際,卻忽然遇上了面前這個男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昏了頭,還是太過絕望沒了心智,竟然忘了面前的男人是神殿的宿敵,更是輕薄過她,令她厭之入骨的宿敵,渾渾噩噩地就抱著他哭得不能自已,又被他帶回了控鶴監,被這個混蛋用了些手段哄出了她的心事,這個混蛋知道之后半刻鐘都沒有猶豫地上報了他的主子,才有了后來的‘李代桃僵’之計。

    就是這個‘李代桃僵’之計,讓她不得不再一次地陷入進退兩難的絕境。

    她已經因為一己之私,背叛了神殿,背叛了太后,一夕之間,效忠的信念和主子都徹底崩塌,她已經沒有退路,但偏生她的家人都還在杜家。

    這讓她猶如被架在火上炙烤,腹背煎熬。

    都是這個男人,讓她陷入了今日的絕境,如今他還敢來嘲笑她!

    風奴惡狠狠地看著一白,忍不住握緊了雙手,才能强忍住自己用刀子把他分屍的欲望。

    一白是什麼人,殺神里頭的殺神,自然對殺意無比的敏感,這會子見著風奴那雙愈發殺氣凌然的眼睛,他心中愈發的不爽,譏誚地彎起唇角:“那麼你現在是認賬你睡我了?”

    風奴一僵隨后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她瞬間緋紅了臉,閉了閉眼:“閉上你胡說八道的嘴。”

    一白冷笑:“本奉主說了,燕子就是蠢鳥。”

    “一……白!”風奴忍不住一拍桌子,從牙縫里擠出來兩個字。

    她真是討厭他的這個名字,再怎麼咬牙切齒地叫,都聽起來有一種親昵的古怪感!

    一白看著面前端麗的少女被他氣得跳腳,雙頰緋紅,他卻扯了扯唇角,似乎頗為愉悅,又似極為輕蔑地道:“別叫得那麼親密,你不是和我沒關系麼,又或者,你還在惱火本奉主那時候在地牢里把你扒光了洗澡沒負責的事儿嗎,本奉主看過的女人多了,若不是為了和雙白打賭,對你那小身板子一點興趣都沒有,又怎麼會刻意輕薄你。”

    風奴忍無可忍地直接拿了桌上的茶杯朝著他狠狠砸去:“混蛋,你要是來羞辱我的,你的目的達到了,滾出去!”

    一白微微一偏開臉,手腕利落地一轉,輕易地接住了她扔過來的茶杯,看著她腥紅的眸子,蒼白如紙的臉色,和微微顫抖的肩頭,心頭卻莫名地一軟,口氣略緩,只冷淡地道:“是殿下要見你,收拾一下,跟我來。”

    風奴一怔,隨后微微一顫,還是閉了閉眼,片刻之后才道:“知道了。”

    一白看著她仿佛忽然間孱弱下去的氣勢,便又加了一句:“不必擔心,既然你已經為明光殿做事,有些事情,殿下自會處理好的。”

    風奴只是疲憊地擺擺手:“你先出去罷。”

    一白看了她一眼,神色有些莫測,隨后轉身離開,同時將門關上。

    ……*……*……*……

    “就這些麼?”長長的暗金紅鮫珠紗帳之后,修長的人影優雅地半靠在華美的軟榻之上,幽涼的聲音在幔帳之后響起。

    “回殿下,這就是太后老佛爺交奴婢的事情,奴婢不敢有所隱瞞。”風奴垂手跪在紗帳外,恭恭敬敬地道,不敢多看那幔帳之后的人。

    幔帳后的人淡淡地道:“嗯,你去罷,若有什麼你覺得不對的事儿,讓人通知一白就是了。”

    風奴遲疑了片刻,還是咬牙道:“回殿下,奴婢還有一事要稟報,今日太后讓人羅醫正來給奴婢把脈,還有今日燃燈師太表現也有些奇怪。”

    幔帳后的人看了眼一邊的雙白,雙白點點頭,走出幔帳來,將手里的一只巴掌大的銀雕蓮花嵌貝母的小盒子遞給她:“不管是永寧宮還是真言宮的藥,你都不必動,先交給我們的人就是了,這盒子里是清守宮,可去了你身上的守宮砂,若不是有人强行驗身是不會發現你仍舊是處子之身的。”

    風奴接下盒子的時候,面色一陣緋紅一陣蒼白,手顫得厲害:“是。”

    在一群男子面前言及這般女儿的私密事情,只讓她覺得充滿了羞澀和屈辱感。

    雙白似看出來她的心情,抬手扶起她,溫然一笑:“風奴,不管你今日站在誰那方,選擇和背叛永遠是非常痛苦之事,但是比選擇更痛苦的事卻是——猶豫不決,身在曹營心在漢,終歸會害人害己。”

    風奴一顫,隨后點了點頭,轉身逃也似地離開。

    一白看著她的背影,眸光微閃。

    雙白見著一白的眸色,他危險地眯起眸子:“一白,你不會是真的看上那個丫頭了罷,那是杜家的人,還是神殿的人。”

    一白轉過眼,冷冷地看了眼雙白:“你小子,最近可是欲求不滿了,管天管地,管到別人床上去了,老子就是真的想上她,關杜家和神殿一個銅板的事儿?”

    雙白臉色瞬間一冷,忍不住腐朽斥道:“殿下面前,你也言止不知所謂麼,粗鄙!”

    他每次看見雙白這個家伙,都忍不住想,這個家伙到底是為什麼會長了一張那樣美公子的臉,分明就是個軍營里抗大刀,從不曾受教的大頭兵才是!

    一白這才想起自己在哪,頓時收斂了下來,有些不安到底看向華美的鮫珠紗幔帳內,卻忽然聽得幔帳內的人輕笑了起來,聲音幽涼如水:“呵,一白說的沒錯,就算他看上了那丫頭,想要只管要了就是,沒什麼不行的,我控鶴監里全是一等一的美人,配一個阿澤身邊品貌尋常的丫頭,有何不可。”

    雙白一愣,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殿下?”

    幔帳后的人,慢條斯理地道:“燃燈那妖尼怕是察覺了什麼,風奴還是完璧之身的事,遲早有一日會暴露于人前。”

    雙白顰眉:“一切都如殿下早前推斷的那般,燃燈那妖尼果然和太后勾結在一起,欲行不軌之,咱們要怎麼做?”

    幔帳后的人,仿佛漫不經心地道:“本宮的祖母想讓人懷上阿澤的種,那就讓她等著,父皇的身子越來越不好,本宮還真是想看看祖母從狂喜到絕望的樣子,一定很有趣,至于風奴那里,一白若是喜歡,只管要了她就是,若是不喜歡,那就留著,如果有那一天,想必又是好戲,呵呵……。”

    幔帳后傳來的男子幽涼而悅耳,仿佛頗為愉悅,只是愉悅得讓人覺得陰幽莫名,似冥河上吹來的一陣令人悚然的寒風。

    令在殿內伺候的人齊齊打了個寒戰。

    殿下的心思,從來就讓人摸不著頭緒,更不按牌理出牌,只是但凡殿下說有好戲,必定會有人被他擺上戲台,如提線木偶一般在台上或者痛不欲生,或者血流成河。

    殿下只喜這台上唱戲的人——唱、念、做、打都‘熱熱鬧鬧’。

    雙白遲疑了片刻,又繼續問:“殿下,秋大人那里,您已經三日沒有去見她了,她也三日不曾踏出后殿一步。”

    幔帳后的人影搖了搖他手上華美的黑色孔雀翎羽扇,似笑非笑地道:“哦。”

    雙白、一白等人又等了半天,才明白自家主子的回答,竟真的只有一個——‘哦’。

    ……*……*……

    “四少,您怎麼又起那麼早?”寧春看了看窗外蒙蒙亮的天色,忍不住打了哈欠,捧著只裝滿水的雕荷花鯉魚包金銅盆擱在床邊的架子上。

    秋葉白調息完畢,正披了衣衫從床上下來,淡淡地道:“早起最合適晨練調息,春儿,你要是還困,便去休息罷。”

    說罷,她便走到盆子邊上,洗漱起來。

    寧春看著秋葉白清瘦的背影,忍不住心中暗自嘆了一聲,四少最喜歡的便是睡懶覺,這習慣還是跟著老仙學的,什麼時候又喜歡早起晨練了?

    但是她是知道四少這几日心情不佳,越發的沉默寡言,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或是望著天邊若有所思的樣子,心情沉郁。

    她不是寧秋那樣機敏的人,能和四少談心聊事儿,只能用自己的所長的醫术照料四少,但是四少這回明顯是心病,這讓她很無奈也很無力。

    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寧春轉過頭去開門:“月奴今日送早點來的倒是挺早的。”

    但是當寧春才打開門,卻忽又猛地關上門。

    秋葉白有些奇怪地看著她:“你這是怎麼了?”

    寧春有些緊張,又欲言又止了半天,但話還沒出口,就聽見外頭傳來男子溫和清透的聲音:“小白施主,貧僧給你送早點來了,你可在殿內?”

    秋葉白聞言,臉色一白,手上的毛巾瞬間掉進了臉盆里頭。

    寧春立刻道:“主子,我馬上去打發那個人離開可好?”

    秋葉白遲疑了片刻沒有說話,而門外又響起了男子的聲音:“小白施主,你可在里面?”

    秋葉白閉了閉眼:“讓他進來罷。”

    有些人,不是妳不見便會消失,有些事兒,不是妳躲著,便不需要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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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誰是誰的魔 上

    寧春看著秋葉白轉身走到桌子邊坐下,她暗自嘆了一聲,隨后轉身去開門。

    房門一開,門口站著的白衣銀發的和尚提著碩大的食盒,見她開門,他便露出淺淺溫潤的笑意:“多謝寧春施主。”

    寧春看見他銀眸溫柔,精致唇角邊的那笑容,似一陣溫涼清風從水面上吹拂而來,帶著淡淡的荷香和古寺寧沉的煙火氣息,原本到了嘴邊想要叱罵或者諷刺的話語,硬生生地就吐不出來。

    她冷冷地看了他片刻,退開:“進來罷。”

    元澤點點頭,提著食盒進了房間,一進門,一抬眼,他就見著秋葉白靜靜地坐在桌子前,眸光冷淡地看著他。

    他身形頓了蹲頓,慢慢走了過去,將手里的食盒放在她的桌子上,隨后將食盒打開,從里面拿出早點擱在桌上:“今早月奴做的楓糖卷子,用的是西洋進貢的楓糖,貧僧記得你很喜歡海鮮粥,月奴說前几日西海六省總督新上供了最頂尖儿的海味,宮里分了些到咱們神殿,這一份瑤柱干貝粥,昨夜寅時就用小火熬上,把碧玉米熬得稠稠的……還有……。”

    看著元澤一份份地從碩大的食盒里將各色精致的點心擺滿了台面,秋葉白的目光在上面掠了一遍,忽然淡淡地道:“我的胃口沒有那麼大。”

    剛剛將所有東西擺滿了一桌子的元澤手上一僵,他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食盒:“那個……貧僧一時間忘了。”

    忘了不是所有人都擁有和他一樣的食量。

    說著,他又立刻伸手去收拾那些過多的食碟,但是滿桌子的東西,大部分都是早前他和秋葉白在一起的時候,她所提到過喜歡的某些口味的點心,這令元澤一時間還不知道到底要收哪些。

    他看向秋葉白,有些遲疑地道:“小白施主,不若你先揀選几樣罷?”

    秋葉白神色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為什麼?”

    元澤見她眸光直直地投過來,有些窘迫地道:“貧僧亦不知小白是施主今日想用些什麼,所以還是小白施主揀選些合胃口的。”

    她搖搖頭:“我是問你今日為何如此殷勤,能說上這麼多話。”

    平日里,元澤為人是個話少的,做事也是個安靜的,木訥單純的性子哪里會去這般殷勤地討好人。

    元澤被她問得一怔,沉默了片刻,隨后才道:“因為貧僧覺得小白施主心中皆是煩擾之情,也許見到貧僧會更讓你不悅,月奴說了,要對……要對人殷勤些,方才能讓人看到心中誠意。”

    “心中誠意?”秋葉白看著他,挑眉:“你希望我看到你什麼誠意?”

    元澤沉默了下去,原本就有些蒼白的面容此刻泛出一點子紅來,卻只是站著並不說話。

    倒是一邊伺候著的寧春上前一步道:“四少,寧春先到外頭去看看昨日的衣衫干了沒有。”

    秋葉白沉吟了一會,點點頭,示意她可以離開了。

    寧春離開之后,秋葉白才看著元澤:“坐吧,不必收了,你也還沒有用早膳罷。”

    元澤看了看那些點心,隨后搖搖頭:“貧僧不餓。”

    秋葉白忽然那抬頭向他看了過去,微微眯起眸子:“是麼?”

    他剛說完,一陣‘咕嚕’聲立刻響了起來,空氣里一片寂靜中,顯得異常響亮。

    元澤白淨如玉一般的面容上瞬間翻起紅云,僵在那里。

    秋葉白看著他那尷尬的樣子,瞬間便忍不出,輕笑出聲:“哦,是麼,出家人不打誑語。”

    “貧僧……貧僧……。”元澤猶豫了好一會,方才老老實實地點頭:“貧僧……貧僧今日起來准備點心,便忘了要用早膳的事儿,彼時確實並不覺得腹中飢餓,也就是此時也不知為何,便忽然感覺腹中飢餓起來了。”

    秋葉白方才那麼一笑,空氣里尷尬的氣氛似乎瞬間被打破了,她一抬手,淡然道:“既然覺得餓了,便一起用膳罷。”

    元澤點點頭,坐了下來,隨意到取了一碟子點心用:“多謝小白施主。”

    秋葉白用勺子慢慢地撥動著碗里晶瑩剔透的粥,忽然道:“見你這般實誠和謙遜客氣,方才覺得你是元澤,先前見你說不餓,我還懷疑此時與我說話的是百里初。”

    只有元澤這般害羞單純的人,才會在發生了那樣親密的事情之后,還會這般客客氣氣,甚至有點怯意生生的不自在,雖然他的客氣,讓她著實覺得有些朧應。

    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和曾經有肌膚之親的人,說話還會這般的謹慎客氣。

    元澤聞言,手里的筷子一抖,筷子里里夾著的一塊點心瞬間掉在了桌面上,他看著她,有些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語:“原來你真的告訴白了……還以為是我在做夢……不過也難怪……那樣的情形……白會知道也是理所當然的罷……可是……。”

    秋葉白看著元澤在那里喃喃自語,說著些似是非是的話語,竟仿佛在同另外一個人對話一般,她眼底閃過一絲異樣的冷色:“你在和誰說話?”

    元澤身形一頓,仿佛才回過神,他看著秋葉白,一向純澈寧靜的無雙容顏之上瞬間閃過近乎復雜的神色,好一會,才道:“貧僧在和自己說話。”

    “和自己說話,你是說百里初麼?”秋葉白低頭喝了一口瑤柱粥,神色看不出什麼異常。

    元澤點點頭,輕嘆了一聲:“看來,他真的是讓你知道了這件事,貧僧還在想他到底想要瞞到什麼時候。”

    秋葉白輕嗤,眉目間閃過一絲陰冷和復雜,她譏誚地道:“那天的情形之下,想要不知道只怕不容易。”

    元澤臉上的表情又是一僵,最終一咬牙道:“那夜……那夜……貧僧……貧僧……沒辦法控制自己……讓阿初傷了小白施主……你……你……。”

    秋葉白看著元澤說話越發地詞不達意,蒼白的臉上倒是越來越緋紅,她嘆了一聲,也沒了用膳的心思,只道:“你是不是想說,你並不知道百里初到底在做什麼,或者說他出現的時候,你便被壓制住了。”

    她雖然想過千百次,自己看見元澤或者看見百里初的時候,應該是個什麼樣子的反應,憤怒,怨恨,怒斥,譏諷,冷漠……就是沒有想到自己會是——這般無奈。

    是的,無奈,她看著元澤比她還要緊張,還要窘迫,臉色有時候看起來甚至有些虛弱,仿佛那夜又驚又嚇,被耍弄了個透徹的人是他一般,她心中的那些復雜的、翻騰的、陰翳的情緒卻都沒有辦法化為怒氣。

    如果這是百里初的陰謀或者手段,那麼她必須說他很成功。

    “准確的說,貧僧……是睡著了。”元澤几乎是極為無奈又窘迫地說出了這句話。

    “睡著了?”秋葉白顰眉,沉吟道:“你是說百里初出現之后,你就几乎沒有了意識,仿佛睡著了一般?”

    雙重人格,她了解的不多,只是前生方無意在某些書上看到提過几句,仿佛有兩具靈魂占據了一具身体,而且性格反差會極大,在其中一面靈魂出現的時候,另外一面的靈魂就會被壓制,沒法控制身体按照自己的腦中的想法或者指令去完成一些事情,或者有些就像元澤說的這種——沉睡,全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元澤點點頭:“是。”

    秋葉白看著自己面前的青花小瓷碗,片刻之后,她忽然將手里的小瓷碗遞給元澤,斟酌了一下用詞:“你……你們是從小就被這樣麼?”

