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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青青的悠然]惑國毒妃(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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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6 20:58:52 |只看該作者
雙白番外:(七) 一枝紅杏出牆來 下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中秋以後的天氣很快涼了,冬日很快的來臨。

  於是落雪的日子裡,柳先生跑學生家的日子也漸漸多了起來,有時候下午來了,便要磨嘰到晚上才背著他的書袋踏雪離開。

  雖然柳秀才的說辭是石場實在太吵鬧,不利於學生學習。

  但是,鑒於他每次都是正好午飯前到,晚飯後走,偶爾還能提走兩條臘肉或者幾罎子小酒的情況,院子裡的眾人都默默地想,原來迂腐書生也不是這般不食人間煙火。

  「什麼嘛,明明就是窮秀才來打秋風!」一個丫頭數了數掛在屋簷下的臘肉,忍不住嘟噥了幾句。

  但一邊正在曬柿子餅的九簪卻有點不悅地搖搖頭:「好了,瑪娜,柳先生從不收念兒的束修,日子艱難,又不願意趨炎附勢至大戶人家當教匠,咱們多照顧些也沒有什麼,咱們苗人從來對朋友都大方的不是嗎?」

  她很滿意這些日子以來柳三變的教導,念兒的進步簡直可以說是一日千里。

  瑪娜想了想也是,便用衣叉又叉下來一條臘肉:「也是,看他瘦巴巴的樣子也可憐,今晚柳先生來給他就是了。」

  九簪也撿了一袋柿子餅和臘肉分別用油紙包了,同時吩咐瑪娜:「今日中午先生沒有來用飯,大約晚間要吃多點,妳吩咐廚房去多準備兩個咱們的家鄉菜——竹筒飯和野豬肉炒蒜苗。」

  「好。」瑪娜點點頭。

  一陣涼風吹來,九簪忍不住打了寒顫:「哈秋。」

  瑪娜立刻拉著她往房間裡走,同時低聲抱怨:「咱們什麼時候才能回苗疆,漢人這地兒實在太冷了,我一點都不喜歡下雪。」

  九簪卻似想起了什麼:「對了,給柳先生備一套被褥吧,聽念兒說他那房間裡就一個烤火的炭盆,被子都單薄得很。」

  瑪娜聞言,也道:「也是,那秀才到底窮成什麼樣子,我看他身上穿來穿去,也就兩三套破褂子,單薄得很,這麼冷的天,卻不見他得風寒肺炎。」

  九簪微微顰眉,不悅地看了瑪娜一眼:「管管妳這張嘴,說點好聽的,別沒事咒人。」

  瑪娜被訓斥了,卻沒有不高興,反而露出一副詭異的笑容湊近九簪:「我說公主,您是不是看上窮酸秀才了,平日裡可沒有見妳為誰這麼操心過呢,每日裡那窮酸秀才一來,妳能和他在一個屋子裡待好久。」

  九簪瞬間一僵,漲紅了臉狠狠地白了瑪娜一眼:「胡說八道什麼,那是屋子外頭太冷,我在屋子裡做針線,何況還有念兒跟著先生在念書。」

  瑪娜笑得更詭異了:「那是呀,每次我進去送水的時候,可是都看見你們三像一家人呢,咱們苗人可沒有漢人從一而終的習慣,公主您這也一個人這麼多年了,給念兒找個爹也不錯……。」

  「行了,不要再說了!」九簪冷下臉打斷了她的話:「柳先生這樣的讀書人,性子也是迂腐,最不喜歡這種瓜田李下的傳言,不要讓人家笑話咱們苗人輕浮。」

  說罷,她就匆匆進屋而去。

  瑪娜被甩了冷臉,摸摸自己的鼻子忍不住嘀咕:「公主自己都沒有發現自己慌裡慌張的嗎,要是真沒什麼,她慌張什麼?」

  「如果公主有個好歸宿,咱們也才能放心回聖女身邊。」猛獁低沉粗啞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瑪娜看了一眼提著大刀進來的猛獁,輕嘆了一聲:「我看聖女的意思,若是公主再沒有個看上的男人,回苗疆之後,聖女就要安排公主相親了,你也知道最近七十二峒的某些人越來越囂張,不就是仗著公主一個人勢單力薄嗎,九翠聖女此生無子,公主若是只有念兒一個小王子……。」

  「只念兒一個小王子,如果出什麼意外的話,只怕七十二峒有些人會生事兒。」猛獁接過了話頭,眉頭緊皺。

  他們苗人沒有漢人這麼講究,一定要什麼門當戶對,但是土司府只有聖女和公主兩個人撐著,還是給了有心人覬覦之機。

  公主如果有一個男人,哪怕是入贅的,也能堵了不少人的嘴。

  「這柳秀才雖然是個窮酸,但是我看著他是個老實人,不會亂打主意,如果弄回去給公主做個填房,公主能制得住他,也還行。」瑪娜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打起了讓秀才入贅的主意。

  她並不只是九簪的侍女,也還是她的謀臣,或者說助手,自己本身也是七十二峒的峒主之一。

  苗女一向大膽奔放,猛獁聽著這主意也不覺得有什麼問題,想了想,也點頭:「念兒王子也很喜歡柳先生的樣子,這件事確實可以考慮。」

  「咱們再觀察看看,我也打聽打聽公主的意思。」瑪娜將柿子餅都收好,同時忍不住搖頭:「也不知道公主在漢人的皇宮裡吃了多少苦頭,當年那個男人讓她多難過,現在的她猶猶豫豫,磨磨唧唧的哪裡像咱們苗疆的公主。」

  「哼,再讓我見到那個混蛋,我非殺了他不可!」猛獁眼睛裡露出狠色,揮舞了下自己手裡的大刀。

  房間裡的九簪哪裡想到自己的屬下幫自己把未來都想好了,只是有些心煩意亂地坐在桌子邊,看著油紙裡的臘肉和柿子餅發呆。

  心思卻忽然飄到更遠的地方去了……

  不知那人現在如何了?

  原本定了要成親的日子,如今已經過了吧?

  想必此刻他也已經是佳人在懷了吧,所以才一直都沒有來尋過她。

  九簪垂下眸子,低低地笑,譏諷又自嘲。

  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又怎能怪人不解她心中的風月?

  「娘,娘,我和先生回來了。」孩童稚嫩活潑的聲音忽然在門口響起。

  九簪聽著念兒的聲音,原本悵然憂傷的心便瞬間平靜了下來,她看著如雛鳥一般高興地撲進自己懷裡撒嬌的小小少年,忽然就釋然了——不管如何,他給了她一個孩子,沒有再來為難她。

  也沒有再來與她搶念兒,在這一點上,她要感謝他。

  聽著另外一道腳步聲,九簪拍了拍念兒的小腦瓜上,含笑上前招呼:「柳先生,今日又多麻煩你照顧念兒了,天冷了,您回去前把這些衣服和被褥帶上吧。」

  說著她順手將秀才肩上的兜搭接了過來。

  柳秀才也不客氣地進門坐下,一邊喝茶一邊看了下那些已經打包好的東西,也不拒絕地笑笑:「不麻煩,稚子聰睿,可教、可教。」

  說著,他似想起什麼,從懷裡摸出來一隻巴掌大荷包擱在桌子上:「這個,給夫人。」

  「這是什麼?」九簪有些好奇,她可沒有見過柳秀才送人什麼東西,他太窮了。

  柳秀才清秀的面容上浮出一點紅暈,輕咳了一聲:「那個……夫人總是照顧在下,在下也沒有什麼好送的,所以無事時做了一點東西送您。」

  九簪笑了笑,一邊打開一邊道:「先生客氣了。」

  她一看荷包裡的東西就愣住了,那是一塊半個手掌大小的漂亮鵝卵石,鵝卵石上雕著一個少女背著竹簍在竹林裡回眸一笑,燦若夏日明光。

  她的心忽然就被狠狠地一擊——那上面的少女分明就是十多年前的自己。

  這是一個雕刻著她小像的石頭。

  柳先生那麼一個重視名聲的人為什麼……

  念兒在一邊也笑咪咪地晃蕩著小腳丫:「師父的手藝可好了,念兒也有一個呢。」

  說著,他也掏出來一個石頭,上面果然雕刻著一個小小少年在讀書。

  九簪看著念兒手裡的石頭,忽然就覺得自己真是多想了。

  她看向柳秀才含笑道:「多謝先生了,先生真是好手藝。」

  柳秀才的臉似乎更紅了,只一雙眼靜靜地看著她:「妳喜歡就好。」

  這一次,他沒有喚她夫人,九簪鬼使神差地覺得在他的目光下,自己的臉莫名地有些發燒,她立刻轉身:「先生坐,我再去準備茶水。」

  門外猛獁和瑪娜兩個人偷眼看著那場景,又慢慢地退出了院子。

  瑪娜摸著下巴:「公主有點心動了,我看這事兒有戲。」

  猛獁皺眉:「也是,念兒小王子很喜歡那個秀才,上次還和我說如果他有個爹爹像柳秀才這樣就好了。」

  瑪娜忽然想起什麼來:「也是,現在想想念兒小王子那清秀細緻的模樣,倒是和柳秀才有幾分相似呢,說是柳秀才的兒子,也是可以的,難不成當年的男人是柳秀才?」

  猛獁:「……。」

  兩人同時都沉默下去,只覺得這個話題太怪異和荒謬,迅速地將這個想法拋棄於腦後。

  猛獁低聲道:「但是公主的性格現在變得有些溫吞又執拗,不一定同意咱們的想法,柳秀才只怕更不會願意嫁到苗疆吧。」

  瑪娜嘿嘿一笑,從懷裡摸出一只小瓶子,眼裡露出精光:「等公主自己腦筋開竅也不知道到猴年馬月,管那窮酸願意不願意,反正公主看上他就成了,他不願意,我也有法子讓他願意。」

  她早就派人再打聽過這個柳秀才的情況,這是十多年來第一個能讓公主臉紅的男人,她綁也要綁到苗疆去。

  再讓公主這麼墨蹟,她變成老婦人的時候都找不到一個男人睡。

  至於睡了以後,她家公主要是不喜歡那個柳秀才,大不了,她想法子把那個男人收拾掉就行了。

  猛獁看了眼她手裡的瓶子,瞬間瞪大了眼:「桃花情人蠱!妳打算……。」

  「噓!」瑪娜朝猛獁搖搖手指,露出個堪稱奸詐的笑容來:「漢人不是說了嗎,兵不厭詐。」

  只是這時候的瑪娜哪裡知道,漢人還有一句話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待她知道的時候,只有目瞪口呆,後悔莫及。

  ……

  這日夜裡,北方呼嘯,冷得人直發抖。

  柳秀才教完了念兒,正準備打道回府,九簪也幫他拿起東西準備送人:「先生好走。」

  柳秀才看著她手裡的披風,微微挑眉:「這是……。」

  九簪看了看寒風呼嘯的窗外:「外頭雪大了,先生穿著太單薄,仔細不要著涼。」

  她也沒有多想,順手就替他披上。

  只是她這麼一抬手,才覺得面前的單薄書生竟比她高了足足一個頭,觸碰到對方的肩頭也才感覺原來對方的肩頭如此寬厚。

  那鬆垮垮的褂子下的男子身形竟全不如看見的那般骨瘦如柴,倒是……體魄頗為結實。

  這種極為親近的距離,忽然讓九簪莫名地覺得氣氛有些詭異起來,秀才低頭的時候,呼吸正好如羽毛一般掠過她的髮鬢,有一種近乎撩撥的意味。

  尤其是對方專注地看著她繫繩子,讓她有些心慌意亂,幾乎將繩子繫做一團。

  到底這麼多年,都沒有再與一個男子這般親近過。

  而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與這酸腐秀才竟能如此不避嫌地站得如此親近了?

  好不容易,她終於幹完了手中的活兒。

  九簪如釋重負地呼了一口氣:「好了。」

  柳秀才摸了摸自己的披風,笑了笑:「妳的繡工不錯,以前還給誰做過嗎?」

  九簪看著他的笑顏,莫名地心跳又有些紊亂,臉頰微燙地搖搖頭,同時忍不住退了一步。

  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柳秀才這時候看著她的目光有一種近乎複雜的情緒,混合著惱怒、無奈、甚至詭異的怨懟。

  兩人之間又陷入了奇異的沉默。

  瑪娜卻在此時忽然推開門進來,手上捧著一只茶壺和茶杯,對著柳秀才笑道:「柳先生這就走了嗎,天冷,走之前喝一杯薑茶驅驅寒吧?」

  九簪見瑪娜進來,只覺得瞬間放鬆了下來,那種尷尬的氣氛彷彿也消散開來,她定了定神,上前倒了一杯薑茶遞給柳秀才,有些歉意地道:「也是,您喝一杯茶,路上也好走些,不會太寒涼。」

  柳秀才看了她一眼,也不疑有他地接過茶正要喝,卻在聞見薑茶水味的時候忽然停住了動作,盯著茶看,又抬起眼看向九簪和瑪娜。

  那一瞬間他的目光竟銳利如刀,讓瑪娜和九簪都齊齊打了個寒顫。

  瑪娜差點拿不住自己手裡的托盤,心中莫名地生出害怕來。

  「怎麼了,先生?」九簪只微微顰眉,有些狐疑地看向柳秀才。

  柳秀才看著九簪,見她黑白分明的大眼裡毫無偽色,便慢條斯理地道:「不,沒什麼。」

  隨後,他便一點點地將手裡的茶喝了個乾乾淨淨。

  瑪娜也狀似無意地遞了一杯茶給九簪:「公主要不要試試,加了紅棗,味道很甜呢。」

  九簪一向嗜甜,此刻她心情還有些複雜,便也不疑有他地接了過來也一飲而盡。

  只是那甜辣的糖水一入喉,她瞬間就僵住了,一下子吐了出來,轉臉不可置信地瞪向瑪娜:「瑪娜,妳在這裡頭下了什麼!」

  瑪娜笑了笑,一臉無辜的樣子:「我只是看公主越來越不像咱們苗家女兒,不知道公主還記得不記得咱們苗家的情蠱,就試試聖女給的情蠱好不好用,現在雄蠱在妳身上,雌蠱在他身上。」

  「妳瘋了嗎!」九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憤怒地逼近瑪娜。

  情人蠱是苗女下在情人身上的蠱,頭一年中蠱的男子對下蠱的苗女會異常的迷戀,沉湎於柔情蜜意,第二年開始蠱的威力減淡,但若是男子試圖離開苗女超過一年,便會蠱毒發作痛不欲生。

  瑪娜是瘋了嗎,竟然在她和柳秀才的身上下蠱。

  她不敢相信身邊的人竟然背叛她!

  瑪娜立刻縮了縮腦袋道:「哎呀,妳真的要現在追根究底嗎,但是柳秀才好像有些撐不住了哦?」

  九簪立刻回頭,果然看見一道人影「噗通」一聲直接摔在地上。

  「柳先生!」她下意識地衝過去查看柳秀才的情況。

  等到她察覺不對回頭的時候,正好看見瑪娜拉著一頭霧水的念兒閃出了房,順便將門反鎖的一幕。

  「瑪娜,妳回來!」九簪差點氣炸了,試圖衝到門邊,但她才站起身卻被人拽住了腳踝。

  她一低頭,就見柳秀才滿臉緋紅,神色有些痛苦迷離地蜷著身子:「難受……。」

  九簪:「……。」

  她遲疑了一會,還是決定先把柳秀才給弄到床上去再說。

  門外,念兒茫然地看著瑪娜:「瑪娜姐姐,妳為什麼要把我阿娘和先生關在一起?」

  瑪娜低頭摸了摸他的小腦瓜,狡黠地問:「你想不想讓柳先生永遠當你的先生,就像父親那樣照顧你?」

  小傢伙歪著腦袋想了想,笑咪咪地道:「想!」

  柳先生如果能像父親一樣照顧他的話,那麼以後他學武就不用偷偷摸摸的了!

