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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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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沐非]大明小婢(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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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8 10:59: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章 禁足

    秦媽媽藏起那包黃磷本就心裡有鬼,聽小古這麼一說,她的臉色頓時發白,神態頗不自在,手上拐杖一滑險些摔倒。

    小古笑眯眯的看著她,“媽媽,這包東西一股子大蒜臭,難聞死了,我從你行李裡拿出來本想丟掉,但發現它居然遇潮就會起火,倒是挺好玩的——就想著拿來讓這群家伙出個洋相!”

    黃磷含有劇毒,弄不好就要出人命的啊……小古這丫頭不知就裡,險些釀成大禍啊!

    秦媽媽心底暗暗埋怨自己腿斷了就精力不濟,沒有看好這幾個小丫頭。

    她急匆匆出門,大概是料理那幾個受傷的小廝去了:黃磷造成的灼燒其實並不是熱燙出來的,而是腐蝕皮膚,弄不好真要毒性發作!

    小古望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唇邊漾起一道輕笑來——秦媽媽藏起黃磷,原本是要替先頭大夫人報仇雪恨的,現在被自己用掉,她勢必不能再使這一招,滿心的憤恨怨毒更是無法排遣——這個時候,先前看到她殺人碎屍的那個神秘人再次提出交換條件,不由得她不動心。

    只要查出那只長型木盒,不僅替你查清真凶,還會替你完成復仇的心願,讓害人者血債血償!

    這樣的代價,秦媽媽必定會心動了,主動去查那只木盒的消息……

    小古眼神轉為嚴肅凝重——當初,也是為了這只木盒,自己才在眾多達官貴人的府邸裡選擇了濟寧侯府沈家,在這偌大侯府裡蟄伏忍耐,當一個燒火劈柴的粗使小婢。

    那個木盒……神秘的木盒,莫名出現又失蹤的木盒。最後的線索,只是指向早就過世的大夫人張氏,而她最親近的兩個人,一是秦媽媽,另外一個,就是她養在膝下。視若親女的大小姐如瑤。

    想到這,小古的眼神更加幽深。

    此事不能急躁,只能緩緩圖之,查個清楚了!

    幾個女人閑談之下,不知不覺夜已經深了,藍寧暫時還沒有安排住處。只能跟初蘭在一個鋪上擠擠,而小古卻又一頭鑽進了她那陰暗狹小、沒有窗戶的隔斷裡間。

    幾個月沒有人住。這裡面的氣味更加難聞——有細微的融雪從牆縫中洇進來,把牆角那煤油甕頭打濕了,再加上鹹菜發酵的味道,簡直要把人嗆昏過去。

    小古卻是習以為常,甚至是甘之如飴了:易容所用的油彩材料有一種特殊的香味,藏在這裡才不容易被人發覺。

    小古把帶出去的那些瓶瓶罐罐放進大匣子裡。順手整理著舊日雜物。

    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一塊黃白石頭刻成的掛墜上,上面系著紅繩。小古記得是從小就戴在身上的。

    這塊墜子石面紋理粗陋,看著就不是什麼珍貴物件,因此在輾轉被賣的過程中居然沒有丟失被奪,而是被她淡忘,丟在匣子裡沒再理會。

    摩挲著這塊掛墜,感覺著指尖溫潤卻又略顯粗糙的矛盾質感,小古突然心中一動,用洗去易容的藥水和布巾慢慢擦拭,頓時這塊墜子露出了真面目——

    竟是一塊玲瓏剔透的玉佩!玉質潔白細膩,雕工精巧卻不顯得冗繁,刀筆斧鑿手法不凡,那溫潤細膩的光澤,頓時讓這半間陋室都顯得明亮起來!

    玉佩刻的圖紋乃是螭龍,盤旋飛舞卻不顯得張牙舞爪,而是一派端嚴高華之氣,周圍靈芝與祥雲為邊,卻隱約刻有比米粒還小的微篆——小古湊到眼前想要細看,卻發覺字跡被特殊染料所污,根本看不清楚了。

    這塊玉佩是哪裡來的?

    小古皺起眉頭,竭力回想,卻只記得跟母親一起被發賣的時候,就已經戴在身上片刻不離了。

    驀然,她腦海裡想起前日裡袁槿那雙晶瑩而深邃的眸子,那一句別有深意的話——

    “如郡……好好收著我的玉佩。”

    難道……這枚玉佩是他的?!

    問題是,他究竟是什麼時候送給自己的,真是毫無記憶啊!

    小古糾結著皺緊了眉頭,只覺得手上握的不是什麼玉佩,而是個燙手火炭!

    她不禁回過頭去,打開藏在箱底的包袱,頓時看到那件黑貂披風疊得整齊壓在最下面。

    想起那夜,他喃喃呼喚著自己的真名,那般熾熱而奇異的眼神,小古嘆了口氣,扶著額頭安慰自己:算了,就算想不起來,至少知道他是友非敵!

    下次見面,一定要找他問個清楚!

    第二日清晨,小古三人吃完了早飯,正要繼續收拾東西,突然房門被粗暴推開,劉大家的扭著腰肢闖了進來。

    幾個月不見,她的臉更圓更白了,穿了紫色繡彩雀紋的緞襖,頭上的銀簪也換成了半套赤金頭面,明晃晃的刺痛人眼。

    “喲,你們這群小丫頭片子,出去多時都學得又嬌又懶了啊!”

    見沒人理睬她,她一個箭步上前,不由分說的攥住藍寧,抬起她的下巴仔細端詳,頓時又驚又羨——

    “哦,這麼俊的狐媚子,就是從軍爺們的紅院裡出來的吧?長得真是不錯!”

    藍寧眼中冷光一閃,一把甩開她的手,若不是因為在侯府,她早就匕首劃過斷了她的手了!

    “劉大娘你來這做什麼?”

    初蘭站起身來下逐客令了。

    “真是還沒成貴人就開始健忘了——你們的差使在大廚房,這都太陽曬屁股了,還不來干活,非要老娘我三請四請嗎?”

    “我們可是晟少爺的人!”

    初蘭反駁道,卻遭到劉大娘一陣嗤笑,“晟少爺,他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老爺已經讓他禁足房間不許出門了。”

    “什麼?!”

    初蘭面色一白,嚇了一大跳——跟著廣晟的這幾個月。雖然也住在遠郊眷坊,還遇到爆炸危險,但總的來說,卻是她最為舒心的一段日子,如今跟著的主子被關了起來,難道自己又要落到吳管事和劉大家的這群齷蹉人手裡?

    “你胡說。少爺是朝廷命官,哪有隨便關起來的道理?!”

    藍寧在旁邊假裝氣憤,實則卻是在套她的話。

    劉大家的本就多舌,這次更是得意洋洋,“你這外頭來的小狐狸精見過什麼世面?見著一個官就看作棒槌大!我們侯府可不是普通人家,綠豆大的一官半職還不在眼裡!什麼晟少爺。在老爺夫人面前都像個避貓鼠似的!”

    她自以為吃定三人,厲聲催促她們去干活。“還杵在那做什麼?以為自己是千金小姐嗎?”

    初蘭還想再爭辯,小古使了個眼色,於是兩人就默默起身。

    劉大家的眼睛剜著藍寧,還想把她也弄回去搓揉,藍寧冷聲道:“我可是晟少爺的人。”

    劉大家的眼裡頓時充滿鄙夷不屑,隱約還有羨慕。但轉念一想她容貌太好,到大廚房只怕也要勾了什麼賤男人,於是不再言語帶著兩人就走了。

    大廚房還是那麼吵鬧紛雜。秦媽媽由於傷了腿在休養,她在柴炭房的管事位置順理成章被人頂了,這個人竟然是玉霞兒!

    她年紀還小資歷也淺,照理說不能這麼越過眾人,但她似乎攀上了什麼粗腿,在大廚房裡可以挺著身板走路了。

    她小人得志,拿了雞毛當令箭,支使得初蘭團團轉,直到小古手一滑,巨大的斧子擦著她的臉就過去了。

    尖叫聲幾乎可以衝破天際,新來的小吳管事連忙衝出來憐香惜玉,怒瞪小古正要斥罵,小古幽幽的低聲道:“少爺說了,我們要是少一根毫毛,他今天就讓小廝過來砸了這大廚房。”

    這話讓小吳管事徹底消音了,所謂惡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廣晟的惡名在府裡真是廣播遠揚了。

    所謂按下葫蘆起來瓢,劉大家的仗著自己跟吳管事有一腿,在他侄子小吳管事面前也是擺長輩的譜來,借著這個機會說玉霞兒壓不住這幾個小丫頭,要換自己的妹妹胡寡婦來管柴炭房。

    小吳管事哪裡肯依,只管拿軟話搪塞,玉霞兒卻當了真,攥住他的衣袖哭得梨花帶雨,卻又引來劉大家的粗聲高罵“小浪蹄子”。

    趁著一團亂,小古溜進紅白案那邊,偷偷拿了幾個雞腿和清蒸蟹粉獅子頭,放在剛出鍋的香米飯下面,連食盒帶菜一股腦拎走了。

    來到廣晟院門口,果然見鐵將軍把門,裡外都沉默肅殺,毫無人氣。

    小古提起裙角,干脆利落的爬上了小院西側的大樹——樹冠正對著廣晟的臥房。

    果然,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窗前,手裡拿著一卷書,百無聊賴的在看。

    小古倒退一不,抱緊食盒一躍而入,力道計算有些偏差,卻正好撞了個正著。

    “小心!”

    廣晟一抱之下卻被強大衝擊力帶倒,倒地之前,他急忙擁住小古,將力道卸去,以免她受傷。

    下一瞬,他抱了個滿懷——懷裡溫熱的少女軀體,與他緊緊相貼,小古的雙腿甚至是壓在他身體兩側的。

    “你好重……這是要把我壓成肉餅嗎?”

    廣晟的話的頓時讓小古柳眉倒豎,眼睛噴火。

    “少爺!!”

    她叉腰怒瞪他。

    廣晟倒在地上,雙手仍然抱著她的腰,乍聽這一聲河東獅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好啦好啦,是我亂說的——我單知道從天而降的有鳥屎和落葉,沒想到還有小美人和好吃的呢!”

    他笑得爽朗,居然也油嘴滑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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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8 10:59:2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一章 亂變

    他突然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仔細一想不禁失笑,先前被關在祠堂的那一次,也是小古來替他送飯。

    “哈,那一次你來送飯就撲倒在我身上,這次又來投懷送抱?”

    廣晟不急著起身,反而是仰天躺著,一雙飛眉入鬢的俊目朝著小古不正經的眨了眨。

    這算是色誘,還是調笑?

    “還有精力調戲良家女子,看來少爺你還不算太餓嘛……”

    小古也不急著起身,揚眉笑得陰森,突然手一滑,食盒整個就朝廣晟懷裡傾倒過去,油轆轆的雞腿朝著他的腦門飛去!

    廣晟眼明手快伸手一抄接住,卻不料下一枚“暗器”又飛來了,蟹粉獅子頭一大團直襲過來,他張大嘴一口叼住,對她挑釁的笑。

    自作孽不可活,小古瞪圓了眼看他,突然從食盒裡取出最後一只雞腿,朝著他搖了搖!

    別再亂丟了小姑奶奶!

    廣晟費勁的咽下半只獅子頭,噎得直翻白眼,還得小心她又丟過來,誰知小古突然笑得雙眼彎彎,把雞腿湊到唇邊,輕描淡寫的咬了一大口。

    “喂,這是給我吃的吧?”

    廣晟把剩下半顆獅子頭也囫圇嚼了吞下,不滿的抗議道。

    小古這才拍拍手,輕松的站起身來,繼續咬了口雞腿,贊道:“真香——其實這只雞是左撇子,這只是左邊的腿,比少爺你那一只更加嫩滑有彈力!”

    廣晟也慢慢起身,聞言懊惱的嘆了口氣,“這個世上有兩種人最不能得罪,一種是廚子,另一種是愛記仇的女人!”

    “偏偏我兩種都是。”

    小古眯起眼,拖長了聲音看向廣晟。

    廣晟故作苦著臉,也不束腰帶,任由白皙而精瘦的胸膛露出,“那小生只好任你魚肉了!”

    小古的杏眼凝視著眼前美景,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少爺又出賣色相了!”

    廣晟得意洋洋的把雞腿放在嘴邊啃了一大口,“你這個小沒良心的,我若是不出賣色相,你都不知道送吃的來,真要把我餓死了!”

    雖然只是笑話,但小古聽了,心中仍是揪一下的隱隱作痛。

    明明在外頭闖蕩做出了一番功業,回到家中卻宛如胡虎落平陽,各種憋屈。他被二老爺沈源禁足,也沒什麼人給他好好准備飯菜,估計就是拿些冷了的胡亂對付。

    “少爺,你為什麼還要回來?”

    小古不禁問道。

    怎麼看,廣晟也不是那種肯逆來順受的愚孝之人。

    “我在等一個消息。”

    廣晟遙望著不知名的遠方,唇邊露出一絲笑意,似有三分蒼涼苦澀,更多的卻是堅毅自信——

    “而在這之前,我也必須遵循朝廷表彰的所謂‘孝道’,不能讓人拿住話柄!”

