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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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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沐非]大明小婢(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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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3 10:17:1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章 訣別

    此時那小丫鬟已經被宮女們攙扶進隔壁廂房更衣了,張公公靜靜等著毫無不耐,只是因為日頭炎熱才緩步走到樹下,卻是與沈源不遠不近的隔了一段距離。

    沈源只得主動走近打招呼,“張公公,這位縣主到底是?”

    “罷了,縣主到底是棲身在你府上,你聽聽也無妨——這位廣陵縣主,乃是先前壞事的大理寺卿胡閏之女。”

    這一句宛如晴天霹靂,讓沈源目瞪口呆——他簡直不能相信,傳說中那個剛烈狂妄的胡閏,他的女兒竟然潛藏在自己府上!

    張公公笑眯眯看他的表情,笑容少了幾分親熱,卻多了幾分矜持,“沈學士不必驚慌,胡小姐雖然有個逆黨的父親,她本人卻最是深明大義。”

    沈源聽這口氣不像禍事,心中略安,擦了把額頭的汗水,正要繼續打探些消息,卻見廂房那邊門扉打開,宮女們魚貫而出,最後四個攙扶著一人,朝服上的閃亮刺繡和翟冠的寶石閃耀得眾人眼花繚亂。

    已經梳妝打扮完畢,也擦去了最後的易容偽裝,再也不見絲毫的低調粗陋,終於恢復了最真實的她……小古無聲的嘆息,腳下卻是走得穩當從容。

    紅色大袖衫在日光下熠熠生輝,穿在她身上卻是絲毫不顯冗繁奢華,反而別有一種清艷嬌嫩的美,翟冠的式樣曾經被王氏腹誹老氣沉悶,戴在她頭上卻是高華雅致,襯得整個人好似會發光似的。

    眾人想起方才那面塗炭黑衣著寒酸的模樣,簡直不敢相信就是眼前這位端華清雋的縣主!

    張公公也算見多了宮裡的美人兒才,此時也嘖嘖贊嘆道:“縣主風華無雙,我這輩子也算是開眼了……只是先前,為何縣主那般粗衣亂發,府裡竟然沒人發覺?”

    這話帶著些試探之意,張公公這種老狐狸,也覺得小古是故意潛伏然後在御前一鳴驚人,大概是生怕她也有什麼不好的圖謀。小古微微一笑,掃視在場眾人,用清亮柔和的聲調說道:“長期藏身灶下,自污面目,只是為了自保守貞而已。”

    這話一出,侯府的人面色都不好看,剛剛趕來的太夫人聞言大怒,冷哼一聲道:“簡直是胡言亂語誹謗——”

    小古打斷了她的話,唇角帶笑,眼中卻是凝聚了譏諷和凄然,“太夫人可還記得芳娘這個人嗎?”

    聽到這個名字,就算太夫人再老謀深算心思惡毒,也不禁變了顏色。小古繼續笑眯眯說道:“芳娘就是因為長得太好,就被大老爺收用了,隨後就被太夫人你派人活活打死,一領破席卷了丟在亂葬崗上。”

    “我自忖也略有蒲柳之姿,若是敢露出一星半點來,絕對活不到今日了。”

    小古的話略帶哽咽唏噓,卻是讓張公公疑心盡去,眼角瞥了太夫人一眼,略帶嘲諷道:“太夫人多次上奏給禮部,誇說先夫多麼有功於社稷,自己料理後宅多麼貞潔嚴謹……沒曾想,卻是金玉其外……”

    總算他還留點面子,沒有說出“敗絮其中”這四個字,但濃濃的嘲諷調侃之意卻化為無形之鞭,抽打在場眾人臉上,火辣辣的疼。

    可憐太夫人橫行霸道了半輩子,從未被人如此當面羞辱,一時面色由紅轉青又由青轉黑,一口氣沒接上,徹底昏了過去。

    王氏用幸災樂禍的眼神偷偷瞟了她一眼——她倒是知道,太夫人多次自誇侯府門庭謹肅,是想用自己和先夫的名望來替沈軒奪得爵位,這下子看她吃癟,多年來的憋屈簡直是一朝暢快!

    暢快之後,心中卻也是愁苦悲涼:太夫人白忙一場,固然是成了笑柄,但自己也是籌謀多年,卻平白為他人做嫁衣裳。庶子廣晟得了爵位,就連多年來在廚下灶上粗使的小丫鬟,也成了縣主,自己卻連個像樣的誥命也無,大熱天只能站在樹下聽著這般嘲諷還賠笑臉。

    “廣陵縣主長久以來在你家廚下做粗活,為了守貞而韜光養晦……”

    張公公說得回腸蕩氣動人無比,在場眾人卻聽得如坐針氈,好在他也就嘲諷了兩句,侯府的主人還是廣晟,再說下去就得罪他了。

    “好了,縣主這就隨我進宮吧。”

    這一句一出,連沈源都松了口氣如蒙大赦。

    一行人朝著垂花門外而去,卻正好與回返的廣晟撞了個正著。

    “冊封的旨意這就下來了嗎?”

    廣晟倒是非常高興,看向小古的妝扮,頓時就看直了眼,整個人木呆呆的不會動了,臉龐還浮現了可疑的紅暈——偏偏他人生得俊俏白皙,這點紅暈顯得分外顯眼。

    張公公知道眼前這兩人有情,正想一笑卻又斂住了——皇爺那邊心思難測,到底是怎樣他還不清楚……

    廣晟卻是不管周圍人尷尬難看的神情,上前就要拉小古旁邊敘話,卻被她目不斜視的推開了——

    “男女有別,侯爺請自重。”

    這是怎麼了?!

    廣晟震驚無比,小古卻是冷淡的點頭示意,徑直要走,卻被他一把攥住——

    “你又怎麼了?”

    好聞的男子氣息在周身縈繞,她瞬間心痛如絞,卻是用力推開了他,“侯爺,今非昔比,我不是您身邊的小丫鬟了,這樣不合適!”

    廣晟更加驚愕,卻是牢牢攥住,霸道的不肯放手,“怎麼不合適,你已經恢復身份,也對朝廷有功,我們之間再無任何阻礙——”

    “可是侯爺,你弄錯了一件事——”

    小古的嗓音冷冷的,好似天山積雪般冰清自矜,不帶一絲情意,“我是小丫鬟的時候,才盼著跟你長相廝守,一旦我恢復了身份名譽成為縣主,你我之間就已經不合適了——在這個世上,我值得更好的!”

    最後一句傲慢無情,高高在上的冰冷讓人心頭直打哆嗦。

    廣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這個高傲勢利、翻臉無情的女人,跟記憶中慧黠可人的小古簡直判若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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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3 10:17:3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一章 變心

    驚愕混著怒氣上湧,他不顧眾人的驚呼,一把攥著她衝進旁邊的竹林裡,用力壓著她靠在旁邊矮牆上,低聲耳語道:“你又在搞什麼鬼?”

    “我說的話,句句是實,你不相信嗎?”

    小古瞥了他一眼,吐氣低啞而慵懶,“少爺你確實是當世俊彥,世人眼中絕佳的夫婿人選,若是從前,我們也算是美滿姻緣,可是現在……”

    她的笑聲低微而魔魅,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危險風情,“現在,對我青眼有加的是九五之尊,這是世上所有女人都夢寐以求的機會!”

    “你瘋了嗎?!”

    廣晟用身體壓制住她的掙扎動靜,嗓音帶怒道:“聖上已經五十多歲了!”

    “那又如何,權傾天下靠的是能力和手腕,與年齡無關!”

    她一把推開他,冷笑道:“我們這麼多人都被他耍得團團轉,到頭來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無論多麼強大的人,生死榮辱都在他一念之間——這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人!”

