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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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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沐非]大明小婢(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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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8 11:01:1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章 刺客

    “哦?”

    王氏目光閃動,想起先前為了藺婆子之死,自己跟婆母妯娌一番較量,最後把那惹事的三個粗使丫鬟和媽媽送去給廣晟,本來指望是眼不見心不煩,沒想到她們不僅跟著回來了,還居然成了廣晟的心腹,真正顧念起他來了!

    “她們跟隨二少爺出門在外,倒知道不少。”

    嬌柳見她沉吟,連忙上前稟報道,這卻正合了王氏的心意,她吩咐道:“把人給我喚來,讓姚媽媽去問個清楚。”

    嬌柳正要去辦,卻又被王氏叫住了,她眼中閃過幽光,低聲道:“現在也不要驚動,等到了晚上再說。”

    嬌柳頓時心領神會:白天就在老夫人眼皮底下,若是再給她抓住什麼把柄,只怕又要節外生枝,晚上把院門一關,區區幾個小丫鬟,還不是攥在他們掌心,想要揉圓捏扁只是一句話就行!

    清晨時分,仍是由小古去給廣晟送飯。

    上面一層是沾了芝麻的酥餅,這東西味道不錯,但看色澤明顯是過了夜重新烘熱的,廣晟瞥了一眼沒吃,只是懶洋洋的配著蘿蔔干和寶塔絲喝了幾口粥。

    小古從提盒下取出一個紙包,在他眼前一晃,廣晟笑著奪過,打開一看,是切成菱形的水晶紅棗糕。

    放進嘴裡,正好一口一個,鮮甜糯軟的滋味頓時在口腔裡彈射開來,整個人都精神一振。

    “這是誰的手藝?”

    “我。”

    小古答得自信果斷,見他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又補充道:“我和秦媽媽。”

    “這幾天倒是麻煩你們偷偷給我們做吃的。”

    廣晟輕嘆道,卻沒有因為美食而變得高興,眉宇間那一抹凝重憂意絲毫不減。

    他踱步到了窗邊,看著滿天雲霞被朝陽染成金色,仿佛是青水雲碧的光滑緞料繡上了一道滾邊,窗下的紅梅盛放了一季,此時已經有些凋艷,夜半枝頭的凍霜被日光一曬,頓時化作了晶瑩的水滴。

    “已經是第三天了。”

    他突然說道,目光卻遙望著東南遠處的不知名盡頭——那是皇宮的方向。

    廣晟一直在等待錦衣衛那邊的消息,但是他回到金陵城已經三天了,卻沒有任何消息,好似所有人都忘記了他這個人。

    即使他心中鎮定如常,此時也不免開始升起疑慮和擔憂。

    旭日的光輝照在他的臉上,那眉心的一點刻紋,卻是讓一旁的小古也覺得他今日情緒不對。

    她不禁走上前去,默默的遞上了滿盤的水晶紅棗糕。

    “我聽別人說,煩惱和難受的時候,多吃些甜蜜蜜滋味的,這樣心情就會好起來。”

    她對著他笑,笑得沒心沒肺,露出雪白的牙齒。

    “是嗎?”

    廣晟接過她手裡的瓷盤,連續往嘴裡放了好幾個,吃得整個腮幫都鼓起了。

    “味道真不錯!”

    他含糊不清的贊道,卻沒發覺,站在旁邊的小古正在打量著他,漸漸的皺起了眉頭。

    這情緒很不對頭!

    明明前幾天,他不是還自信滿滿的嗎?是出了什麼事嗎?

    小古把前因後果一想,頓時心裡升起一個念頭:該不會是被錦衣衛那群混蛋搶了功勞了吧?

    她並不知道所有內情,只是根據廣晟泄露的只言片語和自己所知,拼湊出這樣一個結論,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怒氣:這群鷹犬太過分了!

    廣晟有多麼努力,多麼想做出一番成績來,她都看在眼裡,沒想到先有那個王舒玄態度傲慢的攪局,現在又來摘桃子搶他的功勞——尤其是這功勞裡的證據還是她特意為他送上的,難道要白白便宜這群錦衣衛的人嗎?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的臉色也一下子黑了下來,暗暗決定下次要給這群錦衣衛的鷹犬一個顏色看看!

    各懷心思的兩人默默用完了這頓早飯,小古雖然擔憂他的情緒,卻也只得提著食盒離開了。

    等她走後,廣晟細思片刻,決定冒險出去打探一下,沒等他決定翻牆還是喬裝溜出,卻聽外面有人敲門。

    很用力,很不客氣的敲法。

    “是誰?”

    他不耐煩的皺起了眉頭。

    吱呀一聲,房門被打開了,不是他的隨身小廝,而是五個陌生的男人,都是外院長隨打扮,年紀很輕卻是孔武有力。

    “老爺讓廣晟少爺去外院書房說話。”

    打頭那人態度簡直可說是桀驁。

    廣晟冷冷一笑,什麼也沒說,只是收拾了一個包袱提在手中,就跟著他們走出了房門。

    為首那人看一眼包袱,廣晟舉高了給他看,黑漆漆的一塊塊也不知是什麼。

    “是阿膠,我帶回來給父親補身的。”

    為首那人忍住不露出嗤笑的神色:阿膠是女子補身的,給男人用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這小子連獻殷勤也不會,難怪混得這麼差。

    幾人說話之間走出了房門,廊下倒著兩個人,鼻青眼腫的低聲呻吟——是廣晟隨身的兩個小廝,另有兩個從軍中帶回的親兵衝上前來救人,卻被這群人擋在前頭,狹窄的回廊上,頓時擠成了一團。

    “你們都稍安勿躁,等我回來。”

    廣晟沉聲吩咐道,“若是我到午時還不回來,你們就去找那位李爺。”

    錦衣衛的李盛跟他原本就是一個小旗轄下的,分外投契,這次若是有什麼萬一,也只能透過他找紀綱了。

    那為首一人走在前頭一步的地方引路,剩下四個男人把他夾在中間,貌似跟隨,實則是無形的監禁,六人一路穿過抄手游廊,三進的院子和報廈,又走過中庭的假山和池塘,一路走向前院的方向。

    “我們走快些吧,父親在書房等我,該著急了吧?”

    廣晟突然沒話找話來說,打頭那人皮裡陽秋的笑了一下,意味深長道:“時間長著呢,不急。”

    “倒也是,他喜歡喝的是老君眉,茶過三盞才有味——那個劉師爺也在吧?他倒成了我爹的影子,見天泡在書房裡。”

    “劉師爺深受老爺器重,一起商議的定然是大事。”

    那人不知廣晟為何如此絮叨,還以為他要探聽什麼,只是順著他話敷衍兩下。

    “哦?”

    廣晟眉毛一挑,魅惑的雙眸閃過冷冷的殺意,下一瞬,他的雙手化拳突然猛擊而出!

    挾著他兩側的兩人未及反應,其中一人尖叫一聲被推入池中,另一人身影一晃,從袖中掏出一柄雪亮的短刀,朝著廣晟就猛扎過來。

    前頭那人也猛然回身,袖中頓時射出三支小箭來,都是烏黑錚亮;後方的兩人也各自掏出短刀,從身後襲來……

    廣晟低喝一聲,輕身躍起,躲過兩支小箭,第三支擦著他肩過去,所幸初春還冷穿了一件夾衣,衣物裂了個大口子,白皙而精瘦的肩膀裸露在外。

    他腳下步伐細碎,卻是挪移閃躲不定,虛晃一記又躲過那兩人的短刀後,他干脆跳到了假山高處,腳下用力,頓時一塊石頭被轟然踢起,朝著那兩人落下。

    自從上次出了假山崩塌之事,府裡的所有假山和池塘都被清理修整得妥當,假山之間的黏合已經很緊,廣晟這一腳竟然能將一塊大石分離踢起,實在是不容小覷。

    那兩人之一被石塊砸中,頭破血流之下也跌入池塘,但帶頭那人的袖弩卻又疾射而來,鐵箭頭在日光下熠熠射來,廣晟把身子一縮,干脆跳進了假山腹內。

    濟寧侯府的宅子是攻入南京後才建的,占地足有大半條街,最得意的景觀便是這些假山,不同顏色的山石因地勢而分布成四座,分別是“春”“夏”“秋”“冬”之意,森羅棋布,怪趣盎然,若是孩童跑進假山內部,只怕一刻鐘都找不到出口。

    那四人急急追進假山腹地,微弱的光線,逼仄的空間,曲折的羊腸小道……所有人都眯著眼,卻沒提防那“一線天”的上端,突然有零星沙土掉落,迷得人眼都睜不開!

    “小心!”

    為首那人剛剛喊出一聲,整座假山轟然一聲倒下來了!

    沙土彌漫,石塊亂飛,被壓在下面的人頓時髒腑出血身受重傷——還好,侯府的假山畢竟是江南款格,講究一個“秀”字,這四人也是會家子,不似廣仁、廣瑜兄弟那般文弱,這才沒有危及性命。為首那人掙扎的從廢墟下爬出,卻是傷著了腿,倒在地上滿口鮮血,“你怎麼發現有假的?”

    廣晟冷然一笑,放下手中的火折子,看著他的眼睛,道:“你來請我的時候,行禮太過草率了。”

    “我父親最講究一個’禮‘字,他調教的親隨哪怕心裡對我再不以為然,面子上也會禮數周到,而你行禮連腰都沒彎下去,簡直是丟我父親的臉——因此,我斷定你們是冒了他的名來。”

    那人大聲咳嗽著,鮮血直流只覺滿嘴都是苦澀:他們好不容易潛入外院,偷拿到對牌和服飾,連說話腔調也扮得十成相似,沒想到栽在這個無關緊要的點上。

    “還有,我父親的師爺不姓劉,而是姓蔡,我試探一句,你就露出馬腳了。”

    廣晟的話讓那人更加懊喪,空氣中彌漫著硫磺的刺鼻氣味,頓時讓他想起剛才假山的坍塌,悚然一驚頓明白過來,“你帶的不是阿膠,而是黑火藥!”

    他又驚又怒,怎麼也沒想到廣晟不按牌理出牌,膽大妄為到居然敢在自家院子裡引爆火藥——這人簡直是瘋子!

    廣晟悠然把火折子小心收入荷包之中,微笑宛如天上金童一般俊秀平靜,“我帶著火藥,可能為了防你,也可能是防備我爹——總之,誰要對我不利,就先嘗嘗爆炸的滋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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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8 11:01:2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一章 拷問

    哪怕真是他爹喚他前去,只要他有加害的意思,大家就一拍兩散,玉石俱焚——這簡直是大逆不道的想法,卻是廣晟一直以來的生存理念。

    至於這炸藥,就是上次在平寧坊那些反賊埋下被挖出的,本想帶些回來找人查看是哪地出產的,沒想到居然派上了用場!

    “這又是怎麼了?”

    突然而來的聲音引起兩人注意,卻是廣仁晨讀完畢後散步,正好撞見了這一幕。

    他見假山坍塌石塊四散,不由想起上次的驚魂一刻,“怎麼又塌下來了?”

    “你別管,快些離開!”

    廣晟皺眉趕他走,廣仁卻書生意氣發作,反而責問道:“二弟你又闖什麼禍了?”

    倒在地上的那人突然眼中精光爆射,怒吼一聲身影急撲而上,手中最後一支袖弩射向廣仁,後者驚叫一聲卻來不及閃躲——下一刻,廣晟快如閃電追上,單手箍住刺客的脖頸,哢嚓一聲折斷頸骨,頓時氣絕身亡。

    袖弩射出時已經氣絕無力,但廣仁驚詫之下沒有躲閃,面上被劃出一條長長血痕,雖然鮮血湧出,但也沒傷及深處。

    這裡的動靜頗大,頓時引來一大群人,僕役等人見假山又出狀況,頓時高喊連聲,傳到前院終於驚動了剛剛上朝歸來的沈源!

    “這是在鬧什麼!”

    沈源的臉色本來就不好,看到廣仁臉上嚇人的血痕和滿地山石廢墟後更加陰沉,他一眼瞥見一旁閑閑看熱鬧的廣晟,頓時怒不可遏,一記耳光摑了上去,“這又是你做的好事!”

    廣晟的臉被打得側歪過去。頓時白皙皮膚上出現顯眼的五指痕跡,他神色冷如冰霜,轉過頭來輕笑著譏諷一句,“看來父親不用審案就能定罪了?既然我是罪魁禍首,那這刺客是來了這玩賞觀光的了?”

