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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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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2 10:25:18 |只看該作者
第 160 章

  且說懷真心中猜測小唐因何竟不來府上,想了許多緣由,卻是沒料到,小唐是被人絆住腳了。

  只因小唐先前興高采烈,只想回府相見懷真,故而竟把熙王的邀約推了,誰知回了府後,聽唐夫人說了那許多話……一時小唐倒是百無聊賴起來。

  從唐夫人房中出來,不知不覺,竟走到先前懷真住的客房之中,見她所用的一概物件兒都已經或帶走,或收起來,只有鋪陳依舊。

  小唐便走到床邊上,緩緩落座,左顧右盼,想到那夜自己俯身吻住……那雙唇的滋味,令人怦然魂動。

  如此出神了片刻,卻又自慚起來,便於心中自忖道:「終究是我失了分寸,所以惹惱了懷真,倘若好生以禮相待,她必然還能多住幾日……被我一鬧,就這樣快回去了,連多相處幾日都是不能,想來我當真是太急躁了,只是為何竟總是按捺不住呢。」

  一念至此,竟是十分後悔,但思及同她相對時候那種無語仍脈脈的情境,只怕此刻雖然悔恨,若當真再同她面對,依舊是無法自持的。

  小唐越想越亂,便跳起來,徑直出了屋子,抬頭呆呆看了一會兒天色,便叫小廝備馬,又出門而去。

  先前熙王因小唐匆匆而別,便自覺毫無趣味,默默無言,騎著馬往王府而回。

  誰知走到半路,就聽有馬蹄聲自背後趕來,熙王不以為意,只目不斜視往前,那人卻趕到跟前兒,揚聲道:「喂,先前說喝酒的,可還做不做數呢?」

  熙王聽了這個聲音,才驀地轉頭看去,對上那雙星眸,驀地便振奮起來,竟笑道:「只要你肯來,始終便作數。」

  兩人便自去酒樓之上飲宴,只因是久別重逢,自然十分盡興。

  正吃得高興之時,樓下唐府的小廝尋來,打聽到是在樓上,便欲上去稟報。

  不料熙王的隨從攔住,便問道:「王爺正跟唐大人喝的快活呢,有什麼事兒,非要這時侯說呢?」

  唐府小廝便笑道:「哥哥不知道,是應公府內有人來,說是請我們爺過去有事呢。」

  那隨從便笑道:「我當是什麼了不得的人,又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兒呢,罷了,王爺跟唐大人好不容易見了,且讓他們盡興喝一喝,何必此刻前去掃興?」

  唐府這小廝因知道懷真跟唐家的關係非同一般,卻不敢耽誤,怎奈那熙王的隨從死死攔住他,道:「好兄弟,聽我的,天大的事兒等他們喝足了再去說,不然擾了興致,王爺可怪我呢……你也來的正好兒,賞哥哥個面子,容哥哥請你一杯。」說著,便拉著到桌上坐了。

  那小廝在外奔波了一趟,也覺身上發涼,又被他盛情攔著,當下只好笑道:「那也罷了,橫豎不是什麼天大的事兒,且待會兒再回就是了。」

  只想不到,因小唐得了半日閒散,便放鬆胸懷,熙王又同他解開心結,更是高興,如此兩人一時半會兒竟散不了,這般直喝到了日頭西沉,兩個人才互相攙扶,下了樓來。

  那小廝等的在桌上睡了一覺,見小唐面有醉意,一時也不敢開口,只好伺候著先回了府,進了門後,才瞅了個空子,便同小唐說了。

  小唐聽了這話,酒醒了一半兒,忙道:「怎麼不早說?」

  那小廝道:「因見王爺跟爺喝的正快活,不敢打擾。」

  小唐叱道:「糊塗東西!是喝酒要緊還是正事要緊呢?」說著,便急著要出門去應公府。

  不料裡頭唐夫人聽說他回來了,便已經命人來叫,小唐無奈,只好先進門見唐夫人。

  見了面兒,唐夫人見他滿身酒氣,知道又應酬了,不免也問了幾句。

  小唐心中只想去應公府,未免語焉不詳,唐夫人因疼愛兒子,此刻見他說話顛倒,倒像是有三五分醉意似的,且雪地馬滑,天色已暗,因此竟不願叫小唐再出去。

  唐夫人只道:「已經是一個下午了,縱然有事兒……也是耽誤了,何必又半夜三更地再去呢,便只明兒再去不遲。何況你又喝了酒,也不知是去見懷真呢,還是應大人,不管是誰,見你這般酒氣熏熏的,必然也是不喜歡。」

  小唐聽著雖有理,但仍是不放心懷真,更兼很想即刻見到她,便仍是欲去,唐夫人便道:「我的兒,你且聽娘一句話:不許去了。方才我已派人去應公府回復了,說你明兒再去,你今晚上就好生歇息罷了!長途跋涉回來了,都也沒有好生安歇過,你雖不覺著勞累,娘心裡看著卻不得意。」於是竟喝止了小唐,又叫人去煮了醒酒湯,便打發他去歇息。

  因此小唐竟然不得行,一直到次日早上,忙忙地又去上早朝,本思退朝之後,便跟應蘭風一塊兒前往,倒也使得。

  沒想到攔住應蘭風,才寒暄兩句,提起昨日之事,應蘭風道:「昨下午我因有事,臨時出府去了,竟不知情呢?」

  小唐道:「我昨兒跟人有約,竟耽誤了,因此說了今日再去。」

  應蘭風卻皺起眉來,歎道:「只怕是不成的。」

  小唐一怔,便問道:「這是何意?」

  應蘭風歎道:「昨晚上,幽縣有家人來報,說是我岳母不知為何,竟跌傷了,正在家裡躺著不能起身,內人跟懷真聽了,都著急的了不得,趁夜就要回幽縣,是我攔著說城門已經關了,因此她們兩個擔驚受怕了一晚上,今兒早上就早早地啟程,去了幽縣了。」

  小唐聽了,滿腹期盼終究落空,一時難掩大失所望之色,便問道:「這……可不知幾時才能回來?」

  應蘭風搖搖頭道:「這個我也並不知道,今兒只怕是不會回來了。」

  小唐越發悵然若失,卻見熙王不知何時已經來到,聽了這話,便抱著手臂,望著他笑。

  小唐見了熙王,又恨又是後悔,昨兒若不是跟他去喝酒,也不至於如此了,然而陰差陽錯如此,卻也並無法子。

  且說在幽縣李家,因徐姥姥是個閒不住的性子,雖然近來兒子女兒出息,家中也不缺錢花,出入也有小丫頭伺候,但老人家勤儉慣了,哪裡能呆得住,仍是種著一塊兒地,雖然不大,但每日忙碌,擺弄些四季瓜果之類,倒也自在。

  近來因下了一場雪,如今雪暖花開,正好適合種些春日的菜蔬,誰知因雪化了地滑,竟不合摔了一跤,跌傷了腰骨,半晌不得起身,虧得有一人經過,才終於扶了回家。

  李興見徐姥姥動也不能動,腰且又伸不直,早嚇得不知如何,因此不敢隱瞞,忙先派人往京城報信。

  懷真跟李賢淑一大早兒趕到了,進了門,見徐姥姥果然側臥在炕上,彎腰駝背,嘴裡呼痛,懷真先跑到跟前兒,便道:「姥姥,你是怎麼了?」

  徐姥姥見她來了,便忍了痛,掙扎著要起身,李賢淑趕上來,忙止住了,便道:「娘可真是的,我說過多少次了,叫您老閑著享清福就是了,又不是養不起,如今倒好……」

  徐姥姥便仍躺著,因笑道:「享什麼清福呢,我便是個勞碌命,叫我忙著才好,若閑下來,只怕早就病了。」

  李賢淑心裡疼惜,只是又不好多說,眼看有懷真守著,她便跟李興問起請大夫之事,李興道:「昨兒已經請了兩個地界上有名的大夫,說是傷了腰椎骨頭,只怕……就是這個樣兒了。」

  李賢淑越發難受,差點掉下淚來,便道:「胡說!原本好好的,怎麼能一跤就跌壞了?必然是庸醫。」她思量了會兒,就道:「哥哥別急,我派人回府去,讓我們家的請個太醫過來給娘瞧瞧。」

  李興聞言雖喜,又怕她為難,便道:「可使得麼?」

  李賢淑忍著淚便道:「我統共就這一個娘,不管用什麼法子也得使得呢。」

  因此李賢淑便先出門,打發跟隨的小廝即刻回府,對應蘭風這般如此地回稟,那小廝即刻飛馬回城去了。

  應蘭風聽說如此,便立刻叫人去太醫院,請了向來給應老太君看病的一位相識的任太醫,乘車馬便往幽縣而去。

  這位任太醫的醫術卻也高明,非那些尋常大夫所能比,到了之後,先將徐姥姥的傷處看了之後,便道:「畢竟是老人,傷筋動骨絕非三天兩日便能復原,像是老太太如此,因是新傷著的,此刻開始醫治倒還有法子,需要用針灸加服藥,然而最快也要一個月才能見效。」

  李賢淑聽了,雖然是好消息,然而畢竟人家是太醫,從幽縣到京城路途也不算近便,一個月的話如何得了?一時有些懸心,便道:「這一番勞太醫親來,已經是過意不去了,雖然說的是個法子,但一個月……又該如何是好呢,自然是不能再勞乏您天天過來。」

  任太醫笑道:「不妨,不妨……橫豎都是認得的,倒也不必我親自來,我只叫我徒弟過來就是了,他隨我學醫已有八年,宮內的娘娘們也很是稱讚,一概針灸功夫,他都盡會,我只要告知他如何料理便是……讓他每日來回一遭兒,也當是磨練了。」

  李賢淑大喜過望,便道:「真真兒的老大夫仁心仁術,我們倒不知該如何感激了!」

  任太醫又笑說:「說了不妨,先前我因往平靖夫人府上也走了幾次,跟令愛也是見過幾面兒的,委實是個極好的小姐,此番可也在麼?」

  懷真見太醫來了,本在裡屋,聽了這話,才出來相見,行禮道:「懷真給任伯伯請安。」

  任太醫呵呵笑了起來,道:「小姐果然也在呢,委實是個孝順的……你放心罷了,有我在,沒什麼大礙,只是你萬萬別哭,不然對病人也不好呢?」

  懷真便也才一笑,道:「多謝任伯伯。」

  任太醫寒暄幾句,給徐姥姥用了針,又喝了口茶,怕京內有事兒,便由小廝護送著,又回京去了。

  次日,果然有那任太醫的弟子來到,又給徐姥姥用針,卻是個沉默寡言的年青醫者,每日前來,也不多話,針灸過後,只簡單吩咐幾句注意的,茶也不吃,便自離去。

  如此三天過後,徐姥姥也覺得腰間有些知覺,不再似先前才傷著時候那般麻痹無感,徐姥姥便知道這任太醫果然是極高明的,先前還擔心自己變作個殘疾之人,未免更加拖累子女,如今知道恢復有望,才覺寬慰。

  李賢淑又伺候了幾日,因為府內也撇不開,總是住在娘家自然不像話,加上徐姥姥也勸,於是仍回府去了。

  懷真卻不捨得離開,李賢淑便做主,仍叫她留下來多陪徐姥姥些日子,懷真因之前照料過唐夫人,其細心體貼之處,比小丫頭們想的更周到,徐姥姥幾度淚落,反每每催她回府。

  如此又過兩日,忽然有一人前來,居然正是容蘭。容蘭送了些補養之物給徐姥姥,慰問了幾句,便又同懷真見禮,落座說道:「先前我在京內,才回來,就聽說老太太傷著,心裡很是惦念,又聽說妹妹也來了,便貿然過來探望了。」

  懷真便道:「姐姐有心,已經是感激不盡了。」

  兩人又略說幾句,容蘭便問道:「妹妹從府裡來,張珍哥哥還沒回來麼?」

  懷真道:「大概是沒有回來,近來都不曾見到他。」原來年前,張珍因回泰州過年去了,至今還未回來。懷真也知道容蘭是惦記張珍,並不說破,只稍稍又說了幾句,容蘭便告辭了,臨去又請懷真改日去縣衙找她。

  容蘭去後,懷真不由便想張珍跟容蘭之事,看容蘭的模樣,顯然是心中有張珍的,但是張珍卻一直懵懵懂懂,雖然有好感,但尚不到要娶的心意,懷真只望兩個人家裡能開竅罷了,早些促成一門好姻緣,又是何等之妙。

  想了一會兒,忽然又想到自身,就微微地歎了聲,正好李霍的弟弟、小表弟李准跑了過來,見懷真歎氣,就笑說:「姐姐在做什麼?」

  懷真道:「沒做什麼,你哪里弄了一頭汗?」

  李准便道:「我方才在外頭練了半天拳呢、」

  懷真掏出帕子給他擦了擦,道:「怎麼這樣用功?」又叫丫鬟倒茶給他喝。

  李准道:「哥哥那樣厲害,我自然也不能給他丟臉,爹每天都要我仔細勤勉,不然就要打我呢。」

  懷真便笑起來。只因這一趟去沙羅,成帝論功行賞,李霍被升了五品的懷遠將軍,封子爵,京城內又賞了一所小小宅院,正是聲名大振,眼見李家家風可改。

  懷真見李准如此上進,心裡卻也高興,此刻丫鬟奉茶上來,李准喝了幾口,道了聲謝,便又跑了出去。

  懷真起身走到窗戶邊上看出去,卻見李准拖著一條長棍,正在像模似樣地練習棍法,雖然尚且生疏,但一舉一動頗有虎氣。

  懷真托腮看了會兒,正喜歡著,忽地聽到里間徐姥姥咳嗽,她忙又倒了一盞茶,回身進了裡屋,道:「姥姥可是口渴了?」

  徐姥姥道:「不渴,好孩子,你坐下罷。」

  因近來針灸起效,徐姥姥已經能坐起來說話了,懷真小心給她背後放了個靠墊,老人家舒舒服服靠著,便舒了口氣,道:「每日家呆在這裡,可悶得慌呢?」

  懷真道:「有什麼可悶的,倒是覺得喜歡。姥姥,方才表弟說的話你可聽見了,這孩子很是用功,將來只怕比表哥還能耐呢。」

  徐姥姥喜不自禁,便將懷真的手握住,道:「真哥兒,姥姥近來常常覺著,好像一場夢一樣,可是這夢太好了些,你舅舅的做的鋪子很好,年前又買了鄰邊兒那座大宅子,正佈置著呢,下回你來,或許就搬了過去了。你表哥得了軍功,還受了皇上的封賞,唉,這周遭的人都說,是老李家祖墳上冒青煙了,我這心裡,又是高興,又是害怕。」

  懷真問道:「姥姥又怕什麼?」

  徐姥姥道:「就是委實是太好了些,總覺得……」

  懷真心中一動,知道了徐姥姥要說的是什麼,便笑道:「姥姥怕什麼,李家如今,也不是白得的,舅舅每日起早貪黑,沒日沒夜的忙,才得今日的光景,表哥也是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雖說封了爵,可也是正經拿命換回來的,不是那種坐在家裡自天上掉的,姥姥別想別的,只管好生養身體,等孫子們孝順你才是。」

  徐姥姥聽了她一番話,便又笑起來,道:「不錯,姥姥就是太足了些……先前在田裡跌了那一跤,倒是覺著是老天嫉妒我太享福了,趕著要收我呢,因此我倒是也不怕,想如今兒女孫子們都出息,我倒也沒什麼可惦記的了,就算老天爺收了我去,橫豎我也是樂著的,只有一件事不得放心……」

  懷真便問道:「姥姥說的什麼事?」

  徐姥姥望著她,便道:「你表哥雖然大了,我倒是不擔心,橫豎是個男娃兒,將來娶誰不是娶,由得他去。姥姥只是操心你……那個淩家的狀元郎,我瞧著你怎麼不像是個喜歡的模樣……」

  懷真從來都抵觸這個話題,然而聽徐姥姥語重心長說起來,不免也垂了眼皮,道:「姥姥……」

  徐姥姥握著她的手,點點頭道:「罷了,倒是也不用我多嘴渾說,只盼著老天開眼,那狀元郎是個知冷知熱的,懂得疼惜你的,姥姥便是立刻死了,心也足了!」

  懷真聽到「死」字,便不依起來,皺眉叫道:「您老人家,這種話也能說的麼!」

  徐姥姥見她急了,便將她輕輕摟在懷中,道:「其實說句心裡話,雖盼著你有個好歸宿,這心裡卻又難過……這樣好的真哥兒,不管給誰,姥姥心裡也不舍呢……」

  懷真微微靠在徐姥姥懷中,此刻心中所想的人,卻竟不是淩絕。

  祖孫兩人靜偎片刻,懷真便問道:「姥姥,倘若有個人,為人是極好的,人人稱讚……對我也是極好的,只不過……」

  徐姥姥低頭看她,道:「只不過怎麼樣呢?」

  懷真想了想,微微咬唇,道:「他總是……做些我並不喜歡的……」

  徐姥姥一驚,問道:「做了什麼?」

  懷真心中微微跳了跳,知道徐姥姥雖年老,卻明白,倒是有些後悔自己貿然問出來了。當即不敢多說,只好咳嗽了聲,搜腸刮肚地想著,勉強便道:「比如……總是……叫我吃些我不愛的……」說了這句,又覺面上有些微熱。

  徐姥姥本以為是什麼大事,忽然聽了這句,才笑了出來,道:「你這卻是在說誰呢?必然是個長輩?」

  懷真嚇得心也停了,不知自己怎麼就洩露了。

  徐姥姥卻自顧自點頭道:「你這話,倒是讓我想起來,你舅舅小時候,很不愛吃肉,那時候家裡又窮,好不容易得了一塊兒,總要給他吃點兒才好,本是念著他是男孩兒,滿心疼惜偏愛罷了,因他不喜歡吃,姥姥便把肉熬成湯,如此一來,他果然愛喝,你娘也能喝了些……有時候當長輩的是想為了你好,只是你們年輕人,哪裡就知道這心意?等你再大一些就明白了。」

  懷真聽得怔怔地,聽到最後,卻紅了臉,當下不敢再說一個字兒,只點頭而已。

  因容蘭之前相邀,次日又特意派了人來請,懷真只好過府敘話。

  兩人相談甚歡,眼見中午了,容蘭不免竭力留飯,懷真卻惦記徐姥姥,便到底辭了。

  誰知才下車進門的功夫,便聽到外頭馬蹄聲響,懷真不知是誰,因停了步子,回頭看去,竟見門口人影一晃,乃是李霍大步流星地跑了進來。

  懷真十分驚喜,這會兒裡頭李准聽見動靜,也一溜煙跑出來,見是哥哥回來,便大叫著,沖上前將李霍抱住。

  李霍拍拍李准的肩膀,道:「小准別鬧,哥哥有正經事兒呢。」

  懷真便問道:「表哥,出什麼事兒了?」

  李霍道:「你隨我來。」說著,便拉住懷真的手。

  懷真一怔,哭笑不得道:「這是做什麼?好不容易回來了,好歹你進屋裡見見姥姥呢?」

  李霍心想也是,忙放開她,先進裡屋見過徐姥姥,略說了幾句,才又退了出來,仍拉住懷真的手,迫不及待就要出門。

  懷真道:「我才回來,卻又去哪裡?」

  此刻吉祥就也跟上來,李霍回頭道:「姐姐不必跟著,我跟妹妹說幾句話就回來。」

  吉祥因知道他們是表兄妹,素日親昵,懷真又並無吩咐,因此便果然停了步。

  李霍不由分說拉著懷真出門,見那馬車還停在門口,他便催促懷真道:「妹妹快上車呢。」

  懷真又驚又笑,便道:「你這樣慌裡慌張的卻是怎麼樣?到底是要去哪裡,不是說幾句話麼?」

  李霍已叫那車夫退下,竟自己上了車,道:「是有正經的急事,耽擱了就不好了,妹妹快上車。」

  這會兒李准也跑出來,在馬車邊上跳躍叫道:「哥哥帶我一塊兒去!」

  李霍笑道:「哥哥待會兒就回來了,且別急。你乖乖回屋去。」李准有些不舍,卻只好答應了。

  懷真此刻便上了車,才坐穩了,還未開口,李霍已經打馬而行,懷真一顛,身子靠在車壁上,心中更是啼笑皆非,索性便不言語。

  如此眼見馬車出了幽縣,竟往大道上而去,懷真從車簾中看出去,見越走越偏,心裡驚愕,就問道:「表哥,究竟去哪裡呢?莫不是要回京?」

  李霍道:「待會兒就到了。」也不理會,只打馬狂奔,懷真只好掩住簾子,如此又過了一刻鐘的功夫,馬車才停了。

  懷真正想看看李霍究竟弄什麼玄虛,卻聽李霍道:「妹妹快下車。」

  懷真自車中出來,驀地一怔,卻見眼前竟是一片梨樹林,正是梨花堆雪的時候,望去團團簇簇,暢快怡然,耳畔卻又聽到湍湍流水的聲音,懷真不由奇道:「這是何處?又從哪裡來的流水聲兒?」

  李霍手一指梨樹林裡頭,道:「妹妹不知道呢,洢水河就在對面流過,你且去看看。」

  懷真彎腰笑道:「我當是怎麼樣呢!你早說有這般好地方,我也早就來玩耍了,何必這樣藏藏遮遮的,讓人摸不著頭腦。」她見了如斯繁盛的花林,心曠神怡,便撇開李霍,往林中而去。

  懷真貪圖美景,提著裙擺且走且看,只見樹樹梨花,如堆霜砌雪,白錦無紋,雖然簇簇開的熱鬧,卻別有一番清絕高潔意境,而掐枝細看,更見花朵兒似巧笑迎人,引的蜂飛蝶舞。

  懷真流連片刻,回頭瞧了一眼,並不見李霍前來,只是心裡高興,卻也並不在意,正在喜歡之時,忽地聽到有人聲傳來,竟是念道:「冷豔全欺雪,餘香乍入衣。春風且莫定,吹向玉階飛。」

  懷真乍聽了這聲音,陡然失神,驀地回首。

  果然見身後幾棵樹後,有人徐步走出來,著一襲銀紅長袍,似玉樹臨風,顧盼神飛,他舉手把眼前的花枝輕輕撥開,抬眸看向她,淺淺一笑間,竟讓花也失色,居然正是小唐。

  懷真渾然想不到會在此相遇,更幾乎以為是夢中!只顧呆呆看著,此刻小唐穿過花叢,走到她身邊,卻笑道:「是怎麼了,不認得我了不成?」

  懷真聽了小唐的聲音,才信以為真,越發驚詫,問道:「唐叔叔,你為何在此?」

  小唐笑道:「你別怪李霍,是我托他把你帶出來的。」

  懷真因太過震驚,竟還沒想明白,本還模模糊糊地想,莫非天底下當真有如此湊巧之事,竟在此跟他「不期而遇」?聽小唐一說,才醒悟過來,瞬間滿面通紅,道:「原來、原來……是你……」

  懷真還未問完,小唐又走上一步,溫聲道:「你別惱,只因先前你們府裡派了人去找我,我偏偏有事,沒能前往,次日再想去,卻聽應大人說你來了幽縣……只以為幾天就回了,不料已經要半個月了呢,怎麼還不回去?我怕你有事,才特意托李霍如此,並無惡意。」

  懷真並不能全信這話,只因為怕有事,竟不惜跑出城來尋她不成?竟還拉了李霍入夥……懷真心中不自在,便皺眉道:「唐叔叔你、你也太……」

  小唐聞言,心中悄悄地便介面說道:「我是太過想你罷了。」但因知道騙她出來已是不好,若再言語上如此,只怕雪上加霜。

  因此小唐便只咳嗽了聲,正色問道:「那日,究竟可是有什麼事呢?」

  懷真聽他只問這件,才又抬起頭來,想到噬月輪,心中一凜,便忘了其他。

  小唐因不敢只是看著她,就左顧右盼,做出看花之態,只是目光仍多半是在她身上罷了。

  卻聽懷真道:「唐叔叔……你從沙羅國帶回來的那個、噬月輪,可還在你手上麼?」

  小唐其實早去尋過了竹先生,已知此事,此番前來不過尋個由頭罷了,聞言故意道:「怎麼忽然提起這個來了,的確是在……先前還想給你看看,只是你跑的倒是快,我竟來不及拿出來呢。」

