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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殺豬刀的溫柔]歸德侯府(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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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7 12:10:42 |只看該作者
第120章

    這惡臭薰天,就是前來的仵作也在旁嘔吐不休。

    宣仲安站了一會就頭昏目眩,阿莫扶了他,被惡心得腸子在肚中翻滾的他也是一臉慘綠道:“公子,咱們走吧。”

    宣仲安搖搖頭,朝仵作看去,見他胸前衣裳都被嘔物遍布,人還在干嘔著,他也知道問不出什麼來。

    饒是如此,他還是在原地站了一會,看著那些在黑色污泥當中露出來的細小骨頭良久無聲。

    僅是露出來的都已夠讓人側目了,不知底下埋的究竟是幾何。

    這能不能讓天下知道?敢不敢讓天下知道?

    這千瘡百孔的大韋,落到寶絡手裡,他都不知道是寶絡的幸,還是寶絡的不幸。

    “公子?”阿莫的聲音都帶著哭聲了,他說罷,實在無法忍住,偏頭就在旁邊吐了個天翻地覆。

    實在是太臭了,阿莫都覺得那臭味已經鑽入了他的肚腹,快要焚燒掉他的肚皮而出了……

    宣仲安回頭,急步走了出去。

    一行人當中,除了他,也只有隨他們而進的江姓校尉沒有吐出來。

    “接著挖,多叫些人過來,每挖半個時辰換人挖,直到把這個地方挖到底為止,於蠶……”宣仲安回頭,見他的師爺蹲在地上干嘔著,眼淚鼻涕流了一臉,臉上更是毫無血色,即便是蹲著也是奄奄一息搖搖欲墜的樣子,他又看向了他另一個師爺,見他那個上了年紀的師爺比年輕師爺更是沒好到哪去,他已倒下被阿參扶住了。

    “江風,叫個人去扶下老於,阿參,你過來,去趟順天府,叫馮府尹把府裡的仵作和打下手的都派過來,人不夠,讓他去臨縣調。”

    “是,屬下這就過去。”阿參等人接了手,他就匆匆去了。

    “江風?”

    “在!”

    “陪我去陶大人那走一趟。”

    “是。”

    “你是郭大人的女婿?娶的他哪個女兒?”路上,宣仲安問了一句。

    他走得極快,江風和他的手下還跟得上他,跟在他身後的師爺和跟班們沒幾下就被他們甩開了一大截。

    “回左相大人,末將娶的是岳母大人膝下的小女兒。”

    “嗯,有兒女了?”

    “回大人,有了,一兒一女。”

    “兒女雙全,好福氣。”

    “多謝大人。”

    他們嘴裡說著話,人卻走得極快,很快就到了郭統領帶隊羈押陶靖等人的地方。

    “左相大人來了。”前方有人看到他們,很快朝裡面去報了一句。

    一會,御林軍的大統領郭井就出來了,“見過左相大人。”

    “郭大人。”

    郭井是老皇帝的人,先前宮變他被副統領戚方元壓制得動彈不得,讓戚方元帶著御林軍與兩個軍州的都督扶持了新帝上位,他被放出來的時候大勢已去,但寶絡皇陸陸續續地在用他,左相也用他,郭井也一直無可無不可地當著他這大統領,直到今日,看見了陶府之況,他這才把那捍衛舊主的心思才算是真正放下了。

    郭井出身貧寒,他是從軍伍當中爬上來的,腦子跟他的身手一樣的厲害,就是當了老皇帝殺人的左臂右膀,他也只隱身黑暗,不喜出現在人的面前,更不喜出沒在縱情聲色的這等影響神智清明的場合,他是老皇帝的鄶子手,為人忠誠死心眼又不愛出聲,當著御林軍的統領,認識他的人卻沒幾個,皇帝喜歡的就是他這點。

    只是郭井再對老皇帝忠誠,人再冷酷無情,他終歸也是人,握刀的手也是肉長的,他就是不貪生怕死,不怕報應,但他怕報應到他後代兒女子孫身上去——活到他這個歲數,膝下兒孫成群的時候,這命就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命了,他的命運也如是,不過他雖說想得明白,但先前他到底還是不甘心舊主死得不明不白,可看到陶府裡白骨無數後,一生殺人無數一身冷森的他背後都發涼不已,他這才也才明白,舊主的朝代還是過去的好。

    要不,要死多少人才夠啊?

    “您要進去?”

    “嗯,裡面情況如何?”

    郭井沉默了一會,才道:“回大人,陶靖已被制伏。”

    宣仲安看他神色不對,停下了腳步,看向他。

    “我剛帶隊進去時,陶大人他正在生飲童子血……”郭井偏頭,朝宣仲安拱了拱手,“不才進去的時候,那小童的心口已被挖了出來,已無可救。”

    “呼……”宣仲安長吐了口氣,揉了揉被惡臭味薰得頭疼的腦袋,“郭大人,你說這些罪人可饒恕,還是不可饒恕?”

    郭井不語。

    他不知說什麼才好。

    這朝廷上下,哪怕現在為左相大人做事的不少大人,稱過陶靖為老師的人不知幾何……

    要是凡是沾上關系都要清算,這朝廷上下,除了那些新晉還沒來得及做什麼的官員,有哪個是干淨的?

    “進去吧。”

    宣仲安率先大步往裡面走去。

    “左相大人!”

    “左相大人!”

    宣仲安進去後,略過這些請安,掃了被綁在椅子上的陶靖一眼。

    陶靖身穿白色道服,正閉眼躺在椅背上。

    宣仲安看過去時,他睜開了眼,但宣仲安只掃了他一眼,就朝那地上被遮了一張禁衛軍披風的突起走去。

    他掀開了披風,看了那被放了血,挖出了心口,赤身裸*體的小兒一眼。

    那小兒小小巧巧的臉孔一片死白,不看臉,不看那沒有了心的胸口,除了太過於死白,他那小身體圓圓潤潤的,就跟他家剛從沐浴的水桶裡撈出來的望康一樣。

    只是他沒有望康那樣活蹦亂跳,往後也再也不能活蹦亂跳了。

    宣仲安閉上眼,蓋上了披風,起身抱起了這個小兒,放到了郭井手裡。

    郭井渾身一僵,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左相大人啞著嗓子道:“送去順天府的殮房,回頭與那密屋處的孩子一並安葬。”

    “大……大人……”郭井也是長吐了一口氣,回身掠過過來接手的下屬的手,把人抱了出去。

    宣仲安回頭,走到了陶靖身邊,拉了一張椅子過來,坐在了陶靖的對面。

    陶靖已睜開了眼,紅韻細膩得不像個老人的臉上有著一抹笑,他看著宣仲安先開了口,“仲安啊,老夫倚老賣老,叫你一聲仲安,不知可行?”

    宣仲安略彎了點腰,兩手在膝上交岔看著他點了點頭。

    看著他這充滿攻擊性的姿態,陶靖臉上的笑更深了,“年輕人啊。”

    年輕人就是血氣方剛,做事急轟轟的容易不帶腦子。

    “等你到了我這個地位,這個年紀……”陶靖說著搖了搖頭,甩了甩因吃了仙丹妙藥有些飄飄然的腦袋,笑著道:“不,說錯了,你已經有了這個地位了,不用過幾十年你到老夫這個年紀,過幾年你就會發現這天下,這人間算得了什麼?我們這種人,追求的豈是人生短短數十載?那些凡夫俗子,豈是能與我們相比的?他們就是螻蟻,就是賤民,就跟那些塵土一樣,風一吹就會消掉的玩意東西,豈可與我們這些天人相比?”

    “你要知道,這可是我連跟先帝都沒說過的話,今天說給你聽啊……”

    “說給我聽,”宣仲安打斷了他,“是想讓我放了你?”

    “哈哈哈哈哈……”陶靖大笑了起來,他看著宣仲安,就跟看著可憐蟲一樣,“你懂什麼?老夫的境界豈是你這種無知小兒能懂的?不過……”

    他興味盎然地道:“你要是跟隨了老夫,當了老夫的門徒,這更裡面的事情,老夫也不介意為你指點一下迷津。”

    “呵,是嗎?”宣仲安微笑,他伸出了手,握住了陶靖一只被綁在椅臂旁的手。

    陶靖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卡嚓”一聲響,他痛聲大叫了起來。

    “你還不如聽我說說,我之前是怎麼當的刑部尚書……”宣仲安笑著朝陶閣首擠了擠眼,很是輕松愜意。

    同時,他朝外伸了伸手,跟著他的阿莫渾身就是一抖。

    宣仲安斜眼看向笨僕,“手帕。”

    阿莫一激靈,抽出帕子就撲了上去,“來了,來了。”

    他們長公子往往只要露出這等模樣,他就會被嚇得不輕,全身就跟大冬天泡在冰水裡一樣冷。

    宣仲安拿過手帕擦了擦手,跟陶靖微笑道:“陶大人,來,我們接著聊,剛才聊到哪了?”

    陶靖咬著牙,頭上冷汗淋淋,他紅著眼盯著宣仲安,見到宣仲安嘴邊的笑,他也冷笑了起來,松開牙關道:“宣仲安,你尚還不知道……”

    “嗯?”宣大人鼻孔輕吟了一聲,分外迷人。

    “你尚還不知道後果!”

    “後果?”宣仲安沒聽懂,他站了起來,朝陶靖身後站的人道:“來,把砍刀借我一用?”

    訓練有素的禁衛軍解下腰間大刀,前行三步,躬身雙手奉上。

    “你敢!”陶靖看宣仲安拿著大刀過來,他大叫了起來,沒有了之前的自以為是的神神叨叨,淡定從容。

    “陶大人,你是天人,本官……”宣仲安舉了舉刀,往前揮了揮,試了試手感與力度,然後他走到了陶靖的面前,對著陶靖的腿又試了試方向,抬目就是朝陶靖一笑,“自歎不如。”

    “如”字一落,他拿著刀背就向陶靖的腿砸去。

    “啊……”陶靖瘋狂大叫了起來,骨頭破碎的聲音也在大堂當中輕脆地響了起來,隨著綁著陶靖的椅子擦著地板發出的尖銳的聲音,陶靖這時嗚咽了起來,他痛得連牙齒都被他咬得崩出了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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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7 12:10:58 |只看該作者
第121章

    宣仲安持刀而立,他臉上的笑帶著噬人吞骨的冰冷,冷冽至極,“陶大人,原來你這天人還知道疼啊。”

    宣仲安恨到了極點,他從小嘗遍了各種滋味,卻從來沒有哪一刻,恨一個人恨到了如此境地,他彎腰低頭,看著陶靖,“你要不要嘗一嘗,本官把你的心挖出來的滋味!”

    “啊哈哈哈哈哈……”陶靖痛叫著哭叫了出來,他想讓手去夠腿,卻夠不著,那快把他淹沒了的疼痛讓他嗚呼不已。

    “倒盆冰水來。”

    “大人……”御林軍那邊有人猶豫著出了聲,他不知道到哪去找冰水。

    “倒盆冰水來!”宣仲安的聲音越發地凌厲了起來。

    “是!”阿莫在旁挺直了背,道,“小的這就去給您拿。”

    阿莫沖了出去,這時候可不是跟他們長公子推辭的時候。

    江風瞪了那先前膽敢私自出聲的小軍一眼,上前幾步,在那綁著的人痛苦的呻*吟聲當中與左相道:“您事畢,再往後瞧幾眼,那裡頭也羈押著不少人,郭大人說等您去了才能再做處置。”

    “嗯。”這個,宣仲安知道。

    那天跟陶靖上陶府的,有那心動想醉臥美人膝的,也有受了他的意,假裝混進陶府的,他今天能帶著御林軍攻入陶府捉了個現行,那幾個人功不可沒……

    但眼前不是處理此事的時候。

    宣仲安現在就只想讓陶大人也淺淺領略一下,那些被他剜心割脈的小兒的感覺。

    陶靖覺得凡人命賤如塵土不是?那他就讓領略一下賤如塵土的凡人疼痛起來是個什麼滋味。

    阿莫很快把冰水端了過來。

    陶靖也在疼痛當中回過了神,正提起力氣怒視宣仲安的時候,宣仲安道了一個“潑”字,阿莫手中的那盆還未融化的冰水就潑到了陶靖的臉上。

    緊隨著,宣仲安把陶靖的另一支手掰折了……

    陶靖忍過了初時的那陣痛,他這時又哈哈大笑了起來,“宣仲安,宣大人,你看你不如是?你跟老夫是一道人啊,你不也正享受著……”

    他說到這句,因疼痛咳嗽了起來。

    他未說全的話是,這位偽君子的左相大人,不也享受著折磨人的樂趣?他肯定跟他是一道的人,喜歡剜人的心,割人的肉,看著那些弱小又卑賤的小命在手裡消逝的快感。

    他們是同一類人啊……

    陶靖因這種感覺,狂喜了起來,他看著宣仲安,想要跟他道,他們才是同一個境界的人……

    末料,這時候的宣仲安又提起了手中的刀,打碎了陶靖的另一條腿。

    在“砰”地一聲,緊接著骨碎的聲響當中,宣仲安面無表情地看著痛得尖刻地“嗷”地一聲大叫一聲就昏厥過了去的陶靖,他回過頭,對阿莫道:“打兩桶冰水來。”

    “是。”自知自家長公子手段的阿莫領命飛快而去。

    宣仲安則在他的椅子上又坐了下來,他持刀而坐,整個人繃得就如一支離弦的箭一樣,充滿著張力與迫力……

    “江風。”他道。

    “在!”

    “你知道什麼叫做惡人自有惡人磨嗎?”

    “末將聽過這句話。”

    “聽過?”宣仲安微微回頭,“嗯,好,聽過就好……”

    他回過頭,“本官今兒就讓他們親眼見見,什麼叫做惡人自有惡人磨。”

    他看著陶靖,神情一片冷酷。

    等阿莫的冰水端來,一桶水從頭灑到了陶靖身上,陶靖醒了過來,他看著宣仲安,全身瑟瑟發抖,饒是如此,心中士氣未減的陶閣首從嘴裡擠出了話:“你……信……不……信……”

    “我信不信?”宣仲安抓住他的腦袋搖了搖,冰冷地揚起嘴,“我信不信什麼?陶大人,你要是想問我信不信報應,不巧,陶大人,我跟你一樣,不信這個東西。如若你要問的是你信不信你的那些徒子徒孫會瘋狂報復於我……”

    他低頭,拿刀背壓住了陶靖的脖子,仰頭冷冷道:“抱歉了,陶大人,你那群徒子徒孫,躲避本官還來不及,想讓他們為你出頭……”

    他低下頭,看著快要斷氣了,臉孔被一片紫紅憋成了鼓脹的陶靖,“你下輩子都等不到。”

    說著,他松開了刀背,看陶靖瘋狂可憐地呼著氣挽回著他那一條老命,他走到陶靖椅子後面,把椅子踹到了地上,看著陶靖連人帶椅頭栽到了地上,還不忘拼命地吸著氣偷生,他冷冷地翹起了嘴角,“陶大人,你放心,落到了本官手裡,你要嘗的還多著,你就是想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江將軍。”

    “末將在!”江風鏗鏘出聲。

    “令你的人把他押到刑部,告訴刑部的刑大人,我會與他一同共審此人!”

    “是!”江風大吼。

    宣仲安在臨走之前,踩了就像跟一只真正的螻蟻一樣貪婪地吸著氣的陶靖的頭一腳。

    “陶大人,”他踩著陶靖的頭蹂了蹂,“要知道什麼叫做命賤如螻蟻,看看你自己就知道了。”

    一個貪生怕死的宵小,靠著那張嘴欺騙世人久了,還真把自己當成個天人了!

    **

    宣仲安去了羈押陶靖兒子和他的門徒門閣的地方。

    今日是陶靖大舉宴客的日子,他得了報,帶著早武裝好了的御林軍分了三批人馬,從探到潛,再到入,才把陶府滿府人馬一舉拿下。

    他是捉了個現行,可看到捉的現行當中那些朝廷當中的中流砥柱。

    有一個甚至是三朝元老,在天下都是至功至偉中人、早已寫入了大韋史書當中的傳奇人物衣裳不整,臥倒在美人膝中不起,看到他來也是只瞥了一眼閉目不語時,宣仲安怔立了一會,對著那群臉色各不一的大人們掀袍跪了下來。

    “先皇先帝、先祖先列在天之靈,”他朝天舉手,閉目:“如有目共睹,恕弟子不尊之罪。”

    “宣大人啊……”見他出了此言,有老好人的大人自認在朝廷上還說的上兩句話,出來打哈哈了。

    宣仲安這時候去站了起來,朝跟在他身後的郭井道:“你外面站著多少人?”

    “三百。”

    “夠了,”這群早被酒色和所謂仙丹掏空了的朝廷諸臣,用不到三百人就可以把他們押去了,“你帶人把他們押去密屋。”

    郭井默然。

    宣仲安回頭看他。

    郭井無奈拱手,“是。”

    他往後一揮手,厲聲道:“你沒聽到左相大人的話嗎?”

    他屬下一領他的命,當下就跟風一般沖了出去叫人去了。

    前來的御林軍在震驚過後,這時也是個個都激憤異常,他們不管置信,他們日日為著斗米拼命的時候,有人能如此瘋狂到如斯境地——他們圍住這群尋歡作樂的人時,他們拿金錠子在砸人,那砸破頭了還在撿錢的人在笑,那些砸錢的人也在瘋狂大笑,在堂廳的每一個人,都不像是正常人。

    那種瘋狂的狀況,看一眼,就跟此景不像在人間似的,讓首先沖進來包圍的御林軍恍然不已。

    大堆御林軍湧入,有那在朝廷“得離望重”的,被人扶起,還虛晃著手指,跟吃醉了酒一樣地指著宣仲安,與他道:“宣……宣大人,別忘了,我可是支持你的……”

    他被人扶出去了,嘴裡還不忘警示人,“對本官客氣點,我可是士大夫易大人,我家……”

    他出去了,緊接著,一個一個的人都被扶了出去,除了宣仲安那幾個做內應的屬下留了下來。

    那幾個被阿莫找出來的屬下看到宣仲安就要跪下,被宣仲安扶了起來。

    “受苦了。”宣仲安扶了他們起來道。

    那幾個人當中最先站起的那個,與宣仲安苦笑道:“不瞞左相大人,今日那陶老賊給我們發放了他終於煉出來了的仙丹,吾等逼不得已,我便把蔣生朱生的都搶了過來咽了下去,那丹藥入肚子中一刻,下官的感覺可稱是下官此生當中最為美妙的一時……”

    他抬起血紅的眼,搖晃著身體與宣仲安道:“但我此時心跳得,心跳得……”

    他撫住胸口,眼珠往上翻,口吐白沫,“大人,我怕是不行了。”

    說著,他就昏了過去,在場的眾人一片驚呼聲,手忙腳亂扶住了他,“曹大人!”