    他一手從廢墟中拎出另外兩人,都是奄奄一息卻還沒斷氣。

    沈源這才看到有四五個陌生男人或傷或死,他冷哼一聲,看著廣晟的目光仍然是犀利而嫌惡,“沈家上下都是清正之人,從不在外惹事生非,這種三教九流的惡賊肯定是衝著你來的。”

    廣晟心中冷笑一聲,反唇相譏道;“俗話說宦海險惡,父親大人也該小心才是!”

    “反了!簡直是反了,小畜生膽敢如此無禮!”

    沈源滿心糾結,被說中心事更加暴怒,“給我拖出去重重的打!”

    庭院裡正鬧得不可開交,突然有沈源身邊的隨從沈福氣喘吁吁的跑了進來,稟報道:“二老爺,宮裡的張公公來了!”

    難道是有旨意?!!

    沈源頓時從暴怒失態中清醒過來,追問道:“知道是什麼事嗎?”

    “說是……要宣召我們二房的廣晟公子。”

    什麼?!

    沈源整個人都愣住了,周圍的下人們也一片嘩然側目。

    小古在廚房繼續劈著柴,初蘭在大灶上使勁塞柴火燒水,大火耀得她整個臉都通紅一片。

    自從玉霞兒接手掌管柴炭房以來,她對兩人可說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初蘭每次都要跟她生半天氣,小古卻是默默無語,就當耳邊是在雞鳴犬吠一般。

    初蘭用大勺子把水盛出,灌進一只只木桶裡,汗流浹背的抱怨道:“大廚房有那麼多人,非要把燒水這事也攬回來,既討好了上頭又折騰了我們——玉霞兒的心眼簡直是壞透了!這天冷還好,三伏天可是會熱死人的!”

    柴炭房由於存放了大量的木柴怕弄濕了,因此只開了一扇小窗透氣,本來沒有燒水這差事,暑熱之時都是渾身汗濕,今年這個夏日只怕更加難熬了!

    小古看似面癱臉,實則一心兩用,一邊劈柴一邊沉思著:那些女眷現在躲藏在空置的房舍內,但不能一直如此,像陰溝裡的老鼠一般不見天日,必須找個地方安置他們。

    阿語到底要做什麼?他會不會真的把整個金蘭會都當做棋子犧牲?

    如果是,要怎麼阻止他呢?

    還有少爺廣晟,他到底遇到什麼難題了?

    眾多念頭紛湧而來,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晚膳時分。

    小古放下斧子,擦了擦汗,正要替廣晟去送飯,突然門口來了不速之客——只見來人也是妙齡女子,雖然做丫鬟打扮,但那華貴姣美的衣裙,精致的妝容,顯示她身份不同。

    玉霞兒躬身替她引路介紹,阿諛奉承的笑道:“嬌柳姐姐,這裡就是柴炭房,地下腌臜,小心別污了您的衣裳。”

    那名喚嬌柳的女子文雅中帶著倨傲,看都不看玉霞兒一眼,只是懶洋洋的打量了小古兩人一眼,眼角上揚都不屑再看,只是吩咐道:“我有話要問她們兩個,先把人給帶走。”

    隨即便有兩個健壯的僕婦不由分說把小古和初蘭挾了拎走,嬌柳這才看了玉霞兒一眼,朱唇之中冷冷吐出一句,“管住你的嘴。”

    不等她答應就揚長而去。

    “哼,小賤人你傲什麼傲,裝個清高模樣還不是想爬二老爺的床!”

    玉霞兒啐了一口,嘴上逞強,心裡還是有些怕。

    清渠院左側有抱廈六間,其中有三明兩暗是堆滿箱籠的庫房,最後一間是小卷棚凹在裡面,平常人都當做這裡面是堆雜物的,實則有一些不體面不方便的事都放在這裡。

    房內黑洞洞的也不點油燈,窗上的糊紙都破了一個洞,冷風颼颼的刮進。

    小古和初蘭被推倒在地,上首是一個容長臉高顴骨的姚媽媽,剛才來的嬌柳,還有四個凶惡健壯的僕婦。

    烏黑冰冷的鞭梢好似蛇尾一般,劃過小古幼嫩的臉龐,她好似整個人都被嚇愣了,臉上一片蒼白,粗重呼吸間發出嘶啞的顫音。

    “把你們這一趟出去的事都說一說,要是有半點遺漏……”

    鞭子啪的一聲打在小古脖子上,頓時一道血痕沁出。

    一旁的初蘭才喊了一聲,“你們怎麼打人——”就被用木塞塞住了嘴,有健婦朝著她的肚子踢了一腳,她吃疼之下蜷縮成一團。

    “把她們分開,各自說一說這幾個月少爺都做了什麼,見了哪些人。要是說不清楚或者供詞不同的……”

    姚媽媽癟嘴一笑,那笑容陰森猙獰好似故事中的妖婆,“我也不打你罵你,就把你遠遠的發賣出去,據說煤窯那裡很缺女人呢!”

    這話一出,小古仍是面癱似的呆愣,初蘭已經嚇得幾乎要昏厥過去——

    金陵鄉下也有一些采煤燒磚的坑窯,裡面的苦工長年不出坑,渾身黑漆漆臭烘烘,送進去的女人也極為便宜,幾文錢就可以盡情發泄,賣到那裡簡直比去青樓還要慘。

    初蘭顫抖著身子看向小古,很是猶豫——廣晟少爺對她們確實是好,但被這麼威嚇,她實在是吃不消,況且她天天在內宅打理瑣事,根本也不懂少爺在外面做什麼,倒是小古跟著少爺貼身伺候的時候多……

    小古對初蘭的眼神好似完全沒看到,整個人仍是面無表情,不知是嚇傻了還是倔強,一個字也不說,姚媽媽心頭火起,眼神示意手下人給她點顏色看看。

    初蘭尖叫著要去阻攔,卻被拖在旁邊的小隔間裡,只聽小古那邊傳來木杖擊打皮肉的沉悶聲響,頓時心如刀絞淚落如雨,嘶聲喊道:“別打她,我來說便是!!”

    她將這幾個月的經歷事無巨細的說了,卻略過了黃二小姐的追求、月初的蹊蹺表現和少爺的詭異行蹤——在她心目中,這些跟廣晟的前途息息相關,不能說給這個老妖婆聽。

    誰知不說還好,姚媽媽越聽臉上越是陰雲密布,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我讓你們來,不是說這些今天燒了什麼菜,明天跟哪個丫頭拌嘴的!”

    一旁的嬌柳打了個呵欠,不屑的撇嘴道:“二少爺自己是個不老實的痞賴脾氣,連身邊的丫鬟都學壞了,這麼不老實,拿點廢話來哄人!”

    姚媽媽更覺得自己的面子被人踩地上了,陰聲道:“狠狠地打,這群賤骨頭不打不說實話。”

    暴風驟雨般的拳腳和鞭子朝兩人身上招呼,初蘭痛得渾身顫抖,抱膝埋頭躲過頭臉的要害——所有人都沒有看見,同樣受到毒打的小古,一直翹首聽著外面的動靜,好似在等待什麼。

    突然,外面好似有人聲喧嘩和走動,原本的寂靜被打破了,姚媽媽心裡一動,讓所有人停下,自己湊到小窗邊仔細聽——是幾個三等丫鬟抱怨著走到清渠院正門口去開門,而門外好似有人在喊門。

    這麼晚了,還有誰會來?

    姚媽媽心裡咯噔一聲,下意識的看了被打得鼻青眼腫的兩女——雖說下人是簽了死契的,任意打罵只要不出人命,都沒什麼要緊,但王氏一向以和藹溫柔的面目出現,若是被人撞見這裡私刑拷打,說出去總不是體面的事。

    院門好似開了一條縫,幾個三等丫鬟在跟來人說話,三兩句下來,有陌生的女子聲音略微提高了,好似很是憤懣,“人命關天,我們姑娘的奶娘昏死過去都快沒氣了,不請大夫只怕過不了今夜,姑娘親自來求二夫人賜下對牌,你們這麼攔著,是想替二夫人做主嗎?”

    姚媽媽覺得這嗓音不算太熟悉,但那犀利的言辭口風倒是領教過一次——她隨即想起來了,這是大房那個庶女如瑤身邊的二等丫鬟碧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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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二章 慧心

    這是個有名的辣子,年紀雖小卻是敢拼敢鬧,眼睛裡揉不得沙子。清渠院的人跟她碰過兩回,每次都各自回去受罰,下次見面她還是敢叫敢嚷衝在前頭,幾次下來誰也不願去惹這橫的愣的——大家都是雞蛋,碰碎了人家不在乎,自己可要倒大霉了。

    應對的幾個丫鬟好似在解釋什麼,碧荷又氣衝衝嚷了幾句,隨即另一個平靜和緩的少女聲氣道:“奶娘好歹養了我一場給我吃奶,若是眼睜睜看著她就這麼沒了,我實在不忍,不得已打擾了嬸娘,等事後再來賠罪吧。”

    這顯然是大房的姑娘如瑤親自出來說話了,主子說話,那幾個三等丫鬟如何敢駁,隨即門被推開了,一行人匆匆走進,好似要朝著正房而去。

    就在這一刻,小古突然跳起身來,一把推開正在踢打她的幾個僕婦,靠著一股蠻勁就衝了出去!

    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眼睜睜看著她衝出門外,這才反應過來。

    “快把人追回來啊,你們都是死人嗎?”

    姚媽媽臉上肌肉抽搐,簡直想先扇這群人幾個耳光——連個小丫鬟都看不住,簡直是廢物一群!

    天色已經黑沉下來,晚風微涼,有花瓣盈盈落在人臉上,兩側的耳房內依稀透著暖黃色的燈光,小古閉上眼,不顧一切的朝著自己的目標衝去。

    如瑤剛剛走到正房回廊下,靜靜站著等候丫鬟向內室稟報,她著一件煙霞色斜襟薄棉長襖,下系著緋紫月華百褶裙,一頭青絲松松的挽著纂兒,只用了一只鑲琥珀的蝴蝶金簪,蝴蝶翅紋在夜風之中微微顫動,活靈活現又巧奪天工,如瑤本人卻是纖腰盈盈。紋絲不動,更顯得她青春嬌艷卻又端莊沉靜。

    一旁的碧荷提著一盞燈籠,專心為她照亮腳前的台階,面上卻微微露出不忿之色。

    如瑤垂眸等待嬸娘王氏起身,卻突然之間眼前黑影一閃,伴隨著一股疾風直衝過來。險些讓她一個踉蹌摔倒。

    身後的兩個小丫鬟被驚得低叫出聲,趕忙上前來攙,碧荷也急急衝到如瑤身前,很是緊張的將那團黑影擋住。

    如瑤穩住身形,取過碧荷手上的燈籠。只見明耀火光下,一道纖瘦身影倒在她腳下,身上衣衫破爛且有血跡!

    仿佛感受到她手中的燈光。對方抬起頭來,只見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好幾處青腫幾乎看不出本來長相,連嘴角也流著血,披頭散發之下很少狼狽,唯獨那雙黑眸卻是熠熠生華,睜得很大看向她。

    好似一只落魄受傷的幼貓,已經毫無力氣癱軟在地,卻偏偏沉靜的看著她。不願求救,也不乞憐。

    “你是……”

    如瑤皺起眉頭,感覺眼前這人似曾相似……尤其是那雙眼睛。絕對是在哪見過的。

    “我是秦媽媽手下的……”

    小古低聲打道,頓時如瑤想起了那天的情景——瘦小的少女提了沉重的食盒,匆匆進來呈送。隨後如珍如燦進來挑釁……

    這個叫做小古的丫鬟,瘦瘦小小、貌不驚人,居然陰差陽錯的揭穿了藺婆子被殺人埋屍的慘事,又跟隨二房的廣晟去了軍營……如瑤目光一閃,頓時明白了五六分。

    這時抱廈那邊的僕婦已經追了上來,姚媽媽腳步最慢,卻是一眼瞥見如瑤主婢幾人,心中咯噔一聲,立刻停住腳步,悄無聲息的躲在人群之後。

    嬌柳卻仗著是王氏親信,一向矜貴自傲慣了,一口氣追到如瑤這裡,匆匆對她微一屈膝,便要押走小古。

    “且慢,你們這是要做什麼?這丫鬟是犯了什麼錯?”