    小古盯著他,敏感的發現他瞳中有一絲嘲諷的陰霾:廣晟和他父親沈源,真是前世的冤家對頭!

    “況且,我還真想看看,等那個消息傳來的時候,我那位父親大人,該是怎樣的表情呢!”

    他的嗓音殘酷而冰冷,卻偏偏染滿華麗的音調,宛如蓮池之中開出的魔魅曼陀羅。

    胸前的衣襟散開著隨意披散,黑亮長發任意束在身後,白皙的額頭顯示青年人的棱角與酷狠,卻偏偏雪白晶瑩,比世上的佳人更加絕美。

    小古盯著他看,突然心中升起一個念頭:少爺的親生母親,定然是傾國傾城的佳人!

    在她發呆的時候,廣晟已經三兩口吃完飯菜,他把食盒裡的米粒也吃得一干二淨,隨即遞給小古,“你不要再來給我送飯了,太冒險——過不了三天,他們就得恭恭敬敬的開鎖送我出去!”

    小古從窗台上邁開腿,正要一步蹬上樹杈,卻突然一陣大風吹過,吹得她鬢邊的丁香銀釵都要落下了。

    一雙溫暖的手攬住了她,利落的替她把頭發別起,笑著輕嗔:“每次都是綁不好頭發,胡亂散下。”

    春日的午後日光淡金明燦,照在這近乎依偎的一男一女身上,好似一副絕佳的圖畫——並不沾染任何色欲與男女之情,而是單純而自然的溫暖光芒。

    夜至一更天,小古又秘密妝扮起來,讓守院的老人打開角門,幽靈一般的出了門。

    她這次頭上扎了白布巾,渾身縞素,手中持了長命燭,在寒夜裡默默的走動著,袖中不斷散出紙錢來。

    這也是金陵鄉下的一種習俗:凡是有小兒夭折的,必須在五七之夜手持白燭紙錢,燃燒孩子的八字,送走投胎失敗的冤魂,否則就可能對家中不利。

    一路無人查問,就算是宵禁律法也不外乎人情,誰也不想招惹這種晦氣事。

    一路來到了岳香樓前,原本沉靜的大門之內,卻隱約有人聲細細響動,門縫裡傳來耀眼燈火。

    小古叩響了門環,半晌才有人開了一條縫,壓低聲音道:“今晚秦老板有堂會,不見外客——”

    看到小古出示的蘭花簪,那人連忙把話咽下,只是奇怪的咕噥一句,“怎麼整整提早了一個時辰……”

    “帶我去見你們秦老板。”

    小古低聲說道,夜風吹拂她的衣袂,一身縞素潔白的重孝加上她眼中的森冷寒意,讓那人不激靈靈打了個冷戰,連忙低頭引她入內。

    岳香樓分為三層,門臉不大,內中卻是曲折往復,地方深廣。

    那人引著小古一路走進,各處的小院和空地上都有人在辛苦練戲:有在練習著繪畫臉譜的,有在練習甩水袖翻跟鬥的,甚至有一個小孩童被師傅倒提著立在半空不動,小臉因為呼吸不暢而通紅發脹。

    小古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忍,帶路的那人卻低聲解釋道:“都是這麼一代代苦熬過來的,我師傅當年為了練戲,被木棒生生打折了腿呢!”

    “你師傅是?”

    小古剛剛問出聲,屋檐下就有人低聲笑著接過話道:“他師傅就是我!”

    抬眼看時,正是秦遙長身玉立,含笑望著她。

    幾月不見,他似乎清減了些,臉色倒是不壞,一身淡紫繡仙鶴瑞草暗紋的道袍,硬是讓他穿出了清貴倜儻的氣度,墨青貂絨隨意披在身上,面龐卻似乎仍在絲絲冒著熱意。

    “七哥!!”

    小古歡呼一聲,迎上前去,緊緊握住了秦遙的雙手,感受到他溫暖細膩的掌心溫度,唇角的笑容更加明燦嬌妍,幾乎讓旁邊那引路的少年看得目不轉睛了!

    秦遙輕輕在他頭上鑿了個暴栗,笑著向小古介紹道:“這個猴崽子是我新收的徒弟,叫做六指。”

    好古怪的名字,小古不禁看向他手掌,果然在他右手小指末端,有一個不明顯的紫紅色疙瘩,不仔細看根本發覺不了。

    “這小子膽大又死心眼,自己割的——我們梨園行的規矩,是不能用缺指、殘肢之人的,他為了學戲,自己咬著裹了麻藥的白布,硬生生用菜刀割下來的。”

    秦遙說話之間,已經把小古帶進內室之中,見六指出去泡茶,又輕嘆著加了一句,“他們家原本是鄉下小地主,二叔有個女兒嫁給了齊泰的弟子,這就連累上了‘瓜蔓抄’,原本只要罰沒一人為奴,他家中還有幾個姐妹沒嫁人,他就自願被賣成了戲子。”

    小古聽了也只有苦笑,低聲道:“我們是受了至親骨肉的牽累,攤上了沒辦法,他這純屬是被連累的。‘瓜蔓抄“?!也難為那些官員想出這麼惡毒的名頭來。”

    秦遙見她雖然精神還好,但臉色蒼白略見疲憊,眼底甚至帶出一種郁色悲意來,於是追問道:“你剛從北丘衛回來,這次金蘭秘會沒什麼要緊的就先告假,為何要匆匆前來呢?”

    小古被他這一問觸動衷腸,抬頭看向秦遙,眼角竟是隱隱有淚光閃爍——

    “七哥,這一次……你險些就見不著我了!”

    她並沒有哭出聲,嗓音卻是微帶哽咽,頓時讓秦遙心中一驚,連忙道:“出了什麼事?”

    小古睜大了眼望著他,幽黑雙眸之中閃過悲憤光芒,“大哥他利用我們作為誘餌,想用炸藥殺死紀綱……”

    隨著她娓娓而述,秦遙的臉色越發沉重難看。

    下一刻,只聽砰的一聲清脆響聲,他手中的茶盅被狠拍在桌上,碎成了幾瓣!

    夜近一更三刻,岳香樓的各處角落都漸漸歸於平靜,而主樓三層之上卻是燈火通明,笑語喧然。

    今日在此請客的主家是戶部尚書夏原吉,大約請了五六位客人,他生性寬厚親切,從不擺上官架子,因此來的既有他的心腹副手,還有新近官復原職的左都御史劉觀,以及最近炙手可熱的皇帝近臣沈源。

    幾位大人的車駕從人都不算煊赫,但加起來也有二三十人,門外街道頓時顯得有些擁擠喧鬧了。

    這幾位大人都有特制的行牌,區區宵禁當然不在話下,就連巡街的五城兵馬司也不想惹怒他們,於是遠遠的避開了。

    就在這平常的喧嘩走動間,沒有人注意到,岳香樓的二樓一個房間外的窗台上,被人放上了一盆蘭花。

    房中幽暗無燈,卻有人已經到了,正在黑暗之中靜靜傾聽著樓上的鑼鼓喧天。

    他坐在上首的矮榻上,面前卻垂落一道黑絹紗帳,顯得神秘而詭異。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

    他犀利而明亮的目光看向門口,而那裡,卻站著一個周身縞素,宛如梨花般素潔的少女。

    “是小十二?你來得真早。”

    黑絹紗帳後的神秘人低聲笑道,嗓音熟稔而親近。

    “大哥每次都來的很早……”

    小古的聲音清脆悅耳,卻帶著冰刃乍破的鋒利冷銳——

    “每一次,比我們中的任何一人都要來得早……”

    她的腳步邁入,在木板上發出輕輕聲響,隨之而來的夜風卻是冷意透骨、狂舞亂飆之下,吹得紗帳飄搖不定——

    “大家都只能見到你端坐在帷幕之後,從來沒有人……能看到你的真實面貌。”

    小古的嗓音仍然很輕,紗帳之後的“大哥”,卻敏銳的聽出了她聲音中蘊含的風雷之勢。

    那是金斷玉碎的決然!

    他突然笑了,暗夜中聽來,清清冷冷的男子嗓音,顯得儒雅而可親,卻又威儀自生——

    “十二妹你提早到來,就是想看我的真面目?”

    回答他的,是斜刺而來的雪亮青鋒,刷的一聲劃破紗帳,直點他的要害!

    嗤啦一聲,紗帳豁出一個大口,劍鋒就透過這缺口刺入,直接架在“大哥”的脖子上。

    “托大哥的福,我險些回不來了……那般驚天動地的爆炸,真是好心機,好書段!”

    小古幽冷的笑聲回蕩在房間裡,下一瞬,她的劍尖刺入,頓時有鮮血滴答地——

    “我原以為,你是為了救出那些受盡凌辱的女人們,沒想到,你居然把所有人都當做了可以利用的棋子——事到如今,大哥你還有什麼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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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七哥

    少女的悲憤化為泣血控訴,宛如冰泉破封崩裂,直逼而去。

    低沉的嗓音回響在這幽暗內室,混合著肆意吹入的呼嘯狂風,整個房間都好似沉浸在一種單調而不安的嗡嗡聲之中。

    “解釋?”

    對方似乎笑了一聲,態度居然從容不迫,“你需要什麼樣的解釋?”

    小古緊握手中長劍——這是她從秦遙的房間拿走的,用力之深,連劍柄都幾乎要陷入手掌之中,“你原本的計劃,就是把紀綱引入爆炸圈,而讓他心動的誘餌,就是金蘭會要營救的那些女人!”

    “那些女人,都是與我們境遇相似的苦命人,有些年紀甚至可以做我的姨母姑姑了,剩下的也都如同我姐妹手足——而你,卻把她們當成了腳底泥任意利用糟踐!她們的命,在你眼裡到底能值多少呢?”

    “十二妹,我看你對我誤會很深!”

    似笑似諷的聲音回應她,“就憑著這一腔熱血,就來找我要個說法……十二妹,我原以為你頭腦清醒聰明睿智,卻沒想到,你也有這麼愚蠢的時候!”

    他的嗓音一振,卻是滿染嚴肅冷峻——

    “她們不僅是你的親人手足,也是我的!!你以為每個男人都會像迂腐的老五一樣,恨不得自己的母親姊妹都自盡全節?!我跟你一樣,翹首期盼著她們能好好的活著回來!”

    他的聲音並不高,卻是非常激越,聽在小古心中宛如驚雷一般,她雙眉一軒,琉璃般的眸子冷笑著瞪向他。

    “說得比唱得還好聽!紅箋是誰的人?你給袁五公子的信上又寫了什麼?我的火藥為什麼會莫名失蹤,又為什麼會埋在平寧坊的地下?又是誰指使紅箋喪心病狂的殺人引爆!這些問題,倒要勞駕’大哥‘您說出個子醜寅卯來!”

    小古說完,卻覺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干啞,她咳嗽著,胸中的一股郁恨卻越發深了。

    房中一片昏暗寂靜,只有鮮血落地的聲音清晰無比。

    “紅箋是我的人。袁五的信是我寫的,引出錦衣衛指揮使紀綱是我最終的目的,平寧坊的大爆炸也都是我授意紅箋做的。這些,你都沒說錯。”

    大哥站在破了個口子的紗帳後,態度鎮定自若,仍能平靜的侃侃而談,“這些都是我做的,沒什麼不敢承認的。”

    “但是我做這些,目的是為什麼,十二妹你應該心知肚明!”

    他話鋒一轉,語氣從方才的溫文爾雅轉為尖銳殘酷,“紀綱是什麼人,是皇帝最大、最得力的鷹犬,也是一直追著我們金蘭會蛛絲馬跡的人!他若是一死,錦衣衛群龍無首再也不復往日的犀利,也等於斷了朱棣那狗皇帝的一條臂膀!”

    “十二妹你自己來說,取下紀綱的性命,讓錦衣衛癱瘓混亂,是不是一件最有價值的事?”

    “當然是!”

    小古毫不猶豫的回答,卻也立刻轉折,“你若是用其他手段做到,我對你必定心悅誠服,可你犧牲自己人和手無寸鐵的女人,這種手段簡直是卑劣無恥!”

    “你以為用正人君子的手段就能達到目的嗎?”

    ’大哥‘突然長笑出聲,嗓音清越而動聽,仿佛有一種特殊的魔魅之力,讓人想自仔細傾聽,“我們的父執長輩倒是一個比一個正人君子:方孝孺、鐵玄,哪個不是風骨錚錚君子楷模,結果他們害了一大群親戚故舊,自己視死如歸的去了黃泉,狗皇帝朱棣的皇位卻是安如磐石,不見半點動搖——你覺得這種正人君子有半點用處嗎?”

    大哥的嗓音越發低了,樓上的鑼鼓樂點也越發喧鬧高昂,但他的嗓音卻似乎有魔力,穿透這堂會前奏的熱鬧,直刺小古的耳畔——

    “在這個世上,要想制裁那紂桀之君,禽獸狗官,只有手段比他們更無恥,更惡毒,更下作,這樣才能贏過他們!”