    她想了想,與其等著百里初醒來,她和百里初之間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倒是不如趁著元澤在的時候,將一切事情都打探清楚,畢竟這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百里初几乎將她所有的秘密都掌握在了手心,她卻几乎對他的過去一無所知,才會淪入那樣被動的境地。

    而這些屬于他們倆的秘密,除了百里初之外,就是元澤才會知道。

    百里初是行止莫測,心思難測的鬼魅,想要從他嘴里套出實話,全看他的心情,但是元澤則不同,除了‘吃’以外,他不打誑語。

    元澤見她遞過來的小瓷碗里還有半碗粥,有些驚訝地看著秋葉白,隨后一笑,接過來,優雅地吃了起來。

    “也算不得,貧僧很小的時候,是在山里一座寺廟長大的,那個時候,似乎只有貧僧一個人,后來進入真言宮之后,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貧僧就發現了阿澤。”

    秋葉白聞言,點點頭,心中也不知道是欣慰還是失落,看來,阿澤才是原本的初始性格,她忽然想起百里初曾經說過的那個——‘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的故事。

    “你從小就是寄住在秋山里的寺廟麼?”她試探著加了一些定語,探尋著問。

    元澤不疑有他,一邊用粥,一邊微微一笑:“沒錯,秋山那里的日子清苦些,但是倒也平安和樂,師兄和師傅對貧僧都極好,貧僧記得主持師都還曾說貧僧年紀雖小,但對佛法的悟性和慧根比許多師兄弟都高,若是日后他圓寂歸西,便讓貧僧接任主持,遍游天下,以身正道,傳經渡人。”

    他頓了頓,復又淡淡地道:“不過,所有一切都是如夢幻泡影,也許貧僧從來並無什麼慧根,所以即使今日身居廟堂高位,宗師之位,卻覺得對我佛之領悟尚且不如當年六歲的自己。”

    “是麼?”秋葉白看著元澤,這時候的他,所有的木訥窘迫不安都消失,周身氣息平靜而疏冷,看起來莫名地有一種看透世事的冷漠出塵。

    讓她想起那日在小洲之中‘超度世人’的元澤。

   “是的,否則也不會在那夜意亂情迷,心魔難抑。”元澤看著她,眸光幽幽而迷離。

   “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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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0 11:08:2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誰是誰的魔 中

    “心魔……。”

    秋葉白看著他幽幽迷迷的眼神,几乎在那一瞬間,那種相似感、熟悉感,讓人戰栗的感覺几乎讓她無法控制地差點操起手上的茶盞狠狠砸了過去。

    但是元澤眼里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忽然想起那夜痴纏,她眸光里閃過陰翳,忽然輕笑了起來:“是啊,心魔,心魔,是我自己蠢了,才讓人有可乘之機,拿捏了我的心魔,將我玩弄于鼓掌之間,卻以為自己是救世主,孰料原來,自己不過是自作聰明。”

    元澤一驚,他有些擔憂地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只覺得也許說什麼便錯什麼。

    兩人之間陷入一片壓抑的沉寂之中。

    直到秋葉白重新拿起了手里的碗,一勺勺慢慢地將那些冷掉的粥慢慢地送進口里,慢慢地道:“元澤,你不必多想,那日我就說過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是我壞了你國師活佛的修行,是我的心魔,與你無關,佛祖會原諒他的弟子,只要你足夠虔誠。”

    她頓了頓,復又道:“當然,我相信你是足夠虔誠,酒肉穿腸過,佛主心中留的事儿,你也不是第一次了,再破戒一次,自然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秋葉白雖然語氣淡淡,只是里頭的譏誚和疏離之意,讓元澤頓時心中莫名地狠狠一抽,隱隱作痛。

    他的不善言辭,是因為他自幼一向對人的善意和惡意極為敏感,偏生周圍這樣的人太多,所以他一向不願與那些偽善面孔下的丑陋心思打交道,寧願獨自一人誦佛念經,與木石為伴。

    而她一向對他算不得聞言軟語,待他卻自與尋常人不同,而如今,這份不同仿佛就要從此消彌于無形,短短三日,彼此間仿佛卻划了深深溝壑,無法度過一般。

    元澤忍不住無意識地就將那夜之中親密之時喚出來的稱呼再次說出來口:“白……。”

    元澤原本聲音就極為悅耳溫涼,這般黯然神傷,似秋涼的風掠過人的心頭軟處,秋葉白手上一頓,淡淡地道:“你還是叫我小白施主罷,那夜的事,元澤,且忘了就是。”

    元澤聽她喚自己全名,不肯再喚自己‘阿澤’,只覺得自己心頭一片莫名的焦灼,這種焦灼是他從來不曾体會過的情緒,那種若是不說些什麼,從此對方便會消失,但是張嘴又不知當如何挽留的茫然與挫敗讓他只能下意識地拉住她的衣袖。

    “小白施主……。”

    秋葉白看著他拉住自己衣袖,微微顰眉,轉了個話題:“我想知道,你到底知道不知道百里初到底子在做些什麼事情?”

    這個問題在她心中盤桓已久,讓她輾轉難眠。

    元澤見她沒有甩開自己,心中微微地松了一口氣,聽著她問,猶豫了片刻,還是無奈地搖搖頭:“阿初性子要强些,他覺得貧僧是個沒用的,若是他再不能做得主,只怕死無葬身之地。”

    “這是他的話罷。”秋葉白淡淡地道,這樣的口吻一聽就是百里初的,

    “嗯,貧僧並不知道阿初具体什麼時候存在的,大約還是在真言宮……。”他頓了頓,神色有些悠遠迷離:“大約還是真言宮授香的時候,那時候貧僧尚且年幼,而每一次貧僧從夢中醒來,都會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時辰似乎過得極快,而身上也不知道為何總全是血污,很久以后,才知道原來阿初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出現了,但是阿初卻仿佛知道貧僧的存在許久了。”

    秋葉白心中微微一松,若是元澤完全知道百里初在做什麼,自己便真是這世上最自以為聰明,實際上最可笑的蠢人。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元澤雖然木訥,但是某些方面還是頗為警惕的,她也察覺了他對人心的善惡似有一種本能的感知能力。

    那麼當初,她明明是懷著別的目的接近他,他又為何願意跟著她走?

    “也就是說,你根本不知道百里初占據身体的時候,他做過什麼?”秋葉白淡淡地開口,她很想知道如今的元澤,是不是真的一如既往,是她看見的那個樣子。

    元澤搖搖頭,看著她的眼睛,輕聲道:“不,貧僧雖然懵懂些,卻也並不完全不知他做過什麼,至少貧僧知道你是阿初在意的人,而且知道他從來沒有那麼在意過的人,以至于他需要我來接近你,才能避免你對他過分的防備。”

    元澤仿佛陷入自己的思緒里頭,有些迷惑地看著秋葉白:“貧僧甚至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那麼在意你,那種感覺,只是知道阿初覺得很暖……很溫暖,只是抱著你,就會感覺很舒服,以至于貧僧都能感覺到那種愉悅和溫暖。”

    秋葉白聞言,怔然了好一會——溫暖?

    她看著他精致無雙的面容,仿佛能透過那純粹美麗的銀灰色眸里頭看見另外一個莫測冰冷而强悍的靈魂。

    秋葉白眸里閃過一絲復雜,她似乎曾經在和他交手的時候,聽到過他曾經提到過。

    溫暖?

    只怕是他喜歡喝暖的血罷?

    她忍不住輕嗤了一聲,隨后忽然輕咳了几聲,別開臉。

    元澤一愣,回過神來,方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的時候,自己竟然不自覺地伸手去觸碰秋葉白的發鬢。

    他感覺到指尖下細膩柔滑的觸感,那種熟悉而陌生的感覺令他立刻想起了那個靡麗的夜,她柔軟的腰肢,細膩的肌膚,修長的雙腿,還有……那特殊的迷人的柔軟芬芳。

    他瞬間一僵,趕緊收了手,抓住自己手腕上的念珠,面色緋紅:“……對不住……貧僧……。”

    秋葉白亦在他幽涼的指尖觸碰上自己的臉頰的那一刻,想起了那一夜的荒唐與迷亂,他的純淨的眉眼之間燃燒著緋色的情慾時,美艷驚人,似遍染了人間春色。

    她垂下眸子,轉頭拿起一邊的茶杯,將杯子里的涼水一飲而盡。

    元澤忽然遲疑道:“貧僧有一事相問,不知小白施主可否為貧僧解答。”

    秋葉白見他樣子有些古怪,便淡淡地道:“若是我能答,自然會為你解答。”

    元澤點點頭,又猶豫好半晌,指尖輕輕地摸索了一會手中描繪著碧竹的小杯,方才道:“小白施主……你……你真的是女儿家麼?”

    秋葉白手里的杯子‘哐當’一聲掉在了桌子上,她面無表情地看了他半晌。

    “你是打算羞辱我麼?”

    元澤聞言,立刻搖頭,急道:“不,不是的,只是……只是那日貧僧神志不清……眼中只得小白施主的樣子,所以……。”

    “所以,你不知道我是不是女儿身?”秋葉白冷笑:“別告訴我,你竟然真連這件事儿不知道?”

    雖然看著元澤的表情,她簡直不敢信息,這個呆和尚仿佛真的並不明了這個百里初早已經知道的事實。

    這分裂得也太徹底了些,百里初知道的事,他未必知道,他知道的事儿,百里初卻清清楚楚的,她簡直要以為百里初才是原本真正的元澤。

    “不,貧僧那日雖然迷迷糊糊的,但是知道小白施主你是女儿身,只是事后總覺得有些疑心自己是在做夢,一直都……。”元澤緋紅著面容低聲道,聲音越來越低。

    秋葉白簡直不知道應該說什麼,難怪那日他看見她的身子時,竟然一點沒有驚訝的樣子,事后她無數次疑心他其實早已經知道了什麼。

    原來不過是他后知后覺!

    秋葉白拿杯子輕品了一口茶,看著他有些手足無措,全無平日里的散漫寧和,她心中涌起一種古怪而微妙的情緒。

    元澤的銀灰色的眸子里雖有一絲不確定的不安,但是卻如此的坦蕩無偽。

    秋葉白譏誚地挑眉:“所以呢,你就幫著他接近我?”

    元澤點點頭:“是,貧僧也很好奇,能讓阿初那麼在意的到底是什麼樣子的一個人。”

    秋葉白看著他,輕嗤了一聲:“你倒是實誠。”

    元澤看著她,眸光溫潤淡然:“貧僧說了自己不打誑語,更何況那個人是你——小白施主。”

    秋葉白看著他,原本仿佛已經沉靜了三日,略平淡下來的心湖,卻似忽然再起了漣漪。

    她垂下了眸子,淡淡地道:“那麼現在呢,你覺得我是什麼人?”

    元澤看著她,愣了愣,隨后道:“小白施主是……。”

    他遲疑了片刻,卻似不知道要如何表達,片刻之后,他才認真地開口:“是我想要珍惜的人。”

    這一次,元澤用的是我,而不是貧僧。

    窗外忽來一陣深秋涼風,吹起他白色的長發,日光下,他眸光純澈,溫柔而虔誠,仿佛他眼中的她才是他修的佛。

    秋葉白看著他,心中百味雜陳,卻忽然微微挑眉,冷冷地道:“哦,是麼,如果百里初哪天想要吸干了我的血,或者殺了我呢,你要怎麼辦?”

    元澤幾乎是想也不想地立刻回答:“不可能。”

  秋葉白冷笑起來:“呵,你根本壓制不住百里初,你也不是他,憑什麼說不可能。”

  元澤一怔,隨後搖搖頭:“小白施主,貧僧知道妳心中有怨,只是貧僧雖然沒法子控制阿初,但是貧僧卻能感知他的心情。”

    秋葉白閉了閉眼,元澤不斷地提到百里初,這三個字讓她心中莫名地升起一種壓抑不住的煩躁之感,她陡然起身一拂袖打斷他:“夠了,元澤,你不用再辯解了,你若還當我是朋友,你只需要做到一件事就夠了。”

    元澤一楞,隨后點點頭:“小白施主,你說就是了。”

    秋葉白轉頭,看著他,冷冷地道:“讓百里初離我遠點,我不想再看見他,你若是真的‘珍惜’我,至于你我之間,權當點頭之交即可,擾了你的清修之事,全當我對不住你,只是既然元澤你已是出家人,還是真正地早日了斷這凡塵羈絆才是,自度渡人。”

    既然事已至此,百里初也好,元澤也好,她都不想再和他們有半分糾葛,最好便是不想見,不想見不相念,無掛無礙,方才是了斷這一段荒誕而充滿了算計的孽緣。

    元澤聞言,臉色微微地發白,見秋葉白背對著自己,背影冰冷而疏遠,他銀色的眸子里閃過一絲黯然傷色,隨后他還是慢慢地起了身,提著食盒向門外走去。

    臨出門前,他頓了頓,復又雙手合十,垂眸輕聲道:“阿彌陀佛,小白施主,貧僧不求你能原諒我貧僧與阿初,貧僧願為阿初承擔一切罪責,只是貧僧想在這宮中生存,從來都非易事,阿初才是那個能幫助小白施主一臂之力的人。待到小白施主妳遠離這是非塵埃,珍重安好,貧僧必傾盡一切,亦永不讓阿初再出現在施主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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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0 11:08:4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誰是誰的心魔

    ……*……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秋大人,您最好快點儿,太后老佛爺可沒有那麼多時辰等人。”內監尖利的嗓音從門外傳來,連同一陣涼風梭然吹入,秋葉白身形一頓,方才回過神來,看了眼窗外的陰云密布的天空。

    不過是半個月之后,霜降之后,溫度迅速地降了下來。

    “是,公公久等。”秋葉白淡淡地道,隨后簡單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又看了眼幫自己整理衣擺的寧春。

    寧春點點頭,同時將一件黑錦披風為秋葉白披上:“都好了,天氣涼,宮開闊,風大,四少還是要加一件披風。”

    秋葉白看著寧春微微一笑:“好。”

    隨后,她轉身向門外走去,那中內監領著兩個小太監看著秋葉白走出來,臉色雖然還是略顯蒼白,一身簡單的皂色的直綴,沒有半分紋路繡飾,只腰上一枚簡單的銅錢壓袍綴子,卻反而更映襯得她修眉秀目,秀逸非常,如素淨美玉,玉樹臨風。

    那內監眼底閃過一絲嫉色,陰陽怪氣地冷笑了一聲:“喲,秋大人在宮里還能帶著自己的通房丫頭,這份‘榮寵’倒是獨一份的,都說國師和秋大人在宮外是莫逆之交,看來果真如此。”

    這話里有話的譏諷,于秋葉白而言不過是耳畔風罷了,她只一邊走,一遍遍淡淡一笑:“還是要多謝老佛爺,這后宮之事還是全憑她老人家做主。”

    那中內監原本還想再譏諷秋葉白几句,但是他終歸在宮里呆久了,一聽這話,自己答老佛爺管不了神殿的事儿,就是讓老佛爺沒臉,若是說老佛爺能管著神殿的事儿,這宮里誰不知道老佛爺都未必能請得動國師,哪次祈福求占卜,不是親自上門?

    這人不過一句話,卻讓他頓時被噎住了,只能暗自惱恨地瞪著秋葉白的后背。

    秋葉白卻仿佛全無所覺一般,款步而行。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著她方才那一句話的‘威力’,讓那中內監吃了個憋,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除了一開始中內監的譏諷,一路上倒也沒有別的為難之舉。

    秋葉白出神殿的時候,便正巧撞見月奴站在一扇拱門邊,見她看過來,月奴神色古怪地點點頭,隨后捧著一件披風匆匆地轉過一扇拱門,消失在門后。

    秋葉白眸中余光正巧瞥見月奴手上那披風上繡著的精致梵文做邊角點綴,她心中忽然一頓,眸光有些幽沉下去。

    若是她沒有猜測錯,在神殿之中只有一個人才能穿繡如此精致的梵文的披風,那就是——元澤,方才他在那門邊麼?

    是見到她,他才離開的罷.

    自從半個月前的那一日,他在她身后雙手合十深深一揖,說了那句話之后,再也未曾在她的面前出現過。

    偌大的神殿,元澤便仿佛從此消失了一般,或者說是在她的目光所及之處消失。

    她心中情緒有些復雜,許多微妙的情緒,仿佛心湖中滋生的幽幽水草,糾糾纏纏,斬不斷理還亂。

    她知道自己這是心魔既難消,便也只能盡力讓自己靜心。

    只是,看著這天色一日涼過一日,她忽然無比地懷念當年的時,在草原上策馬飛馳,臥看秋雁南飛的灑脫日子。

    她心中亦陡然生出一些戚然和惆悵來,也不知那日做出踏入這逐鹿圈,到底是對是錯。

    “太后老佛爺方才起來,請大人跟著奴婢來罷了。”一道客氣沉穩的女音在她面前響起,讓她的思緒瞬間被拉了回來,原來竟已經在不知不覺之中走到了永寧宮。

    秋葉白看著面前的典儀女官,拱手,點頭一笑:“草民已經被褫奪了官職,何敢稱大人,有勞女官帶路了。”

    不過不管如何,她從來不是會沉湎于過去和懷念曾經的人,既然已經做了決定,勝也好,敗也好,都是她的,不是別人的,自絕不回頭,亦沒有回頭的余地,那就一路殺出個康庄大道來好了。

    那女官見面前年輕人一笑,不卑不亢,容色極佳,而舉手投足間氣質更似清風推碧葉,明月照清泉,風雅無雙,眼中閃過一絲驚艷和贊賞,她點點頭,卻並沒有改口:“本官聽聞秋大人之名已久,今日能得見,也算是有幸。”

    秋葉白見這女官不過三十左右的年紀,容長的臉,頭上戴著一頂細銀紗網芍藥冠,耳上墜著水綠的兩枚墜子,一身秋香色的女官常服,規規矩矩,並不華美。雖然算不上容貌上品,但是一身書卷氣息,並著舉手投足之間沉穩而不失大方,想來是在宮中也呆了不少日子的,卻不想說話還能這般直接,而且讓人感受到她的真心實意,而非虛情假意。

    不想太后的身邊,除了那些諂媚虛偽奸詐卑鄙之輩,竟然還能有這般標志人物。

    她便不禁對這女官多投了几分矚目,微笑道:“不知大人怎麼稱呼?”

    一邊的中內監立刻道:“這是甯女典史長。”

    天極帝國女子得以在朝為官,但尋常只能在翰林院的女典殿中任編修或者校撰,而最高的女官則為五品的女典史長,這位女官長還能自由出入宮禁和朝廷,通常由宮中飽讀詩書的六尚或者貴族人家寡居而身份高貴的女子擔任。

    秋葉白是知道本任女典史出身世家,自幼便有神童、才女之名,名震京華,只是早年喪夫,便從此不肯再嫁,只沉迷于詩文書典之中,入了

    于詩文書典之中,入了這女典殿中,從編修開始做起,又無意中修寫六庫女典,得太后大贊,從此在宮里、朝內都是一路青云,從六尚的女官到如今的女典史長,筆下文章錦繡,更兼賞文斷字之功皆讓天下文人都拜服,在文人士子之中威望極高。

    太后更是靠著她,也算是得了不少文人士子的支持。

    秋葉白倒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出名的女史,倒是覺得名不虛傳,再次拱手微笑:“原來是甯女典史長,久仰。”

    甯女典史長微微一笑:“秋大人不必客氣。”

    說罷,她便抬手:“請罷。”

    秋葉白點點頭,跟著她一路進了永寧宮,還是到了上一次所在的內殿。

    門口守著的宮人門一見甯女典史長,便立刻迎了上來行禮:“大人。”

    甯女典史長點點頭:“去通傳一聲罷。”

    一名宮女道:“崔嬤嬤說了,您領著人進去就是了,這也是老佛爺的意思。”

    甯女典史長點點頭,便比了個請的手勢,領著秋葉白進了內殿。

    秋葉白進了內殿,崔嬤嬤正領著几個大宮女為太后老佛爺染指甲,一進殿內就能聞見淡淡的花香,還有明礬的味道。

    “老佛爺万福。”甯女典史長向著老佛爺恭敬地行了個禮,秋葉白則直接單膝觸地,行了武將之禮。

    老佛爺一身寶藍繡青金仙鶴紋的華美褙子襯著深紫卐字紋馬面裙,愈發顯得雍容優雅,見了甯女典史長,便點點頭,微笑:“起來罷了,今儿你倒是得空領人來見哀家,也不去理會你那些書卷了?”