    如瑤開口問道,一旁的碧荷與她心有默契,上前兩步,有意無意的,嬌柳唇角略微彎起,笑容看似恭謹,實則卻是輕忽不屑,“瑤姑娘,這些奴才手腳不干淨又撒謊成性,略施懲戒才能讓她們老實,您身份貴重,還是別理會這些才是。”

    如瑤微微一笑,露出驚愕神色道:“她們是偷了嬸娘房裡的東西嗎?”

    姚媽媽在後聽得真切,知道這話有陷阱,嬌柳卻懵然不覺,笑吟吟道:“是啊,真是膽大包天,非得好好教訓一下不可。”

    “哦?原來嬸娘這裡門禁如此之松,一個大廚房裡的粗使丫鬟居然也能登堂入室了。”

    如瑤這話內含鋒芒,卻讓嬌柳窘得面紅耳赤,偏偏又不敢發作,一旁的碧荷幸災樂禍的嗤笑著插嘴道:“幾位姐姐是怎麼看家理事的?主子的物件也能丟了,你們的膽子也夠大的,居然不怕責罰。”

    “你……!”

    嬌柳氣得正要反駁,此時王氏已經起身邁出了正門。她剛剛用過晚飯,正在燈下抄經,夜風中緩步走來,一身墨香風韻更顯得慈藹溫文。

    “原來是瑤姐兒,已經入夜了,是有什麼急事嗎?”

    她神色溫柔驚訝,目光親昵帶笑,好似在看自家女兒,“有什麼事犯難,居然讓你這不出房門的丫頭入夜來找我?”

    “深夜驚動長輩,是我的不對。我來是借嬸娘您的出入對牌……”

    如瑤深深一福,不肯在禮數上有所差次。

    “只是一點小事,你這丫頭為何不早說呢!”

    王氏很爽快的就讓人把對牌拿出,如瑤目光一閃,卻不就接,只是看著被摸得烏黑錚亮的檀木對牌,抿唇微笑道:“這一塊好似是祖母那邊常用的。”

    王氏是掌家夫人,內宅的所有出入對牌都在她這裡管著。老夫人雖然常年在佛堂頤養天年,但有時也要派人去給姑太太送東西,或是去廟裡放燈油經文錢,若是拿了她那邊常用的對牌,只怕對景兒就要落個“舉動自專擅自外出”的罪名——老夫人對張氏那邊的,可也從來沒有什麼好臉色。

    王氏好似這才發現,皺眉責怪身邊的嬌蘭,“越發不會做事了,居然隨意拿錯對牌!”

    嬌蘭咕咚一聲就跪地請罪,“是奴婢眼花心粗,看錯了,求主子饒恕。”

    她用力磕頭,地下又是厚實的青石板,幾下就紅腫了額頭快要出血。

    “罷了,嬸娘是個吃齋念經的人,對你們最是慈悲不過……下次做事可要小心才是。”

    如瑤懶得看這主僕唱雙簧,連忙叫起,話說得漂亮,卻是讓王氏目光一冷。

    她隨即恢復了常態,歡笑如常的攜了如瑤的手,要她進來坐坐,如瑤心中觀念著病入膏肓的秦媽媽,哪裡肯再與她虛與委蛇,只想趕緊回去讓小廝去請了大夫來。

    正要走,她的目光停在地上的小古,腳步也為之停住了。

    “聽說這個丫鬟偷了嬸娘房裡的東西?”

    王氏看都不看地上狼狽的身影,唇邊笑意不減,只是冷冷瞥了一眼嬌柳,不怒而威讓她心頭一涼,“只是些許不值錢的小玩意,下人們眼皮子淺,偷了去換錢也是有的。

    如瑤轉起頭,誠摯地對著王氏又福了身,“嬸娘平日掌家辛苦,這才讓一些小人鑽了空子——不過我們侯府平素井井有條一點規矩都不錯,這麼著鬧開了反而容易讓人看笑話,也顯得嬸娘您這邊看管不嚴,阿貓阿狗都可以入室順手牽羊了。”

    “倒也有幾分道理……”

    王氏抿嘴而笑,笑意卻未達到眼底,“依你的意思,就這麼把她們放了?”

    “這樣也太寬和了,不如先找個地方關起來,等天亮再審問清楚,也好弄明白東西是怎麼丟的。”

    如瑤這麼說似乎沒什麼不對,但姚媽媽和嬌柳都知道,這次算是徹底失敗了——等天亮鬧得沸反盈天又搜不出什麼賊贓,別說老夫人會有閑話,連那個小賤種廣晟那邊也不會干休!

    王氏的目光停留在地上的小古身上,冰冷而不帶一絲溫度——

    都是這個小丫頭作死!居然跑出來求救,如此倒反而不能再嚴刑拷問弄個清楚了!

    她的目光又回到如瑤身上,唇邊一絲笑意溫柔無比,“瑤姐兒也真是長大了,說話也是一套套的,既然你這麼說,就照你說的,先把她們關到抱廈裡吧。”

    如瑤斂衽告退,“侄女慚愧,當不起嬸娘如此誇贊。”

    臨走時,她吩咐碧荷道:“先替她包扎一下吧。”

    碧荷毫不猶豫的掏出絹帕,替小古擦去傷口的血污,再取出另一方撕成長條細細包扎。

    如瑤看了一眼就屈膝福禮告退,走過小古身邊時,她腰間的香囊輕輕晃動,掉出一個指肚大小的瓷瓶,正好落在小古的衣領裡。

    王氏含著笑,目送她離去,這才收起笑意,看一眼身邊眾人。

    姚媽媽首先咕咚一生跪倒,“是老奴的錯,沒有看緊人……”

    “媽媽年紀大了,難免精力不濟。”

    王氏淡淡說道,這一句就將姚媽媽說成老弱昏庸,不堪重用了,姚媽媽汗流浹背正要求饒,卻見王氏又把目光投向嬌柳和嬌蘭兩人。

    “嬌蘭你先下去吧,今日受了驚也吃了苦頭,自己去領十兩銀子的賞。”

    王氏將嬌蘭輕輕放過,目光停在嬌柳身上,卻是宛如芒刺冰針一般,“你長著張聰明人的臉,卻是蠢到家了!”

    如瑤再怎麼落魄不受寵,那也是正經的主子,嬌柳沒看住人出了簍子不思量如何補救,反而去跟主子拌嘴——這麼蠢的丫頭,她實在是用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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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三章 面聖

    嬌柳已經嚇得眼淚直流,跪地胡亂磕頭,卻聽王氏淡淡道:“你且回到爹媽身邊,讓他們給你找戶人家發嫁吧。”

    說完轉身進了正房,丫鬟婆子們急匆匆跟上,宛如眾星捧月般簇擁著她,只剩下嬌柳一人孤零零跪在地上,哭得幾乎要厥過去。

    小古被拖了進去,姚媽媽恨得直咬牙,一雙眼睛瞪得幾乎要凸出來,僕婦們還要再打,姚媽媽陰測測道:“再打下去,人家的雲南白藥就要派上用場了。”

    她方才看得真切,想必如瑤也不會以為真能避開所有人耳目,但她丟下這瓶雲南白藥的意思,就是不想讓這丫鬟再受什麼折磨。

    若是她身上再添什麼傷口,只怕過幾天就要傳出什麼不利於清渠院的謠言了。

    一群人七手八腳把小古綁了拖回小雜物間,此時初蘭已是遍體鱗傷昏死過去,小古看到如此慘狀,眼中燃起一點怒火,宛如流光隕星一閃即逝。

    這筆賬今後一定會討回來!

    她心中暗暗決意。

    “媽媽,那現在該怎麼辦?”

    另有丫鬟怯聲問道。

    姚媽媽自恃私底下折磨人的法子不少,卻沒想到居然被大房的如瑤撞著了,什麼手段也不能使了,氣得整張老臉都耷拉下來,映著幽微的燈光,更顯得陰森,“先把人捆著等天亮吧!”

    老眼瞪著小古那張漠然無動的臉,她心中又起了惡毒年頭,咬牙冷笑道:“去取那箱子裡的牛筋繩來捆,捆緊點!”

    這話一出,那些小丫鬟們還沒如何,深諳內情的僕婦們眼中也閃過懼怕之色。

    那牛筋繩可是特制的,是以前縣官和小吏們用來對付抗租鬧佃的刺頭的,看起來普通一團繩子,卻是比站籠枷號更加殘酷……

    牛筋繩取來了。眾人七手八腳把小古捆緊了,面對昏死的初蘭卻是手下留情了,略微松了三分。

    姚媽媽又讓人取來一大盆冷水,狠狠潑在小古身上,頓時凍入骨髓,小臉都變得蒼白起來。

    “小賤人。你就在這好好享受吧!”

    油燈被吹熄了,所有人魚貫而出,唯一的木門被反鎖,小小的雜物間陷入了一片黑暗。

    小古感覺到冰冷的水讓身上的襖褲變得冰冷黏著,整個人好似置身冰窖一般。逐漸失去溫度;而被打濕的牛筋繩索也隨之漸漸收緊,深陷肉裡,勒得人喘不過氣來!

    好冷……冷得讓人頭腦都渾渾噩噩。整個人癱軟著直打哆嗦,卻是昏沉著想睡過去。而繩子收緊卻讓呼吸更加不暢,本就微弱的視線開始模糊、崩散。

    一旁初蘭的輕微呻吟聲讓她恢復了一些神智——必須給她上藥!

    小古就著反綁的姿勢,艱難的挪移到她身旁,這小小的幾步,卻讓牛筋繩更加收緊,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喘息聲!

    曾經聽說,被浸了水的牛筋捆住。千萬不能掙扎移動,否則越收越緊最後會無法呼吸而被勒死——以前她不過是當做說笑,此時卻是實打實體驗到了。

    但初蘭的傷口一直流血不止。就這麼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夜,只怕真要出事!

    她小心平衡著身體,將藏在衣內的小瓷瓶艱難取出。反背著手艱難的倒出一坨藥膏,顫抖著為初蘭抹在傷處。

    藥膏散發著一股清涼味道,很快就止住了血。小古心神一懈松了口氣,整個人卻感覺眼前一陣發黑,更加劇烈的喘息卻是無濟於事——再加上冰水的浸泡,整個人頓時癱軟倒地!

    天邊最後一絲暮光也暗走了,夜色徹底染上了樹梢,清渠院大門前也點起了燈籠,更映得門前照壁上的琉璃琺琅都通明透亮,華彩熠熠。

    粗使的僕婦們都偷偷的去喝茶烤火了,只剩下兩個三等丫鬟垂手在正房門下廊前守候,凍得臉色青白也不敢挪動一步。

    負責上夜的正是嬌蘭,她睡在拔步床的外間,卻是連外衣都不敢脫,戰戰兢兢的生怕王氏有什麼吩咐。

    燈盞被撥得只剩下一絲火芯,幽幽的閃著光芒,讓房中更顯昏暗朦朧。拔步床的所有檔板和雕座都關上了,層層的紗帳帷幔也放下了,整個大床變成了一個幽閉密合的空間,王氏換了罩衣,又把發髻散下,整個人平躺在正中央,卻是毫無睡意,睜著眼正在想事。

    清晨夫君沈源的寥寥幾句,已經讓她心中起了無窮波瀾,再加上宮裡的宣召,更是讓她驚駭莫名——廣晟那個下賤種子,什麼時候竟然混得風生水起了?!

    她一把攥住旁邊的錦緞衾被,指尖頓時一陣劇痛,仔細看時,竟是蓄養了很久的指甲被生生折斷了。

    指尖的痛楚更讓她心頭好似火燒一般,她把中指放入口中吮吸,鮮血的鹹腥讓人更加煩躁!

    那個賤人生的兒子,這麼多年來,不是已經被她踩在腳下,變成了一個徹底的廢物紈绔了嗎?為何會突然翻身逆轉?!

    她皎美的面龐一陣痙攣,保養良好的貝齒咬著下唇,鮮紅的嘴唇配上蒼白的面色,簡直好似鄉野奇談中的吃人狐妖!

    當初,就該把他掐死在襁褓中的,不該為了尋找那些賬冊單據,就留他一條小命苟延殘喘……

    無盡的懊悔與怨毒彌漫在她心頭,嘴裡充斥著苦澀的滋味,她深吸一口氣,竭力讓自己清明,低聲喊了句,“茶。”

    頓時就有輕巧而快疾的腳步聲走進,正要打開床幔和雕花板,王氏不耐煩的低喝一聲,“放在那裡!”