    小古聽得心神搖移,但她心中卻仍堅持一點,近乎固執,“你自己要用什麼手段那隨你願意,可你沒資格拿其他人的命來交換——那不是別的,是活生生的人命,一旦出事再也無法重來的人命!”

    “人命矜貴,不可輕忽,這是家父經常教導我的,我也時刻銘記在心——但人命再貴重,也只是代表著價值更重、更多而已。”

    “這世上的萬事萬物都有其價值,兩端的比重,在每個人心目中的秤杆上一量,就立刻一清二楚。對我來說,如果能除掉紀綱,引起錦衣衛內亂,即使是犧牲這些女人,犧牲你,甚至犧牲我的良知,也是值得的。”

    大哥輕笑一聲,突然抬起頭來,凝視著紗帳另一端小古閃著火光的黑眸,“這件事,從頭到尾,我都不會後悔,也永遠不會愧疚。你和那些女人,要恨要怨,就衝著我來吧。”

    這個人!這個人……簡直是瘋子!!

    不可饒恕!!!

    小古劇烈的喘息著,眼中的怒火因為這一番言論而更加熾亮。

    在進入這個房間之前,她曾經猜想過大哥可能會巧舌如簧來解釋,他可能會激烈的矢口否認,甚至可能軟語央求她不要聲張,但這樣的反應,卻是讓她的憤怒漲到了最高卻無處發泄!

    “你……”

    她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了。

    對於這樣心如鐵石的一個男人,世上所有的律法、道德、良知、感情,都已經不起作用了!

    他剩下的,只有心中那一杆秤,可以把世上萬物包括他自己都拿來稱量、交換、犧牲。

    小古閉上了眼,心頭突然湧上了一陣強烈的悲哀和無力感。

    樓上的鑼鼓已經停下,胡琴如泣如訴,喑啞哀婉,那般纏綿悱惻的前奏,在她耳邊回蕩……小古的心頭亂糟糟的,她茫然的透過破了一道口子的紗帳,先要看清大哥臉上的神情。

    然而一切的徒勞,都敗給了黑暗。

    無邊的黑暗。

    胡琴突然一頓,青衣花旦便羞澀歡喜的開了腔——竟然是王寶釧繡樓招親!

    樓上那對男女,正在演著青年男女一見傾心的戀慕羞澀,而樓下這對峙的兩人,卻是目光炯炯,各懷心思。

    “大哥”的目光隔著紗帳凝視著小古,那光芒幽邃而復雜,卻是比任何人都要閃亮——突然他伸出了手一握,小古的長劍竟然被人制住了。

    “女人不該這麼舞刀弄槍的。放下吧……”

    小古想要掙脫,卻被他一股巨大的力量拖紗帳另一端,她想要放手,卻發覺整個人都身不由己——

    下一刻,整個暗室突然亮起了燭火!

    “該放手的人,是大哥你才對!”

    有人站在窗台上,突然出生說道。

    “嗯?”

    大哥驚愕一聲,正要回頭看,卻被一支鐵槍橫掃而入,不得已,放開手中控制的小古。

    “是你,老七!”

    “七哥!!”

    他和小古不約而同的喊出了聲,只是前者是驚訝,後者是喜悅安心。

    只見靠著院子的窗台上,一人矯健的一躍而入,長槍微顫,亮光隨之而來,照見他俊美清貴的面龐,微微的戲妝油彩氣息傳入,卻是讓小古一顆心瞬間放了下來。

    “七哥,你怎麼才來!”

    她深吸一口氣,低喊道。

    秦遙一槍逼退大哥,站穩了身子,對著小古低聲道:“站到我身後去!”

    他微斂眉目,看不出什麼喜怒,周身的氣勢卻是讓人心底發冷,“大哥,其實我一直在窗外聽著。”

    “哦?”

    仍然隱身在紗帳後的神秘男人微微一笑,目光看向搬開的窗欞:外面靠著院落的下的薔薇花叢,只有窗台上一根竹竿,秦遙能站得了那麼久、那麼穩,一身功夫真是不能小覷。

    “七弟的身手越發高明了,連我都沒發覺。”

    秦瑤的頭上戴著一頂珠玉王冠,身上仍只穿了那件淡紫繡仙鶴瑞草暗紋的道袍,臉上只敷了淡淡的一層妝彩,更顯得他肌膚玉雪細膩——明明只是戲裡的妝扮,在他身上卻完全不見任何可笑之處。

    他應該是正在化妝,卻放心不下這裡,於是匆匆趕來了。

    “大哥的身手,更是讓人大開眼界呀!”

    他意味深長的笑著,笑意到了眼底卻化為空冷。

    “大哥的話我都聽到了。”

    “哦?那七弟你准備如何呢?”

    “大哥你心裡的秤砣掌得很穩,算得很精,做弟弟的只有佩服而已。”

    秦瑤突然眼光一閃,手中長槍改掃為刺——

    “但我卻是無比好奇,你是用什麼樣的面目來說這一番話的?”

    長槍著力之下,頓時整個紗帳被扯成了碎片,大哥的廬山真面目也出現在兩人面前。

    借著窗外微弱的燈光,可以看到他面容清秀儒雅,笑容可親宛如春風沐雨,一身藍衣直綴加上學士巾,更襯得風神雋秀,氣質宛如芝蘭玉樹。

    掌控整個金蘭會的“大哥”,竟然是如此弱不禁風的書生模樣?!

    秦遙愣住了,而下一瞬,只聽一聲驚訝低喊,充滿了震驚和不敢置信——

    “竟然是你!!”

    小古受不了這意外刺激,整個人失去重心一個踉蹌,手中長劍也落在地板上,發出很大的聲響來。

    頓時,樓上的樂聲唱腔停止了。

    好似有人在詢問處什麼事了,隨即開始有腳步聲走動著向下。

    秦遙和大哥對視一眼,立刻反手有了默契,大哥一把拉住小古,躲到了角落的屏風後,而秦遙開始若無其事的站好台步,舞動了手上長槍。

    不多久,就有人從三樓下來,打開了門,略顯傲慢的呵斥道:“幾位大人正在樓上聽戲,什麼人敢再在此地吵鬧!!”

    秦遙連忙放下手中長槍,朝著門口微微一笑,頓時讓對方的斥罵咽在肚裡,“原來是秦老板您在練功啊!”

    “真是對不住了,一時失手弄出聲響,倒是我攪擾了幾位大人的雅興……待會必定罰酒三杯。”

    那長隨頓時喜形於色,“秦老板肯給面子,那是再好不過了,哈哈……”

    他轉身走了,等那腳步聲徹底遠離,屏風後的兩人這才緩緩的出現。

    “放開我!”

    小古拼命掙脫了大哥的鉗制,驚愕激動的目光狠狠瞪著他,“景大哥,原來是你!”

    凝視著他那張熟悉而陌生的面容,她的目光呆呆的看著,臉頰也迅速飛起紅霞,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別的原因。

    “如郡妹妹,是我。”

    對方的回答,終於讓她確認,眼前這個男人,就是她魂牽夢縈,苦苦等待多年,卻離奇失蹤的景大哥,景語。

    她的身軀因為激動和震驚而微微顫抖,雙手絞在袖口的白邊上,幾乎要攥進肉裡——就那樣痴痴的望著他,幾乎以為眼前是一場荒誕離奇的夢!!

    “怎麼會是你?”

    她喃喃的,語無倫次的問道,隨即急切的攥緊了他的衣襟,“這麼多年來,你到底到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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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過往

    夜風吹得木窗來回晃悠,拍打著窗框發出吱呀的聲響,秦遙帶入的一盞油燈已經被吹熄了——三樓的華燈火光照映下來,投射在三人的臉上,卻只剩下變幻不定的暗影。

    面對小古的質問,身為金蘭會領袖的藍衣男子沉默不語,內室之中的氣氛變得怪異而凝窒。

    秦遙也沒做聲,只是收起木杆,靜靜擦拭著錚亮的槍頭,他的目光卻是集中在小古和“大哥”身上。

    小古渾身都在簌簌發抖,茫然的睜大了眼,喃喃道:“這麼多年了,我一直打聽找你的消息,因為你說過,一定會平安回來見我的,可我真是沒有想到……”

    她深吸一口氣,低聲繼續道:“你竟然會以這樣的身份,出現在我面前!”

    今夜她特地提早來到,不顧七哥秦遙的反對,執意與大哥兵戎相見說個清楚。

    她曾經冷靜沉著的預測過很多可能,但眼前發生的這一切,卻是超出了她內心所能接受的極限!!

    竟然是他!!

    這簡直是老天跟她開了最惡毒的玩笑!

    小古心緒激動之下只覺得眼前一陣模糊,腳下踉蹌就要跌倒——她先多日勞累,在地窖火場中又吸入過多濃煙嗆了肺,加上剛才的大起大落,整個人都好似累脫了形似的,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被她喚作“景大哥”的男子,此時急忙伸出手扶住了她,“你怎麼了?”

    他眼中的關切神色並沒有作偽,小古卻迅速拍開了他的手,冰冷而狼狽的低聲道:“我沒事!”

    “你傷還沒好久殺上門來興師問罪,這般衝動的性子何時能改改呢?”

    他無奈嘆道,卻遭到她狠狠的瞪視,“這都是拜你所賜!”

    秦遙在旁邊冷眼旁觀,不由的心中暗暗驚奇:他也認識小古多年,她素來冷靜聰慧,即使身陷險境也游刃有余,卻從來沒見到她如此情緒外露!

    簡直像是……一只被人拋棄了,渾身毛發直立,凶狠而狼狽的貓!

    “你以為我會真的眼睜睜看你死嗎?”

    景語此時也深深皺起眉頭,沉聲道:“你以為藍寧和那小子是怎麼發現你在地下遇險的?”

    小古搖了搖頭,終於恢復些許清醒,“是黃老板的鴿子報信——”

    她終於醒悟過來,尖著嗓子問道:“他是你的人?”

    莫名的,她感覺心頭一熱,那種針刺般的隱痛此時也輕緩了下來,隨即卻徹底明白過來,渾身都開始發冷,“也就是說,這一次的任務,從頭到尾,都在你的監視和掌控之下?”

    “若是連這點本事都沒有,我也沒有資格做你們的大哥了。”

    這般平靜無波的回答,不用刻意渲染自信,卻是成竹在胸的超然淡定。

    好似一位國手,輕輕拈起棋子,放入大盤中央,一著定下乾坤。

    見她整個人都愣住了,對方隨即也輕嘆道:“不過,你看穿我的計劃,卻也幾乎破了我所有的設計,再加上姓沈的那小子反應及時,這次行動聲勢雖大,卻也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甚至連被炸得四分五裂的紀綱,也只不過是一個替身而已。我的謀算,仍然不能說是算無遺漏啊!”

    耳邊傳來他遺憾的輕嘆,她抬起頭看向對方,卻陷入那溫柔而深邃的眼神之中,整個人都打了個寒戰。

    可怕的心機,深遠的布局……冷酷無情可以犧牲所有的決斷,眼前之人,既熟悉卻又陌生,完全不似她記憶中那個淳樸善良、滿身書卷氣和正義感的小小少年!

    “阿語,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小古再也忍不住,低聲嘶喊道。

    被喊著自己的小名,藍衣男子籠在袖中的雙手不禁緊攥,隨即卻又松開,他面上絲毫不露,眼中卻是浮現了溫柔而哀傷的笑意,讓人心頭為之一痛——

    “如郡,那你覺得,我應該變成什麼樣呢?”

    小古頓時愣住了,嘴唇顫抖著,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鼓樂聲齊作,樓上的折子戲正演到“彩樓配”這一段的尾聲,喧天鑼鼓的熱鬧之中,整個長安城的人為了王丞相次女的婚事而瘋狂,而薛平貴卻拿到了繡球。

    想到這戲文的典故,小古的目光凝視在景語身上,清澈動人的眸中閃過哀痛。

    她的父親胡閏,乃是建文帝時的大理寺卿,聖眷之重卻不在幾位閣老之下。在胡府沒有抄家之前,也曾經有好些達官貴人前來拜會交往,而景語和他父親景清,卻是其中最為寒酸不起眼的。

    小古仍然記得初見面時的那一幕——

    她因為躲避如箋侍女的惡意推打,反而失手將如箋推進了小池塘裡,池塘的水很淺只到人的腰間,如箋卻哭著“嚇昏過去”,滿院的僕婦驚得連忙去稟報老爺,小古頓時知道,自己大禍臨頭了。

    小小的女童才四歲多,身子卻很靈活,從眾人的圍追堵截中穿梭逃過,一口氣跑到了垂花門旁的圍牆邊。

    因為過度的害怕,她三兩下踩著假山和松枝蹬上牆頭,坐在圍牆上才發覺自己離地已經很高了。

    她兩條小短腿晃悠著,臉上的神情卻是無助驚恐,快要嚇哭卻又倔強強忍著。

    身後的追趕喊叫聲越來越近,小小的如郡一咬牙一閉眼,朝著圍牆外就跳了下去。

    “小心!”