    甯女典史長含笑道:“那是因為奴婢今儿才將一部新書呈給老佛爺,但尚且未能得老佛爺打賞呢。”

    老佛爺搖搖頭,看著崔嬤嬤無奈地道:“你看這阿甯也是個鑽錢眼子里去。”

    崔嬤嬤笑著打趣:“甯女典史長這是舍不得太后老佛爺您,那賞賜做借口呢。”

    三人說笑間,仿佛都忘了還有秋葉白這麼一個人,隨后甚至直接去欣賞那甯女典史長新作的書了。

    秋葉白在一邊,心中倒也沒有什麼不自在的,只覺得這位太后老佛爺給人下馬威的方式,從來都一個樣子。

    過了快半個時辰,老佛爺似看著那些書卷久了,也有些乏了,讓崔嬤嬤和一個大宮女扶著坐下,方才道:“起罷。”

    秋葉白再次抱拳,平靜地道:“多謝老佛爺。”

    隨后利落地起身。

    老佛爺看著她行動自若,竟沒有一絲一毫跪久了,疲乏狼狽的樣子,眼底閃過一絲冷光:“果然是有些身手的人,也許哀家該讓你跪上兩個時辰才是。”

    秋葉白微笑:“太后老佛爺容稟,習武之人,盤膝打坐,不吃不喝不動,十二個時辰也不是沒有的,您若是召見草民只是為了讓草民跪著,只需要傳旨至神殿,草民自然不敢抗旨不尊。”

    她並不算客氣的話,讓周圍聽著心中都是一驚,只道這秋葉白還真是個沒有被收拾夠的,那日被抽得奄奄一息,今日卻還敢用這般近乎頂撞的語氣和太后說話。

    太后臉色果然沉了沉,冷笑道:“傳到神殿?誰人不知道你早前救了國師一命,國師將你護得密不透風,連哀家去傳旨探望的人都被趕了出來。”

    秋葉白聞言,心中一怔,這事儿……倒是從未有人告訴過她。

    是元澤麼……還是……百里初?

    但是她臉上並沒顯露出來絲異樣,只是淡淡地道:“國師為人寬宏,普渡慈航,照拂于在下,在下自然不勝感激,何況國師大人亦不願在下身上的血污傷處污了老佛爺貴使的眼。”

    太后眯起眸子,忽然‘哐當’一聲,將黃花梨雕福祿壽吉祥紋的手靠整個一把推落在地:“放肆,哀家面前豈容你砌詞狡辯,該當何罪!”

    那手靠貴重亦沉重,陡然落地,撞擊在青金磚上發出巨大響聲,瞬間讓房內的人都‘噗通’跪了一地,鴉雀無聲。

    秋葉白則亦再次單膝著地,神色卻並無任何惶恐的神色,只道:“老佛爺息怒。”

    老佛爺冷冷地看著她,眸光陰沉無比,連著空氣里都仿佛充滿了壓迫感。

    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下一刻老佛爺就會命人將秋葉白拖出去砍了的時候,卻忽然聽得老佛爺道:“秋家小儿,你的背上可都好了?”

    眾人皆是一愣,不明所以。

    秋葉白點點頭:“托老佛爺的福氣。”

    “嗯。”老佛爺點點頭,擺了擺手,不一會,方才那名領著秋葉白過來的大太監款步而至,手上捧著一卷明黃的聖旨,直接攤開,念誦:“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司禮監看風部千總秋葉白,緝捕水匪有功,特敕封司禮監提督,輔佐掌印太監,賞銀千兩,賜提督府一座,當從此謹慎恭肅,克己奉公,欽此!”

    聖旨一出,除了崔嬤嬤之外太后宮內的眾人都回不過神來,暗自震驚,老佛爺這是怎麼了?

    倒是秋葉白除了最開始的怔然之后,回過神來,拱手伏首謝恩:“多謝皇上、老佛爺恩賞。”

    太后老佛爺沒有讓她起來,只是淡漠地道:“哀家的手靠掉了。”

    秋葉白眸光一閃,隨后膝行几步,將那黃花梨的精致手靠撿了起來,奉上:“呈老佛爺。”

    一邊的崔嬤嬤立刻過來,准備接過去,卻在太后一個眼神下,站住了腳步。

    隨后,她又令其他人都退出了內殿,只余下崔嬤嬤、甯女典史長等几個心腹中的心腹。

    太后伸手在秋葉白手里的手靠上輕輕觸過,涼薄地道:“秋家小儿,哀家欣賞你這樣有膽識,有野心,又能忍耐的聰明人。你既讓哀家見識了你的誠意,哀家自然也會讓你得到應該得到的。”

    “多謝太后。”秋葉白不卑不亢地道:“下官明日就將名冊親自送到老佛爺手里。”

    太后老佛爺見她反應敏銳,便微微勾起一絲譏誚的笑意:“很好,你也該知道,哀家既然能讓人一步登天,也能讓人一步落進地獄,哀家給你的東西,是很多人一輩子都求之不得的功名利祿,你的那本名冊原本就是屬于哀家的,想要做哀家手里的刀,可不是那麼容易的。”

    秋葉白一頓,垂著眸子,淡然地道:“太后老佛爺需要下官完成何事?”

    太后的指尖掠過那黃花梨的手靠,冷冷地道:“很簡單,哀家那位八皇孫,前些日子勞力傷了身子,這些日子又勞心,身子想必是極不好的,早前他回朝領了京城的防務,如今想來實在不應該讓一個小孩子這般辛苦,你說是不是?”

    八皇子……百里凌風?

    從八皇子手里奪了京城防務麼?秋葉白垂下眸子,唇角勾起一絲譏諷的弧度,果然是一個‘簡單’的任務。

    ……

    一同從太后的內殿出來,又出了永寧宮門之后,甯女典史長忽然向著秋葉白微笑道:“恭喜提督大人。”

    秋葉白看著她,淡淡點頭:“多謝。”

    說罷,她便打算轉身離開,甯女典史長忽然道:“秋大人,富貴來得快,去得也快,自當謹慎。”

    秋葉白身形頓了頓,看向甯女典史長,點點頭:“富貴如煙云,多謝甯女典史長大人提點。”

    隨后,她轉身在一個小太監的帶領下離開。

    甯女典史長身邊的小宮女忍不住道:“那秋大人雖然生得好看,可是也太傲慢了些。”

    甯女典史長笑著搖搖頭,看著秋葉白遠去的背影,並不說話。

    她只覺得,這個年輕人,絕不會只是太后手里的一把刀而已。

    ……

    秋葉白抱著聖旨,心中波瀾不興,這是她早就料到的結果之一,雖然亦高興,但是並不興奮,只是下一步計划的實現還要進行更仔細的籌謀。

    “參見公主殿下。”領路的小太監忽然停住了腳步,有些慌張地跪下。

    秋葉白一聽‘公主’二字,頓時神經驀然緊繃了起來,她梭然抬頭,果然面前一隊威嚴儀仗迎面而來,清一色的著繡飛鶴白衣的美貌男子,皆是鶴衛,一頂華美的紅色布輦被拱衛于其間,隱約可見其間半靠著的優雅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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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挑撥

    秋葉白警惕地看著那紅紗帳內的人影,心中莫名地微微一緊,隨后她還是恭敬地微微弓身:“參見公主殿下。”

    這些日子除了元澤沒有現身之外,百里初也安靜得異乎尋常,沒有再出現。

    讓她心中不得不猜測,這是元澤真的壓制住了百里初的另外一面性格,亦或者是百里初在盤算著什麼?

    這個男人,她永遠仿佛都看不透。

    “起吧。”幽幽涼涼的聲音在紗簾后響起。

    “謝攝國公主殿下。”

    小太監起身了之后,退到了一邊,秋葉白自然也跟著退到了一邊。

    “這是去哪里?”紗簾之后的幽冷聲音再次響起。

    那小太監立刻殷勤地回答:“回公主殿下,太后老佛爺剛召見了秋大人,陛下新冊封了秋大人為司禮監提督。”

    說著,那小太監立刻看了眼秋葉白:“大人,還不向殿下謝恩。”

    秋葉白方才想起,沒有錯,百里初手握披紅大權,若是無他用印披紅,這聖旨也頒不下來。

    她眼底閃過一絲復雜,隨后上前抱拳躬身,淡淡地道:“多謝公主殿下。”

    “那是秋大人自己的能耐,與本宮何干?”百里初在簾后,淡漠地道。

    秋葉白很少聽見百里初用這般淡漠的聲音和她說話,心中有些猜疑,忽然又聽見控鶴監浩蕩的儀仗之后,傳來一陣喧嘩。

    “攝國殿下儀仗在此,閑雜人等退避。”

    “你們休得無禮。”

    鶴衛們冷冽陰沉地呵斥聲伴隨著女子們的叫嚷傳來。

    一邊的小太監嘀嘀咕咕:“這又是哪個不知趣的,敢衝撞殿下,這會子又有好戲看了。”

    秋葉白見那小太監說話的聲音里擋不住的幸災樂禍,便低聲問:“怎麼麼?”

    小太監見控鶴監眾人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后面的吵鬧處,一時間按捺不住是非心,便低聲道:“攝國殿下,手握披紅大權,更是早得皇帝御批,非但可以策馬宮中,而且其儀駕只有遇到皇駕方才需避讓之外,宮中任何人都需要避讓于攝國殿下。”

    而攝國殿下的儀駕素來是連太后的老佛爺儀駕都不避讓的,何況尋常公主或者皇子,早年有那不知趣的皇子還有那寵妃敢與百里初搶路,被百里初命鶴衛直接吊在神武門上鞭打,狀告到皇帝那里,皇帝卻只擔心自家的‘愛女’有沒有被衝撞到‘受驚’,那皇子被斥責了一頓抗旨不尊,寵妃更是從此再不得見天顏,于是一干皇子宮妃和后來便都學乖巧了。

    秋葉白知道百里初是個囂張慣了的,張狂到這個地步,還真是……她忍不住下意識地看了眼那掛著千金一丈的華美鮫珠紗的步輦,這一眼,她卻只覺得自己直接對上一雙幽幽邃邃的冰涼的眸子,隔著濃烈深紅的紗帳,明明看不見對方的臉,但是那種冰冷銳利而意味不明的目光几乎仿佛是直接釘進她眼眸還有身体的深處。

    平靜的目光下,卻擋不住那些洶涌而澎湃的侵略性的氣息,熾烈又冰冷,腥紅而迷離,讓她几乎瞬間就是一僵,仿佛被牢牢地束縛在原地。

    讓她几乎生出他在她耳邊幽冷地輕聲低低喚她的錯覺——小白,小白。

    一股詭異而熟悉的酥麻感順著脊背爬進四肢百骸,讓她忽然想起那個瘋狂而黑暗的夜晚,糾纏的肢体,激烈的呻吟,努力遺忘的記憶仿佛潮水一般從欲望的深淵席卷而來,她瞬間呼吸急促地退了一步,臉色一陣緋紅,一陣蒼白。

    “秋大人,且小心些。”小太監低低的一聲痛叫才讓她瞬間回過神來,想起自己身處光天化日之下,而非在那黑暗迷離的神殿后堂。

    她腳下一頓,梭然抬起眸子,冷冷清清地逼視過去,面無表情地看著那濃烈的紅色幔帳。

    百里初似覺得無趣,視線漫不經心地移開。

    “安樂參見大皇姐。”一道突兀的聲音忽然插了進來。

    陡然聽見少女又甜又脆的聲音這麼喚百里初,秋葉白忽然氣氛瞬間變得有些詭異,鶴衛們看死人一般的目光看著那華服少女。

    秋葉白也順勢看過去,只見一名頭戴東珠點翠牡丹簪挽著飛仙髻的美貌少女領著六名宮女款步走過來。

    那少女不過十四歲左右的年紀,雖然容貌不如梅家大小姐梅相子一般出塵驚艷,但她極懂得自己的優勢在哪里,一身木槿色精繡滿地白櫻瓣上對襟入襦襯鵝黃撒花裙,加上滿身琳琅珠玉,襯托得那少女亦明艷而不俗氣,一看便是一朵開在帝王家的嬌貴牡丹。

    “微臣見過安樂公主。”秋葉白對著那少女拱手行了一禮。

    方才她的自謂,自己可是聽見了的,自然不能當做沒有看見一般行禮。

    安樂公主看見秋葉白,一雙眼尾略略上挑的明媚的眼眸里瞬間閃過一絲幽光,她先是福了福,笑吟吟地看著秋葉白,俏臉微粉:“秋大人,許久未見,您還是一如既往的英姿勃發。”

    天極民風開放,有大膽少女對愛慕的人表達愛意,並算不得太出格的事儿,何況著是皇家公主,再加上又是這樣的小美人,怎麼看都是令人賞心悅目的事儿。

    只是秋葉白看著她的眼睛,便有一種怪異的熟悉感,讓她覺得不舒服。

    細細看去,便想起百里家皇子、皇女們似乎眼睛都生得尤其好看,輪廓多少都有一點子相似,安樂公主的眼睛細細看去,竟然與百里初有兩分相似,都是眼角微微挑起,帶著一種天生的風流嫵媚,而論精致其中尤以百里初為中翹楚,想來雖然他們會互相殘殺,但終歸是一脈相傳。

    秋葉白現在一看到安樂公主的眼睛就想起百里初,心頭一片悶躁,自然不會對她有什麼好臉色,只疏離淡漠地道:“多謝公主記掛。”

    安樂見秋葉白只是隨口回了自己一句,便將目光移開,雖然還是恭肅的樣子,卻也知道對方並沒有把自己這朵皇家牡丹看在眼里。

    她心頭有些不悅,但隨后忽然想起一個傳聞,秋葉白第一次奉太后旨意進宮,就被攝國殿下半途上攔截下來,在明光殿足足呆了三日才能回去。

    而長公主容貌艷冠六宮,風華絕代,誰人不知?

    若不是因為百里初的名聲實在太壞,這第一美人的名號也該是百里初而非梅相子的。

    百里初艷絕的容貌,狼藉的風流名聲,尋常召見俊美男子還能做什麼?

    頓時讓安樂臉色有些不好起來,她目光在百里初的步輦上和秋葉白之間來回掠了一下,陰沉了下去,隨后便咬了唇轉身看向百里初的步輦,忽然抬起頭道:“大皇姐,你勿要為難秋大人……。”

    她話還沒有說完,卻忽然見一只修長白皙的手從紅色的幔帳里伸出來,優雅地往上抬了一下,她還沒反應過來,就忽然間一名年輕的鶴衛走了過來,居高臨下地站在她面前,忽然一抬手。

    “啪,啪,啪,啪!”

    那鶴衛毫不客氣地朝著她臉上左右開弓,直接扇了四個巴掌。

    因為事情發生得突然,秋葉白和眾人都沒有反應過來怎麼回事,那鶴衛已經打完了,然后退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鶴衛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何況還是伺候在百里初身邊最貼身的控鶴監十八司,雖然沒有用上內力,但是安樂公主受了四個巴掌之后,早已經站不住,一頭就往地上栽倒,滿頭珠翠都散落了一地,小臉紅腫異常。

    一邊的侍女們在驚愕之后,只能立刻衝過去將安樂公主扶起。

    “你……你……竟然敢打本宮!”安樂公主是現任皇后嫡女,從來只有她打別人的份儿,自己哪里受過這樣的侮辱和毆打,她不敢置信地紅了眼看向百里初的步輦,渾身發抖,又氣又恨又羞。

    方才那人只是一抬手,那些鶴衛竟然就敢不管不顧地對她這千金之軀動手,簡直是罪該万死。

    “以下犯上,衝撞攝國殿下儀駕的,只是被扇耳光已經是很輕的責罰了,安樂公主殿下,您還不去向攝國殿下謝恩麼?”一名穿著正紅一等大太監服的中年大太監走了過來,看著安樂公主,陰冷地微笑。

    “放肆,你這狗閹人,本宮一定要母后砍了你的頭!”安樂公主無捂住臉,怒不可遏地尖叫,伸手就想去撓他的臉。

    在人前如此丟臉,尤其這些人之中還有那個自己多少上了點儿心思的年輕人,讓安樂公主無法忍耐,她動不了百里初那個賤人,動面前這些走狗總是可以。

    但是那太監一把捏住了安樂公主的手,似笑非笑地道:“公主殿下最好自重,奴才老甄在宮中多年,這顆頭還在老奴頭上掛著,倒是見了不少主子們被吊在玄武門上抽。”

    老甄一番話,瞬間如冷水一般潑在了安樂公主頭上,瞬間讓安樂公主想起了那些曾經的傳聞。

    不,那不是傳聞,早年她雖然年幼,卻也是被母后專門提到身邊千叮万囑關于千万不要靠近攝國殿下,更不要衝撞到那位的儀駕,若是遇上,不管對方如何,都一定要忍。

    只是他們這位攝國殿下尋常就在明光殿和前朝御書房走動,很少出沒在后宮,而且一年還有半年時間身子不爽,要去外頭修養,所以她几乎很少能撞見這位‘長姊’。

    如今,老甄一說,她才想起這位攝國殿下有多麼恣意而狂妄,在宮中的地位有多高。

    她看著鶴衛們陰沉沉的樣子,心中發寒,忽然那明白若是百里初再隨意比一個殺的手勢,這些人絕對敢在這里就取了她的性命。

    但是她心中終歸是不服,捂住臉咬牙道:“本宮也是公主,教訓本宮的事,哪里就輪到你們這些閹人來動手,你們又憑什麼動手!”

    “給她理由。”紅帳內的人冷漠慵懶地忽然開口道。

    那幽冷的聲音瞬間讓安樂嚇了一跳,而老甄看見安樂臉色鐵青,捂著臉,面露驚恐,便一甩拂塵,輕蔑地笑了起來:“第一、殿下的儀仗只需要對皇帝陛下龍駕避讓,而闔宮上下都知道,攝國殿下最不喜歡別人對著殿下什麼兄弟姐妹的一通亂喊,殿下沒有那麼親的姐妹兄弟,尊卑有別,還望安樂公主記住了,第二,殿下最討厭挑撥離間的人。”

    尊卑有別?

    百里初也不過是個庶出,怎能尊貴甚于她這個嫡女?