  懷真見他略有揶揄之意,便轉開頭去,略略定神,又說道:「竹先生說……你曾答應過給他寶物,還說……就是這個物件。」

  至此,小唐也不願再欺瞞她,便笑說道:「罷了,不騙你了,這個東西,我已經給了竹先生了。」

  懷真一驚,問道:「已經給了他?那、那……」心中滋味難明,不知該說什麼好。

  小唐見她神色有異,便道:「怎麼了?莫非……你不願意我將此物給他?」

  懷真忙搖頭道:「不、不是……」低頭一想,大不了等回京之後再尋竹先生……或者親眼一看那噬月輪,然而一想到此事,隱隱地心中又有些恐懼,不知道見了那物件,究竟是好是歹罷了。

  懷真正低頭思忖,小唐望著她,緩緩地上前一步,悄然問道:「那天,怎麼就不容人說一句話,便回家去了呢?」

  懷真才斂了心神,道:「早說了要回家的,又有什麼話說?」

  此刻她人在梨樹之下,滿樹爛漫,如雲如雪,玲瓏可愛,卻都不如眼前人物可憐可愛,小唐忽然有些後悔約在此地相見。

  他本打定主意,此次相見,務必要端莊肅然相對,一改先前對懷真留下的惡劣印象,然而此刻才發現……竟是失誤了。

  此地此景,此人此情,這無疑是對他自製力的另一極大考驗,此即才知,柳下惠當真不是人人能做的,然而轉念一想,只怕柳下惠也不曾遇到過他真心喜歡的那人,故而才能坐懷不亂。

  譬如小唐對別的什麼女子,也從未有過這種綺念橫生、無法自製的情形,縱然當初中了公主的迷藥,兀自撐著不倒,想來卻也不比柳下惠差多少。

  小唐心中恍惚,便道:「必然是那一夜……我唐突了你,你惱了。」

  懷真聽他如此說,隱約察覺有些異樣,不由後退一步,卻不防輕輕地撞在一棵梨樹之上。

  小唐道:「留神。」探臂在她腰間一攬,此刻那梨樹被震動,便搖落千萬花瓣,頓時如一陣花雪搖落,風送香飄,紛紛揚揚,美不可言。

  懷真仰頭看去,不由地看呆了,為此景所迷,眼中微微透出喜悅之色。

  而花雪之中的小唐,正也看著她,梨花紛飛,將他的容顏也遮的閃閃爍爍,只是雙眸依舊星光寶石一般粲然,似能懾人心魂。

  懷真無意中看到,不由喃喃喚了聲:「唐叔叔……」

  小唐目睹此情此景,又聽到婉麗清音,入耳入心,先前那些理智頓時也如這片片梨花雪一般,都香飄雪舞,四散潰逃而去。

  小唐直直地看著懷真,低頭便吻落下去,可巧一片梨花瓣自兩人之間墜落,小唐一吻,便將花瓣貼著,壓在了懷真唇上,薄薄地一層花瓣擋在兩人之間,小唐怔了怔,然後便微微用力,那雪色的花瓣頓時便被揉碎了,一點花汁沾在唇上,清香甘美,於舌尖飛速地蔓延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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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1 章

  風吹草暖,日色正好。李霍枕著雙臂,將身子躺在車轅上,疊著長腿,一隻腳翹了出去,微微地搖晃著,十分閒適自在。

  小風陣陣地拂過臉頰,李霍眯起雙眸,望著頭頂晴空。

  如此湛藍而熟悉的晴空,只有大舜才有,而此刻面對這般乾淨明澈的碧藍天色,讓他覺著,在沙羅的所有,仿佛一夢。

  然而卻又如此鮮明,似在昨日。

  風在耳畔輕輕吹過,仿佛能聽到花瓣隨之飄舞的聲響,而隨風傳來的,還有那些曾回蕩耳旁的喊叫同廝殺聲,刀槍劍戟相碰發出刺耳的銳響,逐漸地,出現眼前的,更有那些屋樑般高的巨象,忽閃著蒲扇般的大耳,發出懾人的吼叫聲,震耳欲聾。巨靈神似的的足掌按在地上,頓時煙塵滾滾,地動山搖,仿佛便能掀翻一整支軍隊似的氣勢。

  李霍便親眼看見一個士兵,被捲入底下,然後便再無然後。

  雖然胸中懷有復仇的烈火,但此番出使沙羅,竟是他第一次參與實戰,更是從未見過如此駭人的情形,在看見大日王驅使巨象陣出現之時,李霍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覺得所見的乃是難以形容的妖魔鬼怪,如許強大,絕非是人力能夠戰勝的。

  但畢竟,這支看似不能被戰勝的魔怪軍團,仍是給唐毅給破了。

  李霍記得,就在自己駭然驚心之時,是身旁那人,白衣如雪,神情恬淡,讓人望而安心。

  他目光平靜地看著前方那些蓄勢待發的巨獸,更不把騎在上面、耀武揚威的大日王放在眼裡,反而口吻淡淡地說:「你們可知道,戰國時候齊將田單是如何大破燕軍的?」

  當時他的笑容,便如此刻的日色一般溫和,起初不覺如何,然而日色漸盛,若不及早退避,便會被那股烈陽之力灼傷,直至化為微塵。

  李霍永遠記得他說過的每一句話,甚至此刻,猶在耳畔:

  「這些蠻夷,自以為有恃無恐,卻不知我們華夏泱泱數千年歷史,數千年的征戰,先輩們早把所有應對之策留給了我們,其高深莫測,豈是這幫化外之民所能領會的。」

  說著,一聲冷笑,是打骨子裡透出的淡淡蔑視。

  這種氣勢,就如當日他率軍往尼博爾借兵,屬下們都不放心,紛紛勸阻不可冒險,而他一拂衣袖,雲淡風輕地笑說:「放心,我在,便是千軍萬馬。」

  瞧著像是一句狂話,但很快,這句狂話便應驗了。——尼博爾的七千人馬,天竺國的兩萬五千精兵,都如約握在手中。

  他在,又何止千軍萬馬?尼博爾王跟天竺王雙雙將重兵交付予他,這分明是把兩國都放在了他的肩上,這又是何等的能耐,竟能叫異國的王們如許信任,世間除了斯人,又有誰能做到?

  次日,一千頭的火牛咆哮著沖向敵陣,固若成湯的巨象陣大亂陣腳,大日王所屬死傷慘重。

  也是從那之後,李霍便記住了戰國之時,田單大破燕軍火牛陣的故事,果然是: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

  李霍心想:假如大日王所屬之眾是些妖魔鬼怪,那麼這個白衣不染塵,恍若天人的唐毅便是天賜予大舜的福星神將,偏能在談笑風生間,令所有魔怪都灰飛煙滅。

  相比較而言,唐毅兩度救了李霍性命之事,反而顯得微不足道了。

  或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當穿上白衣,誓死追隨唐毅開始,從此之後,李霍心中已經沒了別的神祗,只有他。

  因此當唐毅找到他,說是有事要尋懷真之時,李霍毫不猶豫地便答應了,雖然知道有些不合規矩,但又怎能疑心一位神明呢?

  與此同時,在梨花盛開的茂林之中,李霍心目中那高高在上的天人,卻擁著懷真,正自忘我。

  原本還攬著懷真的腰,不知不覺間,卻已經迫的她背靠了梨樹,隨著動作,梨樹輕顫,不時地有三兩花瓣從頭頂墜落,撒在兩人的發端面上,肩頭袖口。

  懷真倒是並不意外小唐如此,相比較在唐府那兩遭兒的驚慌無措,此刻,除了心底仍是有些惱意之外,更多的卻是無可奈何。

  只是並不明白,小唐這般的人,明明看來如一個端方正經君子,在人前之時,委實也十分恭謹守禮,為何每次見了她,竟都會如此唐突無狀,雖然不是當初中了迷藥時候般的狂暴,但這舉止也夠反常的了,竟像是中了邪似的。

  然而此刻,卻已並無仔細尋思的餘地了,被小唐輕輕擁著,就像是被掐住了梗兒的花枝,這賞花人湊過來輕嗅,似被那香所迷惑,便親了又親,唇瓣上兀自帶著梨花花瓣的一絲清甜香氣,清甜底下,卻又略有一絲很淡的苦澀。

  賞花人的唇很軟,亦很熱,起初還很溫柔地貼著,然後便用了力道,要將她的也揉碎了一般。

  又或者是覺著淺嘗不能足,便索性含住了,細細吃了一回,又因無法下肚,索性更闖入其中,跟偷香竊蜜的蜂蝶一樣,恣意吸咂。

  許是吃得太好,便有了幾分醺然欲醉之意,這行徑便越發放浪了,緊緊地纏住那極嫩的西施舌,逼得人連喘息都無法。

  懷真的臉便很快地染了暈紅,被雪白的梨花襯著,竟像是一朵桃花紅,嬌美妖嬈。

  日影從梨花叢中灑落,照在那臉上,雪膚之下紅暈隱現,竟有幾分透明之意,又因為身上不免著急燥熱,便冒出幾星汗意,被日光映照,閃閃爍爍,潤潤澤澤。

  起初雙眸還因驚詫而睜著,漸漸便不敢看,就閉了眼睛,隔了會兒,又惶恐似的半睜,所見卻都是簇簇的梨花搖動日影,有一朵湊在小唐鬢邊,擦在他的臉頰上,竟蹭出無限風情,卻又因他一動,那梨花落了空,便不悅似的空自亂晃。

  而他兀自不覺,眼皮兒垂著,鳳眸的眼尾微微上挑,那一點滴淚痣在旁邊,光影裡歡喜而含笑似的。

  懷真呆呆看著,眼神裡透出迷離之意,心神亦恍惚起來,只覺此刻如隨波逐流的落花,全然不由自主,竟沉醉在那起伏潺潺的流水中了。

  正在此刻,忽地看他仿佛睜開雙眸,心頭一嚇,本能地又閉了雙眼。

  卻覺著他的手掐在腰間,竟也不安分起來,略微上下,又不敢輕越雷池,身子卻也緊緊地靠了過來,竭力把她碾碎似的。

  懷真的心慌了起來,手挨在他的胸前,猶豫著抓了一抓,才一動,小唐已經抬手,便將她的手又握住,複扣住十指,卻又把著不放,就這般牢牢壓在他自己的胸口。

  懷真察覺這個動作,忽地又想到那夜的情形,他握著她的手,按在胸口那昔日舊傷之處,此刻,卻也不知是不是……懷真思至此,不由地一顫。

  一陣風忽地吹來,將她一縷揉亂的髮絲吹到小唐面上,他微微地張開眼睛,看了懷真片刻,才猛地將她鬆開。

  懷真還未來得及反應,小唐已經倒退一步,抬手在唇上一攏,神色微變。

  抬眸掃她一眼,小唐竟不發一語,轉身便走。

  懷真半倒在樹上,這才得閒呼氣,魂魄尚未歸位似的。眼角餘光看去,卻見小唐已經走了。

  懷真瞧著,心裡怔了,不知究竟如何。

  然而他既然去了,倒也是好……懷真抬手在胸口撫了撫,胸中一顆心正也不安地躁動,唇上仍有幾分熱熱之意,方才那番纏綿來的太急,去的也甚快,讓她反應不及,過了片刻,才醒悟過來,忙提著裙擺,就要跑回去。

  誰知才走開幾步,卻又慢慢停了下來,心中只想:為什麼他忽然就走了?連話也不曾說一句……難不成,是哪裡不適?

  懷真看了看自己的手,方才多半是碰著他的傷處了,只不過過去這許久了,總不會還是帶疼的?然而他忽然去了,這樣反常,卻極少見。

  懷真站在原地,左思右想,終究還是不能放心,於是便轉回身來,輕手輕腳地順著小唐離開的路尋了過去。

  如此走了不一會兒的功夫,卻見已經要出了梨花樹林,撥開花枝放眼看去,卻見眼前,果然是一條玉帶似的洢水河,陽光下波光粼粼地,流水潺潺。

  河畔正有一匹白馬,韁繩落在地上,馬兒垂著頭吃草似的,不時搖動馬尾,很是閒適之態。

  懷真忙停了步子,只是躲在花樹之後,便往那邊張望,心中著急想瞧瞧小唐在何處,究竟如何。

  如此瞧了一會兒,才見在白馬之後,有個人從河堤邊上緩緩站起身來,長身玉立,正是小唐無疑。

  懷真見了,忙又往樹後挪了挪,生怕給他看見自己,卻自花叢裡細看他在做什麼,只見小唐起身,抬手擦了一把臉,就回過頭來,臉上有些許惘然之色。

  日光之下,他的臉上水淋淋地,方才竟像是在掬水洗臉,只是未免太不仔細,連脖子上都是水漬,那銀紅色最不經沾水的,往下胸前也暗濕了一大片,連同袍袖各處,都是濕了的。

  小唐舉手又抹了一把臉,才深深地呼吸了幾口。

  懷真見他雖然臉色微紅,卻並不似有什麼大礙的,也略微放心,又見那眉目沾水,越發顯得五官潤澤清俊了,比素日的端莊倒是別有一番氣質。

  懷真自覺不好多看,便要悄悄地回去找李霍,心裡不免又想著,必要狠狠地罵上李霍一頓才好。

  不料腳下一動,忽然聽到「哼」地一聲,把懷真嚇得「啊」地一聲,差點兒往後跌倒。

  定睛看去,卻才看見,原來是那匹健壯的白馬,也不知何時竟悄悄地走到近前來,瞪大兩隻眼睛盯著懷真,從鼻子裡噴出一道氣來。

  懷真驚魂未定,也看著那白馬,不知它想做什麼。

  正在這會兒,卻聽腳步聲響,卻是小唐快步走來。口中呼哨一聲,那馬兒便又噴哼了幾聲,打量懷真兩眼,就扭開頭去,在地上又薅了一嘴草,慢慢地嚼著吃。

  這會兒小唐已經趕到近前,看懷真臉色發白,便笑道:「別怕,它並不傷人的。」說話間,就抬手攥住懷真的手腕,將她輕輕地拉出花樹林。

  懷真本想悄悄回去,不料被馬兒一驚,卻露了形跡,身不由己地跟著出了樹林,便抽回手去。

  小唐也不勉強,背對著她,又深深呼吸,調息了片刻,才道:「我今兒托李霍請你出來相見,其實並不是方才那個意思……」

  懷真驀地聽了這句,仍是不言語。

  小唐低頭,地上綠草蔥蘢,此刻心跳仍急,便一笑,有些窘然,道:「本是想向你致歉的,不料又冒犯了。」

  懷真便問道:「致什麼歉?」

  小唐便道:「自然是因我先前冒犯了你……我知道你心裡惱我,只是……想同你說明白,我其實並不是那種急色之人……大概是,每每見了你,便……」說到這裡,小唐心中忽地一動,飛快地思忖片刻,便停了口。

  懷真聽了這兩句話,已經轉身過去,正想離開,小唐忽地喚道:「懷真!」

  懷真腳下一停,低著頭想了會子,哼道:「口中這般說,方才卻……」

  小唐凝視著她的背影,眼神變了又變,過了會兒,才柔聲說道:「我知道錯了……然而,你可還記得上回我中那迷藥麼?自那之後,我時常覺著身上不好……我之前從不如此,因此想來,大概是跟那個有關的。」

  懷真聽了這個,才回過頭來,雙眸微睜看著小唐,半晌說道:「卻是胡說,都過去這樣久了,怎麼還……」

  小唐道:「起初我也覺著不是,先前倒是還好,但是自從……」說到這裡,便歎了一聲,流露出幾分悒鬱惆悵之色,且伸手在胸口輕輕地抓了一把。

  懷真本不理會這話,見他長歎,又看神色不對,再見了他的舉止,不由一震,試著問道:「可是那傷處有礙?」

  小唐看她一眼,搖了搖頭。

  懷真雙眉微蹙,想了一想,便又道:「唐叔叔自回來後……我總覺著你……比先前有些不同,後來想起來,卻是覺著你身上……我曾送你的那香,氣息竟極淡了,是唐叔叔不喜歡,故而不戴了麼?」

  小唐聽她如此說,便微微一笑,自懷中掏出一物來,道:「你看這是什麼?」

  懷真一怔,卻見他手中拿著的是那香囊,心裡一跳,就道:「原來竟戴著?可為何……沒有香氣了?」說話間,便上前一步,不由接了過去。

  誰知拿在手中,竟又愣住,原來香囊裡空空的,竟是沒了香了。

  懷真正有些疑惑,忽然又見那香囊上,不知何故,半邊已經變了色,她不由地舉起來微微聞一聞,卻透出一股血腥之氣,雜著透骨玲瓏留下的香氣,兩者交雜,便形成一股奇異的清厲氣息,讓懷真心底也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一時之間,懷真竟不知先問什麼好了,就看小唐。

  小唐點點頭,道:「那日我受了傷,血染了這香囊。」

  懷真的手一抖,才信了這上面的果然是血。一時手兒微顫,便忍著心中不安,因又問道:「那裡頭的東西呢?」

  小唐道:「說了你必然怪我,我……將那塊香送了人了。」

  懷真果然詫異,便問:「送人?」

  小唐點了點頭,見日影漸高,怕曬著她,就將她拉到梨樹底下,才將緣故同她說了一番。

  原來小唐在滅了大日王之後,自忖沙羅此刻沒有個可靠的新王,倘若以後再不知從哪裡出了第二個大日王,只怕對中國仍是心腹大患。

  多虧了清弦公主先前見勢不妙,便帶了心腹,在細作幫襯之下藏了,小唐進了沙摩之後,才將公主跟秀兒請出。

  因商議起此後種種,便問清弦公主的意思,畢竟她在沙羅有些年歲,對沙羅國內各個派系爭端也自瞭解。

  卻聽公主道:「如今有六王叔之子伽羅,年方四歲,卻因是正統皇室,所以眾人必然信服,不如扶持他為新王,且伽羅年紀尚小,若慢慢加以教養,將來他必然親我中華,不至於生反叛之心。」

  小唐點頭,又道:「只怕新王年紀太小,我們撤了之後,將來變數太多。」

  清弦公主聽罷,便笑了笑,道:「唐大人可是想帶我跟秀兒妹妹回國麼?」

  小唐道:「這是自然,帝女在沙羅這許多年,忍辱負重,勞苦功高……」

  清弦公主不等他說完,便笑道:「我在此雖是‘忍辱負重’,但若回國,似我這般有過數個夫君的女子,雖貴為公主,又能如何?在父皇的蔭庇之下,縱然仍保身份尊貴,然後再得一個駙馬,也不過是宅門之中苟且罷了,何況男子多薄幸迂腐,父皇賜婚他們不敢違逆,心中難保輕視於我,這一輩子,守著個有異心的庸碌俗男子,卻又有什麼樂趣呢?」

  秀兒在旁聽著,眼神之中也有波光隱隱。

  小唐便微微蹙眉,道:「公主的意思是……」

  清弦公主道:「我在沙羅這數年,也習慣了此地的日子,如今舉國才平,我倒是想留在此地,教導新王長大,輔佐朝政,讓他一心向我中華,如此,才能把今日唐大人這場絕世大勝延續下去,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小唐對上清弦公主雙眸,不由微微一笑,道:「公主的胸襟,讓微臣欽佩,只是沙羅雖臣服,但國內仍是危機重重,只怕……」

  清弦公主笑了笑,便道:「你所憂心的,自然也是我所想到的,我身邊的親信雖有一些,可畢竟是少,如今沙羅人雖被唐大人打怕了,但你若走後,仍不免有些居心叵測之徒,只怕他們不會徹底信服於我。」

  小唐想了會子,便道:「大日王那條神蛇可在?」

  清弦公主道:「那條畜生,被他養在宮苑之中,那些無知的奴人,竟真當是神物一般拜奉呢……」說到這裡,忽然心有所動,便看小唐,忽地問道:「為何唐大人問起它來?莫非……」

  清弦公主知道小唐不會無端發問,忽然想起昔日小唐馴服神蛇之事,目光相對,果然小唐道:「我心中懷疑一事,只不知是不是真,公主且領我再去,我欲一試。」

  日影越發明亮,微風徐徐,吹得梨花陣陣抖動。

  懷真並不曾聽過這一節,如今聽小唐說起來,不由驚心動魄,又因她生平最怕這般蟲蛇等物,此刻縱然只是聽著,面上卻仍透出些慌懼之色。

  懷真便催小唐說:「竟是怎麼樣呢?我不要聽那些怕人的,你只同我說後來如何。」

  小唐聽她相求,怦然心動,笑道:「後來,那神蛇見了我,果然仍是不敢來襲,我因選了個僕人,叫他拿著那香囊,不料神蛇遲疑之後,竟仍攻擊他……我原本以為是香囊的效用,見了這般情形,倒是不確定起來。」

  當時小唐束手無策,倒是清弦公主問:「我早聽人說,你這香囊,能令仙鶴起舞,可是真的?」

  小唐點頭,道:「試過幾次,的確是真。」

  因又把昔日竹先生對這香的批語說了一遍,清弦公主微微眯起眼睛,道:「我明白了,你且把這香給我。」

  小唐打量清弦公主的臉色,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便道:「公主不可以身犯險。」

  清弦公主決心已定,道:「這香既然有如此妙用,那必然也自有它之靈性,只看我襯不襯得起它罷了。」說著,竟不等小唐發話,從他手中奪了香囊,便往那神蛇前走去。

  在場眾人目睹此狀,都有些戰戰兢兢,小唐也不由靠前幾步,只等見勢不妙,立刻起身相救。

  懷真聽到這裡,睜大雙眼,手心已經有些冷汗,便握住小唐的衣襟,道:「然後呢?到底是怎麼樣?」

  小唐卻偏不回答,口中呼哨一聲,那白馬便顛顛兒地跑了來。小唐摸了摸它的脖頸,忽然翻身上馬,動作極為俐落。

  懷真見狀,不由跟著走前一步,急著問:「你要走了?還不曾跟我說完呢。」

  小唐輕輕一笑,忽然俯身過來,在她腰間一抱。懷真只覺得蕩蕩悠悠,驚叫一聲,下一刻便人在馬鞍上了。

  懷真不知他又要做出什麼來,便著急說:「唐叔叔,你方才說了什麼?又要出爾反爾麼?」

  小唐笑道:「我才跟你說的時候,你看了好幾次我這馬兒,眼中很有羨慕之意,可是不是?」

  懷真因覺著這白馬生得膘肥體壯,十分出彩,才多看了幾眼,並沒想到小唐竟留意到了,一時沒有話說。

  小唐將她攏在懷中,才又把清弦公主試香之事說了。末了歎道:「我倒是想不到,公主一介女子,竟有如此膽識,她握著那香上前,神蛇本來一副竄動之態,我在旁且捏著一把汗,然而公主渾然不懼,竟再逼前一步,那神蛇本來似要攻擊……誰知兩個對峙片刻後,那神蛇才慢慢地俯倒下去。」

  懷真聽得怔怔地,一時忘了人在馬上,便喃喃道:「那香氣也是因人而異的,不同之人戴著,自也有不同的效用,弱者自弱,強者更強,果然清弦公主是難得的,所以那香的效用也才能使出來……」

  小唐低頭瞧著她,道:「可不是呢,此後,清弦公主便請教了些馴蛇人,不知如何,竟給她學了馴服神蛇的口令方法,只要她一聲令下,那神蛇便行動自若,竟如一個極忠心的士兵一般,那些沙羅人見狀,因都拜服,不敢再生二心。」

  懷真此刻才長籲了一口氣,道:「幸好,幸好……」

  小唐美人在懷,不由又有幾分蠢蠢欲動之意,暗中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這一痛之下,才勉強又忍住了。

  小唐便咳嗽了聲,道:「你不怪我把那香給了人了?」

  懷真回頭看他一眼,道:「能幫上清弦公主,我心裡高興的很,一塊兒香又算什麼,何況秀兒也在那裡,我只盼她們都好好的……」

  小唐道:「公主是個有手段的聰明人,秀兒也跟先前有些不同,跟著公主,必然會學到許多東西,以後只怕……自有造化。」

  懷真聽到這裡,便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便拍掌笑道:「太好了,我可放心了。」她一時高興,只顧說話,身子便微微一晃,小唐忙將她往胸前一帶,以手護住。

  懷真靠在他的胸口,這會兒才有些不自在起來,就也輕輕咳嗽了聲,勉強坐穩了,又左顧右盼,見人高高地坐在馬上,兩邊的花草河流都有些晃動,她便有些心慌,伸手抓住小唐胸前衣襟,本想叫他放自己下去,又覺著十分新奇,竟並沒有開口,只是忍著慌張,又四處打量著。

  小唐因又說道:「原本你那香在,我倒是覺著好些,自打香沒了,每每地就心猿意馬。」

  懷真回頭看他,半信半疑,道:「真的?」

  小唐看她雙眸黑白明澈盯著自己,卻仍似笑非笑道:「莫非你以為我天生就是這樣?」

  懷真便又有些臉紅,垂眸道:「那……可怎麼是好?我也不知能不能再做出那種香來了……」

  小唐忙才道:「不許再亂調香,上回那場病,好不容易得了竹先生相救,還是許了寶貝的,倘若再病了,卻不知要給他什麼好了。」

  懷真聽了,便「噗嗤」笑了一聲。

  小唐見她笑了,心裡喜歡,便又說道:「你且放心,總不會一直如此,慢慢地就好了……」

  懷真聽了,便輕輕「哼」了聲,有些信,又有些不信,末了小聲說道:「阿彌陀佛,但願罷了。」

  小唐見她如此,不由起了促狹之心,便暗中一夾馬肚子,那白馬很知他的心意,當下便撒開四蹄,就跑起來。

  懷真大驚失色,只覺得身子亂顛,即將掉下馬去,便不顧一切,回身張手,用力將小唐抱住,耳畔便聽到他大笑之聲,只是卻顧不得理會了。

  且說李霍正躺在馬車上悠閒,忽地聽到一陣馬蹄聲響,不免坐起身來,放眼一看,卻驚見是小唐騎馬而來,懷中抱著的竟是懷真!