  瑪娜笑得更狡黠了:「那咱們就讓你阿娘去勸你先生給你做爹爹,咱們先回你房間?」

  念兒點頭如搗蒜:「好!」

  雖然先生有時候很嚴厲,但是他很喜歡親近,也很敬佩博學多才的先生呢。

  一大一小就這麼手牽手地往另外一個院落而去,瑪娜沒有忘記交代附近的人不論聽到院子裡有什麼聲響,都不准在天亮前進公主的院落。

  周圍的侍衛們都知道今日柳先生還沒有離開,聽到這般吩咐哪裡有不明白的,都笑得一臉詭異的點頭。

  且說這頭九簪好不容易才將秀才給架上了床,累得她氣喘呼呼,同時男子的氣息也讓她心煩意亂,氣血翻騰,幾乎也要癱軟在對方的身上低吟起來。

  她知道這是蠱毒發作,雖然她將茶水吐了出來,但是姐姐是聖女,十多年潛心鑽研蠱王的書傳,姐姐的情蠱絕對不同尋常,性烈非常。

  她若是已經如此難以忍耐體內情蠱發作,意動非常,那麼柳秀才豈非……

  九簪立刻低頭看向身下的男子,就見柳秀才的頭巾已經掉了,烏髮散亂,俊秀的面容上一片緋紅,一副意亂情迷的魅態,眼神卻偏偏異常清亮,正直勾勾地看著她。

  他的眼神幾乎讓她以為他是清醒的,但是他軀體異常的灼熱卻讓她明白並非如此。

  「柳先生,抱歉……。」她不敢對上他的眼,只覺得渾身發軟,試圖從他身上起來。

  她要快點離開這裡,把瑪娜抓回來,要解藥!

  但是她才抬起腰肢,卻發現下一刻自己動彈不得,她才發現柳秀才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伸手扣住了她的腰肢。

  「九簪,我想問妳,妳真的打算此生就這麼孤身一人下去嗎?」他靜靜地看著她,聲音喑啞。

  九簪心頭一悸,閉了閉眼:「三變,你只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別……。」

  但是她話音未說完,便被他一把扣在懷裡,耳邊傳來他溫柔的聲音,似極力隱忍著什麼,又似在嘆息:「不要再固執了,人生能有多少個十年,九簪,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吾心有汝長久矣……。」

  雖然那人說著那般文縐縐的話語,卻讓九簪徹底呆滯住了,她腦海中裡一片混沌,她好像聽見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但是那是什麼呢?

  身上本能的熾火,慾烈如燒,蠱讓男子的氣息就像誘人的毒,讓她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和意識,更無法思考。

  看著懷裡的人兒如此糾結,他輕嘆了一聲,抬手扣住她的後腦,低頭吻了下去:「不要想了……便當是上天成全了妳我吧。」

  清冽又醇厚的男子氣息傳來,如火上澆油,瞬間燒沒了她所有的意志與意識,迷迷糊糊地癱軟下去。

  房內一片春色無邊。

  ……

  九簪做夢了,那夢很長很長,幾乎涵蓋了她前半生。

  她在夢裡愛上了少年的青梅竹馬,年少輕狂,不顧一切,想要成全誰,或者被誰成全,最終卻連同自己的熱情與少年時光一同湮滅在異國的土地上。

  苦難與艱辛總讓人成長,在夢裡,她又遇見了另外一道儒雅白影,容貌俊美,在漫長而寂寞的異國的時光裡,她再一次動了情,動了心。

  但世事總是弄人……

  她似乎總在愛與不被愛裡掙扎,十年艱辛,十年心如止水,卻兜兜轉轉再起波瀾。

  夢真長啊……

  她慢慢地睜開濡濕的眼,慢慢地看清楚了自己頭頂的青帳。

  一道悠悠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要喝水嗎?」

  九簪不說話,只慢慢坐起來,穿上落在一邊的中衣,好一會才淡淡地道:「柳先生,或者我應該叫你雙白大人,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尚書郎也有這般空閒來陪我作戲?」

  三變,三變,她早該想到的。

  那人如此直白地告訴她——他就是變化多端,欺人而已。

  片刻之後,她感覺身邊出現了一道修長的人影。

  那人低頭看她,還是那張清秀俊逸的斯文書生臉,只是眼神已經全然變了,深沉幽遠又隱含睿色:「有人說我從來不知他人真心,自己真意,從不知道真正做一個人是什麼模樣。」

  九簪不看他,譏誚地勾起唇角:「所以呢?」

  柳秀才,或者說雙白大人慢慢地傾下身,抬起她的臉,強迫她看著自己的臉,慢條斯理地道:「所以我用自己原本的臉,親自來做一回一個人,一個男人該做的事情——追回自己的女人。」

  九簪看著他的臉,呼吸一窒,心中莫名地慌亂:「你……。」

  「沒錯,這就是我自己本來的樣子,本來的容貌,雖然現在是一張人皮面具,但這就是曾經的我的樣子,妳討厭嗎?」雙白看著她,神情異常的專注。

  雖然殿下改變了他原本的骨骼輪廓,但是他還是按照自己的記憶,讓人做出這張面具。

  九簪看著面前這張清秀斯文的面容,陌生又熟悉的感覺讓他只覺心亂如麻,她為什麼沒有注意到這張臉……和她的小念兒如此相似……如此的……

  她閉上眼,想要別開臉,面對這張和念兒相似的臉,她說不出討厭,只冷聲道:「你昨晚中了蠱……。」

  但是雙白卻沒有鬆開手,只是一伸手將她扣在懷裡,低低地輕笑:「中了桃花蠱,或者叫做情蠱是嗎,昨晚還真是多虧了瑪娜的擅作主張呢,否則不知我這窮酸先生要當到什麼時候。」

  九簪一呆,有點不可置信:「你……你知道?」

  雙白淡淡地道:「妳說呢?」

  他願意為她服下情蠱是為了什麼呢?

  九簪有些顫抖地想要推開他:「我不知道!」

  但是她怎麼可能推得動,反而被抱得更緊,雙白收緊了雙臂,低聲在她耳邊溫柔輕嘆:「不要再逃了,九簪,我們已經錯過了十年,我已經為我的輕狂自負失去了我的妻兒十年,還記得我昨晚與妳說的嗎——我們的人生還有多少個十年呢?」

  九簪顫抖著,閉上眼,淚如雨下。

  窗外寒風颯颯,飛雪飄揚,房內一片旖旎纏綿,暖意春融,消散在長久的時光裡的姻緣紅線,悄無聲息地再次接上。

  又或者,那紅線在彼此小指上從來就沒有斷過,只是繞得太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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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7 08:08:04 |只看該作者
番外:龍門客棧(一)

  廣漠杳無窮,孤城四面空。

  馬行高磧上,日墮迥沙中

  ——唐。許棠

  雲似火燒,烈日西斜,殘陽如血,一望無際的黃沙反射出灼人的熱氣,只長風呼嘯而過。

  「叮噹~叮噹~。」

  伴隨著悠揚駝鈴聲,一行駱駝商隊慢慢地從沙山山峰上下來,駝隊上人人一身白巾纏鬥蓋臉,白色長袍裹身,雖然看似沙漠裡經常出沒的尋常商隊,但若注意看去便能看見他們露出的一雙眼裡精光四射。

  即使在這般能烤乾人的天氣下,每個人都保持著敏銳的警惕性。

  一名走在最前面的嚮導,看了看天色,偏了身子對身邊高挑的白衣人恭敬地低聲道:「大商長,前面就是鬼海唯一的客棧了,咱們投宿歇了吧,再下去溫度就會降得很低,沒有光也寸步難行了。」

  被喚作大商長得白衣人聞言,看向走在自己身邊較矮小的白衣人:「小白?」

  秋葉白手搭涼棚看了看遠方,便也點點頭:「好。」

  他們從上一個綠洲走到現在也已經快一整天了,就算鶴衛們再怎麼能耐,也經不起這般曬。

  他們原本是居於地底的幽靈,習慣了陰冷,這般白日苦行,已經是不容易。

  「這鬼海不是人跡罕至,怎麼還會有一處客棧,靠什麼維持生計?」秋葉白很有些好奇。

  這一次阿初堅持說發現了什麼寶藏,非要走一趟傳說中的死亡沙海,雖然傳言多有誇大,聽說曾經神秘的死亡沙海如今也已經是絲綢之路的一部分了,只是比較容易迷路而已。

  但她實在不放心,又擰不過他,也就想法子偷偷跟著他走這麼一趟,讓宰相周宇輔佐她的皇太女小月兒監國去了。

  小月兒雖然年紀小,但言談舉止都老成得她快以為那丫頭和她一樣是穿過來的了,所以她還是很放心的。

  唯一不放心的大概就是……額……小小年紀的女娃兒好像對周宇有點少女心的蠢動,不過喜歡桃花眼的俊美大叔,她倒是不反對。

  她正胡思亂想,那嚮導的話又將她的注意力拉了回來。

  「這裡如今已經是絲路的一部分,雖然去大秦從這裡過往的話會繞遠路,但是呢……。」那中年嚮導露出一個詭異又期待的表情。

  「但是什麼?」百里初問。

  那中年嚮導嘿嘿一笑,一臉垂涎三尺的模樣:「但是那裡的老闆很特別哦,沖著老闆也要去啊,就是價格不便宜。」

  秋葉白一見那中年嚮導的模樣,心中就了然暗笑:「原來是沖著美人去的。」

  這裡的異域美人確實非常迷人,她看得都心癢癢的,以前喜歡親近美人的老毛病差點就犯了。

  「美人,哼。」百里初按了按自己的面巾,冷淡地輕哼了一聲,沒有多言。

  秋葉白輕笑,她家夫君的不屑和傲慢哦,簡直要溢出來了。

  那中年嚮導倒是沒有注意,彷彿整顆心都撲在即將還要見到的美人身上了,只顧摸著自己的小鬍子,趕著駱駝向前跑:「得咯咯~我的駱駝跑起來,我的美人喲~。」

  秋葉白和百里初聽著那荒腔走板的調子,忍不住低低地笑,齊齊領人趕著駱駝緊跟在嚮導身後。

  畢竟這是大漠,若是一不小心走失了,還是很麻煩的。

  不多久,在火輪一般的腥紅太陽墜入沙漠的地平線後,秋葉白看見遠處的沙堡一般的建築。

  她不禁愣了愣,沒有想到這裡的客棧是這副模樣,居然是沙堡嗎?

  遠遠地她就能看見那沙漠城堡外早已站著不少駱駝,看來這裡還是有不少商隊的人呢。

  「對了,這裡的客棧叫什麼?」她不經意地問。

  那嚮導笑咪咪地道:「龍門客棧。」

  秋葉白聽著這個名字,頓了頓,暗道這大約是一種巧合吧。

  不過,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涼大漠之中,叫龍門客棧的地方……除了巧合之外,真的不是黑店嗎?

  百里初貌似也不經意地問了一句:「這裡的老闆是什麼背景。」

  眼看著越來越近的沙堡燈火通明,空氣裡也開始彌漫出烤肉香來,嚮導忍不住享受地閉上眼:「這裡的老闆是背景什麼的不清楚,她帶著她的情人在這裡有些年頭了,她情人一手烤肉的手藝真乃一絕。」

  「哦,她叫什麼?」秋葉白感興趣起來。

  能在這種沙漠深處,應付豺狼毒蛇沙暴和悍匪走卒三教九流的女人,一定不簡單。

  「她啊……。」嚮導搖頭晃腦地道:「她叫金鑲玉,所謂有眼不識金鑲玉,說的就是她了。」

  秋葉白差點沒拉住自己駱駝的嚼子,從駱駝背上滾下來:「金……鑲……玉……!」

  「妳認識她嗎?」百里初眼明手快地直接長臂一伸,就將自家娘子掉地之前撈上自己的駱駝。

  秋葉白定了定神,抬手看著不遠處那高高飄揚的繡著龍門客棧四個大字的旗幟,神色古怪地喃喃自語道:「也認識,也不認識。」

  別不是她想的那樣吧?

  大漠深處、龍門客棧、叫金鑲玉的老闆娘難道真的是巧合?

  她看著那高大的沙堡,心情異常的複雜,有一種詭異的期待,也有莫名的不安。

  「小白……。」百里初看著懷裡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微微瞇起他嫵媚而陰翳的美眸:「妳在大漠裡頭也有姘頭嗎?」

  秋葉白差點又滾下駱駝去,沒好氣地白了百里初一眼:「醋神,別瞎吃醋。」

  「哼。」百里初輕嗤一聲,不理她。

  秋葉白也沒有心情像平日裡那樣去哄他,只是直勾勾地盯著那旗幟上龍門客棧四個大字發呆。

  直到他們走近了了沙堡,被迎客的高大小二迎了進去。

  「各位客官是來投宿的嗎,要不要用膳?駱駝要什麼草料或豆料嗎?」綠眼睛的小二頗為熟練地將他們的駱駝全部趕到另外一個駱駝棚子裡去,與其他商隊的駱駝分開後,利索地跑過來招呼他們。

  一白掏出一袋銀子擱在小二手裡:「來十間上房,再置辦上十桌烤肉酒宴來。」

  小二掂量了下手裡的銀袋子,笑咪咪道:「不好意思,客官,您這錢只夠三間上房,而且咱們只有一間上房了,剩下的都是中房。」

  一白聞言忍不住瞪大了眼:「這裡可有一百兩銀子,在中原包下你的客棧都綽綽有餘了!」

  店小二還是笑咪咪的樣子,口氣也一樣的硬:「哦,那您可以去中原住。」

  「你——!」一白陰柔的俊臉瞬間陰沉下來。

  但是店小二似一無所覺一般,轉身就要走,倒是秋葉白立刻出聲攔住了他:「這位小二哥,您要多少錢,咱們按照規矩給就是了,該安排的房間還麻煩您安排。」

  「還是這位客人是個有眼色的。」那小二笑咪咪地轉過臉看向秋葉白,打量了下她,隨後朝裡比了個請的手勢。

  秋葉白和百里初互看了一眼,便齊齊跟著那店小二向門內而去,一白見自己家主子沒有意見,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招呼人紛紛搬動東西跟著進去。

  秋葉白一邊將懷裡的一小袋金子遞給小二,一邊看著小二那認真點錢的樣子,心中忍不住輕笑,龍門客棧果然是個黑店,只是不知道那位金鑲玉是不是一個風情萬種的美人呢?

  她忽然開始期待起來。

  不過她沒有第一時間見到金鑲玉,倒是見到了另外一位「熟人」。

  或者說熟悉得如雷貫耳的名字。

  「淮安大掌櫃,今兒來了新客人喲,點名要咱們的烤肉筵,您今兒還能安排得過來嗎?」小二領著她們進了內堂,便扯開嗓門對著樓上喊了一嗓子。

  內堂裡極為熱鬧,不少商隊三教九流的人都熙熙攘攘地各自佔據著桌子用著各種稀奇古怪的語言調笑,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秋葉白正被內堂裡熱鬧的景象吸引,卻陡然聽見小二吼了這麼一嗓子,她差點又絆著人。

  淮安?

  「這位掌櫃不會剛好姓周,叫周淮安吧。」秋葉白忍不住喃喃自語。

  一邊的小二有些驚訝地回頭:「喲,咱們大掌櫃輕易不透姓,您知道咱掌櫃的名字,莫非客官也認識咱們大掌櫃?」

  這小二是個大嗓門,聲音傳上去後,很快一道溫淡的女音從樓上響起:「哦,是哪位熟客來了嗎?」

  秋葉白一抬頭,正見著一道淡黃色的身影款步下樓,那女子一襲樓蘭海棠及地闊腿紮腳褲,小巧的腳上一雙精緻的彎頭繡鞋點綴著龍眼大的明珠,腰肢纖細不盈一握,掛著一串小金風鈴,上身一件黃色精緻的豎領繡旭日東昇胡襟小衫,別緻而大氣。

  只一張白皙鵝蛋臉卻秀美異常,瓊鼻秋水美目,一頭長髮在頭頂用紫金小頭冠束著,結成許多股細長的小辮子垂落在身後,看著既英氣又柔美。

  一身典型的樓蘭女子的裝扮襯著那張中原美人臉,卻混合成一種迷人的氣質,讓人移不開眼,這樣姣美蘭花一樣的美人出現在沙漠裡,著實是要引起覬覦的,但她的那雙秋水美目卻有一種彷彿能看透悠遠時光與人心的魔力,讓人不敢造次。

  在她出現的時候,原本喧鬧的客棧裡都安靜了下來。

  秋葉白卻看著那叫做周淮安的女掌櫃,心中既是震驚,又是猜疑,震驚的是這裡真有叫周淮安的人,莫非自己的猜測是真實的。

  猜疑的卻是……她怎麼忽然覺得眼前的掌櫃美人看著有點眼熟呢?

