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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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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1 19:01:02 |只看該作者
第 140 章

  懷真離開三房之後,很快吉祥便探聽了消息,說是應玉已經開始吃飯,精神似乎也好了許多。

  吉祥聽著喜歡,便問道:「姑娘,你去看過玉姑娘之後她便好了,究竟是用了什麼法子呢?」

  懷真手支著腮,道:「我何嘗有什麼法子,只不過是玉兒姐姐想開了罷了,只要凡事想開些,便不至於尋死覓活的了。」

  吉祥似懂非懂,外頭忽然有人道:「姑娘,珍哥兒來了。」

  懷真轉頭看去,卻見張珍從外面進來,一臉如喪考妣,懷真先笑起來:「倒是怎麼了,竟像是鬥敗了的公雞。」

  張珍眼睛紅紅地,便要哭,道:「妹妹怎麼忽然就定給小絕哥哥了?這也太……」

  懷真道:「你平日裡不是百般地誇他人好麼?如今又是如何?」

  張珍道:「他人自然是好,可、可……」因心緒複雜,一時竟說不上來。

  懷真便拉著他坐了,忽地見他腰間掛著一個新樣荷包,便問道:「上回那個香包兒可給了容蘭姐姐了?」

  張珍才道:「你說的,我當然就給了……她一高興,也給了我這個。」說著,就把腰間那個荷包舉起來給懷真看。

  懷真便故意看了會兒,笑道:「這個做的著實精緻,你可要好好地留著呢。」

  張珍點了點頭,又悶悶地說道:「可是跟小絕哥哥的親事……」懷真一聽,忙便把話岔開了。

  如此,又過了數日,眼見便是沙羅使者啟程回國的日子,這一天還未吃晚飯,懷真便叫人把應佩請來。

  因為得知皇上賜婚之事,應佩又很是看重淩絕,也略知道應蘭風跟李賢淑的心意,於是也暗中替懷真高興罷了。

  又因聽說應翠罵了懷真之事,也曾特意過來安撫了一陣兒,不料懷真只是不以為意罷了,應佩知道妹妹心中自有見識,不是那等小肚雞腸之人,反而越發敬她。

  應佩進了房中,便笑道:「妹妹叫我來是何事?」忽然一愣,便見桌上已經放置了各色的小菜,竟還有一壺酒。

  應佩不由怔道:「這是做什麼?」

  懷真已經起身迎了,便道:「我特意叫人準備的,今晚上跟哥哥一塊兒吃飯,可好?」

  應佩又驚又喜,笑道:「這自然是極好的。只是,為何忽然想起請我吃飯來了?」

  懷真莞爾道:「只管問做什麼呢,還不坐下?」

  當下兩人便對桌坐了,懷真親給應佩斟了一杯酒,道:「哥哥近來當了官兒,跟先前不同了,我先敬哥哥一杯。」

  應佩雖然詫異,心中卻更歡喜懷真肯這樣親近自己,便道:「多謝妹妹。」高高興興,舉起杯子一飲而盡。

  兩個人便說了會子閒話,懷真道:「我原本知道哥哥是極好的,只是卻沒想到,竟真個兒是有孝心的,上回姥姥來過那次,萬幸哥哥在場。」

  應佩知道是說朱家小姐那件,當下便哼道:「我卻也沒想到,那女子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不過也幸好給我遇上了,不然的話,這般口蜜腹劍的人,若娶進門來又怎麼得了?」

  懷真道:「也因這事,我知道哥哥著實是孝順爹娘的,這份兒孝心,竟是我也不及的。」說著,便又舉杯,複敬了應佩一盅。

  應佩十分喜悅,便道:「妹妹快別這樣說,我是長子,自然該孝順爹娘,愛護妹妹的。試想,若不是妹妹點醒我在前,母親又不嫌棄,真心實意地照顧我在後……換了別的什麼人手中,我且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兒呢,哪裡還能有今日這般出息?母親又操心替我張羅親事,我親生母親沒替我做到的,她盡都替我做到了,多孝順他們些,又算什麼呢?」應佩說到這裡,百感交集,眼中便又落下淚來,忙抬手拭去。

  懷真聽了這一番話,暗暗點頭,眼中便也濕潤了,掏出帕子擦乾了淚。又定了定神,才道:「哥哥,倘若以後我不在家裡了,爹跟娘,可也得你好生看顧著呢,你可還會如今日這般一樣對他們好?甚至於……連我沒有盡到的那份兒孝心也盡了麼?」

  應佩只以為她說出嫁了之後的事兒,便點頭道:「那是自然,妹妹只不必提罷了,妹妹也放心,縱然你嫁過去,我也會時常過去看顧你……倘若,倘若小絕對你不好,我也是不依的。」說著便又笑起來。

  懷真凝視應佩半晌,忽地想哭,卻忙又露出歡容,又要斟酒,應佩卻親自拿了酒壺,給彼此添了,又問她:「你喝這許多,使得麼?」

  懷真道:「有哥哥這些話,我心裡就足了。如今我心裡高興,就再吃一杯也使得。」

  應佩大笑兩聲,兩兄妹便你一言我一語,吃過了晚飯。

  且說那一日,小唐在酒樓上跟郭建儀分別,只覺得烈酒燒心,委實難過,騎馬返回路上,那馬兒搖搖擺擺,讓他胸口也一陣陣如同浪湧。

  眼前不知不覺,便浮現暮色濃淡中那一幕……當日他雖告別,走到半路,卻見淩絕似乎正往東院而去,他遲疑半晌,想起瓊林宴上這少年的驚世之舉,當下便只同帶路的丫鬟說自己忘了一樣物件,讓她不必相陪。

  小唐自個兒重又回來,心裡卻仍是遲疑的,只覺得但凡遇上懷真,他的行為便失了章法,如此去而複返的行徑又算如何?

  因此才走到門邊上,便又要折身走開,如此反復兩次,終於把心一橫,待要進門,誰知才到門口,便見淩絕擁著懷真,隱隱約約似聽他說什麼「賜婚……會對你好」之類。

  小唐一震,腳下便倒退回來,眼睛死死地看著那邊兒,卻見懷真動也不動,依依在懷,似沉醉一般。

  小唐無法呼吸,甚至連眼耳口鼻,這一具身軀都仿佛也不復存在了。

  那一幕場景像是一把利刃,劈頭蓋臉刺殺過來,小唐腳下一動,幾乎從臺階上掉下來,踉蹌站住腳,滿心只想:果然反常必妖,他這半生,只為這一個人心動,竟害得神魂失常,做盡了各色奇異不堪的行徑,如今,果然是報應了。

  冷汗淋淋,小唐好不容易喘了口氣,才往回走去。眼前一會兒出現燈影下那撫琴的麗影,一會兒出現她的手被握在掌中……只可惜,畢竟也不屬於他罷了。

  後來,又聽郭建儀說了那一些話,雖然並不懂個中詳細,卻也知道懷真跟淩絕之間必然不是表面看來這般簡單,兩個人之間的淵源,恐怕超出他所預計。

  轉念忽然想到:或許,她並不是不嫁,只不過……是不能嫁給他而已。

  小唐想到這裡,竟忍不住想要狂笑,才好把那一腔如同冰淩一般的憤懣苦楚都散了去。

  那日,在金殿上,成帝開口賜婚之後,小唐已然什麼也聽不進去。散朝之後,應蘭風特意跑來相謝,小唐看著他滿面感激,嘴唇開合,卻總是聽不見他說什麼,半晌,連應蘭風的臉都模糊起來。

  他也並沒露出行跡,只是一如既往,儘量在面上露出和緩笑容罷了。

  而後,應蘭風便離去了,忽然有人過來,將他攔住。

  小唐望著那一角的王服蟒袍,才回過神來,抬眸看向來人,果然是熙王趙永慕。

  熙王便來拉他的手,小唐抬臂躲開,淡淡道:「熙王殿下,有何吩咐?」

  此刻人也走的差不多了,熙王道:「我有話跟你說……」

  小唐深深看他一會兒,以他跟趙永慕的交情,縱然他一個字也不說,熙王也該明白他心中是何想法,然而方才在殿上,他仍舊站在了肅王跟太子一面。

  小唐忽然想到懷真曾言:覺著……殿下仿佛對我有些敵意似的。

  當時他委實「色」迷心竅,竟全然沒留意這個,或者是不敢去留意罷了,以懷真那樣謹慎的性子,若不是察覺了異樣,怎麼會貿然說出這種話來?

  只怕懷真也怕他驚心,所以才委婉帶笑地說來,可笑他果然沒當回事兒。

  小唐凝視熙王,忽然問道:「你為何要這樣對那丫頭?」

  趙永慕聞言,臉色微微變了,卻道:「你說什麼?我……我是迫不得已的,你難道不明白?何況父皇不肯開戰,這是人盡皆知的事。」

  小唐道:「你素日雖然懼怕肅王跟太子,但你知道我死也不肯那丫頭去和親,你豈有不懂之理?皇上雖然不想開戰,但只要你站出來說一句,再加上我、郭大人跟應大人,未必不成,你卻為何如此?」

  趙永慕聽了這話,便道:「你這卻又是何必,郭建儀曾向懷真求親,又跟應公府有親,應蘭風愛女心切,都可以說,你苦苦如此,又算什麼?」

  小唐心中一震,便後退一步,望著熙王雙眼,道:「這樣說來,你……方才當真是故意而為?」

  趙永慕眉頭微蹙,自知失言,便道:「並不是!我只是覺著……你未免對她關心太過了,你自己並未察覺麼?方才在朝上……只是想順著父皇的意思罷了,與其他無關。」

  小唐盯了他半晌,微微搖了搖頭,後退一步,才說道:「我忽然……有些看不透你了。」當下不再言語,袖子一拂,轉身飛快下了臺階,自去了。

  熙王想叫住他,小唐已經去的遠了,熙王凝望他的背影,半晌,用力一甩大袖,深深皺眉,歎了口氣。

  卻說這一日,便是沙羅國使者啟程之日,本來若是和親的話,通常都是從皇族宗室之中選擇,若是從世家貴族之中選,多半要認做義女,再冠以公主郡主等稱,假借皇族中人,也體面堂皇些,然而因沙羅使者此番要的是應公府的小姐,因此便省去了這繁文縟節。

  是日,應公府內忙成一團,早早地便給應玉妝點好了,大紅的蓋頭遮住,眼看啟程之時已到,便拜別父母,扶著出門,又在門口向著皇城方向拜過君父。

  小唐此刻也便在場,見兩個丫鬟扶著一身喜服的應玉,因蓋著頭,那樣嬌嫋的身段,看來竟似有幾分眼熟,只當自己又癡念入魔罷了,當下轉開頭去。

  於是便先上轎,往城外而行,出城之後,貴人下轎,換乘車馬。

  小唐駐馬等候,無意看了一眼,卻見轎子裡探出一隻纖纖玉手,在丫鬟的手上一搭,那人已略躬身出來了。

  小唐只看一眼,便毛骨悚然,忙定神又瞧去,卻見指若蔥根,瑩白似玉。

  依稀記得,曾幾何時,在某夜燈影之下,他也大膽握過,那種溫潤生香,柔若無骨的感覺,仍舊清晰,想起來不免心跳。

  小唐緊緊盯著那道人影,卻見丫鬟們扶著,便登了車,車廂門關上,隊伍重又啟程。

  此刻,那沙羅國的使者打馬過來,笑道:「唐大人,這一趟又是有勞你了。」

  小唐轉頭對上他的雙眼,淡淡一笑道:「哪裡,只要兩國交好,這點辛苦又怕什麼。」當下一揮手,車駕往前又行。

  沙羅國的使者纏著小唐,又說了會兒話,才便離開。

  小唐回頭看了一眼,便把向來跟著自己的一個小廝叫來,低低吩咐了幾句,那小廝點頭,領命上馬,竟是往城內而去!

  如此行了半個多時辰,車駕已經走十幾裡路,那沙羅國的使者因嫌勞累,便也進了馬車內自睡去了。

  小唐掃了一眼左右,不動聲色中便放慢了馬兒,不多時,馬兒便到了貴人車駕旁邊。

  小唐翻身下馬,有隨從上來把馬兒牽住,小唐走到車駕旁邊,也並不叫停,只輕輕躍上,打開車廂門便入內。

  裡頭仍有兩個丫鬟在,見他忽然進來,都各自吃驚,小唐淡淡道:「我有話同貴人說,你們且退到外面。」丫鬟們不敢違抗,果然便相繼出了車廂。

  車廂門複又關上,小唐靜靜凝視坐在對面那人,卻見她的頭上仍是蒙著紅帕子,渾身紅衣如火,寬大的衣袖底下,露出幾根纖纖手指,玉白襯著大紅,格外醒目。

  大概是方才聽見了他說話,此刻又偏聽不見他出聲,那手指似乎有些不安,就暗暗抓了抓喜袍。

  小唐徐徐地出了口氣,雙眸微閉,終於道:「不用怕,知道是你。」

  眼睜睜地,那一身喜袍的人抖了抖,卻仍是不發一聲。

  小唐咽了口氣,喉頭動了動,終於喚道:「懷真。」

  眼前的人已經撐不住似的,紅蓋頭上的流蘇簌簌發抖,卻仍是默然,小唐忍無可忍,跪地上前,用手抓住那喜帕,用力一扯,已經將它拽了下來。

  紅蓋頭如一片緋紅雲朵似的,被他生生扯下,露出底下他再熟悉不過的玉容來,因為太過驚慌,臉色如雪,如點漆的雙眸中略有驚慌之色,只是四目相對之後,很快地卻又恢復平靜。

  小唐見自己的猜想果然沒錯,便一定神,道:「你,為何要這麼做?」

  懷真將頭轉開,淡淡說道:「當初沙羅國求的本就是我,我在這裡又有何不可。」

  小唐喝道:「胡鬧,你跟淩絕已經被皇上賜婚!哪裡輪到你和親!」

  懷真仍是不看他,斜斜地只望著旁側,道:「這不過是唐叔叔的詭計罷了,你心中自也知道。」

  小唐被她一句堵住,又氣又笑,道:「且不說你偷樑換柱,若是皇上發怒,可會如何?何況,這豈是什麼好玩兒的差使?需要爭著去的?」

  懷真握住雙手,說道:「我已經留了兩封信給小表舅,他會替我呈給皇上跟平靖夫人,已經寫明瞭個中原委,縱然皇上震怒,也不至於昏聵到要禍及應家,畢竟應家也還有個女孩兒要去沙羅和親呢,原本是好事,自然不必鬧得不成體統。」

  小唐見她冷冷靜靜如此說,便氣得笑出來,道:「你還知道什麼叫做體統?好,縱然你留了後著,應家無事,你自己呢?放著大好的姻緣不要,要去沙羅做什麼?你莫非也想當什麼勞什子的王妃?」

  懷真眼皮兒也不抬,若無其事似的道:「我聽聞沙羅國香料比中國齊全,調香師也多,有心去見識見識,原本就是定了我去的,若不是唐叔叔從中插手,此事早妥當了。」

  小唐目瞪口呆,被她氣得說不出話來,盯著看了半晌,才笑了幾聲,點頭道:「好好,我倒是不知道,你這丫頭竟有這般的膽量,這般口齒。」

  懷真便道:「多謝唐叔叔誇讚。」

  小唐盯著她,卻慢慢地斂了笑容,道:「好了,現在,給我說實話,你究竟為什麼非要去沙羅。」

  懷真仍然低著頭,道:「已經說了,我覺著沙羅好玩兒,奈何唐叔叔不成全,就只有自己來了。」

  小唐猛地傾身,驀地便到了她跟前兒,懷真嚇得一驚,便抬起頭來。

  此刻兩人之間相差只有咫尺,衣帶幾乎都重疊在一塊兒,面面相覷,呼吸可聞。

  小唐望著懷真,似要看進她的眼裡去,又仿佛欲從她雙眸之中看出實情來似的。

  他離的委實太近了些,懷真無法跟他對視,便又欲低頭,不料小唐抬手,便捏住了她的下頜,偏將她的臉兒一抬,端詳著說道:「成全?我不是已經成全了你跟淩絕麼?你究竟……還有什麼不滿的?」

  懷真無法低頭,又無法轉開視線,只好對上他的雙眸,聽了這話,便慢慢地說道:「唐叔叔下次成全人之前,可否先問一問,人家是不是想要你成全?」

  小唐本來滿腹憤懣,忽然聽懷真如此說,微微一怔,卻又見眼前這雙眸子裡竟浮出淡淡地一層淚霧似的。

  小唐心中震動,仔仔細細打量著懷真的神情,懷真卻已經閉上眼睛,不去看他,只有淚滴從眼角沁出,極快地滑沒。

  這剎那間,他的心底仿佛有一絲火星竄出,如一絲渺茫的希望,又不敢當真。喉頭乾澀起來,偏偏離得如此近,她身上的香氣幽幽襲來,仿佛又在引他入魔。

  半晌,小唐忙定住心神,問道:「為何你……說的仿佛不情願嫁給淩狀元,但是那夜……」

  懷真聽到這裡,用力將手一推,拼命把他的手推開,叫道:「那夜如何?」

  小唐深鎖眉頭,見她滿面怒容,又恨又氣地看著自己,心中忽然閃念,——當夜,他轉身離開之時,依稀仿佛聽到院內零碎的聲音,隱隱似說:若……賜婚,除非我死……

  只是當時他眼見那樣的情景,已經是散了魂魄般,竟並沒留意,縱然隻言片語入耳,只當兩人是卿卿我我之言罷了。

  小唐暗吸一口冷氣,試著問道:「懷真,你……心裡並不喜歡淩絕?」

  懷真聽了這句,淚便情不自禁湧了出來,道:「這關你什麼事?用你多問?如今我只去沙羅,其他的一概不管。」

  連日來,小唐心中如陰霾密佈,此一刻,才方見了幾分天光,那股怒意也不知不覺退散了,便緩和了幾分聲氣兒,道:「傻孩子,你有話只在心裡,我如何知道你的心思?」

  懷真賭氣道:「何須你知道。」

  小唐歎了口氣,抬手在她腰間一攬,懷真一驚,小唐道:「你過來。」

  懷真不知所以,身不由己被他這樣帶著到了窗戶邊兒上,小唐把窗戶打開一道縫隙,道:「你仔細看。」

  懷真看一眼他,雖然不懂,卻仍是細看出去,只見外頭都是送親的隊伍,並沒有什麼異樣,不由很是疑惑。

  但既然小唐叫她細看,那必然是有緣故的,於是懷真又定睛看了片刻,忽然之間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頓時驚道:「怎麼揚烈將軍也在?」

  懷真往外看著的當兒,小唐卻只是看著她,卻見她此番盛裝,就如一個待嫁新娘子一般,又因她從未穿過這般的豔紅之色,更加美貌不可方物,除了年紀仍是略小,令人歎息。

  此刻小唐的手本攬在她的腰間,只覺纖腰不盈一握,此刻卻可以正大光明地抱著,因此也並未鬆手,聽了懷真說話,才又回神。

  小唐一笑,便索性湊近她耳畔,低低說道:「你可看出來了?不止是揚烈將軍……」

  暖暖潤潤的氣息噴到她的耳畔,那低低悄悄的聲音,也像是從耳中鑽入進去……懷真本心無旁騖,此刻卻不由地有些不自在,臉上飛快地起了一層薄紅。

  小唐垂眸望著她,便道:「如今你可明白了,這並非什麼簡單的和親。所以我無論如何,不能讓你去。」

  懷真本心神一動,聽了這話,卻又慌張起來,道:「不,我不要回去。」

  小唐眯起眼睛,便道:「難不成,同淩絕成親,比去沙羅更讓你不喜?」

  懷真已顧不上跟他強嘴,忙點點頭,急急切切道:「唐叔叔,我什麼也不怕……只要別叫我回去,我不要嫁給淩絕,我寧可死!」

  小唐聽了這話,心頭的花兒且都開了,千朵萬朵,春光中翩然搖曳似的,竟也顧不得計較其他,便露出笑容,道:「這是為何?你們才子佳人,青春正好的……」

  懷真一怔,旋即瞧出他有戲弄之意,便又扭開頭去。

  小唐壓著心底那股喜悅,輕輕咳嗽了聲,才又歎道:「你不肯說也就罷了,只不過,我是絕不能叫你去冒險的。」

  小唐說到這裡,擰眉沉思了片刻,又道:「懷真,你且聽話……」

  懷真見他仿佛十分堅決,便又叫道:「不,我不回去!」說話間,便又往後直退回去,竭力避開他似的。

  小唐微皺雙眉,複上前,瞧出她是真個兒恐懼,心中不免愛憐交加,便道:「到底是怎麼了,何至於怕的這個樣子?」

  懷真看他一眼,又垂下頭去,半晌,才低低地說道:「我若去沙羅,最壞也只我一個人死罷了,我若嫁給淩絕,只怕會害了所有人。」說著,便忍不住滴下淚來。

  原來自從知道了皇上賜婚,懷真本打算一死了之的,橫豎如今她並沒其他掛念,——應佩孝順,李霍出息,爹娘俱在,若是一切都止步於此,倒算是極好的結局。

  只是萬沒想到,除了賜婚之外,還有個和親,當看到應玉那個模樣,不免憐惜起來,又聽了應翠一番責駡,懷真自忖若是這樣毫無聲息地死了,倒不如臨死之前做一場,橫豎一來遠離了淩絕,二來,若是能救了應玉,成全她跟李霍,豈不是白賺了的?

  且說小唐聽了這句話,心中又是震動,便道:「這話……從何說起?」

  懷真卻搖頭,只是不說,小唐正欲再問,忽然聽外頭有人道:「大人,人已經在路上了,郭侍郎親自前來。」

  懷真聽到「郭侍郎」三字,料到不好,便驚看小唐,狐疑問道:「唐叔叔,你做了什麼?」

  小唐只好暫時壓下心中疑惑,道:「我叫郭建儀帶你回去。」

  懷真睜大眼睛,寒涼徹骨道,一時無法出聲,小唐儘量溫聲說道:「你乖些,他們即刻便來了,趁人沒有發覺之前,把這身衣裳脫下來罷了。」

  懷真見他早已經安排好了人,又聽到是郭建儀來到,既然小唐早發現她李代桃僵,只怕應玉也跑不了。

  懷真心中頓時絕望,便哭道:「不!我不要回去,唐叔叔別送我回去!」

  小唐心中百轉千回,見她鬧得厲害,便將她抱過來,死死擁在懷中,低聲喝道:「懷真,這件事且聽我的,不許胡鬧了,給人聽見了,我也要擔干係的。」

  懷真聞聽,便不再嚷鬧,只仍想要掙開,又落淚道:「你、你若是送我回去,我恨你一輩子!」

  小唐握住她的手,已將她困在懷中,聽了這話,目光幾番閃爍。

  懷真見他不言語了,忙又道:「唐叔叔,求你了……」

  小唐張了張口,卻忽然慢慢低下頭,在懷真額頭親了口,這動作十分溫柔,懷真一愣,竟忘了說話。

  車廂內一時安靜下來,此時目光相對,小唐輕輕地摸過懷真的臉頰,柔聲道:「你當我……捨得離了你麼?」幾番遲疑,終究又慢慢地親了下去。

  懷真愣愣的,覺得他的唇壓了下來,嚇得閉上眼睛,只是並沒有意想中如上次一般的狂暴,反似蜻蜓點水一般,溫溫熱熱柔柔軟軟地碰了一下,此後便再沒動作,懷真不由慢慢地睜開眼睛,卻見小唐雙眸如星,洞察明澈,卻又柔和溫潤,仿佛能透過雙眸,看到她心底裡去,懷真一時也忘了懼怕,只喃喃叫了聲:「唐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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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2 10:20:29 |只看該作者
第 141 章

  只因先前誤認為懷真心系淩絕,小唐黯然失魂,萬念俱灰,又想既然成全了他二人,從此懷真自得喜樂,倒也合了他先前曾有過的念頭,——他曾發誓護她一生,如今把她給了她所愛之人,倒也不負。

  只是難免自失罷了。此番出使,因自忖危險重重,更勝上次,臨行之前,本極想要去跟懷真見上一面,然而想到見面徒增心裡憂悶,於是仍是狠心不見。

  倒是沒有想到,這個丫頭暗地裡瞞著眾人,竟作出這般驚世駭俗的舉止來,如今當面兒,還說了許多孩子氣的話,倒讓他又是震驚,又覺好笑,然而窺知她是因為懼怕嫁給淩絕而選擇此路,最終小唐心中,卻又深深地歡喜起來,對眼前之人亦愈生憐愛。

  倘若不是因為他將要臨行,生死未蔔,倘若不是因她已蒙賜婚,或者……倘若不是因她年紀尚小,此時此刻,真不知他將會做出什麼來。

  然而因知道了她的心跡,又偏偏臨行在即,從此山重水複,再相見何年何期?於是竟無法按捺,才做輕輕一吻。

  雖是溫柔動作,但無限的滿腹歡喜,柔情深意,卻盡都在這蜻蜓點水般的一吻之中了。

  小唐聽懷真一聲喚,微微遲疑間,懷真已經省悟過來,忙抬手遮住臉,轉頭避開了他。

  車駕行進的聲音複又湧入,嘈嘈雜雜,像是壓在心上。

  小唐深知這不是造次的地方,一時閉了閉眼,才道:「你且好生回去……縱然是,已經賜婚,但你年紀尚小,就算是成親,也需你及笄之後……」

  懷真聞言搖頭,自詡已經被賜婚,只怕今生難免又跟淩絕牽扯在一塊兒,遲早晚不免,又何差這三五年呢?