    她皺眉瞥了他一眼,再次毫不留情道:“所以說,我值得更好的——我們今後,就不必再見了。”

    說完,不顧廣晟的震驚呆立,翩然匆匆離去了。

    濟寧侯府徹底陷入了憤怒和頹然之中,下人們都小心翼翼不要觸怒主子們。

    如果說太夫人和王氏那邊是陰謀成空的頹然,廣晟這邊卻是憤怒和不解——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不信小古會突然之間變成這樣!

    廣晟心神不寧,宛如困獸般來回踱步,突然看到桌上一個大的食盒,打開一看,是焦黃酥脆的巧果,看起來形狀雖然有些笨拙,但個個飽滿,散發著誘人的香味。

    他拈起一枚吃了一口,清甜滋味在舌尖上彈開,廣晟眯起眼沒有再吃,卻是喊來了沈安問了。

    “是大廚房那邊初蘭姑娘送來的。”

    沈安的答案讓他大失所望,隨後一句卻讓他回復了精神,“初蘭姑娘說,這是小古——不,是廣陵縣主親手做的。”

    小古親手做的,廣晟連忙打開食盒,發現盤子底部有個標簽寫著他的名字,看字跡是小古的。

    她這麼惦記著他,特意做了巧果給他吃……

    廣晟一把揪住沈安問道:“我記得七月七送巧果,如果是姑娘送給小伙,是有個意頭的是不是?”

    “是啊侯爺,七月七,姑娘會親手做了巧果,送給自己心儀的男人。”

    沈安摸了摸頭照實說了,卻發現侯爺的臉色更黑了。

    小古她親手做了巧果送來,卻又說了那麼一番話,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廣晟面色陰沉,百思不得其解,反復翻弄著手裡的紙簽,卻發現寫著自己名字的另一面,用蠅頭小楷寫了四個字“再見無期”。

    再見無期!

    她這是什麼意思……!

    廣晟的心中頓時掀起滔天巨浪,牙齒咬得咯咯直響,老天仿佛還嫌他不夠亂,李盛突然氣喘吁吁的從外面跑來,張口就是:“大人,不好了!”

    “我確實已經不好了,你慢慢說!”

    李盛喘了口氣,這才道:“宮裡的眼線傳來消息,聖上剛剛跟廣陵縣主相談甚歡……”

    他偷眼看了廣晟的表情,吞吞吐吐道:“聖上還把她叫到近前,摸著她的手不放。”

    砰的一聲,桌子被廣晟一掌之下拍成了粉碎。

    一大盤的巧果掉在地上,有的摔碎了,有的卻完好落在殘破的瓷盤邊。

    廣晟雙目血紅,良久不發一語,李盛以為他氣糊塗了,正要上前勸說,卻見廣晟跳起身來,三兩下跑得沒影了。

    胡閏的舊宅位於烏衣巷尾稍,雖然看著氣派不大,卻曲徑通幽,亭台樓閣雅致小巧,很符合文人們的趣味。

    胡閏壞事後,這次被賜予功臣居住,卻又嫌棄這裡滿染血腥不吉利,很快就轉手贈人,幾經周折後落到一個商人手裡,卻一直荒廢沒住。朝廷要冊封廣陵縣主,朱棣大筆一揮就把舊宅還給了她。

    小古,或者說是恢復了本名的如郡,此時站在庭院之中,感受著拂過臉龐的夏風。

    接近黃昏,金色的日光照在她身上,徐徐拖曳逐漸離去,更顯得她眉目如畫肌膚瑩潤。

    此時此刻,終於不再需要任何的易容偽裝,她可以在青天白日下顯露她的真實容貌。

    可如郡卻覺得,此時此刻在她身上,卻蒙上了另一層無形的偽裝,厚實嚴密,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庭院裡一片靜謐,蓮池碧綠,中間點綴潔白花蕊,石階縫隙中長出蒿草來,青青綠綠卻是生機勃發,石凳倒在地上,幾乎與地面連成一體——這都是當年抄家滅門時造成的,歷任主人都沒有用心修繕,如今她重新入住,管家曾經要大興土木,卻被她攔住了。

    “何必呢,反正也住不久……”

    四周無人,她微笑著呢喃道。

    蓮池邊的那堵牆已經倒塌了一半,後來又有人修過,似曾相似卻又截然不同——就在那裡,年幼的景語曾經接住了在牆頭哭泣的她,溫柔細心的撫慰她,幫她討回了公道。

    如郡閉上了眼,想起那個人最後的眼神,倒在她懷裡的溫熱軀體,她的心頭劇痛而酸澀,不禁摸了摸袖子裡的一卷布帛。

    這是景語最後咽氣時偷偷塞給她的,那時候場面太過混亂,根本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幕。

    直到一切塵埃落定,她才有勇氣打開這卷布帛,那個時候,她才知曉,原來建文帝留下的那個神秘木盒裡,不僅僅有皇宮地下的密道圖,還隱藏著這樣一個秘密。

    同時,她也終於恍然明白:袁容身為朱棣的愛將兼愛婿,為什麼竟然會暗中背叛朱棣,轉而秘密養育懿文太子的遺腹子。

    一切的秘密,就在這布帛上。

    成王敗寇已定,這個布帛雖然是驚天秘密,卻也終究不能讓朱雲燝登上皇位,反而葬送了秦遙的性命。

    但它落在如郡手中,卻給了她一個新的思路,新的想法。

    如郡正在沉思之間,卻聽外牆上有細微響動,她一扣袖中短刃,警惕問道:“是誰?出來。”

    隨著簌簌之聲,牆頭上出現了廣晟的身影,他一躍而下,站定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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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3 10:17:4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二章 妖魅

    隨著簌簌之聲,牆頭上出現了廣晟的身影,他一躍而下,站定在她面前。

    “我聽藍寧說,你連金蘭會的兄弟姐妹都不見?”

    廣晟想起下午藍寧所說的,心中的疑慮和憤懣更加濃重,“你到底是要做什麼?!”

    “以前大家是兄弟姐妹,現在我畢竟是朝廷冊封的縣主,他們雖然被赦免,可仍然罪人家眷,見了面彼此尷尬,不如不見。”

    廣晟簡直不敢相信這樣冷酷無情的話是小古說的,他上前要抓住她的手,卻見她倒退了一步,別過頭凝視著蓮池,不願看他,“你走吧,別再來找我。”

    “你到底是怎麼了,有什麼事就說出來——這根本不是你該有的言行!”

    廣晟怒吼出聲,卻遭到如郡冷冷一句,“我到底該有什麼言行?我騙了你這麼久,你對我又了解多少呢!過去的我只是被時勢所逼,不得不成為你們喜歡的模樣,現在的我,才是真正的胡如郡!”

    她驀然回身,冰冷的眼神高傲而決絕,“我這一輩子,受夠了被人欺凌、任人擺布欺騙的日子,我下定決心要成為下棋之人,而不是別人掌中的棋子,好不容易聖上對我有意,我一定會抓住這個機會!”

    她再不躲閃,反而迎上廣晟痛苦震驚的神情,唇邊笑意更深,更烈,“人在逆境和順境之時,往往是判若兩人的,你所認識的小古,只是個幻影而已——從今以後,希望你忘了我,永遠不要管我的事。”

    廣晟還要再說,小古皺眉下了逐客令,“你趕緊走吧,否則我要叫人了——你就算繼承了紀綱的事業和權勢,也該知你的一切都是聖上賜予的,你有什麼資格跟他爭搶女人呢?”

    最後一句實在太惡毒,廣晟臉頰微微抽搐,白皙面容上一片火紅,雙眸幾乎要燃燒起來。

    “如郡,這是你的心裡話嗎?”

    “是。”

    回答干脆利落,廣晟卻是停止了渾身的顫抖,深吸一口氣,決然道:“你以為這樣說,我就會被你騙過嗎?”

    如郡神情一凝,眉頭皺得更深,廣晟沉聲道:“既然你希望我走,我就暫時離開——但你要記住,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更不會不管你!”