    聽出女主人嗓音中的怒火,嬌蘭在床頭小幾上放下茶杯,如蒙大赦的離開了。

    王氏坐起身來,披上雀絨織金的雪色外袍,伸出一只手去取了茶杯,湊到唇邊慢慢抿了一口。

    苦澀的滋味被甘甜微酸的花香味衝淡,溫熱的氣息端握在掌中,她略微恢復了平靜,唇邊的冷笑卻變為冰冷徹骨,“無論如何,我都是你名正言順的母親——還怕你翻到天上去嗎?”

    大明朝並非是那胡來的蠻夷,禮法規矩乃是所有人都尊崇的大義。只要等他一回來,她就會立刻好好“關心”一下這個庶子——讓他知道,這個家究竟掌握在誰手裡!

    心中瞬間已有了好幾種計謀,只要仔細謀劃,定能讓那小子入局……王氏正想的出神,突然窗外傳來尖叫喧嘩聲。

    她頓時大怒,一把推開檔板的木銷,沉聲喝問道:“出什麼事了?!”

    嬌蘭匆匆跑了出去,又更快的跑回來,氣喘吁吁卻是臉色變幻不定,“夫人,出大事了——廣晟少爺他,不顧阻攔,衝進我們院子裡來了!”

    什麼,簡直是反了天了!

    王氏今晚已是再三被驚擾,聽到居然有成年男子膽大包天衝進內宅,氣得眼中直冒火星,手腳都在顫抖,“你們都是死人嗎,為何沒人去阻擋她?!”

    “夫人,護院的小廝和媽媽們被他一腳一個踢開,沒人再敢上去了……”

    嬌蘭說的算是有所保留了——廣晟是練過功夫的,就算沒有出全力,被他踢中也是骨斷筋折,哀鴻滿院,誰敢去惹這混世魔王啊!

    王氏深吸一口氣,雖然盛怒卻反而頭腦清晰,“去喊外院的管事們來——跟他們說,若是不來,今後也不必見我這個主母了?”

    嬌蘭應命卻又不敢走,王氏知道她心意,安慰道:“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本朝還沒出現過以下犯上、弒殺嫡母的忤逆大罪呢!”

    廣晟剛剛回到侯府的時候,是既疲憊又興奮的——先是被內官張公公匆匆召去,練習了半日覲見禮儀和制式問答,他這才知道,竟是當今天子要親自見他!

    就算他心性沉穩堅定,此時也感覺震驚不可思議,但張公公的話卻好似一盆冷水,讓他渾身一激靈腦子也清醒了下來,“皇爺只是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在軍中吃裡扒外,私通外寇,你照實說來不得隱瞞。”

    這照實二字,卻是有千鈞之重,皇帝輕飄飄的一句,卻是會讓無數人頭顱落地、家破人亡——便是對廣晟來說,這也是前所未有的危險局面!

    在皇帝面前,任何隱瞞都會引來殺身之禍。

    一路匆匆見到的巍峨宮闕、曲徑院落他全無心思去看,只是在心中打起了腹稿——但一切的謀劃和心機,在得見天顏的那一瞬間,全部都化為空白了。

    當今天子之尊,太監們口中的“皇爺”朱棣,只著一件細葛布道袍,坐在岸邊正在垂釣。這位天下萬民的主宰,傳說中喜怒無常,動輒殺人的永樂皇帝,此時看來似乎也只是個尋常老者而已。

    但他放下釣竿,輕輕瞥了一眼廣晟,後者就感覺心中一震,那般平淡卻天高海闊的威儀,瞬間讓人生出凜然拜伏之意。

    廣晟並沒有被嚇住,坦坦蕩蕩的看了一眼,安然垂目行禮,正要報出職司性命,朱棣揮了揮手手阻止了他,“你的姓名家世,來歷功績,我都已經聽惟仁說過了。”

    惟仁是紀綱的字,難以想像這個凶名在外的錦衣衛指揮使,居然會起這種字,但想想他先前乃是飽學的諸生,這也不足為奇了。

    朱棣的目光含笑,卻如鷹鷲般直刺人心,“朕只想知道,到底是誰是想謀反?”

    這一句直截了當,卻讓廣晟面對最嚴峻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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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四章 得救

    這個問題一出,在場的兩個太監都不禁低下頭去,殿中氣氛變得微妙而肅殺。

    該如何回答呢?

    廣晟清楚的知道,這一個答案,不僅關乎自己的榮辱生死,也關系著許多人的未來!

    他的心頭,瞬間有千萬個念頭湧上,卻又好似什麼也沒想,眼神平靜明亮,唇邊的笑意輕松而恭謹,整個人都好似會發光一般,“啟奏皇上,有反意者天下間多矣。”

    這一句簡直是膽大到不敢置信,御案邊隨侍的兩個宦官嚇得渾身一震,要倒抽冷氣卻及時捂住了自己的嘴。

    “哦,你認為哪些是心腹之患呢?”

    “這次北丘衛事變,險些被白蓮教渾水摸魚,壞了大事……這等邪教妖言惑眾,在各地州縣流毒深廣,且歷朝以來綿延不絕,但這也不過是芥蘚之患罷了。”

    廣晟的話倒是跟那些州縣道官截然不同,他們總是喜歡把白蓮教說得神出鬼沒又人數眾多,簡直是燎原之勢。朱棣眉頭一皺,不悅道:“年輕人鋒芒畢露是好事,但也不要把諸事都看得輕易了。”

    “是,皇上聖訓,微臣銘記在心。說他們是芥蘚之患,是因為他們一直在鄉間貧苦民眾中間流傳,而百姓的心最堅定,卻也最善變。”

    他徐徐抬頭,唇邊笑意不變,眼中卻是熠熠發光,世上最美的明珠在此也要黯然失色,朱棣在看清他的容貌時也不禁心中一凜——竟有如此美貌的男人!

    “百姓們總是趨利避害著,好似牆頭草。”

    廣晟的嗓音清朗,卻好似有一種無形的魔力,讓人注意傾聽,配上他近乎絕世的容貌——朱棣幾乎要覺得,眼前這個出身濟寧侯府的小小庶子,卻是比那些妖言惑眾的巫婆神漢更能蠱惑人的心神。

    “他們膜拜神佛只是一種交易,希望能得到財富、安康和福氣。最大的心願卻只有一個——好好活著。因此,他們雖然容易被蠱惑,但也只是昏了頭跟著起哄而已——只有真正覺得活不下去的時候,才會有殺人、造反之事。”

    廣晟的眼神並沒有刻意避讓,話語也顯得膽大妄為, “百姓只要能安居樂業。就不會跟著白蓮教的人走。若是這些邪教流傳深廣,地方上的各位大人難辭其咎。”

    朱棣聽了卻並未動怒,反而陷入了深思。良久,他才嘆了一聲,“民不聊生嗎?想當初。太祖皇帝也是因此而揭竿而起的。”

    這話太凶險了不能接,廣晟見好就收,及時躬身低頭道:“我大明施行仁政。倡行忠孝節義,國運正是如日中天,元蒙那是暴政虐民,萬萬不可相提並論。”

    “然則情不同而理同,不是嗎?官員們貪瀆苛政,卻要讓朕來替他們兜著……”

    朱棣的笑容變得陰沉冷酷,廣晟心中一凜,知道自己這話暗合了他“清肅吏治”的念頭。於是也不再多說,只是低頭道:“至於軍械流落在外,兵部武庫司應該嚴加管制清點。也應把此案傳檄各衛所,警示他們不可步上羅戰後塵。”

    “所以你把羅戰活擒回來了?倒也算物盡其用。”

    朱棣低聲一笑,那笑聲更加讓人渾身寒毛直豎。他看向廣晟。以漫不經心的口吻問道:“他背後到底有什麼人,你們錦衣衛難道一無所知嗎?”

    果然來了!

    廣晟在此刻想到紀綱那意味深長的叮囑,“我們錦衣衛,很久沒有遇見大案了,我們不能成為沒用干吃飯的——這就跟貓組抓不住耗子、狗拿不著賊一樣,非常危險。”

    所以要往深裡挖,甚至要生生造出一件謀反大案嗎?

    廣晟此時目光閃動,在這一刻,他已經做下了決定。

    “我們已經發現幕後黑手的線索。”

    廣晟從袖中取出一片絲帛帕巾,上面赫然繡有蟒龍紋飾,卻是被大火燒得焦黑,只剩下半幅。

    蟒龍並不是真龍,但也意味著此人的身份,若不是宗室,就是屬國國主!

    朱棣的面色陰雲密布,並不顯出太深的怒意,眼中的酷狠冷光卻讓旁邊的兩個宦官都嚇得顫巍巍癱軟跪伏。

    “好,好……果然有人覬覦朕這個座椅!”

    朱棣哈哈大笑,看向廣晟的目光卻是陰沉莫測,“你們是從哪找到這個的?”

    “羅戰貼身藏著。”

    朱棣怒聲責問道:“你們錦衣衛精通拷問的不知有多少,區區一個羅戰也撬不開嘴嗎?”

    廣晟垂眸低聲道:“沒等我們用刑,羅指揮使已經什麼都不能說了——他已經瘋了。”

    “哦?朕沒想到,人在惟仁手裡,居然還能出這種差錯?”

    下一刻,廣晟神色未動,卻是毅然跪下請罪道:“羅指揮使在抓捕後的次日就開始神志不清了。一路趕回京城,大夫對他也是束手無策,這都是微臣的過錯,跟紀大人無關,請萬歲責罰。”

    “居然把罪過都攬在自己身上嗎……”

    朱棣眯起眼,眼角皺起深深的刻紋,看向廣晟的目光含著興味和打量,“濟寧侯府的子嗣,居然有你這般敢說敢為的小子,真是異數!”

    他話鋒一轉,冷聲道:“你可知道,出了這個差錯,你的大功就要被抵消,甚至要被問罪,大好前途就這麼沒了?”

    “微臣只是實話實說而已,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微臣不敢有所怨懟。”

    廣晟低下頭,不去看上頭的聖顏和表情,只是靜靜等待裁決。

    朱棣凝視著他,眼前的青年長漆黑閃亮,規整束在冠巾之中,那般俊秀而平靜的氣質,卻與多年前的記憶似曾相識。

    他神色之間突然變得寂寥而傷感,“看著你,朕不禁想起了一個人。”

    是沈源嗎?

    廣晟低頭想道。

    誰知朱棣接下來一句竟然是,“惟仁當年攔住朕的馬頭,自薦為朕所用的時候,也是這般年紀——你與他雖然長得不像,卻大有他昔年之風啊!”

    他想起了紀綱,這算是什麼意思?

    廣晟仍在回味這話,一旁的司禮監青年宦官拂塵一掃,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在回府的路上,廣晟回憶著面聖的那一幕,自己感覺背上也是起了一層冷汗。

    今上的赫赫威儀,果然非是常人可以承受。

    想起剛才說的話和送上的證物,他唇邊露出一絲笑意——希望指揮使紀綱知道自己擅做主張後,不要震怒發作才好!

    紀綱想把案子鬧得更大,甚至劍指某位藩王,這意圖未必是錯,但他沈某人也有自己的想法——等明日拜見時,一並向他解釋罷。

    沉思之間,他已經騎馬回到了侯府,誰知一進門就有一樁“驚喜”在等著他!

    “你說什麼?被二夫人抓去已經整整一夜了!”

    他驚怒之下,一把推開驚慌失措的小廝,取了牆上懸掛的繡春刀,大步衝了出去。

    身後小廝的懇求呼喚,他已經充耳不聞,滿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小古千萬不能出事!

    他怎麼會沒料到,以王氏的口蜜腹劍,定然會對他下手,第一個倒霉的,必定是跟隨他出門的小古等人!

    這個蛇蠍心腸的毒婦!

    他咬緊了唇,血腥的滋味在口腔中彌漫,反而激起了他胸中潛藏的狂野嗜血之性!

    若是小古有什麼萬一,就算你是我名義上的嫡母,我也會殺了你!

    絕對!

    夜色籠罩下,王氏所居的清渠院已經近在眼前了,廣晟一言不發直衝進去,把兩個守門的小麼兒都踢出老遠,隨即湧上來阻止的丫鬟僕婦未及近到他身前,都被他揮動劍上的穗帶,抽出血痕來哭叫著後退。

    隨手拎起一個女子,不顧她花容失色涕淚凄楚,冷聲逼問道:“小古在哪?”

    沒有人敢回答他,在這個大院裡,王氏才是說一不二的權威,誰若是當眾賣主,就算是從廣晟手裡逃得一命,主子也饒不了她!