    挑撥離間……她一咬牙,偷偷看了眼秋葉白,她方才是打算挑撥百里初和秋葉白的心思。

    但她這會子到底並不敢硬抗,只能恭敬地咬牙道:“是,攝國殿下。”

    而一邊的秋葉白卻忽然在這個時候出聲了:“安樂殿下,您的臉傷了,屬下送您去太醫院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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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心 上

    安樂公主捂著自己紅腫得臉頰,看著一邊年輕人遞來的手,眼中的光芒從迷茫變成復雜和羞惱。

    她一點都不喜歡自己這種狼狽的樣子被人看見,身為嫡公主,從來都是只有她可憐別人的份儿,亦不要任何人的可憐。

    但是……看著秋葉白上前了一步,修長的身形有意無意地替著她遮擋住了眾人的目光,她還是慢慢地將手擱在了那只修長的手上,低聲道:“多謝秋大人。”

    一邊的老甄目光從秋葉白和安樂公主交握的手移動到秋葉白的面容之上,細眯眼里閃過陰沉之色,陰陽怪氣地一笑:“秋大人,您初涉朝堂,但觀您也是個聰明的,哪些人是值得親近的,哪些人亦不是值得救的,還是要用心多揣摩。”

    秋葉白扶著安樂,看著他,淡淡地道:“不知道這位總管大人怎麼稱呼?”

    老甄狐疑地看著她,隨后一甩拂塵,傲然道:“咱家是明光殿總領太監,內侍監副總管甄明。”

    秋葉白點點頭:“原來是甄大總管,下官司禮監提督秋葉白見過大總管,多謝大總管教誨。”

    老甄見面前之人態度還算恭敬,神色也好了些:“秋大人不必客氣。”

    倒是他身后的步輦上傳來一聲意味不明的幽幽輕笑,老甄聽見了,秋葉白也聽見了,她冷冷地看了眼那步輦,隨后轉過臉看著老甄淡淡地道:“雖然多謝大總管的教誨,但是下官心中自有權衡,也就不必大總管擔憂了。”

    說罷,她向著百里初的方向簡單地作了個揖:“下官告退。”

    說罷,她便在老甄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扶著安樂便向另外一個方向走去,安樂不免一驚,有點不置信地看著身邊的年輕人,又瞥過那一個個陰沉如同地獄白無常一般,目光森冷地看著他們的白衣鶴衛。

    她縱然有著公主的驕傲和勇氣,但是在方才百里初那一個優美而冷酷的手勢之后化為了畏懼,四個巴掌和老甄那奴才比主子還要高的氣焰,讓她清醒了過來,后悔于自己的莽撞。

    她方才不過是小小耍了點心眼就招來禍事,如今這秋葉白這樣直接頂撞百里初,會不會牽連到自己?

    安樂公主下意識地就想縮回自己的手。

    秋葉白感受到手中柔荑的抗拒,她微微地顰眉,心中輕蔑地微嗤了一聲,並沒有放開安樂公主的手,反而抓著她往前走。

    果然才走了兩步,就聽見身后老甄陰沉尖利的聲音響起:“站住,殿下允許你們走了麼?”

    老甄話音剛落,四名鶴衛已經直接抬起手中未出鞘的刀劍擋在了秋葉白和安樂公主的面前。

    安樂公主嚇了一跳,立刻縮在了秋葉白的身后,也顧不得伸手去擋住自己的臉,只下意識地揪住了秋葉白的衣擺,眼中閃過驚懼和羞恨的光來。

    她竟然忘了百里初是得了父皇的允許,控鶴監的監衛不但是除了禁軍以外唯一得以允許在后宮內出入的私人禁衛,更是允許持械在身,以前就曾經有那與攝國殿下一言不合,據說試圖‘襲擊’攝國殿下,在宮中直接被鶴衛當場斬殺的宮妃、大臣甚至……皇子。

    而每一次發生這樣的事情,在場之人除了攝國殿下的人之外,全部都被鶴衛屠戮殆盡,所以沒有人知道真相是什麼,所有的證言證詞都只有明光殿的人,自然是全部都被皇帝陛下采信了。

    她心中不免有些怨恨秋葉白,如果不是當初在叼獸大會之上,她一時間迷惑于這個人的風采無雙,今日她也不會因為一時間看見秋葉白在這里便昏了頭,竟然因為這個人而撞上百里初的槍口,這里只有自己的侍女,若是……若是……

    “殿下,我們可以走了麼?”秋葉白眸光冰涼地看向那華美的步輦后的人影。

    陰冷的秋風掠過而過,暗紅華美的鮫珠紗在空中飄飄蕩蕩,仿佛招魂幡,空氣里氣氛愈發地沉郁,若有若無的殺氣繚繞著,讓人几乎不能呼吸,几個膽小的侍女都已經忍不住一邊發抖,一邊低低地哭泣了起來。

    安樂公主終于忍不住掙脫了秋葉白的手,曲膝行禮,瑟瑟地道:“大……攝國殿下,安樂方才無禮,求殿下看在安樂年幼無知的份上,寬恕安樂則個。”

    秋葉白看著空空的掌心,看著安樂的背影,譏誚地彎了彎唇角,暗自搖了搖頭,這位公主殿下……還真是‘識相’,果然是宮里長大的,就算是嫡出公主,也極會看風使舵。

    原本她想給百里初一點笑話看,這回只怕是要讓百里初看笑話了。

    暗紅華美的鮫珠紗后傳來一聲淡漠輕蔑地輕笑,隨后那只白皙修長的手再次伸了出來,懶懶地擺了擺,一干站在步輦前攔住秋葉白等人的鶴衛們似腦門后長了眼睛似地,齊刷刷地收回手上的佩劍,轉身回到儀駕之中。

    “殿下起駕。”老甄陰沉地看了眼秋葉白,一甩拂塵,高聲唱道。

    鶴衛們護送著十六人抬的步輦浩浩蕩蕩地離開。

    “恭送攝國殿下。”一干安樂公主的侍女們顫抖著在自家主子的帶領下齊齊躬身行禮。

    直到宮道里已經空無一人,安樂方才起了身,看向秋葉白,惱火地道:“你……誰讓你方才那般魯莽。”

    秋葉白看了她片刻,並沒有馬上回答,只是淡淡地道:“公主殿下受驚了,不過如今看來殿下並不需要下官護送,那麼下官告退了。”

    安樂公主原本就被她清冽冰涼的看得心頭有些發虛,如今忽然見秋葉白竟然說話間就要離開,竟也不買她的賬,頓時愈發地惱了,跺著腳尖叫:“你……本公主命令你護送本公主去太醫院,否則本公主就要向母后和老佛爺說你欺負本宮,是你打的我!”

    百里初讓她丟盡了臉,尚且可以說是因為攝國殿下的身份,一個小小的庶出官家子弟,小小的官員竟然也敢對她這般冷漠無禮!

    秋葉白轉身的動作一頓,眼底寒芒一閃。

    女儿家溫柔可意,嬌俏靈動,使點儿小性子是惹人喜歡,但是這般驕橫無禮,自己受了氣,沒有勇氣和能力反抗,便將自己受的氣發泄在其他人身上的女子,便是面目可厭了。

    她轉過身看著安樂,忽然微微一笑,容色溫柔地道:“殿下受驚了。”

    秋葉白原本生得就好,眉目雋秀非凡,自有一番灑脫風流的氣韻,平日里就多得女儿家傾心,如今刻意放柔音容來,自讓安樂公主有些看得呆怔,一時間有些啞然。

    不過下一刻,秋葉白冷冽而譏誚地道:“既然公主想要誣陷下官,下官自然也無法,您是要向皇后娘娘告狀也好,向太后老佛爺告狀也好,都請自便,在下等著革職和下獄的旨意。”

    她還真是期待太后老佛爺聽到安樂公主告狀時候的表情。

    說罷,秋葉白轉身拂袖而去,只余下安樂公主一臉震驚而蒼白地僵在原地,那領路的小太監到底沒有忘記自己的職責,見正主儿走了,只得匆匆地對著安樂公主作了個揖,趕緊追上秋葉白。

    好一會,安樂公主才緩過神來,直覺自己仿佛又被狠狠地抽了兩個耳光,她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臉,對著那修挑清矍的背影低低顫聲:“秋葉白,你……不過一介下過獄的罪臣……你竟然敢……你等著,本宮不會放過你的!”

    秋葉白五官敏銳,自然是聽見了安樂公主的詛咒,她只做不聞,唇角勾起譏誚弧,高高在上的皇族中人也好,還是下九流的地痞流氓也罷,都有這些欺軟怕硬,遷怒他人之人。

    那小太監見秋葉白身上一股子寧折不彎的氣度,尤其是在那位攝國殿下面前,也沒有半分懼色,倒也暗自佩服。

    他一路送著秋葉白前行,直到遠遠地看見神殿所在,便遲疑著道:“大人,攝國殿下雖然名聲可怕……呃……威嚴,但是終歸大權在握,未必會計較一些細處,聽聞前朝也有直言敢諫的言官,雖然得罪了那位殿下,但是也無礙,倒是安樂公主殿下,女儿家心思細膩又尊貴……您還是……多加小心。”

    秋葉白點點頭,看了眼那小太監:“多謝,不知小總管怎麼稱呼?”

    那小太監一愣,隨后趕緊搖頭:“在下小墨子,不過是永寧宮里七品侍膳小太監,連內殿都進不去,哪里能稱得上什麼總管。”

    秋葉白點點頭,若有所思地一笑道:“那以后還要多勞煩墨公公在宮中多加提點照應了。”

    說著,她從袖子里摸出一只荷包遞了過去。

    那小太監接過荷包,掂量了一下,倒是不輕,約莫二十兩銀子的樣子,他有點不敢置信地看了眼秋葉白,這位……這位大人……竟然和他想象中不同,他還以為是個直愣愣的如御史台里那些硬邦邦的人物,不想竟然還會這般通人情世故?

    而且出手這般大方!

    秋葉白看著小墨子狐疑的樣子,她微微一笑:“墨公公不必驚訝,在下做事自有自己的分寸,只是覺得墨公公這樣的人才,又是這般善心的人,一直埋做個送膳食的,可惜了點。”

    雖然小墨子也不不明白方才得罪兩個宮里有頭臉的主子是個什麼分寸,但是他覺得秋葉白看起來就是一副聰明相,而且想起來這位秋大人能以帝國頭號通緝犯的身份,還擅長宮禁,犯下的都是死罪,但是從宮里走了一遭之后,就變成了‘司禮監提督’自然不會是個簡單的。

    他自幼進宮,自然也明白秋葉白這是在收買自己,目的大約也是探聽永寧宮的消息,他眼珠子一轉,收了錢,卻沒有接秋葉白的話,只謙遜地笑了笑:“大人過獎了,咱家先回去復命了。”

    秋葉白笑了笑,並不著急:“公公客氣。”

    小墨子點點頭,頭也不回地離開。

    秋葉白目光幽幽一閃,隨后轉身往神殿而去。

    進了神殿,秋葉白正巧見著風奴提著一個食盒低頭往外走,她便喚住了風奴:“風奴,你可見到國師了?”

    風奴沒有想到半路會被秋葉白攔住,她總覺得那日陷害了秋葉白,心中總覺得不安,而且一白自然不會將秋葉白的女儿身這種事關重大的秘密告知風奴,所以風奴如今面對秋葉白更覺得古怪而尷尬,秋葉白這大半個月來,從來不提國師,她每次給內殿送飯,都看見秋葉白渾身籠著一股子陰郁而冷冽的氣息。

    所以她陡然聽到秋葉白提起國師,第一個反應就是——秋葉白要找國師報仇!

    風奴壓抑住自己心中的慌張,警惕地道:“國師出去了。”

    秋葉白見風奴反應古怪,便愈發地確定心中的想法,方才在轎子里的果然是百里初。

    元澤……

    雖然理智上明白他和百里初是截然不同的,但是情感上……

    她眸光沉了沉,輕嘆了一聲,淡淡地道:“告訴你家主子,我已經領了聖旨,即刻就要出宮。”

    她頓了頓,復又有些自嘲地道:“當然,你家主子也許早就知道了也未可知。”

    畢竟,最終在聖旨上蓋章批紅的是攝國殿下百里初。

    “什麼?”風奴一怔,有些反應不過來,但是秋葉白已經徑自直接朝內殿而去了。

    ……*……*……*……*……*……

    深深宮禁,幽幽宮巷中華麗的步輦在一干白衣鶴衛的護送下慢慢地向著明光殿的方向前行。

    “怎麼樣?”十六人抬的步輦之上傳來幽幽涼涼的聲音。

    老甄揣著拂塵走在一邊,微微顰眉:“長得不錯,但是性子不好,太倔,又太過聰明,不是個好對付的。”

    百里初懶懶地靠在華麗的雕龍扶手上,指尖敲了敲那扶手,輕嗤:“老甄,本宮要的是暖床的伴儿,不是個敵人,你老糊涂了麼。”

    老甄搖搖頭,眯起眼,露出個狐狸一樣的,:“老奴從山里一回來,您就給老奴這麼大的‘驚喜’,老奴還沒回過神來,但是老奴瞅著,還是知道殿下您只怕不光是想要個暖床的伴儿,只怕還是想要個暖嘴又暖人心的罷。”

    味道不美的食物,現在的自家殿下是絕對不會動的。

    “人心?”百里初忽然笑了起來,輕狂又慵懶:“那是個什麼東西,本宮不知道本宮還有沒有那玩儿,吃倒是吃了不少,說不得早就把自己的也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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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心 中

    “不過老甄你說得有一點是對的,那丫頭是倔,這會子只怕心里恨毒了本宮呢。”百里初輕嘆了一聲。

    老甄點點頭:“哦,恨就被恨唄,您也不在乎罷。”

    百里初冷哼了一聲:“本宮自然不在乎,本宮若是在乎,就不會動手,先下手為强,難不成要等著那丫頭和元澤難舍難分的時候再動手麼?”

    老甄笑著摸摸懷里的拂塵:“嗯,殿下總是對的,您老就不要多操心,喜歡的話就把那丫頭弄進宮里來就好了。”

    “老甄!”百里初幽幽涼涼的聲音梭然冷了一分,竟有了點氣惱的樣子。

    老甄恭敬地微微躬身:“在,老奴耳朵不好,您這是要煙杆子?”

    說著,他就從自己袖子里掏出一只半透明鮫珠紗的煙袋子,里面一只精致華麗的純金雕龍旱煙管隱約可見。

    那紅紗幔帳之中的美人忽然傾了身子靠近老甄方向的扶手,咬著后槽牙,直接拔高了聲音:“老甄!”

    老甄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哎喲,小祖宗,您可別叫了,老奴的耳朵可受不得您那內力。”

    老甄輕笑了起來,將那煙管慢悠悠地收起來,低低地嘆了一聲:“殿下,您哪,事儿都辦出來了,這會子又忐忑起來,又是何必?”

    隨伺在不遠處的雙白聽著兩人的對話,暗自嘆了一聲,也就是甄公公才敢和殿下這般說話。

    紅衣美人忍不住一掀簾子,低頭居高臨下地睨著老甄,冷嗤:“笑話,本宮何曾忐忑,只是看著那丫頭的整日里擺著個臭臉,太礙眼罷了。”

    老甄摸摸下巴:“嗯,那麼殿下是什麼打算?”

    百里初看了眼老甄,淡淡地道:“本宮這不是給你一個機會,讓你說說你的看法麼!”

    老甄瞥了眼百里初淡漠的神色,細眯眼里閃過笑意,卻道:“老奴可是閹人,可對付不了女人。”

    百里初顰眉,口氣有些不耐:“你在宮外的時日不短,在宮里里伺候那些娘們的時日也長,竟一點心得都沒有?”

    老甄想了想:“嗯,沒有。”

    百里初看了他片刻,甩下幔帳,冷斥:“沒用。”

    老甄看著那幔帳里溢出懾人的陰沉之氣,他唇角彎起狐狸一般的笑容,忽然閑聊似地道:“話說老奴早年守過獸園,聽那獸師說呀,若咱只要寢受皮食獸肉,自然是展現咱們最狠辣的一面,將那會咬人的凶狠野物逼迫到精疲力盡,隨后一箭斃命即可,但是若想要一只漂亮凶猛的愛寵,卻要極有耐心,那獸和人一樣是有靈性的,想要能安然無恙地觸碰它光滑的皮毛,不光是最狠辣的一面,還得有別的懷柔手腕。”

    雙白聽著,也默默地點頭。

    紅紗幔帳之后的人影,幽幽冷冷地丟出一句話:“用過了,沒忍住,還是直接點儿,愜意!”

    老甄:“……。”

    雙白:“……。”

    這是殿下第一次承認他在那位‘秋家四少’面前失了平日里的耐性麼,或者說他自己入戲太深而未知?

    老甄搖搖頭:“雖然老奴這輩子也沒有成過親,但老奴從那位面相上看也是個多情又寡情的,殿下原先的兩種謀划從兵法上而言,並無問題,只是您這頭不能亂了分寸,有些事儿也不能光用手段……。”

    老甄頓了頓,繼續慢慢地道:“懷柔也並不是只用手段,而是您得真把您想要的人,當自己人,万事万物,最怕不過兩個字——一個字‘真’,一個字‘忍’,您是什麼樣子,便要讓對方看見您所有的樣子,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

    步輦的紅幔帳之后的人影並沒有動靜,老甄也不以為意,只是慢悠悠地跟著步輦前行。

    到了明光殿,一白領著人匆匆迎出來,對著百里初恭敬地拱手行禮:“殿下,邊關八百里加急奏報,兵部的人已經在候著了。”

    百里初從步輦之上下來,漆黑幽涼的目光掠過老甄,隨后忽然輕嗤了一聲:“也是,左右在她眼里,本宮也是壞得不能再壞了,那也不在乎更壞一點。”

    說罷,他轉身向內殿而去,一白等人立刻跟了上去。

    老甄看著百里初遠去的背影,原本含笑的眸光忽然變得冰冷而銳利:“那個人對殿下到底是是什麼心思,有沒有威脅?”