    尤其被他嘗了仙丹的兩位同僚更是著急揪心地拽住了他。

    “來人!”

    “來了,公子,莫急,小的這就去把太醫們帶過來。”還好他們長公子英明,還把太醫備上了。

    阿莫帶過來的不僅是太醫,還有悄悄喬裝,尾隨而來的寶絡。

    肖寶絡已經在陶府走了半圈了,他隨太醫們而來,見到臉無血色的義兄,他陰沉的娃娃臉上也是一片比他義兄毫不遜色的蒼白,他蠕了蠕嘴,好一會才跟揉著頭,低頭不語的義兄道:“朕,怕是大半年都要咽不下飯了。”

    宣仲安抬起頭,聽聞搶救的那邊傳來了好消息,見他那位下屬曹孔又喘上了氣,他才回頭,跟寶絡道:“那您還跟我去密屋,看一看那些個人的臉嗎?”

    “去,怎麼不去?”寶絡看著那些躲在角落瑟瑟發抖,衣裳半裸,腳上還戴著鐐銬,身上有著毒打痕跡的少男少女,甚至,當中還有看著不過只有五六歲的小孩,還有那滿地帶著鐵刺的鞭子,燒在炭爐裡的烙印都讓寶絡不敢細看,他偏過頭,忍不住問他義兄:“他們到底是怎麼下得去手的啊?”

    寶絡真的不解,因此眼睛都腥紅了起來。

    他以為江南糜爛衰景已是人間煉獄,卻未料,煉獄之下還有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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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7 12:11:17 |只看該作者
第122章

    宣仲安站著半晌無聲,過了一會,他側頭,看著寶絡:“許是因一切皆唾手可得,繁花美景在前,放縱自己容易,克制己身太難。”

    “義兄。”

    宣仲安走到寶絡面前,搭著他的肩往前走,“寶絡。”

    “誒。”寶絡低低地應了一聲。

    出了門,宣仲安看著他們在太陽底下被拉長的身影,他吐了口長氣,與寶絡道:“別人如何,義兄管不得,但你與我,這生定要攜手共進,莫要被亂花迷了眼才好。”

    他低頭,側首看著寶絡,嘴角勾起,露出了微笑:“你我身為男兒,何不試一試有沒有扭轉乾坤之能?這件事比起你娶皇後生個兒子要難多了,要不,試一試?”

    寶絡推了他一把:“敢情朕現在是在陪你玩呢?”

    “走……”宣仲安看他臉上的陰沉褪去了些,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帶著他往密屋走去。

    “義兄,朕老覺得你比以前又可怕多了。”

    “嗯?”

    “你以前只白著一張臉,偶爾笑笑還挺好看的,朕覺得你那時候還像點樣子,現在都不笑了,有點難看,你覺得呢?”

    “臉白就行。”

    “你就不能笑笑?”

    “笑笑?回頭您又好叫您的那兩個兄弟給為兄作詩?”

    “朕說你怎麼當大官了,這心眼比以前還小了?”

    “還行。”

    一路上兄弟倆說著閒話,等近了密屋,寶絡臉上那點淺淡的笑沒了,他身邊的內侍攔著他不許他進,但有宣相帶頭,他們這是攔也攔不住。

    寶絡進去沒兩步,就忍不住掩住口鼻干嘔了起來。

    宣仲安也聽到了一片肆意大罵和嘔吐交雜的聲音,他朝那些人掃了一些,帶了寶絡去了能看到全貌的亭院當中。

    寶絡只看了那黑色污池一眼,回過頭就大吐了起來,沒一會,他把肚中的黃色膽汁都吐了出來。

    “宣相大人……”也是吐個不休的內侍跪到了宣仲安面前,眼淚鼻涕齊下,按著胃與宣相求饒道:“您就讓聖上回去罷。”

    這哪是人呆的地方。

    “好了,回吧。”宣仲安也只是帶寶絡來看一眼那些縱情聲色,富貴滔天的背後,究竟埋葬著多少污黑與白骨。

    寶絡扶著他的手臂站了起來,他咽了一口水,卻因惡心又反胃吐了出來,等到吐罷,他才勉強朝宣仲安道:“不,我要去看看他們。”

    他們過去的時候,那些被押到此次的朝廷官員皆東倒西歪地趴在地上閉著眼干嘔不止,他們的身上,甚至是頭上都是他們嘔吐出來的殘漬。

    就是在奇惡的空氣當中,寶絡都能聞到從他們身上發出來的的酸臭味。

    他們走到這些人跟前時,這些朝廷元老、大臣都沒有發現他們,他們奄奄一息,有一半甚至因此而薰暈了過去,連大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了。

    “告訴他們,他們得把骨頭洗干淨了,才出得了此處,若不,就在這呆一輩子罷。”寶絡冷冷道。

    “是!”拿巾布蒙了耳鼻的禁衛軍沉聲應道。

    等到他們出來,遠了那處密屋密林,寶絡還是覺得他鼻子間的味道揮之不去,他扶著柱子又吐了半天,吐到連眼淚都流了出來。

    宣仲安在旁拍了拍他的背。

    寶絡好過一點後,抬頭問他:“義兄,你是怎麼忍住不吐的?”

    宣仲安替他拍著背,沒有回答他。

    怎麼忍住的?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看到那一幕後他的心就沉到了谷底,那種沉重和憤怒,讓他的腦袋疼痛不已……

    除此,他吐不出來。

    那些骨頭之下代表的一條條小命,那些小命之下代表的荒唐與荒謬也讓他吐不出來。

    他知道,只要陶靖這樣的人再繼續存活下去,等朝廷裡都是他這樣的人了,那離整個大韋的百姓也變成像他們這樣的人也不遠……

    到時候,人人都是欲*望的奴隸,整個大韋都是煉獄,這個朝代也就真的要屈辱地滅亡了。

    “聖上。”

    “誒?”

    不止是寶絡,就是寶絡身邊跟著內侍和禁衛軍,還有跟著宣仲安的師爺和六部下屬,此時都尖起了耳朵。

    “臣早上沒用早膳。”

    “誒?”寶絡眼巴巴看著他,盼著他多說兩句。

    “就是沒用早膳,沒有可吐的。”

    寶絡耷拉下了腦袋。

    “臣心思重,吐不出來,一想到外面的百姓知道陶府裡藏著一群吃人的惡魔的反應,臣就吐不出來。”

    宣仲安這話一出,所有的人都往陶府高高的牆門看去。

    這裡離牆門很遠,饒是如此,他們都能聽到外面百姓高聲大喊的聲音。

    “瞞得住嗎?”寶絡喃喃自語。

    “回去跟徐大人他們商量下,怎麼安撫民心的事罷……”宣仲安回了他一句。

    “你呢?”

    “這幾日,我要坐鎮刑部。”宣仲安抬頭仰天,“聖上,聖人與惡魔,臣想,這之間的距離隔得不遠,往往一念之岔就會越過那條線,從人變成魔,但臣不介意手上的血腥再重點,如果這能慰那些在天之靈的話。”

    “不能讓他們白白死了,”宣仲安跟皇帝,與皇帝身邊的人,還有御林軍統領,校尉道:“人要是輕易枉死,無人申冤,無人看重,他們的命只會更賤,更不會有人把他們當回事。聖高祖開辟我大韋時,自覺人力可貴,以身作則廢了天祭殉葬等需搭上人命的舊習舊規,聖高祖視百姓如子民,我們這輩卻視百姓如牲畜,我身為朝廷監管此事的重臣,不替他們喊兩句冤,百姓去哪喊冤去?”

    更重要的是,不能讓百姓憋著這口氣。

    自古,官逼民反。

    大韋搖搖欲墜,宣仲安之前還道免了這天下大亂之災,於國於民都有利,可他行至此步,等大韋這座腐朽的朝廷壓在頭上的時候,他才知道他走的每一步還是深陷在深淵當中,以至於只要行差踏錯一步,他所求的還是會成為鏡花水月一場空。

    這世上的事,輕易不如人意而行。

    宣仲安說的道理,在場的人都懂,可聽左相大人說出來,這當中一半的人心下的某個角落就是一松。

    這世上有幾個人是天生貴胄?就是天生貴胄的,大半也是廢在了這天生貴胄上,歷代給皇帝做實事干累活,打下手的多數也是從天生貴胄下面爬上來的,誰不想自己的主子是真的能把人命當命?這要是哪天輪到了自己的頭上,也不至於白白枉死,更不至於白白為國為君勞碌一生。

    宣相能真的去做,他們也想看一看,切莫像先帝一樣,一邊說著愛民如子,一邊隨意玩弄子民的性命,視他們如芻狗。

    **

    宣仲安這下午回了侯府去換衣裳,剛抱著捏著鼻子喊臭臭的望康從浴桶裡出來,就見婉姬推門進來道:“您得去陶府一趟,阿參在外面等著您。”

    身無一物的父子倆赤條條地看著她,兩雙骨碌碌的眼睛一剎那就定在了她的身上不動了。

    婉姬反手關上門,見大的抱著小的那個看著她就是不動,他頭發還在往下滴水也不管,出來的時候肯定連拭一下都未曾,阿莫他們還說他們長公子以前在外都是自行更衣,很少用到他們,可自她嫁過來,他是一次遠比一次懶了,連出沐更衣頭發都懶得擦一下,她搖搖頭,朝榻面那邊昂了昂首:“去坐著。”

    “臭臭爹,捏望康屁蛋蛋,還捏望康小臉蛋,”望康小手指著他的小臉蛋跟母親告狀,“望康不要。”

    “那把你丟了。”宣仲安把他丟到榻上,朝婉姬走去。

    婉姬攔住他,眼睛往下看,“您坐好,我給您先穿上內衣。”

    宣相不無失望,“我走過來不妥?”

    不妥。

    許雙婉看著地上拿著衣裳過來,先拿大披風裹住了在榻上哈哈大笑翻滾起來了的小赤漢,拿了內衣過來為他穿,眼睛看著他胸口不動道:“說是京裡有上千近萬人的百姓把陶府圍住了,御林軍擋不住他們,聖上那邊著兵部刑部順天府這三門又去了一萬的官兵,現在鬧將了起來,聖上讓您過去擋一擋。”

    “唉。”宣相抬手抬頭,歎了口氣,“我才剛回來。”

    許雙婉給他系上褲子上的腰帶,沒出聲,等他低下頭拿涼手在她臉上撥了撥,她才抬頭看向他:“你手下就沒幾個能擔當大任的?”

    “有。”宣仲安無奈道:“但年頭不夠,身份不夠,聰明也管不了用,壓不住陣。”

    不是個個都像他前有歸德侯府下任一品侯頂在頭上,後有當朝左相實位,且他是新帝義兄,民間人稱仁相美名,名頭跟權力皆有,唬得住人。

    “您也早些帶著他們幫您做事罷。”

    “你也不怕他們奪了為夫的風頭。”

    “您在外少點風頭也無礙。”

    “別您了。”

    許雙婉給他系好衣帶,朝爬到了他們跟前的望康一眼,歎了口氣與他道:“你坐著,我幫你擦頭發,我叫福娘她們去弄飯菜去了,簡單弄兩樣,一會就好,你出去吃兩口再走……”

    她自行坐了下來,望康迅速爬到了她的腿上,在母親的腿上他的寶座上坐了下來,宣仲安要抱他,望康推著他的手搖頭,“你莫要跟我爭嘍,你好多歲了。”

    “坐你爹腿上。”宣仲安強行把他抱了起來,放腿上坐著,又捏了兒子溫熱軟乎的臉蛋一把,“我怎麼跟你說的?你娘肚子裡現在有了妹妹,你不能老賴在她懷裡。”

    “我是她兒,為何不能?”

    “什麼為何?我還是她丈夫,比你跟她親多了,我不也沒坐。”

    望康埋頭苦想,忘了他之前說的那句話足以把他爹斥得面紅臉脹,一時之間不知道要怎麼說才好,便又往母親看去。

    許雙婉摸了摸他的頭,這次沒教他怎麼回他父親的話了。

    當爹的已經不正經了,當兒子的就別了。

    宣相趁著發頭干的時候逗弄了一會兒子,許雙婉在他用膳的時候給他束好了發,等他碗筷一放下,就只見他摸了摸她的臉,轉眼就出了門上了轎,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望康跟她送人回來,自己爬到了椅子上站著,拿起勺羹勺著飯往嘴裡送,大吃了一口又盛了滿滿一大勺羹的飯,還用小手撿了塊肉放到裡面,伸出手來把勺羹送到他母親嘴邊,哄他母親道:“他靠不住的,你靠我的好。”

    望康才是那個最靠的住的,天天在家陪著娘。

    **

    陶府掏出來的屍骨有上千架,等到坑全都挖出來,陶府左右也都臭了,就是這片難以忍受的臭氣當中,百姓群情激憤,把陶府門口守門的石獅子都用鋤頭鐵錘砸了。

    有那讀了聖賢書的,見此也是搖頭不已,道:“刁民不可救也。”

    他自認這話說得漂亮,就是官老爺聽了都要深覺他有見地,正暗自竊喜不已,沒料被聽到的百姓三三兩兩圍住,痛揍了一頓。

    書生不服,找上壓陣的軍爺告狀,以為軍爺會替他出氣,卻被軍爺揮手攆走,書生悲憤,見人就道官府朝廷腐朽,是可反也,這下百姓沒揍他,但他的話恰好被順天府心力交瘁的府尹聽到,順手把這根攪屎棍關到牢房裡去了。

    宣仲安傍晚出面,跟百姓供手道陶靖已被他關押至了刑部大牢,他不避諱百姓,當著百姓的面就道:“刑部刑通是我的人,到時候我跟他一同審訊陶靖,陳列他的罪狀,爾等那天要是得閒,可來刑部旁聽審訊,刑部堂大,每日可容兩百人進衙門,想去的,去那邊找刑部的郎中張層記名即可。”

    宣仲安一指向已經帶著人擺好了桌子的張郎中,站在他前面的百姓一回過神,確定了兩句此話是真後,就一窩蜂地湧向了張郎中等人。

    等後面的人也明白了親自出現在他們面前,與他們說話的左相大人的話後,也都擠了過去,人山人海從陶府的大門開始轉向了刑部郎中的位置。

    刑部的年輕郎中本還暗喜得上峰看重,被上峰特意從刑部諸郎中當中挑選了出來跟隨他來安撫民眾,但等到被人層層包圍住連喘口氣都難後,欲哭無淚的他覺得自己還是太年輕了。

    宣仲安到了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就把人潮安撫著散開了,再後來的人聽到官府中的官兵好聲好氣勸他們回去,說了回頭一定給他們個明審公正的話後,再聽聽路上百姓同樣的勸詞,總算不再糾纏離去了。

    如果不是賭著一口氣,覺得這些達官貴人太過於殘忍殘暴,終有一天也會傷到他們頭上,這地方他們也不想呆,他們也覺得晦氣可怕。

    宣仲安進了陶府,郭井上來跟他道喜:“還是左相大人能耐。”

    宣仲安笑了笑,“郭大人,樹威難,立威更難,本官用以往攢的那點名望勸得了百姓一次,勸不了一世……”

    “哪天,”他指了指門,跟郭井和郭井身邊的諸人道:“我要是也做對不起他們的事,他們手中的錘子鋤頭向著我時,會比敲在你們身上的更狠。”

    郭井語塞,不知宣相之意這是信百姓,還是不信百姓;還是說,他其實不信的是他自己,不信他自己能一直為民請命?

    郭井再聰明,畢竟也只是武將,不懂治國之道,不明為政最險的一條路,就是每一步都走在那變化不斷,人心不可控的實地上。

    宣仲安說罷,見他們面面相覷,也不像是聽懂了他所說的話,他也沒有多說,大步往陶府的庫房方向走了過去,親自去清點陶府的銀兩去了。

    等戶部尚書一來,就見他的上峰坐在金山銀上,揉著眼睛拿著一疊帳本跟他道:“蔡大人,咱們有救了。”

    戶部尚書接過帳本,沒去看,他就看了看周圍堆得失去了光彩的金山銀山,人轉了幾圈,他跟左相大人道:“下官還不知道,我大韋竟如此富有。”

    他當了幾個月的戶部尚書,窮得連地上掉下來的銀屑銀灰都掃到了一塊,用篩子篩選了出來。

    自從當了戶部尚書,以前一頓飯三個肉菜還要挑挑揀揀的他,現在一頓兩塊肉一小撮鹹菜就能就一碗飯了,他老娘這輩子都不用擔心他會步他父親的後塵,成為他們老蔡家又一個敗家子了。

    “一個國庫。”宣仲安道了一句。

    “豈止,就下官眼下所見,”蔡尚書已經在腦子裡盤算著怎麼用這些錢了,“就已是下官接手的戶部的十個倍。”

    已是十個國庫。

    戶部在先帝那時本來就沒什麼銀子,被眾人瓜分得差不多了,真正富的是先帝爺自己的少府,後來宣大人一當戶部尚書,戶部就更窮了,等新帝上位,戶部的銀子更是成月成月地往外嘩嘩地流,與他老師一道著了《算經》此書,而聞名天下的蔡倫知道自己被任命戶部尚書的那天,捧著他那把蔡家敗完了的老爹的牌位喃喃自語了半天這是不是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老子沒遭的報應,最終報應到了親兒子身上……

    “那夠用了?”

    “夠您修運河了。”蔡倫從一個打開的箱子裡拿了一錠有些發黑了的銀錠掂了掂,“都是實錢,大人,咱們運氣不錯。”

    要是以前那些虛高的官票,就得自己吃下了,沒什麼用。

    “也有官票,”宣仲安把身邊半掩著的一個箱子掀開,朝那揚了下頭,“你看看。”

    蔡倫走了過去,低頭用手一探,方才知一箱官票大半都發霉了,下面的那些甚至腐爛了泰半了。

    他啞然,“這……”

    “我這輩子就沒見過這麼多錢,蔡大人您呢?”