    說完,他縱身離開了。

    小古攥緊了帕子,仿佛將全身所有的力量都放在上面,又似凝聚了無盡的苦痛和掙扎,良久她才放開手,那繡帕已經變成蝴蝶般片片散落了。

    “廣晟……成嘉!”

    她等到他走遠了,這才低喊出身,喊了他的名又喚他的字……喉嚨裡又干又痛,幾乎要咳出血來。

    “成嘉,是我對不住你……”

    她咬著唇說道,突然躍上牆頭,搜尋著他離開的身影——黃昏的夕陽下,那人已經去得遠了,只剩下一道銀灰色的身影,在她眼前逐漸遠去、模糊。

    她就這麼痴痴的凝視著,任憑心頭絞痛襲遍全身,任憑眼眶裡的淚水肆意落下,任憑他的身影在眼前變成小點、最後消失不見。

    夕陽的余暉漸漸消散,暮色籠罩了四周,夜風吹拂著她的衣衫,帶來一陣涼意。烏衣巷正對著秦淮河的一段,此時卻不復往日的槳聲燈影、脂粉凝香,反而顯得分外安謐空寂。

    她就這麼坐著,不知道過了多久。

    秦淮河的水波靜靜向前,水波漣漪之間都是六朝歷史的沉澱,它見過多少驚濤駭浪,今人的痛苦和糾結對它來說,卻只是一朵小小水花,須臾之間就消失不見。

    這樣做真的值得嗎?

    小古問自己,卻是終究無解。

    廣晟離去之時,那一句“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更不會不管你”讓她整個人都熱血沸騰,多想拋下一切跟他走,什麼也不想!

    如果她能放下,她和他,必定是世上最美滿的神仙眷侶,必定能白首偕老,子孫滿堂,富貴尊榮過這一輩子。

    可她,卻偏偏不能放下!

    世上的道理和堅持有千萬種,而她偏偏選擇了最為劍走偏鋒的一條。

    也是最為決絕的一條。

    死者的鮮血在有些人看來,只是腳底的紅泥,地上的污穢,可對她來說,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相遇與相知!

    她不能忘,也不能放下,否則她的內心永遠不會通達!

    小古咬緊了唇,任由鮮血蜿蜒滴下,在暮色之中,默默了擦干了眼淚,悄無聲息的從牆頭下來,恢復了她矜持尊貴的縣主模樣。

    一個月後

    三伏天雖然炎熱,卻也漸漸走到了尾聲,樹梢上的知了仍然叫得聲嘶力竭,卻也透出色厲內荏的虛弱來。

    暗色已經逐漸壓過夕陽的余輝,宮門前的守衛正准備下鑰關門,突然遠處有輪子的轆轆聲。一輛朱瓔翠蓋的馬車來到宮門前,四個嬌俏嫵媚的侍女先行下車,小心翼翼的攙扶一位貴女下車。

    雪白柔荑不見一絲血色,偏偏卻是晶瑩柔膩宛如玉雕一般,讓守衛都咽了一口唾沫。

    “廣陵縣主到了。”

    在門口等候接應的少監連忙殷勤上前行禮道:“縣主可算來了,小的真是望眼欲穿哪!”

    “勞煩公公了。”

    如郡泰然自若的答道,從車中起身落地,暮色下的宮燈照亮了她,所有人都覺得有目眩神迷的感覺。

    今日她按品大妝,卻是更加濃艷冷麗,華貴中顯出凜然出塵之姿,朱唇上的胭脂、眼角勾畫得黛青與平日迥然不同。

    少監面上竭力保持平靜,心中卻是驚嘆:這個廣陵縣主,真是一次比一次美貌,一次比一次邪性……跟她初次進宮時的清雅秀麗好似換了個人似的。

    一行人離開了宮門,身後的金吾和神策衛百無聊賴,卻開始議論起這位廣陵縣主。

    “嘖嘖,真不知道她的心肝是什麼鑄成的,比鐵石還硬啊!親爹死得這麼慘,她居然毫無芥蒂就接受了朝廷的冊封,還屢次到御前賣弄風情……”

    男人們彼此交換眼色,發出一聲只能意會的猥瑣不明笑聲。

    “你們別胡說八道了,她可是錦衣衛沈大人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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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3 10:17:5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三章 妖女

    有老成持重的喝斥了,“再說廣陵縣主也沒做什麼,幾次都是去下棋品茗什麼的,真要跟聖上有點什麼,這宮裡還不是傳得沸沸揚揚了!”

    “那也是遲早的事吧,看這打扮今晚弄不好就會有點什麼——沈大人是個好漢,他挑選女人的眼光還真不怎樣!”

    也有人嘆息,“畢竟是君臣之別,如果聖上想要,沈大人也只能乖乖雙手奉上啊!”

    “這世上的女人就是勢利!”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也是人之常情。”

    “不過這廣陵縣主還真不是省油的燈,她明明跟金蘭會那群逆黨是一伙的,等她做了縣主就翻臉不認人了,還要求刑部發文勒令他們十天之內去三千裡外的邊城,舊日的同伙去向她求情,她連見都不肯見呢!”

    ……

    眾人的議論,如郡走得遠了都沒聽清,但想也知道他們會如何議論。

    她微微一笑,絲毫沒有把這些話放在心上,腦海裡卻不期然的浮現小十三楊嫣苦苦哀求她的模樣,“十二姐姐你出來見我一面吧,只要你說句話,官府就不會趕我們走。五哥正在發高燒呢,就這麼去邊城他受不了的!”

    她當時閉門不見,楊嫣在跪地求了一個多時辰後終於哭泣絕望而去,最後充滿怨恨的留下了一句,“十二姐,你出賣了大家求得榮華富貴,過後就翻臉不認,你……你不會有好下場的!”

    不會有好下場?

    她聽到下人稟報這一句時,甚至輕笑出聲——早已注定的結局,又何須多說這一句?

    後來,好像藍寧也來求見過,照樣被她的下人轟出去了,這個死心眼的笨蛋,竟然站在對街的屋檐下等了三天三夜,直到因為缺水昏厥,才被郭大有帶走了。

    誰也不曾知道,她就這麼悄悄的,在角樓頂上看著她,陪著她犯傻三天三夜,自己也是粒米未進,直到看到郭大有打橫抱起她的親密姿態,這才露出安心的笑容。

    既然彼此有情,就趕緊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找一個天高皇帝遠的偏僻所在,永遠、永遠不要再回來!

    身邊少監的話打斷了她的沉思,“縣主今日真是國色天香,奴婢都看傻了眼呢!”

    雖然知道是恭維,但她也含笑照單全收,“是嗎,那是因為女人用心妝容的時候,跟清水素顏是截然不同啊。”

    今晚的她,妝容確實與眾不同,是要給那位陛下一個驚喜呢!

    如郡悠然一笑,虛扶了一把額上紅寶石分心,順著台階走上了太和殿的雲台。

    雲台之上燈火通明,順著漢白玉長廊走向側邊的昭仁殿。昭仁殿並不算太過寬宏,格調布局卻透著閑逸淡然之意,是朱棣平日裡閱讀休閑的地方。

    夜晚起了西風,通過十六扇雕花通天窗吹入,四通八達的拂走了暑氣,牆腳有鎏金瑞獸香爐冉冉起煙,香味清雅卻又能驅走蚊蟲。

    朱棣坐在矮榻上正在聽戲,窗外的戲台上正演著“蔣干盜書”,勾心鬥角得熱鬧精彩,他卻只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支肘托著腮昏昏欲睡。

    “哦,你來了。”

    他終於徐徐張開了眼,在清淺的煙霧渺然之間看到一張冷艷嬌媚的臉,頓時如遭電殛,呆在了那裡!

    似曾相識的五官和神韻……讓他整個人恍恍惚惚簡直不知置身何地!

    他蒼老而瘦削的手顫巍巍的伸出去,似乎要觸摸到什麼,卻因為太過急切失去重心而從榻上摔了下來!