  她摸著自己的下巴,暗自想,難不成真的是自己以前欠了不記得的風流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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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7 08:08:17 |只看該作者
番外:龍門客棧(二)

  在那黃衫美人走下來,一雙彷彿洞察世事的美眸看了還戴著頭巾掩著臉的秋葉白片刻,隨後翹起菱唇:「我似乎並不認識這位客人。」

  秋葉白看著她片刻,無人知道她心中波瀾起伏,也許……她可以試一試自己的猜測?

  做了女皇這些年,她心思不可謂不深,但是如今在這裡,看著面前的女子那一雙神秘的幽眸,卻讓她莫名地很想拋棄一切顧忌,試上一試,冒一冒險。

  所以她略頓了頓,直勾勾地看著那黃衫美人道:「在下雖然不曾來過龍門客棧,卻覺得掌櫃看著極為面善呢。」

  小二直接鼻孔出氣:「哼哼,見天的常常都有人說咱們家掌櫃面善呢,您還是換個說辭吧。」

  周圍的客商們一聽,忍不住齊齊發出詭異的嗤笑來,見到美人,男人總是覺得面善的。

  鶴衛們的反應且不說,百里初落在秋葉白身後的眼神便冷了冷,隨後冷哼了一聲。

  喚作淮安的老闆娘似也已經見慣了這種搭訕的口吻,便轉身準備上樓,只隨意地道:「是嗎,不知客官怎麼稱呼?」

  秋葉白卻只盯著那老闆娘的臉,不放過她臉上一絲表情,在她轉身前,微微一笑:「在下姓邱,小字莫言,淮安掌櫃喚在下莫言即可。」

  這種自來熟的語氣讓客商們又都嗤嗤地輕蔑地笑了起來,誰人不知道這淮安掌櫃看似親和,實際上最是難以接近的沙漠之花,還沒有誰能做了老闆娘的入幕之賓。

  這個臭小子只怕是要吃癟了。

  卻不想黃衫美人忽然停住了轉身的動作,慢慢地轉臉看向她,一雙古井無波的秋水眸裡此刻竟泛起了一絲漣漪,她仔細地打量著站在原地的秋葉白。

  秋葉白也靜靜地看著她,接受著她審視的目光,兩人目光撞在一起,都在彼此眼底看見了異樣,周圍的人只覺得那一刻氣氛詭異莫名,竟都不自覺地安靜了下去。

  淮安看著秋葉白,溫然一笑:「不知莫言兄弟從何處來,來此為何,又往何處去?」

  秋葉白抬手抱拳,目光幽幽:「在下自中原順天府而來,因做了些小生意得罪了東廠曹公公,不得不避到西域來。」

  淮安和她又沉默著對視片刻,再次在彼此的目光裡看見了驚濤駭浪。

  但是這種奇異的目光對視絞纏,在周圍人的眼裡只看出了一個詞——纏綿悱惻。

  眾人看看淮安,又看看秋葉白,皆竊竊私語起來。

  百里初眼底的寒意漸深,但是他也不是魯莽之人,聽著秋葉白這一通自己聽不明白的瞎扯,如同暗語一般,就知道她應該是有什麼事是他所不知道的。

  什麼東廠西廠的,前朝都已經沒有了。

  他上前一步,將手搭在她肩頭,聲音低柔幽涼:「咱們還是先進房……。」

  只是他話音未落,淮安卻忽然出聲:「我與莫言一見如故,不知妳可願意上來與我共酌一杯?」

  這樣突兀的邀請,這樣柔婉悅耳的女音,瞬間讓整間客棧都沸騰了。

  「我操,大掌櫃,妳都沒有看見這個小子的模樣,就要約他進妳香閨?」

  「這不公平,咱們都認識多久了!」

  「大掌櫃的,要不妳看看我能不能也上去喝一杯?」

  「哈哈哈……。」

  這大堂裡熟客居多,誰不知道這外號『沙漠荊棘花』的淮安掌櫃是絲路上最難搞的一朵花,甚至都有人下了賭盤子,就賭誰能做了這淮安掌櫃的入幕之賓。

  卻不想這一個第一次來龍門客棧的小子就能得她邀請進入香閨。

  自然惹來不少人的不平和紅眼。

  「閉嘴,再廢話,全部他娘地給本小二滾出門去餵黑風暴!」那小二聽得堂上漸漸開始污言穢語,頓時暴怒起來,突然一把將手裡端著的瓷盤狠狠地朝牆壁上砸去。

  只聽得一聲刺耳的吱嘎響,那瓷盤子乾脆地嵌了大半個進牆壁裡。

  所有人瞬間噤聲,立刻乖覺地不再多言,連那窮凶極惡的馬賊模樣的客人也不敢多說一個字,彷彿都已經很習慣這小二發威。

  而淮安只輕笑一聲,轉身就向樓上而去。

  秋葉白根本不去理會那些人,只轉頭看向只露出一雙銀眸的百里初,輕聲交代:「我有必須上去的理由,我的身手你是知道的,等我。」

  說罷,她也不等百里初說話,轉身也匆匆跟著淮安上樓而去,只留下滿堂面面相覷的人,還有……罵罵咧咧地去牆上扣瓷盤子的小二。

  這種詭異的場面讓所有的鶴衛們都警惕了起來,百里初則冷眼看向那瓷盤子。

  如果砸進磚泥牆壁裡的是任何金屬盤子甚至石頭盤子,他都不會詫異,但是砸進牆壁的卻是一個易碎瓷盤子,而且完好無損,可見動手的人內力之高,掌控能力之強悍。

  這就由不得他不警惕了,這一路西來,不知道遇到多少詭異不合常理的事兒,也遇到不少危險,當然他們都成為了那些危險的危險。

  但是,這一次,這詭異的龍門客棧,小白的詭異表現,都讓他有一種莫名的煩躁的感覺……

  「殿下……。」一白靠了過來,想要說什麼,卻被百里初淡淡地打斷:「我在這裡等,你先去安置,叫小二上酒菜。」

  一白遲疑了片刻,還是遵照命令去了。

  百里初在樓梯附近坐下,冷眼看著樓上,眸光幽冷莫測,雖然他沒有露出臉來,但是沒有人敢靠近他的那張桌子。

  ……

  且說這頭,秋葉白隨著淮安上了樓,見她進了一處廂房,便立刻跟了上去。

  只是她才踏進房間不禁就愣住了,清一色的華麗紫檀傢俱,而這般桌上大食嵌寶銀器,樑上波斯五彩流光遲夏紗,牆上樓蘭的寶石彎刀,中原的羅漢床亂搭在一起,卻並不混亂俗氣,反而讓人覺得別有一種奢華的異樣風情。

  淮安在桌子邊坐下,看向秋葉白微微一笑:「怎麼了,莫言不打算進來嗎,還是走到這裡了才想起怕來了?」

  秋葉白款步走了進去,順手關上了門,同時取下了自己的面巾對著淮安也是一笑:「我若怕也不會上來了,有些事兒總要冒險的。」

  淮安看見秋葉白露出臉的那一刻,原本倒茶的動作頓了一頓,眼底閃過一絲異樣,隨後她將手裡的杯子遞了過去:「請吧。」

  秋葉白將她的表情盡收眼裡:「淮安認識我嗎?」

  淮安一笑:「只是覺得面善。」

  秋葉白坐下來,接過杯子輕嗅了一下,隨後看向淮安:「我也覺得淮安面善呢,卻想不來在哪裡見過,就像這杯子裡的炭燒咖啡,聞著便覺得很熟悉,這麼熱的天,霜淇淋其實比咖啡更合適待客。」

  她能肯定面前的女子認識自己,但是她更好奇自己的猜測是否準確。

  淮安暗自輕嘆,真是敏銳呢。

  她看向秋葉白,卻避開了面善的話題,只笑了笑:「其實我比較喜歡卡布奇諾,但是今日奶沫器壞了,妳要加奶倒是有的,方糖也有的,霜淇淋卻是沒有的。」

  秋葉白看了淮安片刻,淮安也不避開她的目光,好一會,兩人同時輕笑出聲,隨後皆放鬆了下來。

  「人生四大喜之一,他鄉遇故知,卻沒有想到竟然會在這裡遇見……故鄉的人。」秋葉白輕嘆了一聲。

  她原本以為這一輩子都不可能遇見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人。

  「是啊,這種感覺真是奇妙,就像一個人孤寂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一直走了很多年,哪怕身邊再熱鬧,卻總有一種寂寞感,午夜夢回時,總有瞬間的朦朧,夢裡不知身是客,彷彿自己還是不屬於這裡仕途天驕。」淮安靠著椅子,輕聲道。

  兩人簡單地溝通了一番,發現彼此所在的時間竟然沒有差多遠,越發地有親近感,這種親近感哪怕是身邊的愛人都不能給予的,兩人性子都不是愛聒噪的,但是那種奇異的興奮感,讓忍不住都立刻地說起了前生的事兒。

  妳一言,我一語,愈發地親近了起來。

  「妳來這裡多少年了?」秋葉白看向淮安,心情還是很奇妙。

  淮安聞言,沉默了一會,笑了笑:「很多年,時間久到我都不記得了。」她忽然想起什麼,立刻直起了身子,看向秋葉白:「妳身邊那個銀眼睛的男子,難不成……是妳老公。」

  秋葉白看著淮安眼底隱藏的那一絲激動,她挑了下眉,斟酌道:「老公……這個詞還真是……好多年沒有聽見了,這時候聽起來還真是怪怪的,不過妳說得沒錯,他是我的男人。」

  她和初澤並沒有表現出特別親近的樣子,淮安卻一眼就看出來他們的關係,若說她不認識他們,她還真是不信了。

  淮安也看出了秋葉白意味深長的目光下的含義,她頓了頓,輕嘆了一聲:「我是認識你們,也知道你們的身份,至於怎麼知道的,其中原因太複雜,妳若願意信我,那我只向妳保證一句——我對你們抱有的只有善意。」

  秋葉白與她對視片刻,輕輕地彎起唇角:「我知道,我相信。」

  為帝多年,她不是輕易相信人的人,即使對方和自己來自同一個故鄉,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直覺告訴她,面前的人絕對不會傷害他們,尤其是淮安,不知她為何提起初澤時,眼底有一絲異樣的近乎憂傷的情緒。

  但是下一刻,淮安卻忽然站了起來,喃喃道:「糟了,我忘了……。」

  說著,她就匆匆轉身向門外去。

  秋葉白一愣,也跟著站了起來:「怎麼了?」

  淮安臉色有些怪異:「我忘了還有一個人,那人脾氣有點怪,我得先下去看看。」

  她對他們沒有惡意,但是保不齊還有一個傢伙……唧唧歪歪的。

  「誰?」秋葉白有些疑惑。

  淮安遲疑了片刻,臉上浮出一點子尷尬詭異的緋紅來:「額……金鑲玉……。」

  完蛋,她要在晚輩面前丟臉了。

  說罷,她趕緊匆匆地往樓下去了。

  金鑲玉?

  難不成還有一個穿越過來的妹子?老鄉要不要這麼多?

  金老爺子貢獻至偉!

  秋葉白一臉莫名,她摸摸鼻子,還是跟著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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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7 08:08:30 |只看該作者
番外:龍門客棧(三)

  秋葉白跟著淮安匆匆下樓到一半,便聽見樓下一陣喧囂吵鬧之聲幾乎能掀翻了客棧屋頂。

  她腳步一頓,和淮南二人對看一眼,立刻加快了下樓的速度,待她下到樓下,一抬眼不禁呆住了。

  堂內一片沸騰,穿著奇異的各族客商幾乎都爬上了桌子,爬不上桌子的,也點著腳尖使勁地揮舞著自己的拳頭,滿臉興奮地怪叫。

  「嗷,嗷,都說大漠第一美人是金鑲玉,這走大漠的誰能有眼不識金鑲玉,不想這裡還有一個大美人!」

  「嗷嗷,新來的,妳叫什麼,年齡幾何,婚嫁與否?」

  「嗷~打!打!打!」

  「下注下注,今日就要決出大漠第一美人是誰!」

  「嗷嗷哦!」

  秋葉白眉心一顰,心中有不妙的預感,她立刻順著眾人歡呼方向看去,果然看見客棧大堂後方一處舞臺的一頭站著熟悉的人影。

  那白衣人滿頭月光一般美麗的銀色長髮,生就一張精緻豔絕面容,銀瞳裡卻滿是陰沉煞氣的不是她家夫君又是誰?

  「阿初……。」

  她忍不住頭痛地伸手揉自己眉心,搞什麼?這傢伙不是答應了她絕對不會在人前露出臉來的嗎?

  沙路之上都是男人寂寞得很,荷爾蒙也旺盛得很,他被誤認為女人引的麻煩都是她來解決的!

  這一路上他但凡露出那張禍國殃民的臉,便會引起麻煩和騷動,偏生他又不願意戴人皮面具,阿澤就乖巧得多,公主殿下卻是個實打實傲嬌難伺候的貨!

  這會子還和人吵起來,爬臺上去了,嫌半夜想摸他床的男人太少嗎?

  秋葉白滿心不悅的想下樓,臺上另外一道正與百里初對峙的人影卻忽然對著她們這邊轉過臉來。

  秋葉白一看就呆住了,幾乎有點不可置信地睜圓了自己的眼眸。

  那被喚作金鑲玉的美人一身華麗的豔紫、深紫繡金線妖蘭的鮫珠紗樓蘭長袍,腰間頸項上一色異國情調的配金戴翠的首飾,環佩琳琅,寶石璀璨,一頭及踝的烏髮未盤,卻用細小華麗的翡翠珠與南海珍珠纏繞期間,滿身奢靡。

  偏生這般閃瞎人眼的奢靡裝扮卻一點不顯美人豔俗,只覺得相得益彰,彷彿這美人天生就該珠堆玉砌才是——真真兒鑲金嵌玉的金鑲玉!

  尤其是「她」一雙丹鳳眸子宛如工筆勾勒而出,紫色的胭脂沿著「她」的眼睛後邊三分之一處層層向髮鬢暈染,彷彿在雪白剔透的鬢角上綻開一朵重瓣曼陀羅。

  那美人一雙美目精緻,眼尾斜飛,詭美如狐,一雙瞳仁是極深的純黑色,沒有一絲光芒,看久了便彷彿連魂魄都會被徹底吸入其間的幽魅深淵,又像是一罈陳釀胭脂酒,望之醉魂。

  「她」猩紅唇邊一點幽幽笑意,似誘是譏誚,輕佻至極,卻似乎一點魅意入骨,癢至極處,莫名地就讓秋葉白心頭漏跳一拍,腦海裡只浮現出五個字——千年狐狸精。

  就這麼一記眼風,底下一群大老粗們瞬間捧著胸口狼嚎起來:「嗷嗷嗷嗷……金老闆,看我看我!」

  「嗷嗷嗷……鑲玉,鑲玉,鑲玉最美!」

  「看這裡,金老闆,金老闆!」

  秋葉白被底下人群的尖叫給震了震,回過神來,不由自主地顰眉緊盯著那臺上的金鑲玉,真正讓她震驚的不是那人的不下於阿初卻更平添神秘感的蓋世美貌,而是那「狐狸精」的臉,如此熟悉。

  那眼睛的……那眼睛的線條,還有那張臉的某些線條也許不完全相似,但那種精緻的程度……簡直……簡直……簡直和她家傲嬌的公主如出一轍。

  秋葉白還陷在自己震驚的情緒裡,還沒有反應過來,就感覺另外有一道目光狠狠地刺過來。

  她下意識地順著那目光看過去,正好對上一雙殺氣騰騰卻又隱含控訴的銀瞳。

  她家夫君正無聲地對著她怒目而視:看什麼看,居然看別的男人,難道那個傢伙比我好看嗎!