  小唐見她滿眼淚水的模樣,索性將她抱入懷中,只覺她身軀單薄嬌小,因為害怕而輕輕發抖,小唐十分心疼,便在她背上慢慢撫了兩下,想叫她鎮定下來,口中便道:「懷真,你本是個再精靈懂事不過的孩子,縱然你不想跟淩絕成親,可你可曾想過,當初應大人為了你,在金殿上跪求皇上,差些兒傷了自己,倘若你不告而別,他該是何等傷心?」

  懷真抖了抖,無聲地墜下淚來。

  懷真雖未出聲,小唐卻已懂得她的心意,又道:「雖然你說……怕連累眾人才選擇一人孤行,只不過你卻想不到,倘若父母失去了所愛的兒女,難道會平安無事,和樂而生?你是一片孝心才想如此,又何嘗不知道他們也是一片愛女之心,寧死也不肯舍你?你父親素來最愛你,只怕知道實情,必然痛心疾首,後果不堪設想。」

  懷真聞言,便把頭埋進小唐懷中,忍不住嗚咽著哭了起來:她原來只想,去了自個兒這個禍根,又交代了應佩好生照顧爹娘,便算是盡了今生所能了,然而心中又怎能全然捨棄了應蘭風跟李賢淑?只壓抑罷了。此刻聽了小唐的話,便哭了起來。

  小唐見她已經明白了,便又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心裡也是略有些酸楚,便道:「好孩子,不必哭了,快些把這身衣裳換了。」

  懷真哭了會子,抬頭看小唐道:「那玉兒姐姐呢?」

  小唐抬手,將她面上的淚輕輕拭去,道:「待會兒她就來了,你乖一些。」

  懷真想到終究不能兩全,又哭起來,小唐見她只是垂淚,便歎了聲,伸手去她腰間,便去解她的腰封。

  懷真懵懂中察覺,嚇了一跳,這才忙停了哭,按住小唐的手道:「唐叔叔,我、我自己來。」

  小唐這才笑說:「不怕,你自管哭就是了,我伺候你更衣。」

  懷真眼中尚且含淚,臉頰上卻微微地紅了,便低下頭,喃喃道:「怎麼竟這樣沒有正經……」手按在腰間,又且猶豫,終於道:「唐叔叔,你且轉身……」

  小唐聞言,歎道:「哭的這樣兒,還以為你什麼都不顧了呢,罷了。」終於微微側身過去,不去看她。

  懷真睫毛微微抖動,靜了片刻,沒有其他法子,便慢慢地把那身大紅的喜袍脫了下來,只穿著紅色的中衣。

  小唐把旁邊宮女的衣裳往後一推,懷真抓了過去,鼻子一酸,終於又慢慢地換上了。

  正穿好了,小唐忽地聽到外頭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微微打開車窗看了眼,見車後來了一匹馬,馬上之人正是郭建儀,身邊兒一輛馬車。

  郭建儀正也望著這處的馬車,同小唐目光相對,便使了個顏色。

  小唐知道是郭建儀帶著應玉來了,又情知分別在即,便回頭看向懷真,待要再叮囑兩句,但心中萬語千言,一時哪裡說得完?於是仍半跪向前,將她猛地抱入懷中,這一刻,想要放手,竟是千難萬難。

  隔了會子,聽到車廂外一聲咳嗽。

  小唐深吸一口氣,揚聲道:「請帶進來。」說話間,便放開懷真,盯著她的雙眼,道:「從此之後……便相隔萬里,你……務必要好生珍重,切勿叫我身在異國,也不安心。」說著,聽到有人已經上了馬車,小唐把心一橫,捧著她的臉,便又吻在唇上,此一刻,才又似上回中了藥之後似的……動作裡又急切,又且帶幾分狂意。

  然而畢竟轉瞬即逝,在車廂門陡然被打開的瞬間,小唐堪堪好便放開了懷真。

  懷真迷迷糊糊,身不由己看過去時候,卻見車廂外進來兩個宮女打扮之人,先前那位,頭上卻戴著一頂蒙著白紗的氈笠,進來之後便摘下來,露出底下一張臉,果然是應玉。

  應玉一見懷真,便撲過來,死死抱住,還未出聲,淚先墜下,因含淚帶咽道:「你這個傻孩子,我當你是有什麼神通可以瞞天過海,卻沒想到你竟用這樣的法子,你竟是要我怎麼樣?倘若你替我去了,我此刻不知,以後也必然知道,你當我會安心?」

  懷真不由也哭道:「都是因我害得,不然姐姐也不必去和親了。」

  應玉道:「你本是伶俐人,就是未免太仁善了些,你自知道我喜歡李家哥哥,爹娘先前不許我嫁,我已經打定必死之心,跟他們熬罷了,他們既然執意不肯,如今和親不和親的,又有什麼相差?先前因你知道我的心事,還特意提點了我那許多話,你待我如此,別人縱然糊塗亂說話,我心裡難道不知道你的好?你如今替我這樣,我若真自得其樂眼見如此,那算個什麼沒心肝的人了?」

  兩個人說到這裡,外間郭建儀又是咳嗽了聲,小唐知道時間不早,正要催她們分開。忽然跟隨應玉一塊兒來的那人道:「姑娘,不如讓我代替玉姑娘去沙羅國。」

  原來這人竟是秀兒,先前懷真曾命秀兒幫著應玉離府,秀兒從來只聽她的,縱然知道此事不妥,卻也全心應了而已。

  應玉懷真聽了,應玉便道:「使不得,該是我應的,不必連累他人,何況這件事干係太大,不可造次。」

  懷真尚未開口,忽然小唐道:「這丫頭倒也仁義,不如留下,隨著伺候到沙羅罷。」

  懷真不免有些意外,就看秀兒,秀兒聽了小唐的話,微微一愣之際,便忙上前,雙膝跪下,向著懷真磕了個頭,道:「我的命是姑娘保的,姑娘又從來當我是個人,從未虧待半分,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肯去,只恨不能給姑娘做些好事,如今姑娘不捨得玉姑娘,有我陪著,就當是姑娘陪著身邊兒罷了。」

  秀兒說著,又抬起頭來,道:「從此我離開了,以後不管人在哪裡,但凡我活著的一日,便日日給姑娘祈禱安好。」

  懷真含淚將她扶起來,端詳了會子,忍不住又抱在一塊兒。

  小唐看著這丫頭十分懂事,便點了點頭,少不得把懷真拉過來,將氈笠拿起來,叫她戴了,便抱住出了車駕。

  懷真心裡難過,卻只忍著哽咽。郭建儀把馬車停在身後路邊,自己騎馬,正隨車駕而行,小唐躍下車駕,把懷真遞給他。

  郭建儀忙抱住,小唐卻一把拉住郭建儀的袖子,抬頭看著他。

  目光相對,郭建儀只當他不放心,便道:「唐大人放心,我管保今日的事無人知曉。」

  小唐卻仍是看著他,郭建儀心頭一動,卻聽小唐道:「我這一去,懷真便交給你照料了,三年之後,我若不回來……任憑你,若是我能回來……」

  說到這裡,便看向懷真,終於撒了手,狠心道:「去罷!」

  郭建儀垂眸看了他片刻,終於一點頭,擁著懷真調轉馬頭,往來路而去。

  小唐站在原地,驀地跟著奔前一步,卻又死死地剎住腳,仍看著那邊兒,卻見郭建儀懷中那人,轉頭看來,白紗飄舞,露出底下一張面孔,若隱若現,唯有雙眸如星,如隔在雲端似的。

  郭建儀將懷真送到路邊的馬車中,懷真摘了斗笠,撲到車窗邊上,探頭往外看,卻見送親的隊伍迤邐遠去,因為人眾太多,小唐的身影已經模糊不清了。

  馬車緩緩地往回而行,卻並不回城,岔路口拐彎,走不多時,便到了一座寺廟前。

  原來,懷真早前天就跟應老太君和李賢淑說了,今兒要出城到臥佛寺,給應玉祈福請願,兩人也都答應了,然而她卻趁機叫應玉扮作自己的模樣,又叫秀兒陪著,竟偷樑換柱地瞞過眾人。

  不料因小唐窺破端倪,便派親隨立刻去找郭建儀,小唐自知道郭建儀是個最停當妥帖的人,只要對他一說,他自然明白如何做。

  果然郭建儀立刻知道,打馬出來,即刻便到了玉佛寺,彼時應玉雖逃出生天,可因擔心和親之事,正在跟秀兒說起,卻不知懷真竟用了什麼法子瞞過那許多人。

  正好郭建儀來到,匆匆一說,應玉魂飛魄散,才知道懷真是以自己替了她,當下大哭,郭建儀便送了兩人上車,一徑趕上和親車駕。

  如今總算是換回了正主兒,郭建儀便仍把車送到臥佛寺應個卯,以免再生枝節之意。

  懷真在車內,本有些渾渾噩噩,忽地聽見一聲鐘響,悠然轟動,餘音綿綿,頓時便醒了過來,慢慢地撩起簾子往外看,卻見古剎寂靜,就在眼前。

  正好郭建儀下馬,一抬頭,見懷真已經出了車廂,郭建儀忙過來扶住她,將她抱下車轅。

  郭建儀從小唐那裡知道實情,本滿心焦灼微惱,還想著要說她兩句,然而見懷真雙眼紅紅地,滿腹的話,居然也不肯出口了。

  兩個人便進了寺內,到了大殿,懷真看著那神佛寂然,無悲無喜的模樣,忽然對郭建儀道:「小表舅,你先前曾說過……我跟淩絕大概是前世的冤孽的話……」

  郭建儀見她主動開口,便一點頭。

  懷真道:「倘若,真的是如你所說一般……我跟他,真的是前世冤孽呢?我且記得……他曾傷我害我,甚至禍及家人,種種件件,難以忘懷,小表舅,你說我該如何處置?」

  郭建儀皺起雙眉,此刻佛前,當然不會輕易覺著懷真只是說頑話而已,一時心中驚疑非常,半晌才道:「怎麼……會有這些說法?」

  懷真對上那大佛似能洞悉一切的眉眼,道:「我也知道此事古怪荒唐,但卻又千真萬確。」

  郭建儀低頭思忖:原來這世間之大,無奇不有,他近來掌管戶部,也更知道不少離奇之事,譬如前些日子在某縣某村,有個才五六歲的孩童死而復活,醒來之後,竟誰也不認得了,只說自己是個已經嫁過人生了兒女的婦人,且把那婦人的來歷,姓名,居處等一五一十,說的十分真切,有那些好事的人按照她所說的地方細細一打聽,果真是有這樣一個婦人,只是在幾天前失足跌死了,兒女正舉哀呢。於是坊間頗有「借屍還魂」的說法。

  郭建儀細看懷真,心中滋味難明,乍然聽了這話,卻也不知從何勸諫才好。忽然想到小唐臨去所說,便道:「懷真,暫且不必自苦,來日方長,慢慢地再想法子就是了。」

  懷真回頭看他一眼,點了點頭道:「多謝小表舅,今兒又替我擔了這大干係。」

  郭建儀點了點頭,才要勸她回府,懷真已經邁步進了大殿,便在那救苦救難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面前跪了,雙手合什,垂首低眉地拜了起來。

  郭建儀在旁看了片刻,心中一動,便從懷中掏出那兩封信來,走到香燭之側,將信燃了,火焰舞動,頃刻間便吞了一切。

  半晌,懷真拜完了佛,郭建儀陪著她出來,見她神色平靜,便道:「方才許了什麼願?」

  懷真聞言一笑,並不回答,於是回到車上,見應玉先前曾穿的自個兒的衣裳仍在,便脫下丫鬟服,仍換了,才整理妥當,忽然聽見外頭馬蹄聲響,直到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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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2 10:20:41 |只看該作者
第 142 章

  懷真正上了車,自換好衣裳,整肅妝容。外頭郭建儀翻身上馬,準備送她回府。

  忽然騎馬來了一人,竟是應公府的小廝,迎上郭建儀便下馬行禮,道:「是府裡頭二爺叫小的來看看,問姑娘怎麼還沒回去?不想舅爺也在此。」

  郭建儀笑道:「我因有事出城,正好兒遇見,你自先回府報二爺,只說立刻就回。」那小廝起身,自先回府去了。

  當下便才回城而去,方進城門,忽見有一隊人馬遙遙而來,當前一人,騎著高頭大馬,一身親衛武服,十足英武,只是容貌偏陰柔冷峻些,正是淩景深。

  兩方遇見,淩景深向著郭建儀拱手作揖,道:「郭侍郎從哪裡來?」

  郭建儀打馬上前,道:「原來是淩大人,方才去城外有些小事。」

  淩景深便看那輛馬車,問道:「裡面是?」

  郭建儀一笑,道:「是懷真,今兒她去臥佛寺燒香,正好遇見。」

  淩景深聞言,便也才破冰似的微微一笑,聲音略溫和了幾分,道:「原來如此,只是出城的話,很該多帶幾個人才是。」

  懷真在內聽了景深的聲音,不便做聲,幸好郭建儀同他寒暄幾句之後,景深便自去了。這才又回了府。

  是夜,淩景深自回了府中,見過了淩夫人跟林明慧,便去探望淩絕。

  自從那次瓊林宴後,淩絕便仍是一如既往,不苟言笑,也絕口不提那日之事,淩景深知道他年紀雖小,自有主張,且此事又涉及男女之情,生怕惹他不喜,因此亦不敢貿然相問,也不肯提起那夜淩絕醉中囈語。

  不料前些日子,淩絕回府之後,不知何故,竟在書房內很發了一頓脾氣,摔了個青瓷茶盅不說,又趕走了一個丫頭。

  淩絕從小極少有大動肝火的時候,有時候縱然怒極,面上也並不十分顯露,若有丫頭不留神冒犯了他,最多只冷看一眼,或者吩咐底下,不許再叫她在跟前兒便是。

  這一次如此反常,淩景深本以為是那丫頭粗手粗腳地惹怒了他,不料細細審問,卻並不是,景深親自問他,淩絕也不回答,再多問兩句,淩絕只是冷笑道:「我的心,也是白使了。」

  景深一驚,窺他的神色,卻並不像是怒極,反而略帶一絲悲意似的,只仍是隱忍不說罷了。

  後來景深問起,才知道淩絕先前是從應公府回來的,跟隨的小廝說應二爺十分殷勤,留茶留飯,又一塊兒書房內說了許久的話,聽來不似是個有什麼壞處的,因此景深心中納悶。

  如此又過幾日,淩絕面上始終淡淡地,雖看來是如先前一個模樣,但淩景深卻知道,他心裡只怕是存著事,且不是一件好事。

  誰知出了沙羅國這件事,成帝竟然賜婚了,景深因為知道淩絕心中的人是懷真,便很替他高興,自覺這回怕是如願以償了,只不過看淩絕的時候,卻見他並非滿面喜色,反倒是一種更說不出的神情。

  至於家中,對於成帝賜婚,林明慧卻是有些不太喜歡的,只因昔日因小唐的事,跟懷真很有些內情難說,待相見了,面上只怕過不去……然而又一想,倘若是做了妯娌,兩個人自然便是一條心了,昔日的種種不過一笑了之罷了。

  而對於淩夫人而言,皇帝賜婚自然是大為體面光耀之事,只不過淩夫人心中也自聽聞了瓊林宴之事,那些跟她交好的誥命夫人們,閒話之時每每提及,都說當夜皇帝很想要為淩絕尚公主的,只是淩絕竟一口拒絕了,反才求了應家的女孩兒。

  淩夫人雖然認得懷真,知她品貌非俗,加上應蘭風又且朝中當紅……但到底是比不得公主體面,怎奈是淩絕自個兒看中的人物,她素來以淩絕為緊要,倒是也不好說什麼了。

  且說淩景深進了書房,見淩絕正在伏案不知看著什麼,他便在門扇上叩了一下,淩絕聽了,便抬頭看來,道:「哥哥回來了。」

  景深走到跟前兒,便笑道:「狀元也得了,翰林院也進了,怎麼還是這樣勤勉?」

  淩絕道:「哥哥別只玩笑,讀書進益,乃是一輩子的事兒,跟別的有何相干,何況學海無涯,多看些書,也多懂些不懂的道理,知些自己不知之事,不至於見識窄淺,言語無味。」

  淩景深笑了兩聲,道:「好好,可知我一天不聽你訓我,可渾身都不自在呢。是了,你既讀了這許多書,那可懂得‘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道理?」

  淩絕一怔,這才轉頭又看向淩景深,皺眉問道:「哥哥要說什麼?」

  景深對上他清明若許的雙眸,才問道:「前兒皇上賜婚,怎麼我瞧你的神情,也不像是格外高興似的,莫非那應家小姐不如你的意麼?」

  淩絕聞言,便垂了雙眸,半晌才道:「不,我很喜歡懷真妹妹。」

  景深挑眉,卻是想不到淩絕竟如此直截了當便承認了,因問:「既然是這樣,那為何反而見你近來只是鬱鬱寡歡,大有心事似的?」

  淩絕抬頭看向淩景深,似乎沒想到他竟看出來了,只是卻並未出聲,轉開頭去思忖片刻,方才又說道:「只是她並不喜歡我罷了。」

  淩景深聞言,先是一愣,然後哈哈笑了起來,道:「那個丫頭不喜歡你?可是她沒眼光,也或許是她年紀太小,尚不懂得你的好兒呢。」

  景深笑了一會兒,見淩絕神情越發有些沉鬱似的,便咳嗽兩聲,斂了笑容,正色又道:「我先前見懷真那個丫頭,性子本有些古怪,跟別的女孩子們不同,只不過,如今你們已經蒙了皇上賜婚,將來她少不得還是得嫁給你的,又何必想什麼喜不喜歡,等她成了你的人,一生自也只有你,難道還會喜歡別人不成?何況女子水性,只要你盡心哄一哄,未必不會回心轉意、再對你認真動心的。」

  淩絕聽了這一番話,前半段還好,後面的……自覺有些聞所未聞,聽景深說完,便道:「哄一哄?」

  淩景深點頭道:「我瞧懷真的性子有些冷清,偏你也是個冷清的,兩個人之間,冰山似的相處又如何得了?你很不必怕,如今你的年紀且也小,何況素來你又不沾染男女之事,竟是對這些情形一點兒也不懂,故而不知道該如何對待女孩兒,假以時日,你自然就懂了……也不愁她不深愛你。」

  淩絕不由微微心動,毫無表情的面上才流露一絲隱隱地喜色,便也不顧想別的,只問道:「哥哥你說的可是真的?那你教一教我,該怎麼對她才好?」

  平日裡,淩絕雖則年輕,但見識非常,自有主張,從不曾主動請教過淩景深什麼,如今景深見他「不恥下問」,幾乎要笑出來,怔了半晌,忍著笑道:「這哪裡是隻言片語能說明白的……以後大不了同你慢慢說罷了,只是我看你如今的情形,第一是不可操之過急,既然有了皇上賜婚,你又是應侍郎的得意弟子,近水樓臺的,又有誰比得上你?」

  淩絕便又含笑著點了點頭,雙眸明亮,神情半羞半是認真,竟乖覺的如同學堂上聽課一般。

  景深本正覺著好笑,忽地看到淩絕如此情形,那心驀地跳了一下,知道淩絕是動了真心了。景深從來於男女之事間遊刃有餘,論起真心……卻是一個「不可說」,偏偏親弟弟是個十足的生手,又且動了真心,將來此事成便罷了,若是不成……那又該如何了局?

  這念想在景深心中一閃而過,卻又慢慢壓下,口中只又安撫了淩絕幾句,叫他保重身子,早些安歇,這回淩絕卻都答應了,比平日更顯聽話。

  景深這才離開淩絕書房,便慢慢地回了屋,丫鬟接了,伺候了洗漱,便退了。

  景深進了裡屋,見林明慧正坐在床邊,見他回來,便撅著嘴道:「怎麼才回來?倒是有些什麼呢,只說不完。」

  淩景深也不做聲,只走到跟前兒,從懷中掏出一包東西,便放在林明慧手中。

  明慧打開一看,原來是新鮮的蜜漬酸梅,十分喜悅,便拈了一枚吃了,道:「你也不說,我還以為你忘了。」

  景深摸摸她的頭,道:「怎會忘了呢?只是……酸兒辣女,這次怕是要生個小子的。」

  明慧吃了一顆酸梅,心中那股鬱悶之意才壓了幾分,聽了這話,便抿嘴笑起來,道:「爹也是這麼說的,說要給他添個外孫呢!」

  景深見她嘴邊還沾著些糖漬,便湊過去,一點一點吃了。

  明慧察覺他似有意,便將他推開,咳嗽道:「這時侯不成。」

  景深歎了口氣,便將她環抱住,明慧低頭看他,吃吃笑了幾聲,又拿了一枚酸梅,便送到景深嘴邊。景深張口含了,頓覺那酸意自舌尖散開,滿口滿頭的都是酸苦,他向來吃不了酸,頓時皺緊眉頭,道:「好難吃。」

  明慧大笑起來,道:「快吃了,不許吐出來。」景深無奈,只得含了,果然便慢慢吃了。

  又過了數日,這一天,懷真自在屋內看書,忽然吉祥跑來,道:「姑娘,錦甯侯府的淩夫人來了,老太君請你過去說話呢。」

  懷真聽說是淩夫人,有心不去,略想了會兒,這一次不見,下一次卻也是免不了。

  於是稍微收拾,隨著吉祥往老太君房中來,走到半路,忽然見應蕊匆匆地從前面路過,有些避著人似的,只斜入一條小徑,往花園內去了。

  懷真看了一眼,不以為意,便到了老太君房中,跟淩夫人見過。

  淩夫人滿面堆笑,忙叫起來,仔仔細細端詳著,著實誇獎了一番。

  應老太君笑道:「不是我以老賣老的自誇,我這曾孫女兒,打小便是可人疼的……人人見了都稱讚她,本來我還發愁,這樣的好孩子,可要找個什麼樣兒的出色人物才能配得上呢,到底是皇上明鑒千里,果然竟選中了你們家的,當初我做壽的時候,小淩那孩子我也見過,一看就愛上了,只想不到有朝一日會是我們家的姑爺。」說著,淩夫人跟在場眾人也都笑了。

  淩夫人也笑著說道:「老太君說的很是,小絕跟懷真他們兩個,站在一塊兒比一比,可不正是菩薩跟前兒的金童玉女麼?真真兒是再好不過的天作之合,多虧了皇上慧眼通透,點了這鴛鴦譜,竟不用我們再操一點兒心了。他們打小又是認得的,合該緣分。」

  懷真聽著這些言語,只當自己是泥胎木塑,兒那些言語,則是風聲過耳罷了。

  如此坐了半晌,忽然聽應老太君問道:「是了,怎麼也不見你家媳婦也過來轉轉呢?」

  淩夫人才眉開眼笑地又道:「她近來有了身孕,每每倦怠不愛動,因此沒有叫她過來給老太君請安。」

  應老太君喜道:「大好事,倒是要先恭喜你了。」

  懷真聽到這裡,心裡才起了一絲波瀾,不由想入非非,心道:「倘若當初林姐姐嫁給了唐叔叔,這會子大概也該有個什麼喜訊了罷?果然是造化弄人……如今林姐姐成了淩家的媳婦,唐叔叔卻遠赴異國他鄉……」

  想到這裡,懷真愣了愣,腦中一個閃念,驀地記起來:在前世的此刻,小唐並沒有出使沙羅。若是按照前世的時間,明年才是小唐跟林明慧成親的時段,倘若他出使沙羅,又怎會成親?

  懷真想到這裡,不由有些迷迷瞪瞪,想不通為何這一世小唐竟然去了沙羅……忽然一念至此,竟有些心驚肉跳:既然此刻的事情跟前世又是不同,卻不知小唐這一去,究竟如何?