  李霍先是一驚,繼而跳下地,此刻小唐已經縱馬到了跟前兒,便笑吟吟地說道:「霍兒,你且幫我好生把懷真送回去。」

  李霍站的直直的,便忙應了聲,一臉凜然。懷真兀自緊緊地抱著小唐不敢放手,聽小唐叫李霍,才醒過來,忙撒開手。

  小唐並不下馬,低頭對她說道:「我送你上車,倘若幽縣無事,且早些回京,再敘話也是便宜的。」

  說話間,將她輕輕一抱,順勢放在車上。

  懷真如在夢中,伸手扶住車廂,臉上微紅。

  小唐深深看她一眼,便同李霍說道:「快些好生地去罷。」

  李霍這才行禮罷了,翻身上車,調轉車頭,自去了。小唐打馬追了片刻,才勉強停住,兀自駐馬相看許久,一直見那馬車滾滾遠去,才慢慢撥轉馬頭,也自回城。

  且說懷真入了車廂,起初坐著不動,半晌,才略掀起車簾子往後看去,見身後紅衣白馬,十分醒目,竟也怔怔地目送著這邊兒。

  懷真忙往後躲了躲,心底一歎,放手撇下簾子。

  如此,眼見要進縣城了,前頭李霍才放慢了馬速,又道:「妹妹,先前唐大人跟你說了什麼?」

  懷真聽了,便也才道:「表哥,我正要問你,你做什麼串通唐叔叔來騙我?」

  李霍笑道:「唐大人又不是外人,我見他來找,必然是有要緊的大事,自然要相幫了。」

  懷真哼了聲,道:「什麼不是外人……那倘若不是他,是別人叫你如此呢?」

  李霍斬釘截鐵道:「除了唐大人,我一概不理。」

  懷真又氣又笑,便問道:「這可奇了,你什麼時候這麼聽唐叔叔的話了?」

  李霍聞言,便歎了聲,把在沙羅的情形撿了幾句說了,道:「妹妹,你當唐大人是如何受傷的,他是為了給我擋箭才性命垂危,我這命已算是他給的。後來我跟孟將軍斷後,重傷被人帶走,也是唐大人沒丟了我,一路帶著療養,才漸好了的。——我這輩子最信服的人便是他了。」

  這些話,小唐卻從未對懷真說起過,只說李霍曾受過傷而已。

  懷真聽了,不由便蹭到車廂前頭,掀開簾子道:「你說的是真的?」

  李霍回頭看她一眼,此刻眼眶忍不住也紅了,道:「妹妹,我騙你做什麼?若不是唐大人,這會子你只能給我上墳去了。」

  懷真聽了最後這句,忍不住也紅了眼眶,就低下頭去。

  李霍深吸口氣,才說道:「我雖不知唐大人特意托我瞞你出來,是為了什麼……但……我也瞧出他對你很是不同,他又是那樣出色的人物,不管如何,都是絕不會害妹妹的。妹妹,你若要怪,且也只怪我就是了,要打我罵我都使得,可萬萬別惱唐大人呢?」

  懷真聽了這些話,心中那隱隱地一絲惱怒卻也沒了,半晌才低聲說道:「罷了……又怪些什麼?只是今兒的事,你可別對其他人說。」

  李霍聽了,因見了方才小唐抱著懷真、並不避忌的模樣,心中隱隱猜到幾分,雖然驚愕,卻又不敢去細想,就點頭說道:「妹妹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

  當下回到家裡,李准早已經伸長脖子等了許久,見李霍回來,便忙不迭纏著玩鬧去了。徐姥姥把懷真叫進屋內,就問忙著去做什麼……懷真只說是出去看花兒了,徐姥姥也並未多問。

  如此又過一日,李賢淑派人來請懷真回府,懷真便辭了徐姥姥,自回京內,來接的還有丫鬟恭喜,因跟吉祥分別多日,便一路說個不停,懷真只不吱聲,只閉目養神罷了。

  誰知車行半路,恭喜忽然說道:「對了,這些日子姑娘不在家,京內可出了一件大事呢。」

  懷真這才問道:「是什麼事?」

  吉祥也催問,恭喜道:「正是咱們小淩公子的哥哥……大淩公子,出了事了!」

  懷真聽到「小淩公子」四個字,正有些不受用,猛然聽到後一句,便坐直了些,問恭喜道:「出了何事?你且快說。」

  恭喜皺著眉道:「奴婢也並不很清楚,只聽其他姐姐說,大淩公子似是做錯了什麼差事,惹得太子大怒,入了獄呢……」

  懷真聽了,一顆心突突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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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2 10:26:05 |只看該作者
第 162 章

  且說懷真一路回府,打聽得應蘭風正在書房,也並沒有外客在。

  懷真便想先去見應蘭風,也好詢問淩景深之事。誰知才進二門,就給幾個丫鬟攔住,紛紛笑道:「先前王妃說要見姑娘,還以為見不著了呢,可巧就回來了,快快隨我們去!」

  懷真不明所以,幾個丫鬟七嘴八舌,說了一通。

  原來先前熙王妃郭白露來到府內,此刻正跟老太君在說話,說話間提起懷真來,老太君便說了她此刻在幽縣,雖然派車去接了,卻不知幾時才能回來,因此倒也罷了。

  如今丫頭們見她回來了,喜出望外,早忙著往裡通報。

  懷真見裡頭已經知道了,無法,只好先去拜見老太君跟王妃。

  不多時到了老太君房中,果然見郭白露同應夫人也都在座兒,其他李賢淑同谷晏珂、應玉卻也在側陪坐,獨陳少奶奶不在,應玉見她進來,眼睛便亮了亮。

  懷真上前一一見禮,老太君笑說:「你回來的正好兒,方才王妃還惦念著呢,快快過來罷。」

  此刻郭白露已經起身,親自接了,握著手兒,寒暄了幾句。

  郭白露又柔聲說道:「只上次我做壽,妹妹前去了一次,以後每每想念,只不得見,以後還要常常走動得好。」

  因上回在熙王府的事,懷真心有餘悸,此那一次後,雖然郭白露也曾邀約過幾次,她總是拿各種理由搪塞著推了,因此還惹得老太君有些不喜歡,覺著懷真有些不識大體,只是卻不好過於責怪她罷了。

  此刻郭白露提起,懷真面上卻還是笑說:「多蒙王妃錯愛,因我向來多病,便極少出門,老太君跟太太也是知道的,就算是年下,也竟沒有各處去請安,十分失禮……還請王妃恕罪。」

  郭白露笑道:「我哪裡是責怪你,反是疼惜你罷了,方才也正跟眾人說起此事,近來可是好些了?」

  懷真點頭答道:「近來倒是好了些。」

  老太君聽到這裡,就笑道:「王妃方才還叮囑我們,說你身子弱,當要仔細調養才好呢,可見關愛之意。」

  懷真忙又謝過,只覺得郭白露對自己仿佛太過上心了些,然而仔細看她,卻見面色溫和,並瞧不出什麼異樣,只心中暗暗納罕而已。

  此刻,郭白露便握著她的手,溫聲又道:「既然如此,過兩日,便同玉兒妹妹去王府做客可好?也算是咱們私底下聚一聚。」

  懷真聽了,便又要想藉口來辭了,應玉卻拍掌笑道:「這樣太好了,我必然是要去的。」

  原來應玉自回府,因母親不在了,憑空卻多了個谷晏珂,雖然這位新奶奶素來是溫柔體貼的性子,對她也是甚好,但不知為何,應玉左看右看,總覺著不順眼。加上應翠應蕊都嫁了,府內只剩下應懷真一個能說話的,偏這幾日又去了幽縣。應玉悶得不成,聽了郭白露邀請,自然喜歡起來,竟立刻答應了。

  老太君見狀,也便笑道:「懷真丫頭,還不多謝王妃呢?」

  懷真見狀,只好暫且謝過了,只想著改日再想法子就是了。

  郭白露又笑道:「既然如此,兩日後,我派人來接。」

  如此,眾人又略說了幾句話,郭白露才起身出府,眾人相送罷了,應老太君便對應夫人道:「王妃真真是和藹可親的很,當初做姑娘的時候常來府上,我見她同懷真她們一塊玩鬧,沒想到如今貴為王妃了,竟還如此的念舊情呢。」

  應夫人道:「王妃素來便是這樣端莊大方的性子,對誰都是如此,是從不失禮於人的。」

  應老太君笑道:「怪不得她有這福氣,能當王妃呢。」說著又叮囑李賢淑道:「這兩日別叫懷真再亂跑了,好生在家裡養著,別又頭疼腦熱的,拂了王妃的美意呢。」

  且說懷真見她們自回房去,因心裡有事,就趁人不留意,自己抽空落了後。

  不料應玉正等著她說話,便忙拉住了,道:「去哪裡?」

  懷真只好說:「好姐姐,我有要緊的事兒去見爹,回來了再找姐姐說話。」應玉微覺失望,只好怏怏地先回去了。

  懷真撇下眾人,忙忙地便去書房。進了門,果然應蘭風正在不知看一份什麼,見懷真來了,便掩起來,起身笑道:「我想著你是該回來了,若不然,就要派人去叫了。」

  懷真顧不上寒暄,直接問道:「爹,為何我聽說淩大人出事了?」

  應蘭風見她問起此事,微微一怔:「你也聽說了?這件事……說來有些古怪,原本太子十分器重他,不料前日卻忽然鬧出來,外頭說景深持利刃闖入太子府,意圖對太子不利,因此被拿下了,情形十分兇險。」

  懷真想到淩景深為人,素來是那樣謹慎冷靜、深藏不露的性子,「持利刃闖入」這般說法,卻是匪夷所思。

  懷真皺眉問:「是說淩大人意圖行刺太子?這……」

  應蘭風點頭道:「我也不信淩大人竟會做出此事,然而太子府內自有許多人證,且說……」

  應蘭風略一遲疑,才繼續低低地說:「事出之後,我命人速速打聽,卻有人傳言,說淩大人其實是肅王的人,在太子身邊兒,實則乃是為了肅王行事罷了。」

  懷真聽了,如聞雷動:難道此事是太子跟肅王之間角力,所以淩景深夾在中間,成了一枚「死棋」?

  其實若是按照上一世來說,此刻淩景深早就殞命……只不知原因罷了。如今懷真聽了應蘭風這幾句話,陡然心跳,莫非這邊是上輩子令淩景深致死的原因?

  懷真因並不太懂朝政之事,便忙又問應蘭風:「爹,這是怎麼說的?可是真的?」

  應蘭風本以為她對這些朝堂上的鉤心鬥角並無興趣,如今見她一再追問,心中一動,只以為是因為淩絕的緣故罷了。

  應蘭風想了想,便才說道:「你可知道前年戶部周侍郎被查之事?因此你小表舅才被調了過去的……因為淩絕的原因,我也仔細叫人探聽了一番,據說周侍郎之事之所以被洩露了,正是因為淩景深從中行事,肅王知情後,便告了太子……此番太子發難,未必不是報復先前之事。」

  懷真見說的如此詳細,越發驚心了,垂頭想了會兒,說道:「爹可有法子救淩大人?」

  應蘭風只當她是憂心之意,便安撫道:「我也想過,只不過此事事關太子,只怕難以行事……然而你放心,爹總會盡力而為的。」

  懷真本是試探之意,並不是催應蘭風,聽他如此說,張了張口,卻又罷了。

  應蘭風見懷真心事重重,便不想她因此操心勞神,就笑了笑道:「這些外頭的事兒,你別放在心上,爹會料理的……等有了結果,再同你細說。」

  懷真明白其意,就點了點頭,因轉身欲走,不料應蘭風喚住她,道:「是了,還有一件事……」

  懷真正有些心不在焉,便只聽著,應蘭風道:「你唐叔叔……」

  懷真聽提到小唐,才又抬眸看向應蘭風,問:「唐叔叔怎麼了?」

  應蘭風道:「先前你沒去幽縣之前,他尋我說……你曾有事找他?我瞧他的樣子像是甚急,卻也不知到底是何事呢?只怕這許多日子,倒是耽擱了。」

  懷真咳嗽了聲,道:「沒什麼大事,橫豎過去了。」

  應蘭風搖搖頭道:「你這孩子,總是這樣一驚一乍的,你當是無事,唐大人難道也這麼想?到底要給他一個交代才好,如今總算回來了,你快告知我是為了何事,我同他說一聲兒倒也是好的,實在不成,便再請他前來,兩下說開了,免得他掛念著,還當我們有意怠慢,不把他放在眼裡呢,他那樣的身份,倒是不好總追著我們來問的。」

  懷真聽應蘭風這般說,哪裡能提小唐真的是追到幽縣去的,瞬間面上薄紅,只道:「爹叫我別操心,自個兒倒是愛亂操心,原本不是跟咱們相干,是竹先生找唐叔叔有事……我因去了幽縣,多半是竹先生又自尋了唐叔叔……因此已經與我無礙了。」

  應蘭風聞聽此言,才笑起來,道:「原來是這樣,如此便好,我也放了心……這連日來見了他,心裡都有些虛慌呢!只因你姥姥病著,倒是不好把你揪回來。」

  懷真啼笑皆非,道:「爹只管怕他做什麼,如今都是一般大小的官兒。」

  應蘭風不由笑了聲,道:「什麼一般大小,果然是孩子氣的話,滿朝文武誰能和他相比?我也不過是螢火之光對上皓月之輝罷了。」

  懷真差點兒笑出來,因看著應蘭風認真喟歎之態,又想到小唐的確是功績非凡,令人尊敬,雖然他曾對自己……有那種種的不可說,但卻也不能因此而小覷了他。

  因此懷真忙又斂了笑意,又道:「爹又何必妄自菲薄,雖然唐叔叔之功無人能及,但爹也同樣是個人人交口稱讚的好官兒呢,只要恪盡職守,也同樣值得稱頌。」

  應蘭風哈哈一笑,攬過懷真的肩,道:「真兒果然是大了,說的極是。」

  應蘭風看著懷真莞爾之態,因又有些好奇,便又問起小唐同竹先生之間到底是何事,竟還要由她出面。

  懷真本待不說,然應蘭風若再去問竹先生或者小唐……又難保他們不說。因此懷真便把自己病了、小唐請竹先生,竹先生要寶物之事說了。末了道:「竹先生算到唐叔叔得了寶,故而來要,如今已經到手,自然跟我無關了。」

  然而關於那「噬月輪」的種種傳說,卻仍是一字不提,畢竟此物非凡,此刻無人知道其妙處,所以無人在意,倘若傳了出去,卻不知還要惹出什麼軒然大波來。

  應蘭風雖知道懷真曾大病,卻不曉得小唐答應贈寶之事,一時又皺眉道:「你這丫頭,怎說是無事?我倒是不知竟還有此事,唉,如此說來,竟是咱們又欠了唐大人一個極大的人情了。」應蘭風說著,就重重歎了一聲。

  懷真聽了這句,心中也自犯愁:果然是越欠越多似的,倒不知如何了局。

  應蘭風又道:「罷了罷了,且不去想,只是將來唐大人若有需要我處,我自竭力而為以報之罷了。」

  懷真聞言,默默點頭。

  父女兩個略又說了幾句,懷真辭了應蘭風,出了書房便回東院,誰知正走了一會兒,就見淩絕從拐角處走了出來,仿佛有些心事,垂著眼皮,也沒看見懷真。

  懷真見狀,便往旁邊廊下拐了過去,吉祥早知道她跟淩絕有心病,如今害得自己一見了淩絕,也不由自主地竟有些窒息,此刻見懷真躲了,她忙也一聲不響地跟著拐了過去。

  兩人站在廊下,悄然無聲,就見淩絕一步一步走了過來,徑直走到應蘭風書房之外,果然也並不曾往這裡看一眼。

  懷真微看淩絕,卻見他臉色似比先前有些憔悴之意,又有些神情恍惚似的,這必然是因為淩景深之事了,他們兄弟感情甚篤,景深出事,淩絕心底之難過,只怕……

  懷真想得出神,卻聽吉祥悄聲道:「姑娘,淩公子已經進屋了,咱們可也走罷?」

  一語說罷,懷真這才醒過神來,忙低了頭,快步出了廊下,往前疾走幾步,卻又猛地剎住腳,心中轉來轉去,便慢慢地停了步子。

  吉祥見她本來疾步而行,一副恨不得飛回東院的模樣,忽然又停下來,便不明白。吉祥正要問,懷真忽然說道:「你先回去,我還有事……待會自己便回去了。」

  吉祥不由莫名,然而見懷真一片肅然,倒也不好違抗,只好先去了。

  懷真停了步子,獨自站在廊下,蹙眉凝思。她一邊想心事,一邊抬頭往回看,大概一刻鐘的功夫,果然見一道人影緩步而來,正是淩絕。

  淩絕因得了官職,此刻並不似少年時候一般總著白衣了,今日只穿著一件銀灰色的圓領袍子,腰間系著玉帶,看來清雅斯文,多一份凝重之意,只是面孔冷峻如舊。

  懷真見了他,強忍著想退避之意,便仍不動。

  淩絕早已經看見了她,仍是不疾不徐地走到跟前兒,問道:「特意等我的?」

  懷真點了點頭,淩絕凝視著她的眼睛,道:「先前不還是躲著我的,如何要特意相待,竟是有何事?」

  懷真一愣,這才知道先前自己躲在廊下,他其實是瞧見了的,只是卻故作不知罷了。

  心頭無端生出一絲惱意,因思有要緊事,忙又壓下,懷真深吸了口氣,便問道:「淩大人的事兒,如何了?」

  淩絕聽了,便道:「正想法子呢。問這個做什麼?」

  懷真道:「你可有法子搭救?」

  淩絕道:「暫時並無,如何?」

  懷真見他態度冷冷,卻也習以為常,頓了頓,便把心一橫,道:「我有法子可救淩大人,只是……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淩絕聞言,面上波瀾不驚,竟反而微微冷笑了笑似的,道:「哦?答應你什麼?」

  懷真的心怦怦亂跳,也沒在意他的反常之色,握了握拳,小聲說道:「你、你且答應我,同我一塊兒面聖,向皇上稟明……解除婚約之事……」

  淩絕聽了,微微仰頭,竟笑了一會子,懷真愣了愣,道:「你笑什麼?你、你莫非不信?」

  淩絕收了笑,複看向懷真,才道:「信,如何不信?你們本來就是極有能耐的……是他叫你來求我的?」

  懷真很不解這話,問道:「什麼他?你……說的是誰?」

  淩絕凝視著她的雙眸,道:「他還未曾跟你說?呵……你們倒是心有靈犀不成?他為了你,也叫我答應解除婚約,便救我哥哥,你如今也是如此,你們……都當我是什麼人了?」

  懷真呆道:「你說的是誰?」

  淩絕深吸一口氣,才冷冷笑道:「還有誰?自然是郭家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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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2 10:26:25 |只看該作者
第 163 章

  懷真聽淩絕如此說,竟不知這話從何而起,也無言以對,心中忙忙地想:「難道小表舅也同他說了同樣的話?」

  淩絕見她滿面驚愕,心中一轉,便問道:「原來……他當真未曾跟你說過?」

  懷真垂眸不答,雖說郭建儀曾勸過她,叫她不必擔憂太多,他自會想法子解決這宗親事,然而懷真也知道,郭建儀如今掌了戶部,整日裡正經事還忙的焦頭爛額,前一陣子更是出了京親往河南去了,河南那個地方正是一團亂麻,縱然他再有心,也畢竟不是哪吒,有八臂的神通,又怎能面面俱到呢。

  又加上淩景深之事,事出突然,懷真暗忖景深此番多半性命攸關,又深知淩絕手足之情最重,所以想攔下他,同他好生商議此事,卻哪裡料到郭建儀也同淩絕提了……兩下相沖,倒是顯得不太好。

  淩絕因方才氣急了,才生了誤會,此刻也看出來懷真並不知情,便定了定神,才又說道:「我方才進府的時候,正看到郭哥哥也來了,既然不曾來見恩師,必然是在你家裡,等你見著便知道了。」

  懷真且把這回事先放下,只望著淩絕,道:「我委實並不知道小表舅做了什麼,只是我心裡不願意嫁人,你也是早就明白,方才這話,也是我才想起來的,故而特意站在這兒等你商議。淩絕,趁著這會兒還未鑄成大錯,我盡力幫你這件,你也答應我此事,以後大家相見,也可得些太平,可好麼?」

  原來懷真雖知淩絕是誤會了,卻也明白他此刻心情必然複雜,便仍好生同他商議,只指望淩絕能想開,同自己「化干戈為玉帛」、好聚好散罷了。

  淩絕看著懷真,不由地想到上次在她房中說話,中途郭建儀進來之後兩個人的情形。

  淩絕忽地問說:「莫非你心裡那人,是郭家哥哥?」

  懷真一愣,皺眉道:「你又說什麼?你……」心底閃念,明白淩絕想些什麼。然而懷真很不願意跟他在這些事上糾纏不去,就只說:「淩大人的事兒,我是當真的想幫忙,且又事不宜遲,你橫豎仔細想一想可不可行?算我求你好麼?」

  兩人彼此相看,淩絕見她明眸清澈,滿是渴盼期望地看著自己,他心中竟是一痛:這般的眼神,他曾夢寐以求,然而此刻……卻偏偏是因為要求他跟她相離而起!

  沉默片刻,淩絕才淡淡地開口說道:「哥哥的事,我會盡力而為,至於你們……多謝好意罷了。」

  淩絕說過之後,舉步要走,忽地又停下來,望著她說道:「不過,你這話倒是提醒了我,我會找個時機,稟明恩師先許我們成親,在這個非常時候,也算是沖喜了,妹妹覺得是不是?若是你不答應,叫人看了……未免覺著你是在落井下石呢。」

  淩絕說完之後,向著懷真挑唇一笑,只雙眸之中卻毫無笑意,這才負手去了。

  懷真不能相信這話,通身戰慄生寒:她一片好意求和,他反步步緊逼上來。想來淩絕果然是她的冤家對頭,他總是知道說什麼能將她輕易激怒,知道如何能置她於死地似的。

  懷真回頭,眼看淩絕的身影遠去,半晌,才笑了一聲,只覺得這命數當真是匪夷所思,昔日她不顧一切地嫁給他,惹得他恨她入骨,這一次她拼了命地避免同他有任何牽連,反更惹得他怒火沖天。

  懷真連連笑了數聲,心道:「老天老天,你究竟想要我如何?難道這果然是什麼狗屁的夙世姻緣,竟是逃也逃不開的?」

  一時又想到上回淩絕所說「縱死了也進他淩家家廟」,更是笑個不停,笑著笑著,淚卻從眼中沁了出來,恨不得此刻化成一陣灰飛煙滅,隨風而去,那時候,他還能不能說要她進淩家家廟了?