    “下官只算過,在筆下見過。”

    “我都不知道戶部能開這麼多官票出來,這不是錢,是水罷?”

    蔡倫拿出一張官票,對著燈火處瞇眼看了看,道:“您之前的那位戶部尚書,死得一點也不冤。”

    這官票要是都流了出去,就是活得最好的京城和江南金淮等地的百姓,也要沒活路了,他們家中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會通過這些不值錢的官票落到人的手裡。

    宣仲安扶著身下坐著的箱子站了起來,與蔡倫道:“蔡大人,您身上擔子重得很啊。”

    蔡倫比他這個上峰年紀大了二十年有余,但每每面對上峰的那聲敬稱,他就覺得背後發涼,老有一種自己被他這個上峰賣了還在為他數錢的感覺,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是被他老師拿著棍子從家裡趕出來當這個戶部尚書的,宣大人最會討好那些個老先生了,也不知道他哪來的這個本事,蔡倫怕他撂擔子不干回去了會被逐出師門,遂一直也只能勉強附和著他這上峰與他一同共事,現眼下又聽他到那句“您”,他渾身冷嗖嗖的,干笑著道:“哪裡哪裡。”

    他很想道他沒那個本事把窮得要賣頭上瓦片的戶部起死回生,但他又掃了掃這庫房的金銀,猶豫了一下,避開庫房裡那些在清點數目的郎中的耳朵,湊到上峰面前跟上峰小聲道:“要不,咱們回去再算算,再抄幾家?”

    要是那幾家有陶府這存銀,蔡倫覺得他戶部那把官椅子他還是能勉強坐得下去的。

    **

    京城這幾天本是春闈放榜最為熱鬧的一陣,但陶府的被抄風波的事情完全蓋過了放榜的風頭,刑部那邊也是天天人滿為患。

    就在宣仲安守在刑部,當著百姓的面審訊陶靖的關頭,歸德侯府突然收到了姜府急急傳來的消息。

    姜老爺子,姜太史大病昏了過去,已一日一夜未醒了。

    許雙婉知道姜府不是那等興師動眾的人家,不是大事絕不可能跟侯府送信,一聽到姜府送來的消息腦袋就是一懵,當時就請人去跟在外的公爹和丈夫報信,她這頭帶著婆母和望康就上了去姜府的馬車。

    宣姜氏上了馬車還有些茫茫然,不太懂她這前不久才回娘家住了兩天,怎麼又可以回娘家去了,等到兒媳婦路上告訴了她老父生病了的消息,就一下子,宣姜氏突然就覺得她的天要塌了。

    許雙婉見她雙目呆愣,像是知道了事情的嚴重,不忍心多說什麼,但想到姜家此時應該怕是亂成了一團,老太爺在姜家可是姜家的主心骨、頂梁柱,是他撐起了姜府一門,姜氏滿族,他的病重對整個姜家氏族來都是難以承受的事情,她就是不忍心也是輕聲跟婆母叮囑了一句:“到了,我就跟著您,您有什麼事兒媳婦都陪著您,您莫要慌心。”

    宣姜氏這時只覺耳朵失聰,渾然不知兒媳婦在說什麼,這廂她未語淚先流,眼淚從她純真不諳世事的眼裡掉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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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7 12:11:31 |只看該作者
第123章

    侯府的馬車一從正門進了姜府,姜府的下人就迅速圍了過來。

    許雙婉先把望康塞到了福娘手裡,她扶了婆母下車,見迎他們的是姜府的冬伯,連忙跟老人家道:“您在正好。”

    她叫虞娘和采荷把車上帶著的藥物拿上,與冬伯道:“您叫個人,先帶她們過去,這裡頭都是單藥王給侯府的救命藥,裡頭都各自寫了藥性,趕緊送過去。”

    冬伯一聽,與許雙婉連連作揖,連請安都來不及跟表少夫人請,嘶聲叫來了親信,“快帶姑奶奶府裡的人去送藥!”

    “是!”

    虞娘跟采荷不用少夫人吩咐,一手提著藥盒,一手提著裙子,小跑著跟在了慌慌張張帶路的姜府下人身後。

    許雙婉見他們去了,回過頭,看到了滿臉淚水的婆母。

    宣姜氏看著自家的門,看到兒媳婦就猛地握住了她的手,無措地哭道:“婉婉,我要怎麼辦?”

    她父親怎麼病了?

    宣姜氏突然想起了母親過逝時那段感覺無依無靠,仿如滅頂之災的日子。

    “母親,先去看看。”許雙婉擦掉她臉的淚,堅定地拉著她的手往裡走。

    她走得太快,宣姜氏跟不上她,但這一次她沒有叫兒媳婦等等她,而是抹干了眼淚快快跟在了她的身後。

    她們到時,一臉憔悴的姜家長孫媳婦姜張氏在門口迎了她們,姜張氏一見到她們朝宣姜氏福了福身,隨即就朝許雙婉看去,“表弟媳婦。”

    “大嫂。”

    姜張氏握了她的手,“你跟姑姑趕緊進來。”

    “藥到了?”

    “到了,”姜張氏抹到眼邊的淚,勉強笑道:“蘇大夫正在分辨。”

    “莫急,莫急,”許雙婉實則是有些心急了,現在她也是強作鎮定,“我朝夫君遞了話,叫他趕緊往宮裡遞消息,叫太醫院的人過來……”

    “還是你想的周到。”姜張氏哭出了聲,家裡的男人都不在,就剩她們一屋子女人,發現老太爺有事的時候還都是下午了,之前她們都當他是累了,想讓他多睡會,等到發現不對勁的時候,一府的女人,包括婆母都是差點昏厥了過去。

    姜家和沐,她身為姜家孫兒這輩的長媳,老太爺自來對她看重無比,有時還待她如真正的親孫女兒一樣親手教導她世情與學問,在這家中,她最是敬愛祖父不過,現在他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她都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她太害怕了。

    姜張氏泣不成聲,宣姜氏腿一軟,眼睛一閉,許雙婉迅速扶住了她,聲音稍微用力了點:“母親!”

    宣姜氏茫然睜開了眼。

    “雯兒,你跟喬木扶夫人進去歇一會。”許雙婉把她在府裡用得最稱手的人都帶了過來,這廂有人可用,她一吩咐,知她心意的雯兒跟喬木就迅速扶住了夫人。

    “這邊來。”姜張氏也不敢哭了,忙道。

    等進去安置好婆母,宣姜氏見兒媳婦要走,拉住了她的手,眼裡全是淚。

    許以婉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兒媳進去看一看,得信就出來告訴您。”

    她不敢與婆母說外祖父不會有事情這種話,哪怕婆母想聽。

    “姑姑,表弟媳送來了藥,有些藥得她去認,我帶她進去,很快就讓她出來……”

    姜張氏開了口,宣姜氏這才松開手了手,哭著與兒媳婦道:“你一定要救你們的外祖父,他是仲安最親的人啊。”

    許雙婉點點頭,快步隨姜張氏進了門去。

    望康被福娘抱著跟在祖母的身邊,這時候他見祖母哭太傷心了,望康猶豫了一下,小心地拍了拍福娘的肩。

    “福婆婆。”他喊了她一聲,示意要下去。

    福婆細心,帶他也是幾個娘子當中帶他帶得最多的那一個,最明白他的心意不過,便放了他下來。

    望康便朝祖母走去,走到她的膝前,掏出了母親給他備的小手帕,踮著腳尖去擦祖母臉上的淚。

    “祖母乖乖,不哭。”他哄她道。

    驚慌失措的宣姜氏忍耐不住,彎下腰抱住了小孫兒痛哭了起來。

    守在床邊的姜大夫人見到她來,腫著雙眼與她輕聲道:“來了?”

    許雙婉朝她福了一身,“來了。”

    她看著床上靜靜躺著,就像睡著了的老人一眼,眼驀地就紅了。

    許雙婉還記得她初來姜府,這位老人對她的親切……

    這是一個好長輩,是他把兩家的心攏作了一塊,一同對敵,一同進退,一同生死與共……

    他要沒了,她不知道她的長公子會是何等的撕心裂肺、痛苦不堪。

    他不能有事。

    許雙婉與大舅母又福了一記,紅著眼睛退到了正在桌子邊看檢查藥性的名醫身邊。

    那名醫孫耀與姜家是世交,與姜太史更是忘年至交,自是知道忘年之交的這位外孫媳婦,見到她就起身與她拱手苦笑道:“鄙人醫術有限,行醫時日不長,單老藥王的靈藥我只聽過其名,未曾有幸用過,不知藥效,實在不知怎麼下手。”

    這要是下錯了藥,讓老朋友有個好歹,孫耀不敢往下想。

    許雙婉坐下,“有些我們侯府已經用過,藥效我知道一二,容我跟您細細道來。”

    “請。”孫耀飛快道。

    許雙婉說到一半,安靜的外邊突然傳來了大叫聲,“回大老爺夫人,宮裡的蘇太醫來了……”

    姜大夫人重重地掐了一把軟得沒力氣的腿站了起來,擦著眼邊的淚就道:“快請!”

    她丈夫作為欽差大臣秘密去了江南處理漕運之事,小叔子又去了長肅那邊監察軍隊剿匪之事,姜垠他們兄弟幾個更是正在此生官途最為重要的時刻,家中的每一個男人身上都擔著大任,她要是這時候因自己的粗心讓老太爺去了,她這輩子都無顏見人了……

    姜大夫人比誰都怕,但她知道就是她該千刀萬刮也是事後的事,一直都自持鎮定,孫大夫說不敢下藥她也強忍著沒有急躁,這下見宮裡來了太醫,沒有了辦法的她也是一時之間把希望寄托在了前來的太醫身上。

    好在那蘇姓太醫一到,很快確定了姜老太爺的脈相有點像中了蛛毒,他這下也是急了,朝著姜大夫人就吼:“怎麼才叫人過來?再晚點,找不出是哪種蛛毒和相應的解藥,你們就得給你們家老爺子送葬了!”

    姜大夫人一聽,當下就軟了下去,還好她兒媳婦站在她身後,一把抱住了她。

    “娘,您不能有事,你先聽太醫是怎麼說,是再晚點,是再晚點,現在還來得及,是不是?是不是?”姜張氏跟她身後在院裡幫忙的弟媳婦都哭了起來,姜張氏說話的嘴唇都抖得不成形了。

    她滿是希翼地看向了太醫,她的婆母和弟媳婦也如是。

    “還好,還有一息可救,這時候也不用查哪種蛛毒了,現在這點時間不容再去查了,這蛛毒有十幾種,誰知道是哪種?除非現在就有人把解藥送給你們,不過我是有一種保妥的法子,但救回來是個什麼樣子,你們跟我一樣,聽天由命吧。”這蘇姓大夫跟是單藥王推薦給寶絡皇的,身上本領了得,就是脾氣直,說話難聽,以前在民間就是因著這性子沒少挨病人親屬的打,這進了太醫院服侍寶絡皇,脾氣也沒改,不過他本事比脾氣要大,這話一出,他當著眾人的面就扯開了姜老太爺胸前的衣裳,手上的針就扎進了胸口的兩個主要穴道。

    “先堵一陣……”說著他就回頭往他的藥箱走去,還沒打開藥箱,他看到了桌上擺出的藥瓶,看到其中一瓶他“咦”了一聲,然後抬起了頭,他看到了許雙婉。

    “你的?”他道。

    許雙婉朝他點頭,不用他問就道:“我是歸德侯府的兒媳婦宣許氏,是老太孫的外孫媳婦,這桌上的藥都是單藥王送與我侯府的。”

    “這個有用。”蘇太醫搖了搖手上的青色藥瓶。

    “一切您皆可以隨意取用。”

    蘇太醫看了這痛快不磨嘰的美少*婦一眼,嗯了一聲,轉過身就往床邊走去,“倒一碗清水過來。”

    清水很快就過去了,蘇太醫拔到了針,化了一顆藥喂進了姜老太爺的嘴,喂完一碗,他想了想,又喂了一碗。

    喂罷,他抬頭,迎上了眾人急切看向他的目光,蘇太醫這才後知後覺病人家人還在等他的消息,他搖搖頭,道:“不用看老夫,看老夫也沒用,一個時辰後他能醒,那他就還有救,兩三個時辰左右間要是醒不過來,老夫再扎針下猛藥,不過之後就是救過來,腦子是不是清醒的老夫不敢保證,只敢保證人還是有口氣的。”

    這廂刑部的陶靖看到嚴刑逼供他的宣仲安滿臉鐵青進來,他仔細地看了看宣仲安的神色,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天助我也!”

    宣仲安敢搞他,他就讓他的親人不得好死。

    他不是沒什麼怕的嗎?那他陶靖就讓他知道,什麼叫做怕!

    他陶靖什麼時候被人玩弄於股掌過?從來只有他玩弄別人的份。

    “宣大人啊宣大人,哈哈哈哈哈……”陶靖被逼供後的嗓子沙啞無比,但他還是笑得無比痛快,“沒想到,天都不幫你啊。”

    他不過一時意起打算弄死姜老頭讓這兩家以守孝之名滾下去,不過只是稍稍做了一番布置,沒想就成事了。

    老天都站在他這邊,他陶靖才是天地正統,受天道庇佑的天道之子。

    被他這一陣說,宣仲安不知道他話中之意都難了,當下他一腳就朝陶靖的腳踩去,把陶靖的腳踩進了列排的釘子當中。

    “你,干,的?”

    陶靖大聲痛叫了起來。

    “宣……宣仲安,解藥在我手裡!”陶靖咬破了牙,嘶吼著道。

    他發誓,等他出去了,他必要把宣仲安親手用刀片肉,一片一片地片下來,喂給他的兒子吃下,再生食他兒子的血,把他的兒子的心挖出來,拋屍到屍穴鎮壓住他,讓他世世代代都不得輪回,靈魂飽受萬世之苦。

    “你干的?”宣仲安低下頭,看著被壓在刑具當中的陶靖。

    不知不覺當中,他向來黑亮幽深的眼睛被一層水霧擋住了……

    陶靖痛苦呻*吟,又怪笑道:“你斗不過我的。”

    他睜開眼,“放了老夫,給老夫磕頭賠罪,老夫就給你解藥。”

    宣仲安笑歎了一聲,一行清淚從他的眼眶當中無聲無息地滑了下來。

    陶靖見此,急了,厲聲道:“你竟然連你助你成就豐功偉績的外祖父都不要?”

    宣仲安張了張嘴,努力地吸了口氣。

    執鞭在旁的阿莫在旁看著他們長公子,他揉了把眼睛,啞聲道:“長公子,就,就……”

    就放了他罷。

    外老太爺才是最重要的啊。

    “鞭子。”宣仲安伸出了手。

    “長公子。”

    “鞭子!”

    阿莫哭著上前,把鞭子雙手奉到了他的眼前。

    宣仲安拿過軟鞭,在手上纏了兩圈,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他的眼睛血紅得連眼珠子都像是紅了,他看著陶靖面無表情地道:“讓你還有力氣說話,是本官的不是。”

    他甩出了鞭子,狠狠地往陶靖身上抽去。

    “你這個畜牲,連恩人,至親,外祖父都不認的畜牲……”陶靖叫著,聲音越來越小,痛苦的呻*吟聲一聲叫得比一聲尖刻短促。

    行道難,行道難。

    難於山險,難於水阻。

    難於大道恩親兩難全。

    宣仲安一鞭一鞭一抽著,那些鞭子就跟抽在了他的身上心坎上一樣,讓他痛得腦袋一片空白。

    “長公子!”

    阿莫的大叫聲中,宣仲安腳下一個踉蹌,他撲倒在了地上。

    宣仲安推開了阿莫扶他的手,他把臉覆在冰冷帶著血跡的地上,疲倦地道:“讓我歇一會。”

    讓他歇一會,就歇一會,等他站起來,他就還是朝廷的左相,歸德侯府的長公子。

    **

    “娘,醒了!祖爺醒了!蘇大夫,蘇大夫……”姜張氏是第一個看到祖父眼睛眨開的人,她喜極而泣,叫完了人就回頭趕緊小心地握住了老人的手,“祖父,祖父。”

    她喜得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了。

    姜大夫人這時候也撲了過來,回頭就朝丫鬟聲嘶力歇地喊,“快去稟二夫人,就說醒了!”

    饒是她在姜府經歷了眾多風雨早已對許多事波瀾不驚,這時候她也是撲到了姜老太爺的面前,痛哭喊道:“爹!”

    太好了,他沒有出事。

    許雙婉這時見姜府的人圍上了上去,她遲疑了一下,只一下她就轉過了頭,去了外屋。

    姜宣氏一見到她就站了起來,她紅著眼睛結結巴巴地道:“婉婉,我沒哭了,我不亂說話,我就看著,就站在旁邊看看,能不能讓娘進去?”