    廣晟大怒之下,扼住雪白脖頸的大掌緩緩收緊,那丫鬟喘不過氣來直翻白眼,卻仍不敢多說,只是用眼珠瞥著一旁,似乎是如有所指。

    廣晟眼尖,頓時看向一旁縮在人群裡的姚媽媽,後者觸及他的目光,正要邁動著老邁的小腳逃之夭夭,卻見一道雪亮利光朝自己飛來,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只聽當啷一聲,竟是廣晟擲出繡春刀,將她的裙角釘在地上。姚媽媽嚇得失禁,腳邊濕漉漉的更加讓她無地自容,喃喃的念著阿彌陀佛,廣晟走到她身前,高大身形籠罩在她頭頂,被燈光一映宛如修羅鬼煞一般,姚媽媽再也承受不住,顫抖著手指指向雜物間。

    小古昏沉之間,只感覺自己周身火辣辣的疼痛,胸口憋悶,整個人都似乎喘不過氣來,似乎有誰抱起了自己,一雙手在身上塗抹著什麼,隨即而來的就是一陣清涼——下一刻,她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她再醒來時,竟然發現自己睡在柔軟的床上,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她略微一動,只覺得周身骨架好似被碾壓過一樣,痛得齜牙咧嘴的。

    “被泡了水的牛筋綁住,你還敢掙扎亂動,沒被勒死就算是幸運了!”

    隨著這一句輕責,廣晟端著一碗藥出現在房門口。

    小古這才發現,這是他的臥間,而自己躺的,正是廣晟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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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五章 升官

    “少爺……”

    她喊了一聲,嗓音也沙啞得不成話,卻是堅持問道:“初蘭呢?”

    廣晟把碗湊到她嘴邊,一邊喂她,一邊回答道:“初蘭沒事,雖然流了點血,卻是沒有傷到骨頭,休養一陣就好。”

    他沒好氣的瞪了她一眼,卻是滿含關心與情意,“倒是你,自己險些被牛筋收縮勒死,還敢去給她敷藥,你的脊椎和手骨被捆得太久,需要每日矯正運動。”

    小古這才感覺到自己的右手手肘一下完全麻木,好似全無知覺,背上的脊梁也是一動就格格作響,非常可怕。

    “我的手不會廢了吧?”

    她皺起眉頭,濃若點漆的眼眸之中生起擔憂的波光,那波光粼粼氤氳,幾乎化為水霧。

    “別哭啊……你不會有事的,大夫來看過了!”

    廣晟頓時手足無措,他能橫刀獨對大軍將首,也能再天子面前從容奏對而不變色,偏偏看到她泫然欲泣的模樣,整個人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古伏在檀木桌上,瘦小的脊背好似在聳動,廣晟怕她哭得傷心,連忙上前勸慰,“大夫都給你看過筋骨了,只要連續敷藥三個月就沒事了……這次是我連累了你們,一定會替你們討回公道的!”

    他急得心間一陣鈍痛,拿出帕巾俯下身來替她擦淚,卻發覺她笑意盈盈,臉上哪有半點淚痕——

    “好啊,連少爺我都敢騙!”

    小古用右手抽過他的帕巾。姿態調皮輕俏,雖然速度慢了些,但動作倒是自如無恙。

    “放心吧少爺,我的手還成——”

    話音未落。她的臉因痛楚而扭成一團,筋骨被折動的感覺簡直是非常可怕。

    廣晟見她雖然疼痛卻強顏歡笑,心中怒火更盛,站起身來朝外揚聲道:“來人啊,都死了嗎?”

    頓時有兩個丫鬟和三個婆子湧了進來,廣晟很不客氣的揚眉吩咐道:“再給她敷藥,那爐子上煎好了沒,快去端來——還有你,今後就貼身伺候她!”

    被他指中的丫鬟連點頭如搗蒜,其他人也一副殷勤惶恐的模樣。對廣晟和小古都是畢恭畢敬的。與往日的怠慢冷遇全然不同。

    他們告退之後。小古心中越發疑惑,開口問道:“少爺,這是發生什麼事了?”

    你終於問到了啊!

    廣晟得意洋洋的略彎了完唇角。那般看似矜持而故意顯擺的花孔雀模樣,讓小古又好氣又好笑——看他這輕狂樣兒,想必是發生了什麼好事。

    她沉吟,緩緩猜測道:“難道是……”

    你猜,你使勁猜!

    他端起茶杯故作姿態,卻是更加得意的朝她眨著眼示意,眉眼亂飛簡直要迷死天下少女。

    “難道是少爺姿容無雙,終於把二夫人迷得神魂顛倒,決定痛改前非,好好痛惜你這乖孩兒了?”

    “噗——————”

    廣晟嘴裡的清茶險些噴出。整個人嗆咳不已,他狠狠瞪了小古一眼,突然伸出手來呵她的癢,“看你還敢調戲少爺我——”

    小古的脊椎不便行動,左右躲閃卻仍逃不出他的魔掌,雖然隔著重重衣裳,她脖頸和腰間的癢癢肉卻是異常敏感,整個人笑得亂顫,蜷縮成一團——

    “放開我——哈哈……”

    她整個人又氣又囧又好笑,卻偏偏躲不開他那祿山之爪,只覺得這孔雀男真是鬧得過分了——

    熟歸熟,怎麼能動手動腳呢!

    廣晟原本只是單純的捉弄,卻在湊近時感受到她周身的少女溫熱,他漸漸的靠近——

    那清澈黑耀的眼眸,好似最純淨懵懂的山間小鹿,卻又似最無邪妖媚的鬼魅狐妖,勾得人心煩氣躁;那柔軟可人的腰肢左右躲閃著,不盈一握卻又像能在床上做出各種柔韌高難動作——廣晟禁不住瞳孔一深,一顆心都禁不住漏跳了一拍。

    不知不覺間,他舔了舔唇,壓制她的手腕微微用力,整個人越發靠近,幾乎要貼著她的臉——

    在無限接近之時,他伸出舌尖,緩緩的、細細的舔上了她的朱紅菱唇。

    這本是少男少女之間的玩笑,卻在這一刻染上了奇異的香艷曖昧。

    這、這是瘋了嗎?!!

    小古徹底呆住了,一雙杏眼睜得很大,廣晟也被自己的行為驚住了,兩人面面相覷,一時都震驚失了神。

    “啊——!”

    小古尖叫一聲,用力把人一推,廣晟整個人頓時從床上跌了下去——他雖然身手高明,卻正是渾渾噩噩的呆頭鵝狀態,毫無反抗的跌了下去——

    然後,順理成章的以頭著地,發出砰的一聲鈍響。

    外間有腳步聲,猶豫著好似要進來看個究竟,廣晟沒等從地上爬起,忍住疼痛低吼一聲,“滾!”

    頓時外間伺候的人惶惶作鳥獸撒。

    小古這時已經恢復了平靜,她心中怒氣上湧,狠狠瞪著四腳朝天狼狽爬起的廣晟,瞬間想起第一次見面時的情形——

    那一次,她妝扮成一個清麗可人的小家碧玉,當街巧計殺人後匆匆奔跑,卻被他壓在牆上一陣啃吻輕薄——原本以為那次是他逛了青樓喝醉了酒,沒想到他這次居然故技重施,真正做了一次登徒子!

    明明平時只是當她是個小丫頭,雖然親昵但都是對待幼妹般的玩笑捉弄……

    等等,這不對啊!

    她不禁摸上自己的臉——雖然柔滑,卻並不是原本的吹彈可破,欺霜賽雪,這般略黑不起眼的容顏,也能讓他起了色心?

    這不可能啊!

    廣晟從地上爬起身來,看著神色茫然呆滯的小古,感覺她瞪著自己的模樣無比古怪——

    “少爺,你是喝多了吧?”

    小古沒等他回答,自顧自的說道:“你喝醉了居然偷舔別人……呵呵。”

    呵呵你個頭啊!

    廣晟幾乎想大喊出聲我沒醉,卻見小古別過臉去,臉頰雖然緋紅,卻不願直視他的目光,自顧自的繼續問道:“到底是出了什麼好事,讓你喝了這麼多酒?”

    喝什麼喝,你見過迎接旨意還敢喝酒的嗎?不要命啦!

    廣晟如此腹誹道,卻見小丫頭仍然別著臉,根本不願轉過頭來看他。

    這是還在尷尬啊……

    終於醒悟到自己的行為有多魯莽唐突,他也老臉微紅了下,很是默契的以其他事情轉移話題——只見他從桌上拿出一道明黃色的精繡卷軸,在小古面前一展打開,“你看看便知。”

    這、這是貨真價實的聖旨啊!!!

    小古一眼就認了出來,隨即她的心頭湧起的不是興奮,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驚慌——下一瞬,她的小臉變得無比蒼白!

    這般重錦繡紋的華貴緞料、這熟悉而猙獰的龍形、冰冷而漆黑的字跡,以及那落款處嫣紅宛如鮮血的印章……這一切在她眼前逐漸模糊、暈染,幻化成她當年記憶中的那一幅——

    “胡閏犯上作亂,大逆不道,罪不容誅……。”

    隨著那一道聖旨,在她心目最可恨、也是最可怕、亦是最親近的男人——原本該稱為“父親”的那人的屍體,就這麼直挺挺被丟在眾人面前。

    他的屍體被粗繩五花大綁,披頭散發,面目猙獰,牙齒顆顆被剝落,口部鮮血淋漓卻已經干涸,觀之宛如厲鬼一般,他生前寵愛的側室李姨娘嚶的一聲就嚇得死了過去。

    據說,朱棣在朝堂上讓他換去孝服,而胡閏不從,朱棣命力士盡碎他滿口牙齒,而他仍然不從,於是被活生生縊死。

    那些軍士殘暴大笑著,拉動繩子把屍體亂甩,對她們這些女眷解釋道:“聖上大恩,著他死後浸於石灰水中,脫皮以干草填之,懸於武功坊。你們見了這最後一面,我們還得把這屍體拖回去呢!”

    隨之而起的,就是無盡的哭喊、尖叫聲,以及虎狼般衝入擄掠捆綁的軍士……

    那是一場最深、最長的噩夢!

    “小古、小古你怎麼了?”

    廣晟的呼喚,讓她從哪駭人的記憶中醒來,她看著眼前熟悉而陌生的聖旨,禁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嚇著了嗎,這就是皇帝陛下的聖旨。”

    廣晟以為她被赫赫龍威震住了,於是主動拉了她的手撫摸著聖旨的面料和字跡,“你看,這東西又不會咬人吃人,沒什麼可怕的,做得倒是挺精致的。”

    觸摸到那墨黑端嚴的字跡和鮮紅璽印,小古的手好似被針刺了一般,閃電般的縮了回去。她略微恢復了些清醒,問道:“這聖旨是給你的?”

    “那是當然!”

    廣晟隨意將它卷起,唇邊露出一絲欣慰笑意,眼中卻是閃耀冷厲鋒芒,“這是我出生入死拿命換來的。”

    他隨即看向小古,又添了一句,“也險些把你搭進裡頭,這功勞也有你的一份。”

    小古看向他,目光閃動,卻是頗為驚異,“皇帝對你也未免太好了,居然升你做什麼武略將軍兼旗手衛副千戶!”

    旗手衛掌大駕金鼓、旗纛,是皇帝親近信重的京衛之一,廣晟這次確實立有功勞,但一下子就把他升到這麼一個重要位置上。

    估計整個京城都要因為這道任命而議論紛紛了!

    小古這才明白,為何原本對廣晟慢待的眾丫鬟僕婦,如今會這麼馴服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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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六章 父子

    旗手衛掌大駕金鼓、旗纛,是皇帝親近信重的京衛之一,廣晟這次確實立有功勞,但一下子就把他升到這麼一個重要位置上,也實在是太驚人了!

    估計整個京城都要因為這道任命而議論紛紛了!

    小古這才明白,為何原本對廣晟慢待的眾丫鬟僕婦,如今會這麼馴服聽話。

    “哼,你剛才是沒看見,我父親知道這消息時的表情……”

    廣晟冷笑一聲,回憶起方才那一幕——

    他衝進雜物間之時,看到兩名少女倒在地上氣息一動不動的模樣,渾身血脈瞬間沸騰起來——連眼睛都幾乎變成血紅!

    顫抖著伸出手探了一下,發現還有微弱氣息,這才略微清醒了些,怒火盈胸之下一手抱了一個,疾步衝出雜物間,卻正面撞見了蜂擁而來的外院管事和家丁們。

    “哎呀廣晟少爺,您這是在做什麼啊!”