  ……又想到那和親的隊伍中揚烈將軍也在,只是並不曾細看是不是李霍也在。

  怎奈自從李霍從軍之後,一年到頭竟是極少回家,更是音信短缺,上回在洢水河邊,還是因為軍營在側,才趕出半個時辰飛馬來見……因此,此刻竟然不知他人在何處。

  懷真想到此節,便打定主意,回頭要跟張珍應佩春暉等打聽打聽,也讓他們留心,問問李霍如今何在。

  應老太君跟淩夫人說了半晌,因見懷真神情很不似從前,總像是精神恍惚一般,話也越發少了,便道:「懷真丫頭,近來怎麼總像是缺乏精神兒?可是身上不好?」

  懷真見問,忙才順勢說道:「並沒有大礙,只昨兒略受了點風寒。老太君不必擔心。」

  應老太君點頭道:「我覺著臉色有些不對呢,既然這樣,就回去歇息罷,不必在這裡硬撐了。」

  應懷真便答應了,又向淩夫人行禮,才退了出來。

  臨出門,又聽應老太君對淩夫人贊道:「這個孩子便是如此,很不願長輩操心,本來身上不好,也不吭聲,只默不言說地出來陪了半天。」淩夫人也滿口誇讚。

  懷真出了老太君房中,便往回走,因心中有事,便走的很慢,路過三房的時候,忽見李賢淑從裡頭出來,邊走邊是個低頭拭淚的模樣。

  懷真心裡詫異,便忙趕上幾步,叫道:「娘。」

  李賢淑見是她,便止住步子,知道她是去老太君那邊會淩夫人了,便強作笑容道:「見過淩夫人了?如何這般快就出來了?」

  懷真便道:「我因身上不大自在,老太君叫我回去歇著……娘,你去看過三奶奶了?她可怎麼樣呢?」

  李賢淑聽問,面上忍不住又浮現哀戚之色。懷真不免有些驚心,便忙又問。

  李賢淑本來不想叫她知道,生怕嚇著她,如今見她只是追問,才歎了聲,忍著淚道:「叫我看……你三嬸娘的情形……竟是不中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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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2 10:20:53 |只看該作者
第 143 章

  原來先前許源因為一心求子,尋了無數的偏方來用,然而那些方子畢竟良莠不齊,有的且同她的體質不襯,吃來吃去,未免傷身,只是自己並不知情,還以為大有效用罷了。

  忽然因應玉私戀李霍之事,許源先是恨她自甘墮落,竟私自看上了商戶之子,正氣得半死,誰知立刻又是和親的事兒,頓時雷霆萬鈞般,越發痛心徹骨,折損了精神。

  所謂「病來如山倒」,這身子頓時便虧了下去,這才忍痛舍了那些偏方的藥,只請了太醫來精心調理,誰知到底傷了根基,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好了的。

  然而正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這個當兒,竟傳出了喜鶯有了身孕的消息。

  喜鶯本是許源的心腹的丫頭,因為要絆住應竹韻的心,只別叫他一意地在留芳姨娘跟些什麼外頭鬼混,索性才把喜鶯捧為姨娘的。

  起初許源也自是防備著,不管是留芳也好,喜鶯也罷,只要跟應竹韻行了房事,暗中都會弄些避子湯給她們喝,留芳也罷了,喜鶯因是心腹,自然懂得許源的心意,每一次不用人送,反自己熬了喝,也是叫許源放心之意罷了。

  且喜鶯因知道許源善妒,為免許源忌憚自己,雖得了應竹韻的喜愛,她卻並無一絲嬌縱妖調,更不曾恃寵而驕,反而仍克己勤勉行事,把許源伺候的很好,因此許源倒也欣慰。

  不料近來,不知為何,喜鶯竟懷上了,且已經是有兩個月的身孕了,許源聽說這消息,只覺得頭目森森,渾身寒意,徹骨冰涼。

  偏喜鶯跪在地上,一邊兒磕頭請罪,一邊兒求饒恕,說得委實可憐見兒的。

  許源心裡有氣,待要發作,又有些沒什麼力氣,只是氣喘。不料應竹韻回來,正好兒見了這一幕,不免又怪許源太「拈酸吃醋」,許源一個字兒都還沒說,應竹韻已先把喜鶯護得緊緊的,生怕她受了半分委屈。

  更是把許源氣得死過去。

  這樣幾重山似的壓下來,許源的身子又是不好,頓時便更弱了幾分。

  且說因為應玉之事,李賢淑只怕許源心內記恨他們二房,因此向來也不大過來……近來聽聞有些著實不好了,才忙過來一看,驚見許源瘦的可憐,神情委頓,早不似原本她才進府時候那個飛揚跋扈的三少奶奶了。

  李賢淑一看,先掉下淚來,又怕不吉利,不免強忍著,又勸慰幾句,許源神思恍惚,瞪著眼睛看了她半晌才認出來,卻也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李賢淑知道不能多擾她,便起身出來,吩咐三房內的人,疾言厲色地說道:「如今三奶奶病的這樣,你們一個個都打起精神來,好生伺候,別叫我看到有一點兒馬虎的,若有半分偷懶怠慢,我可不饒!」

  之後,又詳細問過了這段時候請太醫以及用藥等事,正說著,就見喜鶯走來,行禮道:「二奶奶。」

  李賢淑看向她,見她倒是養的頗為豐腴,比先前倒是更加標緻了些,便一笑,道:「你們奶奶病的那樣了,倒是辛苦你還要照料她,我聽說你有喜了?且多保重呢。」

  喜鶯聽了,臉上一白,便低了頭,小聲道:「我也不曾想三奶奶竟病的如此了。」

  李賢淑心中有氣,才說了那一句,還好歷練這數年,底下的便壓住了,便只又安撫了幾句,才去了。

  懷真聽李賢淑說罷三房的情形,也覺驚心,怔了半晌,便道:「這才多長的時間,好好一個人,就病的如此了?」

  李賢淑出了會兒神,不知為何只覺得有些心跳,待要說什麼,又咽下去,便挽住懷真的手道:「不說這些了,跟娘回屋去罷。」

  懷真看著李賢淑,知道她有心事,卻不願說,心裡一琢磨,便隱隱地猜到了幾分。

  娘兒兩個手挽著手往回走,懷真心中思忖了會兒,便問道:「娘,三嬸娘原本是何等剛強厲害的一個人,怎麼竟會落得現在這般田地?」

  李賢淑聞言,微微冷笑道:「你沒瞧你三叔的為人麼?他別的……論行事之類,委實是沒得挑,然而就是太隨性了,今兒愛這個,明兒愛那個……總是貪心不足,你三嬸娘覺得正室地位不穩,本來想拼一拼,誰成想,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一時暗惱,卻只搖頭罷了。

  懷真忽地問道:「娘,你是不是也擔心爹呢?」

  李賢淑沒想到她是問這個,便轉頭看向懷真面上。

  懷真慢慢說道:「先前谷二姨來了,我瞧著娘像是不喜歡她。」

  素來懷真也不跟李賢淑說這件事,李賢淑只當懷真無知無覺,驀地聽她如此挑明,才知道懷真已經暗暗留意了。

  李賢淑便也不再隱瞞,道:「我……只覺得她……好像是對你爹有些不一樣似的,然而應該又不能,她家裡再落魄,也是老太君家的親戚,總不能是給人做妾的呢?」

  懷真心中轉念,略琢磨了會兒,才又說道:「谷二姨那樣的出身人品,自然是不會給人做妾了。」

  李賢淑聽了這話,又看懷真,打量了一會子,才驚問:「懷真,你的意思……」

  懷真見吉祥跟如意兩個在前面自在說話,便也看向李賢淑,又道:「娘,爹如今官兒越做越大,不知多少人盯著你呢,爹雖然跟三叔不一樣,卻也難保其他人挑唆使壞之類的,這個當口,娘可要更加留意,不出什麼紕漏才好,也別叫那起子小人抓到什麼把柄。」

  娘倆四目相對,李賢淑便把懷真抱入懷中,道:「娘知道了……你這丫頭,難為你竟想到這許多……」

  李賢淑雖然心中自有隱憂,然而見懷真如此懂事,心裡也自是寬慰,悲喜交加,差些兒也落下淚來。

  又過半月,應夫人便叫了李賢淑過去,對她說道:「我看著三奶奶的情形,怎麼像是大不好了,不如,暫且準備準備後事……也算是沖一沖罷了。」

  李賢淑聞言,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便紅了眼眶,只答應了,回頭叫人悄悄地辦理而已。

  且說這一日,應蘭風下朝回府,忽然有人說爵爺叫他去書房。

  應蘭風便換了衣裳,去見父親應修,行禮過後,應修便問了幾句在朝廷上的事兒,又問他近來辦事之類,應蘭風一一作答。

  末了,應修說道:「外頭都贊你為官勤勉,皇上又器重,且須記得越發要兢兢業業,盡忠體國呢?」

  應蘭風只答應著,應修便回身,自拿了一本書翻開,一邊兒又淡淡說道:「對了,你外放那些日子,楊姨娘也歿了,你房裡除了正室,竟然沒有個人,正好兒我這裡有個丫頭,生得乾淨,人物也聰明,就賞了你做屋裡人罷了。」

  應蘭風一聽,未免詫異,便道:「父親雖是好意,然而我因公示繁忙,很不用姬妾之類。」

  應修掃他一眼,忽然冷笑道:「你可知道?外頭雖贊你為官甚好,但卻也說你有一宗毛病,便是太過懼內!還且說你懼內更甚于敬畏父母祖宗,如今你果然是要為了她不肯你納妾,就連我的話都也不聽了?」

  應蘭風聽父親如此說,便只好道:「兒子當然不敢,只是……」

  應修不等他說完,便道:「你不敢就最好。我還以為,你官兒越做愈大,果然便不把我也放在眼裡了!你畢竟是大家子的公子,要記得自己的出身,且別為了一個女人,便失去體統,更忘了祖宗君上!」

  應蘭風見情勢如此,不敢一力違拗,轉念一想,便也垂首答應。

  當下,果然便送了個美貌的丫頭過來東院,那丫頭倒也乖巧,跪地行禮,口稱「奶奶」。

  李賢淑見了這丫頭的模樣行事,不由就想到了許源身邊兒的喜鶯,便只冷冷笑了笑,也不做聲,也不說叫起身,那丫頭只好跪著,漸漸地跪了一個時辰,竟不敢動。

  按照李賢淑的意思,就等她跪死了也罷了,坐在椅子上,一邊兒打量這丫頭,一邊兒心中亂亂地,驀地便想起前些日子懷真跟她說起的那些話,掂量半晌,才慢慢地開口叫起身。

  如此,便到了九月,天氣轉涼,因院子裡的菊花正好,這日冷風颯颯,懷真便來到院中賞花,順便要摘一些菊花。

  將各色的菊花略摘了些,便叫小丫頭先拿回去插到花瓶裡養著,自己卻信步而行,嗅著那菊花的冷香,略也覺著有些神清氣爽起來,因走了有一會兒,便坐在那院子內的青石凳上微微歇息。

  才坐了一會兒,忽然見有個人向著自己走了過來,一身青衫,戴著錦帽,卻是谷晏灝。

  懷真便慢慢站起身來,道:「二舅舅。」

  谷晏灝笑道:「原來是懷真,為何一個人在此?」

  谷晏珂生得十分美貌,谷晏灝是她的弟弟,相貌自也不俗,然而細看,卻見眼窩微陷,鼻樑微凸,且通身的氣質讓懷真很是不喜,自他來到府中,雖也偶爾在內宅行走,懷真卻極少跟他碰面。

  此刻在此遇上,懷真便垂眸道:「方才在院子裡看菊花,二舅舅怎會在此?」

  谷晏灝道:「才要去老太君房中,因看此處有人,便過來瞧瞧,竟不知是你。」

  懷真便只一笑,並不理會。

  谷晏灝卻瞧著她,忽然說道:「先前聽說懷真定了新科狀元淩修撰,可是大喜的事兒,我還未曾當面向你賀喜呢。」

  懷真見他說起這個來,便仍是垂眸道:「多謝二舅舅有心。」

  谷晏灝見她始終垂著眼皮不看自己,一時雙眸微微眯起,卻又笑道:「那淩狀元我也是見過,委實是絕好的人物,且年紀輕輕已經入了翰林,將來只怕前途無量,懷真可是好福氣。」

  懷真不欲再聽這些,便道:「出來這半日,倒是有些冷了,我便先回房去了。」說著,便向著谷晏灝略一行禮,轉身自去。

  誰知才走了一步,不知為何,腳下一根枯枝斜絆了過來,懷真猝不及防,原本並不見路上有這枝子,頓時一腳踩滑了,身子便一歪。

  谷晏灝道:「小心。」張手便來抱她。

  懷真一愣,忽然手臂被人一把拽住,橫扯過去。

  懷真身不由己往後一撞,落在一人懷中,倉促中抬頭一看來人,臉色更加不好。

  這來的人,卻原來是淩絕,此刻將懷真拉到身邊兒,卻並不看她,只看著谷晏灝,他原本就生的冷,此刻雙眸更是寒意凜然,只不做聲。

  此即,谷晏灝怔了怔,旋即笑道:「才跟懷真說著淩修撰,可巧您就來了。」

  卻又看向懷真,道:「昨兒下了一場雨,地上滑的很,懷真可要留神些才是。虧得淩修撰來得及時,不然的話只怕我也救不及你的。」

  懷真還未言語,淩絕已淡淡道:「多謝谷二爺,有我護著她,管保無事,您請便就是了。」

  谷晏灝哈哈一笑,把兩人看了一會兒,仍是笑道:「這還只是賜婚,並未成親,已經是這般恩愛情形了,果然是神仙眷侶,羨煞旁人呢,好好,我便去了。」說著一拱手,果然負手而去。

  懷真聽著谷晏灝所說,早推開淩絕,退到旁邊去了。

  淩絕並不管她,只回頭目送谷晏灝離去,才緩聲說道:「我方才看到他踢了樹枝子過來,有意想絆倒你,此人居心叵測,以後你不可單獨跟他見面。」

  懷真跟淩絕並無言語可說,見谷晏灝去了,便也要走,不料竟聽到淩絕沉聲說了這兩句話,一時怔住,便回頭看他。

  淩絕這才又看向她,道:「我知道你或許不信,然而方才我是親眼所見。」

  懷真定了定神,才道:「多謝淩公子。」

  淩絕道:「沒什麼,只要你無事便好。快回去罷,此地甚冷。」

  懷真聽了這句,便不由又看他一眼,卻見他面色仍是淡淡地,看不出什麼格外殷勤的模樣,懷真心中略覺疑惑,便點點頭,果然便去了,走到院門口,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卻見淩絕仍站在原地,卻並不是看她,仿佛看花而已。

  又下了幾場秋雨,越發添了涼意,漸漸地入了冬。

  這一日,懷真在屋內暗中盤算,也不知小唐一行如今到了何處了,一路上可順利,更不知應玉跟秀兒背井離鄉,如今可安好。

  只是近來府內卻並不太平,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換季之故,時氣不佳,除了許源一直不好外,更連應夫人也病倒了。

  應夫人的病卻更是來的蹊蹺,前一日還好好地,次日便發昏,高熱不退,請了幾個太醫,都不知該如何料理。

  如今到第三天上,病的越發厲害了幾分似的,更說些胡言亂語起來。滿府上下,十分惶恐,不知到底如何。

  竟連郭家那邊兒也驚動了,郭夫人親自來看過不說,連熙王妃也親來探望。

  原來在八月間,熙王趙永慕跟郭白露便舉行了皇室大婚,如今已經貴為王妃了。

  是日,熙王妃駕到,同應老太君略說幾句,便親自進室內看望應夫人。

  因見應夫人這般情形,郭白露吃了一驚,暗中思忖片刻,便對應老太君道:「老太君,且恕我直言,為何我覺著姑母這個情形,卻不像是正經病了似的?倒像是魘住了一般。」

  應老太君驚道:「我竟不知……莫非是撞著什麼了?」

  郭白露道:「既然請醫吃藥無效,少不得用些旁門的法子一試罷了。」

  應老太君雖然不信此話,但奈何熙王妃發話了,當下點頭。

  於是果然又請了幾個道士和尚,進宅內相看,打八卦,卜紫姑,燒黃符,念經文……亂糟糟地鬧了幾場,弄得烏煙瘴氣,卻仍是看不出什麼。

  誰知道這邊兒應夫人還未有起色,外頭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這一日晌午,才吃了中飯,應佩便從外頭匆匆回來,到了東院,且來不及叫人通報,一徑跑到懷真房中。

  自打領了官職,應佩已不似少年時候一般動輒跑跳,漸漸多了些沉穩氣象,此刻懷真見他神色張惶,便問道:「哥哥怎麼了?是出了何事?」

  應佩跑到跟前兒,眼圈微紅,便道:「妹妹果然還不知道呢?早上我才出門,就聽了個消息,原來小表舅昨晚上竟遇刺了!」

  懷真一聽,聞所未聞,滿心先是亂跳起來,忙問端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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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2 10:21:14 |只看該作者
第 144 章

  原來先前因郭建儀領了戶部的差使,著手追查周侍郎貪墨虧空案件,起初尚有些難以下手,不料兩個月後,周侍郎忽然在獄中暴斃了。

  詳細審了當時的獄卒人等,都說並無異樣,又傳仵作驗屍,卻竟然是自縊身亡的。

  郭建儀見了這許多呈報,又看在場眾官吏,眾人雖都不言語,卻是人人皆知,這周侍郎絕非無緣無故「自縊身亡」,且不論他是自縊還是他殺,這背後只怕都跟太子脫不了干係。

  如此人證沒了,辦案自然更添了幾分難度,郭建儀因叫眾人仔細審問,把這段時候前來探監的盡數過一遍,卻找到一個太子府的少詹事,於是便派人請來再問。

  那少詹事雖不曾吐露什麼,但總被人盯著問,到底不妥,一來二去,不免惹得太子動了怒,曾私底下說過一句:「好個郭建儀,敬酒不吃吃罰酒。」如此這般的狠話,本是私下洩憤,也不知如何竟傳了出來。

  郭建儀不以為意,仍是自行其事,不料竟在這一日晚間,出戶部往家去的時候,忽然不知從哪裡跑出兩個蒙面人來,持刀行兇,十分兇悍,竟殺了一名隨從,又傷了一人,連郭建儀也差點命喪刀口,虧得有巡城兵馬路過,才及時救了。

  且說應佩說完,懷真的心兀自突突亂跳,便忙又問:「小表舅如今怎麼樣?可還好?」

  應佩道:「妹妹且放心,我聽了消息後,立刻先去郭府探望,小表叔手臂上有一道傷,只並不重……我見他府裡人太多,也不好多留,只打聽了詳細就回來了。」

  只因聽聞郭侍郎遇刺,因此一時許多官員到郭府探望慰問,此事連成帝也知道了,當即雷霆大怒,叫查凶嫌,又派太監到郭府親自探撫郭建儀。

  懷真聽說無大礙,才略放了心,便道:「可恨可恨!也不知是什麼人這樣膽大。」

  應佩歎了聲,說道:「滿城的人都在議論,只說是太子所為呢。」說著,又放低了聲音,道:「小表舅追查的戶部舊案,聽說已經查到了太子頭上,前陣子太子還因此大怒……所以……」說到這裡,便停了口。

  懷真對這些朝堂上的事只是一知半解,琢磨了會兒,便道:「我聽娘說,今兒爹還沒回來,難不成也是因為這件事?」

  應佩點點頭道:「多半也到郭府去看小表舅了。妹妹只別擔心,橫豎我跟你說了究竟,只怕你從別人嘴裡知道,反不知底細,白擔驚受怕的,因此我才先跑來跟你說。」懷真見他體貼,自也欣慰。

  兩個人說到這裡,忽然聽外間丫頭說道:「有些古怪,怎麼忽然叫眾人都自回屋子,不許出門的?」

  懷真不懂這話,便叫進來問,一個小丫頭便道:「方才門上的大娘說,叫眾人都自回房內,不許走動,有事兒呢。」

  應佩跟懷真面面相覷,都不知道是如何。

  應佩道:「我出去看看。」 說著便出了房,往門外去。

  不料才走到門口,便被幾個婆子當面攔住,當前一個,竟是老太君房內的周嬤嬤,便笑道:「原來少爺也在這裡,還以為是哪裡跑出來的哥兒呢。」

  應佩便道:「出了什麼事兒了?你們這一大幫子人,是要做什麼?」

  這周嬤嬤道:「少爺有所不知,因老太太房內丟了一件要緊的東西,怕是小丫頭們一個不留神拿錯了,故而叫我們各院各門的尋尋看。」

  應佩聽了這話,便知道有異常,當下道:「我母親這裡也要搜?」

  周嬤嬤笑道:「並不是單獨搜這裡,其他的各房都要一一看過呢。少爺別攔著我們,免得誤了老太君的差使,就不好說了。」

  一語說完,便帶著人走了進來,竟在東院內找了起來,懷真已經於屋內聽見了,心裡一想,並不出去,因此刻李賢淑不在家,懷真便叫吉祥過去告訴應佩,快跟著她們到父母的房中去,不可疏忽。

  應佩本正有些發呆,吉祥來悄悄一說,才醒悟過來,忙也跟這老婆子們過去,此刻李賢淑房內幾個丫鬟都也不知如何,其中一個是跟隨李賢淑常了的大丫頭,喚作阿馥,倒是有些見識膽量,便賠著笑道:「各位老奶奶們,可不知要找的究竟是什麼?我們二奶奶不在家,別給她把東西翻亂了,二奶奶回來只罵我們,何不說了出來,讓我們也幫著找?還快當些呢。」

  那周嬤嬤聽了,便道:「倘若說了反走漏了消息,更給人藏起來也未可知,還是我們親自找一找方便些。」

  阿馥心中著急,還想再攔著,應佩已經進來,見她們手腳粗魯,顯然是大不成個體統,當下動了怒,便喝道:「究竟是怎麼樣?這是正經主子的房間,你們當賊一樣翻找不成?你們縱不把我母親放在眼裡,等二爺回來了,你們敢也這麼放肆?」

  眾老婆子們聽見了,這才有些慢了手腳,周嬤嬤因是老太君房內的老嬤嬤,從來應佩春暉等見了她也只都畢恭畢敬,當長輩對待似的,自恃有些體面,便道:「佩哥兒,你且先不用說這話,方才說了,又不是單搜這屋裡的……」

  應佩不待她說完,便喝道:「別的地方要如何我不管,你們哪怕把房子都平了呢?這屋裡二奶奶跟二爺都不在,輪不到你們來亂翻,都快給我出去!」

  這周嬤嬤素來被奉承慣了,又仗著是領的老太君的差使,料不到應佩竟能這樣疾言厲色起來,一時有些氣道:「想不到佩哥兒竟也這樣糊塗起來了……縱然二爺二奶奶再大,也能大過老太君去?你竟在這兒這般放肆,成什麼體統?」

  應佩仍是冷笑看她,道:「若這叫做沒體統,今兒我便不管這體統了!」

  周嬤嬤見他毫不退讓,無法,只好皺眉說道:「好好好,也罷了,回頭就這般對老太君稟明就是了!」說著,又叫老婆子出去搜其他屋子。

  應佩見她們仿佛要去懷真的房內,更是喝道:「站住!妹妹的房子,卻也輪不到你們搜。」

  這會兒應懷真已經從屋裡出來,見狀笑道:「是怎麼了,為何聽著像是哥哥動了怒似的?這幾個奶奶都是老太君房內的嬤嬤們,體面的很,哥哥怎麼沒大沒小的。」

  周嬤嬤知道她素來得寵,又聞得說的動聽,卻也帶幾分笑,道:「姑娘這話是正經道理,我們原本是領了老太君的令,才過來……」

  懷真越發和氣笑道:「嬤嬤們領了差事,自然是辛苦了,哥哥倘有什麼不是,我且替他請罪罷了。」

  周嬤嬤見她這般客氣,便滿面堆笑道:「這並不敢當,只是……」

  懷真不待她說完,便斂了笑,道:「只是我哥哥雖然是正經兒公府的大家公子,年紀尚輕不如何懂事罷了,嬤嬤們卻個個是老太君跟前得力的能人,怎麼也不懂道理起來,哥哥再有個言差語錯,他也畢竟是主子,嬤嬤們再體面尊重,到底也是奴才,平日裡他念在老太君面上,多尊重你們些,是他的禮數,如今惹怒了他,難道嬤嬤們竟也要拿出老太君的款兒來,認真責罰他不成?主子奴才的都倒了個兒了,怪不得如今嬤嬤們敢來盡興地搜主子的屋呢。」

  周嬤嬤跟一干婆子們都目瞪口呆,萬想不到懷真竟會說出這話來,一時之間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竟無話可答。

  懷真又冷笑道:「今兒雖然是老太君的命令,讓嬤嬤們興風作浪肆無忌憚的,趕明老太君換了主意,且看嬤嬤們還仰仗誰去呢?且也別太興頭過了,都給自己留條後路的好。」

  眾人聞聽,都有些膽寒,原來他們素來知道懷真得寵,卻只因懷真總是少言寡語,十分乖靜溫柔,故而只當她因生得模樣好脾氣好,且很投老人家們的緣法罷了,卻沒想到她平日裡不肯開口,但凡一開口,便揮刀使劍一樣,能殺死一群的人呢。

  她們平日裡見李賢淑管家,偏料理的妥妥當當,心裡本就有些不服,今番前來,更滿心想要在東院內大幹一場,不料被應佩強行攔阻,又被懷真如此說了一番,頓時那氣焰便滅了下去。

  周嬤嬤雖然有些仗著老太君的勢力,但卻也的確是個有眼色心思快的人,見勢不妙,當下便訕笑道:「姑娘說的很是!其實我們何嘗又願意來?只不過委實是出了一件大事罷了。我心裡也知道姑娘這屋裡不能搜,只不過來做個樣子呢。」

  說著,便自個兒給自個兒一個臺階,回頭卻對著手下的眾人,就豎眼喝道:「一幫沒眼色的,我只叫你們隨便看一看就罷了,你們竟當真翻找起來,如今惹怒了姑娘,卻叫我吃不是呢!」

  眾人忙都向著懷真賠不是,應佩在後看了,才也松了口氣。

  周嬤嬤因吃了一鼻子灰,做作了一番,便要退出去,不料懷真喚住她,道:「嬤嬤且留步。」

  周嬤嬤只好退了回來,此刻已經全然不敢放肆,陪笑道:「姑娘可還有什麼吩咐?」

  懷真見其他老婆子都在外頭,才問道:「嬤嬤,你同我說一句實話,到底是出了什麼事了?」

  周嬤嬤本受了老太君的指使,有意隱瞞不說,想到方才懷真話中層說「給自己留條後路」,又見懷真小小年紀,委實不容人小覷的,當下才格外壓低了嗓子,道:「既然姑娘問了,我不敢瞞著……姑娘也萬萬別張揚出去,只因此事干係甚大,——先前太太不是病著呢?請了那麼多太醫也沒有效用……不料今兒有丫鬟失手掉了個茶盅在地上,撿的時候無意中發現,在太太床底下……有這樣一個紮著針的寫著生辰八字的小人兒!」說著,就用手比劃了一下。

  懷真吃了一驚,渾身有些微涼,道:「是巫咒?」

  周嬤嬤點點頭,又低聲說道:「大傢伙兒都嚇壞了,又不敢聲張,忙先報了老太君,老太君大怒,當即就叫我們在各院內搜查,只找一找可還有沒有這等東西了……」

  懷真暗中心驚,謝過這周嬤嬤,那一干人等才去,應佩便走來問道:「妹妹,到底是怎麼樣呢?」

  此刻二房的丫鬟們便忙著收拾被弄亂的物件兒,懷真把應佩拉到里間,悄悄將周嬤嬤的話說了,應佩驚道:「這還了得?咱們府內竟也出了這種事?」

  巫咒之事其實在本朝並不多見,只是存在於傳說之中罷了,據聞在前朝,就曾因巫咒大行其道,最後竟釀成了一場極轟動的血案,雖然只是耳聞,卻也極駭人的,又哪裡想到自己家也出了這種事呢。