    雙白站在他身后,搖搖頭:“公公不必擔憂,四少對殿下只怕是——沒心思,對國師,倒是還有几分情意。”

    就算有威脅,只怕是殿下去威脅人家。

    老甄聞言,眯起眸子,沉思了片刻,忽然一甩拂塵,似笑非笑地道:“沒有心思麼,咱家看也許未必。”

    雙白一愣:“這……。”

    他是看不出來四少對殿下有甚好感的。

    老甄輕蔑地瞟了眼雙白:“到底是個雛儿,看女人的這點子功夫還不如一白,今儿咱家和那男扮女裝的小丫頭交手,都能看出她是個狡詐又灑脫憊懶的性子,若是對咱家主子一點子感覺都沒有,今儿能用安樂公主去氣殿下,只怕早就虛以委蛇,隨便應和主子那几句話直接脫身就是了。”

    他頓了頓,又嘆息了一聲:“這麼多年,主子太習慣用手段,用他超乎尋常人的才智掌控一切,將人心看得太透,這是他的長處,但卻又太輕慢于人心,這便是他的短處,而女子的心,更是脆弱又堅硬,否則也不會有最毒婦人心的古諺了,主子遲早要在這上頭吃大虧。”

    雙白一怔,隨后臉色有些古怪:“公公,您說得倒也不是沒有道理,不過您這口氣,倒似您過盡千帆似的。”

    一白確實也說過四少是個娘們儿,娘們儿就是口是心非。但自己是雛儿怎麼了,只是未曾遇上動心的女子罷了,難不成如一白那般下流,才是好的?

    老甄哼了一聲,翹著蘭花指一捏自己的拂塵,嘆了一口氣:“都是些小孩子家家的心思,不說咱家在宮里伺候這些女主子有些年頭,就是咱家在宮外的時候,上至一品誥命貴婦,下至村娘,什麼女子沒有見識過,閱盡千帆!”

    說罷,他優雅地一轉身,領著一群早已站好隊,恭候著的小太監們出殿去調理教訓了,畢竟這大總管回來了,總得讓小徒弟們都來拜會一番。

    雙白看著甄公公的背影,妙目微閃,幽幽自語:“那時候甄公公你在廟里敲鐘念佛,她們的確都得找您祈福解簽,確實算上閱盡千帆。”

    ……*……*……*……*……*……

    明光殿前殿

    “啟稟殿下,八百里加急奏報之中,已經言明南疆蠻族不斷襲擾我邊城,青城守備軍不敵,已經撤至鄆城!

    ”昭勇將軍身患重疾,不得起,南疆一代素來是八殿下的守地,昭勇將軍上書請帶八殿下出兵!“

    ”攝國殿下,微臣以為不可,區區南疆南蠻,就非要勞動皇子出征,豈非笑話?“

    明光殿前殿之上的長案上堆滿了奏折,而一眾武官正各自對著坐在上首的面無表情低頭看奏折的紅衣美人慷慨陳述,各抒己見,底下一名小太監從小門處匆匆而入,四處看了看,繞開其他鶴衛,直接尋上了站在百里初附近的一白低語了几句。

    一白聞言,秀美的眸子里閃過一絲亮色,隨后便跟著那小太監悄然離開前殿堂,直接往偏殿的一處小角房而去。

    他推開門,就看見一道窈窕柔弱的身影正背對著他站在窗邊,不是風奴又是誰。

    一白想了想,走了過去,悄無聲息地靠近了那窈窕的背影身后,几乎聞見她發鬢間的香氣時,才忽然開口:”風奴。“

    風奴雖然會武,但是武藝哪里能及得上一白這殺手頭儿,全無防備,忽然被人這麼一喚,她頓時一驚,直接這麼一退,就直接落進了一白的懷里。

    一白原本打著逗弄風奴的主意,這會子自然樂得佳人投懷送抱,伸手一攬風奴的細腰,低頭看著她笑:”怎麼,今儿見到本奉主喜不自勝到要投懷送抱了麼?“

    風奴感覺男子醇厚的氣息噴在自己耳邊,瞬間讓她想起了當初他擁著她睡了一夜的事儿,頓時俏臉緋紅,轉身伸手大力去推一白寬厚的胸膛:”你……你讓開,我是有正事儿要向殿下稟報。“

    一白自然是知道事情輕重的,低頭看著風奴俏紅的臉儿,他輕笑了一聲,忽然低頭在她臉頰上輕啄了一下:”要讓本奉主幫辦事儿,是要有代價的。“

    風奴雖然性子素來沉穩的,但畢竟未經人事,哪里是一白的對手,被這般輕薄,頓時雙頰飛紅,忍不住捂住臉,又羞又惱地伸手去扇一白:”不要臉!“

    一白眼疾手快地一把擒住她的手腕,陰柔俊美的面容上浮現出一個邪笑:”這哪里就不要臉了,總比一個小丫頭抱著一個男人睡了一夜要臉些。“

    風奴簡直要氣炸了肺,暗恨在心,只覺得臉頰快燒起來了,四處看了看,見無人聽見,方才低聲怒叱:”你閉嘴!“

    這個二流子,就只知道拿那件事來刺激她!

    一白卻一本正經地道:”你到底有何事,若是不說,我就要回前殿了。“

    風奴無奈,只咬牙道:”秋大人領了聖旨,要離開神殿出宮去了,國師大人卻不知道和月奴去了哪里!“

    一白聞言,瞬間顰眉,隨后點點頭:”行,你且候著。“

    說罷,他利落地轉身向門外大步而去,看著一白離開,風奴方才松了一口氣,原本窘迫不安的心情亦略平復,卻不想一白走到門口,轉過頭看了眼她,唇角一勾:”看你那樣子,也是個頭發長見識短的,只怕不知道這世上男女之間還有更不要臉的,下此有機會,咱們可以試試。“

    風奴瞬間一怔,回過神來,瞬間漲紅了溫婉的俏臉,伸手就拿了桌上的茶壺朝前面砸了過:”不要臉!“

    但是一白已經飄然遠去,茶壺自然‘砰’地一聲砸在了門上,摔了個粉碎。

    風奴咬著唇,撫著臉頰,她不明白,這個男人到底想要干什麼?

    自從那夜之后,他在她面前就愈發的輕薄和放肆,讓她越來越不安。

    她看著滿地狼藉的碎片,和茶水,心池卻已經一片紊亂。

    且說這一頭,一白再次回到前殿,到了百里初身邊,低聲將消息告知了百里初,百里初批閱奏折的手頓了頓,隨后淡淡地道:”隨她去罷。“

    一白雖然心中有些不明白自家主子為何不派人去把人攔下來,但還是恭敬地點頭,轉身退了出去。

    ……*……*……*……*……*……

    樓倚霜樹外,鏡天無一毫。

    南天與秋色,氣勢兩相高。

    秋日已漸深,上京的百姓們都已經穿上了秋衣,朱雀大街的兩旁依舊是商鋪林立,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車輪儿骨碌骨碌地滾過街道,秋葉白坐在車里,靜靜地看著窗外熟悉的景致,仿佛生出恍如隔世的錯覺來。

    她離開京城不過大半年,卻經歷不少風波,几經生死,能安然歸來,亦算是幸事。

    ”大人,到司禮監了。“駕車的小太監忽然出聲道。

    秋葉白方才回過神來,看向面前的建筑門楣上書著三個腥紅大字的牌匾,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到了目的地。

    她點點頭,利落地點點頭:”多謝公公。“

    說罷,她又塞了點碎銀子給那小公公,打發對方離開。

    隨后,她提著自己的包袱,便朝著大門而去,門口的廠衛們卻忽然伸出手上的佩刀驀然攔住了她的去路:”放肆,此處乃是司禮監衙門,詔獄所在,閑雜人等不得擅闖。“

    秋葉白看了眼攔住自己的佩刀,隨后掏出一塊令牌:”本官乃司禮監前看風部千總秋葉白,現任司禮監提督。“

    因為聖旨才下,一切提督官職相應的衣袍和令印都還沒有頒下,所以她掏出的是原先司禮監千總的令牌,而非提督令牌。

    卻不曾想,那攔住她的廠衛們互看了一眼,隨后其中一人忽然打了一聲尖銳的呼哨,隨后,司禮監衙門內忽然傳來一陣陣急促的腳步聲,隨后大門陡然敞開,衝出來一群手提刀劍,腰上挎著流星錘,全副武裝的廠衛們將她團團圍住。

    而司禮監牆頭也瞬間站滿了弓箭手,全方位無死角地將强弓長箭瞄准了秋葉白。

    ”你們這是做什麼?“秋葉白冷冷地環顧四周,不動聲色地道。

    一名著捕風部役長服的廠衛手跨長刀,站在台階上睨著秋葉白冷笑一聲:”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正愁沒地儿抓你這賊人,來人,拿下欽命要犯!“

    她眯起眸子:”本副座已經說了,陛下已經下旨……。“

    但是對方卻突然厲聲打斷她:”拿下!“

    話音剛落,她就見周圍的廠衛們齊齊應道:”得令!“隨后便齊齊向她擲出了流星錘。

    帶著細長金剛鎖鏈的流星錘攜著凌厲殺氣直擊秋葉白面門,她眸光一冷,直接在半空中腰肢折成一個漂亮的弧度,讓那滿是尖刺的流星錘落了個空,看著一道道冷光直接掠過她面門,在半空中撞擊在一起,‘乒乓’作響,散出鐵星火花。

    但是廠衛們卻沒有因為一擊失利而停下,反而繼續振臂發力讓那流星錘直接在半空交錯在一起,纏繞成一團,隨后他們猛然一扯,那些流星錘瞬間因為撞擊之后又被猛然往回拉車,一下子便在半空中爆開成數塊,相互纏繞著向下方的秋葉白覆蓋而去。

    秋葉白忽覺不對勁,眼前寒光四射,她立刻一抬手,長劍出鞘猛然頂住那網,隨后她睜大了眸子去看,方才發現那些碎裂開的流星錘根本不是因為承受不了撞擊和拉扯破碎開來,而是每一片流星錘碎塊上面都有細長的鐵鉤,在日光之下,泛出幽冷的寒光,相互鉤織成一張滿是尖利細細鉤子的鐵網,若是一瞬間大意被這鐵網罩住,就算神仙都難脫身,就算能脫身也要被這鉤子扒拉得体無完膚!

    ”捕風部果然是好手段!“秋葉白冷笑一聲,這般奇特武器也不知道是誰發明的,倒是夠陰狠。

    她一轉手腕,內力灌注劍尖,一招盤古開天,狠狠地向那鐵網一劍劈砍而去!

    ”當、當、當!“數聲利響之后,秋葉白卻陡然發現,那鐵網竟然沒有如她想象中被劈開,几乎沒有絲毫破損,她不免一驚。

    這網內編制有千練金鋼絲,這種絲以精剛寒鐵千錘百煉,交織在一起,柔韌非常,非神兵利器不可破!

    雙拳難敵四手,何況此網外圍為數十人以圓形包圍圈環繞控制,不但可以保持極好的平衡,更方便向網內的人施壓。

    站在包圍圈外頭冷眼旁觀的役長冷笑:”秋葉白,這天羅流星網乃是祖宗爺所制,數百年能逃得出的屈指可數,你還是乖乖地束手就擒罷,省得被鉤成個血葫蘆!“

    秋葉白明眸里閃過一絲冰涼,隨后輕嗤一聲:”是麼,那本副座倒是要試試著老祖宗的寶貝有多能耐了。“

    說罷,她手腕猛然一轉,手中長劍陡然插入那流星網的縫隙,隨后她足尖一點,直接灌注了十成內力于劍上,持著長劍向半空躍去,竟然硬生生地將那數十人扯住的天羅流星網扯起了一丈有余,一干廠衛們被拉得踉踉蹌蹌,竟然差點栽倒,而秋葉白仿佛飛鳥即將躍網而出。

    那役長頓時一驚,但是他終歸是見過世面的,他立刻抬手一揮,厲聲大喝:”穩住,穩住,快,快,收網!“

    廠衛們得了消息,隨后立刻互相尖聲招呼,皆齊齊下盤用力,猛拉那流星網,秋葉白到底是一個人,自然不敵,手上一松,一下子就被拉了回來,不聲不響地往地面墜去。

    那役長得意地嗤笑了起來:”哼,還以為你有什麼能耐,就憑蠻力也想逃,看老子把你往成個血篩子!“

    但是下一刻,拉住網的廠衛們之中忽然爆出一陣凄厲的慘叫。

    ”啊——!

    “啊——啊啊——!”

    伴隨慘叫聲,空氣里瞬間飄蕩開一陣濃郁的血腥味。

    那捕風部役長的得意笑容瞬間僵在了臉上,原本完美的包圍圈陡然出現了一個缺口,只因為那缺口上的數名廠衛已經抱著自己的鮮血直冒的膝蓋在地上慘叫著滾做了一片,細細看去,他們竟然已經是齊齊被挑斷了腳筋。

    那些廠衛們受到重創之后,早就痛得只顧吱哇慘叫,哪里還拉的住那流星網,手中的流星鎖瞬間就脫了手,流星網受力不均,自然就不穩當起來。

    那役長的大驚失色,立刻尖叫:“快,快補上缺口,小心腳下,不要讓那賊人闖出來!”

    他倒是看不對勁來了,秋葉白方才使了個千斤墜,加速墜地,趁著流星網還沒有罩下來的這個空隙,用了什麼東西直接挑斷廠衛們的腿筋!

    但是他話音才落,旁邊的人還沒有來得及補充上去,那控制流星網的數名廠衛又瞬間爆出慘叫聲,齊齊抱住膝蓋滾倒在地,雙膝上同樣鮮血直流,。

    那流星網自然再也撐不住,瞬間東倒西歪,一道黑影如同鷂鷹一般直接從那些空隙之間飛身而出,同時突然一把揪住邊上一個押陣廠衛的衣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過他手里的長矛猛然一挑那流星網,將那流星網朝著一干圍剿她的廠衛們頭頂籠罩而去。

    利網寒光四射,廠衛們呆愣之后,瞬間驚恐万狀,連滾帶爬四散而逃。

    “不好!”

    “快逃!”

    但是終歸慢了一步,不少人瞬間被籠在那殘酷的鐵鉤網里,頓時發出一陣陣的凄厲痛叫,但他們越是擠撞,越是想要逃,那網上的無數鐵鉤就勾入皮膚越深,越是逃離不了。

    秋葉白冷冷地站在邊上一哂,隨后驀然轉頭看向那役長。

    那役長被秋葉白滿是森冷的眸光一瞥,立刻嚇了一跳,一邊往后驚惶地大呼:“弓箭手,弓箭手,放箭!”

    他退得快,有人比他動作更快。

    一把冰涼的袖底劍忽然悄無聲息地擱在了他的脖子上,秋葉白似笑非笑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嗯,放箭罷,本副座倒是想看看人肉盾牌是個什麼樣子。”

    那役長瞬間冷汗就出來了,那人的竟然在一瞬間就已經躍到了他身后,他甚至都沒有看清楚對方的動作。

    這個人太强了,至少絕對比他强太多。

    如此一來,秋葉白背靠長柱,而所有弓箭手的箭就變成了對准他自己!

    “秋葉白,你這個逆賊……。”

    “噓,別那麼激動,本副座一手軟,不小心就會割斷你的脖子。”秋葉白在他身后淡淡地道,手上微微一抬。

    那役長立刻覺得自己脖子上一熱,他才發現對方的威脅並只是威脅,那把擱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原來已經干脆利落地直接切開了他的皮膚,冰涼的刀刃直接抵在了他脖子脆弱的大動脈血管之上。

    他瞬間就不敢再動了,底下一干弓箭手更是面面相覷。

    “讓本副座想想,要怎麼跟老佛爺稟報呢,嗯,以下犯上,抗旨不尊,謀逆?”秋葉白慢悠悠地道。

    那役長有些驚惶,眼珠子亂轉,放緩了語氣:“秋葉白,你等一下……。”

    她自言自語:“嗯,你總歸是要死的,本副座也不忍心讓你牽連一家老小,就給你個痛快罷。”

    “等一下……秋大人!”那役長見秋葉白根本沒有打算理會他,只在那里自說自話,愈發地明白秋葉白絕對不是在開玩笑,立刻大喊了起來。

    但是秋葉白已經一點都沒有遲疑地一抬手中袖低劍就朝他脖子抹去。

    而與此同時,一道厲喝從司禮監大門內傳出:“等一下,秋副座,這都是誤會!”

秋葉白手上動作一停,看向司禮監大門,只見陳賀正領著大批廠衛從門內款步而出。

  陳賀見秋葉白停住了手,他神色略緩了一點,冷冷地看著秋葉白:“秋大人,這一切都是個誤會,宮內的人來晚了些,所以咱們的人並沒有接到聖旨,你不能傷鄧役長,他也不過是奉旨行事。”

  “嗯?”秋葉白有些疑惑地看著陳賀片刻,隨後恍有所悟一般,緩緩地放下手臂。

  但就在那鄧役長才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卻忽然見眼前寒光一閃,他腹中瞬間爆開一陣尖利的痛感。

  他不敢置信地低頭看著沒入自己腹部上那一把尖利的匕首。

  秋葉白一鬆手,他便軟綿綿地滑倒在地,渾身抽搐,他困難地看了眼陳賀,張了張嘴,鮮血順著唇角溢出:“陳……公公……屬下……救……”

  陳賀震驚地看著癱軟在地上的鄧役長:“秋葉白,你瘋了嗎!”

  秋葉白看著他,微微一笑,輕描淡寫地道:“抱歉,陳公公剛才說什麼,本副座沒有聽見,麻煩您再說一次,可好?”

  “你這是當面行兇,是攜私怨謀害同僚!”陳賀雙手握拳,鐵青著臉死死地盯著秋葉白。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秋葉白竟然敢當著他的面就在這麼動手行兇,全然不將他放在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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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0 11:09:5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心 下

    “本副座何曾當年謀害同僚?”秋葉白面生疑色,隨后低頭看了眼倒在地上,還在抽搐的男人,恍然若有所悟:“陳公公說的是此人麼?”

    陳賀看她那副樣子,臉色愈發泛出青來:“正是,鄧通乃是吾司禮監新任捕風部役長!”

    秋葉白再次瞥了眼那地上的鄧通,彎腰隨手從他腰上抽下條司禮監制式府綢汗巾,一邊慢條斯理地擦自己手上袖底劍上的鮮血,一邊道:“那真是抱歉,本副座也是此時才聽見這個消息,此人早前令人行刺本副座,本副座已經表明了聖上有旨,他卻容不得本副座說話,口出不遜,本副座見此人極為可疑,凶狠異常,便將他制服。”

    說罷,她隨手將染了血的汗巾扔在鄧通身上,動作輕蔑而冷酷,但卻用仿佛滿是遺憾的神情看著陳賀道:“不想原來是個誤會,怎麼陳公公不早些提點本副座?”

    陳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秋葉白這簡直是倒打一耙,氣得肩頭微顫,卻又無可奈何。

    畢竟這事儿說出去,還是他們理虧在線,原本想好好整治一番秋葉白,讓她丟個大臉,吃個悶虧,從此在司禮監無顏立足,卻不想她竟然將計就計,以牙還牙地演了這一出戲來!