    稚嫩而略微沙啞的嗓音響起,隨即,她發現自己跌倒在地,而被壓在身下做肉墊的,竟是一位十歲左右的小小少年。

    如郡雖然身在內院,但對外界卻有著強烈的好奇心,她曾經多次偷偷跑到外院的花園裡,偷看著那些來拜訪的客人們。

    大部分人都華衣錦冠,好些留著大胡子的喜歡穿一襲布袍,但面料也不差,但惟獨眼前這少年,一件湖藍長袍已經洗得發了白。

    “好痛啊……”

    正在如郡不知所措的時候,地上的小哥哥呻吟呼痛著站了起來,他抱起仍在發愣的如郡,雖然臉上掛彩,卻仍對她笑得溫和,“小妹妹,你沒事吧?”

    如郡睜大了眼,搖了搖頭。

    那少年隨即抬頭,看了看圍牆,蹲下身皺著眉頭對如郡道:“不可以調皮爬圍牆哦,太危險了!”

    他忍著痛替如郡整理了衣領,發覺她的衣服襯裡居然也打著補丁,不由的詫異得看了她一眼。

    胡潤乃是天子眼中的大紅人,賞賜頗多,他府上就算不是富貴滿堂,也應是衣食無憂,下人簇擁。

    這個小小的女童看打扮簡直比胡府粗使丫鬟還要不如,但看神態面貌又不像是僕婦之女,她究竟是……

    “小妹妹,你叫什麼,是住在哪裡的?”

    溫和好似有魔力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對方並有責怪她,而是笑得那麼好看——小的女童也頗為早熟,本能的知道眼前之人並無惡意,“我叫如郡,住在哪個地方!”

    松鼠一般的小短手指著的,隱約可以看到是一片荒廢陳舊的院落。

    “你爹和娘呢?”

    “爹從來不來看我,娘就住在那裡,外面的人很凶,不許我們走出院子呢!”

    少年目光閃動,頓時想起先前聽到的傳聞——

    大理寺卿胡閏為人剛正不阿,眼中揉不得沙子,他的母親被一個粗野苗女所惑,迷了心竅要將她娶為兒媳,胡閏雖然不願卻也只能聽從,誰知那女子居然對婆母不孝,讓她受了驚嚇一病不起,礙於母命胡閏不能休妻,只能與她分院別居。

    眼前這衣著破舊,神色驚惶的小女童,就是胡大人的嫡出之女?

    這也太過分了吧……就算她母親不賢不孝,那也是明媒正娶的原配,將她關在那麼破舊的院落不說,連親生的女兒也不聞不問……胡閏大人向來自詡清貴剛直,只怕也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他正在沉思間,卻發覺衣袂被扯動,小女孩骨碌著大眼睛問他,“大哥哥你呢,你叫什麼,是你爹娘帶你作客的嗎?”

    她雖然年紀幼小,肌膚卻宛如初雪冰玉般剔透,眉目如畫宛如天上的仙童玉女一般,少年見了也是心生憐惜,摸了摸她的頭,蹲下身與她對視,“我叫景語,是我爹帶我來拜見胡大人的。”

    說是拜見,不如說是例行的道別:景語的父親景清因為被人誣陷,以“奏疏字誤,懷印更改”的罪名,被給事中彈劾進了監獄,如今雖然被釋,也要被貶到偏遠之地擔任小官了。

    景清與胡閏做過一陣同僚,兩人關系尚可,之後胡閏也曾幫景清直言脫罪,因此離開京城前也要來拜會兼道別。

    景語從小受父親嚴格教導,年紀雖小,卻是一派君子氣度,對幼小的女童也是彬彬有禮,兩人互相介紹後,景清正要將她送回垂花門那一端的內院,突然傳來下人的呼喝追趕聲——

    “往那邊去了!”

    如郡的臉上明顯露出害怕之色,卻強忍著不肯說出來,景語看得真切,心中一軟,隨即打量四周,見芍藥花叢繁密,就把她藏在裡面,朝她噓了一聲,做了個“噤聲”的暗示。

    不一會,手執棍棒的健壯僕婦氣勢洶洶的趕到,見只有景語一個陌生少年來,不由的皺起眉頭四處搜尋。

    見她們用棍棒刮著四周花木,力道凶狠毫不留手,景語越發覺得不忍,開口道:“這是在搜賊嗎?”

    僕婦們雖然人多勢眾,但畢竟是跑到了外院的範疇,怕這外來的客人在老爺面前提上一記,不免受罰,於是匆匆離開了。

    芍藥花叢小心翼翼的移開,小小女童黑水晶般的眸子看向他,“大哥哥,多謝你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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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景語

    “方才我壓著大哥哥了,真是對不住……”

    她學著大人的模樣福一福身,小手小腳加上穿著大人衣衫改成的舊衣,好似一只圓滾滾的小團子在屈膝行禮,巴掌大的小臉嚴肅卻又趣致,反而逗得景語笑了起來,他俯下身,鄭重其事的看著她的眼睛,微微欠身道:“如郡妹妹不必客氣,你我兩家乃是通家之好,這點小事不算什麼,我在景家行三,你喚我阿語就行。”

    他替她摘下發辮上的芍藥花葉,“這些人為什麼要找你,是不小心做錯了什麼嗎?”

    如郡的眼中露出害怕驚恐的神色,但仍堅持把原委說了,畢竟是小孩子,嚇得臉色煞白,“我不是故意的,可是如箋姐姐的那些丫鬟打得我好疼,我一推過去就……”

    身為長姐居然縱容身邊侍婢欺凌幼妹?

    這胡家的規矩竟是如此?

    “她們找到我,一定會把我關起來,用腳踢我,不給我飯吃……大哥哥我好害怕!”

    看著她黑亮的眼中浮現了水汽,景語心中憐惜之下,也起了義憤不滿,但他自幼飽讀詩書,父親景清平素也是足智多謀,耳濡目染之下也知道不能跑到長輩那裡去橫加指責。

    但要如何為這小姑娘解圍呢?

    他腦子一轉,頓時有了主意。

    俯下身在如郡的耳邊低聲叮囑,“待會見到你爹,你就哭著上去抱住他的腿……”

    小小的女童聽著大哥哥溫和而沉穩的嗓音,不知不覺間心中的害怕就減輕不少——淡金色的日光逆照在少年的背後,在他湖藍衣衫上染上了一層錦繡金邊,他的眼睛含著輕笑,暖融融比穿了新棉襖更舒服,俊秀的容顏好似也會發光似的……莫名的,讓人覺得無比安心、親切。

    好似天塌下來,也有他擋在前頭,只要這一雙溫暖的手牽住她的,就不會任由那些凶惡的丫鬟婆子再來欺凌!

    ……

    那初見的一幕,此時此刻想起來,仍然讓人唏噓不已。

    小古垂下眼眸,掩飾心中的激動和痛苦,繼續道:“那時候,我們府上貴客如雲,卻只有你,小小年紀,敢於在我爹面前使心計行騙,讓他不便責罰於我。”

    那時候,她按照景語的吩咐,衝進議事會客的花廳,抱住那個陌生的、稱作“爹爹”的男人,大聲哭了出來。

    “爹,爹,快去救救二姐!”

    景語一個箭步走進花廳,對著驚愕來不及反應的胡閏場長揖及地,恭敬愧疚的請罪道:“請伯父恕罪,小侄一時疏忽,驚嚇了令千金,害得她摔了一交,之後為了扶她起來,又擅自進了內院。”

    隨即對著胡閏和自己父親景清娓娓解釋起來,在他敘述之中,如箋是因為丫鬟的疏忽而跌入池塘的,而姐妹情深的如郡不顧一切的攀上圍牆呼喊求救,卻正好被他驚嚇,跌了下來。

    “伯父,驚嚇了如郡小姐,這都是我的不是——雖說池塘水淺,但如箋小姐也是千金尊貴之軀,輕忽不得,我父親也略懂岐黃之術,不如讓我爹替兩位小姐把脈確診一下?”

    胡閏靜靜聽著他說,神色平靜並不見憤怒,眼中卻閃過一道厲芒,讓如郡渾身發冷,不禁躲到了景語背後。

    景清聽兒子之言心知有異,深深看了他一眼,給他使了個“你小子在搗什麼鬼”的眼色,但也附和著應聲道:“兩位小姐年紀尚幼,倒也沒有什麼男女大防,讓我把脈看看,也算求個安心。”

    小古遵照景清先前的吩咐,跨步上前,把滿是補丁的衣袖藏在身後,卻“恰好”讓胡閏看見,急急行禮道:“見過景叔叔——我沒受什麼傷,您還是先去看看二姐吧!”

    儼然一副姐妹情深,謙讓愛護的模樣。

    胡閏看到這裡哪裡還不明白,老奸巨猾的蹲下身,竟然將如郡抱在懷裡,卻有意無意的將她衣服上的補丁掩住,“好孩子,苦了你了,不必擔心你姐姐,我立刻就讓人請大夫去。”

    隨即對景清父子點頭致謝道:“我家中池塘只是觀賞而已,現在又值枯水,小女應是無恙,也不敢勞動世弟你,至於賢侄,”

    他深深的看了景語一眼,眼神看似慈愛,卻冰冷毫無溫度,“賢侄你乃無心之過,又是為了救人心切,請罪什麼的休再提起了。”

    景語被他的目光所懾,只覺得身上一冷,卻仍然沒有退卻,反而上前一步,再次躬身道:“如郡妹妹聰明伶俐又懂事,請伯父千萬不要責怪她。”

    胡閏目光一閃,卻頗感驚奇——他身為大理寺卿,專掌刑獄案件審理,不知審問過多少老奸巨猾的罪犯和高官,那般威壓的目光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眼前這少年卻居然能不卑不亢,毫無懼色。

    此子……將來必定出色之極,非池中之物啊!

    景語不僅不怕,反而彎腰對著如郡笑道:“這次初見妹妹便覺得投緣,等我到了北平,就給你寄當地土特產小玩意。”

    景清在一邊咳嗽示意,無奈他那寶貝兒子卻反而對著兩個中年男人粲然一笑,“父親,伯父,妹妹才四歲,這不算我們私相授受吧?”

    如郡在旁邊忽閃著打眼睛——她在景語他爹的臉上讀出了以下這句:你這個厚臉皮的臭小子!!

    一旁的胡閏想反對也卻說不出口,又不能跟小孩子一般計較,只聽景語拉著如郡的手,還在低聲細語什麼“北平出產小狐狸皮毛的捂手和鬥篷,又暖和又漂亮,最適合小姑娘了,那邊的蜜餞也不錯……”

    他說了那麼多好吃的好玩的,如郡聽得暈乎乎的,只聽到關鍵的一句:“我會派人送來給妹妹的,妹妹一定要安好康健才是,可不要生病受傷!”

    那一刻,他的眼神是看向一旁的胡閏的。

    而胡閏,此時此刻終於皺起了眉頭——如郡看得很清楚,那是一種遇見棘手情況,卻又難以擺脫的神情!

    ……

    小古從回憶中醒轉,她站在這昏暗內室之中,看向對面站著的景家哥哥,那個曾經叫做“阿語”的少年,兩人目光交纏之時,卻是各懷復雜心思。

    “阿語,記得初次見面,你就不由分說的要寄我東西,後來那些小泥人、蜜餞、狐皮捂手,我都收得好好的,直到抄家那日才丟了——我後來才想明白,你不斷的給我寄東西,是以另一種方式在替我撐腰……你的父親景清雖然官職不高,在民間卻有’文曲星降世‘的美譽,在士林的名聲也是不錯,你這麼頻繁的關注我,我父親為了遮醜,也不敢任由下人太過作踐我們母女。”

    小古看定了他,黑眸之中有淚光點點,“多虧你豁下面子照顧我們母女,否則,在那深深後宅之中,我們的日子會更加難熬……”

    從那次以後,胡閏好似也發覺這麼鬧騰會引人話柄,她們母女雖然仍舊住在那陳舊院落裡,但屋頂總算修繕得不再漏雨,也換了三個丫鬟和下人來伺候她們母女,就連如箋似乎也被叮囑過,對如郡的戲弄和刁難不敢在那麼露骨,只敢偷偷摸摸給她些難堪了。

    兩年之中,景語不斷的給她寄來信箋和物件,小姑在母親的教導下也學會了看書、寫字,當兩人之間開始互傳書信的時候,“靖難”這場滔天大禍爆發了!

    這一場叔侄之間的皇位爭鬥,讓大多數藩王和百官們都遭遇了人生最大的變革,戰火轟然之下又奪走無數人命,這中間有多少悲歡離合、生死血淚,大概只有蒼天大地知曉了,但對於如郡而言,那卻是突兀而來的橫禍,將她的平靜人生徹底打破!

    被抄家,被發賣,母親染病,垂危……如郡以她孱弱單薄的身軀扛住了這一切,然而當她再見到景語的時候,卻獲知了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

    景語的父親景清,成了逆賊朱棣麾下的寵臣!