  懷真且走且笑,本是要往東院去的,不知為何竟信步走到了湖畔,耳旁聽到有水禽聒噪,才醒過神來,轉頭看去,卻見滿池碧水,彀紋陣陣。

  懷真不由湊了過去,低頭一看,卻見水面上一個人影微微晃動,似是而非,模模糊糊。

  懷真看了會兒,竟有些吃不准是今生的自己,還是前世,迷迷糊糊中身子前傾,癡癡地伸出手來要去摸一摸,卻驀地給人按住了肩頭,繼而手腕也被人握住。

  那人牢牢地牽著她起身,離開了水邊兒。

  懷真茫然轉頭看去,卻見眼前來的是郭建儀,正擰眉看著她,喝道:「方才在做什麼!」

  原來先前郭建儀的確在東院等她,誰知半天不見回來,他因也見到淩絕進了府內,未免不放心,才一路尋來。

  懷真見是他,便笑道:「並不曾做什麼,只是水裡的影子好玩兒罷了。」

  郭建儀見她神情有些異樣,便道:「你方才……見過小絕了?」

  懷真不由越發笑道:「小表舅果然有未卜先知之能,你如何知道我見過他了?」

  郭建儀不由歎了口氣,道:「罷了,且不要說了,先回屋去罷。」

  懷真身不由己地隨著他而行,走了幾步,漸漸地有些明白過來,便說道:「為何淩絕說小表舅有救他哥哥的法子?到底是何法子呢?」

  郭建儀倒是沒想到淩絕將此事同她說了,因回頭道:「他都同你說了?」

  懷真道:「他還說,小表舅是想讓他答應取消同我的婚約……可是真的?」

  郭建儀見她果然都知道了,便點頭,並不多說別的。

  懷真見他默默地,便也點了點頭,又含笑說道:「只可惜,這個人是鐵石心腸,他打定了主意不會放過我的,小表舅不必再跟他白費口舌了。」

  郭建儀轉頭看她,卻見懷真說罷抬頭,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天際。

  春日晴空,本是大好時光,陽光在長睫之間迷離閃爍,懷真笑了笑,忽地喃喃道:「罷了,何必又去爭什麼,或許是我的命該如此,現在想想,就嫁了他又如何,畢竟很多事兒都不同了……未必會再生出一場大禍,他也未必會待我不好。」

  郭建儀微微皺眉,此刻因離開了池邊,他已經放開了懷真的手,聞言卻又握住了她的手腕,拉著便往旁邊的小徑上走去。

  懷真身不由己隨著走了幾步,本想喚住他,卻又不曾出聲,只順其自然罷了。

  兩人穿過小徑,走到一處狹窄的夾道之中,只有一棵高樹,自牆頭伸展出去,樹葉稀稀疏疏,地上尚有些枯葉,可見人跡罕至。

  郭建儀停了步子,回頭看向懷真,片刻才沉聲說道:「這段日子我在河南,處置當地的紛爭,也搜羅到許多有關太子縱放親信,在當地橫徵暴斂,貪墨成性的證據,我本來想跟小絕商議,只要他答應放過你,我便把這些種種,交給太子,以交換淩景深無事……」

  懷真聽了這話,瞪了郭建儀半晌,便抓住郭建儀的雙手,急道:「小表舅,不可如此!」

  郭建儀道:「你放心,小絕並沒有答應此事……可是我會另想他法,所以你,不要再說方才那些話,也不許再做傻事,你可明白?」

  懷真屏住呼吸,又搖了搖頭,才正色說道:「你方才為我,都想出那以權謀私的法子,誰知將來還會做出什麼破格的事來?我嫁了淩絕,也不過只這一身罷了,倘若再因此事帶累好人,就算終究不用嫁他了,我也絕不會心安!小表舅你且聽好了,從此之後,我不許你再插手此事!」

  懷真說完之後,轉身便要離開。

  郭建儀見狀,手上微微用力,便將她拉了回來,竟順勢輕輕合臂,抱在懷中。

  自打懷真大了,兩個人便不曾再如此親昵,一時竟雙雙愣怔。

  郭建儀嗅著她身上的香氣,心神微微一蕩,卻又收斂住了,便在她耳畔低低說道:「懷真你聽好了,為官之道,並不是十足清正廉明便好……太子的這些汙證,縱然我到手,也難交到皇上手中,就算到了皇上手中,也難保證皇上就會處置太子,只怕非但不會處置太子,反而會禍及自身,因此我同小絕說起這個,也並不是只為了你,還是為我自己著想。」

  懷真怔怔聽著,郭建儀道:「何況如今我算是熙王的人,倘若把這些東西交出來,太子從此便更恨上熙王了,熙王如今正韜光隱晦,也不願我鋒芒太露,你……可懂?」

  懷真聽到這裡,才明白了些,又道:「你……且先放開我。」

  郭建儀擁著她在懷,聽了這句,心中隱隱地難過,卻不做聲,只是暗中深深地吸了口氣,只覺得她身上淡淡香氣由此繚繞進五內之中,也算暫得慰藉。

  雙手一松,果然好生將懷真放開。

  懷真抬頭望著他,過了片刻,才說道:「小表舅,你是想當個好官兒,還是想繼續韜光隱晦?」

  郭建儀有些意外,便道:「這話是何意呢?」

  懷真思忖了會兒,說:「你若是想當個好官兒,就別把這些罪證給太子。我知道有個人,若是得到這些東西,或許能派上大用場。」

  郭建儀越發驚疑,若有所思地看著懷真,道:「你說的是……」

  懷真輕聲道:「是林禦史,林沉舟大人。」

  郭建儀心中一震,面上卻並不顯出,忽地問道:「這話,可是表哥跟你說的?」

  懷真輕輕搖頭,說道:「不是……我只是覺著,林大人一定也想救淩景深,必然也正想法子,你若給了他,他自然有法子。」

  郭建儀便問道:「淩絕對你那樣,你還想幫他?」

  懷真聽了,垂了眼皮,道:「我不是幫他。他也不稀罕……我只是不願意,小表舅你昧良心行事罷了。」

  懷真說到這裡,便向著郭建儀一笑,又緩緩道:「太子是將來的皇帝,倘若他犯了大錯,卻沒有人敢說,將來當了皇帝,豈不是會犯更大的錯?小表舅還在朝為官,若是沒有好皇帝,別說是你,連天底下的百姓都過不好。」

  郭建儀怔怔地看著懷真,仿佛頭一次才認得她一般。想說話,卻又說不出來。

  懷真又道:「如今,唐叔叔已將沙羅打敗了,小表舅也不能庸庸碌碌,一定也要當個一代名臣才好,若是在昏君手下,又怎能成名臣?」

  郭建儀聽到最後,卻忙捂住她的嘴,懷真也停了口,只是望著他。

  此刻,有雀兒在高樹之上跳躍,發出清脆鳴叫之聲,郭建儀望著懷真的雙眼,手從她的唇上移開,但掌心那股極柔軟微溫之意,卻令人頃刻失神。

  許久,郭建儀才又問道:「你哪裡……學來的這些話?」

  懷真道:「先前唐叔叔跟我說過,清弦公主決意留在沙羅之事,我心裡想:若是換了我,必然是不成的。這一輩子,也不過仍是個閨閣女子罷了。然而小表舅不同……你是大司農之後,只要肯用心,將來必然也是名垂青史的名臣,倘若因為我壞了事,我就萬死莫辭了。」

  懷真說到這裡,忽然覺著心情不似先前那樣抑鬱若狂了,想清弦公主遠嫁異國他鄉,不知受了多少難言的苦楚折磨,最後她卻仍是選擇留在沙羅,那是何等令人敬仰的奇女子……

  就連小唐說起她來,面上也不由流露出傾慕之色,雖然他自己或許並不知情,但懷真看得分明。

  相比較清弦公主,她如今的處境,竟已經算是極好的了,若還為了一個男人而尋死覓活,豈不是太過可笑?

  懷真說完之後,便自顧自點點頭,道:「小表舅且記得我的話呢,去找林大人,若是他不喜歡,你就說是我的主意,上次他來見我……雖不知什麼原因,可瞧他對我倒是不錯的,跟先前很不同。」

  懷真說完,便轉身跑到門口。郭建儀心中尚有許多話似的,正欲叫住她,懷真已經又道:「我……我也會好好的,小表舅你放心罷了。」說罷,沖著他回眸一笑,擺了擺手,便提著裙擺去了。

  郭建儀癡癡地站在原地,直到聽著她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才也微微地歎了聲,低頭出門而去。

  直到兩個人都走了,在夾道的另一側,那寂然無人的門口,日光將一道影子投在地上,靜靜默默,風吹過,門邊露出銀灰色的一角袍擺。

  且說懷真別了郭建儀,便回東院去,走到半路,面上的笑卻已經斂去了。

  懷真低著頭,心中卻又想起前世時候,她為要去唐府赴宴的應蘭風整理衣冠。

  那日,正是唐毅的大婚之日。

  當時應蘭風笑道:「……這位唐大人,已經二十有六了,還不曾成親……古怪不古怪?」

  她笑道:「怎麼忽然又想開了呢……他既然不凡,新娘子又是哪位?」

  應蘭風點頭歎道:「說來也是了不得,這位唐三少奶奶,——正是先前彈劾了太子,令太子被廢的林禦史大人之女。呵呵……委實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

  先前懷真從應蘭風書房出來之後,不知為何,忽然竟想到這一幕。

  只是這一世,改變的委實太多,譬如淩景深娶了明慧,小唐卻……

  懷真也不知林沉舟為何至今還不曾出手彈劾太子,或許時機不到,或許缺乏罪證。

  又或者,是因為淩景深的原因,投鼠忌器,也未可知。

  然而她又有一種奇異的預感,林沉舟絕不會放棄此事,而他一出手,必然不會落空。

  因此方才同郭建儀說起之時,懷真才叫郭建儀去尋林沉舟。

  懷真並不知道的是,其實郭建儀心中,也早有此意,只是並沒有全部告訴她而已。

  而郭建儀想到林沉舟的原因,卻是從先前那次遇刺之時起……暫且不提。

  且說就在淩景深之事萬人矚目之時,這一日,大牢之中,有一人前來探望。

  獄卒猛然見了此人,只覺得素來幽暗的大牢之中竟也光明了許多,忙跪地行大禮,戰戰兢兢道:「參見唐大人,您如何來了?」

  小唐微微一笑,輕聲道:「來看人,你知道是誰。」

  那獄卒聽了這話,卻連拿喬都不敢,忙笑道:「恕小人大膽,唐侍郎要見的……必然是淩大人呢?」說著,便微微哈腰,請小唐一徑往內。

  小唐便不言語,只隨著往裡而行,走不多時,獄卒才停了步子,道:「便是這間兒了。」

  小唐上前看了一眼,見牢房陰暗,依稀可見裡頭有一道熟悉影子,面壁而坐,如一尊雕像似的。

  小唐便道:「把牢門打開,有我在,須跑不了人的。」

  那獄卒十分識趣,忙笑道:「大人恕罪!竟是小人疏忽了。」竟無二話,立刻上前掏出鑰匙開門,又將門推開,畢恭畢敬地請小唐入內。

  小唐緩步進了裡頭,含笑對他說道:「這兒不用你了,我們自在說兩句話。」

  獄卒領命,躬身又道:「唐大人若還有吩咐,小人就在外間候著。」見小唐一點頭,便忙去了。

  此刻,裡頭淩景深自然也聽見了外頭聲響,卻仍是一動不動。

  小唐徐步上前,他一手是空著的,另一隻手卻提了個極大的盒子,這會兒便走到那床板邊上,把盒子放在上頭。

  牢房中的氣息自然難聞的很,小唐環顧四周,一時之間,兩個人誰也沒有開口。

  半晌,小唐才道:「我親自過來看你了,連一句話也不肯說?」

  淩景深聽了這句,才道:「你何必又來看我呢。我也並沒有請你來。」

  小唐笑了笑,兩個人幾乎是背面而坐,誰也沒有看誰一眼,此刻小唐才轉過頭,道:「你是沒有請我,只是我有些犯賤,覺著好酒好菜沒有人陪著吃,未免寂寞,才特意過來請你的。」

  說話間,小唐便打量淩景深,卻見他仿佛因清瘦之故,輪廓越發鮮明,雙眸也更深邃,左邊臉頰上到耳邊,有一道細小的血痕,痕跡有些怪異,已經半是癒合,看來卻越發醒目。

  淩景深聽了這話,仍是不動。小唐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歎了口氣,便把提來的盒子打開,原來竟是個大食盒,頭一層,卻是白切的牛羊肉,小唐端出來放在床板上,又開第二層,卻是很鮮的紅白辣魚湯,第三層,卻又有新鮮的炒時蔬,並幾個剛出爐的熱騰騰香噴噴的烤肉餅。

  這些菜端出來,一時之間香氣四溢,引人垂涎。

  淩景深原本一動不動,此刻,卻微微地轉過頭來,正好小唐也覷著他,目光相對,小唐笑道:「不知可賞光與否?」

  淩景深嘴角一動,看看他,又看看那些菜肴,終於轉過身來,道:「你知道我的脾氣,只要有人請吃東西,是從來不會落空的。」

  小唐一笑,從食盒裡拿出一雙筷子遞給他,景深伸手接過,一抬手的功夫,手腕從袖口裡滑出來,露出底下一道有些深的鞭痕。

  小唐一眼看到,眸色才微微一變,心中知道他臉上那道傷必然是鞭尾掃落留下的,卻仍並不做聲。

  此刻景深已經低頭吃了起來,他因餓了幾天,也並沒吃好東西,如今竟顧不得說話,只是低著頭盡情地吃,小唐又從食盒底下拿出一壺好酒,道:「羅浮春,可使得?」

  景深顧不得答話,只是點頭。小唐便給他倒了一杯,放在跟前兒,景深舉起來喝光了,小唐又給他斟滿。

  如此一連飲了三杯,景深才不吃酒了,吃菜的速度也漸漸放慢下來。

  小唐只略動了動筷子,做個樣子罷了,又佯作吃酒的模樣,留心細看,卻見在景深動作之間,領口袖口牽動,便露出底下肌膚來,脖子上竟依稀也見了數道傷痕,他原本生得白,那些傷處就越發觸目驚心。

  淩景深吃的半飽,便抬頭看他,道:「為何不吃?」

  小唐笑道:「我怕帶的菜太少,你會不夠吃的。且由得你先吃。」

  淩景深笑了兩聲,他的臉色原本慘白,因吃了酒,才多了一絲顏色,便看著小唐,道:「不必送這樣的好菜給我,瞧著竟像是斷頭飯一般。」

  小唐啐了口,道:「避忌些罷了,如今在牢裡,不好說這話。」

  景深便道:「這又有什麼……人各有命,我只是……」欲言又止,便垂了眸子,又飲了一口酒。

  小唐說道:「只是如何?你如今妻、子都有了,且也為他們著想著想如何?」

  淩景深笑了笑,忽然問道:「他們可都好麼?」

  小唐點了點頭:「如今知道問了?行事之時,為何不能多謹慎些?」說到這裡,便問:「我所聽見的,都不真切,你且同我說,到底是如何?我明白了緣故,才好行事。」

  淩景深把筷子擱下,道:「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是我咎由自取罷了,不與你相關,你不必理會,這件事又涉及太子,你何必出頭。」

  小唐道:「你不必瞞我,也不必擔心其他……就只仔細同我說明白就是。」

  兩個人四目相對,淩景深又吃了一會兒菜,才開口道:「你可記得……那日你中了迷藥,我帶你去的那個地方?」

  小唐眉頭一皺,便細聽端詳。

  原來,這件天大的禍事,竟然是從胭脂而起。

  只因一個月前,淩景深的兒子淩霄忽然病了,日夜啼哭不止,請了太醫調治多日,總算才好了起來。

  淩夫人便同明慧說:「他小孩兒神弱,倒不如去廟裡給他祈福,求菩薩保佑最好。」又聽說文殊廟是最靈驗的,因此這一日,明慧果然就抱著淩霄,乘車往文殊廟來。

  誰知才下了車,就見到有個舉止妖嬈面容嫵媚的女子從廟裡出來,見了她,目光中便透出幾分意味深長來。

  明慧因不認得她,倒也不以為意,只見她舉止有些輕浮,衣著又格外不同,打量著不是什麼良家女子,便在心中微微哼了聲。

  而那些跟隨她的小廝們見狀,卻都看呆了眼。

  大概是明慧面上也流露出幾分鄙夷,那女子便察覺了,偏走過來,笑道:「姐姐懷中抱得,可是小公子?」

  明慧見她喚自己「姐姐」,很不受用,便理也不理,更加眼皮兒不抬,此刻她的丫鬟便擋住這女子,道:「不得無禮,這位是淩府的大少奶奶。」

  那女子聽了,便輕輕笑了聲,明慧見她笑得有些古怪,不免停步,回頭來看。

  正欲細細打量,猛然嗅到一股香氣自這女子身上透出,明慧原本是心中有病的,略一定神,便想起來……頓時變了臉色。

  那女子卻只盯著她,反盈盈地行了個禮,道:「冒犯大少奶奶了。小女子告辭。」

  明慧直愣愣地看著她離去,才問小廝:「這是何人?」

  那些小廝自然有認得的,便說道:「少奶奶何必打聽,這是個有名的粉頭兒……是十八教坊的胭脂姑娘……」

  明慧聽了,氣往上噎,竟也顧不得進寺廟祈福了,抱著孩子忙返回府中,入府之後,便喝令把素來跟隨淩景深的小廝叫來,一陣拷問。

  那小廝起初還只說不知,後來見明慧動了真怒,不敢隱瞞,便戰戰兢兢供認說道:「其實大爺也並不經常往那裡去……只有兩三遭兒罷了……」

  明慧氣得雙眼冒火,把白日裡,胭脂面對自己時候的做派好生又想了幾次,自知道胭脂跟景深之間必然有事,兩人絕非清白……不然的話,那浪蕩、女子絕不會用那種似挑釁般的眼神看她。

  明慧越想越氣,又恨自己當時並不知情,倘若知情,只怕立刻就要叫人把那娼婦打死!

  明慧便立刻叫人把景深喚回,便問他同胭脂之事,景深自然不肯認,明慧氣得哭天搶地,就要抱著孩子回家去,一時連淩夫人也驚動了,忙過來看端詳。

  明慧見了淩夫人,便把景深在外留戀娼伶的事兒說了,不料淩夫人聽了,便對景深道:「我當你是改了,怎麼還跟那不三不四的女人有來往呢?」

  明慧聽了這句,越發呆了,竟氣怔住。

  景深心知不好,偏淩夫人又唉聲歎氣道:「你這混帳糊塗種子,家裡有這樣好的媳婦,卻還勾著外頭的不放?叫我也難替你說話。」

  明慧幾乎暈死過去,身子一晃,跌在床邊兒。

  淩夫人見狀,忙叫丫鬟抱了孩子,又叫人上前按人中,心裡怕真的鬧出好歹來,便勸明慧道:「罷了罷了,你也別動怒,他就是這個性子,何況男人家……三妻四妾的倒也不免,你只想開些就是了。」

  這些話不說還罷,一說,宛如火上澆油,明慧陡然起身,流著眼淚,指著景深厲聲道:「你、你好!你竟把我當成傻子一般……倒要瞞我到什麼時候?」

  景深見狀,便叫人把淩夫人請走,淩夫人從未見過明慧如此模樣,倒也唬住了,便不敢再多嘴,忙也去了。

  景深叫丫鬟們都退了,心中思忖,便說:「其實上回也自說了,跟她並沒有什麼……」

  一句話未完,明慧狠狠地一掌摑了下來,景深的頭一歪,就停了口。

  明慧指著說道:「若不是你跟那賤人不清不楚地鬼混,今日她敢用那種眼神看我?你如果正正經經地跟我提要三妻四妾,我怕也不惱,我最恨的便是人家瞞著我,背地裡勾三搭四!」

  景深見她又叫嚷起來,眼神變了幾變,仍是上前抱住,只溫聲安撫。

  明慧不由哭道:「我跟了你,如今孩子都有了,你卻這樣對我,你只跟我回家去,到爹面前說個清楚!」

  景深抱住她,便輕輕親她的臉,又道:「這種事我不跟你說,也是為了你好,就是怕你不依不饒地動怒了。你也知道她是那種人家,有些手段……我一時難免有把持不住的時候,但你該知道,我心裡只有你一個,自那次你說了我,我就再也不曾去,只怕便是因此得罪她了,故而今日才故意跟你撞見,好挑撥離間你我,你卻偏和我鬧起來,豈不是正中她的下懷?」

  明慧聽到這裡,心中一動,那聲音便小了。

  景深把她抱在懷中,道:「你也說,我若要三妻四妾,為何不跟你提,反要偷偷摸摸的呢,只因我只有你一個,所以不肯要那什麼三妻四妾,而這胭脂,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我也知道錯了,只求你別真的惱了,氣壞身子便不好,要如何罰我都使得……」說著,便在唇上親了又親。

  明慧跟景深過了這數年,心裡眼裡都只有他一個,早已經愛之入骨,故而先前聽說胭脂之事,才勃然大怒,正是愛之深恨之切,只是雖然大怒,卻也不敢就信景深瞞著自己跟別人偷歡……寧肯聽他說不是真的.

  如今聽景深這樣說來,心裡倒也能受,又被他溫存地哄著,便把怒氣轉作委屈,道:「你真的對她無心?」

  景深道:「我原本說了,那種娼伶,不過偶爾逢場作戲罷了,我早將她撇開許久,本以為她去尋別人了,誰知偏還盯著我不放呢?我也厭的很呢。」

  明慧心中更恨胭脂,又覺著委屈,便哭道:「我受不住這種下流的狐媚子給我氣受,畢竟都是你招惹的。」

  景深便撫著她的背,道:「你放心,以後再也不會了。」

  明慧警惕看他,道:「你還要去找她?」又冷笑說道:「不必你動手,她既然想給我沒臉,我便叫她真沒臉!」

  次日,明慧便叫許多小廝,拿著棍棒到了十八教坊,把胭脂的房子打了個稀爛,裡頭的小麼丫鬟們嚇得都躲閃不及,胭脂因為不在,便不曾遭殃。明慧聽小廝回報,才算出了一口氣。

  景深聽說此事,暗中皺眉,卻也不好說明慧什麼,誰知胭脂至此便失了蹤,一直到前幾日,太子召喚,景深前往太子府,才竟看見胭脂也在!