  秋葉白:=_=!……又亂吃飛醋了!

  此時一隻纖細的柔荑拉了她一把,她低頭一看,便見淮安看著她淡淡地道:「妳若是信得過我,便隨我一同上樓吧,這裡不會有事的。」

  秋葉白看著淮安溫柔的出塵的秀顏,一雙秋水明眸幽幽,卻讓人只覺得心頭沉靜,她並不是一個容易相信人的人,但此刻,她卻似覺得淮安絕不會騙她,便鬼使神差地微微頷首。

  淮安看著她,微微彎起菱唇,隨後看向那臺上一直一言不發的金鑲玉,卻突然道:「小二,去告訴金老闆,尊老愛幼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為老不尊的人要睡馬廄。」

  那小二正忙著掃地,頭也不回地「哦~」了一聲,然後對著臺上大吼:「金老闆,淮安大掌櫃說你要是不遵守傳統美德,就去和馬兒睡!」

  吼完了,他繼續專心……掃地。

  秋葉白只看見周圍的一群男人在那嚎叫,做出憐香惜玉的樣子:「嗷嗷嗷……金老闆睡我這裡,睡我這裡!」

  「不怕,不怕,咱們客房多!」

  「來這裡,來這裡!」

  而臺上的金鑲玉卻在這一片嘈雜聲中,似臉綠了一綠。

  但她還沒來得及細看,就被淮安拖上了樓,只匆匆看了眼也瞪著她的百里初,做了個安撫的手勢,隨後就跟著淮安上樓去了。

  看著空無一人的樓梯,還有底下那些對著他流口水的男人們,百里初只覺得心頭愈發邪火旺盛,他冷眼看著對面的金鑲玉,陰沉地笑了笑:「哼,金鑲玉啊……這麼俗氣的名字也只有你這種老東西才會用了,原來這麼多年不見,我還以為你早就死成灰了,卻不想你龜縮到這裡來賣笑了。」

  居然敢在背後一出現就敢偷襲他,這個老混帳!

  不過這個老東西的存在還真驗證了他的想法,這個老東西確實就是他一直在追查的真相的活體實證。

  「賣笑?」金鑲玉魅眸裡閃過一絲森然的詭火,活了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有人敢這麼和他說話,還是自己家的……

  他輕嗤了一聲,也同樣露出個陰沉沉的笑來:「小兔崽子,你活得不耐煩了,來找死是嗎,本座一看到你出現在這裡,尾巴一翹就知道你要拉什麼屎!」

  百里初看著他,危險地瞇起眸子,聲音愈發地幽涼低柔:「呵呵,當年我見到你的時候,你就該知道總有一天,我會找上門,不過老妖精,你也算能耐,躲了這麼多年。」

  說話間,他忽然一抬手,袖間勁風四射,攜著開金裂石之力氣直向金鑲玉襲去!

  金鑲玉輕嗤一聲,眼角都沒抬,只微微一側身,指尖輕彈,那銳風瞬間在他面前消散無形:「把家底敗光,躺在女人褻褲底下的敗家玩意兒,也好意思問祖宗討要東西!」

  拼尖牙利嘴和毒舌,他什麼時候輸過?

  底下誰也沒有想到那白衣美人竟然說動手就動手,那勁風尾掠過之處,牆開,桌裂!

  但是這些習慣了在沙漠裡來去,見慣了刀光劍影的商客們竟然絲毫不怕,只迅速地退出了大堂,躲在門外,興致盎然地看著臺上的美人鬥。

  只小二罵罵咧咧,卻也是一副習慣了這種打鬥一般,蹲在地上掏出個小本子記帳:「一只碗三分,一張柳木桌一吊錢……啊,真是好討厭啊,又要去買東西了。」

  「呵呵,好像你沒躺女人褻褲底下似的。」百里初陰測測地冷笑,瑩白指尖一抖,雙手間彈出兩團紅色的詭霧氣向對方捲去,他足尖一點,自己也一邊噴著『毒液』,一邊向對方襲去:「老而不死是為妖,老妖精,你活了那麼多年,也該升天了,要不就滿臉褶子了,把長生訣交出來,本宮還會記得給你燒點紙錢!」

  金鑲玉怒極反笑,抬手間,深紫寬袖彈出無數深紅色的蜘蛛襲向那霧氣:「好,很好,小兔崽子還偷學了本座不少東西嘛,連傀儡蛛絲你都學會了!」

  「呵呵,你那老掉牙的破玩意,不是本宮大發慈悲地改進了,你以為誰會學?」百里初銀眸寒光凌厲,冷笑一聲,抬手間,那紅霧直捲向對方。

  金鑲玉卻只冷哼一聲,傲慢地只側身,抬手讓手裡的紅線織成一片牆,擋住了那紅霧,卻不想那紅霧有數縷一下子越過紅線牆壁,直接撲上他的身子,猝不及防之下,他一下子被紅霧腐蝕掉一縷長髮和半片華麗的紫袍。

  金鑲玉瞬間一呆,低頭看著自己袍子上散落的滿地珠玉,他眼底暴戾之氣瞬間凝集,一瞬間尖嘯了起來:「啊啊啊啊啊——三百繡娘做了五年才做成的金縷玉紫袍!」

  其聲音的尖銳音波瞬間讓所有偷聽的人捂住耳朵慘叫出聲,每個人的耳邊都流下血來。

  百里初也臉色微變,瞬間退開兩步。

  只一邊蹲著拿小本子記帳的夥計一邊算帳,一邊嘟噥道:「尊老愛幼,尊老愛幼,金老闆,別忘了!」

  金鑲玉美豔猙獰的臉孔瞬間又扭曲了起來,他捧著自己的袍子,臉色變幻莫測,那樣子讓百里初都警惕地瞇起眼起來,好一會,他才盯著自己的袍子陰沉沉地笑了:「很好,非常好,尊老愛幼,小崽子不能殺,但是脫了褲子狠狠揍屁股,教訓一頓也是應該的啊,呵呵呵呵。」

  ……

  相比閣樓之下的吵鬧,閣樓之上,一片清淨,咖啡香氣嫋嫋。

  「金鑲玉,金老闆……。」秋葉白遲疑了一會,選擇了一個聽起來更為合適的詞語:「他是妳的男人吧?」

  她並不傻,聽不出淮安說那些莫名其妙話語之間的親暱之感。

  何況她身邊的初澤原本就是與眾不同的模樣,呆久了,她一眼就能看出來這位金老闆是男兒身,對方身上的袍子雖然華麗異常卻還是中性的樣式,並不是女子衣袍。

  淮安輕抿了一口咖啡,看著秋葉白微微一笑:「沒錯,我和他在這裡開店有些年頭了。」

  她頓了頓,又道:「是了,妳呢,妳又為何會和……那位一起出現在這裡,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們應該不是很有空閒的人才是。」

  秋葉白聞言,看著淮安的目光幽幽,片刻之後,她微微勾起唇角,忽然壓低了身子看著她,似笑非笑地道:「看來淮安很瞭解我,也不知道我們何處洩露了身份呢?」

  雖然理智告訴她,應該警惕起來,但是她始終覺得這位和她來自同一個地方的同胞不會害她。

  淮安抬起眸子看著她雋美的容顏片刻,隨後卻嘆了一聲,答非所問地道:「葉白,我不會害你們的,我只希望妳明白,你們所追尋的東西,未必是幸事,妳此生已經做得很好,很好了。」

  秋葉白聞言,不禁一愣:「我們追尋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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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龍門客棧(四)

  淮安看著秋葉白一臉疑惑的模樣,她微微挑眉:「怎麼,妳還不知道?」

  秋葉白瞇起眸子,看著她沒有說話。

  淮安與她對視片刻,便忽又微微彎起唇角,帶著點輕佻的嘲謔:「原來,妳的小可愛什麼都沒有告訴妳嗎?」

  我的小可愛……

  秋葉白一愣,好一會才明白她說的是誰,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苦笑:「能別這麼叫他嗎,實在是不習慣。」

  太肉麻了。

  淮安笑了,低頭品了一口咖啡,似自言自語地輕道:「若是真算起來,你們呢,都是小可愛。」

  秋葉白看著淮安,心中莫名地一動,似乎有什麼隱在濃霧深處,如今漸漸地浮現出來,她坐了下來,看著淮安淡淡地道:「淮安,妳我都是來自一個地方,也算是他鄉遇故知,妳既知道我們是誰,那些朝廷上的心思我並不想帶到這裡來,再與妳打什麼啞謎,用什麼旁的心思,妳既然如此瞭解我們,何不開誠佈公呢?」

  對什麼人,用什麼手段。

  面前的看似不過二十出頭的女子,她卻覺得對方身上有一種深不可測,捉摸不透的氣息,這種深不測通常會讓人感覺到威脅。

  但是身為頂尖武者和一名當權者的直覺,讓她很清楚淮安對她沒有敵意。

  淮安看著她片刻,秋水明眸裡波光流轉,隨後她卻並不說話,只是側了身隨手拉開了檀木花台下的小屜子,從裡面取了一隻鵝毛筆和墨水並一線裝小冊子出來。

  秋葉白看著淮安在那頁面上開始寫東西,她見淮安手腕細白,如一段美玉,幾可見瑩光濯濯,寫字姿態極為優雅,她眸子裡便閃過若有所思的光芒。

  有意思,這位神秘的淮安小姐寫字的姿態她再眼熟不過了,倒似上京的那些傳承數百年的士家大族出身的小姐們。

  片刻之後,淮安便將寫好的小冊子遞了過來。

  她有些好奇地接過一看,冊子上只有清秀線條優美的三個字母——XLM。

  秋葉白先是一愣,腦海裡閃過模糊的印象,隨後她瞬間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向面前的女子:「妳,妳怎麼會……。」

  這三個字母,在她還是前朝的司禮監首座之時,已經看過太多次——這是標在那一幅司禮監暗中供奉著祖師爺九千歲西洋畫像上的作者名字縮寫。

  當初她便好奇地研究過這西洋畫,畢竟在前朝開國時,西洋人都少見,何況西洋畫呢?這是百餘年前唯一流傳下來的西洋畫,畫裡的人還是天朝滅了的前朝大奸臣,簡直是稀罕非常。

  所以這樣的筆鋒,這樣的轉折,每一個角度,她都太過熟悉,熟悉到時隔多年,那一幅西洋畫早在戰火裡付之一炬,但她卻還是能片刻間便認出來。

  秋葉白忍不住失聲道:「淮安,難道妳見過……。」

  但她話音未落便又被淮安的動作打斷了。

  淮安似乎對她的驚訝早有預料,她挑了挑眉再次拿過那個小冊子,然後俐落地在XLM三個字母後畫了一道破折線,寫下了三個字——西涼茉。

  秋葉白此時才恍然明白,原來那三個字母就如她所想的是拼音的縮寫,等等,拼音?

  她梭然看向淮安,淮安也在看著她,淡淡地一笑:「想必妳在前朝的時候就應該見過阿九的畫像了,我就是畫像的作者——西涼茉,這才是我在這個世界的真名。」

  秋葉白盯著面前的美人,瞳孔微縮,幾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如此巨大的信息量讓她徹底的陷入極度的震撼之中。

  「沒錯,我就是前朝的開國皇后西涼茉。」淮安似還嫌秋葉白受到的驚撼還不夠,笑咪咪地捧著咖啡一邊品著一邊慢吞吞地道。

  看著秋葉白一臉斯巴達的模樣,淮安或者說西涼茉眼底閃過一絲惡劣的笑容,她暗自輕嘆了一聲——哎呀,真是時日長久之後,夫妻二人的性子就會同化呢。

  她跟著阿九學了壞習慣,看著小姑娘震驚得目瞪口呆的模樣,心頭卻有惡作劇的快感。

  秋葉白覺得自己這輩子算是過得相當波瀾壯闊,從匪夷所思的重生從穿越,到成為背負天命的災星,再到闖蕩江湖,深入朝堂,最後走到了今天,這一路走來,她覺得這世上應該沒有什麼能再讓自己震驚的了。

  但是,今日,她錯了。

  她直勾勾地盯著面前的女子許久,心中波瀾起伏,轉過千百個念,然後她慢慢地坐了下來,看著西涼茉,平靜地道:「妳,是怎麼做到的?」

  西涼茉倒是有些驚訝於面前之人的鎮靜,她看著秋葉白好一會,方才慢慢起來:「妳果然比我想像中更優秀,居然就這麼快地接受了這麼匪夷所思的事情了嗎?」

  她倒是沒有想過秋葉白竟然接受能力這麼強。

  「其實這麼漫長的時光過去,我曾已經放棄了希望,只等著隨著時間的流逝,變革慢慢地發生,就像咱們的那個世界的歷史進程一樣,但是,妳……。」

  她頓了頓,露出一點暖而明亮的笑容:「但是妳做到了呢。」

  秋葉白看著面前的女子,只覺得西涼茉只這麼輕輕一彎唇角,那張原本溫柔明媚的面容瞬間籠了一層輕軟的柔光,似有十里春風掠過桃花林,輕軟的香氣便順著淮安的眉梢眼角一點點的溢出,美得不可方物,竟有彷彿十幾歲的少女才有的天真,卻又比天真更深沉。

  她算是見遍了天下美人的了,卻都忍不住心中輕嘆,那種穿越了時光的沉澱之美,神秘又雋永。

  「做到了什麼?」秋葉白看得怔然,輕聲問。

  「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情,妳做到了,我看不慣的事情,卻改革艱難,但是妳做到了。」西涼茉輕嘆了一聲。

  她到底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她到底接受了根深蒂固的男女平等,人權天賦的教育幾十年,忽然之間來到了這個世界,縱然適應了這個世界的規則,或者說在經歷了許多之後,她玩這個世界規則也許比在這裡的人都玩兒得轉,但是……

  她始終,始終在午夜夢回的時候,會夢見自己所在的世界,那個世界,也許同樣並不完美,同樣有強權的烏雲,同樣有不公,但是大部分人都還是有許多管道能表達自己的意願與心聲,平民不會因為貴族的隨意一句話便喪命,女子能入學,能工作,能決定自己的人生……

  秋葉白此時已經完全平靜了下來,也輕品了一口咖啡,感受著舌尖上的香與苦:「還記得咱們的政治課程嗎,歷史的車輪永遠是前進的,歷史的變革永遠發生在生產關係不適應生產力的時候,一切都是從量變到質變,所以妳的那時候也許只是時機未到,並不適合變革而已。」

  這些當初在政治課上覺得拗口又不能理解的話語,現在她們在經歷了那麼多之後,才明白原來那些都是真理,所有的道理都變得如此淺顯易懂。

  前人千百年的智慧凝結在政治課本之上,若是這輩子有聰明人能將政治課本讀得透透的,那麼在這個封建時代不是稱王稱霸,也是一代大賢。

  至於她為何能那麼快就接受淮安或者說西涼茉說的這些事情,乃上自她親身經歷穿越重生這回事兒,她覺得什麼匪夷所思的事兒都不奇怪了。

  西涼茉輕嘆了一聲:「誰說不是呢?」

  兩人相視一笑,只覺得心中多少感慨和滄桑皆盡在不言中。

  隨後,她笑吟吟地托著下巴湊近秋葉白:「是了,妳不問問我嗎,妳那小可愛確實是個厲害的角色,暗中追了我們這麼多年,竟讓他找到了……。」

  秋葉白有點無奈地搖搖手指:「好了,別說了,我還能不知道他忽悠我了,不,不算忽悠,他說是來尋什麼寶藏的,寶藏就是你們吧?」

  能讓阿初動了心思的十有八九就是能讓這兩位『先祖』活得如此長久的東西,她可是記得他神殿裡有不少當年九千歲或者說真武大帝留下來一屋子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還有他命人收集的一堆東西,這廝閒來無事也就去搗騰那些東西。

  「那麼妳呢,妳想要嗎?」西涼茉越發湊近秋葉白,幾乎快靠近她的鼻尖不足一根手指之處,秋水眸定定地看著她,讓她看清楚自己的面容,笑容漸漸從輕盈妙麗變得魅惑迷離,似在誘惑迷途旅人的魔女一般。

  秋葉白看著自己面前的女子,她的呼吸輕輕地掠過自己的臉,帶來溫暖的瘙癢的觸感,而面前的面容白皙、細膩,連毛孔都看不見,更不要說有什麼皺紋了,若不是西涼茉眼底深沉流轉的莫測睿光,她覺得自己面前的女子真不過是二十餘歲罷了。

  怎麼能不心動呢?