    景清當年被貶到北平,就擔任了北平參議,燕王朱棣偶然與他對談,對他的才華贊嘆不已,遷他做了御史大夫,這次他隨燕王大軍進入金陵城,眼看就要大獲重用,將來入閣為相,位極人臣也大有可能啊!

    出現在小古面前的景語,著一件明藍繡銀錦的長衣,腰束一條九連環羊脂玉腰帶,發冠上一顆碧璽熠熠生輝——儼然一位意氣風發的貴公子!

    在四面漏風的土屋裡,他好似一顆閃閃發亮的星辰,刺得人眼睛生疼。

    從未見過他如此打扮的小古睜大了眼,陷入了茫然,還來不及驚喜,卻聽他哼了一聲,指著小古和她氣息奄奄的母親,以傲慢的聲調問吏目官,“這兩個病病歪歪的,怎麼能放在送去邊關的名單裡呢?趕緊挪出去!”

    “是是,小公子息怒……”

    諂媚的吏目立刻在名單上一劃,卻陷入了躊躇,該把這對病弱的母女送去哪裡呢?

    好似是不耐煩的揮了揮手,景語冷聲道:“算了,上天有好生之德,讓她們滾去那些京城的府上吧,那裡好歹能吃口飽飯,天氣還不算太冷!”

    他說這話的時候,如郡明明看到他對自己隱秘的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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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庚帖

    兩年多不見,他的個子明顯拔高了,臉龐也脫去稚氣的圓潤,俊秀之中更透出少年的磊落棱角和儒雅氣度。

    他的父親即將青雲直上,可他眼中卻染滿嚴霜,冰冷徹骨——即使是看向小古時略微露出溫暖會心的些許笑意,可隨機卻陷入更深的濃黑陰霾之中!

    景語……他怎麼了?

    如郡想問卻又不敢——她知道景語在人前這麼冷淡的對待自己,必定有所緣故。

    照理說,他父親是新帝的重臣,自己母女又被誤認為是僕婦下人,要想開釋這樣的兩個人,應該不難才是。

    可他卻只是故作挑剔,讓自己母女免於送去邊疆,改為留在京城送到功臣府上為奴。

    這是為什麼呢?

    如郡心中狐疑,卻壓制住自己想問的情緒。

    景語哼了一聲,很是冷淡驕橫的挑了幾個健壯的奴僕,隨即轉身離開了。

    小古和母親被送往了某一位郎中家裡,這一家人口簡單,夫妻二人都年過半百,心腸也軟,礙於她們母女是賤籍,沒敢多加照顧,卻也只派給了輕省的活,小古甚至可以趁著午後一個時辰的休息時間,去當鋪當了她藏起來的碎銀和衣物,再奔波去替母親買藥。

    然而母親早已病入膏肓,藥石罔效了——早在抄家前,大夫就診斷她的病在心上,難以治愈。

    在最後某一夜的三更時分,下人的平房裡突然出現了一位不速之客。

    如郡揭開門簾要出去倒掉藥渣,卻險些與來人撞了個正著,不禁驚呼了一聲,“阿語是你!”

    星夜趕來的景語,一身玄色長袍卻披了件月白繡竹的箭袖,簡潔樸素,與上次刻意裝出的華貴高傲判若兩人。

    他整個人疲憊而憔悴,雙眼卻仍是炯然有神,他擺了擺手,上前替小古的母親把了脈,眉頭皺得死緊。

    “不用了,我也略懂醫理,苗疆的秘藥有那麼多種,再也沒有一種救得了我……”

    母親那一夜的神智格外清明,瘦得脫了型的臉上漾起一道微笑,依稀可見年輕時的娟秀,“如郡,你先去睡吧,我跟語哥兒有話要講。”

    如郡緊緊盯著母親,死死忍住眼中的淚花,腳步卻有些不願邁動,但在看到母親祈求的眼神後,終於還是離開了。

    她並沒有睡去,而是貓著身子躲在窗台下,偷聽著裡面的動靜。

    看不見內中的動靜,只聽到悉悉索索的起身聲響,母親低聲咳著,好似搜尋著什麼,“語少爺,你是個好孩子,我若是有個萬一,如郡就拜托你了。”

    微弱的燭光刺入如郡眼中,她渾身顫抖著,緊閉雙目,眼淚卻一滴滴的滑落下來。

    “伯母既然擔心如郡,就應該努力治好病,親自照顧她——對於如郡來說,您就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人!”

    景語的嗓音略帶沙啞,樸實卻是誠摯,如郡的心頭莫名一熱,感動混合著酸楚讓她的眼淚落得更凶。

    “治得了病,也改不了命,我不成啦……”

    母親的嘆息聲,讓如郡渾身的顫抖停止了,整顆心卻好似墜入了冰潭之中——

    她的聲調,已然毫無生氣與活力,只剩下坐等死亡的麻木!

    窸窣聲又起,只聽母親道:“這個給你。”

    “伯父,這是……!”

    景語翻開著什麼紙頁,整個人也好似嚇了大一跳,嗓音顯示驚詫。

    “這是如郡的庚帖,從此以後,她的榮辱生死就交給你了。”

    母親低聲咳嗽著,嗓音裡卻帶著溫柔的笑意,“我看得出來,你喜歡如郡,否則也不會兩年多來一直跟她書信往來,還送來那麼些吃的玩的。”

    沒等景語回答,她又繼續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家如郡在才貌上還算過得去,不過你們現在年紀還小,也未必就是這心思——將來,若是你有意,就把這庚帖拿去合婚,比目連理,共伴一世;你若只是把她當做妹妹,我也厚顏請托你,幫她找個穩重可靠的人家,拿這庚帖與他們換了,三媒六聘的讓她好好的出嫁。”

    她一口氣說了那麼多,頓時咳嗽不已,窗下的如郡已經徹底聽得呆了,雙頰頓時如同火燒,整個人都渾渾噩噩,手足無措。

    她雖然年幼,卻天性早熟聰慧,當然知道給人庚帖的意思:那上面寫明姓名、生辰八字、籍貫、祖宗三代等,男女兩家互遞,乃是用於合婚問蔔。

    娘,要把自己許配給景語嗎?

    這個念頭宛如洪水拍岸,轟的一聲在她腦子裡炸開。

    許久,她才聽到景語的聲音,“伯母厚愛,我實在是歡喜得很……”

    他猶豫著,仿佛不知該怎麼說才好,如郡的一顆心也咯噔一聲沉下。

    “如郡小姐乃是天人之姿……只是世事如棋,變幻莫測,我只怕,不能給她應有的幸福……”

    下面的話,如郡什麼也聽不見去了,夜風呼嘯著吹過小院,吹得她遍體生寒,不由的雙臂緊緊環抱著身體,把小臉都埋在臂彎裡,也狠狠的擦去了眼淚。

    他果然,還是拒絕了。

    她的心頭酸楚更甚,卻又添了一重隱秘而深重的痛苦……

    阿語他,不願意與我在一起!

    半大的孩子,其實並不能完全理解這些情愛姻緣,卻也早熟而敏感的知道,兩個人若是定了親,成了婚,便要吃穿動臥都在一處,一輩子都不分開。

    阿語他,討厭我嗎?

    耳邊傳來腳步聲,抬頭看時,卻驀然看見景語接近觀視的臉龐!

    “如郡,你怎麼了?”

    看到小丫頭蹲在地上哭得像只花臉貓,景語拿起帕子要替她擦,卻被她狠狠的躲開。

    “把那個帖子還我!”

    仍帶稚氣的小丫頭,卻瞪著杏眸朝他伸出了手,那小模樣潑辣又嬌俏!

    景語目光一閃,頓時明白她肯定聽見了什麼,“如郡,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皺著眉頭,眉心因為疲憊和憂意而結成個川字,“你年紀還小,很多事情還不明白。”

    他的眼神,還是那麼溫柔,卻又含著她看不懂的焦慮與沉痛,“只是,我並非你的良配,也不能好好的保存這庚帖。”

    他叢懷裡小心翼翼的拿出那張紅紙,如郡羞憤得漲紅了臉,正伸手要奪,卻見景語走到屋檐下熬藥的小火爐前,平靜的把庚帖放入了火中。

    火舌一卷,頓時將那抹艷紅燒成灰燼,白色的粉末四散飛揚著,卻也讓如郡的心痛得幾乎要裂開。

    她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麼情與愛,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阿語他……竟然這麼討厭我!

    無邊的黑暗湧上眼前,耳邊好似嗡嗡作響,她只覺得手腳發軟,卻強撐著要逃開——下一瞬,她被他緊緊的抱在懷裡,宛如對待最珍視的寶貝!!

    “對不起,如郡……我什麼也不能接受。”

    那般黯然卻是痛入骨髓的低語,好似有某種說不出口的隱衷,徘徊在他嘴邊,卻是絲毫不能吐露!

    那般溫柔而緊密的懷抱,讓如郡感覺眼前微微眩暈,未等她反應過來,他放開了手,轉身毅然而去!

    而他離開的那一刻,如郡分明看到,景語對著她做出的口型竟是,“自己多保重!”

    這一句,配著他那決然的神情,竟隱約有一種訣別的不祥之兆!

    果然,不久之後,小古震驚的聽聞:景語的父親景清,竟然將利刃藏於朝服之中,意圖謀刺朱棣!

    他外披朝服,內著緋衣,寒光閃閃的短劍被拽下之時,離皇帝的寶座也不過幾丈之遠,真正是凶險萬分!

    她從街頭巷尾的議論聽到——景清當時見謀刺敗露,慨然喝斥道:“叔奪侄位,如父奸子妻。爾背叛太祖遺命,真乃奸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朱棣勃然大怒之下,命令左右打掉了景清的牙齒,割去了舌頭,以“磔刑”處死景清,將他肢體分裂並剝了皮,在腹中裝進茅草,懸掛在長安門示眾。

    朱棣還下令 “誅滅九族”,但“轉相攀染”,景氏族人幾乎斬盡殺絕,連師長、親戚、朋友、學生也難以幸免!

    如郡聽到這些的時候,整個人都好似浸在冰水之中,渾身顫抖不已卻發不出聲音。

    原來,那時候的景語,已經預料到會有這樣慘烈的結果!他不願因自己而連累小古,才那樣不理不睬,刻意冷淡。

    景語!!他究竟怎樣了,是生是死?!!

    這個問題讓如郡焦急如焚,卻又收不到半點消息,也就是那個時候,她開始加入金蘭會,開始用母親教她的易容術改頭換面,甚至以義莊收屍人的身份去亂葬崗搜尋,希望能發現一星半點線索。

    可景語,就那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再也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消息。

    小古後來曾經冒險讓官府的僕役替自己查了宗卷:景家幾十口人都被凌遲處死,可死者的名錄上,唯獨沒有景語。

    她一直相信,景語還活在這個世上,總有一天,他會從天而降,告訴她他還活著,一直在等待著與她相見!

    她一直,如此堅定的相信著……

    時光荏苒,人事意非,此時此刻,當年的女童如郡已經變成了妙齡少女小古,她歷經家破人亡、顛沛流離,用油彩和移骨的方式遮掩了自己的容貌,收斂了性情,成為了金蘭會最神秘、冷酷的十二妹。

    而他呢?

    不可思議的命運,在多年後以最離奇的方式,將他送到了她的眼前!

    樓上胡琴聲悠揚哀傷卻又激烈流轉,雲板急促而敲,青衣花旦的唱腔飽含著人世的離愁苦痛——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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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8 11:00:2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六章 父親

    那唱腔依依不舍,百轉千回,充滿生離分別之苦,雲板敲得越發急促——演薛平貴的那小生在跟妻子道別,唱得濃情蜜意卻又大義凜然,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樓上演的王寶釧與薛平貴這一場離別,再重逢時已是過了十八年。

    而如郡與景語,卻是在十二年的久別後,在此時此地,以這樣的方式重逢了!

    她的長劍落在地上,顯得無比狼狽,而他藏身的紗帳也被劃破四分五裂,顯露在外的容顏曾經那麼讓她驚喜,如今卻變成莫大的諷刺!

    “阿語,那時的你,冒著得罪我父親的風險,毫不猶豫的幫助我,給我寫信開導我,為我母親診治……即使是你家即將陷入萬劫不復,你還記掛著暗中搭救我們母女,那時候的你,和如今比起來……簡直是判若兩人!”

    小古的嗓音哽住了,“為何你會變成現在這樣?”

    樓上的一折戲好似退場歇息,那五彩炫目的光影也緩緩暗下,燈光變得愈發熹微,照在她臉上,模糊得看不清表情——昏暗之中,只有那緩緩落下的眼淚在閃閃發光。

    秦遙輕嘆一聲,眉頭皺得越發深緊,此時樓上的細細鼓點又起,他一甩袖子,低聲道:“你們繼續談吧,該我上戲了。”

    從窗口掠出時,他回望了一眼僵直對立的這對男女,又添了一句,“還有一刻不到,其他兄弟姐妹就要到了,你們把握好分寸吧。”

    窗戶被合上了,唯一的一點亮光也消失,面對面站著的兩人浸潤在黑暗之中。良久,景語開口了,“我也很想知道,為何我會變成現在的我?