    “皇爺!”

    “萬歲!”

    一旁的宦官內侍嚇得魂飛天外,紛紛撲上前去攙扶,頓時殿內亂成一團。

    “朕沒事。”

    朱棣被攙扶回榻上後說道,不知怎的,嗓子裡卻有些含糊沉悶。

    “陛下身體無恙嗎,可要宣召太醫?”

    朱棣搖了搖頭,陰沉面容上露出一抹笑意,“那些太醫的話,朕都已經聽煩了,朕半生戎馬,豈能這麼容易就有個閃失!”

    雖然帶著落寞自嘲,卻也算是心態豁達,眾人看他手腳靈活確實沒受什麼傷,總算也松了口氣。

    朱棣的目光看向如郡的時候,卻仍然有些奇異的惘然——之前就覺得她面善,今晚她一番盛裝而來,恍惚之間,竟然跟“那個人”像了六七分!

    他不由的攥緊了龍袍下擺,問道:“朕今晚本來想讓你一起來看百戲後對弈幾盤的,沒想到神思困倦精力不濟——人老了,就算不服老,體力也不如你們少年人了。”

    “我看陛下倒是面色紅潤雙目有神,就是唇角帶赤顯得肝火有些旺,您這是氣著了吧?”

    “哼,朝中有些人,還沒你一個女流明白事理——多說無益,平白壞了心情。”

    如郡隱約聽說,最近又有人在提議讓太子重開經筵,這是變相的在替太子張目,要結束他軟禁宮中的狀態——這大概是太子一系看到漢王失勢,又漸漸開始高調了。

    “對弈雖然有趣,神思困倦之時卻是徒然損耗精力,不如換些花樣來看看吧,百戲既然看煩了,不如看韃靼人的歌舞吧。”

    元蒙雖然被驅出中原,但蒙古武士和歌舞卻在京城越來越盛行,好些達官貴人家不僅豢養蒙古壯漢,還養了一班俊俏男女來表演歌舞,宴飲之時熱鬧又有面子。

    朱棣平日裡是嫌蒙古歌舞太鬧,此時聽她說來卻是心頭莫名一動,只覺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於是點頭應允。

    殿門齊齊大開,可以清晰看到雲台上的表演,燈火明燦之下,韃靼男女飛舞而旋,瓔珞珠寶與長裙袍服好似會發光似的,節拍響亮讓人興致高昂,宦官宮女們都看的眉飛色舞,朱棣卻仍然面色寥落提不起太大興趣,只是目光不時看向賜坐下側的如郡,眼神之中若有所思。

    “廣陵,你會跳這個嗎?”

    他漫聲問道,卻沒想到居然得到干脆肯定的回答,“會!”

    這下輪到朱棣詫異了,如郡微微一笑,“陛下若是不嫌棄,我跳給您看?”

    這話一出,周圍的人都倒抽一口冷氣,本朝自從建立起就大提禮教廉恥,一介未婚少女竟然敢在御前這麼說,簡直是太過大膽豪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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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四章 魔舞

    朱棣卻是心頭更加震撼,手中瓷盞一個不穩又是險些落地,一旁的張公公看他頻頻失態,心中也覺得納悶。

    “陛下可是擔心朝臣之中有閑言碎語——我自覺光風霽月,世上流言蜚語從來不能傷我分毫……”

    少女微笑著湊近了些,描畫得圓潤艷麗的眼微微睜大,含著戲謔和激將的咄咄逼人,“我一個小小女子都不怕,陛下卻是怕了嗎?”

    這話任何男人聽了都要受不了的,朱棣不禁失笑,“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小妮子,朕倒是忘了,你在萬花樓之戰中假扮花魁,朕聽說那場面真真是一舞傾人城!”

    他睜開了眼,以前所未有的和藹親切之態看著她,“你願意跳給我朕看,朕就等著。”

    她微笑應諾,隨即便去側廂換下吉服,換上自己帶來包袱裡的舞衣,朱棣饒有興致的等著,一點也不厭煩,倒是讓伺候他的人們嘖嘖稱奇。

    黃昏的晚霞漸漸收起,一切如往常般平淡無奇,廣晟卻有些心神不寧,送來的晚膳吃了幾口就放下了。

    這幾天他都是這般模樣,小廝親隨們也見怪不怪了,任憑他困獸一般在院子裡來回踱步,眉頭緊鎖。

    小古她怎麼會這樣!

    到底有什麼原因!

    “大人……”

    李盛冒著被炮火波及的危險來稟報,“衙門裡又有突發公務等著您回去處理呢。”

    他眼睛滴溜溜一轉,壓低了嗓門道:“那個,守門的兄弟說,廣陵縣主……那個,宮門下鑰前進宮面聖了。”

    宮門下鑰前?!

    廣晟眼中更添怒火,咬牙不語半晌,突然往外跑去。

    宮門下鑰前進去,不就等於她這一夜都要在宮裡……這個念頭簡直讓他胸中的怒火狂燃到頂點。

    李盛簡直嚇壞了,用力拉住他喊道:“大人,您可別去啊,那可是皇宮大內,不是隨便可以撒野的地方!”

    “可她是我未來的妻子!”

    廣晟的怒吼壓過了他驚慌失措的勸阻,李盛呆了一下——被上司兼好友眼中的怒焰和血絲徹底震住了,廣晟一把推開了他,風一般的衝了出去,李盛咬了咬牙,抓過一旁的沈安,沉聲吩咐道:“快去錦衣衛衙門那邊喊兄弟們來西華門!”

    隨即跟著匆匆追出去了。

    十六天魔舞,原本是元人的宮廷秘樂,用於贊佛、宴享等。順帝怠於政事,荒於游樂,以宮女三聖奴、妙樂奴、文殊奴等十六人演《十六天魔舞》。挑選的女子國色天香自不必說,各個戴像牙冠,瓔珞披身,紅衣銷金,極盡旖旎魅惑,雲肩合袖天衣和綬帶揮舞,鈴聲中有佛咒呢喃,卻又宛如天人般清聖。

    如郡此時跳的正是這一出——明明只有她一人,她卻跳出了滿殿熱鬧,滿殿妖嬈和滿殿風情……

    嫣紅晶瑩的珊瑚珠垂落在她雪肩之上、五色寶石從她化作孔雀鳳眼的指尖流瀉而過,琳琅之聲宛如天籟,像牙寶冠更襯得她面容晶瑩聖潔,朱唇微啟、黛眉愁蹙卻讓人更加心生憐惜。

    因為是縣主獻舞,又穿得這般香艷暴露,朱棣一個眼色之下,張公公就讓無關人等都退了出去,只剩下他和兩個貼身侍衛宛如釘子一般立在御駕之後。

    殿門重又緊閉,瑞獸吞吐得御香縹緲,眼前的一切都宛如蒙上了一層薄紗,朱棣坐在御座之上,神色越發茫然恍惚,眼前魅惑起舞的少女,眼前卻是如此的愁苦哀傷,和多年前的記憶漸漸重疊……

    如夢似幻之中,他好似還是個孱弱矮小的少年,那個哀怨愁痛的女人在眾人面前翩然起舞,皮開肉綻的腳尖卻是一滴滴鮮血落下……那飛旋而舞的,是他骨血相連的至親,卻又好似無辜被獵殺的雪白羽鶴,那般痛苦無助的被拖下去,遍體鱗傷的倒在了血泊中!

    朱棣粗聲喘息著,眼前少女的一顰一笑與記憶中那人驚人的相似、重合——他簡直分不清哪個是幻覺,哪個是真實!

    “娘……”

    他的嘴唇吐出這兩個字,聽在如郡耳中,卻是塵埃落定的勝利和釋然!

    終於……成功了!