    領頭的就是上次吃癟的吳管事,他見到廣晟,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頓時開始大呼小叫起來。

    話音未落,他整個人僵住了——狹長輕巧的長刀宛如破空閃電,在眼前劃出一道閃亮的弧度,下一刻,他只覺得脖子一涼,刺痛隨之而來。

    不好……這下死定了!

    他這麼想著,整個人慘叫一聲倒地,頓時其他人也叫聲不斷。

    鮮血沁染了衣襟,這些人隨即發現自己還活著,只是咽喉處被劃了個交叉記號,所有人都是整齊劃一——而這只是廣晟一刀之威。

    “還不快滾,是想讓我送你們進宮當公公嗎?”

    廣晟冷笑著瞥一眼他們胯下,頓時所有人跑得比旋風還快。

    廣晟抱著兩女,砰的一聲踹開門要走——下一刻,他的腳步頓住了。

    夜色之中,門外站著一道清臒高瘦身影,正是他名義上的父親:沈源。

    沈源負手在背。冷冷的盯著廣晟,從他殺氣騰騰的眉梢眼角,一直看到他掌中的雪亮長刀,以及那含著暴戾怒意的一腳。

    他的眼神中滿含鄙夷和厭煩,皺起的眉頭每一道紋路都好似無形尖針,一下下的戳在廣晟心頭。

    這種厭惡痛恨的目光。廣晟從出生至今已經承受了多年,但此時狹路相逢,仍然覺得心頭一痛。

    “逆子,你竟敢闖到嫡母院子裡動刀動槍。”

    沈源沉聲斥道,眉毛一豎卻是強烈的氣勢逼壓——他素來重視養氣功夫。此時怒到極點也沒有大喊大叫,這樣低沉的嗓音卻讓人心頭一震。

    廣晟一雙鳳眼毫不畏懼的盯著他,微微一笑。那笑容絕然端秀,卻讓沈源頓時呆住了——

    剛剛入夜,樹梢的黑影倥傯,燈籠的光芒反照在朱紅廊柱上,映得人臉都浸沐在光暗之間——那樣相似的絕色容貌,凄笑譏諷的鳳眸,像極了記憶中的某個人,沈源不禁打了個冷戰。頓覺毛骨悚然。

    “哈,父親倒是來得正巧。”

    廣晟的笑容冰冷,一邊說著一邊收刀入鞘。禮儀周到的躬身、退後兩步,“您是知道這裡快出人命了,所以過來看看的吧?”

    沈源聽他的話譏誚中意有所指。不禁眯眼看了看他懷裡的兩個少女,雖然有青紫血污,但看到是婢女服飾,目光卻帶上了幾分不以為然。

    “你母親掌家理事,管著上下幾百口人,對下人懲戒也是分內之事,所謂尊卑有序上下有別,你以為這是在混跡江湖,自己是英雄救美的俠客嗎?!”

    他久在帝側,雖然平時沉默寡言,但此時竟是詞鋒銳利如刀,直刺要害不容辯駁。

    廣晟一愣,隨即失聲笑了起來,再抬起頭來之時,瞳孔之中好似有兩團火焰在燃燒,“父親真不愧是文臣之中的翹楚,人人看好的下一任文淵閣學士候選,這口舌上的功夫,孩兒我只傳承到您十之五六。”

    沒等沈源呵斥,他冷笑道:“只可惜,孩兒只信奉軍中的道理,那就是好男人不能當縮頭烏龜,讓手下替你頂缸受罪——嫡母有什麼便衝我來,為難我身邊的婢女又算什麼?”

    他盯著沈源,笑容突然轉為陰戾,美玉般的雪白額頭浮現怨憤的緋紅,在夜色下越發顯得妖異諷刺,“說起來,欺凌逼死弱女子,也算是我們侯府的拿手本領吧。”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沈源被說中心頭最隱秘的痛處,整個人連腦袋都轟然一聲漲大,又驚又怒之下,頓時失態低喝出聲。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而已,父親是不是想到了其他類似之事?”

    廣晟仍然笑得燦爛,幽黑雙瞳卻宛如沉入魔淵般深不見底,讓對面的沈源心中咯噔了一下。

    他到底,知道了什麼?

    就在兩父子僵持之間,只聽外間有隨身僕役匆匆跑來,上氣不接下氣道:“稟二老爺,晟少爺,朝廷有恩旨下來!”

    沈源一愣,目光瞥向廣晟,口中問道:“是給誰的?”

    “是、是給晟少爺的。”

    那僕役當然看到現場氣氛古怪,但也只能硬著頭皮說了。

    沈源眉毛一揚,心中更加狐疑:今日宮裡宣召這逆子前去,剛回來就又有旨意嗎?

    他無法可想,只能眼睜睜看著廣晟抱著人回房,更衣,與眾人一起聚集前堂,開香案接旨。

    一篇駢四儷六的聖旨念完,兵部的文書和印信勘合也由中官和使者帶來。眾人屏息凝神,都覺得不可思議——這個一向游手好閑、被眾人忽視的二房庶子,竟突然有了這麼大的出息?!

    武略將軍兼旗手衛副千戶!

    前者乃是從五品的虛銜,卻生生把副千戶的正六品又帶高了一層,再加上是在旗手衛,那簡直是天子親軍之中的嫡系,毫不費力就可以平步青雲啊!

    當今乃是馬上成就的天子,雖然注重提拔殿閣學士以供中樞參謀,但心底裡仍是重武輕文的,有多少勛貴武將都是在他近前親軍之中脫穎而出,從戍衛帝側打熬得情分,封了世襲爵位得了丹書鐵卷。廣晟還這麼年輕就到了這個位置上,只要遇上機會,隨時便會魚躍龍門成大器,對景兒遇到朝廷用兵,飛黃騰達起來,就是現在武臣第一人張輔的位置也並非無望啊!

    頓時,眾人的目光好似一根根尖針,向廣晟射去,有羨慕的,也有不屑的,更多的卻是算計與嫉妒。

    眾目睽睽之下,沈源的表情最為平靜漠然,卻只有跪在他身旁的廣晟,看到他面色變得蒼白凝重,雙手在袖中緊握——顯然,這一道聖旨,在他心中也產生了極大的波瀾。

    廣晟的異軍突起,顯然是他料想不到的,但他畢竟是後生小子,位階雖然不低,還不能直接威脅到侯府與沈家。

    沈源的憂心,卻是另有緣故。

    他身為戶部右侍郎,左春坊諭德學士,但比起掌握天下錢糧的實職來說,眾人更看重他的是後一個虛職——他平日裡就以此身份,行走大內帝側,以備皇帝咨詢參謀。

    可以說,這簡直是皇帝的親信秘書官了。

    可他身為皇帝近臣,對自己兒子的這道任命卻是一無所知!

    這無疑在他心頭蒙上了一層巨大陰霾!

    沈源上前請中官留步,喝一杯茶再走,那中官原本也是熟人,卻不敢接受饋贈,連稱宮中即將下鑰,匆匆離去了。

    在夜燈之下,眾人的嗡嗡議論聲中,沈源冷著臉站在前堂之上,那臉色蒼白之中透出幾分陰晴不定。

    廣晟想起那一幕,心中便宛如六月酷暑喝了冰飲一般的暢快!

    區區帝側親軍的官職,這就讓你意外了嗎?父親大人……

    今後,讓你驚訝、憤怒的時候還多著呢!

    你且等著,等我積蓄了力量,變得無比強大,再向你討還母親的那一條舊年血債!

    我一定會做到!

    想到這,他的臉上留出毅然鄭重之態,雙手緊握刀柄,幾乎要嵌入肉中。

    “少爺,少爺你怎麼了?”

    小古的呼喚聲讓廣晟從回憶中醒來,他慚愧一笑,連忙拿過藥碗,用毛筆替她刷上藥膏。

    小古的皮膚上血痕縱橫,略見黃黑的皮膚下,卻並非他想想的粗糙,而是柔滑細膩得不可思議,隨著鮮血的沁出,肩上的大片皮膚都似乎變得白皙起來。

    廣晟只覺得自己眼睛看錯了,又擔心小古失血過多才導致皮膚發白蜷曲,正要扳過她的身子細看,卻被羞窘交加的小古拍開了手,哼了一聲躲到被子裡,發出模糊的催促聲,“我自己來吧!”

    “別任性了,你自己夠不著。”

    廣晟還待勸說,卻被小古一個羽毛枕頭丟在臉上,沒好氣的嚷道:“你再動手動腳,我還有什麼清白名聲可言!”

    廣晟暗叫慚愧,一時情急忘記男女之分,但又擔心小古又昏厥,小古蜷在被子裡像一只繭子,低聲道:“快出去吧,讓秦媽媽來幫我便是。”

    廣晟正要退出,突然一陣勁風從窗外襲入——他心中一緊,身手利落的接住來物,竟是一封竹片打造的名刺,上面字跡很是熟悉!

    竟然是紀綱的召喚!

    他果然忍耐不住,要找自己興師問罪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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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七章 黑手

    夜色已深,仍是那個充滿田園野趣庭院,廣晟跟隨著默不作聲僕役走回廊上,由一盞燈籠引著進入正方。

    明暗三間正中央被打通作了房,一開門便可看到東西兩面牆邊都是高可及頂架,堆滿各色籍和宗卷;南面牆上掛了弓箭、犀角和唐刀,比起比起普通文人雅士來,多了幾份大氣和威嚴肅殺。

    紀綱著一件青藍道袍,也沒用冠,只是用玉簪一束。他正凝神提筆,信箋上寫上後一字,安詳清雋神色,倒不像是殺伐決斷、凶名外錦衣衛統領,似是院裡飽學大儒。

    端詳墨跡片刻,他終於抬起頭來,狹長鳳眸不怒自威,“你來了?”

    “卑職見過指揮使大人。”

    廣晟行禮周,神色自若。

    紀綱細細打量了他一回,眼中神光閃動之間,廣晟原以為他要發怒,誰知他卻是笑出了聲,“你很好。”

    “是卑職自作主張,壞了大人謀劃。”

    廣晟低頭,干脆利落認罪了,“大人原意圖,是想查出大案,讓聖上感受到我錦衣衛用處——就算是鷹犬弓箭,如果長期安逸也會被人視作無用,漸漸遭到冷遇,甚至被拋棄,所以,我這次任務,就是要打造一件震驚朝野大案。”

    “錦衣衛雖然是聖上親軍,很多人卻也是出身武勛世家,難保不跟幾位藩王有勾,為了萬無一失,大人選擇了我作為特派暗使。”

    廣晟看了一眼紀綱表情,繼續道:“我是個初出茅廬愣頭青,雖然有青雲之志,卻無上天之梯,大人此時給我這個機會,卻是恩同再造。因此我到了北丘衛,一直勤懇追查他們倒賣軍械真相。”

    “這點你做得很好,人犯和鐵證都好無缺押回來了……”

    紀綱看著廣晟,苦笑著輕嘆道:“可我沒有想到,你竟然會覲見之時,做出出人意料之事——我給你准備帕巾。竟然被你動了手腳!”

    他嘆息一聲後,無奈道:“我紀某人一生,從來只有算計別人,卻沒想到被你這小輩哄騙得徹底!”

    “大人給我帕巾,上面繡有谷王印記。您是准備把這次私賣軍械裡通外敵罪名,給遠長沙谷王朱橞?您覺得朝野會相信這種論嗎?”

    “谷王原先統領上谷郡地和宣府鎮,北丘衛很多軍官都是出自那裡。我把他定為背後主謀,並沒有什麼破綻。”

    紀綱沉靜答道,犀利目光看向廣晟,“我聖上面前保舉你大功,讓你御前拿出帕巾,指認谷王有不軌圖謀,沒想到你拿出,竟然是一塊只有蟒龍圖案被燒得只剩半塊無用之物——這樣做對你到底有什麼好處?”

    面對他氣勢威壓。廣晟毫無懼色,“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欺君罔上乃是大罪——聖上是何等樣人。怎會被我等蒙蔽?因此卑職思量再三,還是用火把谷王印記給燒了。”

    “哈哈哈哈……”

    紀綱笑得喘不過氣來,咳嗽過後趕緊喝茶。一邊還指著廣晟道:“別說笑話了,聖上不好蒙蔽,難道我紀綱就是傻嗎?說實話吧。”

    廣晟微微一笑,“實話就是——給谷王栽贓,是一樁不合算買賣,這麼寶貴機會不如留給別人。”

    紀綱聽了這話,端起茶杯手停了半空。

    “聖上早就對谷王不滿,因此大人您投其所好,借著這次案件指認谷王犯大罪。這固然是好事,但對您、對我們整個錦衣衛來說,卻並不算是什麼頂天功勞——您靖難之役、查處眾藩時都立無數奇功,比起那些來,眼前這一件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何況,聖上早就對谷王磨刀霍霍,有沒有這罪名,谷王都要壞事,又何必把機會浪他身上呢?”