    “很久以前,我父親就教導我要秉持淑世淑人之道,不僅要及時救助身邊之人,更要憐憫蒼生的苦難。他教導我四書五經之前,曾經給我寫了一幅字,那便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是他的信念,也是他對我寄予的莫大希望!”

    他的嗓音很低,卻是不折不扣的顫抖著,為九泉之下的父親,也為這十多年跌宕起伏的人生!

    “對年幼的我來說,父親就是我人生的目標,他聰明能干,卻又詼諧有趣,天生就有一種獨特的魅力——他不僅是榜眼才子,還是杏林國手,經常在診脈時以有趣的故事放松病人心情,有些人甚至不藥而愈,他曾經說過,不為良相,便為良醫。”

    景語的聲音,在黑暗之中顯得飄渺淡漠,卻又蘊含無窮熾熱的懷念與痛苦——

    “父親每到一地做官,百姓們都舍不得他離開,民間甚至有話本說他是文曲星下凡,天生肩膀上有三盞燈,上照社稷君王,下拂黎明百姓。年幼的我曾經立下志願,希望將來有一天能夠像他一樣,無論才能大小,都能濟世救人,讓黎明百姓過得更好。”

    “父親在我眼中一向是智謀無雙的,直到那一場戰爭——燕王朱棣公開以’清君側 ‘的名義,率軍南下,自稱’靖難‘,實則是要篡奪侄子的皇位!”

    “我父親深受燕王的賞識,可即使是這樣,我仍然堅定地相信他會固守臣節,忠於朝廷,我甚至准備跟父親一起逃出北平——可後來,燕王召他前去,單獨跟他長談了一夜。”

    景語的嗓音越發低沉,卻含著難以言語的沉重苦澀,“次日早晨我才發現,我的世界……在一夕之間傾覆了,黑白是非,竟然可以顛倒如此——父親他居然主動為燕王出謀劃策,儼然要助他謀反稱帝!”

    說到這裡,景語苦笑了一聲,“天下士林都震驚了,以為他是為了貪圖從龍之功,是為了趁機上位,而我卻是不敢置信、不會相信!在我的仔細追查和反復追問下,父親終於告訴了我真相:他其實是在暗地裡聯絡齊泰、練子寧、黃子澄、方孝孺等人,謀劃討伐叛逆,力保天子。”

    景語說到這,苦笑了一聲道:“起初,他確實傳遞了好幾次秘密消息,燕王的中軍被長驅直入擊破,兩次大敗,都有他的功勞——但朝廷實在是頹靡不堪,大好局勢下連出昏招,居然被燕王連破重鎮,渡過長江天險攻破了金陵,而建文帝就這麼離奇的不見了,也許是死在火中,也許是逃了。”

    “接到這個噩耗的時候,父親正在彈琴,瞬間三根琴弦斷裂,他手指也湧出鮮血,他長笑一聲,吟出了南宋文山先生的名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那時候,我就知道,他要以自身來殉這社稷江山,用性命和鮮血來匡扶這倒亂的朝綱大義!”

    “那幾天我心急如焚,反復矛盾猶豫幾乎要發狂——有時候,我覺得他這是在犯傻:天下那麼多文臣武將都沒能讓朱棣倒下,你一個書生非要站出來以卵擊石!我甚至想過把他綁走……有時候,我又覺得他這一生都在為自己的信念理想而奮戰,再也沒什麼遺憾,即使身為人子,也不應橫加干預。更多的時候,我清楚的意識到:無論成敗,他的性命,甚至我全家、全族的性命,都將徹底覆滅!”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幾乎是在喃喃自語了——可小古卻分明聽出,他當時內心深處的巨大痛苦——那種難以抉擇、卻又預知結局的感覺,是可以把人徹底逼瘋的!

    她心中一痛,接口問道:“所以那時候你為了救我,只能故作冷淡,把我們分在金陵為奴,而不願給我們脫籍自由——你是怕連累了我們?!”

    “我父親當時很受朱棣看重,你們母女登記在冊子上也只是胡府下人的名義,要想赦免你們並不困難,但我清楚知道,過不多久,我父親就要從天子重臣變成萬惡刺客逆賊了,以朱棣的殘酷狠毒,所有跟我父子有關系的人,都難逃厄運。”

    小古聽著他的話,眼中光芒越發閃亮,強忍著鼻酸和眼淚,急急追問道:“所以那時候,你來替我母親診治的時候……”

    她嚅囁著,卻說不下去了,一抹火辣的嫣紅從她臉頰升起,一種又酸又甜又苦又澀的滋味彌漫在心間,讓她再也說不下去。

    她說得詞不達意,景語卻聽得清楚明白,他在黑暗中微微一笑,凝視著她的眸子也在發光,“我把那庚帖燒了,也傷了你的心——可你難道以為,我就是那薄情寡義的人嗎?”

    話說到這裡,兩人都明白了話中之意,也都陷入了沉默,只有彼此略顯急促的呼吸聲,顯示他們內心各自的不平靜。

    樓上的雲板又起,弦音華美而流暢,這次的劇目,竟然是《吳漢殺妻》。

    只聽樓上頓時一陣山呼海嘯的激烈贊聲,顯然是秦遙飾演的吳漢出場了,這是個文武雙全的傳奇人物,乃是光武帝劉秀麾下的雲台二十八將之一。

    他少年英才,深受王莽看重,不僅許以王爵,而且把南寧公主許嫁,授潼關總鎮,作為心腹股肱之寄。

    原本風光得意的人生,在某一日突然終結——母親告訴了他真正的身世:父本漢臣,為王莽所殺!

    母親讓他投奔劉秀,光復漢室,至於南寧公主,只可看做仇人之女,取下她的頭顱便是!

    原本的恩愛夫妻,頓時成了殺父仇人之女……吳漢遵奉母命,不得不實行,但念及夫妻情深卻又割舍不下,極端矛盾之下只得遂提劍入內,窺視著公主卻不忍下手。

    秦遙一派貴公子風範,卻又毫無女氣,正適合演這種白袍少年將,他反復焦躁地踱步,欲殺又心疼,要放棄卻想起大義……這般矛盾躊躇的舉動,被他演得扣人心弦,讓人唏噓。

    景語靜靜聽著,眼中的光芒卻逐漸冷卻,黯淡下來——仿佛天邊熾熱的星辰,燃燒自身的一切,穿越重重阻隔劃破宇宙蒼穹,卻終於力竭心累,冷卻冰封,化為一塊頑固鐵石。

    “七弟唱得是戲,演的卻正是我們的人生……”

    他喃喃說道,似乎是在跟小古說話,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本來是如花美眷,比翼連理,可人生偏偏有這許多的不得已,這許多的悲苦艱難……”

    “可我不是你仇敵的女兒!”

    小古低聲喊道,呼吸因為激動而變得急喘。

    “不,不是你的錯,是我……”

    景清靜靜的看著她,“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怨不得任何人。”

    他的嗓音,淡漠而不含一絲感情,好似出現在他眼前的,並非是他青梅竹馬的小小少女,而是一個陌生的、不相干的路人,“是我對不起你。”

    他的嗓音甚至是凜然帶笑的,冷酷而滿含嘲諷,對這世界,也對在短暫時間內沉溺過去,難以自拔的自己——

    “我已經不再是你心心念念的阿語了,而是變成了一個冷血無情、把他人性命當成游戲的怪物。”

    他的身形,在黑暗之中站得筆挺,一字一句的宣告道——

    “再見了,如郡。”

    三更終於到了,樓上的達官貴人們仍在精神抖擻的聽戲,當紅名伶秦老板的唱腔身段更是讓他們頻頻稱贊,然而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這也只是一場正在演出的戲而已。

    戶部尚書夏元吉盯著秦遙,頻頻拈須點頭,吩咐心無旁騖。而左都御史劉觀卻拉著沈源,使勁灌酒行令,隨後兩人似乎談到了什麼好笑的,一起笑得前仰後合。

    正在唱堂會的秦遙心中雪亮:他們必定是在商量什麼朝堂上的隱秘之事,卻了遮掩,故意出了條子請他到岳香樓來出堂會。

    這些人都是老奸巨猾的狐狸——在吵雜的鼓樂聲中最不容易竊聽,而且說起來也是風雅之事,比去青樓紅館那種不堪之地要好得多。

    他一場演完,頓時便有清客相公上前來打賞,那些銀子倒是其次,夏元吉還將他喚去誇贊了幾句,說要向楊相公推薦他。

    能攀上內閣首輔的門路,秦遙在梨園行裡的地位更是無人動搖了。

    秦遙作驚喜狀謝恩,然後匆匆回到後台卸了妝容,著一襲銀藍寶相紋便服回到二樓。

    原本黑暗的密室,已然點起了一支蠟燭,微微的光芒把眾人的表情都照得鐵青。

    房內氣氛沉默,好似有一種怪異的凝窒在其中蔓延。

    秦遙一眼看到,原本破裂的紗帳已經換過一面,“大哥”仍舊端坐在矮榻上。

    而小古坐在最遠的一張座椅上,臉色慘白不發一言。

    “這是怎麼了,都不說話干什麼!”

    宮羽純敏銳的感受到室內的怪異氣氛,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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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8 11:00: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七章 大業

    當時滿室寂靜,連呼吸之聲都清晰可聞,宮羽純這一記力道不小,砰的一聲讓所有人都抬起頭來。

    “三姐!”

    秦遙眉頭一皺,上前低聲喝止道:“樓上那些人還沒散,小心聲響!”

    宮羽純雖然脾氣火爆,但也知道利害,煩躁之下弄出這麼大聲響,自己也嚇了一跳,她掠了一把鴉翅般的鬢發,不甘願的也放低了嗓門,“今日本是例會,有事就說事,沒事干脆散伙,做什麼擺出這種死樣子來,好像誰欠了你們十萬兩銀子似的!”

    被她這麼一鬧。房內氣氛有所松動,秦遙不著痕跡的看了看紗帳背後,又瞥了一眼小古,只見她低垂雙眸,整個人就那麼呆呆坐著,空茫茫好不凄涼。

    這兩人也真是冤孽……秦遙無聲的嘆了口氣,方才這裡提前鬧開,他急急趕來,卻正撞見兩人對峙、揭穿,彼此之間的糾葛,雖然不能盡知,卻也明白了大半。

    此時的兩人,心中想必也是無盡煎熬、混亂吧……

    想到這,他干脆站起身來站到中央,先是對著紗帳拱手一禮,隨即環視對著在座結義金蘭的兄弟姐妹,含笑點頭道:“大哥這次密會,是要商量幾件大事——”

    “第一件,就是十二妹從北丘衛歸來,她已經順利救回了那些被充軍為奴的女眷。”

    這一句好似天外驚雷,又像一勺滾油潑進熱鍋裡,頓時眾人一片嘩然。

    尤其是二姐,聽到這個消息之後驚喜交加,幾乎又要昏過去,宮羽純連忙掏出麝香精油給她擦在太陽穴上,催促問道:“全部都救出來了嗎?那現在人呢?”

    在眾目睽睽之下,小古站起身來,她的身形單薄纖瘦,整個人都異常的沉默,配著一身寬袍大袖的縞素,簡直是弱不勝衣,幾乎要被風吹走一樣。

    她垂頭斂目,誰也不看,只是低聲道:“全部二十八名女眷,已經被我安置在一個安全的居處。”

    她的嗓音微微沙啞,低垂的眼角眉梢,分明有微微紅腫,那是方才流淚的痕跡——此時卻無人關注到這些,現場頓時開始議論紛紛。

    二姐張口要追問,卻見小古默然無語,自覺不妥,忙停住,卻偏偏心中焦急如焚,手上的指甲幾乎掐進肉裡。

    宮羽純見她如此掛念擔憂女兒,想起自己身世,心中好似針刺一般,卻又因為感念她一片慈母之心,不管不顧的逼問小古,“那人呢,你為什麼不把人帶來,二姐盼著女兒都快瘋了!”

    秦遙見兩人弄不好又要吵起來,正要打圓場,卻聽紗帳之後,大哥突然開口了——

    “人現在已經進了南京城?”

    秦遙見“大哥”出聲,心中卻是暗暗欽佩他冷靜沉著,簡直好似鐵石心腸一般——剛才那一幕別後重逢,換作世上任何一個男子,就算不是肝腸寸斷,也要心亂如麻,無心議事,可這個喚作景語的男子,卻這麼快就清醒過來,恢復了常態。

    聽他這一問,小古眼中閃過一道光芒,隨即心中卻又更生意一層警惕,這一瞬,她的耳邊又響起他方才那一句——我已經不再是你心心念念的阿語了,而是變成了一個冷血無情、把他人性命當成游戲的怪物!

    阿語……他又想達到什麼目的?

    心中雖然狐疑,她斟酌著詞句,審慎回答道:“送往他處都需要路引憑條,關卡越多久越容易出事,而南京城裡是天子腳下,借著我家少爺的車馬反而安全。”

    她終究不忍二姐的淚眼婆娑,又添了一句,“明日我想辦法讓你們見上一面。”

    “人救出來了,實在是喜事一件。”

    景語的嗓音平靜漠然,好似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但接下來,大家覺得該怎麼安置這些女眷?”