  彼時廳內寂靜,只有太子高高在上,周圍幾個親信之人森然而立,皮笑肉不笑地。

  景深一眼看到胭脂身著紅衣,正在太子膝旁,他心中一驚,自覺不好。

  景深面上卻仍泰然自若,上前行禮過後,太子賜座,便笑看他道:「景深,你可認得我這新寵的美人?」

  淩景深看一眼胭脂,卻見她臉色蒼白,雖然覆著粉,卻掩不住滿面憔悴,雙眸中有些惶然之色,此刻目光盈盈凝視著他,正欲張口,誰知太子探臂出來,便將胭脂摟到懷中去。

  景深眼見胭脂閉了雙眸,口中悶哼了聲,仿佛吃痛似的,他的心頭一跳,便垂眸應道:「這位胭脂姑娘,又有誰人不知呢。」

  太子挑眉道:「哦?你知道她?」

  景深道:「當初下官在刑部當差,便是因她之故,被革了職,後來才跟隨林大人的。何況胭脂姑娘名滿京城,自然人人皆知。」,

  太子笑道:「既然如此,你便是承認你跟她相交甚密了?」

  景深回答:「瞞不過殿下,只是偶爾去光顧過幾次罷了。」

  太子盯著他,便道:「景深,你是個聰明人,當初孤就是看在你機警過人,才調你在身邊,委以重任,你同這賤婢來往甚密……所以近來林大小姐才大發脾氣,是不是?你跟她既然如此厚密,又怎麼會不知道,這賤婢……是為了肅王當差的呢?」

  景深聽說到這個份上,心道不好。便皺眉道:「下官委實不知……只是她一個粉頭罷了,又怎會跟肅王有關?」

  太子盯著景深,笑了幾聲,道:「當初她殺了人,若不是肅王暗中保住,她又怎能活命?雖然名為妓、女,實則替肅王收集情報……我的人早就盯著她了,你竟然會不知情?」

  景深只是否認,說自己大意罷了,又請罪。

  太子見他應對之間毫無破綻,便哈哈大笑,猛然把胭脂推了開去,胭脂倒地,衣裙飄起,露出底下一雙修長美腿,腿上卻痕跡斑斑,竟都是新鮮的血痕。

  景深看到,心中驚跳,眼神便略有些凝滯。

  太子起身笑道:「好個淩景深。這個賤婢嘴硬的很,後來動了鞭刑,才終於供認你同他是一夥的,其實早有人跟我說你居心叵測,我只是不信,今日你還有何話說?」

  淩景深聽了,靜了靜,卻道:「太子容稟,只怕是她胡亂攀扯……她本來就有情於我,想要進淩府為妾,我哪裡肯答應,近來她才到賤內面前興風作浪,我正要找她算帳呢,必然是她心中不忿,才在太子跟前污蔑我。」

  太子聽了這話,便看向胭脂,卻見她無力趴在地上,汗一滴滴從臉上落下,雙眸卻死死地盯著淩景深,一言不發。

  太子便走過去,一腳踩在胭脂腰間,道:「他說的可是真的?你小心回答,若還敢欺瞞……」

  胭脂痛的哼了數聲,景深抬眸掃了一眼,卻見她的紅衣上殷出點點暗痕來,景深的目光頓了頓,複又轉開罷了。

  胭脂正也盯著他看,見狀,便伏倒在地,閉上雙眼,氣息奄奄道:「不錯,是我污蔑他的。」說話間,眼中的淚便合著汗滴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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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
發表於 2017-5-22 10:26:37 |只看該作者
第 164 章

  暗獄之中,只有景深的聲音緩緩響起,如冰層之下水流聲,幽冷而清晰。

  小唐且聽著,一邊兒提箸,夾了塊魚肉,慢慢地將刺兒剔除乾淨,放在景深跟前。

  景深盯了片刻,終於吃了,慢慢又飲一杯。

  小唐便又夾了一塊,仍是不疾不徐地除刺,口中便道:「她……也算是個有情有義的,後來又如何呢?」

  淩景深道:「後來……」

  當時太子聽了胭脂的話,略覺意外,旋即便笑道:「很好。竟然給你騙了,差些兒還害了我一員心腹……來人!」

  太子說罷,便抬手出去,旁邊一員隨從上前,將一條長鞭獻上。

  太子接了過來,握在手中,走到淩景深身前,道:「這賤婢如此可恨,你便用此鞭將她打死罷了!也足見你的真心。」

  景深一驚,抬頭看向太子,太子笑道:「怎麼?你不願?」

  景深自從跟了太子,便知道,太子殿下外表慈仁而內藏暴虐,他也撞見過幾回,有太子府的親信偷偷地抬人運出,有兩次他遠遠跟蹤,最後發現,竟是些十六七歲,被鞭打至死的小麼兒跟丫鬟們。

  景深微微躬身,接過鞭子,緩步走到胭脂跟前,手腕一抖,長鞭散開,紫檀木的鞭杆兒,生牛皮浸油而成的鞭身,沉甸甸地,如一條烏蛇似的蜿蜒垂地。

  太子看著淩景深,不知為何雙眸之中透出些異樣的光,竟有些迫不及待似的。

  景深手持馬鞭,垂眸看著地上的胭脂,她也正仰頭看著他,卻並不做聲。

  景深凝視片刻,揚手揮鞭,烏沉的鞭子落下,正打在胭脂背上,只聽她痛得慘呼一聲,身子伏在地上,簌簌發抖。

  太子瞧在眼中,面上多了些許興奮之色,景深咬了咬牙,又揮一鞭……胭脂仰頭,厲聲大叫,臉白如紙,冷汗滾滾滴落,雙眸盯著景深,直直地看著。

  景深面不改色,再揮第三鞭,胭脂身軀猛然抽搐,手指抓在地上,抖了半天,便歪頭跌地,竟是暈了過去。

  太子見狀,上前將她踢了一腳,胭脂卻動也不動,太子便道:「這賤婢,如此掃興!」當下就命人將胭脂拖下去,兩邊親信上前,把胭脂架住拖走。

  景深目光所及,卻見她原先趴著的地方,底下血跡斑斑,有幾處甚至是一汪血泊。

  太子哈哈大笑,把景深攬住,笑道:「你果然是我的心腹之人,幸好……不曾為了區區一個賤婢讓孤失去臂膀,孤心甚慰。」

  說著,就叫人擺了酒席,請景深吃酒。

  漸漸地夜色已深,太子仿佛也有了幾分醉意,正摟著一名歌姬說話。

  景深托醉出廳,左顧右盼,無人留意,便往太子素來囚人的所在而去,走了半晌,已經到了地牢之處。

  那看守地牢的人自也認得景深,才要招呼,景深出手如電,已經將對方脖子拗斷,順便摸了鑰匙。

  景深閃身入內,避開看守人眾,悄悄地往深處而行,邊走邊看,終於在最裡的囚牢之中,看到胭脂。

  他忙打開牢房,入內扶住胭脂,低頭看她,卻見胭脂尚無知覺,景深將她抱在懷中,便出了牢房,往外而去。

  誰知才走到中途,就聽到腳步聲匆匆而至,景深避無可避,只好佯作無事,仍抱著往前,兩下對上,來人盯著淩景深,便喝問道:「淩大人在此做什麼?」

  淩景深笑道:「太子叫我來帶這人過去,再行審訊,怎麼孫統領也來了?既然如此,你便帶她去罷!」說著上前,面上帶笑,把胭脂往他懷中一送。

  孫統領一驚,還未反應,淩景深已經發難,順勢將他腰間的刀拔出,閃電般已經殺了他身邊兩個隨從。

  那孫統領想不到他竟是如此雷霆手段,才要扔掉胭脂,誰知淩景深已帶刀架在他脖子上,冷道:「別出聲,抱著她出去!」

  刀鋒凜冽,貼在頸間,孫統領毛骨悚然,不敢違抗,只戰戰兢兢轉身,又道:「淩大人,你這可是自取滅亡……若得罪了太子……」

  景深不言語,耳畔聽得又有人來到,便把刀往下一壓,抵在孫統領背上,道:「留神說話,不然刀不留情。」說著,便催他快步而行。

  正走出數十步,果然是看守地牢的幾個卒子又來,見他兩人出來,一驚,竟不知景深是何時來的。

  這些人才要問,孫統領已經喝道:「還不退開!耽誤了太子的事,唯你們是問!」

  眾人一聽,哪裡敢再阻攔,紛紛退避。孫統領抱著胭脂,便同景深一塊兒出了地牢。

  景深略松了口氣,孫統領道:「淩大人,現如今該如何是好?」

  景深道:「你抱著她,出府。」

  孫統領叫道:「這個怎有可能?淩大人,你是要害死我……」正說到這裡,景深忽然微微地色變,將周圍掃了一眼,只見庭院寂靜,悄然無聲。

  景深心中一沉,便把孫統領拉了一把,竟往西北角方向而去。

  孫統領眼見不妙,不由叫道:「你去哪裡?」

  景深喝道:「噤聲!」

  孫統領覺得刀尖在自己背上一頂,頓時不敢大叫大嚷,只低低說道:「淩大人,你也是知道的,西北邊閣樓是太子府禁地,擅闖者死。」

  淩景深不理會,拉著他反而疾走,才走了片刻,就聽見身後有腳步聲紛迭傳來,竟似許多追兵。

  景深心頭有數,見孫統領腳步放慢,便提刀在他頸間一揮,孫統領本想拖延,見狀只能發足狂奔。

  如此行了一刻鐘,身後火把閃爍,有人喝道:「休要走了刺客!」

  景深冷笑道:「我幾時成了刺客?」

  孫統領氣喘吁吁,此時此刻,便索性說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瞞淩大人,太子早就懷疑你,方才你借酒出廳,就有人暗中跟著……這不過是引你出洞之計策罷了,你若是識相,快些向太子求饒,尚可以保全性命,不然的話……只怕……」

  景深道:「太子疑心一生,我又怎會有活命之機?」

  說到這裡,抬頭見前方有幾座小樓隱隱,淩景深心底盤算之間,孫統領卻趁機猛然發難,竟把胭脂一扔,轉身便跑,口中叫道:「快來人,刺客……」

  景深眸色一暗,也不追擊,手腕一抖,將刀陡然扔出,眼見刀光雪亮,深深沒入孫統領的後心,孫統領踉蹌一步,倒地斃命。

  景深急上前,把胭脂抱起來,複往小樓疾步而去,此刻背後人聲更響,湧到此間,卻紛紛地又停下來,仿佛沒有人敢往這邊踏出半步。

  這會兒小樓之中燈光閃爍,景深按捺心跳,放眼看去,卻見其中一間似有人影,他便提一口氣,縱身躍出,踢開房門沖了進去。

  屋內頓時響起一陣驚叫之聲,人影亂晃。

  景深踉蹌住腳,仍抱緊胭脂,抬頭看去,卻見有幾個侍女模樣的正四散躲開,中間座上,卻有一個美貌女子,盛裝打扮,端莊坐著,見他進來,臉色一變,卻並不見十足慌張。

  這會兒侍女們反應過來,忙喝問道:「你是何人,敢擅自闖來,還不出去?」

  景深愣了愣,只看著那美貌女子,心中依稀猜到這是何人,便跪地道:「景深參見太子妃!」

  太子妃卻盯著他,臉色變幻不定,過了一會兒,忽然面露驚恐之色,說道:「是你?你又來害我的寶寶?」

  景深心中一驚,太子妃忽地哭道:「你為何就不放過他,他是無辜的……你要找就找太子去罷了。」又忙對侍女們道:「快去叫太子,快去!」

  這些侍女們正不知所措,聞言才要出外,就聽到外頭太子的聲音,道:「淩景深,你好大的膽子!」

  景深回頭,卻見太子氣衝衝進了門來,而太子妃見了,便跳起身來,跑到他跟前兒,哭道:「你快求他……放了我們的寶寶!」

  太子將她擁住,溫聲安撫道:「阿綰,他不是刺客,放心罷了,不是來害小寶寶的。」

  太子妃懵懵懂懂,又看景深。

  這會兒淩景深跪地,仍抱著胭脂,口中道:「殿下容稟,下官因念跟她舊日之情,不肯看她遭受如此折磨,雖然她或許、真的是肅王的人,但……還是求殿下大發慈悲,放過她這一回,畢竟是一條性命。」

  太子才要命人將他拿下,不料太子妃看著胭脂,便問道:「這女子是誰?」

  太子只好說道:「這是個下流娼妓,你不必理會。」

  太子妃卻已移步走到跟前兒,見胭脂遍身是血,不由驚叫了聲,道:「她受傷如此厲害,你怎可不給她醫治?」

  太子愕然,卻又不肯忤逆她的意思,只好苦笑著,敷衍說道:「既如此,我帶她出去調治就是了。」

  不料景深聽了,便道:「她受傷甚重,若是再移動,只怕有性命之憂,娘娘仁慈,何不發善心把她留下,在此調治好了再送出去?」

  太子大怒,喝道:「淩景深,你不要命了?」

  太子妃微微色變,皺眉看著太子,問道:「怎麼,他說的不對麼?為何我聽著很有些道理?」

  太子對上她的眼神,原本怒氣衝衝,不知為何,眼神卻慢慢緩和下來,竟柔聲道:「好,你願意留下那就留下罷了……只不過她是個不乾淨的,你玩兒便是了,若玩夠了,就叫人把她扔出去。」

  太子妃聽了,便笑道:「你說的她像是小貓小狗一樣,怎能說扔就扔了……」說到這裡,忽然又怔了怔,臉上便露出哀傷的神情來。

  太子心中一跳,忙又笑道:「是是是,是我說錯了,你不必這樣,你就留著她,愛多久就多久罷了。」

  太子妃才又一笑,忙叫人把胭脂抬到床上去,又看景深,說道:「你是她的什麼人?」

  景深道:「是……故友。」

  太子妃點點頭道:「你這人卻也好心,等她醒來,我會告訴她。這裡不留男子,你快些走罷。」

  景深垂首行禮,道:「是,只求娘娘好生照料她……多謝娘娘。」

  說話間,便站起身來,往外走去。太子妃就也對太子道:「我要去看看她了,你也快忙正經事去罷了。」說著,竟轉身入了內室。

  太子凝視她離去,又站了半晌,才終於慢慢地退了出來。

  到了門口,見景深已被眾人簇擁著,捆住雙臂,太子便走到跟前,端詳著說道:「是誰跟你說,讓你跑來這裡的?」

  景深搖頭道:「是我一時慌不擇路,才無意中闖到此處,委實不知是太子妃的居所。」

  太子笑了兩聲,眸子裡透出幾分厲色,道:「你出入府中數年,難道半點也不知道此處是禁地?好……我當真是小瞧了你……」說著,便叫人拉著他,先關入地牢。

  牢房之中,景深將闖入太子妃小樓之事同小唐說罷,底下的便打住了。

  小唐面上也露出疑惑之色,點頭說道:「我也早聽聞……太子妃素有難言狂疾,所以這十幾年來,竟從來不曾入宮過,外頭多流傳太子虐待太子妃等話……甚至有人說太子妃早就亡故,照你說來,竟然正好相反?」

  景深道:「我看太子對她十分關愛,並不是作偽的。」

  小唐又思忖了會兒,才說道:「說起太子妃,先前我入宮之時,也曾見過,那時候她還並無什麼疾病,也是才嫁了太子不久,是個很是柔善的女子,倒不知竟怎麼變作這個模樣?」

  景深搖了搖頭,此刻一壺酒已經喝完了,景深面上略有些薄紅,小唐且先不去想此事,只看著他,道:「後來,太子便把氣出在你身上了?」

  景深正在撥拉他夾給自己的那塊魚肉,聞言手微微一顫,卻又夾著吃了,道:「其實沒什麼,不過是吃了幾鞭子罷了。」

  小唐凝視著他,半晌才道:「這樣……可值得?」

  景深聞言抬眸,暗影中兩人目光相對,景深道:「值得。」

  小唐起身走到他身邊,把他的囚衣領口略往下拉了拉,卻見背上縱橫交錯,連同囚衣上也被血濡濕,因幹了,便鐵硬一片。

  小唐竟不忍再看下去,鬆手回身,望著牢房外頭那一星燈火,火光跳躍,小唐便想起那一日……因淩景深之事,明慧跑去求他,當時他雖然不願,卻仍是去了林府。

  誰知進了門後,林沉舟竟欲下跪,小唐只以為林沉舟是為了明慧的事才如此,自然大驚,忙將他扶住,然而接下來,林沉舟竟說了令他驚心的另一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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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5 章

  林沉舟看著小唐,便道:「你是我最得力出色的弟子,但因跟我太過親近,又是這樣的身份,有些事自然無法去行。如今我正有一件要緊為難的差事,想要個出色的人去做,先前本來覺著他使得……卻想不到,他竟做出這種無恥之事來。」

  林沉舟說到這裡,就看了景深一眼,眼中帶恨。

  淩景深跪地不語,只是默然聽著。林沉舟打量了他半天,才又搖了搖頭,又對小唐道:「我方才這一跪,也是真心實意想向你請罪,明慧……委實是我嬌慣壞了,沒有教好,也是我的責任。」

  小唐忙說道:「恩師不必如此,我從不敢責怪恩師半分,當初也曾說過,恐怕我不是良人,怕耽誤了妹妹,如今她終於有了如意之人,我只有恭喜罷了。」

  林沉舟苦苦一笑,道:「你雖大度,但我豈能無咎?家門不幸,竟鬧出這般不堪之事,少不得我沒了這張老臉,親自到你們府上賠罪罷了。」

  小唐聞言,皺眉想了片刻,——林沉舟去賠罪退婚事小,但倘若問起原因,此後明慧又嫁人……豈不是要落人非議?林沉舟的臉面又往哪裡擱去,只怕一生清譽也受連累。

  林沉舟又豈能想不到這些,只怕他不好再開口罷了,小唐素來當他如父如師,敬仰萬分,又哪裡肯讓他為難?

  小唐便道:「恩師不必如此,這本是喜事,若節外生枝,反而不好了,如今……恩師只交給我罷了,我自會想個妥帖的法子。」

  林沉舟雖然也深知此事自己出面不好,但自忖已經虧欠了小唐甚多,其他自然不敢再提,如今見小唐自己提出要挑了這膽子去,他心中百感交集,看了小唐許久,點頭歎息道:「我果然並未白收了你……唉,可恨……明慧沒有這個福分。」

  小唐不願讓林沉舟因此負疚良多,便又問道:「方才恩師說,需要個出色的人去做一件要緊之事,不知是指的什麼?」

  林沉舟這才問道:「你覺得太子如何?肅王又如何?」

  小唐思忖了會兒,說道:「太子素有仁德之名,貌似恭謹寬和,但……私底下行事,卻仿佛有些不盡如此。」

  林沉舟微微點頭,小唐又道:「至於肅王,一直都同太子針鋒相對,脾氣倒也大為不同,然而未免太苛嚴了些。」

  林沉舟略笑了笑,道:「你素來謹慎,能這般說,已經算難得了。不錯,我們為臣者,雖然要盡忠為國,但最緊要的,卻是要擇一個明君在位,才得國祚昌盛,社稷安穩。否則的話,縱然你有通天之能,也是無用,更連累江山動盪,百姓荼毒。」

  小唐心中隱隱震動,問道:「恩師的意思是?」

  林沉舟道:「我有意讓淩景深為我所用,做我在肅王跟太子之前的一枚暗棋。」

  小唐不言語,微微掃了一眼景深。

  林沉舟也看著景深,道:「他原本就是肅王的人,然而肅王不知的是,他先前早就同我坦承此事了……如今又生出這件事來,雖然並不是我所願,但竟是個極好的機會,從此……你們兩人表面決裂,讓肅王跟太子更信服幾分,肅王以為景深仍歸他所用,太子也自以為須籠絡他……我們正好暗中行事。」

  林沉舟說到這裡,就歎了聲,看小唐道:「只不過,難免委屈你了。」

  小唐盯著景深看了半晌,終於才搖了搖頭,道:「恩師不必如此,一切從大局著想罷了。」

  果然從此之後,小唐同景深兩個就生疏了,倒也不是裝樣子罷了,兩人之間,倒的確有了裂痕……

  誰知不期然出了敏麗之事,那一回,小唐卻是動了真怒,新仇舊恨的,才特去酒樓上,弄假成真地同景深打了一番。

  只不過,後來景深雖然果真如林沉舟所說,在肅王跟太子面前如魚得水,可是對小唐來說,心中仍有些許不解。

  景深暗地同明慧暗通款曲,以林沉舟素來眼底不揉沙的孤介性情,絕不會如此輕易就放過淩景深。

  小唐自忖林沉舟絕不是因為明慧之故,才一味地偏心景深……但卻也想不通林沉舟究竟為何如此,景深雖然難得,但要另選細作到肅王跟太子跟前,也並非不可的……怎會如此看重景深。

  末了小唐便想:或許是在林沉舟的心中,國事才是最緊要的罷了,故而才借著這些兒女之事,順水推舟,只為了更大的「所圖」而已,這樣想,倒也可以解釋。

  心底想到這裡,小唐忽地又轉回頭來看著景深,問道:「你……今日為何相救胭脂?」

  景深眉睫一動,說:「我不過是不忍罷了。」

  小唐盯著他的雙眼,卻因他眼皮微垂,亦看不清他眼中究竟是何神色。小唐問道:「你不會不知如此貿然行事的下場如何……你當真是無意闖入太子妃的閣樓的?」

  景深便不言語。小唐心中一震,隱隱想通什麼,張口要問,景深卻道:「你來了許久了,這裡醃臢,不便你久留,你還是快些去罷。」

  小唐情知不好再問,就仍看著他,道:「回頭我叫人送一瓶藥膏進來,你身上的傷,處置不好是要留疤的。」

  淩景深笑道:「這又怕什麼?不勞費心。我又不是女人。」

  小唐不由也笑了一聲,把食盒收拾妥當了,低頭的功夫,又道:「太子並沒有暗中傷你性命,大概也是留著你,要脅恩師的意思……你自然也知道,近來恩師很是針對太子,太子只怕是按捺不住,才把你……」

  淩景深點了點頭,說道:「放心,大人自有安排。」

  小唐見他神情十分平靜,不知為何,心裡卻隱隱地有些難過,看了淩景深半晌,終究卻也不知說什麼好,只道:「改日你若不能出去,我就再來。」

  景深聽了這話,慢慢地低下頭去,小唐見他又不言語,便提了食盒,往外走去,剛走到牢門口,就聽景深說道:「倘若……這次我當真有個三長兩短,小絕就交付你了。」

  小唐腳下一停,轉頭看向景深:他本來想喝止他不許這樣亂說,但畢竟得罪了太子,的確吉凶未蔔,可是為何他特意叫自己看著淩絕?而不是明慧跟他的兒子?

  小唐一個轉念,卻又明白了:景深不必為了明慧開口,——只因林沉舟是小唐的恩師,就算他不言語,小唐依舊還是得好生照料她們母子的。

  小唐輕輕地歎了聲,道:「罷了。」邁步自去了。

  獄卒見他出來,便忙過來又鎖了門。

  小唐提著食盒出了大牢,門外等候的小廝接了過去,小唐翻身上馬,忽然想去見一見林沉舟,於是撥轉馬頭,往林府而去。

  先前,就在小唐從沙羅回來之後,張瑉把這三年來的各種大小之事稟明了一遍。其中有一件看似不起眼的事,卻是林沉舟拜訪應公府。

  據說,還是在一個大雨如注的日子,林沉舟不僅是去見應蘭風,且還特意地見了懷真,三個人相談甚歡,直到黃昏林沉舟才離開。

  小唐起初並不如何在意這件事,後來時不時想起,總覺得有幾分古怪。

  林沉舟原本對應蘭風有些偏見,就算應蘭風贈了那首詩,上了京後又多有出色表現,可是不知如何,林沉舟對應蘭風總有一股奇異的不快之感。

  有一次小唐還問過他為何不喜應蘭風,林沉舟自己也說不上來,思索半晌,只道:「瞧見他就會心生不喜,卻也不知何故。」

  小唐啞然失笑,林沉舟素來沉穩老練,這話說的卻有幾分沒道理,何況應蘭風生得一表人才,幾乎人人稱讚,為何卻叫他見了就生難受之意?

  但既然是這般叫他不喜,又為何會特意在大雨天拜訪,且還流連半日?