    她說得許雙婉心裡一酸,“您進去吧,外祖父無事了。”

    “啊……”姜宣氏眼淚流了出來,當下就跑進了裡頭。

    許雙婉走過去,抱起了小手乖乖放在腿上,坐在大椅上的望康。

    今天的望康乖極了,自入曾外祖父家,他就沒有鬧過一聲,這時被母親抱入了懷,他摸著母親含淚的眼,憐惜地吹了吹,與她小聲道:“娘的眼睛不疼,不要哭,望康吹吹,不疼了。”

    許雙婉笑著掉出了淚,緊緊地抱住了她的孩兒。

    抱了一下,她擦掉了眼淚,正要出門,就碰到了正要進裡面的福娘。

    福娘看到她,眼睛一紅,與她福了下腰,“少夫人,長公子來了。”

    許雙婉看著她明顯有異的神情怔了一下。

    “小長公子我來抱,您出去吧。”

    福娘來抱的時候,望康軟軟地說了一句,“望康也想見爹。”

    “等會啊。”福娘勉強笑著道。

    許雙婉這時已心神不寧了起來,等到她摸了下望康的腦袋出門,她的腿一邁出高檻,她的身子就定住了。

    她看到了一身血漬,整個人就像從血池裡爬出來的丈夫,他尤如地獄修羅地站在院子當中,當她看向他時,他死黑一片,沒有任何光亮的眼睛也看向了她。

    許雙婉一步一步地走向了他。

    在走到他面前後,她伸出了手。

    一直動不也動看著她動的人突然身子一顫,往後退了一步,許雙婉想也沒想就撲進了他的懷,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

    “怎麼了?”她問。

    宣仲安閉上了眼,直到此時,直到被她緊緊抱住,他才覺得冰冷的身體有了一點溫度,他這才覺得,原來他還活著。

    “婉婉?”他小聲地叫了她一聲。

    他的聲音,小,又細,細得不像是他,也脆弱得不像是那個在外頭頂天立地,撐起歸德侯府的長公子。

    “誒,夫君。”許雙婉抱緊了他,她抬起頭來,忍不住哭出了聲,“到底怎麼了?你別嚇我。”

    宣仲安低下頭,他的腦袋疲憊地抵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耳邊輕聲道:“婉婉,路太難,太險了。”

    “再難,再險,你還有我,還有你的兒子,你有婉姬,有望康啊……”許雙婉雙手往上摸向了他的腦袋,她栓住了他的頭,緊緊地抱著,“我們至死都陪著你啊,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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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7 12:11:47 |只看該作者
第124章

    宣仲安在她的肩上閉上了眼。

    許雙婉忍住眼淚,“好了,我在呢,夫君,我在著。”

    有她在,就是刀山火海,她也會陪他一起闖。

    “我們進去,換身衣裳,去看看外祖父,他剛醒,表舅表兄他們不在家,你先去看看他。”

    宣仲安一聽,眼睛飛快睜開,抬起頭看向她。

    “外祖父?”他啞著聲道。

    “嗯?”許雙婉沒聽明白。

    這廂,卻見他松開她,飛快往裡跑去,許雙婉不明所以,在原地站了一會,就見剛跑進去的人又飛快跑到了她面前。

    “婉婉,我要換衣裳,還要洗頭。”他道。

    許雙婉看著他又亮起來了的眼睛,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她看著他她深愛的眼,她微笑了起來。

    她笑著點頭,抹著他臉上的污垢,“這就去。”

    **

    在捉拿陶靖之前,為免陶黨反撲,寶絡把所有可信任的人都派往了幾處很重要的地方——朝廷尚還有他和他義兄坐鎮出不了亂子,可地方上的那些陶黨就不好控了,尤其陶靖還有幾個很厲害的兒子的徒弟坐任地方早成一方勢力了,遂姜家的老爺和公子身負聖旨,在事發之前去往了地方控制陶黨。

    姜家可以說是在為聖上、為自家賣命,但他們說是為侯府、為宣仲安在賣命也不為過,遂宣仲安披散著一頭半濕的頭發跪到外祖父面前時,他先給外祖父磕了個頭。

    姜老太爺剛醒,尚不知外面之事,這時候他也只是醒,沒力氣和精神,手朝外孫的方向動了動。

    宣仲安跪著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我沒事。”老太爺用力地握了握外孫的手,眼神慈愛地看向了他。

    隨即,他朝大兒媳婦看去。

    姜大夫人猶豫了一下,末了在嘴裡歎了口氣,朝在場的人道:“好了,讓老太爺和表公子呆一會。”

    一行人退了出來,許雙婉也跟了出來。

    姜大夫人看向她:“你……”

    不呆在裡面?

    “我帶母親去歇一會。”許雙婉朝她欠了欠身。

    她沒說的是,父親那邊人還沒來,她是派了家中護衛去叫的人,這都快兩個時辰都入夜了,怕是出事了。

    但姜家這時忙又亂,她丈夫那邊才將將洗干淨去了外祖父那邊,她這頭得先問清情況,好等他出來的時候能告知他的情況多一點。

    “好,去罷。”姜大夫人也沒多說,老太爺怎麼出的事,二弟媳還沒查出來,她得幫著一塊查,另外她還得守著老太爺,這幾天她是不敢離開了。

    許雙婉去了被虞娘扶著的婆母處,見婆母一臉憔悴的淚容,她頓了一下,還是沒把公爹可能出事的猜測告知她,而是使了眼神讓虞娘先行扶了她出去。

    等她一走,許雙婉就朝采荷道:“叫阿莫過來。”

    “是。”

    許雙婉沒離開門,姜張氏見她在此地等下人過來,便叫了姜家守護的下離得遠了點,阿莫很快就過來了,嘴裡還塞著一嘴的饅頭沒咽下。

    “少夫人。”他含著吃的含糊道。

    “你手邊有人沒有?”

    阿莫一愣,趕緊強行把嘴裡的饅頭干咽下,嚼也沒嚼,“有!”

    “我未時來的姜府,來之前就派了兩路人馬,一路往刑部,一路往工部,現在長公子來了,但侯爺還沒過來,也沒人報到姜府來……”

    現在都酉時了,阿莫一算時辰,當下就作揖道:“我現在就帶人去工部。”

    “分三路,一路去工部,一路去侯府,一路在工部與姜府的路上打聽著點……”

    “是。”阿莫一揖,轉頭就去了。

    許雙婉吩咐完,走前看了看門,這才帶著人去了婆母在姜府的歇息處。

    她一過去,就聽虞娘說夫人吃過補神的丸子睡下來了,許雙婉見她睡下了,心道也好。

    能睡就好。

    這時候,許雙婉都覺得婆母這心上不喜歡擔事的性子也有她的好處來了。

    她這又准備回老太爺的院子,沒成想,還沒走歇息的院落,福娘就過來叫住了她,道:“小長公子在炕上自個兒玩了一會,剛才聽到您來了,就要穿鞋往地上走,我看他是要尋您。”

    “沒睡?”

    福娘搖頭。

    許雙婉又回過了身,回了望康呆的屋子。

    望康正伸著腳讓喬木嬸嬸幫他穿鞋,見到母親來,他露了個大笑臉。

    許雙婉也回了他一個笑,過去接過了鞋子幫他接著穿,一穿好就抱起了他,與他笑道:“望康今兒沒搗亂,就覺都不睡了?”

    望康把臉躲在她的肩膀裡,呱呱地笑。

    見到母親,見到母親臉上又有了笑,她不哭了,望康也就不覺得心裡堵堵的了,他又快活了起來。

    許雙婉抱了他出去,“我們去找爹。”

    望康點頭,抱著母親的脖子不放。

    他的手纏得比以前的緊了點,許雙婉心想,她的孩兒怕是嚇著了。

    “爹在曾外祖父那呢,等會見了曾外祖,望康給曾外祖作個揖,請個安好不好?”

    望康點頭,“好呢,望康會著呢。”

    他會作揖,要好好給曾外祖做。

    許雙婉抱了他過去,屋裡還在說著話,她也沒讓人請示,就抱著望康坐在外屋等人出來。

    望康中午是要午睡的,這日他沒睡,但入了母親的懷,他坐了一會就打起了瞌睡,沒一會就在母親的懷裡睡著了。

    虞娘要過來抱他,許雙婉朝她輕聲道:“我再抱會。”

    她在外等了半柱香的時辰,才等到了人出來。

    許雙婉抱著望康迎了他,宣仲安想也沒想,張開大手,把母子倆抱入了懷裡,在她發間落下了一吻。

    他身後跟著的蘇太醫和孫大夫這兩個人,這兩人一看小夫妻倆抱上了,很識趣地快步退了出去。

    下人們也很快識趣地退出了門。

    許雙婉抱著孩兒靠著他的肩靠了一會,見他抱著他們就是不放,她笑了起來,抬頭看向他。

    “再抱會。”宣仲安把她的頭按了下去,按到了肩頭。

    “手酸。”宣少夫人帶著笑意,在他肩頭含糊道。

    宣仲安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松開了她,把她手中睡著的孩兒抱了過來,在他的臉蛋上輕輕地親了一口,罵道:“討債鬼。”

    他又忍不住掐了掐兒子的鼻子。

    見兒子吧唧了下嘴,扭了扭頭,又香香地睡了過去,他哭笑不得,嘴角也忍不住翹了起來。

    許雙婉順了順他的黑發,微笑與他道:“你的發帶我帶在身上,去坐下,我幫你束發。”

    宣仲安連忙抱著孩子去找了個沒有靠背的椅背坐下了,等婉姬一在他身後站定,他就把他的上半身朝她的腿腹間靠了過去。

    他抱著兒子靠著她,舒暢地長吐了一口。

    誰說女子不如男兒?在家裡,他的婉姬就是他的天,幫他頂著所有災難與痛苦,給他倚仗,托著他,幫他撐著他的家。

    見他靠在她身上不動了,許雙婉啞笑不已,稍微推了下他的肩膀把他的長發提了出來,又讓他靠了下去。

    她用手梳著他的頭,溫聲與他道:“要是沒什麼事,我打算讓母親在這邊住兩天,我就不住下了,不過咱們兩府近,我打算就帶望康過來坐一坐,下午再回去,等外祖父身體好點再說。”

    “可是太奔忙了?”宣仲安抬頭看他。

    “不忙,”許雙婉朝他淺淺一笑,“你忙,我想替你跟望康給外祖父盡盡孝,未必幫得上忙,就是想表表心意。”

    姜家舅母與表嫂表弟媳都能干,沒她什麼事,但她過來坐坐,多問候老人家兩句,這就是心意了。

    要是有什麼事,是她幫得上忙的,那就正好。

    她這邊沒什麼太大的能耐,但在姜府舅爺和表兄弟們都不在家的情況下,她這個能用侯府人手的侯府少夫人,非常時刻,就顯得有點用了。

    宣仲安忍不住強蠔偏過頭,把臉埋在她腹間,過了一會,他才悶聲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許雙婉微笑道。

    確實不辛苦,就是有點辛苦,那點辛苦在他的反應之下也蕩然無蹤了。

    這本是她當侯府兒媳婦該做之事,無人稱好也得做,但她做了,得了好,也得了他的真心一片,那點子辛苦便不是辛苦了。

    人吶,就是這樣,身體上的疲憊算得了什麼,只要是為著家人,為著心愛之人在拼,在盡力,那些辛勞便都可以略過不提了,心中只余甘甜回味。

    “好了……”見他還不動,許雙婉不得不把他的頭扭了過去。

    他這姿勢再坐久點,望康都要不舒服了。

    宣仲安不得不又坐直了身,許雙婉幫他束好發,才告訴他公爹的事情,宣仲安聽她說把阿莫他們派出去了後點了下頭,沉聲道:“應該沒什麼大事,父親那邊我早派了人馬守著,可能出了點意外,再等等看。”

    外祖無事,宣仲安的理智便恢復了過來,只是,腦袋管用了,事情卻不少,這輕松一會過後,後面還有無數的仗等著他帶頭打,現眼前父親那現在沒人報過來,也沒什麼消息,時間還短,看來是沒什麼大事,但也並不一定,宣仲安深吸了一口氣站起了身,把孩子放到了婉姬手裡,戀戀不捨地看著她嬌美的臉道:“外祖父睡了,現在是二舅母在裡頭守著他,你先抱著望康去歇息一會,父親的事你就不用擔心了,我現在就去辦。”

    許雙婉點點頭,抱著孩兒跟在了他的身後。

    宣仲安走了幾步,見身後還有人,扭頭看她。

    許雙婉眼睛彎了彎,“就送幾步。”

    “走吧,去歇息,你累了。”宣仲安看著她笑眼彎彎的臉,心裡又是甜又是酸楚,伸手摸著她的臉磨了好幾下才道。

    **

    許雙婉過去婆母那抱著望康小寐了一會,就聽到下人來報,說是侯爺回侯府了,但因他在路上因受了京中陶黨中人的行刺受了傷,就不方便過來了。

    許雙婉松了一大口氣,便去了婆母那,把公爹的事情告知給了她,宣姜氏一聽丈夫受了傷,忍不住捶胸哭道:“我上輩子到底是做了什麼孽,老天要怎麼這罰我?”

    許雙婉被她說得愣了一下。

    外祖無事,公爹也只是受了傷,但性命無憂,他們皆死裡逃生,已是最值得慶幸的事情,為何要哭?為何要說這等話?

    要知一個家出了事,尤其在事情不斷,還未事了時最不宜說喪氣話了,這不會讓事情好起來,只會讓事情更糟糕,讓身邊的人心情更沉重,於事完全無補。

    現在最好的就是回家去探望公爹,讓他受驚的心好過點。

    “母親,父親無事,我們只需回去好好照顧他就好,”好在許雙婉心境素來平和,愣了一下之後心道婆母性情如此,實在不必掛在心上,便輕聲勸她道:“等您回去了,看到您,得知外祖父無礙,父親想必也會好過很多。”

    “對,對,對,對……”宣姜氏連聲應著,當下就掀被要下床,跟婆子丫鬟急急道:“快過來給我梳妝,我要回去。”

    婆子丫鬟湧了過去,許雙婉目隨著她,看她精神還不錯,便收回了她。

    她無所感慨,但她身邊的虞娘和福娘皆長長地吐了口氣。

    夫人啊,夫人……

    她數十年如一日不變,歸德侯府沒有垮掉,真是侯府列祖列宗保佑,只是可憐了長公子和少夫人。

    宣仲安先收到了消息,但這時他沒有趕回去,他從侯府裡調了一隊人馬過來守住姜府——姜府畢竟只是一般官宦人家,不像歸德侯府是開國一品大侯,家中可豢養的持搶披甲的護衛可達一百二十人的上限,還有護院等人,而一般官宦人家,哪怕護院超過五十,都要納入囤養私兵之罪。

    侯府那邊的人剛過來,宣仲安親自帶著人跟大舅母商量著護衛看護之地,就聽侯府下人來報,說夫人和少夫人要回去了。

    宣仲安想了想,沒開口讓她們等,而是轉身吩咐了阿莫,讓他帶人先送他們回去。

    許雙婉聽到他那邊開了口,便帶著心急如焚的婆母回去了,但她讓福娘帶著望康留了下來,遂等宣仲安准備要回去的時候,就抱到了福娘送來的孩兒。

    望康睡了一陣此時恰好已睡,他入了父親的懷,抱著他的脖子軟軟地道了一句:“爹,望康餓了。”

    聽著孩兒還帶著睡意的軟語,全身緊繃的宣仲安松下了他肩,他帶著望康上了轎子,拍著他的背道:“再睡一會,到了家,就讓你娘給你喂肉吃。”

    “還有大米飯,大饅頭。”望康大聲道。

    宣仲安忍不住笑了起來,捏著他的小胖肚子,歎道:“小饞鬼。”

    “你才是,你是大饞鬼。”望康被他捏得發癢,咯咯大笑了起來。

    **

    宣德侯背部被砍了一刀,有點深,但好在沒傷到骨頭,就是疼得直不起腰,人也只能趴著睡覺。

    望康見祖父可憐了,坐在床上給他祖父吹了好半個時辰的背,還小心地給祖父捏了捏腳,很是孝順。

    宣宏道有驚無險,也是跟長子道,這陣子直到事罷之前,他都不去工部坐位,當那個監察侯了。

    省的出點什麼事,連累家裡。

    第二日宣仲安早早就出去了,宣宏道要去姜府看望岳父,宣姜氏在父親與丈夫之間搖擺了一會,小聲地勸了丈夫幾句:“要不等你好點再去?我爹已經沒事了,知道你受傷去看他,他心裡也不好過。”

    “不是這個說法,昨天沒去,已是不孝了,今兒再不去,就純粹是我的不是了。”宣宏道也知道夫人是為他著想,但這點上他是不能跟夫人一塊的,岳父為了他們歸德侯府,半生勞碌奔波,連命都賭上過好幾次,這次他又因侯府受了牽累,哪怕就是只剩半條命了,他就是讓人扶著也得扶過去。

    宣姜氏並不是個太有主意的人,更是對丈夫百依百順,見他開口說了這話,便點了頭,又道:“我跟你去。”

    宣宏道拍了拍她的手,看著她純真如昨的眼,他這心裡有著半分欣慰,也有著半分難受。

    要是一家人都好過,她一直不諳世事,以他為天是好,但這個有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只有他跟她,還有那時沒有長大的仲安的那個家了。後來洵林出生了,仲安長大擔事成家了有了望康,等洵林長大成家娶妻生子,望康也長大後,這個家就更大了……

    家大了,事情就多了,她身上要是不出事還好,出事了,牽累的就是兒孫們的以後和侯府的壯大傳承了……

    不知道跟她再說說,她懂不懂。

    實在教不懂,宣宏道也想好了,等再過幾年,他就讓位,就帶著她找個外人找不到的地方隱居去。

    宣宏道帶著妻子上午去了姜府,許雙婉見公爹他們去了,這天就沒過去了,第二日她過去的時候,見到了來看望姜老太爺的余夫人。

    余家明渠姑娘沒來,但給老太爺送來了心意,送了本昨晚抄了一夜的經書。

    許雙婉要走的時候,余夫人跟在了她的身後,兩個人站在姜府的一角說了會話。

    余夫人對著許雙婉也未過多矜持,與她道:“婉姑娘,那天在你們家見了姜大夫人他們,我家那個沒用的自打見了五公子……”

    “誒。”許雙婉淺淺一笑,應了一聲。

    “說了不怕你替我們家害臊,那天明渠見了他,這都害相思病了……”余夫人苦笑一聲之後又欣慰道:“姜家這等人家,確實是好人家,不怕你說,不止是她中意,我也中意,尤其她那個爹知道了這事,天天趕著我要讓我上門來找你說這個事,我之前都在想,這事你給我們牽線搭橋就是你看得起明渠了,哪能姜家都沒張口,我就尋上門又麻煩你來,我就想等著姜家給我個准信了,到時候再告知你一聲。”

    “這是有准信了?”所以來跟她說了?許雙婉看著她,嘴角微揚。

    余夫人也想笑,但她還是生生忍住了,不好在姜家這等滿府草木皆兵的地方肆意笑出來,這可是女兒未來的婆家,她要替她的明渠端住了,她點了點頭,道:“有了,二夫人跟我說了,這事一等家裡五公子回來,就讓他帶著媒人提雁上門。”

    “恭喜恭喜,這是大喜事。”

    “是啊……”余夫人見她眼裡都笑開了,整個人明媚如春花,知道她是真心替他們歡喜,她也忍不住心中的喜氣,心裡更是向著姜府和歸德侯府了,這時她也不免想與婉姑娘多說兩句,表一表她的感激,她靠近了許雙婉,輕聲跟許雙婉道:“我們家那個老爺也是個沒什麼能耐的,這些年在外交的狐朋狗友多不勝數,我聽他說過,他那些酒肉朋友當中有一個老家伙還是給陶府用暗帳的,聽他說,那府裡的主子手裡有本暗帳,記的都是這些年間各地給他上貢的事,什麼人什麼時候上貢的是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那個人我替我家老爺招待過幾次,也見過他指點過家中兒孫的學問,不瞞你說,我看著啊,像是個有那個本事的人。”