    “都安置到鄉下去吧,那裡可以土裡刨食,多幾張嘴也不會餓死。”

    老五在旁邊低聲咕噥著,他素來是讀書人的冬烘酸性,上次雖然被小古一頓教訓,再也不敢公開說這些女人“失節”、“貪生怕死”,但也實在是沒什麼好聲氣。

    宮羽純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嘲笑道:“你們讀書人不事農稼,以為鄉下是陶淵明的桃花源嗎?那裡都是本鄉本土,祖宗八代都彼此熟悉,多出來一群女人算怎麼回事?”

    “那把人留在這南京城,萬一被應天府查到怎麼辦?五成兵馬司也喜歡查檢那些游浪婦人,訛兩個錢花花……”

    經常被訛詐的小十怯生生說話了,他年歲不大,卻是南風館裡的主事,對這些動輒訛詐的衙役差人實在是心有余悸。

    “十哥說的對,我要把人留在這金陵城裡,是要設法給她們找個營生。”

    小古抬起頭來,看向那綿密的黑絹紗帳,眼睛一眨不眨的,似乎要透過那層遮擋,看到內中之人的神情、甚至是內心。

    雖然看不見那一端,但她仍然,對方也是如此凝視著她!

    這一刻,她感到自己屏住了呼吸——

    “大哥有什麼高見嗎?”

    她聽到自己這麼問道。

    “十二妹智計無雙,安然救回這些女眷——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們既然救了人,就不能不管。”

    大哥的話聽著冠冕堂皇,細品之下卻又讓人不安,“可是,你們想過沒有,這些女眷多年在軍營之中,只怕已經習慣了生張熟魏,送往迎來。”

    “大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宮羽純好似自己被戳了傷疤,又驚又怒的喊出了聲。

    “三妹稍安勿躁,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就事論事——十二妹,你跟她們接觸過,你能打包票,她們所有人都跟我們一條心,沒有投降官府的意思?”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小古身上,只見她目光閃動,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說了實話,“不能。”

    仿佛感受到眾人的驚詫,她低聲道:“好些人已經被摧殘了心志,偏狹自私,好逸惡勞,弄不好為了自保,會檢舉他人。”

    這其實也是她先把人藏匿,不讓金蘭會這邊插手的緣故。

    世態炎涼,人心難測。漫長時光的摧殘折磨,有些人為了吃飽飯,為了得到赦免,可以毫不猶豫的出賣同伴——這樣的事,歷史上屢見不鮮,就連本朝也出過好幾件。

    “你覺得,我們金蘭會如果執意要管到底,有沒有風險?”

    面對景語的追問,小古雙手緊握成拳,卻仍然說了實話,“有,而且很大。”

    “既然這樣,把人留在金陵,就並不值得了。”

    景語淡淡說道:“我聽說有人經常來往於閩浙之地行船,讓她們搭上船,回到各自原籍,歸隱藏身吧。”

    他好似看了一眼二姐,“二妹你家鄉族人眾多,把孩子送給別人當做養女吧。”

    二姐嗚咽一聲淚流滿面,心如刀絞卻仍沒有死心,“我把她帶在身邊,就當做是買來的小丫鬟不行嗎?”

    送回原籍歸隱,說起來容易,實際卻是吉凶未蔔的——若是宗族裡體恤寬容,願意代為隱瞞,那就安然無事,但若是宗族裡有人泄露或是被官府發覺,只怕是要被重新抓回去的。

    這簡直就是聽天由命的意思!

    “不,我還沒見到小安呢,別讓她離開我!!”

    二姐的哭聲不高,聽著卻是讓人心頭悚然,渾身寒毛直豎。

    “二妹,你要保持冷靜和,克制心情——任何可疑的行動都是不被允許的。為了她們把所有人搭進去,你覺得值得嗎?”

    景語這話直接而且誅心,二姐雙膝一軟就要跪倒,卻被秦遙拉住,朝她搖了搖頭。

    一片寂靜之中,只見小古深吸一口氣,一橫心一咬牙,干脆抬起頭看向紗帳,主動開口——

    “我們金蘭會,是為了救出更多的受難人,為了向朝廷討還血債而成立的,眾位兄弟姐妹都自覺重責大任在身,大哥你尤其如此,二十幾個女人的性命,在你們心目中是比不上所謂的大業的。”

    她的嗓音並不算高,卻自有一種激越昂揚,火焰一般噴薄而出,“可是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是我們的兄弟姐妹,是死難者們的唯一血脈——她們不是麻煩,不是累贅,是想要好好活下去的一群人!!”

    這一刻,她想起小安滿含希冀而脆弱小心的眼神,想起那群為了幾塊糙米饅頭而爭奪不休的婦人,想起她們原本優雅從容如今卻粗魯刻薄的舉行,想起那承擔了所有人希望的二十八具鎧甲、十四只鐵箱!!

    這一路走來,是多麼的艱難,才到了這一步的……她比這世上誰都要清楚!

    因此,她不願放棄,也不會放棄!

    強行壓制住內心的激動波瀾,她緩和了一下情緒,低聲道:“當然,我也不願因為自身執著而讓金蘭會陷入險境,她們的安置我一人承擔,不會拖累其他兄弟姐妹。”

    宮羽純素來和她不睦,此時卻急促插嘴道:“你逞什麼能做什麼英雄好漢?!我們這些人還沒死絕呢?這事算我一個!”

    她迎著紗帳後大哥的幽沉目光,勇敢的挺起了胸膛,“我的萬花樓裡,每年都要買進好些姑娘,有些賣身,有些賣藝,還有些打雜粗使,就讓她們來我這吧。”

    小古看向她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兩人經常吵嘴,這一次居然立場一致,惺惺相惜。

    秦遙在旁邊阻止道:“萬花樓雖然是青樓楚館,買賣人口卻都有牙婆操辦,買來的女人或是官府罰沒,或是家貧無著,都是說得清來路的,而這些人卻毫無身份憑證,你那裡又人多眼雜,若是有人說漏了嘴,只怕立刻就要出事!”

    宮羽純還要說些什麼,秦遙已經朝她微笑著搖了搖頭,隨即他從座椅上站起身來,對著眾人便是團團一個周揖。

    眾人慌忙起身,“七弟有何指教?”

    “七哥快折煞小弟了,你有什麼說的,我們赴湯蹈火跟著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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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8 11:00:4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八章 東宮

    秦遙雖然排行老七,但他武功高強又義薄雲天,人脈廣手腕足,眾人都對他很是信服,可以說,在金蘭會中,論起聲望和地位,他是僅次於大哥的第二把交椅。

    “各位兄弟姐妹,此事確實棘手,大家有所猶豫也是人之常情,但就這麼把人送走,未免過分涼薄。”

    他的話說得很是從容和緩,也正中大家的心思:既不想把人踢出去送死,卻也不想就此殃及整個金蘭會。

    “七弟,不能就這麼把她們趕回家鄉——萬一再落到朝廷手上,我們於心不安啊!”

    老四低頭看著自己掌心的老繭,一拍大腿毅然道:“我們還是盡量把人藏起吧。”

    大家連聲附和,有些是發自真心,有些卻是眼神忽閃,言不由衷。

    秦遙早就料到是如此局面,作揖之後又道:“十二妹也是一片仁心救人,不能讓她前功盡棄——因此我向大家請求,此事就由我和她來負責。”

    他環視四周,態度誠摯和讓人信服,“我們一定會找出妥善辦法來解決這事的,請大家暫且信任我們一回。”

    秦遙的話並未說清具體怎麼辦,眾人卻反而覺得吃了顆定心丸,紛紛表示同意。

    紗帳後輕咳一聲,景語開口了,“既然如此,此事就交給七弟和十二妹了。”

    第一件事橫生波瀾,卻終於就此決定。

    秦遙深深的看了一眼紗帳後的男子身影,繼續道:“大哥,第二件事,跟樓上那幾位有關。

    “哦?他們討論的,無非是老話題而已,只是最近有人蹦跶得厲害,所以上面那三楊開始坐不住了。”

    景語藏身在幕後,輕聲笑道:“這個所謂的太平盛世,也不是處處光鮮,有水災匪亂,有官逼民反,這些大人們最在意的,卻永遠只有東宮二字。”

    “東宮安則朝綱不亂,文官們無論如何都是要爭一爭的。”

    秦遙想起樓上那幾人的秘密議論,不由的無奈搖頭。

    “已經死了一個解縉,他們仍然前赴後繼……這該說是氣節呢,還是在用性命身家投注?”

    景語的語氣譏誚,卻帶著他自己也難以捉摸的復雜——文官們力挺太子,這種行為跟他父親當年如出一轍。

    都是一樣的寧折不彎,義不畏死。

    不過究其本心,卻未必都能與景清相提並論了——他是在明知建文帝已經覆滅的情況下,仍然謹守臣節,慨然行刺篡位暴君。

    而眼前這些人,雖然有捍衛太子之心,卻也只是維護正統名分,若是朱棣真正屬意的乃是漢王,只怕有人願意肝腦塗地,更多的人卻是要改弦易轍了。

    “無論如何,解縉是為了翼護太子而死的——朱棣這個暴君,即使是殺人也要惺惺作態,紀綱這個儈子手他用得順手,將來必定是要兔死狗烹的!”

    景語說的這事,發生在去年年初正月十三,錦衣衛指揮使紀綱依例呈上囚籍,成祖看到有解縉的名字問了一句:“縉猶在耶?”

    解縉一直以來維護太子朱高熾,當初奉命寫立儲詔書的也是他,因此漢王朱高煦深恨解縉,屢次設局誣陷他,朱棣也認為解縉逢迎東宮,離間他們父子關系,所以將他下獄。

    朱棣這話的意思非常耐人尋味,你可以認為他還掛念著解縉,也可以認為他不想再讓這個人活下去。

    總之,天子喜怒無常,聖心難測。

    而聽到這一句的紀綱,則是自動認為是後一種。他立刻趕回獄中,假意置酒祝賀,將解縉灌醉,活埋於雪中。

    這件事在朝野都引起巨大波瀾,本來已經落於下風的漢王黨羽又開始興風作浪,而支持太子的文官們則開始惶恐猜疑。

    景語說起紀綱,聲調卻染上一重熾熱凜然的殺意——

    “所謂刑不上大夫,就算要殺人,也不該用這種殘忍惡毒的手段——紀綱這個屠夫儈子手,他的末日也不遠了!”

    小古聽到這,冷冷的插嘴,“紀綱的命還真是挺硬的,沒有死在你派出的紅箋手上,真是讓人遺憾啊!”

    想到那次爆炸,平寧坊遍地哀鴻,死傷的大都是眷屬婦孺,她就覺得憤怒而不安,於是自己還沒意識到,就開口將嘲諷之語說出。

    “這次用了替身假扮,下次他就不會有這種幸運了!”

    冷笑聲中,景語的殺意在這一刻達到最盛,小古甚至覺得,比起殘殺他父親和全族的暴君朱棣,景語對紀綱的仇恨,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是為什麼呢?她心中存下狐疑。

    見兩人之間一問一答,氣氛又開始詭異,秦遙連忙打斷,把話題轉回之前,“今晚的堂會,是夏元吉發起的,他請的幾位雖然官位不算高,但或是天子近臣,或是六部的主事郎官。方才上場之時,我雖然沒有全部聽清,但也聽見了只言片語。”

    他停了一下,眼中閃過凝重光芒,“他們要聯手造勢,把漢王趕回封地去!”

    “哦?”

    景語的嗓音充滿重視和興味,“這倒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但具體怎麼做,還要看他們下一步的動作——所謂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漢王手下有驕兵悍將,只怕這群秀才公未必能如願呢!”

    已經快到四更了,秦遙的馬車在路上轆轆而行,車中坐著他和小古。

    夜風卷起窗口的棉簾,街角的孤燈映入眼中,滑曳出流光火影,刺得人眼發花,一陣疲憊和無力湧上心頭,小古不禁閉上了眼。

    “累了嗎?”

    秦遙問道。

    小古搖了搖頭,干脆靠在他肩上閉目養神兼取暖。

    秦遙這次的白狐披風,混身上下竟然沒有一絲雜色,銀針晶瑩剔透,穿起來不顯臃腫卻溫暖如春,小古把小臉靠在上面摩挲著,半晌才咕噥道:“我是心裡難受。”

    她喃喃說起了兩人之間的關系,眉間湧上無窮憂悒,“我想到,’大哥‘竟然就是阿語,更沒想到,他遭逢劫難,竟然心性大變到這般地步!”

    她想起他最後的那句話,心中更是針刺一般疼,嗓音也顯得激動嘶啞,“他說他已經不再是我心心念念的阿語了……真是荒謬!”

    秦遙默默聽了,替她掖了掖脖子上的毛領,開口道:“無論他變成怎樣,他都是你認識的景家公子,不是嗎?”