  懷真忙安撫他,道:「哥哥別把此事跟別人說,只是……娘為何還不回來?哥哥你倒是先出去找找,看看娘在哪裡呢?」

  應佩對懷真的話自然惟命是從,便道:「妹妹放心,我即刻去看看就是了。」

  懷真又叮囑了他幾句,無非是叫他不要露出行跡之類,應佩才去了。

  應佩因見懷真提到李賢淑時候,神情更是不安,也不及再問什麼,便忙出門去尋李賢淑。

  誰知才一出東院,走了不多時,就見到周嬤嬤領著那幾個婆子,正好是從應蕊的房中出來。

  應佩本不願理會這幹人等,然而遠遠地看著,卻見周嬤嬤臉上仿佛有些志得意滿之色,興沖沖地往前一徑去了,竟也沒留心他。

  應佩呆了一呆,不知為何心裡有些亂跳,忙緊走幾步,且不去尋李賢淑,只拐彎往應蕊所住的院子而去。

  進了門往內,還未到里間,忽然聽有個人道:「嘖嘖,當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太太素日裡對你是何等的好,你為何反竟是這樣害人?」

  應佩大驚,聽出是個婆子的聲音,只不知她到底在跟誰說話,忙欲掀起簾子入內,就聽那婆子又道:「如今周奶奶已經去回老太君了,少不得回頭還審問你,本是好端端地小姐,怎麼竟幹出這歹毒喪良心的事兒來,說出去只怕也沒有人信的……你不說話也罷了,且都這般安安靜靜地倒也好,周奶奶吩咐我們看著呢,倘或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我們也難以交差了。」

  應佩聽了這句,猛地倒退一步,雖然明白這婆子話中的意思,卻又有些無法相信,思來想去,且不進屋內,反轉過身,放輕了腳步,快快地出了院子。

  應佩跑出應蕊的院落,站在門口,心急如焚,一時不知是要先去找李賢淑呢,還是先趕緊回去告訴應懷真此事。

  左右為難了片刻,還是先去尋李賢淑,一口氣跑到上房,那裡的人卻說二奶奶不在,叫他往老太君那邊去。

  應佩心中焦急,忙忙地走到半路,忽然間一人從外頭進來,應佩一眼看見,頓時如見了救星,忙三兩步跑上前去,道:「父親!您可回來了!」

  應蘭風見他神色慌張,便停住腳問道:「怎麼了?」

  應佩忙把方才周嬤嬤領人搜查房子,懷真如何問出實情,方才自己無意中又撞見周嬤嬤帶人趾高氣揚地從應蕊房中出來,又如何偷聽到應蕊房中說話的事,統統跟應蘭風說了一遍。

  應蘭風聽罷之後,卻並不見如何詫異,只微微思忖,便仍叫應佩去找李賢淑,自己卻轉身,往前而行。

  不多時候便來到應蕊房中,誰知屋內靜悄悄地,應蕊跟兩個丫鬟竟都不在此處了。

  應蘭風站在空空的房中,半晌,才轉身自回到東院,見懷真正站在門口發呆,應蘭風便笑著走過去,道:「這門口上風大,又出什麼神呢?」

  懷真見他回來了,心才安穩下來,便道:「爹,方才有人來搜檢房子……你可知道緣由了?」

  應蘭風道:「才遇到你哥哥,都跟我說了。」說罷之後,便又一笑,拉住她的手,將懷真從門口帶到屋裡,溫聲道:「放心,這件事兒我盡都知道了,跟咱們不相干,你也不必理會。」

  懷真見他雲淡風輕的,雖然不信,但倒也不好一直追問,便又想到郭建儀,於是問道:「我聽聞小表舅遇刺了,爹可去看過他了?究竟如何呢?」

  應蘭風道:「必然也是佩兒跟你說的?這個孩子幾時學的這樣嘴快。」

  懷真見他仿佛是個責怪的意思,便道:「哥哥乃是好意,總比我從別人口中聽三不聽四的瞎擔心要好。」

  應蘭風見她維護著應佩,才笑道:「爹知道你的心……也不礙事,只是手臂上劃傷了一道,雖然不免受些驚嚇,總是有驚無險的。」

  懷真聽他跟應佩說的一樣,才點點頭,應蘭風怕她心裡積壓著事兒,便故意又道:「你猜這一回,是誰救了你小表舅的呢?」

  懷真有些意外,便問:「這個哥哥並沒跟我說,可是什麼人?」

  應蘭風便笑道:「可不正是淩絕的兄長,親衛都統淩景深麼?虧得他當時率軍經過,不然的話可就無可挽回了。」

  應蘭風說著,便又笑著贊道:「淩家這兩兄弟,一武一文,文武雙全,卻都是一樣出色的人物,不錯,不錯。」說話間,就又看懷真。

  懷真察覺應蘭風的眼中別有深意,便哼道:「爹你不用這樣,但凡找到機會,就在我跟前兒變著法的誇他們……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呢,世間多有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人,不然也就沒有衣冠禽獸之說了。」

  應蘭風見她褒貶的這樣厲害,不由挑眉。懷真卻又歎了口氣,道:「罷了罷了,好好地又提他們做什麼,平添心煩……娘怎麼還不回來呢?」

  正說著,外頭丫鬟道:「二奶奶回來了。」

  懷真忙起身,抬頭就見應佩同李賢淑兩個進了門來。

  李賢淑見應蘭風也在屋裡,不及理會,已被懷真迎著,問道:「娘,這外頭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李賢淑見她問,才歎了口氣,道:「這倒是也難說,先前我在老太君房中,忽然就把我打發出來了,有幾個老嬤嬤鬼鬼祟祟的不知怎麼樣呢,過了會子才又叫我進去,竟像是防著我,方才回來的路上我才聽佩兒說了,敢情是為了那什麼巫咒的事兒。」

  應蘭風一字不發,李賢淑回頭看他,哼道:「你們這府裡越發厲害了,說搜檢就搜檢,床底下找出個作祟的偶人,第一個竟疑心到我身上,只因三奶奶病了,每日裡都是我盡心竭力地操持,如今竟把我當賊一樣防備。」

  李賢淑說著,不免又冷笑道:「方才佩兒又跟我說,原來是把蕊兒捉了去,竟是那丫頭弄得鬼,卻仍是一點消息也不叫我知道……我算是蕊兒半個娘,難不成是怕我護著她?或者是覺著我教導不力,仍是連我也懷疑上了?」

  應蘭風咳嗽了聲,待要攔已經來不及,懷真聽見了,便忙問道:「這是什麼話,跟蕊姐姐相關?」

  李賢淑沒想到懷真尚不知情,先看一眼應蘭風,見他面色淡淡地,不免有些心虛,仍是道:「罷了,就算是瞞著一時,以後還能一直瞞著不成?如今人家已經是有心針對,又怕什麼說出來呢?」

  當下,應佩就把在楊姨娘房中偷聽到的話都跟懷真說了,懷真抬手扶住額頭,半晌,便幽幽歎了口氣。

  應蘭風見懷真如此,便又安撫說道:「不必先憂心起來,這件事未必是真的,又或許是別人栽贓的呢?」懷真微微點了點頭。

  應佩聞言忙道:「必然是有人故意栽贓,方才她們在這屋裡亂搜,給妹妹跟我攔住了,然而我看那架勢,很有些窮凶極惡似的,其中不知有什麼鬼呢。如今又把蕊兒拉了去,也不知道將如何處置她?」

  應蘭風不回答,只對懷真和顏悅色說道:「真兒,你回房去,我跟你娘和哥哥商議商議此事。」

  懷真詫異,不願離開,便問道:「有些什麼話,竟不能當著我的面兒說?」

  應蘭風道:「你年紀還小,且這些事不跟你相干,難道我們三個竟料理不了不成?」

  李賢淑聞言,忙也勸說:「好孩子,快聽你爹的話,回屋去罷,好歹我們商議成了,再跟你說就是了,自然不會悄悄瞞著你呢。」

  懷真看看兩人,又看一眼應蘭風,終於低下頭去,丫鬟陪著,就自回房中去了。

  應蘭風見懷真回房,才緩緩道:「我看這件事,只怕不是外人弄鬼,府內其他人沒有這般膽量對太太下手,只怕還是蕊兒一時想不開。」

  應佩目瞪口呆,見他神色不愉,便道:「爹,好歹、好歹先救一救蕊兒妹妹呢?」

  應蘭風淡淡道:「不用慌,一時半會兒是死不了的。」

  應佩不明白他究竟何意,李賢淑道:「自然是不至於害死蕊兒,只不過以後……可如何是好呢,這件事鬧得老太君都知道了,只怕難以善了。」又道:「自打那小人兒拿出之後,夫人的情形果然好了些,如今已經能喝藥了,蕊兒到底是怎麼想不開,竟用這法子?」

  應蘭風抬眸看向李賢淑,道:「事到如今,我且同你們說實話,蕊兒一直懷疑,是太太害死了她親娘的,故而才鋌而走險,用這法子替楊姨娘報仇罷了。」

  李賢淑聽了,猛然也看應蘭風,卻並不言語。

  應佩驚問:「這是真的?」

  應蘭風道:「這個丫頭心性雖有些偏激,但如此的行事手法,不像是她一個閨閣小姐所能做出來的。」

  李賢淑心中一動,便道:「你是什麼意思?」

  應蘭風道:「她從來跟外頭的人接觸有限,又哪裡懂這些法子?我倒不是怕別的……只是如今她人在老太君那邊,倘或……」

  應佩聽了這種種言語,忍不住有些膽戰心驚。李賢淑冷笑道:「你的意思是,她會說是我教唆的?當初她就恨極了我,若是此刻說是我教導她這樣,倒也是有的。」

  應佩聽了,忙道:「母親,蕊兒妹妹不至於如此!何況、何況……」

  應蘭風點頭道:「何況倘若她真的有害你之心,既然能對太太下手,難道就不能對你下手麼?」

  李賢淑方才其實也想過這個問題,此刻便不言語了。

  應蘭風看看李賢淑,又看看應佩,將頭往後一仰,慢慢說道:「這件事尚不算完,只怕還有後著,你們且等著看罷。」

  李賢淑看著應蘭風似笑非笑的模樣,聽著那淡淡冷冷的聲音,不知為何竟有些心驚肉跳。

  三人屋中說了片刻,應蘭風便起身往老太君處,入內拜見了,老太君道:「我正要命人去傳你,可巧你就來了。」

  應蘭風便道:「可是為了蕊兒的事?」

  應老太君望著他:「你已經知道了?不錯,正是為了她。」

  應蘭風點了點頭,便道:「不知蕊兒怎麼說?我本來想問一問她,不料竟給老太君的人直接帶了過來,竟不得見面兒。」

  應老太君聽了這話,便冷笑說道:「你們房內教導出這樣的禍胎種子,差點幹出這種喪心病狂沒天理的事來,如今倒還想質問我嗎?」

  應蘭風忙道:「孫兒自然不敢。」

  應老太君淡淡說道:「何況,蕊兒一個丫頭,又哪裡知道那些厲害的害人手段?只怕她留在你們那裡,也問不出什麼來,所以我特意叫人把她帶回來審問,何況她娘先前就不明不白地上吊死了,難保她也如何,放在我這裡倒是安穩些。」

  應蘭風微微低著頭,聞言便道:「老太君,我想跟蕊兒見上一面,不知可否。」

  應老太君道:「她是你的女兒,難道不讓你們見,你去也好。」說著,果然叫了一個嬤嬤來,領著應蘭風便去見應蕊。

  應蕊卻被關押在偏房內,有兩個極有經驗的嬤嬤看守著,見了應蘭風進來,又想上前,又自覺愧疚,便縮在角落裡不支聲。

  那兩個老嬤嬤向著應蘭風行了禮,卻並不退出,只站著說道:「老太君吩咐了的,不許我們離開這兒半步,倘若出什麼意外,我們都要擔干係的。」

  應蘭風便不理會,只走到應蕊身旁,便問道:「蕊兒,你跟父親說,這件事當真是你做的?」

  應蕊低著頭,並不說話,應蘭風道:「我好不容易跟老太君求了這個機會來見你,你當真沒有什麼要對我說的?」

  應蕊聽到這裡,才抬頭,淚光盈盈問道:「父親是怪我了嗎?」

  應蘭風看定應蕊的雙眸,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慢慢道:「若不想我怪你,你該知道自個兒應怎麼做。」

  應蕊一抖,目光不由地躲躲閃閃起來,隔了會兒,才冷笑道:「父親是在怕什麼?我如今落得這般地步,你卻仍是在為她著想?想我娘竟是做錯了何事?我娘從來都是一片好心,憑什麼要落得那樣的下場?你不管不問也就罷了,如今我這樣了,也不承望父親援手,只是若要我維護她,也是不能夠的。」說到最後,卻已經漸漸地不平起來,面帶惱色。

  應蘭風見她忽然說了這一番話,又見那兩個老嬤嬤在旁,應蘭風便點了點頭,道:「的確是我對不起你跟你親娘,當初去泰州的時候,本該不顧其他,也要帶著你們一塊兒的,竟是我欠了你們的。」

  應蕊乍然聽他如此說,便又愣住了,半晌才哭道:「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我娘可還能聽見不成?當初你們回來之後,可知她有多高興?不成想你一步也不踏進我們院子,竟叫她白白指望了那許多日子,最後死也死的冤屈孤單!我怎能心安!」說到這裡,又大哭起來。

  應蘭風聽到這裡,眼圈微紅,便上前一步,把應蕊慢慢地擁在了懷中。

  應蕊愣了愣,身體有些僵硬,應蘭風把她抱住,手在背上輕輕地撫過,道:「好蕊兒,是爹對不住你們。」

  應蕊聽了這話,複又放聲大哭起來,兩個老嬤嬤見狀,面面相覷,卻也不以為意。

  應蕊正哭著,忽地聽到應蘭風在耳畔低語了一句什麼,應蕊一怔,又哽咽哭了起來。

  父女兩個相處了半個時辰,老嬤嬤才催促應蘭風離開。應蘭風只得放開應蕊,又仔細看了她一會兒,才起身往外而去,應蕊喃喃喚了聲「父親」,身不由己想要隨著他去,卻被老嬤嬤們攔住了。

  又過兩日,應夫人的病已經大有起色,已經神智清醒,太醫們來看了,也說再吃兩幅藥就罷了,其他用補品等物慢慢調養即可。

  與此同時,便有人說起應夫人這場突如其來的病症,據說是二奶奶跟應夫人素有不睦,才指使人所為。這些話在府內傳的隱秘,卻幾乎人人皆知了。

  而在府外頭,卻也是眾口相傳,只說工部應侍郎的正室,乃是一位極能吃醋爭風的女子,又因商戶出身,行事未免粗鄙不堪,當初應大人本有一位姨娘,竟是給她折磨害死了,這許多年來竟不許應大人再納妾,只因近來老爺送了個丫頭給應大人,她竟遷怒應夫人,要下毒害死云云。雖無憑證,卻傳的像模像樣。

  連李賢淑自己也知道了,明明知道是有人暗害她,卻並無辦法。每次想同應蘭風說,應蘭風面上卻仍是淡淡的,仿佛什麼也不知情,又仿佛什麼也不放在心上,李賢淑見狀,未免越發有些心冷。

  這一日,谷晏珂竟來到東院,恰好李賢淑因煩心事多,才中覺起身,正有些迷怔,卻聽丫鬟道:「谷二小姐來了。」

  說話間,谷晏珂已經笑吟吟地進來,上前行禮坐了,便道:「二奶奶近來怎麼好像精神短了些?」

  李賢淑見她倒是春風滿面,穿一件銀紅色的綢子裙,更顯得眉眼生動,更兼雙眸水汪汪地,委實勾人的很。

  李賢淑便淡淡道:「府內事多繁忙,比不上二小姐清閒自在。」

  谷晏珂笑道:「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二奶奶這便是能者多勞,我卻沒有那種能為。」

  李賢淑道:「二小姐自有別的能為,卻是我所不能的。」說著微微冷笑。

  谷晏珂卻仿佛並沒聽出來,只道:「二奶奶只管說笑,我竟不解這是何意了?」

  李賢淑見了她這番造作,心中很不喜歡,便下地來,道:「我還有事兒,且不陪著二小姐了,你也請自便。」

  谷晏珂只好順勢起身,便仍柔柔地說道:「說的是,二奶奶自管忙,我且看看懷真去罷了。」

  李賢淑想要攔著,想了想,便由她去罷了。

  谷晏珂起身,便到了懷真房中,進門一看,見懷真正捧著一本書看,她便笑道:「在看什麼?我來了也不知道。」

  懷真把書放下,便道:「原來是二姨來了,方才我聽到聲氣兒倒是像的。」

  谷晏珂上前來,便將她手握住了,上下打量,道:「每回見你,都覺得你比上回見更加好看幾分,真真兒是可人疼的,上天竟是怎麼造化的。」

  懷真見她言語溫和,便也含笑答道:「二姨休要如此說,豈不聽說‘紅顏薄命’?容貌上只得一個順眼便是最好,過猶不及就不妙了。」

  谷晏珂笑道:「很是很是,偏你竟想到這個。果然是個秀外而慧中的孩子。」

  懷真也看著她笑道:「二姨也是個聰明人,聰明人,總是知道自己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

  谷晏珂微微一愣,一時沒有搭腔,氣氛略有些冷清,片刻,谷晏珂仍微笑道:「是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呢?」

  懷真凝視著她的眼睛,道:「譬如我知道有一樣東西是好的,但並不是我的,已經有了原主兒,我便會識趣守矩不去取,若換了二姨,又會如何做呢?」

  谷晏珂想了想,便道:「倘若真個兒是極好的東西,我倒是會試一試罷了,倘若那原主配不上他……又倘若那東西也不想明珠暗投、反想要易主呢?罷了,我只是說笑而已,懷真可別放在心上呢?」

  懷真淡淡道:「只怕擅自拿取別人之物,會天打雷劈、遲早晚遭受報應的呢……」

  谷晏珂聞言,面上笑意一僵,皺眉看向懷真。

  懷真卻又笑了起來,道:「我也是說笑的,二姨莫非當了真了?」

  谷晏珂聽了,才呵呵地也笑了兩聲,只是神情卻不再似方才進門一般自得愜意了。

  且說李賢淑出了門,心裡煩亂,便只管去了三房,只因近來府內上下眾人都看出許源已經不中用了,昔日那些懼怕她的,不免暗暗稱心,越發變本加厲說些壞話,那些昔日吃過她苦楚的,也背地裡念佛,自稱老天有眼,那些昔日受過她恩惠的,此刻卻也不見了人影。

  連房內一應伺候的人都怠慢了,若不是李賢淑時常過來盯著,喝罵一頓,眾人早就反了。

  近來因李賢淑的名頭也很是不好,那些趨炎附勢的小人看出端倪,便更加疏懶了,李賢淑叫如意去廚房取了熬的參雞湯,來到三房內,卻見門外幾個小丫頭圍著,裡面屋內,只有許源一個躺在榻上,靜靜地動也不動,更兼瘦的一把骨頭,若不留神,還以為是死了。

  李賢淑心中酸楚,便上前來,輕輕喚醒了她。

  許源睜眼見是她來到,便只看著,也不說話。

  如意把雞湯呈上,李賢淑便用小碗盛了,慢慢地一勺一勺親自喂給她。

  許源吃了兩口,慢慢地有些回過神來,吃了一碗,還竟再要。

  李賢淑只好又喂著她吃了,又撕了點兒雞肉絲子慢慢地喂給她,許源都吃了,末了,便道:「嫂子,勞你還記掛著我,每日來探望。」

  李賢淑知道她此刻說話也極費力的,便道:「快不必說這話,不過是我應當的。」

  許源凝視她半晌,點了點頭,道:「我知道,我也不多說,只承你的情就是了。」

  李賢淑見她今日吃的很好,便問她改日要吃些什麼,許源只道:「不拘什麼,只要嫂子愛吃的,隨意就好。」

  李賢淑見她瘦的形銷骨立,不敢再說,正要告辭離開,許源忽然說道:「嫂子……你且……保重。且記得我先前同你說過那些話。」

  李賢淑腳步一頓,回頭看著她,對上許源瞘的眼睛,含淚點了點頭,自去了。

  當夜,應竹韻忽地來告老太君,說是許源想要趁早兒給應翠把婚事辦了。

  其實本該就辦的,只是見許源身子不好,因此都不敢說,如今既然她自個兒提出來了,於是老太君便首肯了,只交給應竹韻跟李賢淑去張羅罷了。

  應竹韻跟李賢淑兩人知道,許源這多半是「迴光返照」之意,應該是想看著女兒有了歸宿好放心罷了,於是兩人一內一外,竭盡全力,便把婚禮諸事安置妥當,上下一心,操持了數日,總算讓許源笑著看了應翠成了親。

  這一場操勞,把李賢淑跟應竹韻都累的夠嗆,應竹韻畢竟是男子,還能應付,李賢淑卻不免累的身體微恙,更加上因為近來各色流言,讓她十分心煩,因此索性也不在府內,便回了娘家休養罷了。

  這一天,應老爺忽地派了小廝來叫應蘭風過去,只說有事相商。

  應蘭風進門拜見了,應修便道:「你可知道我如今叫你來,是為了何事?」

  應蘭風只說不知。應修便擰眉道:「正還是為了你屋裡那人,近來外頭更是傳的不像,說是先前楊姨娘的死竟也跟她脫不了干係?此番你母親病危,更也是她在背後搗鬼,當初我就覺得商戶出身的女子必然是難登大雅之堂,如今果然是如此!」

  應蘭風垂眸不語,應修哼道:「我忍了這許多日子,本想看你有何舉動,不料你竟沒事人一般,你莫非不為了自己的前途著想?家裡有如此惡婦,風評如此不佳,遲早要給言官彈劾的。」

  應蘭風便道:「那麼依父親之間,又當如何呢?」

  應修見他仿佛很有妥協之意,便道:「依我之見,當然是休書一封罷了,世間好女何其之多,何必被此惡婦連累名聲。」

  應蘭風聽到這裡,便點了點頭,忽然問道:「那不知父親心目中可有了接替她之人?」

  應修一怔,卻並沒有回答,應蘭風看著應修,又問道:「前兒父親無端賞我一個妾,恕我直言,卻不知是父親的意思,亦或者是母親……或者老太君的意思?」

  應修更加愣怔,半晌才喝道:「住口!你……這又是何意?」

  應蘭風便微笑低頭道:「兒子並沒有別的意思,父親說的實則是對,只不過,倒要仍舊看看老太君的意思才好,倘若她老人家也答應要我休妻,我自然也沒有二話。」

  應修松了口氣,也微微一笑道:「老太君那邊……」

  應修還沒說完,應蘭風已經道:「等兒子親自見過了老太君,再來回復父親。」

  應修見他如此,雖然詫異,也只以為他是不死心罷了,於是點了點頭,道:「很好,你便去罷。」

  應蘭風退出了應修的書房,便往內宅老太君的房中而去。走到半路,忽地遇到應佩紅著眼過來,應蘭風攔住他道:「怎麼了,一副沮喪之態?」

  應佩見了他,便道:「我怎麼聽聞……滿府裡都在說父親要休了母親呢?父親,這可萬萬使不得。」

  應蘭風打量著他微紅的眼睛,便道:「你倒是有孝心的,你母親倒也沒有白疼你。」

  應佩見他不置可否,便抓住胳膊,道:「父親千萬不要聽信那些謠言,都是無中生有,故意詆毀的。」

  應蘭風抬手在他肩頭拍了拍,道:「罷了,我心中有數。」說到這裡,忽然道:「你萬別跟懷真說這些話呢?但凡得閒,且要多逗她樂一樂,不許跟她說這些!」

  應佩忙收了淚,點點頭道:「我自然不敢,只是妹妹聰慧,只怕我不說她也是知道了的。」

  應蘭風垂了眸子,頃刻道:「也罷。總該有個了局的。」說到這裡,便微微地籲了一口氣,一甩袖子,往前而去了。

  應佩回頭,兀自戀戀不捨地擔憂看著,原來他先前聽春暉親口跟他說起:道是應老爺已經要開口讓應蘭風休妻了,應佩大驚非常,才忙跑過來相問,此刻卻兀自不知如何,心裡仍是水桶拖在井口一般,吊上不下。

  且說應蘭風來到老太君房中,丫鬟見了,忙報,應蘭風入內見禮,見在座的還有應夫人,正是恢復之中,臉色仍並非極好。

  應蘭風一一行禮過了,便對應老太君道:「孫兒有一件事,要同老太君相商。」

  應老太君卻猜到他來是為了什麼,應夫人早知機,起身退下,當下應老太君身邊的人也都退下了,屋內竟只剩下了老太君跟應蘭風兩個。

  老太君便道:「到底是什麼事?安品竟也不能留下?」

  應蘭風笑道:「此事只有我跟老太君才能知曉,多一個人也是不妥當的。」

  應老太君便道:「如此,你便說來,我倒要聽聽呢。」

  應蘭風道:「方才父親傳我過去,命我休妻,此事老太君必然是早知道了的?」

  應老太君倒也不隱瞞,便道:「我的確知道此事,委實是她行為不檢點,給人落了話柄。如今更有作出這等惡行來,蕊兒先前都招認了是她指使,我還顧惜你的體面,所以才不曾叫人張揚出去。」