    紀綱聽了廣晟大膽近乎叛逆話,卻並未斥責,只是睜大了眼,將他重打量一回,好似從沒見過這個人似,低嘆一聲,“我果然還是小看了你!”

    他隨即問道:“那你覺得,應該舉發誰作為幕後主使呢?”

    “恕屬直言,其實查不到幕後主使……對我們有利。”

    廣晟話加讓人難以理解,而紀綱卻是屏息凝神,聽他仔細解釋。

    “我把半幅帕巾給聖上看了,他自然看出是宗室藩王或是屬國國主之類大人物所用,但因為被燒毀,看不出其他線索,他心裡必定也猜忌:究竟是誰暗中收藏兵器甲胄,私通外敵,陰謀作亂?這個人一步目標是什麼?是要弒君,還是要奪位?”

    “越是英明之主,他猜忌心越盛,何況皇爺他年事已高,近年來性越發嚴酷。他會反復猜想每一個可能人選:各位藩王、王叔,甚至是親生兒……”

    廣晟嗓音寬廣房裡回蕩,油燈光芒閃爍不定,卻照映出他眼中熠熠光芒——那是自信混合著野心火焰!

    “查不到幕後主使,聖上感受到威脅才是大!未知危險能讓他輾轉反側,夜不能寐——這樣,他才會加需要我們錦衣衛。”

    廣晟話終於說,他朝著紀綱深深躬身,再次請罪道:“這就是我一點淺見,但無論如何,不聽號令肆意妄為總是我不是,一切懲戒都願領受。”

    紀綱搖了搖頭,淡漠嗓音帶笑,卻似是自我調侃,“我之前就說過,你是藏土狼群裡一只虎,雖然還小,但是有勇有謀——這一次,你同樣讓我感到驚奇。這世上能反手一局,把我也算計進去人不多,你也算是一個。”

    他一邊說著,唇邊笑意也略微加深,“以你來看,真正幕後黑手,究竟是誰”

    廣晟聞言心中一凜,視線對上紀綱,竭力想看出些什麼,但後者卻是含笑聽著,連瞳孔深處光芒也未曾變化一絲。

    “請恕屬大膽——羅戰身後那個人,大人早已是心如明鏡,屬卻是到後才猜了出來。”

    “哦?”

    紀綱笑容,此刻增加了三分驚訝,“你已經知道了真是後生可畏啊!”

    廣晟不卑不亢回以神秘一笑,“只可惜,大人心中所猜測,並非是我真正答案。”

    什麼?

    紀綱到此時,徹底陷入了驚訝,不禁用目光催促廣晟說去。

    廣晟笑容仍是那般自信,卻多了幾分凝重,他斟酌一,繼續道:“我大明藩王不少,很多手中掌握著驍勇精銳親軍,其中強大乃是燕王,後來他率領大軍發動靖難之變,這才成了如今永樂皇帝。”

    這等於是公開說今上篡位謀反得來皇位——大逆不道話只是讓紀綱神情冷,卻是靜靜聽著沒有反駁。

    “今上是靠領軍打仗才奪得了天,相對文弱而臃腫太,勇猛善戰漢王得他喜歡。然而群臣壓力之,漢王先是被封雲南,後又改封青州,他素來驕橫不法,麾又有天策衛精銳——所以您認為,這是他指使人干?”

    “羅戰靖難之役時跟他走得很近,漢王甚至戰場上救過他,只有他才能指使得動這些驕兵悍將。”

    紀綱嗓音有些干澀,“即使知道是漢王所為,但我們錦衣衛卻不能如此上報——因為今上對漢王很是偏愛,對他種種恣意橫行都袒護不問。”

    他聲音冰冷,甚至帶著譏誚,“身為鷹犬,主人要你咬誰,你就得衝上去——但主人真正心愛,你若是傷了他一絲一毫,必定會被狠狠踢一腳,死了傷了都是活該。世人都艷羨我們錦衣衛手握大權可以隨意逮捕偵緝,但誰又知道其中無奈?”

    他回看廣晟,目光仍帶上了幾分疑惑,“你說我猜錯了,那你認為是誰?”

    廣晟目光閃動,答道:“看上去不可能那個人。”

    “你意思是……?”

    紀綱心中念頭飛轉,頓時一個名字躍入腦海,他驚愕不已,仍是有些不敢相信——

    “難道真是——不可能!”

    他斷然否認,手中茶杯也滑落來,發出清脆響聲。

    門外傳來腳步聲,有人不放心低聲問道:“大人可有事召喚?”

    “所有人滾出一百步開外,不許靠近!”

    紀綱突然冷聲斥道,目光中滿含陰冷煞意——這一瞬,他身上長久浸潤鮮血與黑暗氣質顯露無疑!

    他看向廣晟,低聲道:“你可知道自己說什麼?”

    “我相信自己判斷,相信大人不會把這話傳出去。”

    廣晟目光凝重而嚴肅,卻含著對自身判斷自信,“羅戰此案真正幕後主使,正是我們那位看似文弱寬厚太殿!”

    不等紀綱問他證據,他從懷裡拿出一塊盔甲鐵片,“這是被金蘭會劫持後又神秘出現那二十多套明光甲上。由於被丟棄墳場泥灰裡被弄髒了,我命人擦拭干淨,卻看到了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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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八章 寶座

    雖然從鎧甲上拆下,但鐵片切口平整,鍛面紋路呈細密圓圈狀,在燈光下流淌著水一般的光芒,顯然是質量精良。

    “這有什麼可疑之處?”

    紀綱接過仔細打量,卻始終不得要領。

    “看那裡面一點粉色污痕。”

    紀綱這才發現半彎的鎧甲碎片內側,有米粒大的一塊污痕,好像是鐵鏽一般,卻又呈現淡粉色澤。

    “這鎧甲定然是長期在宮苑內的某處牆角堆放,天長日久之下,牆壁上的花椒粉末讓鎧甲內壁生鏽,就結成了這麼一塊鏽漬。”

    “世人喜歡稱後宮為椒房,就是因為牆壁上用花椒樹的粉末進行粉刷。顏色呈粉色,不僅氣味芬芳有防蛀蟲的效果——皇宮之中,用花椒塗牆的除了是後妃們的住處,還有一處就是太子東宮。”

    廣晟說到這,意思不言而喻——漢王早就出宮開府,就算他要陷害太子,也會做的比較明顯,這麼米粒大的一塊又凹在裡面,若不是廣晟識破,普通人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麼。

    紀綱把鏽痕放到眼前,那麼小的一點,比針尖大不了多少。他面色陰晴不定,半晌,他才長嘆了一口氣,“是紀某小看了天下英雄——以為你是毛頭小子,更以為太子是懦弱書生,看來,真正有眼無珠的人是我!”

    他看向廣晟,神色凝重冰冷,“本來又該記你一功,但是茲事體大,我只能當做沒發生過,今夜過後,就把它完全忘記。”

    太子和漢王的爭鬥,目前已是從暗中搬到了台面上,朱棣雖然偏愛漢王,平時對太子多有斥責,甚至還幾次將他親近的師長和詹事府官員下獄問罪。但接到要求易儲的奏折,卻都是勃然大怒嚴懲不貸,眾人誰也猜不出他的心思。

    站隊這種事簡直是一場豪賭,弄不好就要把身價性命都丟進去,位卑官小的可以去嘗試一下,皇帝的真正股肱之臣卻是萬萬不能沾惹這種事的。

    廣晟明白紀綱的選擇。但他卻更加明白:若是兩頭不靠,新君上位之後,同樣會覺得錦衣衛不是自己信得過的鷹犬,到時候只會更加糟糕。

    紀綱的選擇,只能說是中庸守成。難道多年的高官厚祿,已經讓他滿身的銳氣和煞氣消散,成了個得過且過之人?

    廣晟的心中升起疑問。紀綱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道:“覺得我這麼做是和稀泥?”

    “大人苦心造詣,不想讓皇室再生鬩牆之亂,但東宮與漢王只要一日並存,只怕這場大位之爭就不會停止。”

    畢竟皇帝的寶座只有一個。

    紀綱的笑容加深,在暗夜燈光之下,廣晟卻覺得帶了幾分蒼涼孤渺。“對於我來說,和稀泥拖日子,是再合適不過了——我還能剩下多少時間呢?”

    廣晟聞言大驚。“大人何出此言,您正是青春鼎盛……”

    紀綱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驚訝。他低沉的嗓音甚至是輕松帶笑的,“我雖然只能和稀泥,但你卻不一樣——你是我們錦衣衛年輕一輩的翹楚,這樣一份天大的功勞,你若是要選擇一方送出的話,你會選太子,漢王,還是今上?”

    這似乎只是一句問話考究,廣晟卻從中感到了不一樣的意味,他沉思片刻道:“我選擇太子。”

    面對紀綱,他解釋道:“若是把此物送給今上,雖然是顯示了我們錦衣衛的忠心,但也等於是告發太子有不軌企圖,任何一個父親都不讓人看到自己被兒子玩弄於鼓掌之上。”

    更何況,今上從來不是以寬仁著稱的,他覺得你看了他的笑話,略微遷怒之下,只怕你就要前途盡毀了……廣晟心中暗暗加了一句。

    “至於送給漢王,等於是給了他一個絕好的把柄,他一定會欣喜若狂。可是漢王此人殘忍跋扈,看著一舉一動的做派都學著聖上,卻偏偏少了聖上的沉穩大氣。就我個人而言,是不會把賭注下在他身上的。”

    “至於太子……”

    廣晟也禁不住微微苦笑,“太子素來以寬仁文雅的形像出現,朝臣們對他的評價都是大好人一個——但他這一次偶現崢嶸,卻把我們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我不想跟這樣可怕的對手為敵,更何況他有嫡長子的大義名分,朝野鬧騰著要換太子這麼多年了,他卻是巍然不動,他才是最好的投注對像。”

    他看了紀綱一眼,嘆道:“更何況,大人你把此事隱下,已經是間接幫助太子了,又何必再來問我?”

    紀綱一愣,隨即大笑出聲,廣晟以為他被自己揭穿後必定會發怒,紀綱卻似乎越笑越是歡悅。

    “哈哈哈哈,這話是反將我一軍啊!”

    他一邊笑著咳嗽,一邊從書架後的暗格上取出一只藤木匣子,打開之後,又拿出一個冰裂紋的青白瓷甕,拍開封泥,頓時一陣清冷梅香伴隨著酒氣撲面而來,被房內炭火的熱意一熏,簡直是讓人垂涎欲滴。

    “這是五年前無根雪水加上溫泉煮沸後的白梅釀造,我藏了多年也舍不得喝,今日倒是便宜你了。”

    見他如此慷慨,廣晟也不矯情,分賓主坐下,先替紀綱執壺,自己也斟滿一口飲盡,頓時滿口梅香混合著一股冰冷甘意直衝腦門,打了個激靈之後渾身變得暖融融的,整個人都神清氣爽起來。

    “果然好酒……”

    廣晟嘆了一聲,紀綱又替自己連斟三杯,鯨吞豪飲之下文雅不再,這才顯出讓天下聞風喪膽的梟雄豪氣,“好酒,可惜今後再不能喝到了。”

    廣晟今天已經是第二次聽到這般不祥之言了,正要問個究竟,紀綱卻擺了擺手,笑著問他,“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不等廣晟回答,他解釋道:“你的軍籍原本在我錦衣衛中,上次為了查案才暫時調你去北丘衛,這次聖上給你獎賞,卻直接讓你做了旗手衛副千戶,這可是許多人干了一輩子夢寐以求的職位啊,事到如今,你可以選擇直接過檔旗手衛,從此青雲直上,也可以選擇把軍籍留在錦衣衛,由我去向聖上分說清楚。”

    廣晟的雙眼微微閃光,在酒意潤澤下顯得分外嫵媚風流,“只要我一日活著,便一日是錦衣衛的人。”

    “好!你對得住錦衣衛,錦衣衛也必定不會負你!”

    紀綱欣慰之下,酒後吐真言,“你覺得我這把交椅如何?”