    從一開始見面起,她就注意到,朱棣凝視打量她的眼神,顯得驚喜而恍惚,好似從她身上看到了什麼人,對她格外的和善寬容。

    世上所有的相遇,也許都是冥冥中的久別重逢……她敏感的發現這個機會,還沒來得好好思索,秦遙和眾人的性命,就在她耳邊化為輕描淡寫的一句。

    無盡的悲慟和憤怒,在那一刻幾乎衝垮了她的心靈,幾乎讓她瘋癲!

    可她畢竟沒有瘋,反而更加冷靜沉著,胸中的火焰要將她整個人都吞噬,可她還是若無其事的談笑風生,旁人以為她涼薄無情,金蘭手足怒罵憎恨她,她都甘之如飴——等待的就是眼前這一刻,向他討還這筆血債!

    而景語留下的布帛,對她來說也是天降的助力——上面記錄著皇家一件秘辛,也關系到朱棣的真正身世!

    在皇家玉牒上,朱棣清楚寫著是洪武皇帝原配馬皇後所出,這也是他跟朱允炆爭奪天下最大的底氣之一——明明都是嫡出一脈,侄子既然碌碌無為,做叔叔的為何不能奪過那張龍椅?

    可實際上,朱棣出生的時候,馬皇後歲數已經不小了,老蚌生珠雖然有可能,但終究不常見——朱棣真正的生母,乃是一位元蒙的貴族女子。

    她的身世和背景那文書上也語焉不詳,只稱呼她為碽妃,當時是從元順帝那裡俘虜來的,在朱棣很小的時候就因為觸怒洪武皇帝,被酷刑處死了。

    這些記錄都是聞所未聞的,最關鍵的是,那布帛上畫了一張碽妃的肖像,雖然筆觸不算清晰,但仍能看出,跟如郡本人確實有幾分相像。

    也就是在看完這秘密之後,小古才恍然:為何朱棣會對自己露出那般親切和懷念的神色!

    於是她每次進宮的時候,都悄然施展了易容之術——並不是把自己喬裝成另一個人,而是將眉眼口鼻略微修飾,漸漸的跟畫像更加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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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3 10:18:1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五章 千鈞

    如果說初次見面只有三四分相似的話,那麼第二次、第三次就是五分、六分,直到這次,她已經跟畫像上的人有七八分相似了。

    這種變換是循序漸進,悄然無聲的,誰也不曾發覺這一點點的異常。

    一切的暗中准備,都是為了這一刻。

    “母親……”

    已經步入老年的梟雄之君,此時此刻卻是前所未有的恍惚脆弱,整個人好似魔怔似的,茫然的渾身顫抖,雙目失去焦點,只是痴痴的看著眼前翩然起舞的女子,漸漸落下淚來。

    眼前的一切都如夢似幻,好似多年前逝去的那個人穿越時光與歲月,栩栩如生的在他眼前,又好像是他回到那孱弱無能為力的幼時,親生母親在他面前受盡酷刑而死,他卻只能無聲的哭泣和吶喊……

    “皇爺!”

    張公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生戎馬,征戰天下,兼備狠辣手腕與鐵血雄心的皇帝,竟然好似孩童一般低喃落淚了!

    就算是恩愛半生的徐皇後逝世,也不曾見他如此失態啊!

    如郡舞得越發急了,七彩緞帶在周身搖曳飄飛,鑲嵌的晶石閃閃發光,神秘而詭譎——眼前這暴君如此失態,靠的不僅是她相似的容顏,還有生苗秘傳的圓光術。

    這種迷惑人心的方法,是通過特定封閉的環境和光影色澤對人的神智施加影響,很難為外人所理解,往往被歸為妖異邪術,就連白蓮教那邊,也是懂了些皮毛,就出來哄騙那些愚夫愚婦。

    真正的圓光術,只有深山裡的苗人才會,母親教給她的時候,甚至再三叮囑:“不到生死關頭不許用”。

    她背棄了對母親的承諾,只因為胸中這一腔悲憤,這世上的一點公道!

    朱棣的眼神徹底被吸入了一個混沌漩渦,整個人的喘息變得更重,渾渾噩噩的站起身來,伸出手去,想要將一舞而畢倒在地上的少女拉起——而他更想拉住、挽救的,卻是幾十年前那受盡苦難的生母!

    張公公卻是會錯了意,以為他對廣陵縣主起了意動了情,見這場面連忙躬身往外退去,那兩個侍衛也被他拽走了。

    就在殿門合攏的下一刻,一道雪亮的寒光升起,照亮了朦朧飄渺的深殿!

    西華門前,廣晟與守門衛士們正在對峙。

    “我有急事進宮,你們讓開!”

    廣晟面如嚴霜,眼神卻是亮得嚇人。

    “宮門已經下鑰,沈大人您是懂得規矩的,我們也沒辦法……”

    話音未落,那神策衛百戶被嚇了一跳——自己的眉心竟然被繡春刀尖指著,一道凜然冷芒刺痛了他的眼!

    “你來跟我講規矩,嗯?”

    廣晟冷冷一笑,隨即怒喝道:“快被水淹死的時候你怎麼沒好好講講規矩——你們一個個,”

    他指著周圍的人,“一個個驚慌失措爭先恐後往外鳧水,要不是我的人來救,你們還能這麼人模人樣的站在我面前講規矩嗎?”

    他這一番怒斥舌綻春雷振聾發聵,那百戶倒也懂得羞愧,低啞著嗓子,近乎哀求道:“沈大人,我們欠你這條命我們記得,可你這麼衝進去,我們全家都要保不住——聽兄弟一聲勸,女人這東西是天涯何處無芳草,不值得為了個水性楊花的斷送了自己的前途和性命啊!!”

    他目光何等老辣,已經認定了廣晟是為了廣陵縣主而衝進宮去,於是繼續苦口婆心勸道:“沈大人您錦繡前程還在後頭,可千萬不要想不開……”

    最後一句,他壓低了嗓門,只有兩個人能聽到,“跟聖上爭女人,那絕對只有死路一條——您可千千萬萬別犯糊塗啊!”

    廣晟咬著牙瞪他,眼前燈光照亮了他的眼,莊嚴寬宏的儀門後方,巍峨華麗的宮闕綿延無邊,宛如巨獸在潛伏休憩,下一刻就要將所有人都吞噬下去……他眯起眼,心中的憤怒焦急漸漸退散,剩下的只有強烈的不安!

    黃昏時他衝出門正好遇到了初蘭,這個爽利善良的小丫鬟看到他,直愣愣的說:“前一陣小古讓我把巧果送給您,侯爺嘗了可好?”

    當時他滿心焦躁,點了點頭就要衝出去,卻被初蘭下一句話定住了身形,“小古說,今後她若是有個萬一,希望侯爺能把她的牌位跟她娘歸在一處。”

    這是什麼話?!

    廣晟一把揪住了她的領子,厲聲逼問道:“她是什麼時候說這句話的?!”

    “是那些宮裡的太監老公們來頒旨的時候……”

    初蘭嚇了一大跳,結結巴巴說道。

    果然有問題!

    廣晟更加憤怒的逼問道:“那你為什麼不早說?”

    “小古不讓我這麼早說啊!”

    初蘭有些委屈,“她讓我在滿了一個月後才能告訴你,一天都不許提早……”

    她嗓音有些害怕,漸漸低了下來,“本來明天才到期限,我看侯爺你這麼著急,就……”

    ……

    想起方才初蘭這一番話,廣晟心中宛如油煎火燎一般——這肯定是要出什麼事了!

    眼前這群人仍然不肯退讓,緊鎖的宮門下了重達幾百斤的大鑰,如果沒有緊急通融根本進不去,這一刻,他五內俱焚,幾乎喪失了理智!

    “你們到底讓不讓?!”

    他眼中血絲密布,凜然之外更見妖異狂亂,神策衛的人從未見他宛如戰神的瘋魔之態,各個倒退幾步,惶恐不安卻沒人敢擔這個干系——入夜之後除了十萬火急告急變,任何人想要去開門都要掉腦袋的!