  應蘭風道:「老太君可知道蕊兒為何竟鋌而走險,用這法子針對太太?」

  應老太君道:「不是說是因為她挑唆著蕊兒的麼?」

  應蘭風搖了搖頭,道:「並不是這樣,其實是蕊兒以為太太害死了她親娘,所以才故意想要害太太以報仇的。」

  應老太君皺了眉,喝道:「可是胡說!太太何等的人,怎會作出此事?」

  應蘭風道:「孫兒也是這般想的。楊姨娘死的時候,我並不在府內,知道的且也有限,本來難說明白的,回來後聽說了,因畢竟涉及一條人命,便叫人去查了,那燕窩上所用的‘烏香’,早先是外邦進貢給朝廷的,等閒之人難以得手,只是我正好知道,早先祖爺爺在的時候,先皇帝見愛,曾賜了一些烏香給府裡,只不過幾十年過去,早不知道流落何處,是不是還在了。」

  應老太君眉頭越發緊皺,卻並沒有言語,只是盯著應蘭風。

  應蘭風又思忖似的,皺眉說道:「若說是給府內的什麼人悄悄地拿了去用,倒也是有的。然而如今外頭流傳所謂楊姨娘是賢淑害死的,想賢淑才進府多久,那烏香就算長腳,也不至於跑到她跟前兒去。」

  應老太君目光沉沉,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應蘭風笑了一笑,忽地抬眸看向老太君,面上雖然帶笑,雙眸之中卻殊無笑意,反泛著一絲微微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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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2 10:21:31 |只看該作者
第 145 章

  應老太君問罷,只見應蘭風不慌不忙,道:「孫兒只是想稟明:楊姨娘這件事自然並不是賢淑所做,至於蕊兒懷疑是太太,雖有幾分道理,但……」

  應老太君不言不語,仍看著他,臉色略有些陰鬱。

  應蘭風道:「蕊兒雖然大膽想到了上頭,可到底是太年輕了不懂事,未免欠了一層,又或者,她根本不敢再往上想罷了。」

  應老太君聽到這裡,便冷笑了幾聲,道:「哦?再往上想又是何意?」

  應蘭風道:「但凡行事,必然要有個‘因’在內,說起來我跟太太的確是有些舊日的糾葛,加上賢淑的出身,若說太太不喜歡她,的確是有的,但若說太太因此而想除掉她,卻未免有些太過了,以太太的為人,尚做不到如此之狠罷了。——如此我便想,府中到底還有誰這樣不喜歡賢淑呢?老太君如此年紀了,又向來慈懷,自然也不至於格外針對賢淑,於是我又想,若這處心積慮謀害賢淑的人,其實並不僅僅是因為不喜歡她而已,而是為了其他目的呢?」

  應老太君雙唇緊閉,微微垂了眼皮。應蘭風緩緩說道:「倘若事發當時我在家,恐怕我也想不到這些……直到我從南邊護送了穀家兩位上京,再回頭聯想此事,我才隱約明白,也想清楚了這件事其中的‘因’,究竟為何。」

  先前,應蘭風因聽說了他南行之時家中所發生之事,深為驚心之余,自然憤怒非常,想到妻女曾置身險境,偏又無法追究,這種無力感卻只能深埋心底罷了。

  一直到聽了應蕊的那番懷疑言語,應蕊只當是應夫人動手害人,卻並不知道,應蘭風心中已經知道了這背後的真凶到底為何人,只不便告訴應蕊。

  當谷晏珂谷晏灝兩人一力隨他進京入府之後,谷晏珂更有意無意對他示好……應蘭風心中依稀懷疑,面上卻紋絲不露,且時常做出被她所迷之態,也有意無意地表露些好感在內。

  大概這幅情形頗為迷惑人,不僅僅是李賢淑大吃飛醋,也更叫有些人心動了。

  漸漸地,有人便按捺不住,先是應修送了個妾過來,實則這不過是投石問路罷了,只看他的態度如何,——想要試探應蘭風是否會屈意聽從而已。

  於是那妾就也順理成章進了二房,這對那些人來說無疑如一個信號,證明應蘭風會聽從長輩的話,同時也是個來者不拒,為色所迷之人。

  終於才逐漸地一直到如今,他們便趁著應蕊這件事,興風作浪,果然放出最後一招來了。

  而應蘭風一直按兵不動,靜靜等候的,就是今日。

  只因他知道若不把最源頭的那個人制住了,底下再亂捉多少,也是不頂用的。

  應老太君沉沉道:「你且說來。」

  應蘭風道:「照實說來,谷家表妹才貌雙全,又且心思靈便過人,還是老太君所鍾愛的後輩,出身切好,的確是比賢淑強上百倍,我想老太君便是想要她來取而代之,不知我說的可對?」

  應老太君冷笑了數聲,道:「你真真兒是好大的膽子,空口白牙,膽敢如此放肆!竟污蔑起長輩來了?你真當我不能治你的忤逆之罪?」

  應蘭風低頭道:「孫兒不敢,只是老太君若要治罪,好歹且聽孫兒把話說完。」

  室內寂靜之極,應老太君目光閃爍,甚至能聽見自己氣得微微發抖,衣襟磨著裙袍發出的簌簌聲。

  卻聽應蘭風道:「接下來再說蕊兒這件事。」

  應老太君越發冷笑道:「蕊兒又如何,你莫非仍要指責是我從中行事?」

  應蘭風靜靜道:「孫兒不敢,這件事大概老太君也是不知情的。」

  應老太君雙眉一蹙,似乎有些意外,半晌才道:「哦?你且說來。」

  應蘭風才道:「如今郭家出了一位王妃,不管如何,老太君絕不會對太太下手,但蕊兒一個閨中小姐,又怎會知道這些毒辣的害人手段?自然是背後有人教唆。」

  應老太君道:「難道不是李賢淑?」

  應蘭風道:「我跟她十幾年夫妻,她的為人,嘴硬而心軟,曾經連個秀兒丫頭都舍不下手去,若說她能做出這些事來,老太君著實是高看了她了。」

  應老太君垂了雙眸,微微一哼。

  應蘭風道:「這件事背後操縱蕊兒的人,只怕老太君也猜到幾分了……不,應該是說,在這巫咒並沒有發現之前,老太君或許還不知情,但巫咒出現之後,只怕您也猜到是誰在背後指使蕊兒……這個人,又懂得巫咒之法,又能從此事之中獲利,借蕊兒的手,一舉兩得。」

  應蘭風說到這裡,微微一停,面上露出幾分笑意,抬頭看著應老太君,眼睛略微眯起,道:「孫兒在南邊這幾年,正好兒也知道,在益陽那個地方,曾有些巫咒之行……」

  剛說到這裡,應老太君猛地抬頭,哆嗦著喝道:「你快快給我住口!」

  應蘭風果然便停了下來,道:「至於蕊兒,大概並沒想害賢淑,到底又是誰唆使她嫁禍賢淑,替那背後的人遮掩的?孫兒素來敬重您老人家,雖然窺知這其中內詳,但此事如此駭人聽聞,倘若洩露出去……」

  應老太君已經氣得渾身發抖,又怒又懼,顫聲道:「你想如何?」

  應蘭風垂眸,朝上行禮,道:「孫兒也是應公府之人,又素來敬上知禮,自然不會做出那種沒有分寸又非逆長輩之事。」

  應老太君聽到這裡,略松了口氣。

  應蘭風卻又抬眸看向應老太君,面上神情冷然,一字一頓,沉聲說道:「然而,倘若是有人想要對我的家人不利,尤其是對懷真跟賢淑她們兩個,但凡再有半點兒的不好,孫兒,寧肯破家舍業,也不能再忍這口氣。這番心意,還請老太君明白。」

  這幾句話,重若千鈞,字字打在應老太君心上身上,又像是用利刃刻在冰面上,發出刺耳的令人難以忍耐的聲響,刻出的字跡卻如此深刻清晰,難以抹去。

  應老太君凝視著應蘭風的雙眼,這一剎那,在她面前的此人,竟不再似是那個幼年時候蠢笨無知、少年時候唯唯諾諾、於她面前一直都是溫順且又略帶輕浮的孫兒,卻是一個令她無法俯視低看,令她心中撼然震動,甚至心生懼意的陌生男子。

  應老太君有一瞬間的窒息,眼前也陣陣地發花。

  卻聽應蘭風的聲音又溫和地響起,道:「先前父親命我休妻,我只說若是老太君叫我休了賢淑,我自然也沒有二話,如今,尚等老太君一句指使。」

  應老太君竭力抬頭,這一瞬間,竟像是從水中才浮出水面一樣,眼前的水層逐漸退去,又出現應蘭風的臉,依舊是溫和如初,清朗如初。

  兩個人的目光相對,許久之後,應老太君才也緩緩說道:「堂堂公府,又何須介懷不實之流言,何況二奶奶乃是正經四品誥命,休妻之事,切勿再提!」

  應蘭風挑唇而笑,行禮道:「有老太君這句話,孫兒便放心了。」

  且說這日,李賢淑自在娘家養病,徐姥姥見她匆匆地回家來,又見病著,心中已經起了疑,捱過兩日後,便才問她。

  李賢淑本不願徐姥姥擔憂,但畢竟是自己的親娘,在府內不能說且罷了,此刻還要強忍著不成?當下,便把府中的各色、情形都說了一遍。

  徐姥姥本正也憂心這些,聞言,不免歎息,思忖了會子,便勸慰李賢淑,道:「可見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姑爺那樣的好人,家裡竟是這樣……我原本也知道,這些世家大族裡,人多眼雜的,必然有許多不好說的,素來也知道你在裡頭硬撐這不易,卻想不到竟是這樣兇險的呢。」

  李賢淑點頭道:「這四處傳謠言的必然沒有別人,仍是府裡有人要暗害我,先前那燕窩的事兒,我本也是疑心上頭,只不過那時候他還沒有回來,我只當不知道的……撐到他回來了,卻只覺得他待我一日比一日冷淡,本來我也想索性剛強到底去,也作出那種冷心辣手的模樣手段來,可是娘,倘若這男人變了心,我再強硬又能如何呢?」

  李賢淑說到這裡,不由地就想到了許源,想了片刻,便流淚說道:「那三奶奶是個厲害的,打才一進府,我便被她震住了,以後處處學她的行事為人,只盼有朝一日自個兒也能如她一般,有些能為,只要有她的一半兒就阿彌陀佛了,然而這幾年歷練下來,雖然行事之類的都學會了,她的那些狠辣手段,卻終究是難以上手,想到那動輒要人命的事兒,我自己的心裡就過不去,只怕縱然別人不知,冥冥中老天自有因果報應的。」

  徐姥姥點頭道:「這是正經的話,為人雖然需要為自個兒著想,但也要有些底限才好,大丫兒,你這話娘覺得很對,你沒有做錯。」

  李賢淑接著便說道:「上回因為一個丫頭的事兒,他跟我很生了一番氣,我也知道他是疼女兒心切,心裡也知道他或許是對的,但我到底是下不了手,從那之後,他就跟我有些生分了。」

  李賢淑說到這裡,想到昔日何等恩愛,如今卻有話不能說,夫妻兩個隔著一層似的,雖然表面上看來,應蘭風如今升了官,所到之處人人敬仰喜歡,而她在府內縱橫,也自有一番威嚴,出入都有諸多小廝丫鬟奉承,當初在家裡做閨女的時候,哪裡想到會有這樣的一日?縱然以後嫁給了應蘭風,卻只在泰州廝混,落魄的不像樣子,雖然暗地裡也夢過將來得個誥命夫人何等榮光,卻想不到,當真得了誥命夫人,這榮耀背後,更有一番心酸苦楚難說。

  此刻,竟有些懷念當初在泰州受貧寒的日子,雖然清貧困苦,但夫妻兩個何等的自在,也並沒有其他的人來相擾。

  徐姥姥想了一會子,便道:「你且先放寬心,我瞧姑爺不是那種等閒就跟你冷意生分的人,只怕這其中還有些什麼呢,你萬萬別因此跟他賭氣起來,只以後行事再多些留意罷了呢?」

  李賢淑道:「他雖然沒說,我卻也知道,他實則是想讓我再有能為一些……畢竟他在外頭,也夠受的,然而……我到底是不能。」

  說到這裡,眼前又出現許源的模樣,便道:「那三少奶奶,家裡還是官宦出身,又有兩個女兒,可是那三爺,鎮日裡三妻四妾也不知饜足,所以三奶奶便慌了,一心要生個兒子,不料竟是那樣的下場,不瞞娘說……我看著心裡也是寒了,家裡現如今已經有了個小妾,還有另外一個在旁邊等著擠我下去呢,倘若你姑爺真個兒跟我變了心,我也並沒有別的路,我也不會像是三奶奶一般……大不了,就……一拍兩散。」

  徐姥姥大驚,道:「這又是說什麼話?何至於就這樣了?」

  李賢淑冷笑了笑,道:「男人的心若是一變,再等那些狐媚子群起來踩我,我又沒有當官兒的娘家,府裡也沒有格外青眼待見的人,難道就在那裡等死不成?只是……不知道懷真跟佩兒……」說到兩個人,就又落下淚來,雖然此刻賭氣說割捨了夫妻情意,但最舍不下的,竟仍是懷真跟應佩,想到兩人,一陣心痛如絞。

  徐姥姥暗暗驚心,又想了一陣,才安撫說道:「娘看人是准的,我斷定姑爺不是那種愛三愛四的,如果他真是那種人,當初怎麼放著那許多官宦人家的小姐不去選,怎麼偏偏看中了你呢?」

  李賢淑也怔了怔,道:「我卻也不知道……我也曾問過他,他只是笑,也不同我說。」

  徐姥姥便篤定說道:「姑爺不是那些沒見識的混帳男人,若眼光高要其他好的,就也輪不到你了……何況他先頭那個去了的,不也是官宦人家的?必然只是看著你跟她們都不同,才要的你,如今難道就又貪圖她們去了?萬萬不能。」

  李賢淑覺著這話隱隱地有幾分道理,卻又不敢全信,只歎了一聲,忽然說道:「娘,先前我打聽過京城內的房價,如今在西城那一處買一座宅院,錢應該夠使的了,上回我家來時跟哥哥商議過,不知哥哥可曾提起?」

  徐姥姥笑道:「你哥哥倒是說過的,只不過娘如今年紀大了,倒是不想再搬到京城裡去,人生地不熟的,何況這裡距離京城也是不遠,又何必再另外浪費銀子呢。」

  李賢淑便笑道:「瞧您老人家說的,人家都說京城好,削尖了腦袋要進去見識呢,您老卻偏兩樣,又不是沒有錢。」

  徐姥姥便笑著摸摸手腕上的鐲子,不免又問起懷真來,李賢淑道:「她倒是本想來的,我怕跟著憂心,就叫留在家裡了。」

  且說李賢淑在娘家這幾日裡,李興每日都回來探望,一塊兒吃飯,又生怕她孤單,就叫他內人也過來陪著李賢淑。李興的二兒子李准,如今已經是八歲了,十分伶俐討人喜歡,時常也在李賢淑跟前逗趣解悶。

  如此到了第三日上,幾個姊妹也相繼回來探望李賢淑,這一天,巧玲也便來了,只因陸波如今也算認得幾個有頭臉的官場上的人,自也聽了許多應公府的「傳聞」,巧玲又是個嘴快的人,說話間不免就漏了出來。

  巧玲便對李賢淑道:「外頭都說姐姐不許姐夫納妾,什麼善妒之類的……說的很是不堪,叫我說,似是姐夫做那樣的大官兒,又是那種大家出身,三妻四妾本也是平常,姐姐倒是看開點才好,別鬧得太不像了。」

  李賢淑聽了這混帳話,並不理論。

  巧玲因為素來被李賢淑壓了一頭,此刻又見她似不肯聽自己的話,未免更高聲道:「姐姐倒也好生聽聽呢,別人雖然說你,未免也把我們的名聲也帶出來……竟還有些人連我也說上了,說我也善妒,家裡那兩個老貨每每因此呲我……這又是從哪裡說起?」

  李賢淑聽了這話,頓時忍不住,便豎起眼睛,罵道:「什麼說我說你?倘若有人這樣說我,你就該狠狠地罵回去,怎麼也反倒跟著別人來數落我?這可是當姊妹的?且你也知道,你姐夫當的是大官,他是大官,才顯得我的名聲不好,你家裡的又是什麼芝麻綠豆官兒,怎麼也好跟我相比?你竟有臉在這裡牽扯我!」

  李賢淑從不肯當面跟巧玲撕破臉,今日本是因心裡窩火,見姊妹們都到了,說點兒閒話開開心倒是好,不料巧玲偏火上澆油,當即才忍不住發作起來。

  不料巧玲聽了,紫漲了臉,便也跳起來,道:「你做的有不對的地方,我當姊妹的說一說,也是一片好意,何必反這樣嚼口?哼,姐夫如今的確是大官兒,故而我也是因此才勸你的,好好地挽住姐夫的心才是正經,倘若你不聽這金玉良言,趕明兒真個兒休妻了,且看你還能不能如今日這般說我?卻不知道要往哪裡哭去!」

  李賢淑更且火大,指著鼻子罵道:「可見你是巴不得我被休了,故而今日連這話也說出來了。只怕你不是憂心我是不是被休,只是擔心以後官場上沒了個依仗的人罷了!」

  巧玲聞言,也是火冒三丈,便道:「親戚裡有些關係,互相帶挈帶挈又如何?又沒有讓你們帶挈我們也當個什麼侍郎、尚書的!何況我上回求你,你可答應過?我還沒開口呢,便恨不得一腳踹了我遠遠的!」

  李賢淑道:「你是沒有開口,但是陸波呢?你當我不知道呢,他私底下求著你姐夫說的那些話,倘若不是因為這個,他怎麼竟調職到京內去了?天上掉下來的不成!你還好意思跟我在這裡叫嚷,我今日索性跟你說明白,我被休了也就罷了,橫豎以後你們再找別的大腿抱去,我若是不被休,你且等著,我叫你們家的哪裡來的,還自回哪裡去!」

  巧玲一時色變,待要在甩兩句狠話,又不敢,生怕李賢淑當了真,待要忍,又著實咽不下這口氣。

  美淑跟愛玲見已經吵鬧的如此絕情,紛紛來勸,又拉著巧玲,巧玲礙不下臉,仍嘀咕道:「你們都聽聽!這哪裡還有些姐妹的情分?」

  李賢淑瞥著她,冷笑道:「你數落我的時候不念姐妹情分,我說你幾句,你就說起姐妹情分來了?合著只有你打別人的份兒,別人碰你一根頭髮,就是撒潑了?」

  美淑拉扯著,巧玲便順勢退了出去,李賢淑兀自對外頭說道:「你給我聽好了,你倘若是個賢慧人,你趁早兒快給你家陸波找個三妻四妾去,也好顯出你賢慧的名頭來,只怕貪多嚼不爛,到時候哭的不知是誰!」

  如此狠罵了一陣兒,心裡反好過了些。愛玲便悄聲勸道:「三姐姐本是個沒見識的渾人,大姐做什麼跟她動真氣呢?氣壞了自己便又如何?」

  李賢淑咬牙道:「先前因我是家裡最大的,又怕在家吵嚷,不免讓娘難受,叫外人聽見了且又笑話咱們姐妹不睦,於是只處處忍讓,誰知竟是忍讓太過了,便縱的她不知高低,以為自己是天字頭一號的人物,人人都合該對她低聲下氣,真真兒是狂的不成個樣子!」

  說到這裡,又狠狠地啐了一口,道:「這且還是你大姐夫有這等官職,倘若沒有這等官職鎮著,她豈不是要把我踩到泥裡去了?如今我不跟她大鬧一場,她還當我忍著她是應當的呢!呸!」

  愛玲忙捧了茶水來給她消氣,李賢淑胸口起伏不定,仍回頭對著窗戶道:「人敬我一尺,我才敬人一丈,你若不把我放在眼裡,我當你是什麼東西!」

  如此著實大鬧一場,巧玲便呆不下去,即刻含怒帶恨地匆匆走了。

  不料李興聽了,便回來也念叨了幾聲,又安撫李賢淑道:「大妹妹不必動怒,且安心住在家裡養身子要緊……當哥哥的說句不中聽的話:倘若真的有個萬一,咱們家裡今兒的銀子也夠使喚,我養妹子一輩子也無妨!何況你還有兩個外甥呢!土娃如今又爭氣了,前幾日還托人帶了俸祿銀子回來呢,只要吃飽穿暖,又怕他個什麼!何況妹妹這樣好的人,難道聽拉拉蛄叫喚,還能不種莊稼了?」

  李賢淑方才氣得不成,聽了李興這一席話,便又紅了眼眶,破涕為笑,道:「哥哥!」

  此刻李准也跑過來,道:「姑姑不用怕,還有我跟哥哥在呢!」李賢淑樂得便把他一把抱在懷中,疼愛非常。

  又過了三日,李家門口忽然來了一隊人,實在是整齊威武非常,一時又引了許多人來看熱鬧。

  徐姥姥聽了丫鬟報,便出來看,誰知便見到應佩先下了馬兒,旁邊一人正也下馬,竟然是應蘭風。

  徐姥姥一驚,便忙迎上前去,應佩先上前,跪地行禮,徐姥姥趕忙一把拉起來,連叫「使不得」,又忙著看應蘭風。

  應蘭風也端正行禮,口稱:「岳母。」

  徐姥姥眼睛覷著應蘭風,便試探笑問:「姑爺……今兒怎麼有空來了?」

  此刻應佩早進屋去看李賢淑了,應蘭風笑道:「賢淑回來住了幾日,身子該無恙了罷?我今兒得空,便來接她回去呢。」

  徐姥姥聽了這話,喜得便眉開眼笑,一疊聲道:「好好好,我心裡正盼著姑爺來呢。」上前挽住手兒,便拉著往內,走了一步,忽地又問:「真哥兒如何沒來呢?」

  應蘭風道:「懷真本是要來的,只是前兒有些著了涼,我怕路上又顛簸,故而沒有叫她來。」

  徐姥姥忙問要不要緊,應蘭風一一作答,又安撫老人家。

  如此到了裡屋,李賢淑早聽說應蘭風來了,驚喜非常,本來跳下地便想迎出去,轉念一想,卻又回到炕上,只是朝內躺著裝病。

  應佩先跑了進來,喚道:「母親!」

  李賢淑聽是他的聲音,便才起身,道:「佩兒怎麼也來了?」

  應佩上前見禮,歡喜說道:「我來跟父親一塊兒接母親回家去。」

  李賢淑望著他,並不做聲,應佩悄聲道:「娘你放心罷了,這會子沒有人敢說閒話了……老太君親自發話,說娘是極好的,但凡有再傳那鬼話之人,一概打五十板子,趕出府去。」

  李賢淑十分詫異,問道:「這、這又是如何?」

  應佩聽到外頭應蘭風已經來了,便忙說:「我也不知究竟,是父親那日親自面見老太君,兩人不知說了什麼……後來就沒有人敢提什麼休妻的事兒了。」

  李賢淑正自震驚,徐姥姥拉著應蘭風進內來了,李賢淑見了,不免轉開頭去。

  徐姥姥把應蘭風拉到炕前,笑道:「我說姑爺是個好的罷了?如今這不是親自來接你了?」

  說著,將兩人的情形略一打量,便回過身來,拉住應佩的手道:「佩哥兒好歹來了,今兒中午姥姥給你做好吃的,你想吃什麼呢?」

  應佩知意,就隨著徐姥姥先出去了,屋內一時只剩下兩人。

  李賢淑心中仍是有些緊張,卻並不知該說什麼,只做不搭理狀。

  應蘭風看了一會兒,便到了炕邊坐下,道:「這許多日子了怎麼還不家去?可知道懷真都想你了?」

  李賢淑聽了,本想問懷真好不好,話到嘴邊,知道他是故意引自己說話,便又停口。

  應蘭風歎了口氣,道:「到底是在賭什麼氣呢?」

  李賢淑聽到這裡,才說道:「前兒不是說了……要休了我麼?你還來做什麼?好好地去跟那些人一塊兒過就是了。」說到最後,到底難舍夫妻間的種種深情厚意,便滾下淚來。

  應蘭風歎了口氣,便慢慢地拉住李賢淑的手,停了一停,才說道:「你心裡大約是有些怪我……事到如今,我也跟你說實話罷了。當初你不肯除掉秀兒的時候,我心裡也何嘗不是怪你的?我雖然也不是個狠心的人,但只要為了懷真,我什麼都能做得出,因此我對你難免失望。」

  李賢淑聽他自個兒說起此事,便垂了頭。

  應蘭風又道:「如今咱們在府內,不像是在泰州,這府內的情形太過複雜,你偏又在掌家,可知道明裡暗裡多少人盯著?我因忙於朝政之事,無法分神,何況內宅的事情,原本也不該我插手,因此我心裡暗暗地想要你能夠撐起來,別的尚且罷了,只是一定要保住懷真……跟你自個兒安然無恙。」

  李賢淑聽到這裡,便微微地轉頭看向應蘭風。應蘭風又歎一口氣,說道:「我本來想逼你厲害些,雖學不到許源十足,學個五六分也是使得的,只是這一向看來……你竟最多只能學個三分罷了,不然的話,這次蕊兒又怎會的鬧出如今這件事來?若真的有五六分,蕊兒也該給你治的服服帖帖。」

  李賢淑一愣,便低了頭,道:「你又是怪我麼?」

  應蘭風搖了搖頭,道:「我知道你做不成那些,雖然難免失望,但一面兒,卻仍是欣慰,你畢竟不是那種能狠心辣手的人,我雖然盼著你那樣,但倘若你真變成那樣,只怕我也不會如現在一般……相待了。」

  李賢淑猛地抬眼,看向應蘭風。應蘭風道:「罷了……說來說去,其實我只是想同你說,我做這所有,無非是想要你也盡你所能,護住懷真跟你自個兒,但是倘若你真的做不到……那麼你也不用自責,也不必懼怕,不管別人說什麼,橫豎還有我在呢。」