    所以她這話,還是有四五分真的。

    不過,余夫人也不敢把話說死了,便與她接道:“我就是知道這麼個人,跟你這麼一說,是真是假,也得你們去看了。”

    許雙婉沒料能從她聽到些消息,當下就朝她點頭,“嬸娘放心,雙婉心裡自有分寸。”

    她做人歷來周全,余夫人就是放心她才敢開口的,當下一笑,朝她點了點頭。

    人與人之間都是有來有往才能走得下去的,余夫人也不是個能白受別人的情的性子,這時候見也能還點過去,她也希望這事是真的,能幫到婉姑娘才好。

    送走了余夫人,許雙婉也沒等回去,又折身回了姜府,把事情寫下,讓護衛把信往還在刑部辦事的長公子送去。

    陶靖受審,這事情是越查越讓人膽顫心寒,陶靖在外地,竟擁有兩座金礦,這金礦的所在地只有他和他在金礦的兩個兒子知道,現在朝廷能推算出來的只是這兩個金礦的大概范圍,但具體在哪一無所知,只能從陶靖口裡掏出來。

    但現在有了這個暗帳的師爺,許雙婉心想要是真有其人,也許能幫到的忙就更大了。

    許雙婉寫好信,又去了老太爺那跟他說了此事。

    “不管是真是假,這是條線索,值得一查。”姜老太爺當下就點頭道,又朝守著他的二兒媳笑道:“倒是讓你找了個聰明的親家。”

    二夫人爽朗地笑了起來,“那一天就相對眼了,我問五郎,五郎還紅臉,一看就是心悅,他是點了頭的,今兒余夫人又有心帶著禮物來看您,上等的紅參,最適合您吃不過了,我就想這麼好的姑娘家,這麼好的家教,先定了再說,省得被人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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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姜家是個有商有量的人家,家風好,以前幫著侯府的時候,府裡難,姜老太爺也就與本族走得遠了些,也不想太牽累本氏族的人。但府中一好起來了點,老太爺念著這些年族人對他這一支姜門的不離不棄,對族中人也是大力幫扶,唯恐辜負了本族中人對他以往的恩情。族中諸長老跟他有兄弟情,小輩們也敬仰感念他的長者之風,他這一倒,這往姜家跑的族人也多,也是怕姜老太爺一走,這熱絡起來了的感情又要淡下去。

    再則,姜府有事,他們能幫的也是要幫上一點。

    許雙婉走時,也碰到了幾個姜家前來幫忙的姜氏一族的婦人,彼此匆匆見過,行過禮,又含笑告別。

    她走後,姜氏一族來的一中年婦人就跟姜大夫人笑道:“前幾次來得不巧,沒見到侯府的那位長少夫人,今兒總算是見到了。”

    老公爹醒了過來,姜大夫人也恢復了以往的不動如山,這時也是含了點笑問:“怎麼就這麼想見啊?”

    “還不是家裡那頭孽障鬧的,說是宣府家的那位小公子有一個美若天仙、溫柔似水的嫂子,也叫他哥哥們也照著樣找,不成氣候就不許進門,前個兒他兄長相了個人,他一看嫌人長得丑,根本不溫柔,當場就撇了嘴,被那家人看到了,氣得牽著女兒就走了……”那夫人也是笑歎道:“這孽障,回頭就被他哥揍了一頓飽,屁股前個兒才消。”

    “是你們家小淘六罷?”姜大夫人問。

    這婦人點頭。

    “也不純是個淘的,上次來了,還跟他小五叔一塊兒跑腿,一天上下跑了三四五六十裡地,跟著他小五叔就沒跑丟過,不見喊累不見喊苦的,回來汗都濕了後背了還笑嘻嘻的沒事人似的,我看的都心疼,不過,他大堂伯說,這才是姜家以後要成事的男兒,豈是一點忙累就能折騰得塌的。”

    那婦人聽得笑得合不攏嘴,當母親的,聽什麼話都不如聽別人道自己家兒子有出息。她擠了一堆人來姜家,也是因為姜家真是個好親戚,只要能耐的,想跟他們學,他們就沒不教的,對族人慷慨得就像至親子女,誰都想跟有這樣一門親戚。

    “也是你們耐性,小六一回來,就說你們家哪哪都好,還說您啊,跟二嫂子啊,見著他總是個笑臉,生怕他累著哪疼著哪了,不像我,一見到他就橫眉冷眼,還說他不是我親生的,是我撿來的……”

    “這孩子,是真淘。”姜大夫人也是笑了,與她笑道:“你也別生氣,他聰明,心裡知道誰才是對他最好,跟他是最親的。我家老太爺說這孩子腦子活絡,性子外向,以後跟小五一樣,那可是個能擔外面的大事的。”

    “承您吉言,但願如此。”這婦人雖說如此感慨,但眉開眼笑了起來,看得坐得她下首的姜家族中的另幾個想來幫忙的族中夫人也是好笑又無奈。

    風頭都讓她搶了,沒她們什麼事了。

    “我還聽家裡人提起,族中要重新起的學堂,歸德侯府也出了力?”這婦人又道。

    “是啊,出了一半的力,”外甥和外甥媳婦對姜府之心姜大夫人看在眼裡,遂為他們說的話也都是往好裡說的,帶著真心實意,“侯府看著風光,但上下看著盯著,又要以身作則,除了自家的那點家底,沒什麼進項,算起來不好過,但洵林在我們族學裡念學,他們想著我們一族的好,就是難也擠出來些銀子要盡這份心,我那外甥媳婦也跟我們說了,沒有幾個錢,但也是個態度,她說侯府一直知道我們族裡人對洵林的關愛與用心,這要是不說咱們也不知道他們心裡是記著,侯府也得跟咱們表表態。”

    做人不外乎如此,你對人寬和是你本性如此,但別人能知道你的好,念著記著,這心裡還是舒坦的。

    這婦人,跟姜家來的姜家幾個女眷聽到姜大夫人的這一番話,對那位侯府的少夫人也就更有了好感起來。

    遂她們回去後,她們教育膝下兒孫時,也是又另外囑咐兒孫,要對那一位寄在他們學堂念書的宣府小公子,要更好一些——她們所說的那好也不是僅僅是皮毛的好,這些夫人們讓他們帶著洵林回家,帶著洵林出去玩,帶著洵林去她們的娘家,她們的兄弟家,把他當親兒子一樣地待,用最寬容的心,給予他最好的相待。

    這些,僅因為這些婦人們覺得歸德侯府是一個會知道感恩回報的人家,知道他們家當事的主子夫人是個清白明白人。

    而僅僅是姜家一些婦人們極為寬厚的想法,但這確極大的擴張了洵林小時候的視野,這些寶貴的成長經歷,最終成就了他以後幫著大韋成就大韋盛世的最大功臣的偉績。

    而這時的許雙婉根本不知道二三十年後,和她死去後的事情,不過她從姜府離開後,遇到很多陌生的、從未見過的人帶著善意溫聲相互請安見好的她嘴邊是帶著笑的。

    她很喜愛來姜府。

    姜府這樣的人家,給予人溫情與力量的人家,是她以往在許家最欠缺的,她每來一次姜家,都能學到與感悟更多,只是,她是歸德侯府的少夫人,她的歸宿在歸德侯府,沒有事情的時候,她是不能與姜府來往太多的。

    但也是因產有姜家在,有她知道的一些人家在——例如龔家,許雙婉呆在歸德侯府的時候,也就更安定了一些。

    她也想,有一天她也能成為安撫人心的所在,成為光,成為力量,甚至說,成為榜樣,被不知前路的人看到,成為他們的依托,成為他們想努力成為的人——這只要讓他們能好過一點,這就是她這一生最大的成就了。

    哪怕她一生默默無名,也無妨。

    她以前,和現在,和未來,也都是汲取這些默默無名的力量而前進的,她如此,她也希望後人也能在這當中感知她替前人傳遞下去的力量。

    **

    宣仲安這夜沒有回侯府。

    許雙婉便把望康又抱到了床上與他一起睡,睡之前摸著他的小手與他道:“爹爹昨晚教的,可還記得?”

    只要丈夫回來,他就是太累,許雙婉都讓他教孩兒一句詩,哪怕詩不成,一個很重要的字也是可行的。

    望康說是老是告父親的狀,可要是兩天沒見到父親了,他就哭鬧著要父親,問她他怎麼不回來了……

    孩子天性,父親與母親,缺一不可。

    但她的長公子不可能每天都能回來,他是朝廷重臣,是江山社稷當中最重要的那一個人,他能一月回來二十數日,沒事的時候就是半夜都要回來,許雙婉就已知這是他竭盡全力的結果了。

    她從不跟丈夫抱怨他不往家回,頂多也就在他身體熬不住的時候,寫點小情詩小情詞誘惑著、吸引著他回,讓他回家歇息一回,他不回,她便也不多說;她也從不跟他們的孩兒抱怨他為何不回,也不在他不懂的年齡跟他解釋太多,而是每日跟他提起,父親對他的種種慈愛關心。

    她的望康,有她的精心呵護,但也會從他的父親那裡得到他最智慧精心的養育。

    許雙婉之前也覺得自己是個太拿得清輕重卻不重情的人,她以往這種認知,在她的父母親那裡就是冷酷無情的依據,她十四五歲的時候也因私下聽父親與姐姐說她的冷漠冷酷骨子無情的話而慌張惶恐過,但現在她卻不了,她甚至想,哪怕哪天長公子不深愛她了,不把她當依托、不把他最深最重最溫柔的感情都交托給她了,她都不會讓望康遠離他的父親,只要他的父親能教導他更多的,給予他最好的扶持,她都不會縱容自己片面的情緒,讓望康遠離他對他引導最好的父親。

    她就是死,她都不會讓自己最不好的東西,去影響她的孩兒——無論是望康,還是她肚中的這個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兒。

    許雙婉也是活到了這份上,才懂得,當母親的,原來有這麼堅強、果決。

    她也才知道,她從來不是感情太清楚分明了,而是,她心裡啊,喜愛的、珍重的都太深了。

    這廂望康快活點頭道:“記得!”

    他給母親念了父親半晚回來鬧醒他,給他說的一首詩。

    望康還沒滿兩周歲,他清楚的談吐,靈敏的反應,都是他父親這樣鬧起來的。

    學不會,會被父親咬屁蛋蛋的,太可怕了。

    望康念完,許雙婉笑道:“那他今不回來了,你可能跟娘好好睡一覺了。”

    望康咯咯大笑,小手板拍起來了,“可不回來了!”

    可好了,壞爹,不回來了!

    但半夜他還是被鬧醒了起來,被他爹冷眼瞪著:“今日的詩你娘可沒教你吧?”

    望康扭過屁股蛋,嘟嘴不說話。

    噩夢回來啦。

    “起來,學著。”宣仲安打了個哈欠,把兒子撈到腹上坐著,“爹一句,你一句。”

    等到望康睡著了,宣仲安看他躺在他們旁邊睡,朝放縱孩兒的婉姬委屈道:“就不能讓他去他的小床睡?”

    “他早上醒得早,你一醒了他就要醒,見不到你會找你。”

    宣仲安便無可奈何了,吃過了她手中喂她的羹,漱過口,眼巴巴等著她上床了,這才抱著她滾到床角落,道:“金礦還是沒問來。”

    “早晚會問出來的。”

    “我想現在就把陶靖讓百姓片肉。”

    “不可。”

    “婉婉。”宣長公子憤怒了。

    “百姓渲洩只是一時,”許雙婉抱著他的腰,閉著眼,睡意昏沉,“陶黨因我方過於趕盡殺絕反撲,不投不降,才是後果。”

    他們因為朝廷對陶靖的殘暴,跟朝廷死扛到底,最終受大傷的不是高於重位的聖上,他們歸德侯府,而是遲遲不能得到真正公正的百姓。

    這朝廷也不是只有黑白兩色,眼裡只有黑白的百姓豈能知曉?而這能怪罪他們嗎?朝廷與天下讓他們知道的,讓他們懂的,讓他們接受的,只有這黑白兩色,他們不懂,能怪罪怪他們嗎?

    不能。

    那麼,自食其果,自己造的因,自己咽。

    他們就是想讓陶靖千萬人片肉,也只能讓他悄無聲息地死去,然後,安撫陶黨,再讓一切回歸太平,讓各方不得已的利益與當朝做出最有利的妥協,讓全天下實行新政,才是說起來最殘冷,也最現實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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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7 12:12:11 |只看該作者
第126章

    宣仲安知道,他家婉姬所求的,其實是天下最不可能奉行去為的,這跟大多數人的所求所願相背。

    宣仲安很懂得,哪怕讓她短吃少穿,她也會為她那展望當中的老有所依、少有所托的願景兢己持身的一生都會無怨無悔。

    但她能,別人能嗎?

    達官貴人能嗎?不能。

    平民百姓能嗎?也不能。

    皆不能。

    哪怕少那些高門貴族當中的一個子,他們都會憤怒不堪,屈辱不已。

    那些平民百姓拼了命往上爬的,要的都是萬人之上的那位高高在上,貪圖的就是那份想對人如何就如何的權利,他們就是想天生高人一等,一輩子無非圖的都是當人上人,讓他們一連幾輩的努力爬上去了卻還跟以往一樣沒區別?他們甘心嗎?

    不可能甘心的。

    她想要的,都是高看人性了。

    大部分百姓出身的高官,和那些從一開始就高官厚祿的天生貴胄一樣最後都一個樣:那就是,他們與己身、與身後的人就是再無能,再不堪人造,也要不屈就於人下。

    貧寒的,富貴的人們只要拼出來站到一定高位了,他們,及他們的後輩都會真心誠意地覺得那是他們該得的,哪怕他們碌碌無為、僅靠祖身所為,他們也覺得這是他們投了個好胎,這就是他們的本事。

    至於那些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人所說的話,說這不是什麼與他們己身而來的天賦的那些話,他們是不可能承認的,因為事實上他們自一開始的起點,比起平民百姓來,他們從生下的那一刻就已比那些不如他們的人高千百倍了——那些賤民一生追求的,還不如他們少兒時所擁有的。

    哪怕讓他們承認這不是什麼天賦,哪怕他們出生的時候升的有多快、死的時候有會有多慘淡,他們一生的功名利祿,都不是他們自身所為,而是他們先祖光輝所為,他們也不會承認——他們只會承認他們那一生當中他們認為的,別人根本不在乎的閃光點。

    但他們不承認,不代表他們的上代會如此覺得,不代表他們的下輩會如此覺得,有時候甚至於,他們自己這輩己身,死的那天都不敢說他們自己此生已看明道破他們此生。

    宣仲安在盛名之下長大,再知這盛名當下的感覺不過,他小時候也曾自負自傲自滿過,但碰到捏死歸德侯就如捏句一只螞蟻的先帝,從無數的擔驚受驚,以命相賭的一次次經歷當中,他這才放下了自己。

    也是從放下自己的那刻,他才真正地成長了起來,真正地學會了如何與老皇帝應對,也才從老皇帝的手下殺出了一條血路來。

    婉婉跟他說那此話的時候,他沒有說話,閉上眼就睡去了,只是半夜的時候,他在他的夢中醒來,跟他的婉姬痛苦無奈道:“我懂,婉婉,可是他們,無論是眾官還是諸蒼生,他們想要的太多了。”

    他沒有徹底醒過來,但在他的妻子懷抱當中,他痛苦不堪,在越過高山又爬些一座高山後,他還是有眾多不解。

    許雙婉卻相當清醒地抱著他,心想,她真願意他真是一個再冷酷不過的人。

    如此,她興許還真能給他一個天堂,一個沒有太多人心叵測、沒有太多大是大非的天堂。

    但她也明白,也就是一個還能感覺諸多痛苦的他,才是活生生的他。

    知道世間百態、堅守己心的他都不能替那些懵懵懂懂的人間各願去想他們所求的願景,斟酌著他們所想願的可能,這世上就又要少一個能腳踏實地做事的人了。

    那些糊糊塗塗隨波逐流的人興許一生都不能有明確的喜怒哀樂,抑或更多的一切,但有個能帶著他們前所的上官,也許他們就能得到多一點——因為他們光活下來、就已活盡了時他們的一生,就已耗盡他們一生的力氣了,有個人能清楚終途的人領著他們,不管他們對他有著多少的看法,他們多少會活得好一點,不會太困苦無依,也不會看不到前面的指路燈。

    許雙婉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在聽,她在沉默了一陣後喃喃道:“可你一直都知道他們想要什麼,夫君,你何不如,在他們能走的途中,擇出一條你想要的道來。”

    她不知道她有話有道理與否,但發現他在她的話後,安穩地沉睡了下來,她便摟緊了他的睡,睡了過去。

    她說的話,從來沒有變過——那就是天堂與地獄,她與他同行。

    她不怕苦。

    甚至不怕身邊沒有他。

    只要她偶爾瞥一眼,能看到他的光與影,哪怕天再長、地再長,她都能堅持下去。

    她心如磐石,哪怕堅持萬萬年,她就是覺得時間久遠、漫長,但也時時賞鑒想著那漫長的以後那頭,不是她看不到的她想看到的那個盡頭。

    許雙婉這夜睡得和太晚太沉,第二日辰時才醒。

    宣相早已走了。

    她一醒,下床就看到了宣相給她畫的幾筆字畫,字寫的是望康睡的憨態的樣子,那畫的卻是她半臉沉於枕巾的半顏。

    那半顏,是許婉姬最絕美的半顏。

    在沒看到畫像之前,她都不知道她能這麼美。

    看著這幅畫像,她笑了起來,摸著那美人的臉,心靜如水。

    原來,在長公子的心裡,她竟長這副模樣。

    她想,他應該也是把她深深烙在心中溫柔以待的吧?要不然,她為何會感覺那畫像當中的溫柔都要從紙張當中溢滿出來了呢?