    正在這一觸即發的危險時刻,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和腳步聲——眾人回頭去看,卻見滾滾塵土中,有人一路策馬而來,急聲喊道:“大人,我們來了!”

    隨著無數錚亮的火把松明,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是浩浩蕩蕩的錦衣衛將兵眾人!為將的各個身著飛魚服腰挎繡春刀,氣派華麗而充滿殺氣,力士和軍余們也一襲黑衣精干冷峻!他們策馬疾馳而來,不多時就將西華門團團圍住!

    “你、你們這是要做什麼?!造反嗎?!”

    守門少監嚇得口不擇言,卻被神策衛的人七手八腳的拉了回去——開玩笑,這時候還想去刺激錦衣衛的人,這是嫌命太長還是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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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3 10:18:3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六章 生死

    那百戶扯了抹笑容,卻是比哭還難看,“錦衣衛的各位兄弟,你們這是……”

    李盛一馬當先,帶著人插進廣晟和守衛之間,冷著臉看也不看他,“你們這是做什麼,我們大人有急事也敢阻攔?!”

    ‘除非是謀逆造反,否則我們真是——”

    百戶的話被李盛毫不留情的打斷,“你還真說對了,就是有人謀逆造反,我們錦衣衛接到線報,我們大人這就是要進去告急的!”

    廣晟聽了這話心頭一凜——這歸根結底是他個人的事,李盛這麼一說,簡直就是讓大家替他背黑鍋,他怎麼過意的去?!

    “你們不必這樣……”

    李盛打斷了他的低嘆,作了個鬼臉道:“大人您要保密低調沒錯,但我們錦衣衛的面子和威風不能丟,堂堂指揮使大都督,怎麼能讓人攔在宮門外!”

    他眼睛眨動冒著凶光,“不給您面子,就是不給兄弟們面子——再磨蹭,我們就強行開門了!”

    後半句卻是威脅那守門的百戶的,李盛扯開了嗓子喊道:“我們錦衣衛以沈大人馬首是瞻,誰敢不給他這個面子,今日就是死人一個,不需要臉面了!”

    仿佛應和他的話,身後錦衣衛起身喝道:“以沈大人馬首是瞻!”

    吼聲整齊而肅殺,震得內門的少監簌簌發抖癱軟在地。

    廣晟看著這一群同僚屬下和兄弟,眼角微微泛紅此時千言萬語都太過矯情了,他拱了拱手,沉聲道:“兄弟們對我的情意,我記下了,只要不死,日後必定跟大家一醉方休!”

    錦衣衛眾人又是齊聲喝道:“跟大人一醉方休!”

    這般吼聲對答,讓神策衛的那些人都面如土色,那百戶看這局面,暗嘆一聲知道推脫不過,心頭也略微安穩了些——錦衣衛既然以整個衙門的信譽出來一力承擔,就算上頭怪罪下來,也沒他們這幾個小蝦米的事了!

    他回去低語商量了幾句,不多時,沉重千鈞的宮門就打開了。

    就算是官員和命婦,進出宮掖都是要詳細檢查的,只是命婦那邊比較客氣,通常由女官和宮女搜身,動作也比較柔和客氣,但該查的一分也不會少,因此傳說中的懷刃行刺,基本是不可能的。

    如郡進入時當然也履行了這一套,因此她身上沒有任何可以致命的武器。

    唯有那一身繁麗魅惑的舞衣,以及牙冠和頭面首飾。

    而這深殿中一抹雪亮鋒芒,卻是將不可能變作了可能!

    昏暗之中,只見她長發披散而下,青絲三千宛如黑亮飛瀑——無數無用的寶石被抖落在地,只剩下尖銳的釵尖和簪尾,分心的掩鬢挑針……這些細小尖利的物件,在一瞬間奇異的湊攏在她掌心,奇跡般的歸為一束,最後由指甲裡蘊藏的不知名粉末凝結黏合,化為一柄簡易的短刃!

    這是她一個月之間親自動手的成果!

    如郡眸色清明而凄艷,手下卻是毫不留情,腰間絲帶被扯下,迅速系在短刃上,終於恢復成她最習慣順手的兵器!

    短刃飛旋而去,朝著朱棣眉心就是直刺!

    說時遲那時快,朱棣的神色仍然在茫然迷霧之中,根本來不及反應,眼看利刃就要直入腦門,卻不料牆壁後方閃現兩道身影,一人飛身踢向短刃,另一人鬼魅般直撲如郡!

    竟然還有貼身影衛潛藏存在!

    如郡微微皺眉,雖然計劃遭遇變數,她卻是臨危不亂,腳下宛如仙舞飛旋,閃過凶狠撲來的攻勢,手中短刃一勾一捻,換了個角度朝著朱棣胸腹而去!

    影衛之一來不及飛身而回,危急時刻居然踢起一扇屏風朝著朱棣砸去。

    木料砸到人身上,碎片崩裂卻也擋住了短刃,朱棣被這劇烈衝擊一砸,眨了眨眼神色之間即將清醒!

    而殿外的人似乎也聽到了這異樣的動靜,朝著這邊疾步而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如郡一面騰挪轉身對敵,一面留心門外的動靜,聽見他們跑步上階的聲音,冷笑一聲扯下耳墜,看也不看朝著身後甩去。

    耳墜化為一道赤金薄片,狠狠射入門栓之間,門栓被這一下巧勁徹底撞上了,任憑外面的人如何敲門呼喊,一時半會都打不開了。

    她短刃干脆回旋到胸前,以極為刁鑽古怪的角度削向影衛之一的面門,那人沒有預料之下鼻子被削去半片,頓時鮮血四濺,連眼睛都有一瞬間的模糊,如郡趁機長腿掃去,那人下盤不穩向前傾倒,卻正好被短刃刺入咽喉,眼看就是氣絕當場。

    而就在這一刻,另一個影衛已經把朱棣挪到了龍椅之下,他抬頭看到這一幕,頓時怒喝一聲上前,招招要命見血封喉,如郡身上頓時添了兩道傷痕,一處在脊背,另一處在肩膀,雖然不重,但傷口很長持續流血,頓時體力更加空乏,額頭也冒出汗珠來。

    見那人步步緊逼,她雙眸一冷,唇邊笑意更濃,手中緞帶揮舞之下,寶石閃光刺向他的雙瞳,那人冷笑不屑一顧,“女人的玩意……”

    話音未落,卻覺得眼前一陣恍惚,自己仿佛站在一個散發著白色柔光的圓圈裡,怎麼動都無法脫出,下一瞬,胸口的刺痛讓他從恍惚中醒來,這才發現利刃已經切入心口——

    “苗蠻子的圓光術!”

    他怒吼一聲,袖中長刀揮去,玉石俱焚的打法,讓無路可退的如郡也是胸口受了一刀,鮮血飛濺整個人跌落在地。

    那影衛咽喉咯咯作響,似乎想說什麼,又似乎想回頭去看朱棣,卻終究還是僵硬倒下。

    如郡踉蹌著從地上爬起,用緞帶系緊胸口的傷,唇邊也是朱紅不斷。

    身後不遠處的殿門被劇烈撞擊,木屑紛紛落下,眼看就是朝不保夕。

    她用盡全身氣力,走到朱棣面前,狠狠的一刀刺下!

    血如泉湧!飛濺散落!

    有一滴鮮血落上了她雪白瑩潤的臉頰,顯得她宛如厲鬼羅剎一般,她掌間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這一擊之下,卻在入體寸許後被巨大的阻礙攔住,任憑她漲紅了臉也無法再深入!