  青春永駐,永遠不老去,卻又不用像吸血鬼的一般不見天日。

  是個人,不,是個女人都很難拒絕這樣的誘惑。

  ……

  兩人靜靜地相視了許久,目光絞纏,秋葉白伸出手指,溫柔地輕輕觸碰著西涼茉的面容,聲音低沉而喑啞:「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我記得這個傳說,妳呢,妳記得嗎?」

  西涼茉輕笑,才要說話:「我……。」

  「砰!」大門忽然被人一腳踹開。

  門外站著兩道人影,一白、一紫,一個看著年紀小些,另外一個……在秋葉白眼裡是完全看不出年齡,不過相同的是他們皆是人間絕色……呃……皆是臉上各有青紫紅腫,同時手上各自操著一把亂七八糟的細細紅繩,身上也纏繞著紅繩,白衣人看起來似更狼狽些,褲子腰帶都沒了,破爛的褲子用繩子拴著,兩人看似動作各不相干,卻誰也沒有輕易動彈。

  「西涼茉,咱家在收拾不聽話欺師背祖的小崽子,妳居然……居然給咱家……。」金鑲玉,不,百里青看著快貼到一起的兩人,臉色鐵青,幾近暴走。

  「偷人!」百里初這一次極為有默契地同樣臉色陰沉地把話接完。

  這也怪不得兩人惱火,秋葉白還是一身帥氣的沙漠行旅大客商的打扮,戴著頭巾,面容俊美精緻,懷裡的西涼茉靈美非凡,一看便是一對『偷人的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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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7 08:08:58 |只看該作者
番外:龍門客棧(五)

  「放開她!」紫衣美人不由分說,幽暗如深淵的妖目一寒。

  濃烈如刀的殺氣捲過來,秋葉白立刻一偏臉,噌地一聲,自己臉頰邊的半幅面巾瞬間破裂,那爆開勁風之利連她都能感覺自己臉頰上的一陣銳痛。

  她不由微微挑眉,心中暗驚,化氣為刀,五感皆為利器,隨心而發,隨意而破,這等功力簡直已非凡人,莫非這金鑲玉就是那位千歲爺,傳奇帝王——

  她還待定睛細看,就聽房間裡響起兩道吼聲。

  「阿九,你瘋了嗎!」

  「老妖怪,你活得膩歪了!」

  隨後,她就被身邊的西涼茉一把拉到身後,避開對方再次襲來的化刀戾氣,站在紫衣人身邊的白衣人勃然大怒,尖叫一聲就撲向那與自己眉目異常相似的紫衣人。

  兩人之間原本就是個狼狽又互相牽制的情形,你的蛛絲勒住我的脖子,我的紅霧線吊著你的老二。

  百里初不要命一般地撲向百里青,逼得百里青漂亮臉皮一僵,卻不得不鬆了自己手上的線,只這麼一猶豫,兩個人頓時滾做了一團,百里初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再講究什麼章法,騎上去,捋了袖子就揍人。

  百里青不防竟一下被他揍中了眼睛,他呆了一下,捂住自己的眼,渾身顫抖起來:「你這個混帳兔崽子,居然敢碰你祖宗的臉!」

  百里初冷笑了兩聲:「你不是說我欺師滅祖嗎,本宮這就滅了你這醜八怪,省得一天到晚作怪!」

  百里青氣笑了起來,烏眸陰戾血腥:「醜,你的臉還是老子給你的,老天不開眼,百里家娶的都是什麼垃圾,血脈是越來越醜了,早死早超生!」

  說罷,他一把掀翻了騎在自己身上的百里初,舉起拳頭也照著百里初原本的樣子,不用內力,滿是蠻力地揍下去。

  「砰,砰,砰!」

  兩人這般折騰,竟一下子不防,從樓梯上抱成團滾了下去。

  一陣砰砰乓乓的巨大響動,連房子都震了震。

  秋葉白和西涼茉兩人一時間看著空空的門口和聽著樓下的吵鬧聲皆目瞪口呆。

  西涼茉沉默了一會,道:「小初澤似乎變得有點暴躁,他最近這些年都這樣……額……熱情?」

  她記得那孩子一直都挺內斂,嗯,腹黑,阿九雖然不承認,但是也不得不說單純就性子而言,百里家百餘年的血脈裡,這是最像他的孩子。

  秋葉白一臉古怪:「不,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個樣子,但是九千歲,額,真武陛下一直都是這樣嗎?」

  這種傲嬌的,咋咋忽忽的,穿著打扮都要講究個華麗無雙,愛美愛到神經質,一點就炸毛的大爺脾氣,到底是怎麼……顛覆王朝,一統天下的?

  西涼茉看了一眼她,彎起唇角:「小初澤不也是極愛乾淨嗎,一日沐浴六七次的人,也一樣能沐血戰場,七日不洗不休。」

  秋葉一愣,隨後略有所感地點頭,但同時忍不住對西涼茉翻了白眼:「我說,咱們都來自同一個世界,妳就不要再用這種中老年婦女的口吻和我說話了,彆扭死了。」

  就算她在這個世界活得時間比自己多了幾百年,但是她們來自同一個時空,在那個時空可是一代同齡人,西涼茉頂著一張嫩臉用這種長輩式的口吻說話,真是要多彆扭就有多彆扭。

  西涼茉見狀,想想也是,忍不住也笑了起來,聳聳肩:「沒法子,習慣了,在這個世界待的時間太久了。」

  說起來,她和秋葉白其實如果按照她們所在時空的進程計算,確實是一代人呢,自己還真是有點以老賣老的嫌疑。

  秋葉白搖搖頭,隨後聽著樓下傳來一陣陣的咆哮和劈哩啪啦的東西裂開的聲音,不由看向門外,顰眉道:「妳不下去看看?」

  她有些擔心阿初,畢竟他們這一次面對的不是一般人,而是……活了超越認知氛圍的存『先祖』。

  西涼茉倒是聳聳肩:「放心,阿九有分寸的,他雖然對自己的血脈並沒有太多感覺,但是總……。」

  「總要顧忌妳的,因為他很在乎妳。」秋葉白接過了她的話,看著她淡淡地一笑。

  她相信西涼茉的話,那位九千歲、真武陛下美則美矣,但他身上的氣息太危險令她本能地充滿忌憚和防備,但是面前的女子卻不一樣,西涼茉身上的氣息卻讓她感覺到放鬆。

  西涼茉順手又倒了一杯咖啡,然後推開了窗,靠在窗邊輕品了一口咖啡:「這就是百里家的男人,冷酷、殘忍、瘋狂而固執,這種固執又瘋狂的血脈,就像他們天生擁有過人的美貌一樣,是強悍的顯性基因,這也注定了他們若是認定了一人……。」

  她頓了頓,看向秋葉白微微一笑:「便是不擇手段,不死不休的執念,妳應該體會過的。」

  秋葉白忍不住微微頷首,輕嘆:「是,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不管什麼原因,曾有一人真為了她的理想去傾覆了天下,覆了曾經無比壯麗的王朝,即使那是他的天下,他的王朝。

  「妳可後悔遇見他?」西涼茉看著她,輕笑。

  秋葉白一點不曾猶豫,俐落地搖頭:「雖然不知遇見他是我的幸還是不幸,但是此生我從不後悔遇見他。」

  西涼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頭品了一口咖啡:「我也一樣,從不後悔遇見我的阿九,只是,不是每個百里家的帝王都有幸遇見自己認定的人。」

  秋葉白聽著西涼茉的話,忽然腦海裡靈光一現,脫口而出:「明光殿的傳說是真的……?」

  那個前朝只為真命皇后,深愛之人打開的宮殿傳說,她一直以為那不過是前朝的天子們用來制衡外戚家族勢力的手段而已。

  西涼茉聽到明光殿三個字,臉上的笑意慢慢地消散,沉默了下去,好一會才道:「那不是阿九的命令,是熙兒傳承下去的執念,只因……。」

  「只因什麼?」秋葉白有些好奇,熙兒是誰?

  她只覺得這個名字聽著有些耳熟。

  西涼茉抬眼看向窗外漫天星辰,輕聲道:「只因終他一生,尋尋覓覓,都不曾有機會遇見讓他開啟明光殿的人,所以才有遺詔將開啟明光殿變成了一種儀式,甚至帝王一生的榮光。」

  父母之間的關係,會影響孩子極深。

  秋葉白一愣,她忽然想起來,那熙兒是誰的名諱:「妳說的熙兒是開創了寧盛之治的聖熙太宗?」

  那是一位雄才偉略的帝王,真武太祖開國,鐵蹄長刀,血色紅蓮所到處,無不臣服,一統分裂幾百年東西天下,創不世功勳,但聖熙太宗才是將前朝帶入大興盛世的帝王,而太宗皇帝確實沒有為他的皇后開啟明光殿。

  她差點忘了,那些史書上被頌揚的名字,那些史書上遙不可及的人物,其實都是眼前的女子最親的親人。

  面前的女子,本也是史書上的傳奇女子。

  對於面前的女子而言,那不是什麼豐功偉績讓人傳頌的太宗皇帝,而是她已經消失在時光長河裡的小兒子,作為一個母親而言,有什麼比看著自己的深愛的孩子老去,死在自己懷裡更難受的事情?

  「抱歉。」秋葉白明眸裡閃過歉意,輕聲道。

  西涼茉卻喝了一口咖啡後,抬起頭來看向她,淡淡地道:「當初我們選擇了這條路,就知道自己會面對什麼,其實我很高興我所愛的那些人都能平和地經歷人生應該經歷的一切,生、老、病、死,一切再入輪迴,不用像我這樣……。」

  秋葉白敏感地感覺到了什麼,她看向西涼茉:「妳是說妳並非自願追求長生?」

  西涼茉看著漫天的星辰,輕嘆了一聲:「若是妳知道人死後,還有靈魂,甚至機緣巧合能穿越異界,就如妳我這般,妳還會對死亡充滿了恐懼嗎?」

  秋葉白略一沉思,隨後搖搖頭:「畢竟人類所有的恐懼都來自於未知,我雖依舊敬畏死亡與未知,但是並不會極度恐懼死亡的黑暗降臨。」

  西涼茉笑了笑,秋水眸裡閃過溫柔:「我也並不畏懼,但是我的阿九會怕,那個男人從不眷戀手中千秋霸業,他不懼天,他不畏地,甚至無謂自己的生死,唯獨那一年……。」

  她頓了頓,似陷入遙遠的回憶中:「那一年,他登基十年整,我與他同往南海巡視,我無意中傷了手,不想卻感染了毒血症。」

  「毒血症,也就是……敗血症?」秋葉白挑眉,神色一緊:「這病在咱們那時有針劑,但現在……。」

  「沒錯,就是那一次,我才感覺到他的恐懼是多麼的可怕。」西涼茉輕嘆了一聲:「他用盡一個帝王能用一切資源和一切手段來治療我,不肯放棄,他瘋狂的模樣不光嚇到了朝臣和孩子們,連我看了都害怕。」

  她又頓了頓,神情愈發地溫柔,明麗的眸子似倒映了滿天的星辰,手輕輕地放在心口:「我能活這一生,與他相伴這麼多年,已是我偷得上蒼的憐憫,我絲毫不畏懼死亡,但我看見他的樣子……很心疼,很心疼啊。」

  她的阿九,她的千年老妖,若是不曾遇見她,他也許會寂寞,能活得更冷酷自在,但遇見她之後,這個世上還有誰能陪伴他的餘生?

  秋葉白看著她美麗的面容,心也跟著溫柔下去:「我能理解。」

  「所以我同意了他一切近乎荒誕的要求,總歸不會比那時更糟了。」西涼茉輕笑,轉臉看向秋葉白,聳聳肩:「然後就成了現在這樣子,這是他逆天而行的結果,我若生,他陪我生,但我死,他怕他永無機會再與我重逢,總怕壞事做多了的,遇到天譴報應,所以一切惡果,我和他一起承受。」

  西涼茉的輕描淡寫,卻讓秋葉白聽得心情微沉,這期間種種想來定是驚心動魄的,也難怪後來天極史記載開國帝后二人執政不過二十餘年便退隱,一國帝后容顏不改,總會引起身邊之人的懷疑。

  百年孤獨,身邊的親人,孩子,朋友一一離散在時光裡,只剩下永恆的寂寥,靜靜地看著時光流逝,滄海桑田,生命裡還有什麼是值得執著和期待的?

  那些豐碑史冊,功與過皆已不再重要,所有的愛與恨,所有的偉大與卑劣在時間面前都轟然坍塌成齏粉。

  「妳覺得這是一種懲罰?」秋葉白看著她,心情有些複雜。

  西涼茉沉默了一會,冰涼的夜風掠過她的髮梢,她露出一點夜霧一般迷離的笑容來,悠悠:「曾經以為是,也曾經迷茫過,甚至在一次次送走身邊人的時候怨恨過他,這般白髮紅顏,看著美卻像個妖怪,一生寂寥……。」

  「但是後來我想如果神都能忍耐千萬年漫長的時光,我們這些魔又為何不能看開呢,至少我還能等著看這世間是不是有機會再現我們的共和時代,未知於我和他就是一種值得期盼的存在,而不再是恐懼。」

  「所以我陪著他染黑銀髮,踏遍世間千山萬水。」她輕輕地撥開自己的烏髮,眉梢眼角都是一片如水溫柔:「最要緊的是——我的阿九需要我。」

  秋葉白見狀,沉默了下去,心情莫名地也變得溫柔起來。

  「但是,你們呢,你們做好準備嗎?」西涼茉忽然話鋒一轉,看向秋葉白:「這條路不是我們選的,我知道這樣的日子會有多煎熬,妳真的想要走上這條路嗎?」

  秋葉白聞言,沉默了下去。

  是哪位哲人說過,平靜的死亡是神賜給人生命裡最厚的一份禮物,卸下滿身風塵與愛恨,一身輕來,一身輕去。

  ……

  不過她還沒有來得及好好地在心裡進行哲學思辯,就聽得一聲巨大的「轟隆」聲響起!

  一陣陣的尖叫聲刺耳異常,然後整座房子都搖晃了起來。

  她一抬眼,就看見西涼茉臉色古怪地一把握住她的手臂:「不好,有兩個傻逼把房子拆了!」

  說話間,一道房樑轟然砸了下來,秋葉白一言不發,上前就將西涼茉攔腰抱起,直順著窗口飛了出去。

  西涼茉愣了愣,有些好笑:「我會武功。」

  秋葉白頓了頓,才想起自己一開始都摸不著對方的氣息,西涼茉的武藝本身就高深莫測,她僵了僵,輕咳了一聲:「那什麼,習慣了。」

  習慣了英雄救美,何況西涼茉看起來就是溫柔嬌軟的鮮花一朵,好吧,永生花一朵,也是嬌美溫婉,所以她下意識地就出手了。

  西涼茉笑咪咪地低頭看了看腳下:「嗯,這是個好習慣,真可惜妳不是男的。」

  秋葉白也低頭看了看腳下一片飛沙走石,煙塵滾滾,臉色有點不好:「我要是男的,只怕就不是拆房了吧?」

  西涼茉的笑容越發顯得狡黠和……陰森猙獰:「是啊,這房子可是我親自設計,花了三百兩金子請了中原的大匠師用了特殊的材料花了好幾年才建成的,冬暖夏涼,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秋葉白看著懷裡的美人露出這樣笑容,忍不住摸摸鼻子,暗自道,沙漠還有冬暖夏涼的嗎?