    等望康看到畫像,眉開眼笑叫了一聲娘,她才真覺,她在丈夫兒子心中,真是如此絕美麗人——不管是安慰還是麻醉,她都覺得,她的一切隱忍,都已有了所得。

    **

    陶靖的事,在朝廷的插手下,民間的聲音再大,也漸漸平歇了下來。

    尤其朝廷在刑部尚書主持的幾場嚴法嚴典的宣判下,朝廷與民間的心聲達到了心領神會,一時之間,朝民一心。

    刑部尚書因此笑得合不攏嘴,此番事來,在他眼裡,最得處利者,莫過於左相大人先前主持過的刑部了。

    就是大理寺,也被眾人遺忘,找不到大理寺在這些事當中起的重要作用,之前審問陶靖的都是大理寺卿主持,到了刑部手裡後,就都成刑部的功勞了,大理寺卿也莫無奈何——大理寺的最官長官在也在這段時日歇盡他所能了,但民間皆不知他在當中所出的力量,但好在他是左相的人,左相知道他在當中起的能耐,左相也還是倚重他,大理寺現在在各方面的得利與權力也不減反增,尤其還把律法交給了他大理寺重審,他想著大理寺因職能所在,也不在民間顯赫,他這才放下心思來,不計較刑部在民間的名聲勝過於他大理寺了。

    而這廂,僅僅一個月多幾日的近四十天後,不再是新上任的皇帝也得到了兩上金礦的地點、產量,甚至於兩個兵州到達兩地後的反應……

    寶絡後看到攤滿他御桌的奏折後,跟召來的義兄苦笑道:“朕得走這一遭。”

    他不去,根本壓不住奪地的兩州官兵。

    宣仲安無言。

    寶絡更是苦不堪言。

    他心愛的皇後肚中,是他此生最期昐的骨血,是他肖寶絡此生的第一個兒女。

    “你說朕去不去啊?”寶絡苦不堪言,還是忍不住有奢望,跟他義兄道了一句。

    他盡管當了皇帝,但在內心深處,他還是當他的義兄是指引他前路的那個兄長。

    哪想義兄早已擺脫了這個負累,還瞪他:“你說呢?”

    寶絡一聽他這口氣,心裡火了:“朕都不知道朕能不能看到朕此生的第一個孩子出生!”

    寶絡皇心下不平,他所經所歷比以往多了,但他還是以往的心懷,要不,他不會在當了皇帝的至今還想他著至親義兄、他至親的金淮兄弟,為他們呆在這各人各懷各心思的宮中,宣仲安向來捨不得說他,這時候聽他火氣大冒,也知寶絡是真的火了。

    如他,誰拿他父母,可以說,誰敢拿他的父母親和他的婉姬,和他的望康說及他的種種不是,不管當中的是惡是毒還是善是好意,只要這些人提起的他這些軟肋,他心懷的心思都好不到哪去。

    那不是他不允許別人拿出來說道的摯親摯愛,他從骨子裡打心眼裡就根本就不允許人提。

    “寶絡。”看寶絡火冒三丈,宣仲安有些不忍地叫了他一聲。

    也就他帶著幾分真意的一叫,寶絡皇當下就慘笑了一聲,笑了好幾下他才道:“誰叫朕上了你的賊船、和朕心心念想踏的船呢。”

    他從小就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孩子。

    長大了,自然也沒那本事、沒那能耐,只管為自己活。

    “哥哥,”寶絡皇末末了看著他的義兄無奈道:“朕這一趟是不得不走的,這錢咱們還得拿著安國是不是?”

    宣仲安無聲。

    寶絡從他的至聖至尊的皇帝寶位起了身,走了下來,站到宣仲安的面前,他眼無懼色,甚至面孔都是平淡從容的,“我不得不走,只求兄長在我沒回來之後,護我妻兒一生……”

    宣仲安一句話都說不出口,還沒說什麼,做什麼,他人還未笑,眼卻又紅了起來。

    他這生首先對不起就是他的外祖父和舅父表兄弟他們,再來,就是他最為心疼心愛的婉姬,再後來,成了寶絡……

    到現在,竟就成了寶絡的妻兒了。

    宣仲安當下哈哈大笑了起來,他伸出手,抱住了站在他面前的寶絡,道:“你去,這天下就是崩了,天下都亡了,你兄長也敢跟你保證,你妻兒無憂。”

    他拿一切拼盡,也要讓寶絡妻兒此生無憂。

    **

    許雙婉知道寶絡秘密離京後的的幾天內,整個人都沒有面露絲毫笑容。

    一個國、一個天下,要需要最高最尊位者也都要拼一博的時候,實乃是這個國家最分崩離析的那個當口。

    有的君位,是不得不為,而寶絡,遠遠沒到那個時候,他還是去了。

    他從沒有高高在上,享受過為帝為君的任意刻妄為,隨心所欲後,他還是帶著自己的性命去了。

    所以等知道她的母親,即將要遠離京城,奔赴他鄉的時候,許雙婉哪怕還知道她與她母親,當面不當心的時候,她還是去了。

    沒有什麼太多感慨,也沒什麼捨不得,僅僅是因為許雙婉想跟她的母親道最後幾句離別的話。

    她最終握著她母親蒼老憔悴的手,與她的母親許曾氏平靜地道:“過了那時候,我不能再把我的心剜出來告訴您,我曾如何深愛過您,但如今,您再恨不能我死,我還是希望您往後的一生平安喜樂。”

    她與她的母親磕了一個頭,與她道:“往後過不下去的時候,想想您也曾所獲真心,想想,我還是您的女兒,就是雙婉此生所盼。”

    她的丈夫給了他們最後一條生路,而許雙婉也希望母親在她的兒子、在她的孫兒在她死前都沒如讓她的願讓她所願的死前,想及她曾有個小女兒也與她相依為命為過,在走之前,也能走得安心點。

    她這生最後能為她的母親所能做的,也僅於此了。

    她平平淡淡地說出此話後,就起身而去了。

    許曾氏在她走後,痛苦不堪地掩著面:“我到底過了怎樣的一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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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
發表於 2017-5-27 12:12:29 |只看該作者
第127章

    陶靖的兩個兒子在金礦的地方已自立為王,讓軍州的人去攻打他們,等金礦拿下,這兩個提督很難說他們沒有異心,而金礦朝廷勢在必得,寶絡此行前去,也是利用他的身份與軍州兩位提督以往的那點小交情制衡當中的關系。

    這件事,哪怕是宣仲安想替代也不能,軍州的那兩個老大,只認寶絡。

    寶絡此行前去,未知的凶險無數,遂他走前,把朝廷交給了宣仲安,把他的皇後交給了許雙婉。

    寶絡走時,皇後的肚子有六個月大了,許雙婉進了趟宮,見皇後笑意吟吟,一點愁緒也未見著,見了她還笑道:“聖上說是去要錢,回來等要到錢了,他就偷偷多賞我黃金百兩,晚上他陪我數著玩。”

    許雙婉聽了差點笑出來。

    這還真像是寶絡說的話。

    “嫂子,我沒事。”皇後性子剛柔齊濟,在寶絡面前,她凡事皆順從他,他說他義嫂會照顧好她,皇後也當聽不出他那話後的意思,笑著點頭,但到了許雙婉面前,她卻把她性子裡剛烈堅韌的一面表露了出來,“這宮裡人少,清靜,我自入宮就一直過得很好,我也能好好地坐在這個宮裡,等他回來。”

    “誒。”許雙婉看著堅定明朗的皇後,嘴角揚了起來,朝她點了點頭。

    她想寶絡是知道他的皇後是個什麼樣的人的,多余的叮囑,到底是因為不放心。

    而溫暖明亮的皇後懷著他的孩子,坐在皇宮裡等他回來,想來寶絡也不可能不捨得回來罷?

    許雙婉在宮裡呆了一陣就打算走,走時,她跟皇後道:“有什麼事你就傳我,寶絡給了我進宮的牌子,只要有事,無論日夜我都能進來陪你。”

    皇後見她說不到幾句就要走,也是有點惆悵。

    但她也知道這位義嫂對她與寶絡的矜持分明,她也想過,是要隔著這三分不遠不近的距離,她才安心,她也才會對這位義嫂繼續保持著尊重。

    這個界限是必須有的,有著,她們方才能保證最清醒的頭腦,這關系也才能長長久久下去。

    “好。”

    許雙婉被她送了幾步,就勸了她離步,回了侯府。

    沒幾天,六月一到,天氣炎熱了起來,許雙婉的妊娠反應因著炎熱的天氣愈發嚴重了起來,吃什麼吐什麼,愁得望康天天背著小手去廚房,踮著腳尖看灶火上他娘的吃食,老讓廚娘多煮點備著,好讓他娘吐完了還有口吃的。

    皇帝帶了朝廷幾個大臣前去金礦反賊之地主持大局,帶走的還是朝廷裡那幾個最死不認輸的老大臣,大了他們要是鬧事就把他們斬殺在異地不帶回來了之勢,新帝那可是個真橫的,臣子們有點怕著他,他把人一帶走,朝廷差不多就是宣黨的人了,宣黨中人見聖上一點也不怕宣相鳩占鵲巢,還幫著聖上監瞥宣相大人,還時不時提醒宣相大人,到了時候,就該催皇帝回來了。

    宣相看他們還挺忠君,看著人笑瞇瞇的,回頭就把事情攤到了那些多嘴的人身上,把人忙得十天半月的回不了家,身上臭得、頭發油得讓同僚捏鼻子不已。

    寶絡一走,宣仲安也是兩三天才回一趟家,因著他不常回家,小長公子又操心起了府中事,他地位有些不保,每每回去,都要被小長子吊著小嗓子問:“您哪位啊?”

    宣仲安這是被兒子氣得頭都發昏,但他一回來,他著實幫不上什麼,還得他家婉姬圍著他團團轉,一打理好身上吃飽喝足,他就補覺去了,第二日一早,又匆匆地去了他的相堂主持朝廷大局。

    趁著寶絡走的這段時日,他不僅要把各地不少多時未有處決的奏折處理掉,還要從牢裡放出一些以前被先帝關進去的棟才——把他人放出來不算,還人請他們為朝廷做事,這一樁樁的都是需要他親歷親為去解決的難事。

    遂他回來也只是休整,一有了點力,就又沖回朝廷廝殺去了,望康每次早上醒來見他爹就不在,他就歎氣。

    這天早上他一醒來,就又沒找到他爹,就跟他娘道:“以後妹妹出來了,你別給他了,給我。”

    給他,他帶。

    許雙婉被他逗得失笑不已。

    不過等宣仲安又多過了幾天不回來,這天早上望康在母親身邊醒過來後就扭頭,還是沒看到他的父親,他便嘟著嘴問她:“他啥時候回來嘛?”

    “這兩天怕是就要回了。”許雙婉估算著外頭那頭野著的長公子,頂多今明兩天就回了,他要是不回,心裡藏著的那些要跟她嘀咕的話都要把他憋著了。他的那群下屬臣子,現在也是長能耐了,可能也是熟了性子裡的那些倔強也敢表現出來了,還敢跟他頂嘴,往往能把他氣得夠嗆,他殺也殺不得,打也打不得,不回來跟她說幾句,按他所說的,這日子就是沒法過了。

    “快回罷。”頭兩天望康還嫌棄他父親是頭不歸家的野狼,等野狼都快四五天不著家了,小野狼想得慌,都裝不出嫌棄來了,說著話的時候還委屈不已。

    許雙婉看他想得慌,也是好笑又心酸。

    這父子倆感情是真好,望康在她面前還要擺出小大人的面子,說要看住她,管著她,到了他的父親面前,他才是真正的無憂無慮,肆無忌憚。

    果如許雙婉所料,宣仲安這一天晚上回來了,一回來人在浴湧裡就打著瞌睡,飯都是許雙婉給他喂進去的。

    望康在旁邊端茶送水,等父親到了床上,他還給他父親脫鞋,可惜他難得孝順奮力幫他爹拔*出了一只鞋子,他爹已經昏死了過去。

    第二日一早,望康在父親走的時候愣是醒了過來,宣仲安抱著汲著小鞋過來看他的小兒子,看著他身穿小小的白襯白褂揉著眼睛喊他爹的樣子,忍不住上前就抱了他起來。

    “天還沒亮,你怎麼不多睡會?”宣仲安聲音放得很輕。

    望康嘟嘟嘴,抱著他的脖子,小腦袋枕在他的肩膀上。

    宣仲安抱了他一會,想要把他放下到他娘身邊再接著睡的時候,卻見肩膀上一直不說話的兒子抬起了頭,“你帶我去罷。”

    宣仲安看向他。

    “我也做事。”望康摸著父親的瘦臉道:“你要多吃飯,知不知道?”

    宣仲安笑了起來,咬了下他的小指頭。

    他還是把兒子放了下去。

    望康又一骨碌爬了起來,盤腿坐在母親的身前,抬起小腦袋,看著怔怔回看著他們母子倆的父親……

    就這麼一眼,望康不說話了,他委屈地嘟著嘴,垂下了小腦袋。

    外面又起了催促聲,宣仲安最終歎了口氣,揉了揉他的小腦袋,看了眼柔和看著他們的婉姬,他轉過身,一步都不敢停地大步走了出去。

    他怕再不走,他就不想走了。

    **

    九月時,盛熱的天氣總算涼快了一些,許雙婉的孕吐也越發地嚴重了起來,這幾日她在府中好好休息了一陣後,帶上了虞娘跟福娘進了宮。

    皇後生產在際。

    而寶絡那邊,已經傳來了好消息,拖著金子回來的御林軍回來了兩批了,兩次都是十余輛馬車進京,說是後面還有更多的。

    宣相很快著令戶部鑄錠,又下了特令,讓京城和天下但凡手中有銀子,皆可按十兩銀子況一兩金子來跟朝廷兌錢。

    百姓們先是不敢置信,後來聽說這事是真,又看有人真兌成了,也皆拿著銀子來兌官錠了。

    民間也是十兩銀子兌一兩金子,可那兌法當中,是要扣除五貫錢的,而朝廷的是不僅兌走一兩銀子,且那是官錠,十足十的真金,一點假都不帶摻。

    尤其百姓們聽說這金子是聖上帶著兵,跟據地為王的陶堂手中奪回來的,兌成的銀子不僅是要給京城修道,還要建運河,工錢都是從這些銀子裡出,這時即便是手裡沒銀子的幾家都要湊十兩銀子,去兌個金錁子也好,宣相說了,把銀子拿出來跟朝廷兌,這可是為國出力的榮耀。

    宣相這個主意打得賊,這些刻著官印的金錠百姓拿回去了,沒幾個捨得花的,多是留在家裡供著,平時要吃要喝要用上錢了,寧肯去多干點活,省著摳著也要把這兌下來的官錠留著。

    朝廷兌的錢他們不花,朝廷兌進去來的錢卻是一直嘩嘩地流了出去,官府請人修道建運河都要出工錢,給的工錢比以前的工錢費便宜一半了,但抵不住干活的人,出去的錢也多……

    百姓的錢最終還是落到了百姓手裡,但他們拿到手的那份錢,卻要比以往多做兩部的活才能拿到手。

    老百姓也不知道算,只知道多賣力氣就能多吃兩飯,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都要賣力。

    這去做活的人多了,京城都沒有什麼打架斗毆的事了,京城現下最熱鬧的時候就是等一天放工回來的傍晚時候,這時候挑擔賣吃食的,開小攤的,還有小酒肆大酒樓,什麼樣的客人都有。

    京城一片生氣勃勃。

    許雙婉這段時日因為身子不更一直呆在侯府內,這天傍晚去皇宮的時候,她特地讓人繞了一小段路,穿過了一小段鬧市,她沒有掀簾往外看,僅聽著那些行人與腳夫絡繹不絕的吆喝聲的討價還價聲,她嘴邊的笑就沒有斷過。

    進了皇宮,請完安的許雙婉看著肚子甚大、整個人圓圓潤潤的皇後娘娘,她眨了眨眼睛,都不敢認人了。

    齊留蘊被她看得有幾分羞澀。

    她讓自己吃得太好了,這段時日為了補奶水奶孩子,她是她奶娘給她遞什麼,她就吃什麼……

    她奶娘甚至還去歸德侯府去問過單藥王給義嫂開的補奶水的方子,遂她成天吃啊喝啊,一不小心,臉就跟肚子一樣,有點又圓又大了……

    皇後也是美人,她與許雙婉皆是同為秀美之人,只是她的秀美與宣相夫人那種溫良淑雅不同,許她是西北人,她的美當中帶著瀟灑磊落之氣。

    現在她身上的瀟灑磊落被胖臉蛋都沖淡了,明亮秀美的皇後,變成了一個一看就是日子過得不錯的富態貴婦。

    皇後先前還不覺得有什麼,但她看著身姿跟以往差不多,臉孔甚至因為清減幾分變得更是清新脫俗了宣相夫人,她咽了咽口水,強忍住了讓她奶娘再給她端碗湯面來的沖動,覺得她得在聖上回來之前,至少也得把臉上的肉掉去一半的才好。

    許雙婉見她只打了量了兩眼,皇後臉蛋紅了,眼睛連眨個不停,她不禁搖了搖頭。

    “嫂子,你坐。”皇後訕笑。

    許雙婉都不知道這才三個來月,皇後是怎麼在這段時間內把自己喂得這般胖的。

    之前她只有六個月的時候,明明還正常來著。

    “相夫人,娘娘其實也是想聖上想的,她一想就想吃東西,一想就想吃……”

    “奶娘!”皇後的臉更紅了。

    齊奶娘不說話了,退到了一步。

    “太醫可是說,於生產無礙?”

    “無礙無礙。”皇後連連搖頭,不過她頓了一下,又不太好意思地道:“就是說我這幾天稍微收著點,等發動的時候,再好好補也不遲。”

    許雙婉提前半個月左右進宮,就是想著進來替她補一補的,她還以為皇後在聖上走後會胃口不好……

    現在發現皇後是個想著人,還能多吃兩口的。

    是個福氣人。

    許雙婉這廂回過了神來,也是道:“那聽太醫的。”

    “正是。”齊留蘊說起來比眼前的人還大半歲,但寶絡看著有點對他這個嫂子又敬又畏,說是把她當娘,連帶齊留蘊都有點慫著她,尤其見她神色淡淡看不出明顯的喜怒來,她這心裡也有點提著了。

    “嗯……”許雙婉摸了摸她的手,見她的手溫熱,溫和與她道:“下次聽診是哪天?”