  李賢淑聽到這裡,只覺得一顆本有些發冷的心像是烤著暖暖的火,熨帖的難以言說,淚已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滾滾而下,差點大哭出聲。

  應蘭風起身,走到炕邊,便把她的頭抱在懷中,李賢淑哽咽了會兒,便問道:「我以為……你已經是嫌棄我了……」

  應蘭風笑著搖搖頭,撫過李賢淑的背,輕聲說道:「你比我小這許多歲,我本該多疼你些才是。先前跟我去泰州,無怨無悔,吃盡那許多苦,操持裡外,照料我跟懷真,哪裡不是都靠你?倘若換了第二個人,也難如此……後來回了京,我一去又是若干年,仍是多虧你在府內照應,苦苦撐了幾年,——古人雲‘貧賤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我讀聖賢書,連這個道理也不懂,豈不真成了那等衣冠禽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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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
發表於 2017-5-22 10:21:46 |只看該作者
第 146 章

  應蘭風跟李賢淑兩個終究說開,李賢淑便抱著他大哭一場,這連日來的委屈驚怕,種種懊恨盡都散了。

  中午徐姥姥留著吃飯,李家幾個長族,地方上許多耆老,士紳聽說了後,也都來相陪,應蘭風略應酬了會子,便要啟程回京了。

  這些人原本也有些聞風猜忌,如今見應蘭風親自回鄉來接李賢淑,應佩這般一個正經嫡公子又十分孝順,因此才都信了那些原本不過是混帳謠言罷了。

  一行人等送著出門,一直送出了巷子口,望著車駕遠去,才各自散了。

  應蘭風也不騎馬,就跟李賢淑兩人在車內坐著,又說話。因說起應蕊來,應蘭風便道:「那個孩子如今在家裡住不得了,須快些給她找個人家,把她嫁出去才好。」

  李賢淑點頭,忽然又問道:「老太君既然不追究,是不是蕊兒的事查出來了?到底是怎麼樣呢?」

  應蘭風想了一想,只怕李賢淑是個藏不住的性子,便道:「這件事就此過去,以後不至於再有人暗地作祟,然而仍要勞煩你在內宅多方留意,畢竟真兒也一日大似一日了。」

  李賢淑稱是,忽然又問:「那麼那位谷二姨呢?」

  應蘭風笑了一笑,道:「回頭你自己看便知道了。」

  李賢淑望了他一會兒,忽然說道:「近來我在家裡想了許久,我是不是太過不近人情了?原本你納個妾之類……也並不是十惡不赦,只是,因我看著三奶奶那個模樣,未免有些驚心,怕你真的貪圖了美妾等,以後這屋裡就沒我容身之地了。」

  應蘭風歎了口氣,道:「因我年輕不懂事時候,收了楊姨娘,生了蕊兒,卻一日也沒叫她們兩個好過,楊姨娘死的那樣,蕊兒又屢屢鬧出事來,這些竟都算是我的罪過了,前日我去看蕊兒,她說了好些埋怨我的話,倘若再納妾,生出兒女來,這還不知更生出何等事端來呢。只是你把我比三弟,卻是不妥,三弟的性子跟我原不一樣,何況,對別人而言,或者是‘多子多福’,但對我而言,兒女多了,只是債。你給我生了懷真,我一生都滿足了,更何況佩兒也出息……再添什麼其他的,不論好歹,我也承受不起了。」

  李賢淑聽了這番話,心裡才著實地踏實了。如此回到應公府,誰知才一下車,就見裡頭白影閃動。

  應佩先一驚,趕上前問,門口小廝便道:「三奶奶一個時辰前歿了。」

  應蘭風跟應佩還猶可,獨李賢淑聽了,心中痛楚難忍:當初進府之時,許源乃是她最敬重的一個人,如今這個人便在她跟前兒倒下去了,此刻的心情,竟難以形容。

  應蘭風道:「切勿忙著悲傷,如今府內並沒有其他人能理事,好歹先幫著把這一場大事料理了。」

  李賢淑回過神來,也知道只靠應竹韻一個怕不頂用,便才斂了悲容,先進門理事去了。

  因這一場,又來了許多弔祭之人,李賢淑因念許源昔日的情分,打起精神,使盡神通,竟把她的後事料理的十分妥當體面,應竹韻看在眼裡,暗懷感激。

  且說這日,淩景深因來見胭脂,兩人吃了幾杯,胭脂便道:「聽說太子那裡大發雷霆呢,王爺十分得意,本想召見你過去親自嘉獎,又怕露了行跡,反而不好,因此叫我帶話給你,你之力,王爺已經盡知,將來必有重重恩賞。」

  原來先前郭建儀遇刺那件事,太子在府中果然很是動怒,道:「前日不合曾說了一句狠話,這樣快郭建儀卻遇刺了……叫外人看來,竟像是我派人動的手!如今連父皇也都知道了,還傳我進宮著實申飭了一番,幸而有太師等在旁相勸,不然的話,幾乎是百口莫辯了……」

  眾幕僚聽了,都道:「行此事的人,居心叵測,只怕是故意如此,要陷太子于不義。」

  太子點點頭,又歎道:「此番多虧了景深,所賴他及時帶人趕到,才救了郭建儀,不然的話委實難以挽回,幸好如今眾人都知道景深是我的人,這才減輕了些許嫌疑。」當下,不免又嘉獎淩景深,又親自前往郭府探望郭建儀,以表清白。

  然而外頭畢竟已經傳了出去,且成帝也又因此對太子大為不滿,此後太子此後行事,未免越發謹慎,務求不再出類似錯漏。

  卻萬萬想不到,這派出刺客的不是別人,正是肅王,而計策,卻是淩景深所獻。

  胭脂說罷,淩景深微微一笑,道:「這嫁禍於人的計策雖然是好,目下也瞞住了太子,只怕假以時日,太子也明白過來。」

  胭脂臉色一變,問道:「莫非於你身上有些兇險?既然如此……為何當初你要如此獻計給王爺?」

  淩景深看向她,淡淡道:「那自然也是一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只是,太子底下畢竟有許多能人,已經有人疑心我了,不過太子目下不信罷了。」

  胭脂焦急起來,便道:「既然如此,何必再行冒險,不如我求一求王爺,你便仍回來罷了,橫豎如今太子名譽已大受挫折,也算是功成了。」

  淩景深搖了搖頭,道:「如今正好是緊要時候,退一步則功虧一簣,只能再拼力一試罷了。」

  胭脂看他半晌,幽幽歎道:「何苦來,功名榮華,難道還有命要緊不成?你……你縱然不為別的人著想,我近來卻也知道,你家裡的已經有了身孕,你難道也不為這個想的?」

  淩景深目光一變,看了胭脂半晌,便靜靜地又移開目光,胭脂忍不住在他手臂上輕輕地捶了兩下,道:「知道你狠心,誰想竟能是這樣的地步?」

  淩景深笑了笑,便道:「我該回去了。」

  胭脂見他起身,卻忙上前來,順勢又抱住雙腿,道:「才來了,為何又要走?多留一會兒又如何?」

  景深低頭看她,胭脂正仰頭也看過來,見他不動,手便沿著腿慢慢往上,那染著鮮紅蔻丹的十指,便探進袍擺深處去了。

  淩景深入夜方歸,淩夫人早已睡了,景深便只是回了房,明慧因有身孕,近來情緒頗有些不對,本也睡不著,等他回來,才埋怨道:「為何又是晚歸?」

  淩景深洗了手臉,上前道:「有些兒應酬罷了,怎麼不先睡?」

  明慧才欲說話,忽然眉頭一皺,便在他身上嗅了嗅,道:「哪裡來的什麼味兒!」

  淩景深一怔,明慧抓著他的衣袖,又聞了一聞,竟十分嘔心,便道:「你、你去的是什麼應酬,哪裡來的這狐媚子的氣息!」

  景深心中雖有事,面上卻不露,笑道:「哪裡有什麼味兒呢,休要多心。還是早些睡罷了。」

  明慧本就因有孕而心緒不寧,見了此事,越發生了疑心,又聞得他身上散著酒氣,便不肯輕饒,道:「你別瞞著我,到底在外頭做了什麼?是不是去親近什麼狐狸精了?」

  景深道:「什麼狐狸精,只是瞎說,夜深了,何必生事?快些一塊兒安歇罷了。」

  明慧將他推開,皺眉道:「你不要跟我花言巧語的,你當我不知呢,這種香粉,是近來新出的,又不便宜,你到底背著我做什麼去了?」

  景深倒是並沒察覺自己身上有什麼格外的香,心裡一動,便仍要搪塞,明慧已經氣得落淚,口中說道:「上回你說是跟人應酬才如此,這回又怎麼說?我整日都在家裡,竟是被蒙在鼓裡,你趁早兒快說明白!」

  因見景深蹙眉,明慧走到門口,就吩咐丫鬟道:「立刻去叫伺候大爺的小廝過來,我要審問!」

  景深見她不依不饒,鬧了出來,生怕再驚動淩夫人跟淩絕,便才將她攔住,說道:「你既要問,我說了就是,只是你也太愛動氣,也不為肚子裡的想一想?」

  明慧擦淚道:「倘若你心裡沒了我,我還要他做什麼?」

  景深喝道:「休要胡說!」當下,就把眾丫頭都喝退了。便擁著明慧到了里間,只道:「我同你說一句實話,你可不要更怒起來呢?」

  明慧道:「你且說。」

  景深想了想,便道:「你猜的倒是沒錯,的確是有這麼一個女子,然而我跟她並沒有什麼,只是借她之力應付上頭罷了。你也知道,我如今在太子手底當差,因升得快,不免被許多人嫉妒,這女子,她的確不是什麼正經人家的,乃是個娼伶,交際廣闊,我每每到她那裡,探聽些消息,也是為了自保之計,都是公務罷了。」

  明慧聽他一一說來,果然見自己猜中了,真有這般女子,頓時怒恨起伏,聽到最後,便道:「我不信這話!你敢只說是公務?你難道沒有跟她……」

  景深握住她的手道:「你也知道她是那樣的出身,每日不知迎送多少男人,我會瞧上這種女人?不過當她是過路的橋罷了,我心裡只有誰,你莫非不知道?你是大家小姐,何必自貶身價,吃她的醋?」

  明慧似信不信,仍看著景深,景深便歎道:「當初承蒙林大人不棄,終於把你許給我,然而我畢竟官職卑微,那裡配得上你?因此鎮日裡只想著快些升官兒才好,在林大人跟前也好看些,讓他知道,他並沒有錯把女兒許給我……雖我也知道有些不擇手段,但……實則是為了你我更好,你可明白我這心?」

  林明慧聽了這一番話,才有些動容了,只是想到是個娼伶,仍是道:「我雖明白,但你……也不能糊塗,可記得不許在外頭拈花惹草,那些髒的臭的,也不許碰!這次……且就算了,倘若還有下回,我必然不依,先告知了太太,再回家跟爹說,看你怎麼樣!」

  景深便笑道:「只看著你發怒,我便已經怕的狠了,哪裡還用請動太太跟林大人呢,除非你是想我死。」

  明慧見他說的可憐見兒的,又體恤他在外頭的確辛苦,便歎了聲,才抱住他道:「我既然跟了你,便是一輩子的事兒,你可別負了我,不然……」說著,便摸了摸景深的臉,含恨帶笑。

  如此過了年,開春之後,很快便到了六月,林明慧竟是生了一個兒子。

  滿百歲之時,京城各府都派人相賀,唐府跟應公府也自有人前往,連成帝也念在林沉舟勞苦功高,唯一的掌上明珠如今得子,便派了內侍前來嘉賞,又賜了許多物件。

  淩家素來冷清,此事卻委實熱鬧非凡,林沉舟也是歡喜非常,親自給外孫起了名字。

  這一日,懷真正在屋內做針線活,因聽聞了林明慧的事,心中更覺異樣,思來想去,只覺得癥結可能便在自己身上,不然的話,小唐何至於沒有娶明慧,又何至於如今遠在萬里之外,音信渺茫?一時心裡便不安起來。

  因想到小唐,未免恍惚起來,慢慢地便想起他素日相待時候的情形,舉止神情,不由自己也在面上帶了笑,正想的癡癡怔怔,忽然間冥冥中似有人叫道:「懷真。」

  懷真一愣,微微睜開眼睛,那聲音卻又靠近了耳畔,輕輕地喚道:「懷真。」

  懷真悚然而驚,猛地轉過頭去,然而身邊卻是空空如也,毫無人影,懷真瞪大雙眸,聽出那是小唐的聲音,又是如此清晰,如他人在身側,然而……

  忽然之間,心便狠狠地揪痛,似被人戳了一刀似的,仿佛能看見血流出來的汩汩之態,刺的滿眼生疼,懷真睜大雙眸,呆坐片刻,猛地便站起來,二話不說,往屋外跑去。

  外頭,吉祥正看著小丫頭子們喂雀兒,忽地見懷真驚慌失措地跑了出來,嚇了一跳,待要問她,她卻已一言不發地又出了門去,吉祥不明所以,忙也跟上。

  懷真一頭往前面趕來,到了應蘭風書房,隱隱聽到許多聲音在裡頭鼓噪,知道有人,她卻也不顧什麼,便一直跑了進去,叫道:「爹!」

  書房之中果真有許多人,除了府內清客之外,又有許多朝上同僚,及門生等人,其中淩絕也自在內,一看懷真神氣跟昔日大不相同,淩絕便站起身來,凝眸看她。

  滿座寂然,應蘭風先反應過來,便走上前去,道:「怎麼了?」因此地都是男人,不是說話的地方,便在懷真肩上輕輕一攬,同她走到書房外面。

  父女兩人到了外間,懷真雙眼含淚,便拉住應蘭風的手臂,道:「爹,唐叔叔那邊可有什麼消息?」

  應蘭風一愣,道:「近來並不曾聽聞呢?這又是怎麼了?」說著,便又給她拭淚。

  懷真咬了咬唇,想到方才那一聲悄然,竟像是從萬里之外,傳到她耳中的,更帶有一絲幽清之意,不是好的。

  她心中越發難過,便忍著哭道:「我不知道,我擔心唐叔叔出事……爹,你可否派人去打聽打聽?」說話間,淚已經泫然欲滴。

  應蘭風心中吃驚,便安撫道:「這自然使得,我立刻派人去就是了。」又說道:「唐侍郎為人機警過人,不至於有事,何必白操心起來?不許哭了。」

  懷真聽了,便掏出帕子,自己把淚擦乾。

  應蘭風見她如此張惶,竟不顧禮數闖到書房內,雖自詡她是小孩子心性,但畢竟也擔心唐毅,因此事不宜遲,回頭就叫了個小廝來,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番。

  應蘭風自去吩咐之時,書房內淩絕也走了出來,見懷真兀自站在原地拭淚,他便走上前道:「出什麼事兒了?」

  懷真看他一眼,不欲多說,便低頭往回而行,淩絕因見了她哭,知道必有要事,便跟著走上幾步,道:「我若能幫得上的,必然義不容辭。」

  懷真聽到這裡,才又略止步,抬頭看了他半晌,才道:「這件事你幫不上,多謝好意……請留步。」說完之後,便自離去了。

  稍後應蘭風回來,見淩絕呆呆站在廊下,知道他擔憂,不免說了。

  淩絕聽了,才也明白。便對應蘭風道:「唐大人去了這一年多,如何只在起初有些消息回來,難道……」

  應蘭風起初還不以為意,此刻越想,也越覺著心上沉重,只不敢隨口亂說,就道:「不至於,只是去和親,又能有什麼事呢?必然是因為路途遙遠,所以滯了消息。」

  且說應蘭風所派的那人,日夜兼程趕路,每到一處驛站都更換馬匹,如此快馬加鞭,絲毫不肯耽擱,等一去一回,帶消息回來的時候,已經是進了冬日了。

  那人回來,便道:「屬下叫人仔細搜尋,遍訪邊界各處,才零星得到消息,原來唐大人一行在將進沙羅國邊界之時,忽然遭遇不明伏擊,所屬部眾竟死傷大半!聽聞和親貴人已被沙羅國所救,餘者不知下落。」

  而計算和親隊伍被伏擊的時間,恰恰跟那日懷真闖入書房的時間相吻合。

  應蘭風心神俱震,想到小唐其人,倘若真的折在異國他鄉,那真無異于國士淪亡,明珠毀喪,一時間整個人跌坐在太師椅上,半晌無法做聲。

  應蘭風本想瞞著這消息,然而既然他派的人探聽到了,朝廷那邊自也有人查探,只怕消息很快便能傳了開來,遲早也是會給懷真知道的。

  痛定思痛,應蘭風便去見懷真,親同她說了此事,又道:「你且別急,這只是目下所知的情形,何況倘若正使身亡,又豈能毫無消息?皇上如今已經又派使節前往沙羅問責,必有下文。」

  這幾個月來,懷真每日吃齋誦經,抄了幾千張的經文,只祈禱好歹得一個太平消息,心中卻也隱隱地猜到,那日她無端聽到小唐喚自己的名字,只怕也不是無中生有,必然是個不妙的兆頭。

  此刻聽了應蘭風說起這話,懷真心中祈望盡數落空,面上反而淡淡地,只雙眸含淚,淚珠兒便無聲無息,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

  應蘭風知她從小跟唐毅的感情跟別人不同,唐毅更是三番兩次竟救了她性命的,懷真又是個七竅靈透的孩子,故而那日才有所感應,如今也知道她心中之難過非他人可比,便只抱著她,安慰了半天。

  果然不出三日,京內也知道這消息了,一時眾說紛紜。

  這一日,懷真便乘車到了唐府,入內相見唐夫人,正好敏麗也回了家裡,三個人相見了,便先是一番大哭。

  懷真便盡力安慰了幾句,把應蘭風說的那些話又說了一遍,只道:「唐叔叔必然無事,太太別只顧哭,倘若哭壞身子,改日唐叔叔回來,豈不是要傷心了?」

  唐夫人忍著淚,死死握著她的手道:「我一生倒也罷了,只這一個兒子,若他也去了,叫我如何能活下去。」

  敏麗也哭了會兒,又道:「當初,本來不該哥哥去的,我也著實問過父王,都說不用哥哥親自去,只是不知道為何,哥哥竟偏要去……那幾日,我看他的神情也大不好,竟似是個神不守舍的模樣,難道這便是預兆麼……」

  娘兒兩個說到這裡,更是悲傷難以自禁。懷真聽了敏麗的話,心裡亂跳,隱隱地有些猜到小唐因何一力要出使,卻又不敢認真去想。又見唐夫人跟敏麗雙雙哭的淚人似的,只好按捺所有,竭力安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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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
發表於 2017-5-22 10:22:00 |只看該作者
第 147 章

  且說那日,小唐請了郭建儀前來,把懷真帶回之後,仍隨著隊伍往前而行。

  此一時的心情,卻跟先前出城之後有天壤之別。

  回想方才那匆匆一吻,齒頰兀自留香,淡淡清甜之意縈繞肺腑,卻因為那一刻的分別,舌尖更有一絲微微的苦澀,於甜意之中悄然糾纏,難解難分。

  想上次和親,起初雖然有些小覷清弦公主,但從她現身誘敵之時,便明白她絕非等閒女子,也跟他先前所見過的閨閣小姐們都不同,自有一種叫人敬慕之意。小唐心中自覺著這般女子和親異邦,前途未蔔,就如明珠投暗,叫人未免心中歎息。

  然而雖有一念如此,他的心意卻始終堅定如初:既是為與睦鄰友好,讓兩國不生戰事,清弦公主此行,卻是理所當然、義不容辭的。

  然而這一次,當沙羅使者提及要懷真之時,小唐心中,卻毫無先前那般平淡堅定心情,朝堂上郭建儀所說的那一番話,竟也似他的心聲。

  雖然他身為禮部侍郎,這許多年來也迎來送往招呼了許多臨近諸國的使者,明白兩國之間,能避免直接交戰,則一定不可輕易動武,不然的話,生靈塗炭不說,出兵自然要軍費,軍費開支需要國庫,而國庫從何而來,自然是百姓身上所出。

  加上本國今年並不甚太平,因此成帝的顧慮,小唐也自明白。

  但是懷真卻不行。

  ——這念頭竟像是一枚楔子一般牢牢地釘在心裡深處。

  只是他拼力護著的人,終究要推到別的男子懷中,這半生素來不懂情為何物,乍然遇見,便懵頭昏腦,失去著落似的,因此竟主動要求擔任去沙羅國的和親正使,只想著索性遠離京城,或許過了兩三年,滿心只在國事之上,那心裡所念自然便淡了。

  卻想不到,陰差陽錯裡,他竟弄錯了懷真的心意,她居然是寧肯去和親,也不願嫁給淩絕。

  明白懷真心思之後,雖然也有那麼一剎那,小唐心中有個狂妄的想法:索性這一路便帶著她去,總比從此迢迢分離的好,只要有她在身邊兒,不管天涯海角,他都能去的。

  然而畢竟是不成的:只因他心裡也明知,這一次出使,並非是簡單的和親,倘若真的動起刀兵來,又如何護住她?如何讓她遠離那些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的可怖情形?

  只是看著郭建儀將她帶走,那一刻,竟有種像是再也無法相見的預感,讓他略覺不安。

  而他的預感果然便如噩夢一般實現了,在還未進入沙羅邊界之時,忽然冒出一支伏兵來,猝不及防掩殺過來。

  雖說和親隊伍之中足有八成以上是訓練有素的士兵,然而一來長途跋涉,體力不足,二來對方占了地形之利,前來偷襲的人數又是數倍之眾,經過一番苦戰,終究敵眾我寡,折損人數在一半以上。

  這些前來偷襲之人將殘餘舜人捆綁起來,便押往沙羅。

  後來小唐才知道,原來半個月前,沙羅王位紛爭不斷,終究是東沙羅的王叔造反,把才登基不久的新王又砍了,又生怕舜朝來人對他不利,故而才特意安排了伏兵。

  只因兩國路途遙遠,消息滯後,此事又且是才發生的,因此沙羅國的線人竟來不及將這消息傳出。

  小唐醒來的時候,人在沙羅的皇宮之中,身邊之人正是清弦公主,數年不見,容顏卻一如昨日,只雙眸越多幾分精明幹練。

  見他醒來,清弦公主便笑道:「終於醒來了,不然的話我可真不知要如何是好了。」

  小唐欲起身,胸口卻一陣劇痛傳來,清弦公主忙輕輕按住他的肩膀,道:「你不必動,你的傷在胸前,差一點兒便中了心臟要害,需要好生靜養才成。」

  小唐環目四顧,道:「其他人呢?我……昏迷了多久?」

  清弦公主歎息道:「還活著的眾人,都關押在牢房裡,因我求情,又同那王說了些利害關係,才把你留在這裡,你已經昏迷三天了,神醫說只要及早醒來,就不會有性命之憂了。」

  小唐略一思忖,便問道:「揚烈將軍還活著麼?」他只記得最後一幕的情形,是他揮刀斬斷了一支射向李霍的箭,不料下一刻,胸前便倏地一涼,如被冰錐刺中。

  清弦公主道:「還活著,孟將軍每日都在地牢裡大罵,我悄悄地派人去跟他說讓他安靜些,免得受皮肉之苦,奈何他性烈如火……倒是更吃了不少拷打。」

  小唐雙眉皺起,把那股怒意壓下,便問清弦公主沙羅國如今的情形。

  清弦公主一一說明,見左右無人,便又道:「新王名喚大日王,為人喜猜忌,性情殘暴,只是他畢竟有些忌憚我朝,才未曾傷我的性命……」說到這裡,又小聲道:「但據我觀之,此人對我朝大有覬覦之心,近來守衛看的十分嚴密,我已經暗中聯絡你先前布下的細作們,等一個合適的時機,便救你出去……」

  小唐道:「揚烈將軍等人又如何?」

  清弦公主道:「若還要救他們,則難度更上一層了。」

  小唐只是看著公主,清弦公主明白他的意思,便將手覆在他的手上,輕輕一握,道:「你放心,我必將盡我所能。」

  小唐眼中透出感激之色,忽地又問道:「和親的貴人何在?」

  清弦公主聽他問起這個,才道:「你是說應公府的那個丫頭?她……當真是公府內的小姐?」

  小唐見她如此問,只道:「如何?」

  清弦公主凝視他的雙眸,說道:「應公府內那幾個小姐,我雖然不曾見過,但是這一位……雖然行為舉止處處妥當,很有大家風範,然而……到底欠缺一些大家閨秀的氣質,倒是叫我說不上來,只是你且放心,大日王十分寵愛她,也多虧她,才保住了孟將軍等人的性命。」

  小唐點了點頭,忽地對清弦公主使了個眼色。

  清弦公主知情,便微微俯身,小唐在她耳畔低低說了幾句話,清弦公主聽著,面上略露出詫異之色,半晌才起身,望著他微微笑道:「原來如此,我當為何總覺得差一些……不過此女倒是極難得的了。」

  清弦公主說罷,又道:「你原本帶著一個香包兒,被血染了,我本要給你取下,然而你雖是昏迷之中,卻仍是抓著不放,竟像是怕人給你偷走似的,我心知是要緊之物,便仍放在你懷中,你且留心。」