    如今要如何收場?

    不過……秋葉白終歸動手傷了人,眾目睽睽之下,這事儿就不能這麼了結!

    陳賀眼底陰光一閃,正要說話,卻見秋葉白忽然隨后點了站在邊上的几個廠衛,吩咐:“你們几個,立刻過來將鄧役長送下去救治。”

    那几個被命令到的廠衛頓時面面相覷,有些弄不清楚如今的狀況,自然就沒有一個人動作。

    秋葉白臉色瞬間沉了下去,冷冽地環顧道:“你們是聾了,還是瞎了,自己的同僚出事,竟無一人上前援助,若是鄧役長出事,倒是要看你們怎麼跟督公和本副座交代!”

    雖然一干司禮監廠衛們都有點不明白,這人是你傷的,怎麼莫名其妙的就變成了咱們這些人的責任了?

    但是這樣大的一頂帽子扣下來,廠衛們也都心中不安起來,皆齊齊看向陳賀。

    陳賀陰沉著臉,看著那鄧役長躺在地上,似還有一口氣的樣子,便只得擺了擺手:“去,將鄧役長抬下去。”

    既然秉筆大太監已經發了話,他們自然立刻遵照執行,紛紛上前七手八腳地將那鄧通抬了下去。

    秋葉白在一邊看著,悠悠地道:“雖然這鄧通言行無狀,又以下犯上令人行刺本座,不聽長官號令,有蔑視聖旨的嫌疑,但是終歸罪不至死,本副座便寬恕他這一回,其他人從者也是不知者不罪,此事就此揭過,畢竟都是共事同僚,若是此事傳了出去,不但上頭怪罪,只怕外頭的人都以為咱們司禮監都是無禮狂徒,如今咱們司禮監在朝堂之上就不容易,再讓人抓到把柄,豈非更舉步維艱。”

    陳賀還沒有來得及抓住秋葉白傷人的把柄做文章,就被她這一番無比冠冕堂皇的話給噎得一僵。

    偏生她每一句話,都讓人抓不住把柄,句句字字都在体現她的識大局,顧大体,處處都是在為司禮監著想,仿佛誰反駁,誰就要陷司禮監于大不義。

    參與圍剿秋葉白的大部分的司禮監的下級廠衛們並不知道上頭人心里打的什麼主意,如今聽秋葉白這麼一‘分析’,頓時臉上都露出了心有戚戚焉的神色,隨后亦不多少都有些敬服這位新提督的‘寬宏大量’。

    陳賀眼看著秋葉白直接將此事蓋棺定論,姿態還擺得如此高,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只覺得一口氣憋在胸口,是上不去,下不來,

    “秋大人,咱家只道你武藝高强,卻不想這三寸之舌也巧如簧,黑白顛倒也不過一瞬間,真真儿能耐人!”陳賀忍不住上前几步,在秋葉白面前壓低了聲音冷笑。

    秋葉白看了他一眼,也壓低了聲音謙遜地道:“多謝公公誇獎,黑白顛倒不正是咱們司禮監最擅長之事之一麼,本副座不過是將咱們司禮監的光榮傳統發揮光大罷了,這點小事儿都做不到,如何敢坐著個提督之位?”

    “你……!”陳賀又被她給噎一下,眸子里閃過怒火,忍不住咬著后槽牙冷笑:“秋大人,這司禮監的水深了去,講的就是個論資排輩,您且收斂著些,否則小心跌進水里,再起不得身。”

    “呵,公公客氣了,看出來了,這水是挺深的,今儿本副座不也差點被擺了一道,若是被人用鉤網勾成個血葫蘆,就這麼被人關進詔獄里,不說這皮肉之苦白受了,就算發現是‘誤會’出來以后,只怕本副座也無顏馭下了不是?”秋葉白不閃不避地看著他,唇角勾起一個同樣冰冷森然的弧度。

    別以為她不知道他們在打什麼主意,今儿她若是不出手讓他們好看,以后難看的可就是她!

    陳賀一震,隨后隨后看著她,好半晌,陰沉微笑:“秋提督是個聰明人,難怪連升三級,咱家這為朝廷效力了一輩子的都及不上,真是后生可畏。”

    秋葉白收好自己手里的袖底劍,淡漠地道:“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還要公公多指教,彼此,彼此。”

    她此來總歸就是要得罪人的,亦不怕得罪人,索性直接撕破臉,倒是也省事。

    兩人銳利目光相觸之時,電光火石之間,隱有有冷厲火光乍現。

    “秋提督,請,一應印鑒官服都已經送到。”陳賀唇角扯開個露出個冰冷的弧度,隨后一抬手。

    秋葉白一拱手:“陳公公客氣。”

    說罷,她不再與陳賀多言,徑自負手而入。

    陳賀看著她的背影,眼底愈發的陰沉,隨后看了眼那地上還滾成一團,在流星網里哀嚎著不得脫身的數名廠衛,厲聲道:“廢物點心,都給咱家拖下去,別在這門口丟人現眼。”

    說罷,一甩披風,也轉身回了司禮監,只留下一群廠衛們面面相覷。

    ……

    “大人,因著聖旨初下,充滿之間,卑職等人便現將神武堂后一處院子辟做大人的居住,若是大人不惜,卑職再令人重新選地儿,不過另外几位掌印、秉筆、隨堂的大公公的居處也都在這附近,是風水最佳之處。”一名年約三十有余,著四品太監服飾的中年太監頗為恭敬地領著秋葉白到了一處園子里,先是簡單地介紹了秋葉白未來的居處。

    秋葉白環顧了一下這個院子,倒是也算精致干淨,隨后她的目光看向的神武堂,她知道越是靠近司禮監的權力核心之人,居住之處便越是靠近神武堂。

    如今自己能住在這里,想來這是督公鄭鈞安排的,這位督公大人倒是還有些眼勁,並沒有在這種明處為難她。

    那中年太監見秋葉白神色沒有什麼不滿之處,又比了個手勢,招呼站在不遠處的四名小太監過來。

    “大人,按照規矩三品以上的大人都有四個伺候的人,卑職挑了這几個看著還算伶俐的,大人若是不喜,便與卑職說就是了。”那中年太監指了指几個半弓著身子的小太監,几個小太監便上前對著秋葉白齊齊作揖行禮。

    “參見大人。”

    秋葉白漫不經心地點點頭,隨后看向那中年太監:“不知這位公公怎麼稱呼?”

    當初她接管看風部,也不過月余時間,又不得接近權力中樞,出入都是走偏門,對司禮監中大部分的人都是不怎麼認得的。

    那中年太監恭敬地道:“卑職曹禺,司苑局四品掌司太監。”

    秋葉白點點頭:“嗯,曹公公不必多禮,您既然是司苑局的人,想來便是掌管這司禮監的內苑一應大小事務,不知本副座能否自行尋覓住處?”

    曹公公聞言頓時心中一驚,眼珠子咕嚕地轉了轉:“這……。”

    這位提督大人才上任架子就不小,方才鬧出那樣大的事情來,這會子倒是一點不避諱地挑選住處。若是他挑了個其他監局大公公們的住處,或者不該他住的地方,可就麻煩了!

    秋葉白見他猶豫,她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只淡淡地道:“曹公公不必多慮,本副座只是原先在看風部住慣了,如今搬過來,略有不適,也勞民傷財給你們增添不便,所以本副座的住處就不必變動了,也不必新增添什麼,實在需要添加的就直接送到看風部那里即可。”

    曹公公聞言,不免怔然,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這位副座是要住到看風部去?

    司禮監雖然占地極廣,但如今的光景不比當年,人手和資金都缺,也就是一部分房舍還在有人打理,越是靠近神武堂的房舍就越是精致干淨,而誰都知道看風部不得待見,住的那個地方是司禮監里頭最荒涼一處,平日里也就是几個人維持打掃,屋頂破了都好久無人修繕。

    曹公公神色有些不安,不知道這位小爺演的是哪一出,他小心翼翼地賠笑道:“大人,您自是可以選地儿,但看風部那里離得太遠了,您到神武堂議事也不方便?”

    秋葉白一擺手:“沒關系,多行路,對身子也好。”

    說罷,她就往看風部的方向而去,曹公公見人就這麼走了,只得立刻招呼几個小太監趕緊跟上,同時低聲吩咐了人去稟報其他几位大公公這一頭的事儿。

    等著秋葉白到了看風部的時候,正巧看見一個灰頭土臉的小太監扛著好几個糞桶從看風部出來。

    秋葉白定睛一看,那小太監不是小顏子又是誰?當初她帶走了看風部的所有人,只留下小顏子看房子。

    小顏子一抬頭,也看見了秋葉白,立刻震驚地瞪大了眼:“大人,您……您……怎麼在這,您不是……被通緝……。”

    “咳咳……小顏子,還不過來參見陛下新冊封的司提督大人。”曹公公立刻低聲咳嗽了好几聲,打斷了小顏子的話。

    小顏子愣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立刻把身上的糞桶一丟,小跑過來‘噗通’一聲給跪立刻下來:“參見提督大人,小顏子……小顏子……記掛您。”

    說話間,他眼淚就出來了。

    秋葉白一看他那樣子,還有那些刻著各個司局的糞桶,就知道她帶著看風部的人離開的這些日子,小顏子的日子很不好過,尤其是在她被通緝,而看風部其他人不見下落,站‘錯’了隊小顏子一定被欺負得頗為凄慘。

    秋葉白也不怕他髒,就直接伸手扶起他,放柔了聲音道:“小顏子,收起你的眼淚,從今往后,你便是本提督身邊伺候的正四品掌司太監,可不能讓人看見這副模樣。”

    小顏子呆愣住了,不敢置信地看著秋葉白,隨后大喜過望,又在地上‘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多謝大人恩賞!”

    曹公公看著那小顏子一下子從尋常任由人使喚的小太監,一躍變成自己的同級,尤其是自己還指使過這小子做了不少事儿,頓時有些尷尬,但總歸是伺候過人的,見風使舵慣了,他立刻堆起笑來:“恭喜顏公公。”

    小顏子看了曹公公一眼,抹了把臉,皮笑肉不笑地道:“多謝。”

    曹公公看了下那破破舊舊掛了不少蜘蛛網的看風部院子,還是顰眉勸道:“大人,您看這里實在不像個住人的地方。”

    秋葉白看了下那院子,也點頭道:“不像個住人的地方,那就把這里弄得像個住人的地方。”

    她看了看天色:“如今時辰還早,就勞煩曹公公了。”

    曹公公瞬間呆滯,這,這位方才不是才說不想給他們司苑局添麻煩麼,收拾一個精致的小院子和收拾一個那些多廠衛居住的群居大院子完全是兩碼事儿,沒有七八日和充足的人手根本收拾不出來!

    “當然,曹公公若是不願意收拾,那麼本提督也就但住無妨,只是以后其他人來辦公可能略有不便罷了。”秋葉白淡淡地道。

    曹公公一驚,心中叫苦不迭,但是面上卻還得趕緊道:“哪里,哪里,不過是小事罷了。”

    秋葉白看著他,微微一笑:“那就有勞曹公公了,您是司禮監的老人了,以后要仰仗您的地方多了。”

    說罷,她直接從包袱里取了一只小袋子出來遞給曹公公。

    曹公公一看那袋子里隱約露出的金色,瞬間心中一驚,竟然是金子?

    他遲疑地接了過來,只掂量了一下就知道至少有足足十兩!

    曹公公看著秋葉白的神色瞬間就變了,原本還有些散漫的神色,這回變得恭敬十足,含笑道:“提督大人太客氣,都是司禮監的人,為朝廷辦差,咱家自當是盡力而為。”

    秋葉白聽著曹公公的語氣變得親近了不少,也心照不宣地朝他點點頭。

    隨后,曹公公留下几個小太監之后,轉身匆匆離開。

    小顏子指揮几個小太監去做事儿之后,便匆匆地回到秋葉白身邊,看著秋葉白笑道:“大人,小顏子領您去您的房間。”

    秋葉白點點頭:“好。”

    等到她跟著小顏子到了自己原來的房間之后,門一開,她不免一怔,房間里干干淨淨一塵不染,桌子上茶壺里甚至冒著裊裊水煙。

    小顏子撓撓頭:“小顏子想著大人雖然暫時不在,但是小顏子是看風部的人一天,大人就是小顏子的主子一日,所以得閑就來收拾妥一下,也煮上茶水,也算是讓屬下心里有個安慰,讓屋子里有些人氣儿。”

    秋葉白看著小顏子有些羞澀的樣子,眼中微微一動,難得在司禮監這個大染缸里,這身体殘缺的少年,在油滑的外表下卻還保存一顆赤子之心。

    她一邊向房內走去,一邊嘆息道:“所謂路遙馬力,患難見人心,小顏子,多謝你。”

    小顏子笑了笑:“沒事儿,這都是小顏子該做的。”

    他遲疑了一下,一邊跟著又問:“不知道看風部其他的爺,都什麼時候回來?”

    既然大人已經平安無事了,那麼其他人也應該平安無事才對。

    秋葉白在自己熟悉的位置上坐下,一邊示意小顏子也坐下,一邊道:“不必擔心,他們很快就會回來,是了,這些日子,司禮監都有些什麼風聲?”

    小顏子遲疑了片刻,取了一邊茶壺給秋葉白倒上水:“所有人都說您出事了,說您逃了,至于其他的人,說是都跟您一塊叛逃了,各大世家都忙著和他們切斷關系,聽說不少人的家眷都被逐出了族譜……還有……。”

    他遲疑了一下:“有些爺儿們的家眷都被羈押了起來,海捕公文不日就要下發了。”

    秋葉白拿著茶杯的手頓了頓,神色有些復雜:“總歸是我牽連了他們。”

    這也是為什麼,她一定要進京冒險的原因之一,所謂樹倒猢猻散,她既然出事了,那麼那些人必定會對看風部的人下手。

    當初,是她把看風部的紈绔們帶出去的,便不能只給他們留下一個這樣的爛攤子,害了他們的家眷,林他們跟著她一起淪落成被通緝的賊匪,她還有江湖天地廣闊,但是他們卻沒有了任何退路。

    小顏子見秋葉白神色冷郁,便立刻道:“大人,如今就好了,您已經回來了,而且官升三級,其他小爺們也不會再有事儿!”

    秋葉白看著他,忽然淡淡地道:“小顏子,你說他們會怪我麼?”

    小顏子想了想:“咱們要看的日后,事儿已經過去了,大伙都會明白的!”

    秋葉白垂下眸子,慢慢地彎起唇角,悠悠道:“是麼,但願如此。”

    小顏子看著秋葉白的神色,總覺得仿佛有些不安。

    但隨后,她又笑了笑:“行了,咱們這些日子就配合司苑局的人,將看風部都收拾好,等著那些紈绔小爺們回來。”

    小顏子大力地點頭:“是。”

    他忽然想起方才的事儿,便有些分憤憤不平:“大人,那老曹可不是個厚道人,對咱們看風部落井下石的事儿可沒有少做,但是您如今官職只需要下個命令,自然就能讓他乖乖聽話,何必還要給他那麼多銀錢?”

    他就站在秋葉白旁邊,自然是看見了那袋子里有金子的,心中又是替秋葉白肉疼,又是不明所以。

    秋葉白品了一口茶,看了眼小顏子:“小顏子,你還年輕,所以現在還不能明白老曹他們的心思,你們閹人是沒有后,也沒有根的,年紀越大,你們就就會越重視錢財,因為你們會發現錢財才是靠得住的,才能讓你們安享晚年,所以對于老曹他們來說,忠心能換得上級的賞識,能換來錢財,不忠心也能換來錢財,就看哪一種能換來的錢財更多。”

    她頓了頓,繼續淡淡地道:“如果他們的主子夠强勢,正當權,為了保險起見,他們會選擇在大方向上不背叛主子的情況下,做一些即使被主子發現了也不會招來大懲罰的小動作,換取錢財,而一旦他們上頭的主子地位不穩的時候,他們會為了錢做出什麼來,誰也不知道。”

    小顏子愣了半晌,神色也慢慢浮現出一種迷茫和凄然來,他翕動了下嘴唇:“大人……小顏子以后也會變成這樣的人麼?”

    秋葉白看著他,平靜地道:“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坦白說,我並不知道,但是為了不讓你們有背叛我的機會,我會努力走到更高的位置上,成為你們最重要的依仗和依附,不讓你們有背叛我的機會。”

    小顏子看著她許久,有些復雜又不安地輕聲道:“大人,您為什麼要跟小顏子說這些?”

    秋葉白亦看著他,坦然一笑:“因為咱們日后的日子不好走,步步細思量,步步需謹慎,你在很多年之后,在面臨選擇的時候,都會想起今日,曾經有人和你說過這一番話,你會記得這曾經這個人給過你承諾,便會做出更謹慎的抉擇,想清楚自己的路,但是若是我做不到,自身難保,你也自不必有什麼負擔,錢財要緊,性命更要緊。”

    她在司禮監能根基太淺,能用的人太少,小顏子還有赤子之心,所以在這般艱難的情形下,他還堅守看風部的空屋子,甚至恪盡職責,而他的處境的處境很艱難,猶如身處冷宮,但是還能讓這房間里有熱水,有可以燒的炭,桌上甚至還有一束小小的冬青,說明他能屈能伸,有些頭腦。

    尤其是他還是一個太監,這個身份在司禮監,會很有用處。

    她用自己的真誠去換小顏子的忠誠,她相信自己回得到回報。

    小顏子看著她,呆了許久,忽然‘噗通’一聲,又跪下了。

    秋葉白並沒有攔住他,只是看著他恭恭敬敬地給她磕了一個頭:“屬下口拙,不會說些好聽的,但是屬下知道您沒有把小顏子當成可以隨便打發的物件,不要了就能扔,小顏子沒有跟錯人,沒白為大人守門,從今往后就算跟錯了人,小顏子也會一錯到底。”

    秋葉白伸手扶起他,正色道:“好,本座記下了。”

    小顏子蹭了蹭自己有點發紅的眼,隨后笑了:“大人,小顏子這就讓人給你弄吃的去!”