    “明天,明天上午。”

    “那我明天再細問問太醫。”

    “誒。”

    “對了,”許雙婉說到這,臉色也溫柔了起來,“聖上跟他義兄說,他想讓您請您母親入宮來陪您幾日,您怎麼一直沒答應?”

    齊留蘊臉上的笑收了些起來,她搖頭道:“朝廷一片繁忙,聖上又在外這為天下殫精竭慮,我叫母親進宮來說是事小,但誰知道會出什麼亂子?”

    她沉默了一下,抬眼與許雙婉道:“這宮裡是聖上幫著我清了大半年才清干淨的,這外頭來兩個人,要是把清干淨的水攪亂了,我怕我這出點事,就又要給聖上拖後腿了,我娘那邊也知道我的意思,她也是說聖上不在我就更要謹慎些,我想左右不過是這幾個月,等這幾個月孩子下地了,再讓她進來也不遲。”

    “想她了罷?”許雙婉輕聲問了一句。

    齊留蘊眼睛紅了紅。

    想怎麼不想?

    一入深宮深似海,隔著一堵皇牆,就跟隔著千山萬水似的,她在裡頭過日子,她母親在外頭過日子,一年到頭,見的還不如一個叫不出來名字的陌生宮女見她見的多。

    “要是只接她一人進來,不帶侍候的,可是會委屈了她?”許雙婉小聲地跟她提議了一句。

    皇後看著她。

    “聖上讓他義兄跟我傳話,說這等大日子,他不能陪在你身邊也就罷了,他希望他岳母能代他守你幾天,等他回來。”許雙婉輕聲道。

    本來一臉喜氣笑呵呵的皇後聽到這句話,眼淚就掉下來了,她哭著擦著眼淚都不好意思看許雙婉:“我都跟他說了,我一個人好好的,他回來我肯定白白胖胖的什麼事都沒有……”

    雖歸這般說,但齊留蘊的眼淚還是越流越多。

    她從來不知道相思如此纏人、磨人,哪怕是聽他經由人傳的一句話,她都能淚流滿面。

    “莫哭。”許雙婉替她擦著眼淚。

    “誒。”齊留蘊低著頭,掉眼淚不止,過了一會,她強行把眼淚擦了,抬起頭與許雙婉道:“不瞞你說,我老家那邊大伯母也來了,說是我的頭一個孩子,想過來見見。”

    但怕出意外,齊留蘊硬下了心腸硬是沒見。

    母親還好,齊留蘊最怕就是老家的那些親人當她當了皇後,就變了,連親人都不認了,嫌棄了。

    可她是想見,卻不敢見。

    寶絡不在,她走哪步都怕,她有事不要緊,可寶絡的孩子要是出了事,讓她有什麼臉面去見寶絡?

    “那您也想見她?”

    齊留蘊點了點頭。

    “那就讓您母親和您大伯母都來?”

    齊留蘊看著她。

    許雙婉點頭道:“那我去請她們……”

    由她開了口,出事了就由她擔著。

    “不是,我……”

    “嗯,這段時日我也沒怎麼照看您,聖上跟您的孩子都要落地了,就由著我照顧您一回罷……”許雙婉說是對皇後有“知遇之恩”,但她到底是跟皇後隔著一層,她不是皇後的母親,也不是她的親人,她的陪伴對皇後來說,是勝不過生她的母親,陪伴她長大的親人的。

    許雙婉在進宮後的第二天,就讓她丈夫那邊出口說了寶絡的話,讓眾人知道請皇後娘娘的母親和大伯母進宮是聖上的旨意。

    皇後說來是一國之後,在這事上,確實比不上由外臣開口的好,她要是隨意開口讓娘家的人進宮,輕則會讓人覺得她在聖上不在的時候,任意親近娘家,更有甚者,她這段時日要是出點事,連帶整個齊家都脫不了干系。

    齊留蘊是到了這個位置,才知道什麼叫做牽一發動一身,她已不是隨便能動彈的人了。

    齊家那邊一得旨意,隔天一早就早早的侯在了宮門外,等著進宮。

    她們一早就到宮門前了,但被人領到皇後娘娘面前時,都已是中午了,等她們看到圓圓潤潤的齊留□,齊夫人與大伯母過來就是紅了眼。

    親人與旁人不同的地方就是,親人眼裡,總會看到孩子最不容易最讓他們心酸的那個點。

    許雙婉看她們見著,便退了出來,站在了宮廊下,讓她們說會話。

    沒想,她站了一會,齊家的族母齊大夫人走了出來,看到她,蒼老滄桑的齊氏牧馬一族的族母擦了把臉上的淚,隨即豪爽地笑了起來,用她高亢嘹亮的大嗓子跟她道:“讓她們母女嘮兩句,我出來走走。”

    許雙婉朝她微笑點頭。

    “我聽說,你也有孩子了?”齊大夫人看向了她被衣裳掩在下面,只有一點顯懷的肚子。

    “是,六個多月了。”

    “你瘦,你要多吃點。”

    許雙婉笑著點頭。

    齊大夫人走近了她,看著她的笑臉,在她臉上看了一會,琢磨了下才道:“你可厲害了。”

    “誒?”許雙婉沒聽明白。

    “現在你們京城當中的女人也可以給朝廷干活,挖路挖渠道也可以領跟男人一樣的工錢,聽說這事是你幫著她們說了話的?”齊大夫人問道。

    許雙婉稍稍愣了一下,爾後搖了下頭,道:“也不是我說了話,而是民為生計所迫,有那家中無男人勞作的,上有老下有小要供養,這次朝廷修路挖河用人甚多,也有能用到她們的地方,朝廷思慮再三,也想著人盡其用,且天下男女都為子民,沒有不用的道理。”

    “是吧?你們的這些個道理我都聽不懂……”齊大夫人用她那腔大西北的嗓音哈哈笑了幾聲,“不過我去工地看過了,還幫她們挖了半天鋤頭,那些女人,可不是我吹,一個女人能頂兩個男人用,不會偷懶耍滑不說,那些男人們收工了,她們還都要多挖幾鋤頭,我跟工頭聊起來,都聽他說同樣一塊地方,她們挖的可快多了。”

    “您還去看過了?”

    “可不,來京城呆了幾天,家裡也沒什麼事做,我一做點什麼吧家裡的那些個下人就被我嚇得半死,但我天天打理馬場,一天不做事就閒得慌,全身不舒坦,這不,我聽說外面女人挖道還能掙錢,嘿嘿,我就出去看了看,我也沒真做,就是搭了把手,也不敢讓人知道,丟我大侄女的臉。”齊大夫人說罷,覺得又點不對勁,左右看了看,見宮女和那些侍候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都退下去了,她摸摸被頭巾包著的頭發,朝許雙婉笑道:“你也是家裡人,我跟你也不見外,就都說了,在外我可是一個字都不說的。”

    “她們很勤快?”許雙婉也是第一次聽說,那些勞作的女子的情況。

    當初事情的發生其實是因為有個膝下有幼兒幼女要養的寡婦穿了男人的衣裳,扮作了男人去做工被人發現了,被一群人綁到了官府報案……

    許雙婉本來是不知道這事,是龔家的小妹知情後找上了她,說那寡婦在公堂上喊她不一偷二不搶,憑她的雙手給兒女掙點口糧,憑什麼說她不對,憑什麼要把她送官?

    可她的話沒人聽,聽說那些男人還覺得她扮作他們晦氣給他們找事,幾十個人堵在官府的門口,連名讓提審官把這個女人仗死。

    小妹知情後氣憤不已,覺得這些男人太可惡了,女子憑什麼不能干掙錢的事了?家裡要干活讓她們下地的時候,給人家洗衣裳當奴婢做工的時候他們怎麼就不說女子不能拋頭露面了?他們還敢連名打死那個寡婦,僅僅因為他們覺得她晦氣,完全不顧她身後還有兒有女要養……

    她夫君就是那個順天府的提審官,她在得情後的第二天就跑到了歸德侯府,讓許雙婉幫著出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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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7 12:12:42 |只看該作者
第128章

    許雙婉當時也沒推辭,在長公子回來之前,她想了一個可行的,可以能把此事化為無形解決,並且還能對寡婦,和類似寡婦的婦人有益的辦法。

    既然那些干活的大老爺們在乎男女有別,那就劃出一道能讓女子可做事的地方來,隔得遠遠的,誰也不見誰。

    至於說要仗死那位寡婦的事,那也是說話的人想多了。他們連名讓誰死誰就死,僅因為他們覺得她污了他們的眼,讓他們沾了晦氣,那回頭誰想讓他們死,找個借口連個名上表,豈不可成?

    她也不信,都是要靠勞作才能活的人家,他們的母親姐妹妻女一輩子一生都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做事情了。

    許雙婉也沒想著為寡婦出頭收拾那幾個綁她上官府的人,這對她來說,治標不治本,讓寡婦能有機會繼續靠自己的雙手養育兒女,才可說是解決了問題。

    遂許雙婉跟她家長公子把事情簡略一提,長公子稍稍想了想,就下了令下去,這令一出,頭幾天將信將疑的人不少,等後頭,去的人就多了。

    多數百姓家裡,無論男女,只要能維持生計,在肚子面前,沒那麼多廢話。

    那寡婦的事也是迎刃而解了,自然沒她什麼事。

    這事發生也有一個來月了,許雙婉前段時間聽說去給官府做工的婦人女子,已有上千人了……

    她在府裡養胎,也沒出去過,偶爾聽幾耳朵,也是親朋好友來跟她說的,不過她也知道外面曉得了她為她們說過話的事情,這事是小妹說出去的,小妹來看她的時候,也說了,別人問起她,她就說了一嘴,沒想就傳出去了。

    許雙婉的名利之心向來很淡,她心思不在此,她看重名聲,但也不是被名聲所累、綁住的人,所以這外頭傳她的風言風語的時候,她能鎮定應對,這傳她好話的時候,她也沒覺得需要有多歡喜,算是老成持重,榮辱不驚吧。

    她歷來是徐徐圖之,緩緩前行之人。

    “勤快,很是勤快,這不,監工的都沒得話說。”

    許雙婉微笑點點頭。

    看著她帶著淡笑的臉,齊大夫人也是滿臉笑意,她其實跟這位宣相夫人有點搭不上話來,說出來的話都是硬擠著擠出來的,她們是兩類人,根本不搭邊,但看著這位嬌美矜貴的小婦人,齊大夫人心裡想著,人跟人真是不一樣的。

    有些人,總能吸引人往她身邊湊,哪怕你心裡知道她不好接近,你也想她挨得近一點。

    “聽說,是你們夫妻倆請我們進來的?”她又道。

    “我們夫妻只是個引子,是娘娘想你們。”許雙婉輕道了一句。

    齊大夫人聽著,“唉”了一聲,見她別過了臉去看空蕩的宮地,她也學她往那寬闊的宮地望去——然後什麼也沒看到。

    她也不知道這位年輕的丞相夫人在看什麼,沒人沒馬沒牛的,連條獵狗都沒有,但人都看著,那她也看著吧,“老身知道,原本還想著等皇子落地了,看能不能等到洗三那天見一眼,沒想,先進來了。”

    進來不容易,比前面送親那趟費的時辰還長。

    “多陪娘娘幾天,我看你們一來,她心裡很是高興。”許雙婉溫和道。

    齊大夫人點點頭,又側過頭去看她,見她眼神平靜地遠眺著遠方,她不由問了一句:“小夫人,你在看什麼?”

    許雙婉聞言,偏頭看她,淺笑道:“看風,看雲,看塵埃……”

    還有看天下。

    人站在蒼穹底下,太渺小了。

    不過有的灰塵在落地之前,被風一吹,被手一揚,它還是會不甘下落地再往上飛一飛。

    那飛起來的樣子,很美。

    齊大夫人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但聽她說的很美很詩意的樣子,也不好說自己壓根就不知道她說這話的意思,且她一把年紀了,更不好違心贊揚,便干笑了兩數,不敢再說話了,怕這位小夫人又說她聽不懂又接不上的話來。

    **

    一連幾天,平靜了許久的鳳棲宮比以往要熱鬧了幾分,皇後娘娘果然不愧為將門世家出身的女子,身體笨重也無礙於她健步如飛帶著母親與大伯母在鳳棲宮裡轉悠,許雙婉這幾天都陪在她身邊,這才看出了皇後娘娘那與她孤傲的外表完全相對應的性情來了。

    皇後娘娘的性子要比她想的更開朗,更有韌性些,有幾次她對宮務鎮定的反應,都讓許雙婉有種“你休與我廢話”的強硬與冷酷。

    皇宮是天下事最多的地方,人多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紛爭,宮裡的事哪怕不正面涉及到主子們,事情也多著,當主子的一不留神,就會被他們蠶食壓住,且奴婢的忠心這個東西,那都是靠主子們對其的賞識與恩重,甚至是恐懼得來的,是人都有私心,這世上,沒有莫名其妙來的忠心耿耿,誓死不叛。

    齊留蘊不介意在她的親人和聖上面前,露出她最笨拙的一面,但面對宮務,她就刀起刀落,下手比許雙婉處事果決利落多了。

    齊留蘊這幾天處理宮務都沒避著許雙婉,這位嫂子說要陪她,那就是一早早就來了,齊留蘊一般都是上午聽各宮掌事跟她說各宮宮務,每一次許雙婉說要退下,她還是讓人留了下來。

    她處理宮務的時候,也不看許雙婉的反應,在這個時候,她就不像是那個在許雙婉有點拘著雙腳的皇後娘娘了。

    許雙婉對她的感覺,也就更細致起來,也才發現,之前她看中皇後娘娘身上的那些特質一樣沒缺,甚至因為時間過去了一點,皇後娘娘更老練沉穩了一些。

    齊留蘊的氣質與性子乍看起來,與許雙婉有點像,但也只是乍一眼感覺如此,其實兩個人哪怕看起來是一類的人,但只要稍稍一細察,兩人截然不同。

    許雙婉就像水,水靜無聲;而皇後娘娘就像火,霸氣凜然。

    前者容易被人無神當中忽視,後者讓人心存忌憚。

    許雙婉跟了皇後幾天也發現,她與皇後之間的那些她刻意維持的疏離淡化了許多。

    皇後在有意靠近她,不介意讓她知道她更多的面目,淡化她們之間的那些因陌生而堆起來的隔閡。

    她有意接近,許雙婉便也順其自然地接受了下來。

    這也是個難得的機會,下次她再有時機進宮,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去了。

    這夜入夜,許雙婉告退去了她往的“德馨院”,等宮人來報左相夫人已回了德馨院,在燈火下看書時,陪著齊留蘊的齊夫人與女兒小聲道:“要不你跟宣相夫人下個旨,讓她把孩子接進來幾天?”

    這當母親的,幾天不見兒子,怕是想得慌吧?

    齊夫人見她白日一塊坐時手中繡的衣裳也不是襁褓,看樣子,就是給兩三歲小兒穿的單衣。

    齊留蘊聽了,跟母親搖了下頭。

    齊夫人低下了頭去。

    齊留蘊不忍心,跟她解釋了兩句:“我提了,她也不會答應的,孩子一進來,她分神的勢必就多了……”

    她頓了頓,跟母親說話的聲音更小了,“她進來是坐鎮大局的,到時候我……”

    “少胡說!”齊夫人遮住了她的嘴。

    齊留蘊點點頭,“要是到時候宮裡出了什麼亂子我又顧不上,得她聯著外面一起壓著裡外的,聖上臨走前與我說了,歸德侯府會在他回來之前,幫他撐著這個朝廷。”

    齊夫人點了下頭,不好就這話多說,過了一會,她斟酌道:“她也不是個愛說話的。”

    以前還不覺得,只覺得這位歸德侯府淑良淑德的少夫人是個長袖善舞的人物,呆在一起久了,才發現她並沒有她們以為的多話。

    她不說話的時候,安靜極了,靜得就不像是一位當朝權相的當家夫人。

    “不說話,不說明她就沒看到,您是沒發現,她就是低著頭繡著花,”齊留蘊知道她母親的意思,她知道母親對那位對他們齊府有恩的嫂夫人是感激的,但她還是不希望母親因她的外相輕視了她,“也是把一切看在了眼裡,她跟左相一樣,是個眼裡看事心裡藏事,但嘴上不說事的,不要以為她眼睛沒看到,心裡就不清楚。”

    “我知道,”齊夫人忍住了歎氣聲,但難掩黯然與女兒道:“這裡頭,哪怕是個侍候你的,也都個個有著好幾個別人看不懂的玲瓏心竅,存著好幾套心思,我就是擔心你……”

    “娘,不要擔心我,”齊留蘊把母親抱到了懷裡,拍著她的背,迎上了不遠處正在縫襁褓的大伯母朝她露出的微笑,她抱著她年老白發蒼蒼的母親,道:“哪兒不是一樣的呢?正如您當初與我所說,都一樣,站的高反而要好一點。”

    不站得高一點,她又怎麼遇上一個會逗她笑,她不理他就會急得團團轉的人。

    這世上的事,難有十全十美,有所得,必有所失。

    **

    許雙婉離七天後,被宣相帶著衙門辦公的宣長公子就被他兒子嫌棄了。

    宣小公長子這天早上在他父親衙門的冷炕上醒來,就嘟著小紅唇與他父親道:“衣裳都不知道穿,要你有何用。”

    把他父親氣得,一個翻身就露出他的小屁股蛋,在上面狠狠咬了兩口,逗得小公子哈哈大笑不已。

    父子倆在長公子馬虎的著裝下上了飯桌,宣仲安在衙門吃的跟下屬一樣,這飯食說不上太粗茶淡飯,但也與家裡根本不能相比,早膳有時不是粥配鹹菜饅頭,就是粥配幾塊肉餅……

    望康沒帶照顧他的福娘來,衣食吃住都是跟著父親來,宣仲安顧著小的,往往都會把能吃的那些多留給他一點,等他叫罷再吃他剩下的,望康是個聰明的,沒兩天看懂了,用膳的時候就快了,也不用喂更不需要人哄,自己就快快吃飽,再把碗推到父親面前,讓他父親有口熱飯吃。

    一般這個時候,宣仲安翹起的嘴角要翹老半天,直到看到他那些亂七八糟的屬下給他干的那些糟心的事,他這臉才會飛快從笑臉拉成閻王臉。

    鬧心的公事,足以撫平可憐的宣大人在他家身上得到的一切快活歡喜。

    而望康也不是不想母親,而是母親在去陪寶絡嬸嬸之前跟他約定好了,他每日在她給他的薄上寫一頁單字,寫上十五頁,母親就能回來了……

    望康也不是沒有因為母親作過弊,他在頭三天的時候就把那十五頁寫妥了,拿去跟他爹討娘要,結果就是他屁股又挨了他爹一頓揍,小屁股蛋和小手板都被他爹揍腫了。

    往後的日子,血的教訓讓他不敢再造次。

    這廂宣氏父子倆在衙門粗茶淡飯,父子間斗智斗勇相依為命著,那廂宮裡,皇後臨盆的日子就到了。

    皇後的生產有些不順,她肚子發動的時候痛了好一陣孩子在她子裡又不動了,嚇得齊夫人和齊大夫人面無血色,生怕孩子不出來。

    這時候,鎮定的皇後跟宣相夫人跟太醫一商量,皇後從床上被扶了下來,在殿堂當中不停地走動,想催孩子下來。皇後是個能忍痛的,就是痛得全身大汗淋漓,沒感覺到那個點上,她就是不停腳上床。

    如此,等孩子再有了動靜,皇後生產的時候,她力氣也沒了大半,孩子落地的那刻,她聲音都喊不出來,無聲嘶吼著的樣子讓人看了都心驚。

    這時候,陪著她的齊大夫人尚還有力氣幫著產婆抱孩子,齊夫人卻是被女兒嚇得手軟腳軟,站都站不起。

    “恭喜皇後娘娘,賀喜皇後娘娘,是個小皇女……”產婆一探清孩子性別,就喜氣洋洋地報了喜。

    哪想,剛剛回過一點力氣站了起來的齊夫人聽到這句話後,又倒在了椅子當中。

    娃娃在產婆的懷中哇哇大哭了起來,齊大夫人很快拿襁褓包住了小皇女,往眼巴巴看著她的侄女身邊抱。

    “伯娘,皇女好,聖上說了,是男是女都是我們的頭一個孩子,他都是我們的寶貝。”滿頭是汗的齊留蘊看了眼孩子,滿臉愉悅的笑容笑著道。

    “你娘頭一個生的就是你,我們家好幾個都是先生的女兒,後生的兒子,這是我們家的傳統,我們老齊家就是這點好,兒女雙全的都是女兒先出來,女兒懂事啊。”齊大夫人早想過了這要是生女兒要怎麼應對,這話說來的時候,她整張臉都笑開來了,再喜興不過。

    這時在外面的許雙婉得報知道皇後生的第一個孩子是皇女了,等來報的齊奶娘說完,她點了下頭,道:“皇後娘娘身子如何?”