    “很少有人知道,朕體內其實是有火銃射出的彈藥碎片的,就橫在胸口兩寸之內。”

    朱棣的嗓音低沉虛弱,卻是恢復了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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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3 10:18:4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七章 玉隕

    如郡抬起頭,哇的一聲吐出鮮血,不敢置信的看入他的眼中,只聽朱棣慘笑道:“這是當時耿駙馬戰場上留給朕的,那一次張玉已經陣亡,朕身邊再無赤膽忠心的人守護,於是險些沒命……”

    他的嗓音低沉,好似沉湎在舊日金戈鐵馬的危局之中,“太醫說彈片不深,但橫亙在血管經脈之間,因此最好不要胡亂取出,於是這塊小小的彈片,留在了朕的體內,十多年了……”

    “沒想到今日,它還能救朕一命……所謂賽文是馬焉知非福,上天的意思,大概是朕命不該絕吧!”

    朱棣深喘一聲,突然拔出御座旁掛壁上的佩劍,朝著小古就是狠狠一刺——

    這一劍貫穿腹部,卻因為她的閃避,仍然沒有命中要害,只是將她牢牢的戳入地上,好似一只垂死掙扎的美麗飛蛾——

    “為什麼你要殺朕,你明明願意向朝廷投誠告密的——你甚至背棄了自己青梅竹馬的戀人?”

    朱棣對她,顯然也是做過一番調查的。

    如郡大口吐著鮮血,面容因為血痕而更加艷麗逼人,她抬起頭,一字一句說道:“我向朝廷密報,跟你們合作,只是為了這滿城百姓……而不是,要做你的走狗和奴才!你從頭到尾都是會錯意了!”

    “我之前救你是為了不讓百姓死於洪水,我今天殺你,卻是為七哥和所有人報仇雪恨!”

    她的雙眸熠熠生輝,比這世上所有的明珠都要閃亮迷人,朱棣對上她的眼,甚至有微微的刺痛感。

    “你很有勇氣,也很有計謀,可惜,你還是功虧一簣了——皇帝是天之子,九五之尊,若是這麼好殺,朕早就該進墳墓去了!”

    朱棣揮劍就要給她最後一擊,就在這時,殿門被撞開了,一道熟悉的聲音傳入兩人中間——

    “住手!”

    一聲巨響,殿門被硬生生撞開了,轟然落在地上,廣晟旋風般的闖了進來,身後眾人也跟著蜂擁而入。他正好看到這一幕,頓時驚得肝膽俱裂,腦子嗡嗡作響,只能大喊一聲住手。

    糾纏在血泊中的兩人都轉過頭看他,而就在這一瞬間,廣晟已經反應過來,袖箭射向兩人之間,大喊了一聲,“護駕!”

    他嘴裡喊著護駕,那支袖箭卻是射在兩人中間,有意無意隔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朱棣手中的劍勢受這擾亂,也未能發出致命一擊。

    “有刺客,護駕啊!”

    更多的人高喊著衝上前來,場面一時更加混亂,如郡勉力從地上躍起,宛如蝴蝶一般穿梭在眾人之間,手中短刃飛揚肆意,竟還想趁機給朱棣絕命一擊!

    此時此刻,金吾衛士也衝了進來,有人甩出手中的金瓜,正好敲中了她的短刃,虎口發麻之下,她手中的短刃落地,她用腳一踢重回掌心,就這麼被阻了一下,朱棣已經藏身在眾人之後了。

    已經徹底沒有辦法了……!

    不斷湧入的侍衛武監潮水一般的撲向如郡,不知怎的,卻拐著彎向後跑去——卻原來是廣晟撲上前去抱住朱棣,大聲嚷嚷道:“聖上被刺中,受了重傷!”

    頓時眾人被嚇得魂飛魄散,都跑去看朱棣還有沒有氣——他若是被刺身亡,今晚守夜的這些人都沒有命在了!

    這是人第一時間的本能反應,抓刺客什麼的還要往後,這一瞬,門口反而出現了空隙。

    如郡頓時明白了他的意圖,心中感動酸澀立刻朝外跑去。

    昭仁殿外是漢白玉走廊,她飛身快步跑去,身後落下鮮血點點,各處傷口也是疼痛加劇。

    終於到了雲台上,這裡燈火點點宛如天上星辰,璀璨難言,雕龍石欄上仍然有黃昏時點燃的檀香氣味,往下望去卻是一片黑暗。

    不知名的黑暗無盡無邊,整個皇宮禁苑都籠罩在這暗色之中,更襯得雲台宛如浮在天宮之中的仙島。

    身後追趕的腳步聲吶喊聲越來越近,其中有一道卻是分外清晰——

    “抓住刺客!”

    一支袖箭從後襲來,射破了她的衣領,她回眸看去,卻正好看見他一馬當先緊緊追來。

    燈光照得她眉目如畫,鮮血染紅了渾身,宛如地域之中的曼陀羅,妖媚而鬼氣森森,而他卻是一身飛魚服,軒揚俊秀,宛如穿透暗夜的日光。

    她想再往前跑,卻被下一支箭險險射中,身後傳來他凜然警告聲,“別想再跑!”

    想不到……最後的收場,竟然要死在你手中嗎?這樣也好。

    她真的聽話停住了腳步,喘息著靠在石欄上,身後的追兵以他為首,步步緊逼而來。

    她的黑眸亮晶晶的,深深凝視著他,眼中似乎有無盡哀傷,無盡眷戀——

    “對不住……”

    她低聲喃喃,用誰也聽不見的嗓音向他道歉——他本來可以不用被卷進這一場混亂和殺戮,卻因為她,生生被拖進這漩渦。

    如果,如果有來世,我一定做你安安分分的小丫鬟,等你用大紅花轎來迎娶我,等你為我掙來誥命,讓世人都羨慕我們的美滿姻緣,子孫滿堂。

    一切,都結束了……

    下一刻,她卻因為驚愕而瞪大了眼:廣晟背對著眾人,竟然用無聲的口型在向她示意——

    相信我!

    他的意思是說……相信他?!

    她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隨即,卻見他奪過侍衛手中的弓箭,瞄准她,射出了致命的一箭!

    她的眼對上他的,一人幽邃一人清澈,彼此之間心意相通。

    於是,她微微一笑,倚靠在欄杆前,凝視著這飛來一箭,不躲,不閃。

    長箭發出嘶鳴聲,穿透夜空,穿過這燈光閃爍之間,正中了她的胸膛。

    鮮血蓬然爆開,她好似一只渾身浴血的羽鶴,被狠狠的貫穿,隨後翩然落下,摔到了雲台下的地面。

    一切,都結束了。

    廣晟長長呼出一口氣,整個人的精神都松懈下來,一陣頭暈目眩之下,也無力的跌跪在地。

    耳邊傳來的是朱棣蒼老而猙獰的怒罵聲,周圍人都是噤若寒蟬的長跪不起,那鷹鷲般的眼眸落在他身上,卻是多了幾分贊賞。

    “你很好,沒有愧對朕的賞識……就算面對自己喜歡的女人,都能下得了手,這份忠心實在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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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八章 光陰

    朱棣的誇獎聲落在他身上,宛如荊棘繞體,他低下頭,聽到自己的嗓音平靜而沉重,“陛下遇險,臣等都有罪責在身,不敢領受陛下如此褒獎。”

    “你有什麼錯?是朕一時不慎著了道,也是這些奴才搜身沒有做好!”

    朱棣雖然有自省的品德,但對宮人宦官更是嚴格刻薄,隨著他一聲呵斥,好些人發出絕望恐懼的哭聲,被拖了下去。

    “有過的朕已經責罰,有功的卻是要賞……聽說這次行刺的苗頭還是你們錦衣衛發現的?”

    朱棣說的是在西華門前,李盛為了讓廣晟能夠進入,編出來的“有人謀逆”之語,但此時此刻卻歪打正著的顯示錦衣衛未雨綢繆,偵查細致。

    廣晟聽著耳邊傳來的一連串賞賜聲,心中卻是焦躁難以隱忍,好不容易等中官傳旨完畢,他行了大禮辭謝,卻突然道:“不知道聖上能否給微臣一個恩典?”

    “哦,你想要什麼?”