  小唐打馬前去林府,不多時到了地方,下馬才要進門,忽然見有兩個熟人從裡面正出來。

  竟然是竹先生跟侍童張燁,兩下撞見,竹先生呵呵一笑,拱手道:「唐大人,有禮,這麼巧又遇見了。」

  小唐也笑道:「竹先生有禮,為何竟在我恩師府上?」

  竹先生垂著手,道:「林大人最近……身子不適,我特意來看看,你不必擔心,也沒什麼大礙,只不過是氣兒不順……胸口悶痛罷了,吃兩顆藥丸子就好了。」

  小唐忙道謝了,竹先生道:「不必這般多禮,上回還要多謝大人送寶之惠呢?」

  小唐道:「那不過是早就答應了先生的,自然要踐約,是應該的。」

  竹先生笑著點頭,道:「我便知道唐大人是個一諾千金的偉男子。」這會兒張燁在旁「噗」地笑了聲。

  竹先生側目看他,張燁便道:「師父,難得見您拍人馬屁,今兒卻是怎麼。」

  竹先生道:「住口,休要胡言亂語。」又對小唐道:「失禮了,這劣徒向來如此口沒遮攔,大人莫怪。」

  小唐看一眼張燁,見他仍舊一身布衣,簡單俐落的行童打扮,當初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還挽著兩個髽髻,如今長了幾歲,卻換了一個獨髻,然而竟生得眉目清秀,相貌堂堂,自有一股大方脫俗的氣質。

  小唐便道:「無妨,無妨。」

  張燁見了小唐,倒是很有幾分親近之意,便湊過來道:「唐大人,在沙羅可還見了什麼別的寶物不曾?只有這一個麼?」

  小唐含笑道:「倒還另有幾樣,都在家裡,若有興趣,改日再去相看便是了。」

  張燁笑道:「大方,不愧是唐大人,上回我師父要討這噬月輪的時候,特特在懷真妹妹那裡留了半晌,不見你人,師父還以為你故意躲了,要賴我們寶貝呢……」

  說到這裡,就聽見竹先生拼命咳嗽了幾聲,道:「你還不快走,在這裡嘮叨個什麼,唐大人日理萬機,卻不是跟你一樣似的閒人。」

  張燁道:「我哪裡閑了,不是伺候您老這個,就是伺候您老那個。」

  竹先生拉了他一把,向著小唐作揖告辭,畢竟去了。

  小唐站在門口,望著他師徒兩個往左而去,垂眸想了半晌,才又進內拜見林沉舟。

  還未進屋,就聽到裡頭有輕輕地咳嗽聲傳出,本以為很快就止住了,誰知竟一發不可收拾。

  小唐忙進內,見林沉舟伏在桌子後面,一手攏著嘴邊,咳得渾身發抖,如寒風之中的秋葉。

  小唐見桌上有茶,忙給他倒了一杯,過來放在桌邊兒,道:「怎麼忽然咳得這樣厲害?」舉手給林沉舟輕輕撫背順氣兒。

  林沉舟咳了一陣,面色都有些發紅,道:「無、無礙……」

  小唐見他將手握了起來,仿佛躲著自己一般,然而他眼尖,頓時便瞧見林沉舟掌心裡一點紅。

  小唐大驚,又細看林沉舟,卻見嘴角果然有一抹血絲仍在,不由握住他的手腕,道:「恩師這是……怎麼了?」

  林沉舟見他已經發覺,卻笑了笑,道:「無妨,不必大驚小怪的,積年的病症罷了。」說著便掏出一方帕子,把掌心的血漬給擦了去。

  小唐緊皺雙眉,心中驚跳,道:「已經咳了血,難道還不當回事?方才竹先生來可到底怎麼說的?」

  林沉舟聽他提起竹先生,便又笑道:「他也說了無礙,給了我些藥丸子吃。你放心罷了。」

  說著,便拿了那杯茶,輕輕地喝了兩口,道:「你來的也巧……若再早一些,就遇見明慧了,唉,她又回來哭了一陣兒,求我救景深呢。」

  小唐不言語,只輕歎了聲,道:「我方才去探望過景深了。」

  林沉舟道:「他可如何?聽明慧說……受了刑?」

  小唐道:「挨了鞭子,我先前已經叫人送了藥膏子進去,好歹先將養著。」

  林沉舟道:「你有心了。」說話間,又咳了兩聲,幸而又止住了。

  小唐想到方才在獄中跟淩景深所言,又看林沉舟是這個模樣,一時不好提那些,就只好生說道:「近來事多,恩師卻也要好生保重身子才對,我見……比先前更加瘦了好些。」

  說話間,就打量林沉舟,卻見他顴骨高聳,頭髮也略見花白稀疏,用根玉簪別著,反顯得額頭十分的寬闊而大,兩隻眼睛微微凹進去,卻仍是一貫的有神。

  林沉舟聞聽這話,望著小唐,目光裡透出幾分暖意來,道:「不妨事……對了,你見了景深,他可跟你說了當夜在太子府的情形?」

  小唐見他主動提及此事,才道:「是,都說了。」

  林沉舟又問道:「那麼……太子妃那邊的事也都說了?」

  小唐見他特意說到這個,便留了心,說道:「恩師……」

  林沉舟歎了口氣,走開幾步,才說道:「其實太子把那個胭脂拿下的時候,我已經知道了。」

  小唐略覺意外,林沉舟道:「此後景深所做的種種,都是我授意的,我知道此事太子不會輕易放過,便叫他借機……在太子府大鬧一場,尤其是要去太子妃的居處,果然他做到了。」

  小唐皺眉問道:「這……卻是怎麼說的?」

  林沉舟道:「你可曾聽說過,十八年前太子府內的一件事?」

  小唐不敢介面,林沉舟道:「當時太子年過而立,太子妃才有身孕,太子大喜過望,只想不到,分娩的時候,竟是難產……」

  小唐皺著雙眉,道:「據說那孩子生下來已經是死了。」

  林沉舟哈哈笑了幾聲,笑得十分古怪。

  小唐問道:「恩師……為何提起此事,難道有什麼蹊蹺不成?」

  林沉舟點頭道:「雖然對外都是這樣說,但是……也曾有些流言,說是……有人闖入了太子府,把太子妃才生下的孩子害死了……」

  林沉舟的聲音有些低沉,聽來隱隱帶幾分寒意似的。

  小唐心下駭然,這種流言,他也依稀有些耳聞,只是事關皇族血脈,太子府已經給出說法,這種不經之談自然不能妄聽,也不能妄議的。

  然而林沉舟此刻特意說及,只怕……這所謂的流言,也未必只是流言而已。

  猛地又想到太子妃的「狂疾」之症,不由又一驚:太子妃才嫁給太子的時候明明是好端端地,後來……生產之後才有所謂狂疾的說法,起初眾人還猜測是因難產之事,難道竟果然別有內情?

  林沉舟咳嗽了一會兒,半晌才說道:「太子府內也有我的眼線,當日景深在府中的情形,我一清二楚,太子如今扣著景深,一來是因為先前我針對他之事,二來,或許也是察覺了什麼,所以要脅罷了。」

  小唐斂了心神,問道:「恩師要如何料理此事?」

  林沉舟看著他,笑了一笑,走到窗口看向外頭。

  小唐不敢打擾,只是垂手在側,過了許久,林沉舟負手抬頭,才輕聲說道:「我林沉舟,為國操勞四十餘載,毀譽參半,如今,只想做完早就想做的一件事,或許自私,或許大逆不道,但非要如此不可,就算拋擲這身枯骨,或背負千載駡名,也在所不惜。」他的聲音雖輕,卻字字擲地有聲,仿佛鐫刻在流逝的時光裡,永不褪去。

  小唐乍然聽了這話,似懂非懂,起初以為是為了淩景深,可細細想想,又覺得不太像……只不知為何,一顆心在胸腔裡噗通噗通,很是不安地亂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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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6 章

  卻說,先前竹先生同張燁兩人離開林府,一路緩步而行,竹先生垂眸不語,若有所思。

  張燁問道:「這林大人的病是不是不好了?」

  竹先生上下打量他一會:「為何忽然這般說?」

  張燁道:「我瞧著他氣色不佳,且方才師父跟他說話的時候,還特意打發我到門外……必然是他的病不好了,所以得避著人。」

  竹先生聞言,竟歎了聲,卻並不回答,思索了會兒,冷笑道「這塵世中的官兒可是好做的麼?每日裡神勞形瘁,耗費心力……」

  張燁聽了,道:「上回師父這麼說的時候,是在南邊兒說應大人呢,然而應大人生得一表人才,卻不像是林大人,整個人有些……像是冬日雪竹,又隱隱泛出些枯黃之色呢。」

  竹先生道:「我哪裡是說應蘭風……」忽然聽到末尾一句,便停了話頭,垂眸道:「難得你說的這樣貼切,不過,你只知應蘭風一表人才,卻又哪裡知道,林沉舟早些時候,卻更是少年狂傲,良才美質的很呢。」

  張燁很是驚詫,問道:「當真?我可是半點兒也想像不出來,瞧著……像是個厲害的老頭子罷了。」說著,偷偷一笑。

  竹先生歎了聲,掃他一眼,卻又笑笑,道:「罷了,罷了……」

  張燁心無掛礙,抱著胳膊一徑往前走,卻忽地想起一件事來,便回頭問道:「對了師父,說起來我忽然想到……怎麼人說你先前是在太子府當差的呢?後來如何卻不在那裡了?」

  竹先生臉色一變,問道:「是誰說的?」

  張燁道:「我隱約聽王府幾個下人說起過。」

  竹先生打量著他,目光沉沉,張燁被他看的心中隱隱發毛,便問:「我、我哪裡說錯話了?」

  半晌,竹先生才又一笑,道:「罷了,沒什麼,只是那些舊事,我不願再提而已,何況人各有志,我不想變成林沉舟那般可懼的情形,所以趁早兒脫離了這愁山恨海。」

  張燁似懂非懂,擰眉思索了會兒,道:「該不會是您老力不能及,或者犯了什麼錯兒,故而被太子嫌棄、趕出來了罷?」

  竹先生噗地笑了出來,卻又笑著搖頭,道:「很好很好,你說的對極。」

  張燁乃是信口胡說,自然也不會把竹先生的應承放在心上,便嘿嘿地一笑了之。

  誰知竹先生自此默然,在後頻頻看了張燁幾眼,忽地說道:「徒弟……將來,你會不會憎恨師父呢。」

  張燁回頭看他,詫異道:「師父今兒怎麼了,為何說起胡話來了?好端端地我憎恨您做什麼?」

  竹先生咳嗽了聲,道:「比如……先前你只同我在山上居住,何等枯寂無趣,寒盡不知年的,更不知這山下的花花世界……這許多種種,……或許會恨我呢。」

  張燁聞言卻十分快活,大笑數聲,道:「師父果然瘋了。若不是您救我,我早給那虎狼吃了,別說是什麼花花世界,連一草一木也都難得一見,真真是傻話。」

  張燁說到這裡,忽地嗅到一股甜香傳來,他立刻停口,眯起眼睛往前看去,盯了會子,便對竹先生道:「師父且等等!」說著,便箭一般地直竄出去。

  竹先生不明所以,跟著走了兩步,卻見是家點心果子鋪,有一股股香氣傳了出來。竹先生呆看片刻,終於見張燁捧了個紙盒子出來。

  竹先生笑道:「好徒弟,原來是嘴饞了出來買東西,又買的什麼,肅王府內敢情沒有給你吃的?」

  張燁聽了,便又笑起來,道:「我並不是自己嘴饞……只今兒又出來了,倒不如順路去看看懷真妹妹?」

  竹先生皺眉,眼睛裡透出疑色,道:「你想去見懷真?你……總不會喜歡懷真丫頭罷?」

  張燁便撇嘴嫌棄說:「我就當她是妹子一般,瞧您老,整日裡都想些什麼呢。」

  竹先生哈哈笑著,在張燁肩頭拍了兩下,張燁怕弄壞了盒子裡的點心,便避開了。竹先生便問:「買的什麼好東西,不知好不好吃,我先嘗一個?」

  張燁斷然搖頭,道:「給我那麼點兒錢,只夠買兩個滴酥鮑螺,你吃了一個,我難道只送一個給懷真不成?」

  竹先生挑眉,點頭歎道:「那你何必買這貴東西,買點兒便宜的,我也能多吃幾個。」

  張燁便說:「那王府裡不夠你吃的?非要出來跟人爭,什麼小氣吧啦的師父。」說著,便半捧半抱著那一盒滴酥鮑螺,生怕竹先生來搶似的。

  不多時,兩人便到了應公府,小廝往內報了,自有人出來接著。

  竹先生徑直便去東院,走到門口,就聽見裡頭懷真的聲音,說:「待會兒先生來了,且叫她給你看看罷了,我可不敢亂看,這又不是別的,倘說錯了,誤了病症可怎麼好呢。」

  正說到這裡,小丫頭報竹先生到了,說話間,竹先生便跟張燁進了裡屋,懷真就也迎了出來,便向著竹先生見禮。這會兒功夫,裡頭又出來一個人,卻是應玉。

  竹先生笑道:「可是打擾了你們說話?」

  懷真道:「不曾,正閒話著。因玉姐姐說她近來總是犯頭疼,她叫我給她看看是何病。」

  張燁這會兒便上前來,道:「懷真,你連替人看病也都會了?」

  懷真笑道:「我哪裡會,是玉姐姐胡鬧著的。」

  竹先生把應玉看了幾眼,道:「你不像是有什麼病症,若有也是心病罷了。」

  應玉聽了,心中一動,就紅著臉低了頭,又因見他們兩位來了,知道自有話要同懷真說,便先行離開了。

  懷真送了應玉,又回屋內,這會兒張燁把盒子捧過來,道:「我過來的路上,看見這新做出來的酥螺很香,便給你帶了兩個。」

  懷真笑道:「怎麼這麼有心的?」果然打開盒子,見裡頭是新鮮的兩枚滴酥鮑螺,香氣撲鼻誘人。

  竹先生便道:「是特意送你的,連我也不許給吃呢,白養大了一個徒弟。」

  張燁便橫他一眼,懷真道:「如此我卻之不恭了。」就叫丫鬟拿了碟子盛起來,待會兒再吃。

  竹先生落座,便道:「先前你有事去了幽縣,我因等不得,便去唐府要了噬月輪,此事你大概知道了?」

  懷真便道:「聽說了。」

  張燁插嘴說:「師父可說清楚,您可沒有去唐府呢,是叫我去走了一趟。說來也怪,您又怕去唐府,方才見了唐大人又奉承……嘖嘖,難道他竟是您的剋星不成?」

  竹先生便喝道:「你還多嘴?誰奉承了……不過我見他人品非凡,格外另眼相看罷了。」

  懷真聽了「方才」之言,便問:「方才先生遇見唐叔叔了?」

  竹先生便道:「正是,我在林沉舟府上見到了他。」

  懷真又問道:「先生怎麼去林伯伯府上了?」

  竹先生聽她如此稱呼,微微一頓,過了片刻,才說道:「他……有些身子不好,我送了些藥丸子給他吃。」

  懷真聽了,點頭道:「自打上次林伯伯來府內後,竟是再也沒見過他,當時我就覺著他有些憔悴之意,唉,只盼他珍惜身子,別只鞠躬盡瘁的。」

  竹先生聽在耳中,垂眸微歎。

  張燁本要說話,又怕說了不中聽的,懷真未免擔憂。就道:「其實師父是白得了那個噬月輪,都看不出有何奧妙來。」

  竹先生喝道:「孽徒,越發無禮,那物是佛家法器,那是立刻就能叫你識破玄機的?自然要假以時日,慢慢琢磨……」

  此刻因屋內無人,懷真便問道:「卻不知那噬月輪竟是什麼樣的物件呢?」

  竹先生聽了,便道:「你想看?」

  懷真正有些詫異,張燁笑著說:「自打得了這寶貝,師父便生怕丟了,日夜不離身呢,你要看自然是容易的。」

  懷真啞然,卻又怦然心動。這會子竹先生便抬手,自懷中摸出一個帕子包裹之物來,懷真情知就是那物件兒了,便屏息靜氣,暗覺緊張。

  竹先生將帕子打開,懷真定睛看去,卻見竟像是一枚銅鏡的模樣,不過孩童巴掌大小,外如八卦形,周圍有許多梵文似的刻字,中間卻鑲嵌著一塊兒圓圓的白色玉石似的物件,瞧著有幾分古舊不起眼兒,怪道小唐當初說「平常」。

  竹先生便遞了過去,道:「不妨事,你仔細看。」

  懷真心頭忐忑,聽竹先生如此說,才小心拿了過去,握在手心裡,低頭再行細看,起初並不覺得如何,誰知再多看了一會兒之後,只覺得中間那塊兒白玉似的鑲嵌,竟隱隱生輝,不似起初乍看時候一般平淡無華。

  她忙定睛,想再看的清楚一些,逐漸地,卻見那白玉卻仿佛是一隻極靈性的眼,透過表面望內,仿佛能見到那玉白色底下,浩瀚渺茫,仿佛無限大似的,宛若星空……

  就在此刻,腦中忽地浮出許多雜亂場景,懷真忙閉了眼睛,此刻渾身竟有些微微發抖了。

  竹先生瞧出不對,忙起身握住她的手,道:「怎麼了?」順勢便把噬月輪接了過去,在自己手中看了一會兒,卻見仍是普普通通的一樣物件罷了。

  張燁也過來,扶住懷真,仔細看她,卻見她眼底微有驚慌之意,便問:「可是哪裡不適?」

  懷真暗中呼吸幾番,才定了神,便說:「方才看著看著,不知為何,竟有些頭暈。」

  竹先生看看噬月輪,又看看懷真,喃喃道:「難道這物件也分有緣無緣?」

  張燁卻道:「罷了罷了,師父你趁早兒把它收起來,嚇得懷真臉兒都白了,必然不是個好東西。」

  竹先生半信半疑,但見懷真神情不對,倒是只好把噬月輪又用帕子裹起來,重放回懷中去了。

  張燁便盯著懷真,又瞅了會兒,問道:「可好些了?」

  懷真自覺神智清明,並無大礙,便道:「多謝哥哥,我沒事了。」

  張燁才松了口氣,又說:「我覺著,這種域外之物,且不知是好是壞呢,萬一帶邪呢?還是少碰為妙,只我師父當寶貝似的扣著,倒也好,給他拿著,天下太平。」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竹先生眉頭微蹙,看著張燁,竟然不發一語,走到旁邊去,默默出神。

  張燁跟他鬥嘴慣了,猛地見他不還嘴,未免有些不習慣,便訕訕地對懷真道:「我師父怎麼了,莫非惱了我?」

  懷真笑著低聲說:「不至於,竹先生多半是在想正經事,不然我們先吃酥螺罷?」

  說著,便叫小丫頭打水,又叫送茶。不多時,兩人都洗了手,便對面而坐,只飲茶吃過點心,竹先生才回過神來。

  懷真便不敢再提那噬月輪,只問道:「先生,我近來讀了幾本書,看到華佗曾用丁香、百部等物製作香料,用以預防大疾,李時珍用線香,熏諸瘡癬,且內服能解藥毒,都是典籍上記載,可是真的?」

  竹先生笑道:「這自然是真的,有的香料,本身便是一味藥材,只要調配得當,運用得當,自然便能治病了,如何,你怎麼看起這些書來?」

  懷真道:「無意中隨便亂看的。」

  竹先生道:「原本以為你是隨便好玩,如此,改日我再送你幾本別的書罷了。」

  懷真大喜,忙起身謝過。竹先生乃又說了幾句話,便才辭去了。

  如此,到了第二日,熙王府派人來接懷真跟應玉前往,懷真幾乎忘了有此一事,只好怏怏地收拾了,便同應玉前去。

  車行路上,兩人說了會兒話,懷真便問道:「你可好些了?昨兒你說頭疼,我心想今兒你若還是頭疼,咱們便不來了。」

  應玉笑道:「哪裡是頭疼呢……」想到竹先生的「心病」之說,忍不住道:「你大概還不知道呢?近來,谷二姨跟我爹商議著,要給我定一門親呢。」說著,複又微微地冷笑了。

  懷真一驚,問道:「我果然沒聽說這話,是要定什麼人家?」

  應玉說道:「像是二舅舅在外認得的……說的天花亂墜,竟似滿京內獨他們一家最好似的,我爹也有幾分動心。」

  懷真試著又問:「那你可跟三叔父說了……你的心事?」

  應玉道:「我如何沒說?回來之後,爹對我倒是很好,我抽空便跟他說了,他只說要回頭再跟老太君等商議……不料這兩日,便透出風來,說給我找了個更好的。」

  原來應玉因為和親之故,雖然沙羅被滅,她便「順勢」被唐毅帶回來,外頭懂事的,都覺著高興,畢竟不用再送大舜女兒去外面和親了,但是有那些最愛無事生非之流,便未免編排出些不好聽的話來。

  應玉隱約有些耳聞,只不放在心上。她因心儀李霍,年紀又大起來,歷盡劫波後,心想這會子倘若許源還在,只怕立刻就會遂了她的心願,畢竟是親生的母親,何況李霍如今又大非昔日可比……怎奈應竹韻又新娶了谷晏珂,便又生出變數來。

  懷真卻也知道,谷晏珂跟李賢淑不對付,自然不願意應玉再嫁給李霍了,想把她許配給別的人家,倒是情理之中。

  只是應玉始終心系李霍,卻叫人不知該如何是好。正想著,聽應玉道:「外頭都贊谷二姨溫柔識大體,我卻覺著,不是那麼一回事,你不去我們三房,因此竟不知的,喜鶯姨娘生的孩兒,如今谷二姨緊緊地攥在手心裡呢。竟叫他們母子兩個相見也難,喜鶯有苦無處說……我看著這幅模樣,又覺好笑,又覺可憐。」

  懷真更不好在這上面插嘴,便只道:「倘若真的給你說了更好的,倒也使得,然而……」因為想到谷晏灝的為人,心中總覺得不踏實,就說道:「竟要讓佩哥哥跟春暉哥哥在外頭仔細地打聽打聽才好。」

  應玉卻不以為意,說:「打聽什麼?就算是個皇子皇孫,我也是不嫁的,我橫豎已經扛過一次了,難道這一次我娘不在了,我反而要從了他們不成?」

  懷真見她說的堅決,才道:「你放心,倘若姐姐你打定主意這樣,我也一定幫你。」

  應玉心中感激,便將懷真擁住,道:「好妹妹,有你這句話,我死了也足了。」

  懷真忙啐了兩口,不叫她亂說。

  兩人說了一路,眼見便到了熙王府,應玉便又打起精神來,笑道:「王妃倒是多情,巴巴地請我們過來,先前我聽聞她做了王妃,還以為從此不理會我們了呢。」

  懷真道:「她是個縝密有心的人,不比我們都傻傻呆呆的。」

  應玉笑道:「我傻傻呆呆的倒也罷了,難道你也是?」

  懷真道:「我大概是瞧著聰明,實則是個最傻的。」

  兩人說笑著,後面丫鬟已經先下車過來接了,王府內也自有人迎了出來,便送兩人進府而去。

  入了府內,見了熙王妃郭白露,便雙雙行禮,又見在座的還有幾個或相識或面生的姑娘奶奶們,懷真才知道郭白露還請了其他官宦大家的小姐夫人們,不由松了口氣。

  眾人便坐著說話,倒是熱鬧,因又見應玉在座,有人便不免問起沙羅國的情形來,應玉因先前受了小唐的叮囑,便只說道:「一路被人護著,外頭發生什麼,一概不知道。」

  眾人見狀,便也不再追問了。

  又有人見懷真容貌出眾,氣質嫺靜,跟別的不同,那些不認得卻早聞其名的,便趁機過來相交,懷真一一應對,不在話下。

  其中有個武威將軍之女,因家裡曾跟孟飛熊有些淵源,便特意過來跟她兩人攀談,很是言語爽快,卻跟應玉是一個脾性,兩人便湊在一處,說個不停。

  懷真聽得有些聒噪,卻不敢四處走動,只是隨意亂看,卻見熙王妃望著她,便向她招手。

  懷真只好起身走到跟前兒,熙王妃笑道:「玉兒說的興起,你必然又無趣了,在我身邊兒坐罷。」

  懷真只好領命,熙王妃道:「你整日裡只在公府裡,也是無趣,以後我會常常請眾人到王府來聚會玩耍,你便同玉兒一塊兒再來,趁機也好多認識些人,你覺著如何?」

  懷真自然也答應了,如此又略說了片刻,眼見正午,便排開了酒席,眾人分了三桌圍坐吃飯。

  正落了座,忽然外頭說:「王爺回來了。」一時眾人都又站起身來,說話間,果然見熙王邁步進來,眉頭微皺。

  郭白露便也起身相迎,熙王見屋裡都是人,才展眉笑道:「我回來的不巧了,各位不必拘禮,自在用飯就是了。」說話間,便看見懷真也在,倒也並沒說什麼,轉身出外去了。

  郭白露見他神色不對,便撇下眾人,跟著出去了,半晌方回。

  一直到飯罷,懷真才道:「王妃可是有事麼?」原來她細看郭白露,卻見仿佛神情跟先前有些不同。

  郭白露見她問,又見眾人都散開,三三兩兩地正玩耍,便把懷真往旁邊一拉,道:「方才王爺回來,說了一件事,令我十分驚心。」

  懷真便問道:「是何事?」

  郭白露重重地歎了口氣,蹙眉道:「聽說……林沉舟林大人……不知為何……竟身故了。」

  懷真聽了這話,魂不附體,驚問:「什麼?這怎有可能?」

  郭白露道:「是王爺親口說的,所以王爺回來換了衣裳,匆匆去看究竟了……」

  懷真抬手扶額,心中又是慌亂,又鈍鈍地疼,只覺得這話從何而來?必然是假的!林沉舟那樣一個人,如何竟說死就死了?然而既然是熙王親口所說,難道還有假?

  懷真想到上回林沉舟登門造訪,他看著自己的眼神,跟先前大不一樣,竟像是個慈愛的長輩一般,他離開之時,懷真還覺不安,曾特意叮囑過讓他好生保重來著。

  懷真一時心神不寧,便對熙王妃道:「娘娘,請恕我失陪,我、我想去林府看一看。」

  熙王妃聞言,便明白她的意思,就溫聲勸道:「照我看,你倒是別著急,這會子林府必然會有許多外頭的大人們……何況此事撲朔迷離,還不知道究竟如何呢,你這會兒去,他們府內又沒有個內眷,誰接著你呢?」

  懷真聽了這話,倒果然有理,心中一動,便又想到小唐:林沉舟是他的恩師,忽然出了事,卻不知道小唐會是如何?