    ……*……*……*……*……*……

    白鶴摟,是上京數一數二的酒樓,也是皇商梅家的產業,人說天上魯班公,地下樣式雷,梅蘇大少爺請了出名儿南地建筑大家樣式雷親自督工建造,樓高七層,精致華麗之中更不失大氣,坐于窗邊,便可觀京城全景之美。

    其中主打的是江南菜系,大師傅都是從江南而來,價格不菲,所以到這里來用餐的多為京城權貴或者富貴人家的子弟,卻一樣客似云來,若是不提早定廂房,就一房難求,甚至有為了搶廂房打起來的。

    只是最近六七日景觀最美的第七層都被人包了,卻也沒有人敢有意見,只因為那包了樓層的人是——攝國殿下。

    “攝國殿下又來了?”梅蘇打算盤的修長手指停了停,看向一邊過來報信的胖掌櫃。

    那胖掌櫃哭喪著個臉,搓著手道:“是啊,又點了許多最貴的菜,卻還是……。”

    “卻還是不付賬。”梅蘇淡淡地接話。

    胖掌櫃點點頭:“吃白食。”

    梅蘇看了看樓上,清淺的眉宇之上閃過若有所思的神色,隨后道:“暫時不必管那人,有什麼吩咐照做就是,咱們還不會被吃垮。”

    胖掌櫃也只得嘆息,是啊,誰讓人家權大勢大,是個連太后老佛爺都敢撅的主儿,他們也只能伺候著了。

    ……

    “人怎麼還沒有出來?”幽冷的聲音在觀景窗邊響起,雖然語氣淡然,但是一白和雙白都知道自家主子這是已經不耐煩了。

    雙白將手里的點心果子捧了過去,溫然開解:“殿下,最近這些日子秋大人都在看風部里忙著,也就這個時辰點會出來活動身子骨,今日晚了點,許是因為屋里事情忙了些也不一定。”

    百里初放下銅質望遠鏡,拈了一顆果子送進嘴里,冷嗤道:“讓她強,這會子就是個操勞命。”

    雙白默默地想,那麼殿下,您下了朝就奔梅家地盤來,選個觀景最好的點儿——偷窺,不監視秋大人,如此的‘有心’,這又是個什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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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0 11:10:0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殿下,您既然想見秋大人,又……不想被甩臉……呃……”在百里初陰冷的目光下,雙白決定換更委婉的措辭:“又不想讓別人發現你們的關系,不若尋個理由宣召秋大人入閣?”

    從二品以上的官員便可以入閣,秋葉白已經是司禮監提督,自然可以入閣,入了閣,那麼秋葉白就要每日上朝面聖。

    聖上不適多年,殿下臨朝,殿下自可以名正言順地見到秋大人了,也不必這般偷偷摸摸地過來白鶴樓吃白食。

    當然,這句話雙白自然是不會說給自家主子聽見。

    一白聞言,陰柔秀美的眸子里閃過一絲精光,立刻老謀深算地補充道:“屬下附議,若是殿下想要把秋大人怎麼樣,只要臨朝之后,道是有票擬之事未決,需要商議,便也能將秋大人名正言順地留下來,不會惹人懷疑,因是商議公務,秋大人自然不能抗旨。”

    一白說完,便發現自家主子正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盯著自己:“一白,你倒是能耐。”

    而雙白直接就是對著他翻白眼了,表示——本君子恥於和你這色中餓狼為伍!

    他瞬間有點心虛,便又立刻道:“嗯,這是……這是……屬下隨口就那麼一說。”

    百里初一邊慢條斯理地用著精致的吃食,一邊沉吟著道:“此事倒也可行,不過那家伙這會子忙著處理她手底下那些紈绔廢物,司禮監里頭强敵環伺,若是此刻再讓她入閣,她這勢頭便太過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只怕永寧宮那個老妖婆都不放心了。”

    一白暗自嘆氣,您這一口一個‘那家伙’,卻沒發現您自個一直都在為那‘家伙’盤算?

    “出來了,出來了。”一直在另外一扇窗邊用銅制西洋瞭望鏡監視著司禮監衙門內情形的老甄忽然叫了起來。

    百里初下意識地便放下了食盤,取了西洋瞭望鏡去靠在窗邊去看。

    果然,一道窈窕的熟悉的青色人影走到了看風部后門外的湖邊上,站定之后,便開始活動筋骨,打起了一套極為舒展的長拳,那人影動作極為舒展,姿態灑脫飄逸宛如風中翻飛的竹。

    邊上還有一個藍衣小太監跟著,有模有樣地在一旁跟著笨拙地學。

    青衣人見那小太監笨拙,便上前指點,間或取了柳條敲那小太監不不標準的胳膊腿。

    老甄看了眼身邊的百里初,自家的小祖宗正靜靜地看著那西洋瞭望鏡,美豔無雙的眉眼漸漸地溫軟下去,他不免有些怔然,又多留心了兩眼。

    而此時,也不知道那小太監做了什麼姿勢,腳下不穩,青衣人便一點不客氣地踹了一腳在那小太監的屁股上,小太監瞬間大頭朝下跌了個狗吃屎。

    百里初忍不住揚起了唇角,只那淺淺一笑,眉眼溫柔,春風吹開了冰天雪地,一點子輕飄飄的柳絮飛花,彌漫了天地間之間,落于滿池溫柔碧水之中。

    一笑傾國,不過如此。

    老甄几乎瞬間就紅了眼眶,多少年了,他何曾在自家主子臉上見過這般清澈寧和的神色,在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看見的是元澤,而不是百里初。忍不住低聲喚道:“殿下……”

    卻不想這一聲輕喚,似一粒石子落入平靜水面,擊碎了原先的美麗幻象。

    百里初唇角神色一淡,挑起眉看了他一眼:“何事?”

    老甄看著他眸光依舊冰涼幽邃,沒有一點光澤,眉目靡艷魅惑,唇角的笑意雖存,但卻也依舊涼薄異常,哪里有什麼清澈溫柔,便有些恍惚地搖搖頭:“無事,只是老奴有點眼花。”

    百里初狐疑地看了眼老甄有些泛紅的細眯眼:“不舒服?那便去一邊歇著。”

    說罷,他又轉回頭繼續去看那西洋瞭望鏡,但是這回,老甄悄悄細看,但不管他怎麼仔細,卻再沒有能在他面容上找到那樣的神情,讓他几乎疑心自己是花了眼。

    最終他還是只能嘆息了一聲,目光遠遠地落在司禮監的院子里,若有所思。

    且說這看風部的院子里曹公公偷偷從宮內抽調了好些司苑局的人過來幫忙,修檐刷地的工匠和粗使太監們不停來去,冷清的內院人來人往,倒是熱鬧非凡。

    倒是后門的湖邊上,因為沒有人顧得上這里,倒是沒有人煙,于是秋葉白索性便選擇這里做每日活動筋骨之處,順帶指點一下小顏子。

    畢竟,她是希望栽培小顏子的,想要站在司禮監的高處,能抵抗住風霜刀劍,若是不會武,不要說來幫她,只怕自身難保。

    但小顏子畢竟年紀大了些,已經錯過了最佳習武的時機,並不好調教。

    在秋葉白看著小顏子再一次把一套長拳打成了羊癲瘋的病人發作的模樣之后,心中不免感嘆,果然天賦奇才、骨骼清奇,這種人千万人挑一,不會隨便就能讓她遇到的,即使遇上的那一個還是個……變態,難不成天才都是心智不正常的?

    秋葉白腦海里瞬間閃過某張風華絕代卻陰森森的面容,瞬間有點恍惚,隨后搖搖頭,看著小顏子在那儿不斷地扭動著他的身軀,從羊癲瘋病人變成了跳大神,她終于忍無可忍地上去一腳踹在他的屁股上!

    “哎喲!”小顏子本來就手腳打結,突然被人一踹,這會子瞬間就臉部著地,哀鳴一聲,跌了個狗吃屎。

    秋葉白看著小顏子哀怨的臉,一點不留情面地道:“得了,別扭了,老老實實地扎馬步一個時辰,先從基本功開始罷。”

    說罷,她正要轉身,卻不知為何忽然心中一動,她下意識地驀然抬起頭,警惕地四處看了看,周圍空無一人,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武者的自覺讓她心中卻隱約地覺得有些古怪,仿佛被人盯著,這種感覺並不是今日才有了,但一直沒有發現什麼異樣。

  她的目光環顧完了四周,又投向半空遠處,最後停在遠處一座鶴立雞群的高挑精緻樓閣上,樓閣上的琉璃瓦折射著燦爛的陽光,看起來異常華美。

    小顏子順著秋葉白的目光看過去,一邊揉著屁股,一邊道:“大人,那是白鶴樓,咱們京城最出名,也是最昂貴的酒家之一,也是梅家的產業,聽說是梅蘇大少爺請了建造大師樣式雷親自督工的。”

    他頓了頓,有些羨慕地道:“也不知道,咱啥時候能坐在那樓里吃上一壺酒。”

    秋葉白看著那樓,她方才想起自己確實記得那白鶴樓的名聲不小,身為饕餮客,她自然也是去光顧過,回憶了一下那些菜品,她下意識地要搖搖頭:“白鶴樓的東西也還好,卻算不上什麼最頂尖的好菜肴,花架子多了些,但哄些財大氣粗的王公貴族倒是足夠了。”

    白鶴樓的東西更多是一個花架子,雖然也有不少精品,但是終歸比不過‘壹’的菜肴。

    想起‘壹’,她忽然又是一閃神,自然想起許久之前那個美人浸酒艷,花濃香襲人的月夜。

    “還有什麼好地方能比白鶴樓更出名?”小顏子一愣,隨后有些好奇地問。

    秋葉白被他這一打岔,便回過神來,輕咳一聲,冷淡地道:“沒有了。”

    說罷,她轉身負手款步向看風部內院而去,同時拋下一句話:“繼續扎馬步兩個時辰,不許偷懶。”

    小顏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太明白自家大人怎麼忽然口氣大轉,一下子就冷了下去。

    而且……扎馬步兩個時辰?!方才不是說一個時辰麼?!

    他瞬間欲哭無淚,扎完了馬步,他就得爬回自己房間了。

    總覺得主子心情突然變得極為不好,有遷怒之嫌,但是主子的命令不能不從,小顏子只得乖乖跨了腿,直接架了馬步。

    且說這頭秋葉白回了內院子,看了看周圍,原本破舊的看風部如今在司苑局人手的修繕下也已經好了許多。

    她冷峻的神色方才略緩和了不少,隨后一名司苑局的小太監捧著一盆水竟然不小心撞了她一下,潑了她衣衫下擺不少水漬。

    小太監立刻慌張了起來:“大人,對不住,對不住,小人不是故意的。”

    秋葉白看了他一眼才要說無事打發小太監離開,但是卻在看到小太監的眼睛那一刻,神色有些莫測,隨后頓了頓道:“你跟著本副座過來,伺候本副座更衣。”

    小太監立刻忙不迭地點頭:“是。”

    秋葉白便由小太監領著一路向自己的房間去了。

    ……

    白鶴樓上,几副西洋瞭望鏡目送了目標消失之后,便不約而同一般地步放了下來。

    “殿下,秋大人已經進了看風部內,一時半會大約是不會出來的了。”雙白一邊將瞭望鏡交給旁邊的鶴衛收起來,一邊道。

    百里初神色依舊是冷淡的樣子,隨意地把手上的西洋瞭望鏡扔給了一邊伺候的小太監,冷然道:“整日及縮在那屋里,也不知道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一白等人面面相覷,默默地低頭,這六七日每到‘監視’目標消失的時候,殿下心情都不會太好。

    他們已經習慣了。

    而這時,廂房門外忽然轉進來一名鶴衛,恭敬地上前稟報:“殿下,梅蘇梅大公子求見。”

    百里初目光幽冷地眯起眸子,懶懶地道:“梅蘇,他來做什麼?”

    鶴衛繼續道:“回殿下,梅大公子說,他仰慕殿下許久,所以特地命人新制作了江南美味來送給殿下品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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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美味佳肴 上

    “梅大公子仰慕本宮許久,所以特地命人新制作了江南美味來送給本宮品嘗?”

    百里初眯起幽沉的眸子,輕嗤:“梅蘇這廝是皮癢了,送上門來了,江南的美味里也不知道有沒有毒。”

    “殿下,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屬下去打發他走。”一白看向自家主子拱手詢問。

    百里初搖了搖手里華麗的孔雀羽扇,眼底閃過興味的光:“不必,他敢送,本宮自然就敢吃,有毒沒有毒,他要有本事能毒死了本宮,也是件趣事儿。”

    明光殿一干人等默默地嘆息,主子還是這種百無禁忌的性子,生死之事,仿佛從不放在心上。

    老甄打起精神:“宣梅蘇!”

    太監尖利的聲音悠悠地傳開來,不一會廂房的門便‘吱呀’一聲打開來。

    一名小太監領著一名端著托盤的藍衣青年和白鶴樓的胖掌櫃進來,恭恭敬敬地道:“稟報殿下,人到了。”

    梅蘇走了出來,有禮地行了參見皇族的全禮:“梅家大郎,梅蘇參見攝國殿下。”

    胖掌櫃手里也端著托盤,行禮便有些狼狽,好容易才行了全禮,又差點起不來,還是一旁的小太監趕緊伸手去攙扶了一把,才把那胖子扶好。

    與之相比,梅蘇雖然手上拿著托盤,但是行動之間,卻依舊優雅飄逸,並不見任何局促之感,而他一身湘色繡祥吉祥紋輕水錦直綴外罩淡白色薄云紗袍,極為素淡,行動間似籠著一層薄霧,但腰間卻橫攔一條艷色織錦綴夜珠的腰帶,腰帶極長,垂至腳踝,並非尋常中原男子腰帶的樣式。

    原本看著應當極為突兀的搭配,在梅蘇身上非但不顯扎眼,還顯得他長身玉立,頗有異域之風,極為別致,很是襯托他的淺淡眉眼和飄逸的氣韻。

    百里初眸光微閃,幽幽沉沉,微笑道:“素聞梅家大郎,梅大少爺風采無雙,素有江南第一佳公子的美譽,百聞不如一見,果然是個美人。”

    百里初打量梅蘇的時候,梅蘇也在暗中用眸角余光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上首的這位‘公主殿下’,他雖然時常出入宮禁,但是因為多為去拜訪老佛爺,多年來也只是遠遠地瞥見這位殿下的鸞駕經管,從未曾這般近距離地見過這位權勢滔天,地位尊崇卻又聲名狼藉的殿下。

    這位殿下似乎從來不束發挽髻,只以金環將緞子一般的烏發松松扣了一半在腦后,其余的便隨意散落在紅衣之上,=一身千金一丈的暗紅如血鮫珠紗大袖寬袍裹在修長的身軀之上,几乎看不出曲線,琵琶高領包裹住了修頸,攏到臉頰之下,愈發顯得‘她’膚色蒼白得近乎透明。

    因著那眉目宛如工筆大家用浸潤了世間最稠麗的色彩精描細繪而成,過分蒼白而沒有血色的膚色不但沒有減淡‘她‘的顏色,反而讓這種稠麗顯出一種不似人間,不在六道之中的靡艷來,逼得人不敢直視,尤其是那雙漆黑得沒有一絲光澤和人氣的眼眸,只怕一眼相錯,便被攝取了魂魄。

    唯一不足的是對方的聲音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美人的那種黃鶯出谷,而是一種幽幽涼涼,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雖然聲調悅耳,但是卻更偏低沉中性,但終歸瑕不掩瑜。

    他心中微冷,這樣動人心魄的神貌,又手握大權,深得帝寵,難怪對方行事如此肆無忌憚。

    聽得百里初以‘美人’稱他,梅蘇心中多少覺得有些怪異,‘美人’雖並非固定指代,但多用于女子,他垂下清淺修眸,謙遜地道:“梅蘇姿容爾爾,何敢當美人二字,殿下風華絕代,才能擔得起這樣的贊譽。”

    百里初看著他,笑著點點頭:“你倒算是有點自知之明,知道自個長得丑。”

    梅蘇瞬間一怔,本朝崇儒,而儒家講究一個禮字,不說世家大族,就是略有身份的商賈哪怕私下交惡得恨不能寢彼此皮肉,但是面上的功夫還是一定要做足的,他還真是第一次見到這麼直接當面刺人的。

    偏生這話從上面這位嘴里說出來,除了異常刺耳之外,卻沒有太多違和感,只因為對方姿容確實稱得上傾國絕代,在這位殿下面前,還正沒有几個人能妄自稱‘美’。

    雖然看著這位殿下身邊伺候的人神色平靜,似早已對自家殿下的這般肆無忌憚早已習以為常,他自己也常常出入宮禁,也聽聞這位殿下是個恣意跋扈的性子,似乎不應該是針對他。

    但是……

    商人的自覺告訴他,這位殿下並不喜他,甚至有敵意。

    梅蘇沉默了片刻,隨后謙順地道:“殿下說的是,梅蘇素來有自知之明,熒火焉敢與日月爭輝,在下正是因為仰慕殿下的風華,才來拜見殿下的。”

    百里初把玩著指上的翡翠扳指,玩味地道:“哦,是麼,本宮在你這白鶴樓可是呆了六七日,為何今日才來拜訪?”

    梅蘇溫溫淺淺地一笑:“草民早前聽說殿下光顧白鶴樓,甚覺蓬蓽生輝,但是殿下身份尊貴,日理万機,來白鶴樓許有要務,梅蘇怎敢輕易來冒見殿下,但殿下已經光臨了六七日,是對白鶴樓的大照拂,梅蘇想著再不來拜見殿下,表達謝意,那就是梅蘇的不敬了。”

    他這一番話說的滴水不漏,真誠謙和,就是一邊的老甄都忍不住側目。

    百里初垂著眸子,幽幽地道:“果然不愧第一皇商的大當家,這般舌粲蓮花,只做一介商賈,還真是埋沒了人才。”

    梅蘇垂眸,不卑不亢地微笑:“梅家素得天家照料,才有今日,能為天家效力,梅蘇求之不得,何談埋沒?”

    百里初聞言,忽然抬起漆黑幽詭的眸子直勾勾盯著他許久,方才道:“哦,你真願意為天家效力?”