    即使早知他對自己青眼有加,廣晟卻也身上一震——親軍的十二上衛之中,錦衣衛與其他各衛都完全不同,它深受皇帝信任,可說是權勢滔天,上可以偵查文武百官們的行跡言論,下可以索拿百姓和賊寇,簡直是名聲一出,鬼神膽寒。這一衛掌事的指揮使,權勢絕非其他府前衛、羽林衛等可比。

    這樣顯赫的一把位置,居然會問到廣晟頭上?

    他一時心中閃過無數念頭,面上卻是無驚無喜,鎮定淡然,“卑職年少又無人望,暫時不敢有如此奢望。”

    這話的意思紀綱也聽明白了,放下酒杯道:“年紀和閱歷可以慢慢增加,人望這東西,我是從屍山血海裡刷出來的。你想怎麼做?”

    “我錦衣衛,明面上可說是人才濟濟,但暗中的勢力,卻僅有那些探子和臥底,卑職想在旗手衛中保持軍籍和身份,暗中替大人偵緝訊息。”

    廣晟又喝了一口梅酒,白皙臉頰染上紅雲,燈下看來簡直是絕色容顏,卻偏偏滿身自信鋒芒,“兵部和京營三十六衛,素來都不肯讓錦衣衛染指分毫,寧可肉爛在鍋裡也不願讓我們插手去查,這次的案件也是如此吧?”

    紀綱微微點了點頭,錦衣衛可說是風光絕倫,人人害怕,但越是如此,兵部和其他勛貴武臣卻對錦衣衛深深忌憚——我惹不起你,可我一問三不知打哈哈敷衍,你能拿我怎麼辦?

    這次查案也是如此,廣晟揭出了羅戰私賣軍械裡通元蒙,主犯雖然在錦衣衛這邊羈押,但其余從犯卻被兵部牢牢的看管起來,錦衣衛出了駕帖也推三阻四的。

    “有卑職在,錦衣衛就在其他衛軍中伸了一只手,多了一只眼。”

    廣晟的建議,讓紀綱眼中閃現耀眼光芒——錦衣衛中人才濟濟,但多是弓馬高強的禁軍校尉升上,要麼便是擅長刑偵緝捕的酷吏,真正背景身世清白,能被其他衛軍接受的將才,眼前只有廣晟一個!

    廣晟若是仍算錦衣衛的人,卻又能在旗手衛做官,他一旦立住腳、得了勢,錦衣衛便連京營也能攥在手裡了!

    紀綱想到這裡,也是怦然心動——錦衣衛是他一生的心血鑄就,若是能再更加壯大、更上一層樓,對他來說也是極大的誘惑!

    但他隨即犯了難:錦衣衛的密探身份可說是千變萬化,甚至邊軍中也有他們的人,可那畢竟是九邊重鎮,是為了防範有人通敵賣國,皇帝是默許的,但京營這些也算是皇帝的親軍,若是想在其中安插釘子,皇帝必然不肯——他不會容許錦衣衛的勢力膨脹到如此地步!

    要怎麼說服皇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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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8 11:02:5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九章 同伴

    廣晟也猜到紀綱在遲疑什麼,他不動聲色的添了一把火,“若是卑職能查出其他衛軍跟此案有染呢?”

    酒過三巡,他也略有醉意,把早就預想的話都說了出來,“此案牽連復雜,連白蓮教和金蘭會都插手進來的,金蘭會竟然神不知鬼不覺能把人運走,衛軍中若說沒人配合怎麼可能?一路關卡通行,一絲蛛絲馬跡也沒顯露,這要說沒有內賊可信嗎?”

    “白蓮教不過是一群裝神弄鬼的山野暴民,不足為慮。金蘭會的背後,卻是那些建文孽臣——京營三十六衛中,肯定還有人跟他們一樣,支持著建文殘黨一系!”

    紀綱頓時眼前一亮,皇帝最忌憚的便是建文帝的消息,只要以此為由,必定能讓他同意!

    暗夜的燈火下,兩人的眼光對視,頓時火花四濺,隨即都大笑一聲,干了最後一點殘酒,將酒杯拋下。

    一場轟轟烈烈席卷京城的緝捕風暴,就在這一刻醞釀爆發!

    深夜時分,京郊的客棧裡,黃老板匆匆收拾包袱,在桌上給掌櫃留下銀兩和便條,隨即戴上氈帽,壓低了帽檐,從院子裡走了出去。

    一盞紙糊的檐燈半死不活的照著客棧前的小巷,不遠處傳來犬吠之聲。

    黃老板腳不沾地的走了出去,卻在下一瞬因震驚和恐懼而停住腳步——

    穿著玄黑外袍、腰佩長刀的錦衣衛校尉正在巷口瞪著他,眼中的光芒冰冷而嗜血。

    黃老板轉身要跑,身後的拐角處出現了身著飛魚服和朱紅鸞帶的總旗官。

    他好似下了馬上決心,閉目咬牙——黑暗中的那些人卻是更快,一擁而上將他推到在地,門牙狠狠的撞在地上,有人凶狠的用刀柄朝他嘴裡塞,一顆毒藥混著四顆門牙和鮮血掉了出來。

    “帶走。”

    冰冷殘酷的一句。頓時人被五花大綁拎走,只剩下地下的鮮血和門牙,在微弱燈光下越發顯得瘆人可怕,遠處的野狗嗚咽一聲,好似也害怕得夾著尾巴跑走了。

    黎明時刻,城門口已是排起了長龍。有倒夜香的、送水送貨的、進城買菜的各類人等。

    一名身著府前衛校尉服色的中年男子騎著駿馬疾馳而來。

    不等城門守軍問及,他勒停了馬,從懷裡取出一張通行文書來,守城門的小旗官看了正要揮手,目光卻停住了。

    那人的身後煙塵滾滾。好似有一彪人馬衝了過來——

    “攔住他,那人是叛黨!”

    遠遠的有喊聲傳來,頓時士兵們鼓噪起來。旋風一般丟下被盤查的百姓,衝到馬前試圖阻攔,那校尉狠狠抽了一鞭硬衝過去,頓時地上死傷狼藉一片。

    城門在慌亂中緩緩合上,那人衝到門前時只剩下一條細縫,他縱身而起正好穿過,臉上不禁露出笑容——下一刻,他的身子被鐵箭射中。大叫一聲倒在地上,城門砸在他的臉上,頓時血流滿面。

    “帶走。”

    錦衣衛一干人馬風一般的衝來。把人捆在馬後又快速消失,只留下一地驚慌失措的百姓和死傷狼狽的士兵。

    夜近三更,岳香樓的密室之中。金蘭會眾人默然而坐,氣氛沉重。

    景語端坐在矮榻之上,紗帳垂落看不清他的面貌和表情,“這幾天錦衣衛行動頻繁,四處抓人,已經有黃老板、燕校尉和石巡檢等人連續被抓。”

    秦遙也皺起眉頭,不復往日的輕松之態,“府前衛有熟客來看我的戲,聽他說燕校尉是發現不對,來給我們通風報信的時候被抓的。”

    宮羽純也是憂心忡忡,“我們這次行動的通行文書是石巡檢弄來的,連他也被抓了,看來事態嚴重了!”

    石巡檢是宮羽純萬花樓的常客,那些通行文書就是她讓手下的花娘誘惑他簽下的,雖然設局巧妙輕易不會被拆穿,但若是錦衣衛嚴刑審訊,只怕仍然會有風險。

    說到這,她板著臉瞪了小古一眼——都是這個小妮子惹出的事!

    景語沉聲道:“黃老板也是發現有人盯梢他,還有人在偷偷向他手下的伙計打聽這次在平寧坊辦了什麼貨——這次救人的計劃,確實是引起錦衣衛極大關注了!”

    小古隔著紗帳打量他的神情,卻發覺他連呼吸都沒有絲毫變化——黃老板是他的人,如今身陷囹圄生死不知,他卻仍然沒有一絲動容擔憂。

    如果有一天,被抓的人是我,不知他是否仍然是這樣的冷漠淡定?

    小古在心中問自己,不由的有些出神了。

    她心中對景語充滿復雜、糾結的情緒,一旁的宮羽純卻以為她心不在焉,大聲咳嗽後,陰陽怪氣道:“這都是某人惹來的禍事,別人替你去吃苦送死,你心裡難道不覺得難受羞愧?”

    小古看都沒看她一眼,神色之間不見任何尷尬猶豫,“我們從錦衣衛眼皮底下救人,這本來就是捅了馬蜂窩,他們必定要嚴加追查。被抓之人中,除了你那位石巡檢,其他都是本會的兄弟姐妹,他們當初參加整個計劃,就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宮羽純媚眼一翻,撇嘴冷笑道:“你倒是推得干淨,照你說的,就眼睜睜看他們送命?”

    “當然不是,此事由我一力承擔!”

    小古斷然回答。

    “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可別光顧著嘴上逞強,遲遲不見行動才好!”

    宮羽純諷刺道——不知怎的,她跟小古就是不對盤,每次見面就要爭吵幾句。

    “這就不勞二姐你費心了,你還是好好應付即將上門查問的朝廷鷹犬吧。”

    “夠了。”

    景語阻止了兩女互嗆,仍是不動如山的冰冷之態,“如今當務之急,是防止金蘭會的人員和機密泄露,一旦被錦衣衛順藤摸瓜抓住線索不放,我們整個組織都要被人一鍋端。”

    小古心中一凜——自己思考的是如何救人,而景語擔心的卻是泄露組織機密。

    身為會首,這是他應該思考的,但他要如何防止機密被泄呢?

    是要及時把人救出,還是……干脆讓人無法開口說話?

    這個世上,只有死人是無法說話的。

    小古想到這,心中咯噔一聲,連忙追問道:“你想要做什麼?”

    這話問得突兀而且無禮,卻又透著一股奇特的默契,眾人都覺得有些意外,宮羽純來回打量著兩人,臉上浮起疑竇,只有知道一切的秦遙心中暗嘆。

    “先設法救人,如果不行,希望他們能以組織為重,自行解脫痛苦。”

    景語的答案,果然如小古想像中一般冷酷嚴苛。

    這怎麼行?!

    她的心中無聲喊道,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理智上,她知道景語的決定是對的,錦衣衛那幫鷹犬都是刑訊逼問的老手,他們熟悉各種匪夷所系的手段讓人吐露實情,人落在他們手中,只怕撐不住三天!

    萬不得已時,只能將他們滅口,也算給個痛快。

    但從情感上說,她卻無法接受,這般冰冷的、殺死同伴的言語,竟是出自青梅竹馬的阿語口中!

    他曾經是那麼的溫柔正直、誠摯友善!

    小古甚至寧可自己弄髒了手染上血腥,也無法想像他會下這樣的命令!

    她呆呆的看著紗帳中的他,只覺得眼前這人,熟悉而陌生,眼角漸漸浮上酸澀,卻又哭不出來!

    心中一片混亂,她只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我一定會把人救出來的,一定!”

    無論如何,她都不希望他變成殺死同伴的凶煞惡鬼!

    散會之後,小古要走,卻被二姐扯住了袖子,溫柔沉靜的她忽閃著美眸,卻是羞澀得說不出口。

    小古頓時會意,“你是想見小安?”

    二姐點了點頭,雖然竭力控制,仍是淚水盈滿眼眶,“這麼多年了,我只是想看她一眼,看她長大了是什麼模樣……”

    小古嘆氣,很是為難——錦衣衛正在到處搜捕,此時帶她前去探望被藏起來的小安等人,無疑是非常危險。

    但當她看到二姐那紅腫而急切的淚眼,卻是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轉過頭去,不出所料,秦遙正站在門口等待——兩人之間不需任何言語已有默契,他微微一笑道:“上車吧。”

    馬車轆轆而行,二姐一路上沉默不語,但一雙素手卻緊緊搓揉著裙角,顯示她內心緊張到了極點。

    突然有馬蹄聲傳來,小古連忙一拉二姐低下頭藏匿,那騎士快速接近,聽聲音只有一人,此時月輪從雲中出現,照亮了他的臉龐,小古從飛起的窗簾中看到,來人分明是袁槿!

    電光火石之間,兩人的目光對了一下,袁槿突然放緩了馬速,炯然眼神盯著馬車窗戶。

    他是看見自己了嗎?

    小古心中揣測,卻奇異的並不如何擔心——袁槿三番兩次的幫忙,連問都不問一聲,這種袒護到底的態度,讓小古不禁把他歸為友方,而實際上,他的底細如何,小古也並不知道。

    馬蹄聲又加快,袁槿飛速馳離,小古從車裡探出一個頭,看著他離去,而沉默看著這一切的秦遙卻是若有所思,“你認識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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