  懷真想到這裡,心中已經有了主意,便對熙王妃道:「多謝王妃提醒,這麼著,我且不去林府了,只是仍是要先告辭了。」

  郭白露見她去意堅決,倒是不攔,就說道:「也罷了,改日且記得再來。」

  懷真答應了,回頭見應玉還在跟那章將軍的女兒說的投契,懷真便上前說有事,即刻要先回家。

  應玉正說的高興,那章小姐便也道:「妹妹怎麼這麼快便要走呢?何不跟我們坐坐?」又握著應玉的手道:「姐姐且再多坐一會兒。」

  懷真見她兩個難捨難分,倒有些為難,章小姐便道:「那不如妹妹先去,叫玉姐姐再跟我玩會,待會只坐我的車送回家去也就罷了呢?」

  懷真見狀,因著急要走,便答應了,又叮囑應玉幾句,便帶著丫鬟出門,上了車後,便吩咐車夫,並不回家,卻是去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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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2 10:27:30 |只看該作者
第 167 章

  只因熙王妃郭白露說起,此刻去林府只怕不妥。懷真心中一想,林沉舟是唐毅的恩師,林沉舟的事,小唐自然別人更清楚,何況兩人感情非比尋常,林沉舟乍然出事,小唐且不知會如何呢……因此索性便叫車往唐府而來。

  到了唐府入內,果然丫鬟們說小唐不在家,懷真細看丫鬟們的神情,一概如常,便明白她們多半尚不知林沉舟之事,因此懷真便不聲張。

  如此,進了裡屋拜見了唐夫人。唐夫人眉眼帶笑,把她接了,道:「我近來正想著你,虧得你有心,這會子竟來了。」握著手兒,就叫丫鬟拿些新鮮果品等物上來。

  懷真見狀,便一句也不提林沉舟之事,只說些沒要緊的罷了。

  唐夫人因問起先前徐姥姥的事,懷真便道:「是老年人體衰,偏姥姥是個閒不住的性情,因此傷了腰,幸而有宮內的太醫照料著,前兒派了人去問,說是已經能下地了。」

  唐夫人連連點頭,道:「這樣便好了,她年紀大了,行動處要多帶著幾個人才好。便是你們隔著太遠……何不叫她老人家進京內來住?」

  懷真便笑說:「太太這話說的很是,何嘗沒叫過進京?我娘也說過幾回,但她老人家戀家,倒是捨不得那個地方,虧得我舅舅全家子也還在那裡,好歹有個照應,不然的話,定要讓她遷來京內住的。」

  唐夫人聞言,也笑起來,道:「我卻明白這心,老人家既然不願離開故地,就隨她的意願罷了,一把年紀了,倒是不好折騰。只不過你們隔三岔五地,少不得多回去看看……照料照料,也算是盡了孝心了。」

  懷真連連點頭,唐夫人又打量著她,說道:「我聽毅兒說,你回去照料老人家,住了半個多月呢?」

  懷真道:「是。因府內離不得我娘,我橫豎是沒要緊事的,索性多呆了些時日,好歹陪一陪。」

  唐夫人聽了,眼圈兒竟微微地泛紅,道:「我看著你這孩子,心裡就忍不住又憐又愛的,這樣小的年紀,偏偏對我們這些老傢伙們上心的很……我病了那幾遭兒,也是多虧了你,比親閨女還盡心呢,你姥姥這一次,你也又這樣兒……想來,你姥姥必然也是極疼愛你的呢?」

  懷真便笑說:「可是呢,姥姥也如太太一般,都是偏心疼我的。」

  唐夫人擦擦眼角,聞言也笑起來,道:「你是這樣可人疼的好孩子,我們恨不得多偏些心才好。」

  如此說了會子話,丫鬟便捧了點心果子上來,唐夫人看了一回,見是金絲黨梅,香糖果子之類,還有兩碗荔枝膏,唐夫人估摸著懷真愛吃,倒覺著喜歡,因此便讓著叫懷真用了些。

  懷真因先前在熙王府吃了東西,只怕拂逆唐夫人的美意,就只吃了個果子,喝了半碗荔枝膏便罷了。

  丫鬟們把東西撤了,又另外奉上些乾果蜜餞等小食,重沏了新茶。

  懷真吃了口茶,因記掛林沉舟之事,便問道:「太太,唐叔叔今兒還未回來麼?」

  唐夫人聞言,道:「從沙羅回來後,只起初那幾日稍有些空閒,後來不知又在忙些什麼……唉,若不是好歹每日裡能見上一面兒,我還以為他仍是在沙羅呢,今兒一大早就出門去了,中午也沒回來,也沒叫小廝回來報信……多半又是部裡忙得不可開交呢。」

  懷真道:「我聽說,近來在安排往沙羅回去的各色事宜,只怕不清閒的。」

  唐夫人皺眉說:「人人都說是兒女雙全,小時候,盼著他們長大,及長大了,又盼著他們有出息,只是終究長大了又有了出息,卻反而寧肯他庸庸碌碌些,好歹每日還能母子們團聚……哪裡似是現在這個樣子,雖然看著是為國家社稷忙碌,但鎮日裡不著家,倘若遇上出使,又是三年兩載地不回來,竟像是個浪蕩子一樣……」

  唐夫人說到這裡,惹了愁緒,因頓了一頓,又說道:「先前他那婚事,你也是知道的……又有那種狠毒傳言,弄得老大年紀了,至今卻仍每個妻子著落,你瞧瞧……別的人家,像是他這個年紀,早就兒孫滿堂了,如今他卻仍是孤家寡人,連帶我一個老婆子,每日裡冷冷清清地呆在府內。我每每想到這個,心裡就難過的很,倒不知將來他會如何?難不成要一個人孤單到老?」說到傷心事,便有些難過之色。

  懷真聽了,忙安慰道:「太太別急,這是唐叔叔的姻緣不到呢,豈不聞: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橫豎唐叔叔如今大有才幹,又是好端端在跟前兒……太太且不必焦心,只安安穩穩等著罷了。」

  唐夫人道:「好孩子,難得你安慰我這些。只是……素日裡我這些話,等閒又往哪裡說去,只是悶在心裡罷了,只因你不是外人,所以才說了……然而我愁歸愁,但看他這個模樣,又不免想:縱然真的是娶了誰家的女兒,成了親,可瞧他三天兩日不在家裡,要出使又是一年半載回不來,又有哪個好人家的女孩兒受得了呢?我私心裡謀劃,倒不如讓他別在禮部任職了,不拘到哪個部裡,謀一個差事,總比那整日裡奔來跑去漂泊著強些,倒是安安樂樂地過些好日子罷了。」

  懷真料不到唐夫人心底竟有這許多事,但這是唐夫人當娘的私心,她再怎麼親,畢竟也不是親生的,倒也不好插嘴說什麼,想來想去,只說道:「我常聽人說: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唐叔叔是有大才的,自然不能像是庸碌之輩一般。不過,比如像是滅沙羅這回事……竟給了我國多少年的太平日子,也成全了許多人家的太平日子,唐叔叔回國那日,一夜鞭炮連聲,聽聞西南那邊兒許多人家,都給唐叔叔立了生祠,每日香火祭拜不斷呢……似唐叔叔這般的人物,只怕幾百年也不得一個,太太養了這樣一個出色的兒子,很該高興才是呢。」

  唐夫人本說起暗藏的心事,正有些憂慮不快,聽懷真這般說,竟又忍不住轉憂為喜起來,笑道:「唉,偏偏你這孩子會說話,必然是你跟你哥哥感情跟別人不同,見我念他,你心裡不受用了?故而又給他說好話。」

  懷真微微地有些臉熱,便道:「哪裡是好話,不過是實話罷了,太太不信,自出去打聽便是,外面的人誇讚的更厲害些呢。」

  唐夫人笑說:「好好好,我便不嘮叨了,就隨他去罷。」

  說著,便把懷真摟入懷中,摩挲著肩頭道:「我心裡最覺不足的,便是你……晚了你哥哥這許多歲,且又早早地賜婚了,不然的話……」

  唐夫人微覺惆悵,說到這裡,便欲言又止,知道有些話不是能隨意出口的,便又笑道:「橫豎我只當你是我親閨女罷了。其他的……就不能再得隴望蜀了。」

  懷真聽了前頭那句,隱隱猜到唐夫人的意思,只是不敢介面,就也靠在她的肩頭,默默地有些出神。

  如此,又過了半個時辰,外頭才有丫鬟來報,說道:「爺回來了!」

  懷真一震,唐夫人心裡喜歡,便對懷真道:「這不著家的好歹回來了,且看我審他。」

  正說話間,就見小唐邁步進來,原來小唐進門之時,就聽說懷真也在,便不覺驚訝,上前先給母親見禮。

  懷真在旁細看,見他眼睛些微地紅著,面色雖看似平靜,卻隱隱透出一股哀而不傷之意,就知道必然是因為林沉舟了,懷真便微微蹙眉,起身向他見禮。

  目光相對,小唐亦看出懷真雙眸之中隱隱有些擔憂之意,他心裡自明白,懷真先前有意同他疏離,等閒是不會親來府上的,此番來了,只怕有個緣故,他倒是也猜到是為何了。

  然而小唐又見唐夫人不知情,必然是懷真怕驚嚇了她,所以隻字不提,可見她的體恤之心。小唐一念至此,眼睛越發紅了幾分。

  唐夫人卻兀自沒有看出端倪來,見懷真行禮過後,仍是笑問小唐道:「你從哪裡來?」

  小唐聽了這句,再忍不住,便複跪地,擰眉帶淚,低著頭道:「母親,我有一件事要告知母親。」

  唐夫人聽他聲氣兒不對,才詫異起來,斂了笑道:「是何事呢?」

  此刻懷真已又回到唐夫人身邊兒,便握住她的胳膊,有些擔憂地看著兩人。

  小唐默然不語,心緒湧動,難以寧靜,頃刻間深吸一口氣,才仍道:「是、是孩兒的恩師……林沉舟、林大人……身故了。」

  小唐說到最後一句,再也忍不住,雖不會嚎啕大哭,聲音卻顫抖地帶了些哭音,只死死地低著頭,兩行淚便陡然晃落。

  唐夫人猛地聽了這個,「啊」了一聲,面色大變,道:「你、你說什麼?」

  小唐道:「母親切勿過於驚悲,孩兒方才……已經去林府探望過了,怕別人說了,母親不知端地,才特意回來告知一聲,如今還要立刻出去操辦……恩師的、後事。」說到這裡,那眼中的淚,如斷線珠子一般,紛紛灑落。

  小唐始終都不曾抬頭,懷真卻看得分明,此刻忍不住也心痛起來,便回轉頭去,一時同樣淚落如雨。

  唐夫人才反應過來,一時也落了淚,又哭道:「這可是怎麼說的,好好地一個人,為何忽然就去了?倒是為了什麼?」說話間,就要大哭起來。

  懷真見狀,忙忍住淚,便勸唐夫人道:「太太別太傷心了……林伯伯,前些日子身子就不好……」

  小唐仍低著頭,聽了這話,便抬手在眼上抹了一把,將淚都拭去,才咬牙忍著,道:「恩師的身體,的確是有些舊疾,也是為國操勞所致……母親不必擔憂,我……也會……好生幫著料理的妥妥當當。」

  唐夫人已經淚痕滿面,回過神來,便含淚點頭道:「可惜,可惜了這樣一個好人。是……林府人丁稀少,你是林大人最鍾愛的弟子,此事一定要盡心竭力才好,既然如此,你不必在此耽誤,速速去罷!」

  小唐磕了個頭,才站起身來,又對懷真道:「我本來擔心太太一個人在家裡,難免傷懷……如今懷真在這裡,我放心不少,這一番忙碌,只怕一時半會兒顧不得回來,懷真你……且幫我好生照料太太。」

  懷真已經站起身來,兩個人對面兒而立,懷真看得清清楚楚,小唐的雙眼已經通紅,淚漬濕潤,顯然是傷心至極。

  懷真從未見過他如此,忍不住也覺鼻酸,勉強忍著淚,就點頭道:「唐叔叔放心……我會陪著太太,等唐叔叔回來了,我再家去就是了。」

  小唐心中本悲寒之極,只不過面上尚把持著罷了,聽了這般貼心知意的話,心底才覺一陣微微暖意,淚卻不覺又湧出眼眶。

  小唐不願自己在懷真面前失態,便忙轉開頭去道:「多謝……」說罷之後,便匆匆告退,轉身極快地出門而去。

  小唐這一去,當夜竟未回轉,先前見暮色降臨,又等了半個時辰,便見跟隨小唐的小廝回來,報說小唐今夜不會回府,讓太太早些安歇,不必等候。

  懷真聞言,便派了小廝回應公府,說了要留宿唐府之事。

  是夜,屋外竟然一夜風聲不斷,那風聲之中,竟似也有嗚咽之聲,聞之心酸。

  唐夫人哪裡會睡得著?雖知道小唐不回來了,卻仍是不肯去睡,懷真也在旁相陪,如此一直過了子時,才勉強各自安歇。

  次日一早,兩個人早早兒地起身,又叫小廝出去打聽各色事宜。

  如此,將近中午的時候,那派出去的小廝才慌慌張張地回來了,隔著簾子,跪地說道:「太太,出了大事了。」

  唐夫人忙問:「何事,你快些說來,不要囉嗦。」

  那小廝道:「小人們原本在林府打聽消息,後來諸位大人、連同咱們爺都去上朝了……小人只好又去宮門口打聽,誰知道……裡頭傳出來消息,說是皇上龍顏大怒,降罪太子……」

  唐夫人一驚非小,問道:「如何又跟太子牽連起來?可是為了林大人之事?」

  那小廝戰戰兢兢,道:「具體事宜小人也不清楚,只是隱約聽人說起來……原來這林大人不是好死的,他們說、說……是被太子殿下生生逼死的!」

  「被太子……生生……逼死?」唐夫人滿心駭然,一時呆若木雞。

  懷真在旁聽得分明,拼命凝神,便問道:「你、你可還聽說什麼了,快都說出來,唐……你們爺又如何了呢?」

  小廝聽到清音嬌麗,知道是懷真在問,忙也搜腸刮肚地想了想,回道:「暫時只打聽了這一件兒,外頭眾人都炸了鍋似的,說什麼的都有……皇上龍顏大怒,大概也是因為知道了此件事,至於我們爺如何,卻並不曾聽說,容小人再去細細地打聽。」

  懷真見唐夫人兀自驚怔,急切間竟無語,便出聲道:「你快些去罷,留神小心,是了……且不可隨意多嘴。」

  小廝磕了頭,便忙去了。

  唐府的小廝去後,唐夫人如在夢中,半晌才回神,就看懷真,道:「這……這竟是怎麼回事?」

  懷真原本就有些疑心林沉舟故去的太過突然,並不像是因病而起……何況小唐昨日回來的神氣仿佛也很不對,那哀慟之中,竟還帶一些怒意似的,然而她雖然心知或許有別情在內,只是不好同唐夫人說罷了。

  如今見唐夫人驚慌,懷真只好溫聲撫慰,只道:「他們聽不真切,說的顛三倒四……太太先別慌張起來,此事等唐叔叔回來,自然明白。」

  然而懷真雖然安撫唐夫人,自己心中卻也難免不安,懷真暗中回想……當日林沉舟來探望她跟應蘭風,種種神情,當初且還不怎麼明白,但現在想起來,竟種種都帶著不祥之意似的。

  一時又想到應蘭風……只因泰州之事,應蘭風對林沉舟始終心懷一份「知遇之恩」,卻不知道林沉舟出了事,應蘭風又會如何?

  懷真心裡急躁,一時極想立刻回家去看一看,但唐夫人偏偏又不能撇下,何況她應承了小唐要陪著的,左思右想,只好按捺著等候罷了。

  因此兩個人各自心焦如焚,又等了半天,直到黃昏時候,小唐總算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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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2 10:27:45 |只看該作者
第 168 章

  小唐回府之時,天色已暗,問了丫鬟,說是懷真小姐並不曾離去,小唐聽了,心中略覺寬慰,但轉念想到林沉舟之事,心頭卻又如山之重,甚至艱於呼吸。

  小唐自然知道,唐夫人跟懷真正都等著他的回報,畢竟,一整天內,各色消息四處流傳,只怕她們也都聽說了……但真相究竟如何,卻竟叫他幾乎無法啟齒,也無法說明。

  因此小唐雖然進了府內,腳步卻仍十分地遲緩,滿心所想的,竟只有林沉舟昔日的一言一行……以及前幾日,他負手臨窗時候,所說的那一番話……

  彼時言猶在耳。

  當時小唐還有些疑心,不知他究竟何指,但是現在……

  今日在金鑾殿上,幾乎是一團混戰,驟然間雷霆風雲,瞬息萬變。

  而事情的結局,令小唐隱隱約約地猜到了,當時林沉舟是何意思,然而,卻又不願去相信。

  他愈想愈多,腳步越發地遲緩不前,眉頭深鎖,不知不覺之中,雙眸之中,竟又帶了淚。

  那個曾經……對他而言是如父如師的人,思及他再不可生,大痛,思及他種種苦心孤詣,隱秘不可為人知,那痛便越發重若千鈞,壓在心頭,抑鬱不開。

  夜色如一層灰黑色的薄紗,輕輕降落,小唐走了會兒,仰頭看向夜空,此刻薄暮,只依稀看到幾顆星,若有若無,星光希微。

  正在思緒紛雜之時,忽地聽到有人道:「在這裡做什麼?好不容易回來了,太太裡頭都等急了。」

  小唐一怔,複低頭垂眸,卻見在身前不遠,有一人站在薄暮之中,獨立娉婷,衣袖裙角當風搖曳,如一朵夜影之中微綻的花,隱有清芬,卻叫人只可遠觀。

  小唐再定睛,看向懷真面上,見她不施脂粉,卻天然絕色,雙眸如清水澄澈,連夜色也不能掩其光芒,就仿佛天際不見的星光,都在其中。

  他禁不住從頭到腳又將她看了一遍,從那斜傾的隨雲髻,到那鬢邊垂著的兩綹青絲,他曾夢牽魂繞的朱唇……以及渴望卻又不可即的……

  小唐不知不覺走上前來,只是目不轉睛地仍看著她,半晌才啞聲問道:「你如何在這裡?」

  懷真正也仔細打量他,道:「我方才出來走走,不料正趕上你回來,便叫丫鬟去傳飯了……是不是一整日都沒好生吃東西呢?」

  小唐心中微微一暖:從昨日開始,他便失神了似的,整個人被懊惱悲痛所迷,又哪裡有半分心情進食?

  懷真見他不答,便知道了,因點頭說道:「正是多事之秋,在外奔波,卻也要保重身子才好,不然的話,若病倒了,便什麼也不成了。快些回去罷,太太等的著急呢。」

  懷真說罷,便轉身欲走。

  不料小唐抬手,便握住了她的腕子,輕聲喚道:「懷真……」

  懷真一愣,便道:「唐叔叔,我才叫去傳了飯,來往都是人,好歹……」這把聲音,清婉柔麗,又寧靜堅決。

  小唐的手貼著那抹皓腕,手心裡依稀一抹溫暖,怎忍舍手,卻仍是松了手,只是長指在她的手背上輕輕地劃過,無限眷戀,都在指尖而已。

  小唐輕聲道:「你說的是。」垂了雙眸,自握了拳。

  懷真微微歪頭,看了他一眼,本來也想問小唐關於林沉舟之事,但看他略有神不守舍之意,竟像是遭受重創似的,便並未出聲。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片刻,懷真不免想到家中之事,便先道:「唐叔叔今兒……可看見我爹了呢?」

  小唐點了點頭,道:「自是見了。」

  懷真道:「我爹素來敬重林大人……只怕也難過的很?」

  小唐垂眸道:「是……」

  懷真心頭一顫,隱隱地有些不安,便放慢了腳步,對小唐道:「唐叔叔,我從昨兒在此,竟沒有回家去,好歹你回來了,我想……」

  小唐見她此刻欲回,便道:「不妨事,你不必著急回去,應大人知道你在這裡,方才我回來之時,他親同我說過,多住兩日無妨。你也放心罷了,應大人……無事的。」

  懷真聽了這些,果然也略松了口氣,便道:「先前我跟太太派人去打聽,怎麼……竟說是太子逼死的林伯伯呢?這可是真的?」

  兩人說著,眼見便到了唐夫人的房中,小唐心中一動,便停下步子,對懷真道:「晚上吃了飯,你抽空……到我的書房裡,我有話要同你說。」

  懷真聽了這話,隱隱意外,有心不答應,但小唐像是有正經要事,必然跟林沉舟有關……但若是答應,他的口吻,分明是叫她一個人去,若是先前他並未對她做過那些荒唐之舉,倒也罷了,如今……又怎能不避嫌?

  只是懷真還未及細想,小唐已經先進屋內去了。

  懷真站在門邊,怔了片刻,只好也隨著入內。

  裡頭,小唐已經行了禮,唐夫人早就盼著,忙喚到跟前,便問端詳。

  這會兒懷真正也進來,唐夫人招招手,待懷真到了跟前兒,便把她又抱住,仿佛有了主心骨似的,兩個人便都看小唐。

  小唐見這情形,心頭不免一陣恍惚,竟有些悲喜交集起來。略一定神,才道:「昨兒恩師出事之後,各位大人聞訊,紛紛前往林府,誰知……」

  小唐說到這裡,因思量著該如何講述,才不至於驚嚇到母親跟懷真……心中便回想起昨日之事來。

  當時,小唐是最早聞訊的幾個人之一,林府的人因知道他跟林沉舟情同父子,此刻偏生姑爺又在牢中,因此就派了人去,一個去淩府告訴林明慧,一個去尋小唐。

  當小唐匆匆趕到林府之時,明慧才進門,一見林沉舟的模樣,只哭了兩聲,便昏死過去。

  虧得小唐及時來到,便叫丫鬟們攙住明慧扶到里間,又叫請太醫前來。

  正在此刻,又有幾個監察院的禦史趕來,不多時候……眾位大臣都聽了風聲,因正是退了朝後,且林沉舟又不是等閒一般的臣子,因此均過來查看端詳。

  眾人一片譁然,又有些張惶,均道:「聽聞林老今日告假,只以為是身子不適,為何忽然就……」

  有人道:「林府家人去監察院報之時,我等還不敢相信。」更有人擰眉沉吟不語。

  小唐因見林沉舟面容枯槁依舊,一時難掩悲痛,便跪在床前,淚落不止。

  就在此刻,忽然又人道:「林大人死的有些蹊蹺,眾位可聽說了,這幾日的事?」

  眾人聽了,噤若寒蟬,不敢做聲,有人咳嗽了聲,低聲道:「無憑無據,且不好亂說。」

  其中一個便冷哼道:「林大人已然故去,還有何不可說的?昨晚上太子同林大人才見了面兒,今早上林大人就……這難道也只是巧合而已?」

  一石激起千層浪,但礙于太子身份,眾人仍是不敢輕舉妄動,誰知一人起身,問道:「各位大人,所說的究竟是何事?」

  原來正是小唐起身發問,雙眸通紅,目光卻如刀鋒一般。

  眾人面面相覷,半晌,便有個禦史好生說道:「唐侍郎,前些日子因出使沙羅,故而不知情,早在一年之前,林大人就開始著手調查太子殿下,因鬧得很大……故而明裡暗裡,同太子的人起過許多衝突。」

  有一個人開口了,其他眾人也紛紛說道:「唐大人自也知道,近來林禦史的姑爺更是被以‘刺殺太子’的罪名囚禁了……聽說,這是太子為了要脅林大人的手段。」

  也有人道:「林大人本來想在近日上書彈劾的,怎奈……淩景深之事一出,林大人曾說過,此時若是貿然上書,只怕皇上會以為是以權謀私呢,因此一直按捺。」

  一人歎道:「然而林大人只一個獨生女兒,又新得了外孫,若是得罪了太子,只怕姑爺的命就保不住了……只是想不到,林大人竟然在此刻駕鶴仙遊了……」說到這會兒,忍不住便落下淚來。

  眾人聽了,紛紛也覺著心酸,若說滿朝之中文武百官……心懷私利的的確不少,在場眾人之中,也有許多曾憎恨林沉舟為人的,只因他委實的鐵面無私,而朝中曾被他彈劾的官員,又多半是沾親帶故……誰人沒有幾個被他彈劾了的親戚或者好友呢?

  但正也因如此,眾人都明白林沉舟為人是最不肯徇私、最清廉剛正的,正是這種人,雖然令人恨,卻更令人敬。

  一個王朝,若是沒有林沉舟這般清廉如水的錚臣,只怕,也難稱為一個鼎盛王朝。

  群臣又是恨他,又更敬他,林沉舟是所有為官之人的典範,但卻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能成為林沉舟。

  然而便是這樣一個人,竟在晚年,落得這樣一個下場!又怎能不叫人痛心疾首,為之不平?