    梅蘇被百里初那種眸光一看,只覺得明明朗朗乾坤下,卻仿佛身處幽冷暗夜之中,又不知被什麼隱沒在黑暗之中的魔物盯上了一般,背脊一寒。

    他忽然想起了那些關于‘鬼公主’的荒淫狼藉的傳說,眼角余光再瞥見那站在百里初附近容貌不俗的一名名鶴衛,他心中瞬間有點不自在,但神情依舊坦然自若:“梅家多年來,確實一直為皇家效力,梅蘇自然承得家志,但……。”

    百里初並沒有容他說出那個但書來圓之前的話,而是徑直冷淡地打斷他:“你過來。”

    梅蘇看著百里初,心中微微顰眉,總覺得百里初不懷好意,他來拜訪的目的,是想探查這位攝國殿下到底要做什麼,但是如今,他開始懷疑也許自己做了個錯誤的決定,但是此刻此情,卻容不得他再遲疑,只能硬著頭皮上前。

    一邊的胖掌櫃惴惴不安地看著自家主子,想要阻止,但是一白忽然一記森冷的目光掃過來,讓他瞬間低頭閉嘴,微微發起抖起來。

    “殿下。”

    梅蘇在百里初的長榻前一丈處才站定了腳步,卻見百里初用戴著華美寶石甲套的小指輕敲了下扶手:“站到這里來。”

    梅蘇心中不祥的預感漸重,但還是依言站了過去,他才站定,拱手:“殿下。”

    他話音剛落,便被百里初忽然一抬手捏住了下巴,强行半逼著他半弓下身子,隨后,他便見百里初優雅地緩緩靠了過來,那張詭艷陰沉的面容几乎湊到了他臉前不足一寸之處,幽幽冷笑:“既然你如此忠誠,你明日就進宮,本宮鶴衛里倒是還缺一個你這般姿色風情的美人,嗯?”

    不說梅蘇瞬間愣住,就是那胖掌櫃聞此噩耗就直接兩眼一翻,暈了過去,手上的東西也瞬間往地上砸落,一邊的鶴衛利落地一伸手,直接托住了那托盤,卻沒有理會胖掌櫃,任由他翻著白眼‘咕咚’一聲地摔在了地上。

    梅蘇只覺得自己的臉頰快被面前的可怕的紅衣美人給捏碎了,心中隨之一片驚濤駭浪,卻不是因為對方那驚世駭俗的話語,而是因為百里初出手的速度。

    他自認自己武藝不差,又已經提前戒備了,但是卻沒有想到竟然根本敵不過百里初那看似不快的動作,他甚至沒有看清楚百里初是怎麼出手的。

    “怎麼,不願意?”百里初睨著他清淺眸子里的愕然之色,詭魅地一笑。

    梅蘇垂下眸子,平復下心情,正思索應對之辭,百里初卻忽然松了手,陡然冷冷地道:“本宮看你對天家也不如你說得那麼忠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宮既然代掌披紅,便是領代天子意,雖然本宮懷疑你的忠誠性,但還是看在你梅家為皇家效力多年的份上,網開一面,今年江南絲絹和茶米的采辦公示天下,重征采辦權,若是你還能博得頭籌,本宮便讓你繼續當這第一皇商。”

    百里初松手的動作太突然,讓毫無防備的梅蘇瞬間有些狼狽地退了一步,陡然聽見百里初的話,他心中大震,顧不得臉上被捏出的劇痛,眸光瞬間銳利地投向百里初,這簡直明目張膽的褫奪與掠奪!

    “怎麼,你不願意?”百里初看著他,危險地眯起眸子,撫摸著手上的孔雀羽扇子:“本宮素來是寬宏之人,若是你不願意,那就進宮伺候本宮罷,本宮一向對能取悅本宮的美人非常的寬厚。”

    寬宏之人?

    明光殿眾人看著地上暈過去的胖掌櫃,和不過送了兩盤吃食過來,如今卻狼狽得不復早前翩翩佳公子模樣的梅蘇,眼中閃過戚戚然。

    殿下三言兩語的寬宏已經若此,那麼殿下不寬宏的時候,又是什麼樣子?

    梅蘇沉默著,片刻之后,抬起眸子溫然而歉疚一笑:“多謝殿下厚愛。”

    百里初慵懶地靠在繡金軟枕上:“說起來本宮還是很希望能一親芳澤,可惜美人無意,不願隨伺本宮身邊。”

    梅蘇深呼吸了一口氣,忍耐下滿心的屈辱,抱拳平靜地道:“梅蘇自知位卑人淺薄,不敢有辱殿下的觀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殿下代表天子,草民自然遵從您的吩咐,爭取不負殿下所望。”

    百里初勾起唇角,意味深長地道:“但願如此。”

    ……

    梅蘇退出了房間的時候,鶴衛也順便將癱軟在地的胖掌櫃也拖了出去,梅蘇和氣地道了謝之后,讓几個不明所以的小二將那胖掌櫃抗走,他亦跟著下樓離開。

    一名站在櫃台后打著算盤,留著短髯的中年男子正有些擔憂地看著樓梯,陡然看見梅蘇下樓來,而且身后還跟著個昏了過去的胖掌櫃,頓時一驚,立刻迎了上去:“大少爺這是……。”

    梅蘇擺擺手,平靜地對他道:“甘掌櫃無事,讓他回房休息就是,林掌櫃你跟我來。”

    說罷,他轉身向后院而去,林掌櫃立刻吩咐了其他人來接替自己,馬上跟了上去。

    穿過回廊,不遠處便是梅蘇的書房,林掌櫃交代門口的小廝立刻去備下茶水之后,便跟著梅蘇進了房內。

    梅蘇坐在條案之后的酸枝八仙椅子,神色再無先前的平靜,清淺淡雅的眉目之中而是一派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陰沉。

    “大少爺,到底出什麼事?”林掌櫃忍不住忐忑地問。

    梅蘇閉了閉眼,陡然將條案上的東西猛然撥到了地上,咬牙厲聲道:“無恥賤人,欺人太甚!”

    林掌櫃嚇了一跳,他也是梅大少爺的心腹,自從二管家出事之后,大少爺便將他從下面上調了上來,跟著自家大少爺這麼多年,這是他第一次見自家少爺露出這樣可怕而猙獰的神色,一定是出了大事。

    梅蘇忽然伸出手,看著一只扣在自己手腕上樣式華貴,水頭極好的純金蔓藤雙節式翡翠手環,那手環為女子的樣子,並不適合男子佩戴,但是因為是雙節環扣,所以還能扣在梅蘇的手腕處,平日里他穿著寬袖都擋住那只手環,此刻露出來,在日光下更顯華美,上面隱約還能見玉体上有一個精致的篆体字——‘杜’。

    他目光異常的陰郁地看著那只手環,輕聲道:“因為是皇族,所以就可以這般肆無忌憚麼,因為天生擁有的權力,便讓人怎麼努力都永遠只能跪在你的腳下麼……若只是如此簡單,也許有一日也該換人跪了。”

    林掌櫃滿心惴惴不安,看著自家主子身上流露出的可怕冰冷的氣息,仿佛狂烈的黑風瞬間吹散了所有原先的溫煙柔雨,迷霧散去,眼前的人,才是那個真實的梅蘇,銳利、冰冷、張狂而擁有霸主野心。

    ……*……*……*……*……*……*……

    “殿下,您今儿這出杯酒釋兵權,何不如直接收了梅蘇的皇商之權?”雙白一邊令小太監端來花水給百里初洗手,一邊有些不明所以地問。

    他一開始還以為殿下是為了秋葉白而刻意為難梅蘇,但后面便看出來殿下這是借題發揮,要拿梅家開刀了。

    “何必著急,看狗跳牆,才是趣事儿。”百里初把孔雀羽扇扔給了一邊的老甄,看了看自己捏過梅蘇的手指,眼底閃過一絲厭惡,仿佛那白皙的手指上面沾染什麼難以忍受的東西一般,立刻將手浸入了盆子里,讓淨了手的小太監伺候著擦洗。

    老甄捋順那羽扇的毛,拿著扇子一敲雙白的頭:“雛儿就是雛儿,梅家在朝廷里這麼多年,根深蒂固,若是直接褫奪了梅家的特權,先不說他們會不會折騰別的麼蛾子,明春的貢品會不會出問題,就說現在誰能來接這個擔子?”

    雙白白了老甄一樣,隨后顰眉道:“殿下在北地不是已經有了接替的人選麼,而且……?”

    他有些遲疑地道:“殿下,您為何想著這個時候動手?”

    殿下這麼多年容著梅家吞噬了那麼多商家,一家獨大,在梅蘇手里拓展得富可敵國,若是要動手早先梅蘇羽翼未豐的時候,動手豈非便宜,這個時候才動手,會不會太傷筋動骨了點?

    “因為,天命已到,本宮自然要順天而行。”百里初拿著白絲帕慢條斯理地擦手,唇角彎起一絲森冷涼薄的弧度:“爬得越高,摔得越慘,若是護了那麼多年的寶貝儿摔了八瓣,祖母痛苦焦灼的樣子一定很養眼。”

    天命?

    老甄、一白等人面色奇異,天命是個什麼東西?

    但惟獨雙白腦海里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若有所思。

    “當然。”百里初頓了頓,接過一邊小太監遞來的西洋水銀雕花鏡,對著自己照了照:“最重要的原因是,本宮高興。”

    明光殿的眾人瞬間沉默,是的,殿下一向是依照著‘高興’行事,只是殿下每一次高興,都能很順利地讓很多人‘不高興’。

    百里初照了照鏡子,忽然撫了下自己修眉,淡淡地問:“本宮好看些,還是梅蘇好看些?”

    話題轉的太快,一時間眾人都沒有反應過來,倒是老甄伺候百里初時日久了,反應快些,立刻干脆地道:“當然是殿下更好看。”

    百里初想了想,又看了看鏡子:“本宮看起來像女子麼?”

    這一回所有人都反應過來了,立刻齊齊搖頭:“殿下英武不凡,力拔山兮氣蓋世,乃當世第一偉男子是也。”

    百里初目光從鏡子上移開,掠過一干人等,那幽幽涼涼的目光凍得眾人心頭瞬間發虛,下意識地低頭。

    除了臉以外,殿下性子確實一點不像女子,他們算不得撒謊。

    好在今儿‘公主’殿下心情似乎也不算太差,沒有糾結這個問題上撒謊,而是沉吟了片刻,又道:“今儿梅蘇這身行頭是哪家商行制的,看著也算不錯?”

    一干人等頓時面面相覷,只一名小太監怯怯地道:“那……梅大少爺衣式都是梅府私裁的,並不曾對外有售,梅大少爺每次穿什麼衣衫,很快就會風靡上京。”

    百里初冷哼了一聲,一臉輕蔑地直接把鏡子甩回給老甄:“最近世人品味真是愈發俗不可耐了。”

    明光殿眾人:“……。”

    您方才不是說看著不錯嗎?

    ……*……*……*……*……

    司禮監

    看風部

    “秋大人,您且稍后,奴才這就伺候您更衣。”那細眉細眼的小太監跟著秋葉白回到了她的房間之后,轉身關上門。

    秋葉白看著那小太監,忽然對著那小太監展開雙臂,微笑:“辛苦了!”

    那小太監一扁嘴儿,小鳥一般飛扑過去,鑽進了她懷里:“四少!”

    “寶寶,辛苦你了,這麼遠的來回奔波。”她溫柔地拍著他的背。

    自從她背上的傷好了一半之后,她就將寶寶打發出去和周宇接頭,安排后續之事。

    寶寶用臉儿在她肩頭蹭了蹭,皺著鼻子道:“知道人家辛苦,記得要做上一桌好席慰勞人家才是!”

    秋葉白笑著扯他坐下:“好,你先歇著,明儿我親自下廚。”

    寶寶方才滿足地點點頭,坐了下來,但也同時收斂了笑意,忽然看著秋葉白正色道:“四少,你應該有心理准備了罷?”

    秋葉白看著寶寶,片刻之后,淡淡地點頭:“是,在我進京之前,就已經做好了心理准備,說罷,最后留下的有多少人?”

    寶寶輕嘆了一聲,從袖子里取出一張薄紙,攤開:“看風部共計795人,你離開進宮之后的這一個對月,241人離開歸京,76人下落不明,只余下478人,但是軍心搖散,241人離開的時候還發生了兩次火拼,雖然無死,但是有傷。”

    秋葉白聞言,沉默了下去,這些數字意味著什麼,她當然明白。

    “我早已經有所預料,他們中大多數人家眷俱在上京,發生那樣大的事情,誰也不想成為被通緝的從犯,他們如此也並不出奇。”秋葉白微微一笑,只是笑意有些沉。

    畢竟能用的人就不多,這些人是她親自一手訓練而出,說不心疼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是心疼又能如何?

    “大浪淘沙,日久見人心,能留下的人自然是更值得咱們可靠、可信的。”寶寶看著她神色多少有些黯淡,便拉住她的手,柔聲安慰。

    “你一番苦心,以身犯險入京城,就是為了他們能平安歸故里。”

    秋葉白微笑,點點頭:“我明白的,該留的總歸會留下,該走的總歸會走。”

    寶寶想了想:“四少,我現在讓焰部的人傳信號,讓他帶人回來?”

    秋葉白沉默了一會,忽然道:“這里我已經打點好了,后日咱們走一趟云縣和停縣,親自去接他們。”

    “你不放心?”寶寶一愣,他終歸跟在秋葉白身邊時日已經久了,一會就明白了秋葉白是打算做什麼。

    秋葉白笑了笑:“不,我想去親眼看看最后這一場試練,他們有几人能熬過。”

    寶寶想了想:“我和焰部的人都跟著你。”

    秋葉白點點頭:“好。”

    寧冬和寧秋已經關閉了藏劍閣主樓,啟動了奇門遁甲避陣,同時帶著其他人化整為零,分散隱藏入了江湖之中,而焰部的人安排在京城,原本就是作為接應用的,綠竹樓既然已經暴露,那麼焰部隱藏的意義不大,倒不如用作吸引目光所在,讓人以為焰部就是藏劍閣主要力量。

    秋葉白和寶寶再一番布置之后,便親自去了一趟神武堂,打算去向鄭鈞告假兩日。

    通傳的小太監領著她進了神武堂的時候,她正好隱隱看見几襲紅袍消失在轉角,而神武堂里除了鄭鈞在上首坐著,底下只一個陳賀面無表情地坐著喝茶。

    她再看左右兩排桌子都各自擱著茶盞,她心中明鏡似的了,方才這些各司各局的大管事太監們正在議事,聽到她一來,都匆匆散了。

    大約是因著如今她一個‘毛頭小子’如今地位在司禮監已經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除了鄭鈞這個督公之外,其他司掌各監和各局的大太監都比她低了至少半個品階,自然是要向她問禮的,且不說她不是太監的外人身份,就是以她的這個年紀和如此淺薄的資歷卻坐了這個提督的位子,自然是讓那些宮里出來的老人們渾身都不自在,心中都不平,自然不會願意來給她道禮。

    而唯一還在的陳賀也只在一邊坐著,權當秋葉白是空氣,更不要說向她行禮了。

    她倒也不在意,今日也不是時候,日后總有讓他們乖乖行禮低頭的時候。

    隨后,她便隨意編了個借口向鄭鈞告假,鄭鈞雖然態度極為冷淡,但似乎並沒有因為她后來沒有去住他撥出來的院子,又使了計讓司苑局的人重新修繕看風部而惱火,但是也並不想看見她矗在自己面前,便爽快地答應了,打發她離開。

    秋葉白有些摸不透鄭鈞的態度,只覺得這樣的人反而才是最老謀深算而難以摸透的,所以更警惕了些。

    “多謝督公。”秋葉白拱手謝過鄭鈞之后,也不久留,轉身干脆地離開。

    看著秋葉白離開的背影,陳賀陰沉著臉‘哐當’一聲將自己手里的茶碗扔在了桌上:“督公,你看那小子狂妄的樣子,一點規矩都不懂!”

    司禮監之中除了能力和職務之外,更講究的是資歷排輩,正如宮里太監們都有自己的徒弟一般,哪怕自己的徒弟跟對了主子,一步登天,轉過頭來還是得給品階不如自己的老師傅行禮。

    畢竟他們這個行當上要周旋主子,下要彈壓不知事又有野心的后輩,外頭還要與外臣打交代,涉及朝政,這學問就深了,水也深,所以也很講究個資歷。

    如秋葉白這樣的,就該來向他們這些老人行禮。

    鄭鈞卻慢悠悠地為自己倒了一杯茶:“年輕人,自然是血氣方剛,陡然身居高位也不出奇,至于資歷這種東西……。”

    鄭鈞頓了頓,看了眼不遠處的香堂:“尼克記得咱們祖師爺几歲上就做到了提督副座的位子,這秋家四少今年二十了罷,也算不得小了。”

    陳賀一愣,隨后不以為然地冷嗤:“咱們祖師爺什麼出身,在前朝宮里什麼資歷,這姓秋的憑什麼和祖師爺比?”

    鄭鈞輕笑,神色幽遠莫測:“老陳,后生可畏。”

    ……

    且說這一頭,秋葉白回到了看風部,剛到前門就見寶寶和小顏子各自提著几條大魚,扛著魚竿從湖邊走過來。

    “四少!”小顏子一見秋葉白,立刻興奮地搖搖手:“你看,你看,我和蔣役長從湖里釣了大魚,有草魚、有鯉魚,都肥碩得很!”

    秋葉白有些好笑地看向已經易容成了蔣飛舟模樣的寶寶:“怎麼,你這是就准備上了?”

    寶寶笑嘻嘻地道:“那是自然,四少答應了要做好吃的,我當然要按著自己的心意去點菜了,你知道我是最喜歡吃你做的那水煮魚丸子的了。”

    秋葉白一捋袖子,爽快地一笑:“行,你們來打下手,咱們整起來。”

    于是三人便提著魚進了廚房,寶寶打發了小顏子去干殺魚、洗菜等打下手的活,自己就跑去尋各種香料。

    忙和到了月上柳梢頭,三人就在院子里架上了火和鍋子,秋葉白往鍋子里倒進煮得雪白的魚湯,空氣里香氣四溢,饞得寶寶和小顏子兩個人口水直流。

    寶寶眼見著東西都差不多了,便笑眯眯地對小顏子招招手:“小顏子,來。”

    小顏子不明所以,便抱著碗筷靠了過來,卻不想才靠近寶寶,就忽然渾身一僵,軟綿綿地暈了過去。

    秋葉白正捧著一疊荷葉出來,就看見寶寶把小顏子往偏房里扛,不免有顰眉嘆息:“寶寶,你又來了!”

    寶寶理直氣壯地道:“難得四少你下一回廚,我憑啥要分一杯羹給別人。”

    說罷,便直接把小顏子往那偏房里扛了進去。

    秋葉白又是好笑又是無奈,便搖搖頭,轉身將荷葉擱在桌子上,正准備搓魚丸,卻不想一轉身,她便瞬間定在當場,看著那坐在石桌子邊用寶寶的碗喝魚湯的修長人影,几乎疑心自己是不是眼花。

    但,很明顯,確實是有人不請自來了。

    “你來做什麼?”秋葉白走了過去,將手上的荷葉擱在桌上,居高臨下看著那黑衣美人冷冷地道。

    百里初將碗里的魚湯喝完之后,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唇角:“本宮說來喝湯,你也不信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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