    “回左相夫人,娘娘尚好,現在人還是醒著的……”齊奶娘有些小心地看著宣相夫人的臉色,見她臉上只看得出關切,看不出別的來,她就垂下了眼。

    她心裡到底是有些忐忑的。

    “那就好,我也放心了,你先進去侍候著娘娘,娘娘要是有什麼事吩咐我的,就說我在外頭侯著。”

    “是。”

    許雙婉等人離去,一直站著的她方才坐了下來,摸著肚子如釋重負地輕吐了一口氣。

    對她來說,人沒事就好。

    生兒生女不是至關緊要的,重要的人在,人沒事。

    與寶絡結發到老的,是皇後這個人。

    他們夫妻倆答應寶絡的,也是把她好好地交到寶絡的手裡。

    許雙婉知道皇後生的是長女,而不是長孫,各方的人心裡琢磨的事就要多了。但這算不了什麼事,在現在的朝廷局勢下,才剛剛登基的寶絡遠遠不到立太子的時候,皇後有的是時間,完全不需要現在就要生皇子。

    她相信,皇後是看得明白這點的。

    **

    許雙婉在孩子洗三之後回了歸德侯府,她一回侯府就睡了兩天,等醒來,陪她的只有兒子,不見丈夫。

    守著母親的望康心疼地摸著她的臉,與她道:“你可醒來了,等慘我了。”

    “爹呢?”許雙婉起身靠在床上,往外看了看。

    在屋內的采荷飛快端了水過來,道:“聖上回來了,長公子剛剛才出門進宮去了。”

    “才不是呢,走好久了。”望康又背著他爹說他爹壞話了。

    許雙婉接過溫水漱了下口,道:“聖上回宮了,大好事。”

    算算日子,也是這幾天的事。

    她笑著低頭,看著嘟嘴不放的孩兒,“都這麼大了,還嘟嘴呀?”

    “小叔說,好看,不丑,可以嘟。”

    許雙婉笑了起來,望康被她笑得躲進她的懷裡,還伸手攔自個兒的眼睛,“莫笑,莫笑。”

    他嘴裡說著莫笑,自個兒卻咯咯笑了起來,開心快活得很。

    許雙婉也是好一些日子沒跟他親近了,抱著對她跟之前一樣親熱的孩兒,眼睛與臉都柔和了下來。

    采荷見著臉上也是掩不住笑,“您要起嗎?用點膳罷?”

    “好。”

    許雙婉起來用了點膳,又去了婆母那邊,宣姜氏這段日子在府裡過得格外冷清,見到兒媳婦過來喜出外望,又道:“怎地才著家?我天天都盼著你回,娘可想你了。”

    “謝謝母親。”許雙婉笑著跟她欠了欠身。

    宣姜氏連連點頭不已,等許雙婉坐下,她眼睛看著兒媳婦的肚子看個不休,好一會才抬頭喜滋滋地跟許雙婉道:“我這個孫兒,肯定也是個男孩兒。”

    “男孩兒才好,我生的都是男孩兒,你肯定像我。”宣姜氏理所當然地道。

    她也只喜歡男孩兒。

    因她的話,許雙婉嘴邊的笑淡了下去。

    這廂皇宮裡,寶絡抱著女兒,跟他義兄和被他強行帶回來的景都督獻寶道:“這可是朕的頭一個孩子,皇長女!別人想看都看不到,漂亮吧?”

    宣仲安看了眼那臉上胖呼呼,鼻子眼睛都陷在肉裡的小皇女一眼,女孩兒一出生就胖成這個樣子的不多,跟她小義兄出生的時候大體差不多,他便點頭,“是漂亮得很。”

    坐他身邊,也看到了一個胖丫頭的景都督聞言眼睛都瞪大了,看著宣相不敢置信——他們文官,這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是不是天生的?

    “景叔,你說呢?”強行跟景都督攀親戚,把景都督先行去了釕北金礦藏起來的金子刨回來的寶絡喜滋滋地跟景都督道。

    被皇帝吞了軍費的景都督皮笑肉不笑,“您說是就是罷。”

    景都督話裡的怨氣都要化為有形了。

    “瞧你,這都好幾個月了,還跟朕生氣啊?”寶絡愛不釋手地抱著他的孩子,都捨不得把人交給奶娘,他干脆在景都督的下首坐了,抱著女兒就辦政務來了:“朕也不是不給你軍費,你看,你就是不想要,看不上朕給的那點,朕都不是拉著你來京城幫你謀這個軍費了嘛?這事戶部跟兵部肯定都是全力支持你的,你不信,你就問宣大人,這兩部現在都歸宣大人管,宣大人,你說是不是?”

    宣仲安看著喜不自勝,當著他的面就給他撂擔子的寶絡皇,也是皮笑肉不笑地牽了牽嘴角。

    那些什麼兄弟情深,還是算了吧,他現在就有點想把皇帝重新扔到那條離京的路上了。

    這要錢的事就是磨工夫,磨來磨去最後就是一場空,景都督再明白不過。

    他之前跟著先帝干,先是先帝對他有知遇之恩,後也是因為先帝給糧晌痛快,讓他能養得起更多的兵,到了新帝手裡,他便宜沒怎麼占著,帶著人攻下的金山一小半都沒撈著,這時候他怒火朝天得很,他不想跟狡猾陰險,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的新帝說話,而是直沖了宣仲安過去,只見他虎目凶惡地朝宣仲安看去:“宣大人,你聽見聖上所說的了,這次你們要是不給景某一個說得過去的交道,讓景某回去怎麼面對數十萬餓著肚子保家衛國的軍兵?”

    宣仲安聽著也有點火了。

    去年他們僅拉了寶絡一把,就把戶部撈空了,帶著上百車的糧晌而去,還不到一年,他們就又餓上肚子了?

    他們都要是餓著了,全天下的百姓都要餓死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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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兩個軍州可說因先帝對他們多年的著重傾斜,本就被養得馬肥人壯,兩個都督說是當州的土霸王也不為過,這朝廷就是新帝對著他們,也得陪著笑臉。

    他們能窮到哪去?

    不過是在他們虎口奪了點食出來接擠天下,他們就不滿了?

    沒有民,哪來的軍?

    不過宣仲安也知道,跟這些當兵的強對強是不行的,他橫他們更橫得起,軍州現在不能動搖,還得靠著他們幫著坐鎮天下。

    再來,宣仲安走到這步,也不單單是靠的強橫,他能把人都拉到他這邊來幫他做事,不說學識,胸襟總要比一般人大點。

    他也明白,沒有這兩個軍州最高長官的幫忙,寶絡不可能這麼輕易壓下權勢遍布京城的霍家取得天下,當時寶絡能登上皇位,這兩個都督在當中的功勞功不可沒、也是寶絡能成事最至關重要的那點。

    遂他這時候也是帶著火氣道了一句,“景將軍,如若不是您心裡還有著這江山天下聖上,您信不信,咱今兒就坐不到這一塊?”

    景亮是帶著五萬的精兵過來討糧晌的,走之前聖上讓他點兵,跟他說,你也別怕朕會對你如何,你要是覺得朕要卸磨殺驢,你就帶著你那些只聽你的令的兵跟朕走一趟。朕對你沒那個心思,你對朕也沒有那個反的心思,既然如此,現在談不好的談不妥的,回京了好好談,談出個規章出來了,以後你好朕也好,左右我們也要當一輩子的君臣。

    景亮覺得聖上是在給他挖坑,但聖上說的話聽起來好聽,也說到他心坎上了。

    他一個當兵的,當了近十年的土霸王,但也只是土霸王,他沒有反的心,而且他自己也知道,這些年不管是他的洛州也好,還是楚平原的涼州也好,他們一直看似能穩重都督寶座,其實這位置坐的也辛苦,底下的人其實並不都是一直服氣的,先帝在他們手下也是安插了許多釘子制衡他們,還是先帝一走,他們扶持新帝暫且把人壓了下去,但新帝要是動他們,他們也不是那麼無懈可擊——總有些不安份的,想攀著高峰把他們踩在腳底下,再說,軍州也不安寧,他們沒有朝廷聖上的看重,很多事做起來也沒那麼稱手。

    聖上要拿他們的軍兵鎮天下,他們何其不是要仗著聖上的勢統領將士,景亮與楚平原當了這麼多年的軍州大都督還能穩坐將位不倒,這腦子裡裝的也不是糨糊,見宣大人似假似真地道了一句,他也怒火沖天道:“宣左相大人,您信不信,如若不是本將心裡還有著聖上,我今兒就要拿我手中的刀子跟你問清楚,我洛州的兵就不是聖上的子民了?”

    “您這話說的好,”宣仲安靠近他,問他,“那您一路行過去,您是看您的兵肥,還是百姓的身子瘦?”

    景亮被他哽住了。

    “您都哭窮了,替您的兵將喊苦,那您說,叫那些面黃肌瘦的百姓朝誰哭去?”

    “不還有您嘛?”景亮譏俏地道。

    “前些年,朝廷虧待了誰,都沒虧待您跟楚都督,聖上登上來了,庫裡沒錢,感激著你們幫他一把,把戶部掏空讓你們帶著走了,生怕你們不知道他的心意,也是先緊著你們來……”宣仲安說到這,歎了口氣,“可這錢,總得有個來源啊,羊毛出在羊身上,百姓沒錢,國庫就空,國庫一空,你們這些軍爺靠什麼保家衛國?”

    “這不是……”景亮不承認,“這不是你們文官的事嗎?要不要你們有何用?”

    景大都督這口氣,就跟宣仲安他兒子埋怨他沒用一模一樣。

    “是,可您剛才是在說你們過得不好,朝廷與聖上薄待你們了,可景都督,這些年裡,過得的最好的就是你們了,朝廷當中這兩年死了多少人,倒了多少世家您知道嗎?可您還站得穩穩的,倒誰都倒不到您身上,您覺得,朝廷對您不好嗎?聖上對您不好嗎?”

    景亮臉黑了,“聽你這麼一說,敢情我跟他們是一丘之貉,還欠著你了?”

    “也不是這個說法,”宣相忽略了他的一半話意,道,“而是現在就在天下大興之時,景都督,你能不能就為百姓想著點,讓他們先走一步?”

    他看著景亮。

    景亮氣得不輕,他是來要糧晌的!

    他算是知道他是真鑽進聖上的坑了!

    難怪要把他騙到京城來。

    “反正這事不可能這麼算,”景亮站起來了,聲亮如洪鍾,“聖上,老臣乏了,就此告退。”

    身邊沒師爺指點,簡直跟這宣相沒法談,他得回去對好詞再說。

    景亮高大威猛,聲音一響亮起來,整個大殿都響起了他聲音的回音了,這廂一直安靜坐在一邊看他們唇槍舌劍的寶絡聞言揚起了個笑臉,抱著小皇女就起身走到景亮面前,“也是,跟朕跑了好幾天,辛苦你了,來,再給你看一眼我女兒……”

    聖上喜滋滋地,景亮不得不趁勢看了一眼,這時候小皇女睜開了眼來,露出了兩只純潔無垢的眼睛。

    那眼睛,清靜明亮,哪怕只一眼她就又閉上眼睡去了,景亮也是心中一軟,再回頭時,臉上的凶神惡煞都收起來了。

    “聖上,老臣這也沒備什麼,回頭來給您請安的時候,再給公主補上。”景亮的口氣好了很多。

    “誒,去吧,對了,景叔啊……”

    景亮的背又躬起來,肩又聳起來了,神情又謹戒了起來。

    他就跟上陣殺敵一樣。

    “咳,”寶絡也有點不太好意思,輕咳了一聲才道:“既然你的將士都來京城了,這關在山裡也不透氣,何不如……”

    景都督當下一點英雄氣概也無地道:“山裡透氣。”

    透氣得很。

    但來不及了,這時候只聽聖上道:“可這外面更透氣嘛,既然來都來了,何不如幫著百姓們挖挖河,軍民同樂一番,也讓百姓們在無戰事的時候見識見識一下我朝將士的勇猛,這機會可難得了,你說是不是?”

    最重要的是,將士們不要錢啊,這能給戶部省不少銀子。

    景亮神情僵硬,不想說話。

    “好了,等會我就叫兵部和兵部的大人過去跟你商量這事,你先回去休息,別累著了啊。”聖上陰沉的小臉上堆滿了笑,小眼睛小鼻子的笑起來,讓他這個人顯得更小裡小氣了。

    景亮不走,站在原地。

    “來人啊,送景都督!”

    “是,景都督,這邊請,奴婢給您領路……”

    “誒,不是……”景亮很想再說幾句,可是晚了,這時候聖上招呼著宣相大人往宮裡頭走,兩人幾個滑步,從側門不知道走哪去了。

    景亮被一群宮人圍著,回過頭不斷地瞧,心想這叫什麼皇帝?

    **

    寶絡抱著女兒幾個箭步就從太極殿的側門溜了出來,這時候他全身才放松了點,面露困倦,宮人要過來抱皇女,他搖了搖頭,道:“朕等會抱回去給皇後。”

    到時候再和女兒在皇後身邊躺一會。

    “不是要後天才回?”宣仲安開了口,看他步子慢了,他也放慢了點。

    “趕了點時間。”寶絡道,眼眉之間沒有有了剛才在太極殿的笑意,整個人像老成了近十歲似的。

    “心急了?”

    “嗨。”寶絡自嘲地輕笑了一聲。

    能不著急嗎?豈止是著急,而且是焦慮了。

    等身不由己了,他現在才知道他以前想的一定要先對得起家人親人,再對得起什麼天下百姓和無關人等的想法有多天真。

    不走到這步,就不懂得裹挾的力量。

    可寶絡也不想認輸,他還是肖寶絡,是那個從小就想著一定要把母親妻子兒女放在至關重要的那點上的肖寶絡,他不會把天下放在他們之前。

    他就是當皇帝,也只當一個像肖寶絡的皇帝。

    “義兄。”他叫了他一聲。

    “嗯?”

    “等朕把兩個軍州的事也捊清了,朕能不能歇兩年?”肖寶絡說到這,沉默了一下,頓下了腳步回頭看著宣仲安,“就兩年。”

    “為何?”

    “能不說嗎?”

    “我總得知道您在想什麼。”

    “我想陪皇後女兒過兩年,”肖寶絡說到這,輕嘲地笑了一聲,“我還記得我小時候跟我家丫頭姐姐說,等我大了,我一定要對我的妻子如珍似寶,把我的兒女抱在懷裡片刻都不離手……”

    “我從小沒有爹,從小最羨慕的,就是家裡有爹的人。”肖寶絡擋著風,抱著女兒挺直地站著,如一棵青柏一樣挺且直,他已長大成人,他說著話,再談往昔還帶著笑,“我羨慕人家有爹到哪個程度呢?我記得,我四五歲的時候剛認識玉瑾那一會,跟著玉瑾回他家,看他叫爹,我心裡那個饞啊,太饞了了,嘴巴就不聽話了,我記得我當時也跟著大聲喊了一聲爹……”

    “當時玉瑾爹都傻了,”肖寶絡笑著,眼中有淚,“我也哭了,我知道那不是我親爹,那種喊完就知道自己沒爹的感覺太深刻了,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就跟發生在昨天一樣,記憶猶新。”

    宣仲安垂頭,摸了摸被包得密不透風的小皇女。

    “我後來就想,我要是有了孩子,我就不可能讓他沒爹,我想在他們需要我的時候,一直在他們身邊,不能讓他們像我一樣想要爹的時候找不著,也不能讓他們的母親像我娘一樣,被自己的孩子追問著他們的爹哪去了,心裡苦也只能默默地咽偷偷地哭……”寶絡說到這,感歎地道了一句,“我以前還道人生無非是這樣了,現在想想,要做的事情要保護的人太多了。”

    有了孩子,有了生命的延續,他才真覺得,他能為自己,也想為自己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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