  ……

  「砰!」

  「你醜,你全家都醜,醜成這樣怎麼不去死,生出來就該掐死你這醜孩子。」

  「嘭!」

  「可不是嗎,我醜,我全家都醜,我祖宗最醜了,醜得石破天驚,他都沒死,我怎麼好意思奪人之先,呵呵~」

  兩道吊在乾枯的胡楊樹上的人影不停地晃動著,相互發出譏誚的冷笑,並試圖用自己的毒牙「咬」死對方,卻沒有實質性的攻擊,只是乾枯的樹木發出難聽的聲音,幾欲斷裂。

  遠遠遠遠的沙丘下還坐了大群的人在烤火,不過沒有人敢靠近這一處。

  只是離開二人不遠處坐著兩道正在烤肉的人影,其中一道纖細人影溫軟地道:「樹丫要是斷了,以後就都沒床睡呢。」

  紫色的人影瞬間不動了。

  倒吊著的白衣美人冷笑一聲:「妳是什麼東西?」

  秋葉白一邊翻轉手裡的烤兔子,一邊淡淡地道:「今晚托某人的福,連床都沒得睡,那某人確實真不是個東西。」

  白衣美人瞬間安靜下來。

  紫衣美人陰笑:「呵呵,怕婆娘的蠢貨,難怪連家底都敗光。」

  白衣美人冷笑:「你能耐,你跳下去啊,醜八怪。」

  紫衣美人勃然大怒:「兔崽子,你說誰醜八怪?」

  白衣美人傲慢地笑:「誰應了,誰就是醜八怪!」

  紫衣美人暴怒:「老子日你%……%%……%&!」

  白衣美人冷笑:「呵呵呵,你日,你趕緊日,看看誰日誰,死太監!」

  紫衣美人氣笑了:「小兔崽子,真以為本座收拾不了你了!」

  ……

  秋葉白面無表情地一邊轉動著手裡的烤兔子,一邊往兔子肉上撒孜然:「他們要一直進行這種幼稚的行為到什麼時候?」

  說出去誰能相信這兩人曾經都是小兒止啼,袍子動一動便是天下震動的血腥角兒。

  西涼茉瞇著大眼兒,享受地嗅聞著空氣裡的烤肉香:「別理他們,美人見美人,王不能見王,看著自己的種美貌不下於自己,就跟白雪公主她娘看見白雪公主一樣,較勁誰是世上最美麗的人,說白了就是嫉妒呢,這才橫豎看著不對眼。」

  托了小初澤的福氣了,她也有很久沒見看見她家九爺這般『活力四射』的樣了。

  秋葉白也暗自輕笑,確實,能讓阿初炸毛若此的人,這世上也沒有幾個了。

  「來試試我的手藝吧,同胞。」她切了一塊兔腿遞給西涼茉,笑道:「你們總不會真的不食人間煙火吧?」

  西涼茉立刻一點不客氣地接過來,輕笑:「老天爺還沒那麼殘忍。」

  看著不遠處相談甚歡的兩人,被吊在樹上的紫衣美人和白衣美人慢慢地安靜了下來,靜靜地看著不遠處的兩名女子出神。

  好一會,紫衣美人忽然冷聲道:「什麼時候帶著你的女人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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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7 08:09:11 |只看該作者
番外:龍門客棧(六)完

  「看心情!」白衣美人冷冰冰地道。

  「你——!」紫衣美人眉心瞬間浮出猙獰的紋路,他頓了頓,忽然慢慢地笑了:「百里初,你是不是真以為你是百里皇族的血脈,我的血脈,我就不捨得殺你了?」

  他的聲音又輕又冷,不再似之前的尖銳,倒似帶著一點子柔和婉轉的味道,卻莫名地讓人覺得不寒而慄。

  白衣美人乾脆地冷道:「百里青,你是太看得起你自己,還是太看得起百里這個姓氏。」

  他輕嗤了一聲:「什麼種養什麼苗,我既能毀了百里家的天下,你以為我會在乎這個姓,何況在我出家的那一刻就已經不姓百里。」

  百里青瞇起眸子,空氣裡凝聚起幾乎可以稱之為殺氣的森森寒意從他眉梢眼角深紫妖嬈中溢出,地面的沙塵不斷地揚起詭異的旋風。

  百里初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只他微僵的身形能看得出他在暗自運功抵抗。

  也不知過了多久,百里初原本就蒼白的容色變得更冰冷的時候,紫衣美人忽然輕嗤了一聲:「小子,你倒是有骨氣。」

  百里初慢慢地咽下喉間的腥濃,冷冷地道:「要我走,可以,你什麼時候交出我要的東西,我就什麼時候走。」

  說話間,他甚至沒有看百里青一眼。

  百里青亦同樣不曾多看他一眼,只輕嗤:「哦,憑什麼,本座現在給你一個機會,你若能說服我,也許我會考慮把東西給你。」

  百里初沒有說話,空氣裡只有冰冷的寒風在吹,冰冷的月色照在兩人之間,給兩道人影鍍上一層銀色的寒光。

  許久之後,一道低柔幽涼的聲音響起:「你當初是強行將也許會不屬於你的人留下的理由就是我會出現在這裡的理由。」

  他的聲音很平和,不再如之前的含譏帶諷,也不再帶有任何傲慢。

  百里青聞言,也沉默了好一會,才嘲弄地微微勾起唇角:「你以為這一切都很容易嗎,你想好了你要面對的一切,包括你所愛的人對你的怨懟,你都能承受,都不後悔?」

  百里初靜靜地看著遠處坐著的那一道纖細的白影,冰涼的銀眸漸漸變得深沉而溫柔,似倒映了漫天銀色的月光,又似一潭銀色的湖水,大千世界,萬紫千紅,卻只映出那一人的身影。

  他慢慢地道:「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若白首之後便會相離,那我便不許她白首,生生世世不相離,我念經,我誦佛,我不信佛,也不信魔,只信自己的執念,恨也好,怨也罷,若能讓她怨恨千百年,在她心中也只得我一人。」

  百里青卻沒有再回答,冰涼的風掠過他烏黑華美的長髮,讓人看不清他莫測深沉的眸裡在想什麼。

  百里初也沒有再說話。

  只冰涼的風再次打著旋掠過兩人之間,帶來細細的飛沙,夜晚的沙漠一如千百年來一般寂靜而沉默,只不知何時一道悠悠的羌笛聲慢慢響起,悠揚而帶著淡淡的憂傷。

  「想不到,妳還會吹羌笛。」西涼茉看著身邊的女子,微微一笑。

  秋葉白看了她一眼,含笑繼續低頭輕輕地繼續吹著手裡的羌笛。

  ……

  駝鈴聲悠悠,向沙漠深處而去。

  最後一隊商隊離開了龍門客棧,嗯,或者說龍門客棧的廢墟的時候已經是第七日夕陽西下的時候。

  一道窈窕的纖細的人影靠在穿著紫袍的高挑人影身邊,目送著他們離開,輕嘆了一聲:「都走了呢。」

  「怎麼,妳還想他們兩個留下,製造的麻煩還不夠嗎?」百里青唇角微抿,冷哼一聲。

  「你差不多一點,這麼多年,好不容易能遇到我一個同胞,我容易嗎。」西涼茉輕哼一聲,對著他翻了個白眼,隨後又有些感慨地道:「還有小初澤,那個孩子……真是越來越執拗了,看著他,我就想起熙兒,他的樣子和熙兒真像啊,他的眼睛,他說話的樣子,笑的樣子。」

  這也是她為什麼對那個孩子特別上心的緣故,實在太像了,太像她的寶貝了。

  百里青看著懷裡的女子,烏沉的眸裡閃過一絲柔色,伸手將她攬入懷裡,下巴擱在她頭頂上,沉聲道:「他不是熙兒。」

  「我知道,你就不能讓我這麼想一想嗎。」西涼茉抬手輕捶了他一下,微微紅了眼。

  「嗯。」百里青低低地應了一聲,將她抱得更緊了,聲音喑啞而溫柔:「以後妳就看著我便是了。」

  兩人靜靜地相擁了好一會,西涼茉忽然悶悶地道:「你沒有把東西給他們吧,我看小白是堅決不要的。」

  百里青微微一笑:「妳是希望我給,還是不給。」

  西涼茉想了想,苦笑:「我很矛盾,你明明知道的,我希望他們能和你我一樣長長久久,卻又不希望他們如你我這般經歷太多。」

  百里青抬起修長微白的手指掠過她的髮鬢,淡淡道:「那小子最後做什麼抉擇,那是他的事情。」

  西涼茉一愣,抬起頭看了他好一會,才似有些無奈地輕嘆:「果然你還是……真不愧是一脈相傳的血脈。」

  「好了。」百里青邪氣地一挑眉,停在她唇邊的白皙長指一點不客氣地往她唇裡一塞:「不要再提他們,我只喜歡聽到妳的嘴裡提到我的名字,還有為我發出的吟哦之聲。」

  西涼茉瞬間無語,薄臉皮發熱,隨後翻了個白眼,推開他的手:「幾百歲的人了,還是不知道什麼叫節操!」

  百里青危險地瞇起眼輕笑,低頭一點不客氣地拽回她,在她唇上咬了一口:「嗯,本座只知道什麼叫操。」

  西涼茉:「……。」

  「咳咳,主子爺,夫人,您二位完事了嗎。」店小二了無生趣的聲音在二人身後響起。

  哎呀,為什麼他總要被迫觀賞中老年人和少兒都不宜的畫面呢?

  西涼茉瞬間推開百里青,立定站好,再對百里青翻了一對白眼。

  這一次百里青沒有再強行拉著她,只邪肆地輕笑一聲,隨後看向身後的店小二,輕嗤一聲:「魅七,你這老東西,臉皮真是越來越厚了,人都到齊了嗎?」

  魅七嘿嘿一笑,隨後一拍手,只聽得「嗤」「嗤」「嗤」數聲悶響,地面上的沙塵瞬間爆開數百個洞,百餘道黑影瞬間踏沙而出,黑衣繡血色紅蓮披風在夕陽下顯得異常詭魅森然。

  「屬下等參見主上!」

  「起吧,準備啟程!」百里青淡淡地吩咐。

  「這一次,咱們跨海而去,去看妳一直想看的不同於中土的世界。」

  西涼茉微微頷首,含笑道:「好。」

  夕陽照在兩人身上,光芒溫柔異樣。

  ……

  寒光照大漠,飛沙掠九州。

  胡楊不知愁,千年立如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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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7 08:09:25 |只看該作者
番外:日月當空(一)

  「瞧這小臉,還真是漂亮啊。」

  「難怪不用上前線衝鋒,這麼漂亮的臉劃花了多可惜。」

  「嘻嘻……是個女人吧。」

  「白是白,但你眼瞎才看不見那胸口分明是個男人的,何況他前幾天才捏斷了想要摸他屁股的陳校尉的手!」

  「打了三十軍棍,還這麼精神,嘖嘖,真是怪物……。」

  營長外傳來一陣陣的吵鬧聲,嬉笑聲。

  白羽微微顰眉,正在幫她穿戴皮甲的少年見狀便低聲道:「要趕他們走嗎,白校尉?」

  白羽聞言,搖搖頭:「不必了,我出去看看。」

  說罷,她掀了簾子出去,看見柱子上吊著的那個年輕的士兵,他低垂著頭,身上的袍子血跡斑斑又骯髒無比。

  低下的士兵們對著他指指點點,譏諷嘲弄,那年輕的士兵胸襟大開,露出一片雪白的胸膛,但是那胸膛肌理分明,如巍峨山川,分明是男子胸膛,哪裡有半分女子的樣子。

  那些士兵們這麼說著話,無非是要折辱那人罷了。

  白羽微微顰眉:「咳咳。」

  她咳嗽了一聲,瞬間所有的士兵們都警醒地立直了身子,有些不安地撇著面前一身薄甲的英氣女子,齊齊抱拳行禮:「白校尉!」

  白羽冷冷地掃了他們一眼:「你們這是閒得慌嗎?」

  「屬下不敢!」眾士兵們頭低得更低了,愈發惶惑。

  這位白校尉不但是他們的頭兒,更以帶兵嚴厲甚男子而著稱,當然,校尉大人本身的戰鬥力也是首屈一指。

  「還不去操練!」白羽冷厲地喝斥。

  士兵們皆迅速散往校場,不敢多言。

  白羽打發走了那些士兵們,方才再次轉臉打量那垂著臉的年輕士兵,那士兵卻彷彿絲毫沒有察覺有人在打量他一般,只低垂著臉,半散下來的凌亂髮絲蓋住了他大半的臉,只能看見他挺直秀頎的鼻尖。

  白羽微微顰眉,隨後冷冷地問:「我們這裡什麼時候有這麼一個人,左軍還是右軍的人?」

  她隸屬中軍麒麟將軍大帳下,乃是出名的主力鋒銳之軍,即使是普通士兵的衣袍之上也會有印有麒麟暗紋。

  而面前的士兵雖然一身衣衫被扯得破爛,但是毫無麒麟暗紋,偏偏卻……

  白羽目光微寒:「咱們中軍什麼時候變成什麼人想進就進的地方了。」

  她身邊的近衛兵看了一眼那被吊著的年輕人,遲疑了片刻後道:「聽說左軍將軍派人來傳關於女王陛下親臨犒賞三軍時需要佈置的一應事宜,大將軍似非常高興便讓人給傳令的左軍士兵賜了菜,後來傳令者似偷喝了酒,觸犯軍令,被掌管刑罰的秦佐軍打了軍棍後吊在大帳附近醒酒。」

  白羽聞言,原本目裡的寒意倒是退去了,看了眼那士兵:「看來那左軍傳令兵就是這位了?」

  軍中尋常不得飲酒,除非上官賜,以免誤了軍情,偷喝酒者少則十軍棍,誤事者可斬於帳前。

  但既然是這種尋常觸犯軍令,而不是她所想的那種人,倒是還好些。

  近衛兵輕蔑地瞥了那吊著的年輕人一眼:「除了左軍那種地方,也沒有別的地方能養出這種人來了。」

  白羽微微顰眉,淡淡地瞥了眼自己的近衛兵:「你話太多了,既然是秦佐軍的命令那麼就讓他在這裡醒酒吧。」

  雖然這次征討犬戎,左軍是最弱的雜牌軍,立下的戰功也是最少的,但是有些東西心裡明白就是,話卻不能掛在嘴上說,否則便是狂妄。

  「是,屬下知錯。」那近衛兵雖然一臉不服氣,但見自家校尉已經一副不欲多說轉身離開的模樣,便也立刻在她身後抱拳答畢,準備跟上。

  卻不想此時兩人身後忽然響起了一道慵懶微喑的聲音:「左軍養什麼人?左軍再如何不濟,也不會像麒麟將軍手下養出來的這些廢物一樣齷齪。」

  白羽的腳步忽然一頓,轉身目光一寒,冷冷地看向那被吊著的修長人影。

  「你說什麼!」近衛兵大怒,上前幾步,狠狠地瞪著那年輕人。

  那人卻嗤笑了起來,慢悠悠地抬起頭來:「我說麒麟手下的中軍裡廢物越來越多,見到顏色好點的便走不動路,也不知是來這裡打仗的,還是來這裡泄慾的。」

  麒麟將軍十三歲上戰場屢立奇功,不過而立之年便已經是上將軍,手下麒麟精銳大軍所向披靡,一向是所有士兵們心目中的不敗戰神,又怎能容忍外人侮辱?