  正在群情不忿而悲屈之時,大理寺的仵作來到,進內查驗,半晌出來,道:「林大人之死,系毒殺。」

  在場的百官都是愣住了,寂靜之後,一片譁然。

  小唐更覺毛骨悚然,問道:「你說什麼?」因認得這名仵作正是大理寺的木師父,他先前在大理寺的時候也屢屢打過交道,是最百言百中,明察秋毫的。

  木師父面無表情,道:「林禦史服下的毒藥裡,有一種是‘斷腸’草,服下後必然腸斷而死,臨死之前痛苦難當,所以我查林禦史的牙關、眼角皆帶血,指甲拗斷,倘若是有人拿此藥來自殺,只能說他選了一種至蠢的法子。故而判定‘毒殺’。」

  木師父說完之後,在場之人,已經有人失聲痛哭出來。

  小唐聽著,雙眼發黑,竟站不住腳,踉蹌後退一步,心痛難當,胸口悶絕,幾乎亦暈厥過去,幸而被人從後扶住,卻正是才進門的熙王。

  熙王到了之後,不多時候,肅王跟太子也幾乎相繼趕來。

  眾大臣見了肅王之時,還默然無聲,等見了太子來到,縱然再忌憚太子,此刻忍不住也都面露痛恨之色,更有許多人聞聽太子來到,便先行回避不見。

  一直到今日的早朝,便有禦史們聯名上書,彈劾太子六大罪狀,其中一條,便是逼死了禦史林沉舟。

  一呼百應,頓時許多摺子紛紛遞上,包括太子縱放門人貪墨,橫徵暴斂導致河南之地百姓造反,以及太子內藏暴虐,以鞭刑殘殺人命若干等等……

  成帝一一見了,早就大怒,又因林沉舟之死,痛失重臣,成帝最激賞林沉舟為官為人,不是一般臣子能比的,如今竟是死了,自然怒不可擋。

  當下成帝立刻命扣押太子,又命刑部、大理寺,監察院,分別派人前往太子府查抄,命熙王趙永慕隨同監察。

  不多時,便搜出關在地牢中奄奄一息的囚犯若干,又偏在內室的暗格裡搜出斷腸草藥丸數枚。

  忽然又有人報,說是有一女子自稱娼伶,被太子禁錮于此,用以栽贓陷害淩景深。

  眾人見狀,商議一番,便同熙王先回了殿上,把查抄的情形略說了一遍。

  成帝聽了,人證俱在,物證也全,更有林沉舟一條人命,頓時氣得渾身亂顫。

  此刻肅王出面,便求釋放獄中的淩景深,成帝因聽了眾人所說胭脂等話,又念林沉舟身故,膝下無有一子送終,只有這個女婿,卻被關在牢中,因此便命即刻釋放。

  至於太子,便命囚禁府中,其他種種罪名,再行慢慢地詳細追查。

  雖然成帝未曾即刻廢太子,但眾人卻都知道,太子只怕是名存實亡了。然而誰又叫他如此殘害大臣呢?這一次他連林沉舟都能毒殺,誰能保證他日,不會對其他人動手?這也是群臣此刻義憤填膺的另一原因。

  小唐把事情的經過,簡要地說了一遍,唐夫人又是悲傷,又且驚歎,到最後已經哭得淚人兒一般。

  懷真也是傷心不已,但當著唐夫人的面,卻不好過於悲傷,卻打精神勸慰唐夫人,好歹叫吃了兩口茶,又說道:「太太快別落淚,橫豎林伯伯的冤屈,皇上都已經知道了……太太且先不要管他離開的人,要知道,唐叔叔自昨日開始就在外面奔波,不知道何等的費心勞神,太太倒是先陪著他用些茶飯才好呢?」

  唐夫人聽了,好歹也止住了哭泣,仍然歎道:「真真是可憐了這樣一個忠良名臣,這一世勞碌,嘔心瀝血的,竟是為了什麼呢?罷了罷了……先不說這些了。」

  這會兒丫鬟們把茶飯擺放妥當,唐夫人便握住懷真的手,又拉住小唐的手,對小唐道:「你也聽見你妹妹說了,別顧著傷懷,好歹先吃些東西……咱們娘兒倆都要好好的呢?」

  小唐點頭,唐夫人又看著懷真道:「懷真在這兒陪了我兩天一夜的,也是勞乏了,來,好孩子。」

  三個人因到了桌邊,唐夫人便督促著,好歹都吃了晚飯。

  唐夫人因從昨日起擔驚受怕,又聽了小唐所說,未免悲慟,吃了飯後,同懷真對坐了會兒,覺著隱隱地有些頭疼,就服了兩枚平日裡慣吃的「養神定心丹」,早早地先去睡了,臨去又叮囑懷真早睡。

  懷真送了唐夫人去了,不免想起小唐的話,不知究竟如何。

  吉祥陪著她回到房中,洗漱過後,便道:「姑娘,明兒咱們就回去了罷?」

  懷真慢慢答應了聲,總覺得心神不寧,走到窗口往外看去,見夜色沉沉,隱隱有草蟲低鳴……複回到床邊,卻又無睡意,思來想去,終究說道:「我心裡煩悶,要出去走走,你別跟著。」

  吉祥見她坐立不安,本要勸慰,見她忽然要出去,便道:「姑娘,外頭黑洞洞的,又晚了,還是別亂走了,若是跌了如何是好?」

  懷真道:「不礙事,我會留神,你放心……你先睡罷了,我逛一會子就回來。」

  吉祥只好答應了,便由得她去。

  懷真安住了吉祥,便出了門來,在廊下慢慢而行,心想避著人,幸而白日裡都忙的很,夜間丫鬟們也少見。

  懷真慢慢往小唐書房而去,遠遠地就見亮著燈,她瞧見了,反而有些猶豫起來,腳步便慢了。

  如此遲疑之間,卻終究到了書房門口,見房門半掩著,一抹柔和的燭光自屋內出來,灑在地上。

  懷真垂頭,盯著那一抹暖色,心道:「若無先前那些事,大概我也想不到別的,但已經有了先前那些,我怎麼還能這樣冒冒失失的……就算沒有人看見,自己心裡也過不去,罷了罷了。」

  想到這裡,便一橫心,轉過身要離開,誰知腳下才一動,房門便被打開。

  懷真驀地轉頭看去,卻見小唐正站在門內,此刻垂眸凝視著她,目光相對,便道:「怎麼不進來?」

  懷真呆呆看著,便說:「這樣兒不合規矩。」

  此刻萬籟俱寂,只有夜風輕送,她身上有一股獨有的香氣,隨風回轉。

  小唐道:「我懂你的心思,不會失了體統。」

  懷真看了他半晌,不敢就信這話,便輕聲問道:「到底叫我來是有何事?」

  小唐見她仍是固執,不肯進來,便歎了聲,慢慢握住她的手腕,道:「你來。」

  懷真被他一拉,身不由己,邁步進了書房,小唐將她帶到書桌邊上,把壓在書下的一封信箋拿了起來,說道:「是為了這個。」

  懷真按捺心中不安,凝眸看去,卻見的確是一封信,上面寫著「毅兒親啟」,鐵鉤銀劃,風骨非凡。

  懷真驚問:「這是林伯伯的筆跡?」

  小唐點了點頭,懷真睜大雙眸,問道:「林伯伯給你的信?可……為何要叫我來?」

  小唐雙眸之中亦別有深意,道:「你看了便知。」

  懷真半信半疑,又望了他一眼,才將那信抽了出來,便在燈影下細看,卻見上面寫得是:

  「毅兒親啟:

  我死之後,汝不可輕舉妄動。汝乃國之重器,不可染垢。後事我已交付景深,景深為人雖不擇手段,但我所為之事,非他不可。

  然景深行事偏激,未免于壽限上有損,倘他有失,明慧同淩霄兩人,便托汝照料。為師九泉之下,也當含笑。」

  懷真見了這寥寥數語,手指微顫,道:「這……這又是何意?」

  小唐道:「你且往下再看。」

  懷真經他提醒,才發現底下還有一行小字,便忙斂神又看,卻見寫道:

  「又:懷真侄女,柔善聰慧,吾虧欠她極多,幸而一死,略可洗清些罪過,為師素來也知汝之心思,此後,望自珍惜。切記。」

  落款卻是:心齋。

  「心齋」,卻正是林沉舟在泰州時候曾用過的號。

  懷真看罷,仍是懵懂不解,抬頭看向小唐,道:「為何林伯伯說他……虧欠我極多?他哪裡有虧欠我什麼?我、我不懂這話……」

  又見「略可洗清些罪過」,心中猛然一顫,又不由難過悲感起來,道:「這是哪裡的話?難道林伯伯的死,還跟我有關?倘若跟我有關,那我、我豈不是……」

  懷真說著,惶惑且怕,便不由地湧出淚來。

  小唐把信拿了過去,重新疊好放在書下,又看了懷真半晌,便將她緩緩地擁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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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2 10:28:11 |只看該作者
第 169 章

  懷真思及林沉舟上回去府內探望,在那之前,她從來都當他是個難以親近的孤僻老者,但那以後,每每想起,心中卻依稀有一抹暖意,雖只是一面,卻也知道他心裡是喜歡自己的。

  怎能想到……此後再不曾見,他卻已經……

  偏又留下如此書信,看著竟像是同自己大有淵源,然而她卻毫不知情,這究竟從何而起?

  小唐深知懷真心情,便將她攬入懷中,在她的發上輕輕地一壓。

  懷真的臉便貼在小唐胸前,才流下的淚,便無聲地鑽進他衣裳裡去了。

  此刻小唐心中所想,卻是那一日,林沉舟負手臨窗,所說的話:「……如今,我只想做完早就想做的一件事,或許自私,或許大逆不道,但非要如此不可,就算拋擲這身枯骨,或背負千載駡名,也在所不惜。」

  小唐記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而此時此刻,卻也依稀明白林沉舟這一番話是何意。

  這一封信,自然是林沉舟死前遺言,他既然連淩景深會安然無恙都能算到,那麼……他還算到了其他什麼?是不是包括……太子被罪?

  既然是這樣,那麼林沉舟之死,便無法不叫人深思了。

  然而他留書之中,還特意提到懷真,倒是讓小唐有些疑惑且又驚心起來。

  仔細思忖字裡行間之意,林沉舟……仿佛是明白他心底對懷真那份情意。

  小唐自然明白林沉舟城府極深,神目如電,若說察覺端倪,倒是有的,但令人心驚的是:林沉舟究竟是從何時窺知他之心意的?

  小唐自忖,他對懷真情生意動之初,仿佛是在那日皇宮之中……當看到在翩然起舞的鶴群之中,郭建儀將她攏在懷裡,溫存護佑之時,他心頭之痛,無法言語。

  但是那時候,尚且只是一種懵懂之情罷了……後來,因為迷藥之事,逐漸地才豁然開朗,終於明白了自己心中真正想要的……竟就是她。

  難道……就是在那段時間?

  小唐自省:自從明白心中有了懷真之後,因為情所困,神魂顛倒的,不知不覺中他的確是做了好些糊塗事,竟難以一一說來……

  若說由此被林沉舟看了出來,倒是有的。

  然而他心頭思量著,又總覺得哪裡有一處想不通的緊要之事,但要細細追究,卻又不知從何處而起。

  書房之中,只有懷真低低地啜泣聲,燭光搖動,小唐看到兩個人的影子映在書架一側,輕輕地也悸動著似的。

  小唐抬手,在懷真發端輕輕撫過,道:「不要哭了,恩師只是做了他想做之事,並不與你相干,我給你看這封信的本意,也不是叫你內疚的。」

  懷真止了淚,便又離開他胸前,抬眸看他,問道:「那這究竟是何意?」

  因才哭過,雙眸染淚,更是驚心動魄,偏偏就這樣等待答案似的望著小唐,長睫如翼,輕輕抖動,仍是極為不安。

  小唐抬手,在她臉頰邊兒上輕輕滑過,又不敢十分造次,只歎道:「不過是因為恩師跟你十分投緣……故而覺著並沒有好生對你罷了,只是他也瞧出了我心裡有你,你可明白?」

  懷真想了一會兒,才也明白,便後退一步,搖頭道:「林伯伯哪裡是這個意思,你當他……當他跟你一般麼?他須也知道是有皇上賜婚的。」

  小唐笑了笑,道:「是,算我多心亂想了好麼?」他因林沉舟之事,鬱鬱於心,十分不快,此刻也不過是暫時移情,勉強一笑罷了。

  只不過美人在側,又是他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人,偏生絕不能再冒犯。

  然而此刻他心中有火,雖是在鬱結惱悶之時,卻偏更易觸動邪念,又嗅的懷真身上幽香陣陣,似甜似馨,當下不敢再看,只道:「時候不早了,我也……再沒有別的事,我便送你回去安歇罷。」

  懷真正也想著待久了未免不好,誰知小唐先行開口,懷真便點了點頭,道:「我自己回去便好,唐叔叔也還是早些安歇。」

  小唐道:「不妨事。」說著,便先走到門邊,靜候懷真。

  懷真見狀,只好也走了過去,先行出門,小唐便隨在身後,送她回房。

  一時之間,兩個人都不曾開口再說什麼,只是默默而行。

  夜風撫弄,無言纏綿,便吹起懷真的衣襟,小唐從旁看著,並不做聲,又見她青絲輕揚,便有意走近幾步,心中暗自祈禱,若懷真心中有他,便叫風把她的髮絲送到他懷中來。

  正在胡思亂想,卻因要拐彎,懷真便停了步子,道:「我到了,唐叔叔且回去罷了。」便是這一回首的功夫,清風撩過,便揚起她鬢邊長髮,在他腮邊輕輕掠過。

  小唐因站住腳,便望著懷真依依地笑了笑,連日來心中的苦悶冰寒才暫且退下,溫聲道:「好,你且回去,我看著你。」

  懷真有些意外,卻見他神情溫柔,雙眸中若有深情,便不敢多看,只點頭行了禮,便轉身自去。

  如此走過了五六步,腳步放緩,又回過頭來,慢慢抬眸一看,卻見小唐微微倚在欄杆上,仍是這般靜言無聲地看著她。

  目光相對,懷真一怔之下,不由地莞爾笑笑,這才又走幾步,自進門去了。

  小唐一直見她進了屋,又聽到裡頭丫鬟迎著的聲音,才自轉身,又回書房去了。

  次日早上,懷真果然來告辭回家去,唐夫人也不曾留她,只又好生叮囑了幾句,便放她去了。

  今日因無早朝,小唐便親自送了她上車而去,這才回屋,略整理一番,便又想去林府,不料丫鬟來到,竟說:「少爺,太太喚你過去。」

  小唐只以為母親不知有什麼囑咐,便也去了。

  誰知進了門,才欲行禮,唐夫人已經示意丫鬟們都退下,神情跟平日不同。

  小唐見狀,不免疑惑,唐夫人等丫頭們都不在了,才凝視小唐,喝道:「你給我跪下!」

  小唐不解其意,只好依言跪了,又惶恐問道:「不知兒子犯了何錯?惹母親不喜歡了?」

  唐夫人瞪著他,半晌,才重重歎了聲,道:「你這不長進的東西,我只當你、你……」連說兩聲,卻說不出來,只壓低了聲音,道:「你且只說,昨晚上……你做什麼了?」

  小唐聽了,心中一驚,飛快想了一想,昨晚上他原本並沒做什麼,只是叫了懷真去書房而已,難道……

  小唐眼神微變,一時未曾開口。

  那邊唐夫人已經又皺著眉道:「你這孩子,素來不是那種輕狂風流的種子,怎麼、竟在這上頭犯渾……你對別人也就罷了,你怎麼好對懷真……」

  小唐聽了這話,再無疑問,又見唐夫人說的如此嚴重,生怕對懷真不好,便忙說道:「母親,昨晚上我因有事,才請懷真過我的書房……其實、也並沒做什麼。」

  唐夫人恨道:「你竟還跟我強嘴?若不是我親眼所見的,我也是不信!」

  小唐一凜,便不言語。

  唐夫人道:「昨晚上……我因怕你思慮林大人難過,故而才又想去看看你……卻沒想到……」

  小唐低了頭,便說道:「不過……是因為懷真傷心,我且抱了她一會子,只是安撫罷了,並沒有別的。」

  小唐口中說著,心裡不免暗中警醒自責:昨晚他因心中有事,竟全沒有留心周遭,給母親看見了都不知道。

  唐夫人聽了這話,便苦笑了兩聲,道:「你這話,只好去騙別人,你是我生的,難道我不知道你的性子?你從小到大,幾時這樣親近過一個女孩子來著?就算是先前跟明慧訂過親……你跟她曾有半分逾矩?」

  小唐心中震動,便又說道:「母親……我、我……」

  唐夫人痛心疾首道:「我日夜思想,想你找一個好人家兒,娶妻生子……只想不到你的心、竟在懷真身上……這可怎麼成呢?你難道不知道懷真是聖上賜婚的?你難道不知……你跟她差了輩分?」

  小唐聽到這裡,心中便合計了一番,逐漸打定主意,因此道:「母親訓斥的是,也瞞不過母親,兒子……心裡的確是有懷真。」

  唐夫人越發驚心,喝道:「你住口!你是幾時生出這混帳心思來的?你休要禍害人家的好孩子!」

  唐夫人說到這裡,又一嚇,忙問道:「莫非……莫非懷真對你也有這份心思?」

  小唐忙道:「母親誤會了,懷真……委實是個懂事守禮的,先前幾番不來咱們府內,也自是因為察覺了我對她……」

  小唐說到這裡,微覺有些赧顏:此刻唐夫人尚不知他曾經的那些舉止,若知道的話,還不定如何呢。

  唐夫人聽到這裡,卻松了口氣,便道:「我就知道那孩子不是個孟浪輕狂的,只是你、你既然知道人家對你無心,你又何必這般?若是傳揚出去,你自己惹事也就罷了,豈不是要害死她了?人家好端端地有個狀元郎的夫婿,你這又算是什麼呢?」

  唐夫人說到這裡,不等小唐回答,便又道:「罷了,以後這件事,我再也不提,這份邪魔心思你也且給我打住,只當是什麼也不曾發生。免得更鬧出事來……」

  小唐聽了唐夫人這番話,想了一想,只低了頭。

  唐夫人又歎道:「我以後……也不敢再叫懷真過來府裡了,怪不得先前叫她來,她總是不得空呢,原來都是你害得!我若再叫她來,豈不是更害了她?今兒的話,你且給我記住了,以後再給我察覺分毫……我必要狠狠地打你!」

  小唐聽唐夫人說的如此嚴厲,自也答應了。只是想了會兒,便又道:「母親……那倘若,有懷真這般的當兒媳婦,您可喜歡?」

  唐夫人昨兒本也正起過這個念頭,只不敢多想罷了,聽了這話,便喝道:「住口!滿京內還有第二個懷真不成?你可又是在跟我打諢!」

  小唐笑了笑,道:「兒子哪裡敢。罷了,兒子謹聽母親教誨就是了。」

  唐夫人見他答應了,才點點頭,消去了幾分惱色,緩緩說道:「這才是好的。我知道你年紀大了……難免,難免會有些……既然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家兒,倒不如,我先把兩個丫頭放在你房裡?」

  小唐聽了這話,咳嗽了數聲,道:「母親,不必了!」

  唐夫人細看他的神色,便思忖著又道:「你必然是看不上的,要不然……你自己在外頭看著可意的,便也買兩個進府來也是使得的……」

  小唐心中甚窘,忙道:「母親,我今兒還要去林府呢。若沒有別的事……」

  唐夫人這才又想起正經事來,忙停了話頭,道:「我倒是差點忘了,罷了,你便去就是了。」

  小唐才又磕了頭,便起身出來,走到門口,重重地籲了口氣,又笑一笑,才急忙去了。

  且說懷真自回了應公府,進門便知應蘭風早就去了林府……懷真見過了老太君應夫人等,便自回了東院。

  才進了門,幾個小丫頭迎了,恭喜便道:「姑娘總算回來了,可知道……前兒張家少爺來尋,知道姑娘不在家,怏怏地就去了呢。」

  懷真問道:「可是大元寶?」

  恭喜笑道:「就是這位珍哥兒……」

  吉祥便道:「不妨事,珍哥兒是常來常往的,過兩天只怕又來了。」

  恭喜道:「他倒也是這樣說的,還給姑娘帶了好些東西來,都在裡屋那箱子裡呢。」

  懷真聽見,便忙進了裡屋,果然見一個一人抱的大箱子放在地上。

  懷真不由笑道:「這是做什麼呢?」

  恭喜跟了進來,打開便給她看,懷真定睛看去,吃了一驚,卻見箱子裡的東西,琳琅滿目,看來頗有些眼熟。

  仔細認一認,竟都是泰州常見之物,有吃食,也有些玩物:一對兒繪彩斑斕泥老虎,手工制的皮影,芙蓉酥子糖,一袋子的白果、香荷芋,一包豬肉脯,竟還有一瓷瓶的梅蘭春酒……懷真一樣一樣地拿在手中看了一番,目睹這些舊物,又是笑,又覺感動。

  恭喜也笑道:「我見他們抬這樣大一個箱子來,還不知怎麼樣呢,這珍哥兒倒是在做什麼?」

  懷真感慨道:「你不知道,這是我們先前在泰州的時候……泰州地界出產的東西,東西雖然都是常見的,可是大元寶的心意真真難得。」

  懷真因睹物思情,不免想到在泰州諸事,想來想去,竟又想到那一次林沉舟同小唐兩人微服私訪時候的情形,如今舊物仍在,這人卻已經……

  懷真便把箱子又合起來,退到炕沿上,坐了出神。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外頭有人報說:「竹先生來了。」

  懷真驚醒過來,才站起身,就見竹先生從外邁步進來,今日的神色,卻大不像是往日。

  竹先生先前不管何時,面上都是笑微微地,依稀帶些目無下塵之意,然而今日,神情卻見幾分哀戚,懷真不解如何,便道:「先生來了,且坐。」

  竹先生也不做聲,只是隨著坐了。坐定之後,仍是一味地出神。

  懷真不解,就看張燁,張燁拉了她一把,便小聲說道:「先生不知怎麼了……自打、自打聽聞那林大人……過世之後,就一直都是這個模樣。唉……我竟不知他也會對人這麼上心的。」

  懷真聽了,也覺得疑惑,竹先生跟林沉舟……若說認得,不過也是君子之交,其淡如水罷了。

  上回只聽說他去給林沉舟看病……不過七情六欲,人皆有之,若說竹先生跟林大人格外投緣,前腳給他看過病,後腳他便那樣不明不白的去了……竹先生心裡難過,也是有的。

  懷真便歎道:「我先前聽說了林伯伯的事,也覺著很不能信……只可惜畢竟……多半是天妒英才。」

  竹先生聽到這裡,便抬眼來看她,看了會子,便默默地說道:「你不懂,這是他自己尋的一條路,誰也管不了他的。」

  懷真果然不懂,便道:「先生這是何意呢?」

  竹先生的眼圈兒便微微泛紅,想了會子,道:「不過,也不必去硬攔著他,畢竟這是他的心願……他那個人,了卻心願,只怕黃泉路上,也是狂歌狂笑而行的。」說到這裡,竟再忍不住,便潸然淚下。

  懷真同張燁聽了,都自震驚,竹先生這話,卻不像是對一個「萍水相逢」之人的評語了。

  張燁想問,卻又不敢問,自打他懂事起,竹先生從來都是雲淡風輕,從來不曾為誰如此傷情垂淚,這委實叫他心中震驚,不知如何是好。

  懷真凝視竹先生,心中一動,便問道:「先生……莫非跟林伯伯……是早就相識?」

  竹先生聽了,默然並不回答,只過了會子,才喃喃說道:「狂儒,醉劍,鐵八卦……如今……再也不能了!」那聲音之中,竟大有慟意。

  懷真聽了大驚,疑心聽錯,忙走到竹先生身邊兒,問道:「先生……方才是說什麼?」

  竹先生深吸兩口氣,眼中淚痕仍在,卻抬袖拭去,說道:「沒什麼,不過是我……一時胡言亂語罷了。」

  懷真心中疑竇叢生,竹先生卻平靜下來,點頭道:「懷真丫頭,我今日前來,是找你有事,我有一件要緊的物件,受一位故人所托,特來親手交給你。」

  懷真驚疑不定,只好問道:「不知……是哪一位故人,又是何物?」

  竹先生卻只搖頭,道:「你不必問。我只是來完成……他對我的託付……」說著,便從懷中掏出一個狹長的小盒子來,遞在懷真手上,又說道:「你……好生收藏,這是他……對你的一點念想,切記的,別叫……其他人見到。」

  竹先生說完之後,便站起身來,一仰頭,眼角又有淚沁出,卻笑了兩聲,道:「癡兒,癡兒……都是……」欲言又止,忙邁步出門去了。

  張燁不知所措,也不敢說笑,忙對懷真拱手道別,也緊緊地跟上去了。

  懷真不知所以,站在原地,半晌才醒悟過來,見屋內無人,便慢慢地把手中的盒子打開,一時卻驚呆了。

  卻見眼前金光燦爛,在盒子之中盛著的,竟是一枚玲瓏精緻,華貴非凡的……宮闕樓閣美人兒金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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