  小唐聽了,忙伸手抓過去,握著那枚柔軟的香囊,竟像是握住了一顆心一般,便徐徐松了口氣。

  清弦公主見狀,一笑道:「難得。你也有這般情形的時候。」卻也並不曾多說什麼。

  如此,小唐便又調養了五日,期間大日王也來看過一次,因見小唐品貌似天人一般,又是上國重臣,便故意流露幾分兇悍之色,意圖鎮唬,更想要看小唐是如何反應。

  不料小唐始終面色淡然如常,不管大日王再怎麼疾言厲色,做盡姿態,只是清風拂面罷了。

  大日王見狀,才哈哈大笑,便同小唐說起邊界之事,只說乃是一場誤會罷了,並沒有想到是上國使節來此,又叫小唐再行調養,養好身子之後再商議其他諸事。

  小唐便道:「隨我一同前來的眾人,還請大日王多多照料,我必十分感激。」

  大日王一怔,原來小唐口中所說的竟是沙羅語,一邊說,一邊又雙手合什,端正行了個沙羅禮。大日王見狀大喜,笑道:「上國使臣,果然是不同凡響。」

  但是嘴裡如此說,大日王卻也不是個蠢笨之人,極擅玩弄心機的,並不曾就立刻放了獄中眾人,只是叫眾獄卒不再嚴刑拷打罷了。

  如此又過了幾日,小唐的傷癒合的差不多了,大日王便帶了群臣前來,同小唐商議要重新劃分邊界之事。

  沙羅國的邊界同時跟中國,尼博爾和天竺接壤,靠近中國的一邊,也挨著尼博爾,大日王一揮手,便將聖雪山在內、包括中國西南三個州都劃在沙羅境內。

  大日王表明所欲之後,便看向小唐,目光陰沉,虎視眈眈。

  小唐見狀,低頭看了會兒那張版圖,便拿了墨筆,重畫了一道,卻是把東西沙羅之中的西沙羅劃到了舜朝境內。

  大日王見狀,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暴喝數聲,顯然是十分惱怒。

  小唐淡淡道:「大王此刻的心情,便是本使方才的心情。我中國有一句古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王若想同本使商議正事,自然使得,但倘若存覬覦之心,行不軌之實,本使便不奉陪了。」

  大日王聽了譯者所說,又怒駡了幾句。

  譯者還待說給小唐知道,小唐卻已經聽明白了,道:「若要打要殺,悉聽尊便,只不過本使還有一句話要同大王說知,所謂‘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不知大王是否明白其意?我天皇帝宅心仁厚,不願兩國開戰,禍及百姓,才用帝女和親,以求兩國之好,但倘若大王不領我天皇帝之心意,那麼這便是我朝的回答:犯我天朝者,雖遠必誅!」說著,便冷冷地看向大日王。

  大日王聽譯者說的明白,暴跳之下,厲喝了幾句,便叫人把小唐立刻關入大牢。

  那些沙羅士兵把小唐推推搡搡,押入大牢,小唐並無懼意,只默默留心細看孟飛熊等人被關押何處,卻見裡頭燈火昏暗,難以分辨,只隱隱聽聞耳畔許多苦吟之聲。

  正暗中驚心,卻聽有人罵道:「直娘賊,有本事正大光明跟老子幹起來,如此偷偷摸摸地,果然是蠻夷下等小民!」

  小唐聽了這聲音,心中一喜,便喚道:「孟兄!」

  那邊孟飛熊聽到小唐的聲音,微微一怔,繼而叫道:「小唐!」一時之間,手銬腳鐐的聲音不絕於耳,卻是跟孟飛熊同囚牢的舜朝士兵們也忙都起身,盡數看了過來。

  小唐三兩步上前,隔著囚欄望見裡頭眾人,又見李霍也在其中,一刻心安。

  只是來不及說話,便被獄卒拉扯開去,關在旁邊的牢房之中。

  幸虧這幾處監牢相隔不遠,彼此說話之聲相聞,小唐便問孟飛熊如今還有多少人存活,卻被告知最多只有百人。

  孟飛熊又問起小唐的傷,小唐聽聞死傷如此多舜的士兵,一時心又疼起來,便勉強答無事。

  次日,忽然有沙羅獄卒來到,要提一個舜兵前去,孟飛熊複大罵不絕口,剩餘舜兵也都鼓噪大怒。

  小唐忙喝住沙羅獄卒,便問究竟,孟飛熊道:「這幫天殺的賊蠻夷,會放養成的毒蛇咬人。」

  原來這幾天,這些沙羅人便提舜兵出去,被毒蛇咬了的舜兵重扔回來,往往會死得極為淒慘。

  小唐聽了,便用沙羅語對那些獄卒說道:「且去通報,我要見大日王!」

  沙羅獄卒知道他是舜的使臣,倒也不敢輕慢,忙去報了,頃刻回來,便把小唐跟一個舜兵都拉了出來。

  孟飛熊十分擔憂,連喚數聲,小唐只說無礙,便自去了。

  那些沙羅士兵把小唐跟舜兵拉到大牢外的刑場之上,小唐抬頭,就見大日王坐在高處,周圍有許多沙羅的貴族跟大臣們環繞,等看熱鬧似的。

  大日王俯視著他,用沙羅語笑道:「舜朝使者,莫非是想向本王求饒麼?現在跪地答應本王的條件還來得及。」

  小唐放眼四看,卻見周圍士兵林立,而在他跟舜兵的面前放著一個極大的籠子,透過柵欄可以看到裡頭活物竄動。

  小唐雙眼眯起,看一眼那舜兵,道:「不必懼怕。」

  那舜兵因見過夥伴的死狀,正有些驚心,不知如何是好,聽了小唐的話,才道:「唐、唐大人……」強忍著心中懼怕之意,便站在他身側。

  小唐朝上冷哼道:「天朝使臣,只跪我朝皇帝。有什麼伎倆,只管使出來罷了。」

  大日王見他站在原地,氣定神閑,風姿非凡,雖是一人,卻隱隱透出一種叫千萬人膜拜的氣勢似的,周遭沙羅的貴族跟大臣們見狀,便都竊竊私語起來。

  大日王察覺,一時心中莫名地竟生出幾分懼意,由此又生殺心,便眯起眼睛道:「很好,我今日便看看,上朝的使者竟是何等能為。」當下一抬手。

  士兵們見狀,便上前拉起箱籠的閘門,頓時之間,就見一道黑影閃電般彈了出來,旋即于地上蜿蜒向前襲來,來勢兇猛。

  小唐身邊那士兵見狀,嚇得色變,便倒退了兩步,小唐一動不動,見那惡物高擎尖尖頭顱,搖頭擺尾,狺狺吐舌而來,依稀可見兩顆毒牙寒光閃閃。

  此刻已經有許多驚呼之聲傳來,小唐巋然不動,見那毒物將到跟前之時,便一擰眉,右手一握。

  原來小唐方才盯著之時,已經看清那物的三寸所在,因此只是靜觀其變,此刻他手中雖無武器,但是手上功夫卻也非同一般,雖不能裂石穿金,卻若運上十成內力,若要拿捏此物,應該不在話下。

  小唐又見這物身軀足有少年人的大腿粗細,生怕它皮厚難辦,因此暗中便也提足一口氣,想要一擊致命。

  誰知兩方面旋風似的對上,小唐才欲動手,那毒物撲到他跟前一步之遙處,竟生生地剎住去勢。

  小唐一愣,雖不知如何,但心想機不可失,手掌一抬便要揮出的功夫,那毒物忽地擎頭盯著他,長尾一擺,竟在原地盤做一團,原本吐露的毒牙跟信子更是收了起來,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動也不動,竟放棄進攻之態,全無惡意似的!

  小唐心頭一動,生生地剎住手勢,便看著這毒物,此刻,高坐在上的大日王跟一干寵臣們都也紛紛起立,看著這一幕情形,竟都是呆住了。

  不知是誰念了句什麼,兩邊的士兵們竟隱隱地騷動起來。

  小唐不明所以,卻不敢放鬆,盯著這毒物,便上前一步,不料它竟看小唐如此,便悄悄地往後挪了挪,如避讓一般。

  小唐擰眉看著,手中暗暗提氣,只等一有不妥,立刻殺死,不料他又上前兩步,這毒物便退了兩回,到最後,竟緩緩地放平了高擎的頭,作出一個俯首聽命的模樣來。

  原來這毒蛇乃是大日王平素所豢養的,極兇殘的習性,只要看見活物,便立刻飛竄捕殺,從來所向披靡,連最兇猛的老虎獅子,也不是它的對手,今日在天、朝來使之前竟作出如此的臣服舉止,卻正是叫人滿心驚嘖,難以相信!

  王座之處,驀地有人用沙羅語高叫了一聲,雙手合什,低頭膜拜。

  猛聽「鐺」的一聲,竟是牆邊兒的士兵們握不住手中兵器,武器落地發出聲響。

  大日王目露凶光,看著小唐,嘴角抽搐,臉色十分難看,末了聲嘶力竭地吼道:「把他關進大牢!」又叫把那膜拜之人拉出去斬!

  且說在牢房之中,孟飛熊正痛心疾首,竟見小唐跟那舜兵安然無恙返回,都覺驚喜非常,那舜兵便把方才所見都說了一遍,孟飛熊等人聞所未聞,李霍睜大眼睛,再看小唐之時,那眼神便亮閃閃地,更多了幾分不同。

  如此到了深夜,忽然之間外頭傳來細微的異動聲響,孟飛熊是久經沙場之人,立刻警醒,卻聽有人用中國話低低道:「不要做聲,我們奉清弦公主命令,來救眾人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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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8 章

  黑暗中一陣鑰匙的輕響,牢房的門被推開,來人閃身而入,又將眾人的手銬腳鐐一一打開。

  隔壁囚牢亦被開啟,那人進內之後,即刻跪地向小唐行禮,低聲道:「拜見唐大人,不知大人還記不記得小人?自打上回大人出使,就安排我在沙摩城臥底,不想今日能再為大人效力!」

  小唐將他拉起,借著幽淡的燈光一看,道:「如何不記得?你喚程昆,本是禮部侍從。」

  程昆見他竟果然記得自己,雙眼含淚,心緒湧動,忙速速出了牢房,同夥伴一塊兒引著眾人往暗獄之外摸去。

  將出大牢之時,忽有一名獄卒巡邏經過,冷不防兩下撞見,即刻叫喊起來,領頭之人雖立刻撲了上去,將他殺死,卻仍是走漏消息,驚動了其他人。

  程昆見勢不妙,把腰刀拔了出來,回頭對小唐道:「公主派了人在外頭接應,大人沿路往外即可,只祈望大人等順利回了中國,再圖後話。」

  目光相對,小唐上前將他一抱放開。程昆旋即一馬當先,砍了兩個來阻攔的沙羅獄卒。

  小唐身邊兒孟飛熊早按捺不住,把死去獄卒的兵器拿在手中,大吼一聲,帶領舜兵們往外殺出!

  程昆慢慢落在後面,見追兵將到,便將身堵在路口上,拼命掩殺,小唐率眾出了牢房,回頭一看,卻依稀看到一道影子,於燈火之中逐漸倒地!

  小唐目光閃動,仍握拳複往外去,果然見到牢房門口有清弦公主安排的眾人接應,見許多人跑了出來,就將十幾匹馬趕出來。

  大傢伙兒兩人一騎,兀自不夠,孟飛熊殺的性起,回頭道:「小唐你速去!我斷後!」

  有十幾個孟飛熊一手帶出來的軍官也都圍在他的身邊,不肯離開。

  小唐深吸一口氣道:「其他人上馬,走!」

  此刻又來了許多沙羅兵,眾舜兵或砍或殺,又搶了許多匹馬,便往大道而行。

  孟飛熊帶著十幾個親兵,砍翻了幾十人,尾隨在後,才到十字街口,就見從側邊路上來了一大隊的沙羅兵。

  孟飛熊見沙羅兵如群蟻湧來,便不再忙著趕上小唐,反而大笑數聲,橫刀立馬地站住了腳,他的部屬見狀,便明白其意,當下便也慨然而立。

  小唐飛馬而行,聽到身後喊殺聲震天一般,並不見孟飛熊趕上,他勒馬回頭,已經看不清身後是何情形了,只見火光亂搖,分不清敵我雙方。

  小唐眼中似有熱淚湧上,卻又極快墜落,又行片刻,卻見孟飛熊的一名副將飛馬而來,懷中抱著一人,渾身浴血,不知生死。

  那副將道:「孟將軍有命,他已誓死殉國,讓唐大人帶兄弟們速速離去,再報此仇!」

  小唐仰頭看向遠處,依稀還能聽見孟飛熊大吼之聲,周圍的舜兵怒髮衝冠,紛紛已經按捺不住,便道:「大人,我們回去,跟這幫蠻夷拼了!死又何妨!」一時之間,同仇敵愾,鼓噪起來。

  小唐幾乎不能呼吸,只覺血氣湧動,仿佛能令毛髮盡豎。死死地扣住十指,過了片刻,才又冷冷靜靜地喝道:「都住口,跟我出城!這是命令!」

  小唐說話間,打馬轉身,仍是往城門處而去。

  眾人面面相覷,卻不敢違背正使之命,雖然激憤難當,卻仍是含恨帶怒,紛紛趕上。

  城門處的守兵一看來了這許多人,便叫攔住,那領路的內應便上前,將手中一面權杖拿出,道:「我奉大日王命令,送這些舜人出城。」

  那守門的沙羅將官見他手中竟拿著大日王的通行令,便叫開啟城門,誰知此刻,身後又有追兵來到,那將官見狀,心中起疑,才要喝令住手。

  誰知小唐見勢不妙,早飛身下馬,一把捏住這將官的喉頭,用沙羅語道:「不許出聲。」

  那人只覺得他的手如鐵鉗一般,只怕略一用力,自己的喉嚨便只如齏粉,哪裡還能說出一個字,城門微微打開,小唐喝道:「機不可失,大家快走!」

  頃刻間,幾十匹馬一湧而出,鐵蹄如驚雷一般,剎那卷出城去。

  小唐見最後一人出城,手上用力,只聽細微的哢嚓一聲,這沙羅將官立死當場。

  此刻追兵已至,忙叫關城門,間不容髮之時,小唐翻身上馬,打馬飛身而出!堪堪地從將要關閉的城門中躍出。

  這些沙羅人見人已經出城,大怒不已,卻並沒有法子,只能回奏大日王。

  且說大日王聽了消息,十分惱怒,又聽說擒住了兩人,便來到殿前。

  卻見殿前地上,捆綁著兩人,其中一人渾身血染,顯然身負重傷,只一張臉仍是英武勇猛,絲毫不改,卻是孟飛熊將軍,旁邊一人,正是他的一員副手。

  大日王上前,見孟飛熊奄奄一息,便獰笑兩聲,道:「舜國人,是誰放你們出來的?唐毅他們又逃到哪裡去了?說出來,便饒你們性命。」

  孟飛熊因傷勢過重,一時有些提不起氣來,竟無法回答。

  此刻大日王手一揮,便有人將兩名女子拉了出來,狠狠地擲在地上,卻正是清弦公主跟此次和親的貴人。

  大日王喝道:「是不是這兩個賤人偷了我的通行令,串通舜人放了你們的?」

  孟飛熊的副將看了一眼,聞言便冷笑道:「你這蠻夷王,果然是毫無見識,她們不過是柔弱婦人,就算有心想放我們,又哪裡來的這種膽識本事?只因前日唐大人降服了你們的沙羅神蛇,所以你手下那些獄卒跟士兵們,生怕關押我們得罪神祗,故而才串通起來把我們放了,你若是個精明懂事的王,便趁早放了我們,更趕緊休書向天朝皇帝請罪求饒!才能免除你們沙羅國一場大災,如今你不思悔過,且還如此對待我國帝女,不知是何道理!」

  譯者便忙向大日王說了,大日王聽了,半信半疑,原來因那神蛇向小唐低頭之事,也自是大日王一件心病,聽著副將如此說,雖不能全信,卻也是動了意了。

  清弦公主趁機道:「求大王明察,我們委實是冤枉的,我跟妹妹嫁來沙羅,此生便是大王的人了,又怎會再生二心?」

  大日王聽她說的婉轉,回頭看了一眼,怒氣稍平,便不再為難她們,自又走到孟飛熊跟前,道:「你快些說,那些人逃到哪裡去了?」

  此刻孟飛雄已經清醒過來,聞言笑道:「爾等蠻夷,不知好歹,我朝使者這一去,自然是回我國了,你們尚坐井觀天,不知招惹雷霆天威、咳,竟是何下場……」

  大日王從譯者口中聽的明白,不由怒笑道:「我正想跟大舜打一仗,看看究竟誰在是真正的霸主,只是你卻已經沒有機會再看到了,本王要即刻殺了你!」

  孟飛熊大笑幾聲,吐了兩口血,卻仍是不改悍勇,冷道:「老子難道會怕你這蠻夷小丑?只是我死之後,請你務必斬下我的首級,就高懸在沙摩城的城門之上,他日,我必將見中國軍隊,踏平你這蠻夷之地!哈……哈哈!」大笑不已、

  大日王聞言,氣道:「本王就成全你。」說罷,將腰刀抽出,揮刀用力砍去,剎那間,只見血光沖天而起!那豪邁笑聲,卻仍依稀回蕩於眾人耳畔。

  那副將見狀,厲聲喚道:「將軍!」卻畢竟已經無回天之力,只能死咬鋼牙,含兩行血淚,亦只求速死!

  清弦公主眼睜睜看這一幕,便忙把身邊的女子擁入懷中,這數年來她在沙羅,因連逢兩次政變,自然也見過不少血腥場面,早已經不是昔日在大舜皇宮之中的金枝玉葉了,心性也練得越發剛強,卻知道身邊這人是不慣如此的,當下便將她緊緊摟住。

  此後,大日王果然便將孟將軍的首級高懸于沙摩的城門上,只是意圖羞辱罷了。

  而孟飛熊的那員副將,卻因清弦公主進言,說是俘虜不可盡殺,總要留一個人以防他日不測,大日王聽了,倒也覺得有幾分道理,便命關入黑牢。

  且說小唐等人出了沙摩城,因擔心有追兵趕來,便一直馬不停蹄而行,只是跑了半天,馬兒逐漸也都累的脫力。

  到天明的時候,並不見有追兵前來,留後探聽的斥候卻追上來,回報孟將軍戰死,首級被懸城門之事。

  眾舜兵聽了,個個激憤難當,有人便落下淚來。

  小唐並不言語,自翻身下馬往旁邊走了出去,卻見此刻人已經在一處斷崖之前,腳下是萬丈深淵,舉目往前看去,依稀能看到聖雪山,在黎明的光芒之中,浮光影動,宛若染了一層微紅的光輝,姿態柔和如處子。

  身後,有一名副官喝令大家住口,自己走到小唐跟前,問道:「大人,是不是要即刻趕回中國,再請皇帝陛下發病討伐沙羅?」

  小唐聽了,目光從聖雪山往下,掠過旁邊兩側山翼,目光之中若有所思。

  副將不知他究竟何意,便又道:「大人,事不宜遲……」

  此刻小唐才點點頭,道:「不錯,事不宜遲,一千人只剩下了我們這幾十個,如今揚烈將軍也以身殉國,好一個‘事不宜遲’。」

  副將仍是不明所以,便只看小唐。

  卻聽小唐喃喃道:「從此地回國,路途遙遠,再請示皇上,商議朝臣,是否能派兵還是未知,就算派兵,計算各種事宜行程,也總要兩年之後,才得發兵攻打沙羅。」

  此刻那些殘餘舜兵便也聚攏過來,都默默靜聽兩人說話。

  副將急道:「大人如此說……難道就忘了這血仇不成?」

  小唐雙眸微微眯起,道:「不,絕不能忘,一千多同胞手足的性命,沙摩城頭還有揚烈將軍的首級等候,我唐毅——在此對聖雪山發誓,不滅沙羅,誓不回國!」

  就在這瞬間,遠處被晨光籠罩的聖雪山上,朱紅色越發濃烈,日頭的影子閃閃爍爍,雪山反光,竟如一座燦燦金山,霞光萬道,此情此境,就如一道神的喻示。

  副將只覺一陣血熱,卻又不免驚道:「大人這是何意?若不回國,又哪裡來的兵力?我們如今只有百人不到……」

  卻更有人道:「就算只剩下一個人,也要跟沙羅國死戰到底!」

  又有人道:「不滅沙羅,誓不回國!」漸漸地,從一個人的聲音,轉作幾十人,又因在群山之前,那聲音便環環放大,竟如群山萬壑都在呼應一般!

  小唐凝視著遠處沐浴在金色光輝中的聖雪山,眼中凝著決然殺氣,嘴角卻微微一挑,道:「不錯,就算只剩一個人在,也要滅盡沙羅。」

  小唐說完之後,便驀地回身,翻身上馬,卻調轉馬頭,往另一個方向而行。

  眾屬下見狀,紛紛跟上,那副將雖不敢質疑小唐為人,卻出於謹慎,便道:「大人,這不是回國的方向……」

  小唐一言不發,只是打馬前行,因為一夜鏖戰,他的頭髮也微微有些散亂,衣袍染血,昔日那個波瀾不驚的貴公子,此刻平添幾分落拓毅然之態,不再似無瑕美玉,雲端清雪,而是一柄復仇染血的出鞘寶劍,鋒芒直透。

  身子伏底,袍袖在勁風之中烈烈揚起,小唐雙眸緊盯前方,如同盤旋高空的鷹隼盯准了獵物,幾番盤算,必自九霄上上挾雷霆之勢,一擊而中。

  身後,漸漸地,幾十匹駿馬紛紛趕上,均都圍繞在小唐身旁,連那副將也感受到小唐身上散發出的那股所向披靡的氣勢,心中一凜,便閉了嘴,只是緊緊地打馬隨行。

  這一行人,誰也不曾出聲,只有馬蹄聲如奔雷,眾人的衣袂于晨風中烈烈,雙眸之中卻是一模一樣的殺氣跟怒意交織,人如劍,馬如龍,一道道似閃電一般,自微透的晨曦中直穿過去。

  馬蹄踏碎青草地,泥土四濺,這一行,終究將成就一場絕世傳奇。

  在此後的《舜史記》中,曾有一段關於此事的記錄:

  天和四年,因清弦公主、懷秀公主暗中行事,毅公與揚烈將軍等脫出沙羅黑獄,此後,楊烈將軍斷後,以身殉國,臨死曾言:懸吾頭顱於城門之上,必有一日,將親見中國踏平沙羅。

  是年,毅公自斷後路,誓報此仇。竟率六十九人殘部,北越聖雪山,入尼博爾。

  史官更是不由在旁批曰:國士無雙,崛起危難之中;窮途末路,方見英雄本色。

  又是一年春盡,自小唐出使至今,算來已經悠悠兩年時光。

  時至六月,遠在萬里之外的大舜京內,正是荷花香滿湖,綠扇映清波的節下,唐府之中,唐夫人卻已病了足有一個月了。

  只因小唐始終杳無音訊,唐夫人念子心切,積郁成疾。原本敏麗在家裡伺候著,只是因為世子的身子也並不好,因此竟然是兩面為難,終究無法兩全的。

  幸好還有個懷真,因知道敏麗身上的苦楚,懷真便同她說道:「姐姐不必來回跑,這樣勞心勞神的,萬一自個兒也病了,又如何使得?我素來當姐姐是我的親姐姐,太太也素來待我如親女兒一般,這會子且讓我來伺候太太,盡一盡心倒是好的。」

  這段時日,敏麗心中自也不好受,小唐下落不明,世子身子開春以來又見不好,加上母親也病了,真真兒是一腔的擔驚受怕,無處可訴,今聽懷真如此知情識意,心中大為感動,便抱住又哭了起來。

  懷真仍是安慰道:「姐姐自回王府,每日裡我會派人過去,向姐姐說說太太日常的情形,姐姐也好安心,這裡有我在,就當是你親妹子在便是了,萬萬保養自己,不可再勞心掛念。」

  敏麗心頭寬慰,兩人執手又說了會兒話,當下才自轉回王府去了。

  因此懷真便一力擔起照顧唐夫人之責,又因唐府空曠無人,懷真索性便告訴了老太君,暫時搬來唐府住這,每日裡端湯送水,無微不至地照料著。

  唐夫人原本因敏麗出嫁,小唐又不常在家,她白日雖每每去長房二房內同眾人相處,心中卻仍孤淒難當,如今又失了小唐,就如失了最後的命一般,日思夜想之下,才害了此病,忽然懷真來到,各種溫言安撫,小心伺候,日夜不離的,竟比敏麗這親閨女做的更勝幾分。

  唐夫人瞧在眼裡,對懷真又憐又愛,她心內逐漸熨帖,心結也緩緩釋放,那病症才慢慢地好轉起來。

  這一日,懷真因見唐夫人精神好了些,便同她略說了幾句,探聽了想要吃些什麼東西,便出門去跟丫鬟們商議著做。

  正才吩咐好了,又有個丫頭來到,報說:「姑娘,有淩府的淩大爺來探望太太。」

  原來唐夫人病的這段時候,自也有些昔日跟唐府交好的人家來探望,卻都是懷真裡裡外外照應著迎來送往。

  唐府這些丫鬟們因見懷真一心照顧唐夫人,又是這樣溫柔的性情,雖生得柔弱動人,但行事又偏極認真明白,因此從不肯小看她,漸漸地府內各種事宜,都也唯她馬首是瞻,只當是府裡的「二小姐」看待罷了。

  懷真聽了丫頭的話,知道是淩景深來到,便點頭叫請。

  頃刻果然景深進門來,懷真早就避開,只讓小丫頭領著他,進內去見唐夫人罷了。

  景深跟唐夫人略說幾句,因是病人,不敢久擾,只說了幾句寬心的話,頃刻就退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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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2 10:22:28 |只看該作者
第 149 章