    小古深呼一口氣,點頭道:“七哥你說的對。”

    寒夜裡,她突然睜開眼,雙眸含著痛楚和憐意,“他變成現在這樣,是因為遭遇了殺父滅族的血海深仇,受了這麼多年的苦,並不是他本性就這麼狠毒。”

    她想起景語那陌生而冰冷的眼神,那斷情絕義的一句,心中痛不可抑,但隨即眼前浮現的,是他在黑暗中那微微一笑,那凝視著她的發光眼眸——

    我把那庚帖燒了,也傷了你的心——可你難道以為,我就是那薄情寡義的人嗎?”

    不,絕不是!

    她心中越痛,那股近乎執拗的勇氣和力量卻也越強,火辣辣的燃燒著,“我不能讓他變成這樣的人,讓他繼續傷害、犧牲那些和他一樣的人,因為我知道,每一次他那樣做,最心痛的必定是他自己!”

    “我不會放棄他,更不會讓他放棄自己!”

    黑暗之中,她的嗓音帶著哭泣過的嘶啞,卻是無比鏗鏘自信,巴掌大的小臉上浮現堅毅颯然之氣,映著那一身純白縞素,宛如暴風雨後的一枝梨花,晶瑩高潔卻又惹人憐愛。

    秦遙的眼眸在這一刻變得更深,眼中浮現的情緒復雜而糾結,卻也更快的消失了,在她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恢復了平素的淡然清貴,“這樣的話,你就要跟他鬥到底了?”

    “是的……我不眼睜睜看著他害人害己——我們金蘭會成立,不是為了把大家送到一條死路上去的。阿語身為會首,如果非要這麼做,我只有盡自己的力量阻止他。”

    小古說到這,心中已是確定自己要走的路,情緒也暢快了些,她看向身旁的秦遙,半是撒嬌半是期待的說道:“七哥你會一直幫我,站在我這一邊的,是嗎?”

    少女黑眸閃亮,眼波流轉,秦遙不禁笑了,寵溺的刮了她的鼻頭,“小無賴!”

    小古回嘴道:“都是你教的好。”

    兩人對視而笑,仍是和從前一般默契。

    車子轆轆而過,速度很快但坐著不覺顛簸,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濟寧侯府外一條街的角落,小古正要下車,卻被秦遙扯住了,最後在她耳邊叮囑道:“小心,你們府上的二老爺沈源,今天也是來堂會聽戲的,他的車駕剛回不久,那些守門當差的必定還沒歇下,你小心別被人看見了。”

    小古默默點頭,突然脫下身上的素白孝服,翻轉過一面重新穿在身上,整個人頓時化為煙霞灰,幽靈一般絲毫不引人注目。

    她跳下馬車,悄沒聲息的離開了,秦遙深深看一眼她的步伐,終於放下了厚重的棉緞車簾。

    時近四更,王氏的清渠院中仍是燈火暗熄,寂靜沉睡。

    論起孝道,她本該早起洗漱,然後去老夫人的萱潤堂等候請安。但老夫人借口娘家帶來的規矩,是要到卯時三刻才起的,王氏剛嫁過來時吃了無數次閉門羹,甚至有站在寒風之中被凍病的前例。她也是厲害倔強的風雷之性,久而久之就干脆踩著點才去,倒也沒人敢說她不是。

    沈源帶著一身疲憊和風霜寒意,讓人敲開了院門,也不用親隨,自己提著一盞燈籠就走向了正房。
只要路是對的,就不怕路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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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兩難

    廊下看守的小麼兒正打著瞌睡,被他用腳尖輕輕一碰頓時嚇得起身,提高了嗓門驚叫道:“二老爺來了!”

    內室上夜的大丫鬟嬌蘭聽到動靜,急忙披衣出來伺候,她正是青春少艾,匆忙之中,胸前一抹白生生的肌膚,滑膩晶瑩讓人眼饞。

    沈源朝她胸前多看了一眼,隨即擺了擺手,壓低嗓門道:“別吵醒了夫人。”

    說話之間,王氏已經醒轉起身了,她挽了個小髻,著一襲百蝶慧繡的織錦短襖,又披了一件猞猁皮的長袍,胸前一排是赤金篆字卐字盤扣,燈光下照著更顯得眉目柔和。

    沈源進入之時,她已是命春杏加了些銀炭,又親手泡了熱茶給他,替他卸下冰冷的披風和外衣,心疼的嗔道:“都快天亮了你才回來,再過一個時辰不到又要上朝,你也是一把年紀了,還當自己是鋼筋鐵骨不成?”

    沈源接過瓷盞,將熱茶一飲而盡,又在王氏親手服侍下換下翻毛大衣裳,終於松了口氣,他讓其余人退下,對著王氏歉意一笑,道:“都快天亮了還吵醒夫人……”

    “你我夫妻之間還需要客氣嗎?”

    王氏多年來也算了解他的秉性,見他眉宇之間的凝重還未散去,便聰明的不多問,只是拉到他大床上躺下,又親自替他按摩腳上穴位解乏,“你好歹在床上歪一歪打個盹,到點了我會叫你起來,不會誤了時辰。”

    燈燭被熄滅了,拔步床的雕花罩板也重新合上,滿室寂靜再無半點動靜,只剩下最後的長夜漫漫。在銀炭的冷梅清香之中徐徐而過,直到燃盡它最後的一個時辰。

    沈源躺在床上,只覺得周身酸軟疲乏,卻是毫無睡意。

    朦朧紗帳頂上,隱約看到繁密精美的仙鶴靈芝繡紋……他干脆睜開眼,想起方才堂會上的那一幕。

    觥籌交錯,看戲行令。看似熱鬧,實則卻是若有若無的試探。

    夏原吉從頭到尾都沉醉聽戲,可他想要說的,卻是通過戶部侍郎李文郁對之後已經暗示透徹了。

    台上那戲正演到王寶釧的姐夫魏虎在京城橫行不法,欺男霸女,李文郁笑眯眯的來了一句,“所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別說只是個紈绔子弟,就算是皇子。這麼做也該在御前受責吧?”

    這話似乎是在說戲,沈源卻立刻想到了前日京城的一大新聞——漢王私選各衛健士,並放縱他們士在京城劫掠,無數百姓富戶受害,哭喊聲震天。

    這話是在影射要彈劾漢王嗎?

    一旁的劉觀是個白面矮胖的中年人,笑得跟彌勒佛一般。看到第二出《吳漢殺妻》時,也說起戲文來,“王莽真是下手狠毒啊。嘖嘖,當初他擅作威福飛揚跋扈的時候沒人在意,以為他只是貪些財貨權位,實則他的野心是越來越大,最後竟然想要那張龍椅了!”

    這話更是驚心動魄,仔細一想兼職要讓人汗流浹背。

    沈源當時只是敷衍笑著過去了,心中卻宛如驚濤駭浪一般——夏原吉原本就傾向於太子,他的左右手有那種暗示並不意外,但劉觀卻是素來跟太子不睦,前些年甚至被太子當庭責罰。還在北平的朱棣甚至專門為此時寫信來勸誡太子。

    連這樣的仇敵,也被太子攏在袖中嗎?

    沈源眼前仿佛出現太子朱高熾那肥胖高大的身材,那和藹甚至是忠厚的笑容……他不禁打了個冷戰。

    與弟弟漢王那煊赫軍功、飛揚跋扈的形像相比。太子一直給人“老好人”“仁厚可欺”的印像,漢王甚至在皇帝面前搶白他,他也不生氣,只是樂呵呵笑著。

    但這個翻雲覆雨、詭譎莫測的朝堂之上,他卻是大多數文官心目中的正統所在,對於整個天下的儒家學子來說,嫡長子天然是皇位的繼承人。

    這樣的太子,只怕連皇帝本人也是忌憚三分,可他面對弟弟漢王的咄咄進逼,卻是步步退讓,如今,他終於要一擊必殺了嗎?

    為什麼找上自己呢?

    沈源露出一絲苦笑,夏原吉是洪武皇帝時的老臣,威望深重,掌管著皇帝最為信重的戶部,但他權位越重,卻越是不能隨意站在太子一邊,否則只能適得其反。

    文淵閣的“三楊”學士倒是很好的人選,他們隨侍帝側,草詔參議政事,雖然品階不高,卻隱隱是皇帝最為信任的文臣。

    但“三楊”其中,被稱為“西楊”的楊士奇,多年來輔佐太子監國,早已是鐵杆的太子黨,他若是跳出來說漢王的任何不是,只怕皇帝反而會猜忌太子陷害手足。

    至於“南楊”楊溥,他本身就被選侍為太子洗馬,又因為永樂十二年“迎駕案”而入獄,現在還被關著呢。

    剩下一位東楊“楊榮”隨侍今上多次遠征,經略軍機政事無比倚重,他若是肯說一句話,能頂其他人百句、千句,只是這位謀而能斷,老成持重,對於東宮和漢王之爭從來不肯多說一句,甚至有文臣猜測他因為專著謀劃邊防,對長於軍略的漢王也頗有好感。因此,這位也是靠不上的。

    所以,多年來擔任燕王府屬官,新近又得到越級拔擢的沈源,便被他們看成是最值得拉攏的助力了,只要他在朱棣面前略提一兩句漢王的橫行不法,再加上御史台和六科給事中們的推波助瀾,爭相彈劾,事情必定要鬧大,漢王絕對脫不了這一劫!

    想到這,沈源不禁覺得左右為難,頭疼不已:他身為皇帝近臣,本就該不偏不倚,不黨不群,這樣才是真正的純臣氣度,太子雖是儲君,但只要他一天不登基,沈源就不必對他稍加辭色。

    但若是拒絕幫忙,就是要徹底拒絕太子的拉攏了,不僅把下一任天子徹底得罪了,而且是跟大部分文臣對立,簡直是瞬間豎立一大幫強敵,光是今後的冷箭絆子就讓人頭皮發麻!

    但自己若是上了這條船呢?楊溥的苦笑更深了——漢王又豈是好惹的人物?一旦讓他知曉是自己進言對他不利,只怕當時就要帶著兵馬衝進自己家,把人活活鞭死——毆打朝廷命官這種事,他又不是第一次做了,這等飛揚跋扈的人發起狠來是不會留手的。

    左也不是,右也為難,沈源這一刻真是陷入了糾結之中。

    他沉重的嘆了口氣,干脆不去想這件事。卻又想起告別的時候,夏原吉拉著他的手,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聽東裡說,令公子最近在軍中嶄露頭角,做了件了不得的大事,連上位都提起他的名字呢!”

    東裡是楊士奇的號,只有跟他關系匪淺才能這麼稱呼。夏元吉是跟隨洪武皇帝的老臣,他稱呼皇帝從來不用聖上之類,只稱“上位”而已。

    這話是輕描淡寫,聽在沈源耳中卻又似一聲驚雷!

    是廣晟那個小畜生!!

    他共有四子,但符合這一句的,卻正是加入京營,最近又從北丘衛調回的廣晟。

    這個小畜生,他在外面又鬧出什麼事來了?

    想到這個讓他頭疼又厭惡的兒子,沈源就氣不打一處來,連呼吸之聲都粗了不少。

    王氏躺在他身邊,發覺他好似在發怒,沒等她猜測原因,卻聽沈源突然開口問道:“那個小畜生,最近在家裡還安分嗎?”

    “啊,廣晟這孩子……”

    王氏的眼中閃過冷厲光芒,卻假裝驚詫道:“這孩子回家之後就被你禁足,這一陣倒是挺消停的——難道他又惹出什麼事來了嗎?”

    說到最後,她言語中帶出三分憐惜來,“他也是可憐又可氣,跟家裡鬧別扭出去從軍,結果直屬的上官居然獲罪被抓了,他這麼兩手空空回來難免沮喪,老爺你就原諒他一二吧。”

    “哼,他現在翅膀硬了,本事也大了!”

    沈源眼中露出冰冷而復雜的光芒,哼了一聲轉身起床,王氏急急跟上,替他穿衣洗漱,滿心等待他再多說幾句,沈源卻閉口不談廣晟,讓王氏心中更是焦慮不安,她表面安坐,卻是不由自主的將掖在袖中的帕巾絞得全是褶皺。

    好容易等沈源洗漱完又匆匆用了早點,他乘著轎子去宮裡上朝,剩下王氏對著滿桌琳琅滿目的點心粥菜,卻是毫無食欲。

    一旁伺候的嬌柳見她神色變幻不定,小心上前替她盛了一小碗熱氣騰騰的姜醋面,又放了榨菜絲和蘿蔔丁,王氏吃了一口只覺滿嘴鮮香,雖然滿腹心事,但總算強撐著把面吃了一半。

    “夫人每日要掌家管事,多少總要用一點,今早這面吃得好,我拿幾個銅錢去賞給廚房。”

    王氏聽嬌柳說了,略微露出一絲笑容,隨即問她道:“知道嘉禾居那邊有什麼動靜嗎?”

    嘉禾居是二少爺廣晟的院子,嬌柳一聽便知端倪,湊在她耳邊低聲道:“二少爺乖乖禁足著,倒是沒什麼動靜,不過,跟隨他去伺候的幾個丫鬟和婆子倒是天天去送飯,倒是挺知道護著主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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