  那傳令兵勃然大怒,上前拿起鞭子便對那年輕人惡狠狠抽去:「放肆,你是什麼東西,也敢這般放肆……」

  那人胸口瞬間抽出一道腥紅的血印,幾可見骨。

  那人卻似毫無所覺一般,只是最初悶哼一聲之後慢吞吞地抬起頭來,笑得一臉慵懶譏誚:「怎麼了,我說的不對嗎,白校尉方才不也這麼覺得嗎,想來是見慣了中軍帳內出沒這般模樣的人,所以看見誰顏色好點便懷疑是哪位軍官養的小白臉?」

  他的口無遮攔令傳令兵更惱:「你住口!」

  說著抬手就又要一鞭子抽下去,卻被白羽一把握住了手腕:「行了。」

  白羽一挑飛眉冷冷地打量著那年輕人的臉,她終於明白為何她旗下那些士兵們裡三圈外三圈地圍著面前的人。

  那人一雙鳳目線條精緻流暢曳麗,眼線比尋常人都要深,似天生精筆墨勾,睫羽如扇,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無邊陰翳,而最讓人驚愕的是陡然一望間似瞬間落入一片深邃的夜色間,移不開眼。

  鼻若懸膽,唇如胭染,只膚色過分偏白,如常年不見陽光一般,讓他看起來渾身籠罩著一種陰鬱的氣息,讓她想起某種潛行在暗夜月下的生物,又或者開在暗夜裡的某種奇異的植物。

  「……。」傳令兵也看得呆住,癡癡迷迷地移不開眼,手裡的鞭子都不知什麼時候落地。

  直到那人忽然譏誚地冷嗤笑一聲:「呵呵。」

  白羽方才即刻回過神來,臉上浮過不自然的紅暈,但對方那種讓人如芒在身的冰涼譏諷目光讓她迅速的恢復了尋常模樣,她暗自慶倖還好,常年日曬雨淋而偏蜜色的肌膚也看不出來自己竟會為了一眼看見一個人容顏便手足無措。

  「我就說了,白羽大人看來也不例外,想必也養了不少小白臉,嗯?」那人大笑了起來,過分輕浮的氣息瞬間破壞了不少他原本的氣質和堪稱絕色的容顏,倒是讓他看有些油頭粉面的樣子。

  那親兵卻還是沒有回過神,只吶吶地道:「你……你不要太放肆了,我家大人……我家大人……是個明理之人。」

  言談之間態度一百八十度轉變,竟然有為對方開脫之意。

  白羽雖然覺得不妥,卻又莫名地覺得自己親兵的反應理所當然。

  畢竟那樣的一張臉……不為所動的是瞎子。

  倒是那人笑得越發放肆和惡毒了:「呵呵呵,好好好,白將軍,你們以後不要打仗了,見了美色便動不得腿,直接把腦袋送上別人褲襠下任他人宰割就是!」

  「你叫什麼名字。」白羽倒是沒有被激怒,只是依舊冷冷地看著他。

  「怎麼,白校尉大人也想和陳校尉那樣要招我做入幕之賓嗎?」那人輕佻地笑,又譏誚地道:「可惜,妳長得太醜了。」

  「放肆!」那親兵到底反應過來自家主官被侮辱了,再次拔高了聲音呵斥,只是他一邊呵斥,一邊偷拿眼瞥白羽的樣子,倒是更像擔心白羽大怒一刀殺了面前的美人。

  畢竟那……人才折了陳校尉的手腕被罰了三十軍棍。

  白羽淡淡地掃了一眼自己的親兵,卻沒有惱火,只繼續看著那人淡淡地問:「你的名字。」

  「日耀。」

  白羽渾身沉靜,絲毫不輕浮的態度倒是讓他沒有再口出惡毒言語,看了白羽片刻,吐出了兩個字。

  白羽微微挑眉:「姓?」

  「日。」

  「……。」

  白羽看了他一眼,沒有再繼續問,反正她總能查到這人的姓名的,便知道他是不是騙自己了。

  「日耀,你就掛在上面好好醒酒,這裡是中軍營帳,也還算是自己人,別到時衝撞了陛下和王夫身邊的人,你的腦子不夠砍,卻要讓自己同袍陪葬。」白羽說完轉身負手離開,沒有再多留一刻。

  她暗自嘆息,也不知道左軍徵兵處的人是怎麼想的,竟然招了這種禍水一樣的東西進門。

  那親兵有些無措地看了眼吊著的日耀,又看了眼自家主官,猶豫片刻,只得立刻跟上。

  白羽一路離開,沒有回頭,並沒有看見日耀在聽見陛下二字時,眼底閃過的陰沉、近乎暴怒甚至黑暗的流光。

  她更不知道,自己後來的一時心軟,幾乎差點給中軍招來噩夢。

  ……*……*……*……*……

  耀眼的陽光下,長風獵獵,旗幟飛揚。

  大隊的衛隊護送著一頂華麗的紫檀大馬車一路向不遠處軍營而去。

  「大將軍,看樣子,快到你的大營了。」一道清冽微微帶金屬質感的聲音響起,薄窗紗後,一道身穿銀色繡飛鳳翔龍暗紋勁裝,腰繫翡翠玉帶的女子身影若隱若現。

  「是,陛下,其餘人在大營中恭候您和王夫駕臨。」麒麟大將軍抱拳恭敬地一笑,白面上兩撇美鬚也翹了起來,愈發顯得正值壯年的將軍形容偉岸儒雅,正是一員讓人心折儒將。

  只是他並未曾看見裡面的女皇雋美沉靜的臉上絲毫沒有歡愉之色,當然,秋耀月少年早熟,還是未及簪髮的幼年皇太女時,就出了名的老成,或者說沉穩,一貫喜怒不形於色。

  秋耀月淡淡地道:「大將軍,我說過不必太過鋪張。」

  「自然,陛下放心。」麒麟大將軍頷首。

  這位新任女帝一向節儉得很,性情淡漠,處事卻沉穩老辣,從來都很讓朝臣們很放心,只道是她必能將先帝的盛世再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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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7 08:09:39 |只看該作者
番外:日月同輝(二)

  馬車到達門前,侍衛們恭敬地撩開簾子,那一抹銀色織金線的袍子露出馬車的瞬間,中軍大帳前將官與無數士兵們齊齊唰地一聲跪下,行單膝跪禮,清一色的甲胄鮮明,長纓似血,聲如大潮起,勢如大風湧,旗幟獵獵飛揚。

  「參見陛下!」

  「眾卿平身。」片刻後,清冽到微帶金屬質感的女音響起。

  「是!」眾將兵又抱拳齊道。

  麒麟大將軍見秋耀月唇角微微揚起,露出清淺笑容,似四月清晨微涼的陽光,撫過每個人的心頭,引得一眾年輕將官們看得都有點呆怔。

  麒麟大將軍不由有點好笑,若是這群小崽子見到這位陛下的父君,豈非傻眼,但他同時也暗中鬆了一口氣。

  這位女帝看起來可不如她的容貌那般靜美無雙,平順溫淡。

  她繼位未及三年,二十餘歲的年紀,卻早以老成沉穩,謙遜博學名聞朝野。

  繼位之初,原有輔政老臣欺她年輕,而且自太女時代脾氣恭順沉穩,不似她那位孿生弟弟的慎親王一般性子詭譎狡詐,狠辣多變,便試圖伸手干預朝政,倚老賣老指手畫腳。

  新帝初上任的一年確實也如有些老臣們想的那般,一副萬事都聽老臣們請教拿主意的樣子,讓某些人也越來越張狂,甚至到敢當面嘲弄新帝,推翻新帝旨意的地步。

  但一年之後,扶桑海盜犯大元海境,福省、浙省一代更有內地流民和海民、富商參與其中劫掠銷贓,難分敵我,一時間盜匪猖獗,竟逼得尋常海軍都退守岸上。

  兩省總督八百里加急文書急送朝廷,建議拒海以守,嚴加盤查。

  朝堂之上正在爭論怎麼個拒海以守和盤查區分我朝尋常流民與扶桑海盜,卻不想一向溫和的女帝卻直令兩省海軍全部裝備上英吉利的西洋火槍大炮直接出擊,剿滅海盜,任何參與劫掠者皆要下獄拿問。

  朝中大臣大驚,皆紛紛反對,力薦於上,打算再度推翻新帝旨意,甚至有人直斥新帝王萬事不懂。

  但是這一次年輕的新帝卻再不如之前那般「溫然和順」,直接冷聲斥責了那些老臣,奏摺甩上了大臣的臉,甚至將試圖死諫的大臣拖下去直接當庭庭杖,打得他們哭爹叫娘,同時褫奪了數人的職位,改用新臣!

  秋耀月的雷厲風行,態度的堅硬決絕,令朝庭上下大為震動。

  這時候浸淫權力圈子多年的老骨頭們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這位新任帝君性子裡與她的母親——推翻前朝統治的開國女帝秋葉白本質上並無不同。

  先帝雖然出身前朝貴族,但是寄養江湖,性情多有江湖人的灑脫之氣,九死一生拼下的江山,又隱有殺伐果決的決斷。

  先帝留下的一同打江山的老臣多,先女皇的近臣卻算不得太多。

  前朝司禮監督公,今朝定國公周宇算是一個,這位周都督、國公爺卻堅定地站在了新帝的身後。

  這位周國公是個手段厲害的人物,上馬能征戰,下馬能查案誅天圖。

  且說當年新朝才立,先帝開國,雖戰功彪炳,手段了得,又有神秘莫測,手段狠辣的神殿鼎力支持,國師預言加持,但這女皇寶座卻還是比尋常男帝寶座難坐多了。

  即使先帝仁德仁政與遠見卓識帶來不少新氣象,萬民受恩不少,但依然有不少老古板固執地以牝雞司晨,國將不國之類的名義暗中煽動民心民情,起兵造反,頗為讓朝廷頭疼。

  而這位周國公在女皇撐腰,神殿作保下,竟把前朝司禮監那套陰狠的東西祭了出來,探子撒遍天下,朝野上下都被大肆搜捕、監察刺探。

  司禮監屹立數朝不倒,手段從來就不是吃素的,雖有先女皇著力彈壓,要求必有確鑿證據,三司過目審準無誤才能判刑,但彼年在朝在野依然有無數人被捕下獄,只因確實都是證據確鑿的反賊。

  菜市口行刑架上從來不缺掛著的新鮮屍首。

  這位周都督的手段讓人著實聞風喪膽,外頭的說書人皆紛紛道這位周都督頗有幾百年前司禮監霸天下時那位位極人臣的九千歲「風範」。

  但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朝野上下清明安靜了不少,烏煙瘴氣都散去。

  女皇陛下的各種改革措施推行大有成效,盛世大現,這位周都督功不可沒,因此敕封為定國公。

  按理說,這位國公爺是天子近臣,但這等弄權的差事卻絕對是招眾人討厭的,誰想他卻在風雨消停之後也就沉寂了下去,並未仗著女皇的寵倖專權,成為國公之後,又封了太傅,竟大半心思放在教養皇太女和慎親王身上,不再把心思重點放在那等惡人差事上。

  在新皇登基前的那一兩年,周國公雖仍是壯年,卻已經是處於半榮養的狀態。

  眾臣更是對他畏怕之餘,更心生敬意,皆讚國公爺大公無私。

  但國公爺餘威不減當年,如今他一改往日不問世事的狀態,力撐新帝,還有打算亂來心思的人都直接歇菜了。

  新帝亦真正地樹立了她的威信,讓朝臣與世人們見識了她的魄力,殺伐果決與懷柔並濟的手段。

  雖然依舊啟用宿將為剿匪總帥,但新帝卻不知為何對軍中情形了若指掌,頻繁啟用的新謀臣、新將領出任軍中要緊職務。

  這一批人被稱為軍中少壯派,他們銳氣畢現,敢殺敢拼敢想,為平倭滅盜立下汗馬功勞,成為新帝在朝堂上一支強悍的新興力量,剿匪之後又得大加封賞,竟漸能與舊臣抗衡。

  當兵的說話直接,魯莽,一群年輕人血氣方剛,常常氣得老臣吐血。

  但新帝依舊是朝堂上那個沉穩,不急不燥,願聽諫言的新帝,但見識過她的手段之後,沒有人再敢小看她,更無人再敢對她無禮。

  年輕女皇在軍中的威望也因此頗高,很得人心。

  他知道手下年輕的將領和士兵們都對這位賞識他們,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新君真心實意地愛戴和擁護,呼喊之聲裡的崇敬竟不下於面對他這個久經沙場的麒麟大將軍。

  麒麟大將軍看著年輕女皇含笑率眾進入了大帳,不禁微微一笑,說起來,他能晉升的這麼快,也是因陛下的賞識,他也正是陛下親點提升的少壯派的軍官之一,自然理解手下人的想法。

  「大將軍,陛下長途勞頓累了,先歇一歇,您且先去安排午膳,下午再召見諸位,一會王夫會代陛下佈置犒勞三軍的事宜。」一名飛眉長眼,身形高挑,渾身英氣的女郎攔住了打算跟著進帳的他。

  麒麟大將軍不以為忤,含笑對著她抱拳:「那就請秦統領好生照顧陛下和王夫,若有任何需要只需著人來報與我即可。」

  面前這位英姿勃發的女郎正是禁軍第一高手,禁軍領秦冷,亦是女皇陛下身邊的第一貼身近衛,此刻傳的話必定就是秋耀月的口諭。

  秦冷點點頭,目送麒麟大將軍領著其餘打算來拜見女皇陛下,卻不得不失望而歸的將官們離開。

  隨後,她又叮囑了一番門口站崗的禁衛軍們不得放人來打擾,才轉身回了大帳。

  「人都走了?」秋耀月將手裡的茶杯擱在一邊的侍女手上,淡淡地問。

  「回陛下,都走了。」秦冷頷首道。

  「我說了只有妳我在的時候不必這般拘禮。」秋耀月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秦冷搖搖頭,堅決地道:「禮不可廢。」

  一隻修長的手忽然伸過來按在她兩額邊的太陽穴上,輕輕地揉按起來,男子溫柔和悅的聲音也在她身後響起:「我們都知道妳不喜歡這般拘著,但這裡畢竟不是宮裡,在外頭該有的儀駕和規矩總是要有的,妳比誰都知道為君者若無君威,臣便會不臣。」

  秋耀月閉上漂亮的明眸,靠在身後來人的胸腹間,淡嗤一聲:「子君,你除了容貌與太傅不相似,喜歡教訓人的習慣卻是如出一轍。」

  太傅二字才被提起,大帳裡瞬間靜了靜。

  秋耀月能感覺到自己身後的人動作未停,依舊溫柔仔細又小心,但她卻知道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帶著一點寂寥的。

  而面前的秦冷則是一臉尷尬與感慨。

  她閉上眼,暗自輕嘆了一聲。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早已放下那段朦朧的充滿孺慕的情感,可很明顯更多人比她更放不下。

  「子君。」她忽然伸手握住周子君修長的手,微微使力將他拉到自己面前。

  面前的男子個子極為高挑,一身月光緞錦繡長袍,一頭烏黑長髮挽在頭頂,卻偏生就一雙深邃迷人的金眸,鼻尖高挺,臉部輪廓精緻深邃,皮膚雪白。

  這介於中原人與西洋人的容貌透露出他身上流淌的血並非來自純正的中原人,只是那一身沉靜儒雅氣息卻讓他看起來比任何正統翩翩公子更顯得飄逸優雅。

  「陛下。」周子君看著面前的女子握住自己的手,不禁愣了愣,她很少牽他的手。

  秦冷見狀,立刻領著內監宮女們退了出去。

  秋耀月看著面前之人輕嘆道:「子君,你是我的伴讀,你我自幼一同長大,你該知道我從來不是會犯糊塗的人,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你是我的王夫。」

  周子君看著面前那雙線條婉轉曳麗的眸子,心情莫名地起伏異常,兩人對視良久,周子君方才輕嘆一聲:「耀月,我是瞭解妳。」

  他頓了頓,笑容卻更寂冷:「是,沒有誰比妳更冷靜的了,我只是妳選定的夫君而已,我只想知道這個世上,除了離開雲遊的父帥,還有誰能牽動妳的大喜大悲?」

  便是先帝都常常惋惜自己的長女早慧過了頭,打小就不愛黏著她和國師,就喜歡鑽書堆,滿腔舐犢之情只好給了更像任性孩童的慎親王。

  長久憋在心中的話陡然說出口,周子君和秋耀月兩人卻都齊齊愣住了。

  秋耀月從來沒有想過一向溫柔而善解人意的周子君會說出這般尖刻話語來。

  她一向覺得沒有人比子君更適合擔任王夫的責任了,她更知道子君是鍾情於自己的,她也認為兩人可以平靜地,舉案齊眉地過此一生,這樣不好嗎?