  且說淩景深來到唐府探望老夫人,懷真因覺同淩林兩人之間,素有些說不清的糾葛,且又覺景深此人「只可遠觀,不容相近」,於是有心躲避,便始終不曾露面罷了。

  不料景深出門之後,左右看了一眼,便問丫鬟道:「應府的小姐可在此處?為何並不見她?」

  丫鬟便道:「因先前商議給太太做飯的事兒,這會子姑娘大概在廚下。」

  因見景深沉吟,便又道:「大人可是有事?可要我去請姑娘來麼?」

  淩景深因跟唐府素來交好,自然也便知道廚房在何處,當下道:「不必了,我自去看就是。」說著,便負手而去。

  景深一路緩步而行,卻見眼前亭臺樓閣,處處眼熟,每一處都似有舊日記憶,只不知如今那人卻在何處,此刻,竟更有幾分「物是人非」之感。

  且行且思,眼前一片綠竹掩映,便是唐家廚下,景深走過那片竹林,忽地聽到有人說道:「太太想必是吃膩了那些滋補之物,更加上近來天熱,越發飲食上不上心了。方才我同她提起要吃什麼,她雖笑說什麼都好,但我細看,她竟很有些倦慢之意,如今,倒不如用這梨子跟南北杏一塊兒,燉一碗酸酸甜甜的鴨梨南北杏瘦肉湯倒是好,又清爽又滋潤,太太必然是愛的。」

  景深聽著聲音婉轉清麗,微微一怔。

  卻又聽廚下諸人都連連稱讚,懷真複笑道:「各位別嫌我麻煩多事才好……那南北杏可別選了青皮的進去呢,留神太酸了,反傷了脾胃。」

  大家都又忙稱是,又叫懷真只管放心。懷真才道:「既然這樣,我便不打擾了,有勞諸位上心了。」說著,便退了出來。

  兀自有個管廚房的嬤嬤陪著送到門口,又叫她慢走,且留神地上。

  景深因站在竹林邊上,懷真又忙著同那老嬤嬤說話,一時竟沒看到他,只一回頭的時候,驀地見到眼前有這麼個人,頓時抬手撫胸,差點兒受了驚。

  景深見狀,才向著她一笑,道:「對不住,並不是有意的,可是嚇到你了?」

  懷真因在唐府許多日子,也習慣了路徑、人物,因此來去身邊並未特意帶著丫鬟。這會子好歹鎮定下來,便向著景深行禮,道:「原是我沒有留意……淩大人怎麼竟在這裡?不是說去見太太了麼?」

  景深道:「方才已經見過了,因知道你在這府內,故而特意來看一看。」

  懷真心道:「這又有什麼可看的?」面上卻垂了眼皮,因見這裡不是說話之地,便道:「既然如此,且到前面說話便是了,大人請。」

  懷真說著,便讓淩景深。景深笑了笑,道:「何必同我這般多禮,若不介意,你也只喚我‘哥哥’便是了。」

  先前,除了曾因小唐之事,兩人鬧得有些異樣之外,懷真同淩景深從來都是一個「井水不犯河水」,此刻見他這般說起,自然是因為成帝賜婚的緣故,所以叫自己改口。

  懷真只垂著頭,默默說道:「壞了規矩倒不好了,還是喚淩大人自在些。」

  淩景深聽了這話,便不言語。

  如此兩個人出了後院,正行到湖畔荷花池處,景深忽然道:「懷真丫頭,我知道先前因為小唐跟明慧之事,你我之間,曾有些不快,只是過去的事,且由他去就是了,你是聰明人,切勿放在心上。」

  懷真想不到景深竟會直接提起此事,略抬眸看他一眼,道:「淩大人說的是,過去之事,何須再提,何況此事原本跟我也並沒什麼關係,原是唐叔叔同你們之間的事,只要他並不放在心上便好,與別人沒什麼相干。」

  景深聽了,便又輕輕一笑,道:「你倒仍是維護著小唐,心裡怕還是替他不平呢?」

  懷真忙低頭道:「這話不敢。」

  此刻,湖面上便有兩隻水禽嬉戲而來,嘎嘎有聲,水面隨著劃出一道道波痕,彀紋微蕩開來。

  景深歪頭看了會兒,便說道:「明年,你便及笄了罷?」

  懷真眉頭微蹙,便垂首不語。

  景深掃她一眼,道:「我並無其他意思,只不過,卻是想不到,你竟跟小絕有這等緣分。」

  懷真便轉開頭去,只做四處觀景之態,景深窺著她的神情舉止,心裡微微一沉,本還想再說什麼,心中轉念,便又壓下了,只微笑說道:「既然有皇上賜婚,我也只能祈願你們兩人早成神仙眷侶了。」

  懷真越發不言語,景深卻也不再多話,只一笑道:「既然你忙著,我便改日再來就是了,只是倘若太太好了,懷真得閒,卻也可以去我們府上坐一坐,家中之人也都很盼著你。」

  懷真聽了這話,不好不理,就只是轉身,向著景深行了個禮。

  景深又深看她一眼,轉身才自去了。

  自從和親的李代桃僵計被打亂,懷真回到應府之後,且也只把每天都當作最後一日來過罷了,如此想來,便把賜婚之事也拋在腦後,加上近來忙於照料唐夫人,更是無暇苦惱了,沒想到淩景深登門拜訪,竟又說了這些話,便掀起她心中那一縷憂思來。

  因此一時倒並不著急回去,舉步走到湖畔亭子內,便在石凳上坐了,低頭看那湖面水禽遊弋,卻見那一對鴛鴦,時而追逐嬉戲,時而分開玩耍,時不時地將頭埋進水裡,頃刻似是累了,便遊到那荷葉底下避暑,兀自嘴對著嘴,你替我梳翎毛,我替你捉癢,委實嬌癡可愛。

  懷真目睹這大好時光,半晌便歎了一聲,此時此刻,竟覺著為人尚不如禽鳥自在,起碼並沒有那許多的爾虞我詐,血雨腥風的驚心苦惱。

  懷真在唐府內足足住了一個月多,唐夫人才大安了,雖是萬分捨不得懷真,卻知道她來了許久,只怕應公府內也是擔心盼望的,因此不敢挽留,這日,應公府來了車馬,便接了懷真家去。

  懷真這月餘不在府中,別人尤可,——應佩因為官職清閒,隔三岔五便還能去唐府探望,李賢淑自忖女兒去照顧唐夫人,自己去的太勤快了,顯得多不放心似的,因此只十幾天才去一次,倒也使得。

  獨有應蘭風,因他一來工部事多,二來又不好貿然過去探望唐夫人,一天裡總要問上幾遍懷真如何,幾時回來。如今好不容易盼著回來了,一時喜不自禁,先著急來看瘦了不曾,又百般絮叨,噓寒問暖。

  其實懷真在唐府之中倒是覺著自在,只因唐府三房這邊並無別人,唐夫人又是個最好相處的,底下的丫鬟們也都聽她的命,每日除了操心太太要吃點什麼東西之外,並沒其他可憂心的,因此雖然聽著有些辛苦,卻並不累心,倒是比先前更長了一些。

  應蘭風握著手,雖然不好埋怨懷真自尋辛勞,卻仍道:「我只以為去三兩日便是了,若知道是住一個多月,如何也不肯放你過去。」

  懷真便笑道:「爹怎麼說出這偏狹自私的話來,叫人聽了像什麼。」

  應蘭風道:「我疼女兒罷了,再偏狹自私又如何?倒是要說你,就算小唐他對你曾有救命之恩,如今做到這個份上,也夠知恩圖報的了。唉,你這傻孩子。」說到這裡,又想到小唐之事,怕勾起懷真的不快,因此倒也住了。

  不料,應蘭風只以為懷真去唐府乃是為了報恩,卻不知懷真心中,竟是負疚而已。

  原來,自小唐生死未蔔,先前敏麗又曾說過那些話,懷真便自知,小唐先前主動領命前去沙羅,正是因為她的緣故,此事雖無法向小唐求證,卻也是十有八九。

  沙羅使者在京的時候,風起雲湧,從提出叫她和親、到小唐橫空出世要求賜婚……而後從郭建儀口中得知小唐是誤會了她跟淩絕……

  想他唐毅,素日是何等沉靜沉著的一個人,怎會自亂陣腳。加上懷真又自知前世小唐這兩年並未出使沙羅,既然其他事情不變,那必然是因為她的事攪亂了心境,才陰差陽錯領了這出使的差使罷了。

  倘若小唐有個萬一,豈不正是她的罪過了?因此知道唐夫人病了之後,懷真才不管不顧,親自到唐府照料,看著唐夫人憔悴傷心之態,幾次話到嘴邊想要請罪,卻終究又忍了下來。

  懷真自回府中,倏忽又過幾日,府內漸漸地聽聞,說是老太君有意把谷晏珂許給應竹韻做續弦。

  原來此刻距離許源去世已經一年多了,期間,谷晏珂雖仍在府中,卻不再似先前一般親近應蘭風了,反倒是跟應竹韻頗有些「眉來眼去」。

  只因谷晏珂生得很是貌美,又不似是許源一樣剛強的性情,瞧來倒算柔情似水,別有一番風韻情態,應竹韻早覺著她「不比常人」,只不過當初谷晏珂對應蘭風似乎青眼更多幾分,且又有許源在,因此應竹韻雖然心裡有幾分念想,卻是半點不敢透露出來。

  沒想到後來許源歿了,應竹韻瞧著谷晏珂的意思,卻像是「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他有心勾搭,奈何許源才喪,不好做出來,如此兩個有意無意地過了一年多,才終於透了點消息出來。

  而自從上回應蕊之事後,李賢淑便疏遠了谷家兄妹,且喜雖然谷晏珂仍在內宅居住,谷晏灝卻不知為何,從那件事之後便搬出了應公府,竟是在外間另買了宅子居住起來。

  偶然有一次竹先生來見懷真,同谷晏灝照了個面兒,事後竹先生對應懷真道:「此子面相不佳,乃是內藏奸詐陰險之徒,務必留心。」

  懷真想到先前應蕊的事,雖然應蘭風並沒告訴妻女實情,應懷真卻依稀猜到幾分。

  想她先前曾無意撞見應蕊鬼鬼祟祟出入花園,此後,又在花園中「偶遇」谷晏灝……如今回頭想想:此中難免有些牽連在內。

  而自那件巫咒之事後,應蕊便被半關在院中禁足,闔府上下對巫咒之舉絕口不提,知道內情的也不過幾個老嬤嬤罷了,都給應老太君下了封口令。

  老太君也不再如先前一般「疼愛」應蕊,只淡淡叫李賢淑給她快些找個婆家,及早嫁了出去罷了。

  又因應蘭風也叮囑過,李賢淑仔細看了半年,終究從上門提親之人中選了個還不錯的,同應蘭風商議之後,便給應蕊定了這一家。

  期間應懷真也曾去探望過應蕊,卻見她對待自己,比先前越發地冷淡內斂了,應懷真見她如此,本來還想詢問一番當初究竟是何事,見狀也只好罷了。

  倒是應佩曾反反復複問過幾遍,對於這位長兄,應蕊還有幾分動容,只是應佩雖不信她能狠毒作出那種巫咒的行徑,但再問她是否有人指使,應蕊卻很是堅決,隻字不提。

  只有一次,是在應蕊定親之後,應佩前去探望,應蕊按捺不住,看似無意一般提起谷家兄妹,卻是問應佩谷晏灝為何搬出府去之事。

  因她掩飾頗佳,應佩當時並沒留意,然而回頭隨口對懷真提起之時,懷真自然便留心到了,再加上之前種種猜測……然而事到如今,卻只是一個感歎罷了。

  正是七月流火,苦夏多雨,這一日午後,一陣狂風大作,雷霆閃電,驚得那些高樹上的鳴蟬全都噤聲,躲在樹上瑟瑟發抖。

  懷真午睡之中,聽到雷霆之聲,便懵懵懂懂爬了起來,從窗口往外看去,卻見風卷著一片黑雲,妖怪出現似的從天邊而來。

  一聲霹靂,震動乾坤,大雨傾盆而至,地上很快凝成一片水泊,懷真正呆呆看著,卻見一陣狂風攔腰又吹來,那陣雨點竟像是千軍萬馬的鐵蹄踏落似的,在水面紛紛地砸出無數水滴坑窪。

  懷真怔怔看了會兒,無端端心便揪起來,竟從這雨勢之中看出了殺伐激戰的陣意,一時便手捂著胸口,有些心驚肉跳。

  因風卷著雨點,拼命亂舞,有些雨絲不免飛進窗內。吉祥便進來關窗,誰知竟見懷真站在窗前,衣衫單薄,被風吹得像是要臨風而去似的,嚇得忙叫了聲,上前來把她拉到身後,一邊兒埋怨道:「姑娘!怎麼雨潑過來也不知道躲閃,打濕了害病可又不得了呢!」

  又喝小丫頭們道:「還不快拿衣裳來給姑娘穿著!一個個懶貓似的,這般沒眼色!」

  有個丫頭忙忙地上前,把一件月白色繡花邊兒的的褙子給懷真套在身上,伺候她穿了整齊。

  懷真歎了口氣,便冷笑了聲,自念自怨道:「風吹吹就要害病,這身子還要她做什麼。」

  虧得吉祥並沒聽到,不然又得是一陣抱怨。

  此刻窗戶關了,室內更是幽暗了幾分,懷真回過神來,便走到桌子前,拿起先前放在桌上的香料細看,因被風捲動,有些香便從桌上灑在地下,只是旁邊展開的那本書卻被鎮紙壓著,並不曾翻動,那一頁卻是寫著「通靈香」三個字。

  懷真凝眸看了片刻,倍覺刺心,一揮手,竟把所有等物都從桌上揮落,又把鎮紙撤去,書頁打亂。

  因心裡悶悶地,才倒頭又要睡,忽然外頭有小丫頭來到,說:「老爺在書房內,請姑娘快過去。」

  懷真尚未出聲,吉祥已經先驚問:「做什麼?這會子風大雨大,豈不是把姑娘淋壞了?倒是有什麼急事呢?雨停了再去可使得?」

  小丫頭道:「我也是這麼問的,那來傳話的說,竟是什麼林禦史大人來了,即刻要見姑娘呢。」

  吉祥回頭看向懷真,道:「林禦史?姑娘……可是咱們在泰州遇見的那位禦史大人?」

  懷真也正詫異,便道:「必然正是他了,別的林禦史我也不認得,只是忽然要見我是做什麼?」

  懷真雖然覺得此事唐突,但自忖林沉舟其人非凡,更是小唐的恩師……此番前來,莫非是跟小唐有關的事?

  她因心裡惦記小唐,因此竟事事都想到他,其他倒還罷了,只一閃念想到此宗,頓時便跳起身來,催道:「姐姐快幫我收拾收拾!」

  吉祥見她忽然一改方才慵懶無神之態,竟急成這般模樣,不免啞然失笑,忙替她打理了一番,因風大雨狂,便多穿了一件兒衣裳,外面又罩一件擋雨的披風。

  吉祥又怕下雨地上濕滑,便叫了個小丫頭跟著打傘,自己親自陪著出了門。

  如此匆匆地穿過遊廊,見地上的青石臺階都已經被雨水漫過了,步步小心地護送著來到前面,在書房門口才停了腳。

  小丫頭接了傘過去,自在門邊整理,懷真已經踱步入內,果然見林沉舟赫然在內,吉祥忙替懷真去了披風,挽在手中。懷真便自上前,向著林沉舟見禮,口稱:「參見林大人。」

  正一屈膝低頭的功夫,忽然見眼前多了一人,微微抬頭,卻正是林沉舟走到跟前,雙眸盯著她,竟是目不轉睛地只管細細端量似的。

  懷真一怔,忽地覺著林沉舟的眼神仿佛……有些跟昔日不同,且只靜靜地只顧看她,竟是忘了叫她起身。

  懷真不由道:「林大人?」

  林沉舟驀地回過神來,嘴唇動了動,才道:「快……起來罷。」這一把聲音,卻像是壓著千萬均重似的。

  懷真心中不免震驚,此刻應蘭風已經走了過來,道:「本來林大人因說風雨太大,說要親自去看你,我到底覺著不妥當,還是叫你過來一趟便是了……」

  林沉舟回頭看他,呵呵一笑,隔了會兒,才說道:「先前在泰州一別,此後竟沒有機緣再跟懷真相見,人老了,記性也越發差了,倒是不由地想起她來,正好兒今日有空……懷真會不會覺著林伯伯太唐突了?」

  懷真愣了愣,便笑道:「林伯伯一片關切之心,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怎會如此說?」

  林沉舟望著她露出笑容,便點了點頭,道:「你……還能叫我一聲‘伯伯’,很好,很好。」說到這裡,忽然竟有些站不住似的,身子有些微微發抖。

  應蘭風跟應懷真見狀,均都十分詫異,應蘭風忙上前扶住,請林沉舟重新落座。

  林沉舟後退幾步,緩緩坐回椅子,低著頭,似是喘了幾口,才垂著眼皮,說道:「我近來……自覺身體越發差了,應大人不要見笑。」

  應蘭風見狀,心中難免疼惜,便擰眉苦勸道:「林大人雖然為國操勞,可仍要保重身體才是呀!」

  應蘭風因常跟林沉舟見面兒,倒也不覺如何,獨懷真自泰州一別,再也不曾見過林沉舟,如今一看,果然是蒼老了許多,此刻坐在椅子上,手如枯枝,仍是在顫巍巍地抖動,面上更流露幾分疲累的老態,看來就如虎狼年邁,叫人眼見著,心中不免難過。

  林沉舟坐在椅子上,過了半刻鐘的功夫才緩過神來。懷真早倒了一杯熱茶,便雙手奉給他,道:「林伯伯喝一口,今兒這風很不同尋常,只怕是被風吹的寒邪入骨,用熱茶潤一潤便好些。」

  林沉舟的手兀自哆嗦,接了一會兒,總算才握住了,眼睛看著懷真,果然便慢慢地吃了口,卻又轉開頭去,笑著說道:「好茶好茶,果然是好……我已經……好多了。」

  林沉舟不再看他父女兩人,只慢慢地將一杯茶都喝光了,整個人才果然又鎮定下來,便笑道:「都坐罷了,不必擔心,我尚死不了呢。」

  這本是有些玩笑的話,懷真跟應蘭風聽著,卻雙雙覺著有些心裡不自在,應蘭風便笑著把話岔開去,只道:「大人的外孫兒不知如何了?必然乖覺可愛呢?」

  林沉舟聽了,眼底多了幾絲暖意,笑道:「那孩子的確是玉雪可愛。」

  應蘭風點點頭,笑道:「林大人好福氣。」

  林沉舟看看他,又看看懷真,忽地說道:「懷真明年及笄……也好嫁人了,假以時日,自然也會……」

  一句話還未說完,就見懷真深深地低了頭,林沉舟何等老辣,當即住了口,只又笑道:「人上了年紀,便愛多嘴多舌了,少年人的事,不是我們能夠多口的了,多說了也只是討嫌罷了。」

  懷真聽他提及婚事,本正黯然,忽然聽林沉舟轉了話鋒,才又抬起頭來,有些好奇地看他。

  四目相對,林沉舟沖著她微微一笑,那笑中滋味竟是難明,只是依稀看出幾分柔和暖意。

  懷真心裡又覺稀奇,又有些受用,便道:「林伯伯,你倒真的要好生保重身子才對,其他國事等,忙到多久也是忙不完的……」說到這裡,又自覺莽撞,便也含羞笑道:「如今竟換我多嘴了,林伯伯所做的都是正經大事,原本也輪不到我來多口的。」

  林沉舟卻絲毫不惱,只笑道:「懷真說的才是正理,原本我這個年紀,的確該含飴弄孫……只不過,有些事情,一旦背負了,輕易便不能棄除的。」說著,又略笑了幾聲,笑聲之中,竟有幾分苦澀。

  應蘭風依稀聽出,便正色道:「我倒是也要多說一句:林大人高風亮節,素來為群臣所敬佩,大人不管是為國還是為民,且還要保重貴體為好!」

  林沉舟看看他,又看看懷真,連連點頭,道:「你們的意思,我盡數都知道。可是應大人你也是朝堂中人,自也明白……有時候,那騎虎難下的道理。」

  應蘭風微微一怔,林沉舟看他一眼,目光悠遠,忽然想起在泰州初次相遇時候的種種情形……

  書房內一時沉默,半晌,林沉舟才又說道:「當初,我在泰州之時,所贈林大人之物,你可還曾留著?」

  應蘭風道:「這是自然,林大人所贈的是‘謂我何求’四字的私章,下官一直都好好珍藏。」

  林沉舟一笑,面上很有欣慰之色,道:「我當時因一味偏見,並沒有指望你會懂我的意思……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在朝堂上摸爬滾打,雖贏得無限褒貶之聲,但放眼過去,真正知己有幾人,私下未免感慨。你卻送我那句‘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讓我知道,‘吾道不孤’而已,如此胸襟,竟令我深為自慚了。」

  應蘭風道:「不敢當!林大人功在社稷,人人皆知罷了。」

  林沉舟聽到這裡,面上似笑非笑,道:「功在社稷,功在社稷……只怕……」說到這裡,卻又停下來,只道:「罷了,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此刻應蘭風也覺著林沉舟今次前來,言談舉止跟先前大不相同……只是難以形容。

  懷真也覺著有些異樣,便仔細看林沉舟。

  此刻四目相對,林沉舟望著她黑白分明宛若清潭似的雙眸,驀地笑了笑,道:「差點兒忘了正經事……我這次前來,其實也是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的。」

  懷真忙問:「是什麼?」

  林沉舟望著她,道:「你的唐叔叔,已經有了消息,他還好端端地活著……只是歸期未定,然而按照他的性情及行事,應該不至於太久。你可以放心了。」

  懷真一心前來,其實也正是為了這個,如今果然從林沉舟口中聽聞,一時渾身震動,猛地站起身來,顫聲問道:「林伯伯,你說的可是真的?」

  林沉舟點頭,微笑篤定道:「林伯伯怎會騙你?」

  這兩年來懷真擔驚受怕,且又內心萬般自責,終究得了如此一個消息,一時之間,外間雖然狂風驟雨,於她來說,卻儼然已經是雨過天晴,虹光乍現!

  懷真跺了跺腳,竟跑到林沉舟跟前,也並不管什麼體統,只是緊緊地握住他的手道:「這實在是再好不過,林伯伯!多謝你告訴我!」

  林沉舟一愣,看著她歡喜雀躍的樣子,心底自也有一股隱隱地暖意,慢慢漾開,懷真卻又鬆開他的手,跑到應蘭風身旁,道:「爹,唐叔叔還活著!」只說了一句,那眼中的淚已經驀地掉了下來!因委實太過高興,心潮湧動,一語未罷,已經轉作哽咽。

  應蘭風也是才聽說這個消息,頓時之間也紅了眼圈,忙把懷真擁入懷中,撫著他的頭髮道:「是是是,就說他不會有事的,這下子總算是放心了!」

  懷真因情難自禁,竟喜極而泣,便忙掏出帕子掩著嘴,只是淚卻忍不住,如窗外的急雨一般,刷刷而落,靠在應蘭風心中,滿懷欣慰感激。

  林沉舟在旁看著這一幕,久久不語。

  頃刻,應蘭風才拍了拍懷真的肩,道:「不許哭了,林大人看了笑話。」

  應懷真忙拭幹淚,又上前請罪,道:「多謝林伯伯,您別怪我如此無狀,只是……我心裡……太高興了。」忽忙心念一轉,又問唐夫人跟敏麗知不知道,看她的模樣,倘若兩人不知,她此刻便要立刻跑去報信的。

  林沉舟見懷真紅著眼,兀自噙著淚,便點頭笑笑,道:「我已經派人前去通知了,此刻恐怕早也知曉,因此你自管放心罷了。」

  應懷真大為高興,只覺得此刻林沉舟的容顏,簡直是天底下最可親可愛的一張臉,若不是忌憚他素來冷峻嚴苛,又是外人,必然要跑過去抱上一抱。

  林沉舟自看出她這種喜悅難以自禁之意,慢慢地在面上又浮出幾分有所思之意。

  如此,又坐了半晌,三個人說了些沒緊要的閒話,因為去了先前的隔閡,因此所談竟是無比的暢快,一直到黃昏時候,林沉舟才起身告辭。

  應蘭風本想留他用飯,但知道林沉舟的規矩是從不在任何大臣家中吃一杯酒,便只好放棄罷了。

  林沉舟臨去之時,恰好雨已經停了,懷真同應蘭風出了書房,因她不便再往外送,只好止步,見林沉舟欲去,又見他身形瘦削,竟比先前所見越發明顯,心中一動,便又柔聲叮囑道:「林伯伯,你萬萬珍重自己。」

  林沉舟正要轉身,聞言腳步一停,便回頭看著懷真,半晌,一笑點頭,道:「懷真丫頭,你……是個好孩子,我……」說到這裡,眼神幾變,終究只是轉過身去,複邁步而行。

  懷真見他欲言又止,便只在後仔細看著,見應蘭風陪著林沉舟往外而去,兩人轉過遊廊之時,卻見雨水把一顆花樹打的七零八落,地上殘紅片片,隨著水兒流轉飄零。

  林沉舟看了幾眼,忽地口中念道:「狂儒醉劍鐵八卦,風塵俠……少年意氣,翠袖攏飛花……」而後卻又大笑數聲。

  懷真遙遙聽著,並不真切,只聽應蘭風問道:「林大人,這又是何意?」

  林沉舟笑道:「沒什麼,是老夫信口胡謅的罷了。」

  懷真眼見兩人便去了,一時微微歪頭,隨著念了句:「狂儒醉劍鐵八卦……好生古怪,又是什麼?」

  雖然不懂,但一想起小唐仍是好端端活著,便又高興起來,忍不住笑道:「老天爺,總算是開了眼呢!阿彌陀佛,多謝多謝!」竟然喜不自禁,拍了拍手,也不要披風了,腳步輕快,便領著丫鬟們自回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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