  秋耀月有些遲疑:「子君……。」

  周子君卻閉了閉眼,她果然還是不懂……在她的心中也只有身為皇者的責任,似乎全然沒有想過她自己的情感這回事,宛如冰封的雪原,沉寂的海底,除了曾經為如師如兄的父帥吹過溫情的風,便從此深深的封凍。

  可是那又如何,至少她選擇陪伴她一生的人是自己,自己也會是唯一擁有她的男人。

  父帥給過他選擇的機會,是他選擇留在宮裡,而不是接掌父帥的大印和國公府,是他寧願不做周家繼承人,堅持要得到她,成為她的王夫。

  即使她心裡曾經有過父帥,那又如何?不過少女旖旎的迷思,她也說了她早已放下他的父帥,讓他成為她的王夫。

  他迅速地收斂了自己的情緒,又恢復到了平日裡溫淡的樣子,轉移了話題:「是了,耀日有消息嗎,不是已經查到他在西北軍大營裡嗎?」

  秋耀月也默契地沒有繼續方才的話題,頭疼地顰眉:「日兒真是越來越不知所謂了,也不知道他到底要胡鬧到什麼時候,竟為了拒絕與平寧郡君成婚而逃婚。」

  那女孩子也是個看似溫柔,卻烈性子的,在新婚之夜被新郎逃婚之後,竟然懸樑自盡,還好被人救了下來。

  但是平寧郡王氣得直接暈了過去,郡王妃更是跑到大殿上一哭二鬧三上吊,讓她完全下不來台,臉綠如紙。

  宗親裡各個都要參奏那混世魔王,要求奪了他親王之位,降為郡王,發配封地!

  「從小他就是鬼主意最多,也是最任性的,妳也不是不知道,相信妳好好勸勸,他會知道醒悟的。」周子君提到自己一同長大另外那位夥伴,也是無奈,只好賠笑勸慰。

  秋耀月卻目光微寒,一拍桌子冷聲道:「他就是故意的,否則為何婚前不逃,偏要當日給人羞辱,也就是爹娘太寵他,把他慣的無法無天,不知所謂!」

  ……

  而此時,離開中軍大帳不遠處被吊著的修長人影忽然晃了晃,竟如落葉一般飄落在地。

  日光落在他的臉上,落下一片詭異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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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影落地之後,目光冰涼地看著不遠處的中軍大帳好一會,才譏誚地輕嗤一聲,轉身就走。

  不遠處值守的士兵終於發現異常,立刻持長槍追了過去,怒吼:「站住!」

  日曜卻恍若未聞,只面無表情地逕自向前走,彷彿全不知道自己身後還有士兵在追逐。

  ……

  周子君輕嘆了一聲,握住秋耀月的柔荑:「日兒本性不壞,他也許只是有些不知所措,他到底還小……。」

  那位大元朝唯一的親王,他的小主子之一—秋耀日自幼便乖巧慧黠,有神童之稱,小小年紀看經史子集便能一目十行,過目不忘,學什麼都是日進千里,敏慧得讓人心驚,五歲一套七傷劍法便讓練劍數年的陪練少衛都找不到破綻,只是他年紀太小,力氣太小,否則那十來歲的少衛都要傷在他手下。

  及至他十二歲的時候,整個太學府邸的太學博士們都向先帝道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再教給他的了。

  有一段時間,朝臣們裡還曾流傳著一種聲音——小皇子似比皇長女更聰明,也許更合適成為儲君,何況,小皇子到底是——男子。

  雖然無人敢在女皇陛下和神殿王君面前提起,但是暗裡依舊有著這樣的流言蜚語飄動著。

  但未久,在秋耀日年滿十三時,先女皇忽然下了一道明旨,冊封秋耀日為親王,宮外開親王府,賜一慎字,是為慎親王府。

  慎親王自幼一向親近女皇,是女皇最疼愛的孩子,但是當夜,他就沉默著搬出了居住十三年的皇宮,進了王府。

  能在站在金殿上議事的哪個不是人精?

  一個「慎」字,是警告朝臣,是警告某些蠢蠢欲動的人——謹而慎之。

  這風向如此明顯,原本那些「改立儲君」的流言蜚語頓時都銷聲匿跡了。

  但最後連守舊派都沒有再試圖提出來這的原因,卻還是因為秋耀日自己本身——這個王朝唯一的少年親王,越大性情越是陰晴不定,讓人難以捉摸。

  譬如前一刻還溫柔輕撫摸自己的坐騎,下一刻便可以因為馬兒打了個響鼻一刀砍下馬頭,一言不合,就踹翻與之說話之人。

  親王府裡的下人動則得咎,常有鮮血淋漓的侍女動或者侍衛被打發出去。

  先女皇雖然是開國帝君,少年浸淫江湖,後來更是征戰沙場,斬敵無數,卻是個仁慈主君,最見不得這種無故打殺下人之事,數次將小親王召去質問,那少年都能回得頭頭是道,處置人更是證據確鑿,樁樁件件彷彿皆是不處置不能正法度。

  讓所有人都啞口無言。

  前些年,英吉利來訪使團裡的副使是一位公爵,那公爵不知怎麼惹了小親王,小親王只冷笑兩聲就走,但第三日回程途中,那公爵忽然喝多了登船時掉水裡淹死了。

  女皇惱火至極,雖然誰都看不出這兩件事兒有什麼關聯,但女皇私召秋國公暗中嚴查,準備查到證據就好好地收拾自家小娃,結果卻連一向手段厲害的周國公都查不出什麼問題。

  女皇雖然惱火,卻對這個小兒子無可奈何。

  每一次,這個孩子都能踩在女皇爆發的臨界點上,卻又不過界,於法於理,竟無一可挑剔之處。

  只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即使封鎖了消息,這件事兒還是流傳了些消息出去。

  這位小親王身上的優點與缺點實在太過鮮明,好與壞都太明顯,沒有人願意伺候一個文韜武略卻又不可捉摸,性情乖戾的人。

  周國公曾感嘆,如慎親王這樣的人,如果亂世時定能開疆拓土,成就不世霸業,是秦皇漢武之輩,一旦掌權,必大興干戈,血流成河。

  大元朝如今需要的卻是安定,除非有敵先犯,先帝絕不是好戰之人,兩相比較之下,好伺候的皇太女的性情明顯更合適現在的大元。

  所以朝野上下再無人提要更換皇儲一事了。

  只是秋耀月繼位之後,秋耀日卻越發的行事乖戾起來,雖然文采風流,常常愛召一幫文人雅士於王府清談狂想,言辭不忌,卻又愛走雞鬥狗,美人在懷,葷素不禁,甚至男女不忌,醉裡挑燈舞長劍,一不如意便提劍追著念叨和敢參他不是的老臣砍。

  甚至荒唐到堂堂親王穿著女子妝扮跑戲臺子咿咿呀呀地上唱起女紅妝,越發讓人莫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麼,只覺得這一位親王殿下不再如幼時那般靈慧逼人,卻輕狂又妄為。

  但就是這般人物,人人見他馬蹄恣意踏飛花,風流驕矜如烈陽地從京城大街上打馬而過,卻又忍不住皆讚一聲好一個美貌風流,邪妄非常的皇孫公子。

  這位慎親王,竟成了京城一景,大元民風開放,閨閣裡頭的姑娘齊齊給他起了「慎郎」的別名。

  每次他領著大隊俊美侍衛打馬飛奔而過,大街兩邊必定站滿了各色女郎,對著他們拋鮮花扔香帕,只盼著入了親王殿下的眼,就算不能飛上枝頭做鳳凰,一夕能臥慎郎懷,一響貪歡也是好的。

  那做派不知羨煞多少京城貴公子。

  秋耀月也是瞅著這個弟弟越來越荒唐,才想要給他選一房王妃好安定住這個弟弟的後院,壓一壓她的性子,直接下了聖旨選妃。

  前段時間,京城轟動,就是為了這個事兒,各有女人家紛紛往宗人祠遞送畫像。

  卻沒有想到,秋耀日為此和秋耀月大吵一架,最後卻冷笑著接旨,只道一切都讓秋耀月做主。

  結果在經過激烈角逐,好不容易選出一位慎王妃,大婚當晚,秋耀日就逃婚了。

  「還小,你們都只說他還小,總是縱著他。」秋耀月挑眉:「你們是不是都忘了我和他是雙生子,我雖為長姐,卻與他同年同月同日生?」

  周子君一呆,看著面前面雋美無雙的麗顏,啞口無言。

  他,不,朝野上下的人都只記得面前的人兒沉穩與果決,處事老練如同臨朝多年的政客,卻忘了她原本與日兒同樣的年紀。

  秋耀日在享受屬於他的人生同時,秋耀月卻已經早早承擔起一國重擔。

  人人都只記得慎親王年輕驕矜,卻忘了新女皇與他同齡。

  「這個……。」周子君金眸微微一轉:「所以,妳是女皇,他是親王。」

  不正是因為耀月的這份沉穩成熟,所以才穩坐皇位嗎?

  秋耀月聞言,眸光微微沉了沉:「嗯。」

  周子君在她身邊多年,怎麼會看不出來她眼中神色有異,便小心地問:「月兒,我說錯話了是不是。」

  秋耀月搖搖頭起身:「你想多了,先去幫我犒勞三軍吧。」

  周子君見狀,心中一急,拉住她的手:「月兒,我知道妳不喜歡提這些話題,以後我不說就是!」

  秋耀月頓住腳步,轉過臉看向周子君,目光淡淡:「子君,我知道朝廷裡的人是怎麼想的,皇家姐弟情誼不比尋常人家,但我們是不同的,我信任小日兒,就像母皇信任父君,母皇和父君也信我們一家人和尋常人家沒有什麼不同。」

  周子君沉默了一會,輕嘆了一聲:「是我多想了。」

  秋耀月見他神色黯然,便反手握了握周子君的手,溫聲道:「子君,你是我的夫君,我希望你也和我一樣……。」

  她話尚未完,便聽見外頭一陣喧囂。

  「抓住他!」

  「抓住那混蛋!」

  「可惡!」

  「不要驚了駕!」

  ……

  秋耀月和周子君一愣,隨後互看一眼,周子君正要說話:「來人,去看看發生……。」

  只是他話音未落,便見秋耀月忽然一轉身,大步向帳外走去。

  周子君一驚,伸手就要拉住她:「月兒……陛下,等一等,現在還不知是什麼情況,我先去看看。」

  「是日兒!」秋耀月頭也不回地甩開他的手就跨步出了帳外。

  周子君看著她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落空的手,金眸裡閃過一絲苦笑,這是雙生子的血緣感應嗎?

  沒有看見就能確定對方距離自己不遠?

  他不想承認自己心中會嫉妒,但是那一點不舒服的感覺卻殘留在了心底。

  他搖了搖頭,把腦子裡那種情緒掃去,只是看著秋耀月的背影,喃喃自語:「父親,但願如月兒所願,她和日兒真如尋常人家的姐弟一般,永不離棄。」

  只是生在皇家,真的能如此嗎?

  若是小日兒資質尋常,或許真的可以平平淡淡,姐弟友愛地一生。

  這也是他的願望,他只希望那個自己自幼戀慕的少女,能一生平安喜樂,永無親人背棄之苦。

  但小日兒……

  他不再多想,轉身就向外而去。

  秋耀月看著被士兵押在地上的,頭髮散亂,衣衫凌亂,一副剛和人廝打過模樣,看不清楚的男子。

  她閉了閉眼,眉心閃過一絲獰色,一邊的樓校尉暗自叫苦,慌得一頭汗:「讓這混蛋……不,讓這犯兵驚擾陛下,微臣知罪,這就……!」

  秋耀月暗自嘆了一口氣,冷冷地道:「行了,將此人押進大帳內,我要親自審訊,你們全部都出去。」

  說罷,一轉身,又背著手進了帳內。

  那樓校尉愣住了,一臉茫然,這是……

  但是他哪裡敢違逆女皇,雖然有心勸,卻又不敢,只得趕緊把人抓進帳內。

  周子君看一看那被押的人,雖未曾抬頭,他到底也陪伴在那姐弟二人身邊長久,一下子就認出來了,不禁也跟著暗自嘆氣,看向秋耀月:「陛下……。」

  「子君,你先出去,幫我犒勞三軍。」秋耀月卻直接打斷了她的話。

  周子君有些猶豫,但見秋耀月背後握拳的手背都冒出了青筋,他頓了頓,還是點點頭,出去之時,順便還將那樓校尉一同提了出去。

  大帳內便只剩下那跪在地上,頭髮凌亂的士兵日曜和秋耀月。

  秋耀月梭地轉過身,冷冷地看著地上人:「你鬧夠了沒有?」

  地上的人動了動,並不答話,竟懶洋洋地爬了起來,隨後逕自越過秋耀月身邊,直接爬上她和周子君的床,連鞋也不脫,就連塵帶土地這麼往床上一躺,輕哼了一聲:「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那般懶散無賴姿態竟別有一股風流灑脫的味道。

  秋耀月一向平靜的表情如面具碎裂一般,啪啦一聲裂開一條縫隙,她咬牙:「小日兒!」

  「陛下,妳叫錯了人,小人叫日曜。」床上的人翻了個身,單手支著臉,懶懶地道。

  秋耀月閉了閉眼,疾步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伸手去撥他垂下的擋臉亂髮。

  「你看你像什麼樣子!」

  但是卻被對方俐落地一把捏住了手,吊兒郎當地笑:「陛下,動手動腳是要調戲小人嗎?」

  秋耀月手腕如被鋼箍箍著,動彈不得。

  她眉心又是一跳,強行忍耐下怒火,冷冷地看著他,一字一頓地道:「秋耀日,你要瘋到什麼時候,我制不住你了是不是?是不是要我去請出父君?」

  這個傢伙,這輩子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娘親,就怕他們爹!

  面前的人卻沒有鬆開她的手,只懶懶地換手撥開自己的頭髮,把亂糟糟的頭髮全撥到腦後,露出一張堪稱精緻美豔到過火的面容來,一雙鳳目線條精緻流暢曳麗,眼線比尋常人都要深,天生精筆墨勾,睫羽如扇,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無邊陰翳。

  此刻那雙陰翳的美眸正微微瞇起,似笑非笑地睨著秋耀月:「瞧,妳還是會叫我名字的,別他娘小日兒小日兒的叫,妳是什麼東西,不過是我的姐姐而已,又不是我的爹娘。」

  秋耀月並沒有被他可以氣死人的話激怒,只眼底寒了寒,睨著他臉上那些淤青紅腫:「你臉上的傷怎麼來的?」

  他的身手,她豈有不知之理?

  就算是大內第一高手的秦冷都在他手下走不過五招,怎麼會被人揍得鼻青臉腫。

  「你又惹了哪門哪派的高手?」秋耀月伸手就直接捏住他的下巴,低頭湊近他的臉,冷道。

  這江湖上能把這小子打成這樣的並不多,至少目前並沒有遇見過。

  秋耀日看著面前那張近在咫尺壓低的俏顏,一雙幽瞳微微瞇起,閃過一絲陰沉異常的色澤,隨後垂下眸子,掩掉眼底的詭譎神色,捏著她的柔荑一邊玩兒,一邊輕哼:「被妳手下中軍大將旗下的士兵打的。」

  「你……。」秋耀月一愣,顰眉,眼尖地發現他胸口紅痕斑駁,隱約似有血跡,便伸手就扯他的衣領,不耐地道:「你又發什麼神經?」

  面對自己這個愛惹禍的孿生弟弟,她素以為傲的沉穩和好脾性時常像被丟到九霄雲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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