    “胡氏如郡行刺當然是大逆不道,但她如今已經死了,能否讓我收回她的屍身,帶回去好好安葬。”

    這個要求一出,周圍頓時靜得可怕,大家都為他的大膽捏了把汗——朱棣喜歡把反對他的人各種侮辱,連死後也不會放過。

    “真是個多情種子……”

    朱棣嘆息道,聲音並不見憤怒,“你屢次救了朕的命,照理說為你破例也是應當,不過……”

    這兩個字讓廣晟心頭一緊,隨之而來的簡直讓他眼前一黑——

    “屍體我已經讓他們丟到亂葬崗上了,弄不好都被啃得只剩下骨頭了!”

    廣晟心頭狂震,指尖深深插入了金磚之中,用盡全身力氣才壓制住沒有失態!

    黎明時分,天幕正是最黑暗的時候,廣晟策馬一路狂奔,終於到了那片亂葬崗上。

    鬼火森森,幽綠飄忽,四周烏鴉叫聲宛如妖魔尖笑,讓人不寒而栗。

    這裡到處都是一堆堆的黑土,有幾處有薄皮棺材露在外面,更多的卻是破席和木盒隨意丟在道邊,甚至有一雙腳爛了一半露在外面。

    屍臭伴隨著旁邊的江水氣息撲鼻而來,廣晟心急如焚,到處搜尋著伊人的蹤跡。

    如郡,你到底在哪裡?

    先前在昭仁殿混戰之時,他不期然的摸到袖中一個瓷瓶,頓時心頭一亮。

    這是從紅箋那裡繳獲的,是景語讓她假死時吞服的,可以讓人保持屍體狀態十二個時辰,方便他們偷換死人和活人,讓她得以冒充張家小姐。

    於是廣晟靈機一動,把藥塗在長箭上,射中了如郡——他的箭法出神入化,刻意正中胸膛卻是避開了心口,插著肺葉而過,其實並不會真正致命,但箭頭上的藥卻能讓她陷入假死狀態。

    這是當時唯一能救她的方式。

    本來以為,拼著被朱棣遷怒,也能在事後找到屍體讓她復蘇,誰知,屍體竟然被丟在亂葬崗上。

    老天保佑,如郡千萬不要有事!

    廣晟心中砰砰直跳,到處搜尋卻仍然一無所得,心中焦急欲狂,此時卻有看守的老蒼頭來問,“年輕人,你來找什麼?”

    廣晟一把抓住他追問,那老人嘆息道:“這一陣因為洪水退去,有些人得了暑熱疫病,都丟在這裡,屍體堆積,大概已經被衝進長江了去了。”

    廣晟這才發現,這處亂葬崗靠著江面一處旋彎,屍體若是壘高了就容易滑下去,被江水卷走吞噬。

    如郡她身受重傷,又失去知覺陷入假死,若是被衝入長江,絕無生還的機會!

    他驚怒交加,顫抖著身子到處搜尋,直到第一縷陽光照亮了大地,這才精疲力竭的跪倒在地,眼中落下了一滴滴的眼淚。

    那不是無色晶瑩的,是染著血的致慟致悔……

    “如郡,我讓你相信我,你真的照著做了,沒想到最後,葬送你性命的人,竟然是我!”

    他十指緊緊的摳入地面砂石,漸漸的,鮮血染紅,皮開肉綻,卻也渾然不覺。

    “啊——————”

    他聲嘶力竭的喊道,痛苦的低吼回蕩在丘陵與江水之間。

    江水滔滔向前,一如千百年間的每一個清晨。

    八年後

    永樂二十二年的秋天姍姍來遲,暑熱的日子已經讓北京城的人汗流浹背,苦不堪言。

    遷都之後已經過了數年,雖然大家都覺得北平寒苦,不如南京繁華,可至少夏天還算涼快,沒想到今年會如此邪性,加上最近時局惶惶不安,整個北平都不復往日的輕松自在。

    濟寧侯正院上房,窗前的綠葉被秋風吹得也半染黃紅,蕭索中透出凄涼之意,侯府上下卻都暗暗傳說:那是被侯爺手下的冤魂鮮血染紅的。

    這種惡毒謠言傳入廣晟耳中時,他正在對窗遠眺,聽了這話只是微微一笑,甚至不准備追查和懲罰任何人。

    “我覺得這謠言還挺有趣的……如果我殺的人鮮血就足以染紅樹葉,那宮裡面死了兩千多人,鮮血足夠汪洋成海,染紅京城每一寸地面了吧?”

    廣晟私下的毒舌實在是犀利,卻讓來訪的堂妹如瑤面色微微發白,她好似想到了什麼可怕的事物,喉嚨處一陣干嘔,卻是強忍住了。

    “你也見到那場面了?”

    廣晟一愣之後若有所悟。

    如瑤搖頭不答,她喝了幾口水才好些,兄妹二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侯爺,不,二哥,他們都說皇上已經瘋了。”

    如瑤低聲說道,想起自己在宮裡撞見的場景,頓時眼圈都紅了。

    衣衫半褪露出雪白胴體的宮女,哀嚎著往外跑,身上滿是炮烙的膿血和焦黑,她很快被宦官們追上,不顧她的瘋狂掙扎拖了回去,血跡在地上淋漓一路……

    殘破的木箱裡堆著三具屍體,灰白干癟宛如骷髏,顯然是渴死或是餓死的,小黃門們抬著運出去,腳步呆滯眼神死寂宛如亡靈。

    她打了個寒顫不敢再想,聲音卻是帶上了哭腔,“宮裡到處都是死人,活人已經不像是人了……”

    這一切的離奇恐怖,被朝野的人們稱為“魚呂之亂”,起因是幾年前,朱棣愛重的權妃被人毒死,當時查出來是同為朝鮮貢女的呂美人讓宦官老鄉帶了砒霜,當時呂美人和家人都被酷刑處決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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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3 10:19:1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九章 秘密

    本來這已經成為往事,但今年七月,事情重新又起了波瀾,兩個宮女吵架,牽扯出呂美人的罪證竟然是一件冤案——她的同鄉賈呂氏因為同姓同族要求呂美人照應,被她拒絕後懷恨在心故意誣陷。

    狂怒之下的朱棣決定整肅宮廷,他將宮女和宦官們隔離開來,分別拷打訊問,很多人或是受刑恐懼,或是趁機報復,互相攀咬牽扯,事態宛如滾雪球一般急速擴大——最後居然招出了要謀殺皇帝的口供。

    朱棣晚年本來就猜忌好殺,此時聽到這麼多聳人聽聞的證詞,更加失去理智,宮裡因此被連坐殺害的人有兩千多人。

    如瑤在三次議親失敗後,徹底成了勛貴世家有名的不祥之身——她上一任未婚夫甚至才考上狀元,就因為謀逆造反而身首異處,從此再沒有人敢娶她。在遷都北平後,廣晟曾經想在當地世家裡給她找個合適的人,卻被如瑤拒絕了,她做出了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決定:決定不再嫁人,跟隨姑母學習醫術,隨後遇到宮裡甄選,她竟然以女醫第一的身份進宮當差。

    這個決定讓太夫人和沈熙沈源都措手不及,他們紛紛強烈阻撓,卻被廣晟攔下了,如瑤於是順利入宮應選了。

    “渾渾噩噩的過了這麼久,被這麼多長輩許給這個那個男人,這樣隨波逐流的日子,我已經不願再過下去了——接下來,我要為自己而活!”

    這是如瑤的心聲,也是她的心願,廣晟沒有理由不支持她!

    如瑤平日裡“不求上進”,不求聞達於妃嬪貴人中間,反而願意給小宮女宦官們看病診脈,她平時過得充實而平靜,此時卻是目睹這些殘忍畫面,失去了平日的冷靜。

    “聽說,皇帝每次都要親自看著這些人被剮殺……”

    她低聲說道,嗓音裡帶上了哽咽。

    廣晟正要安慰她,卻聽院外似乎有人怒氣衝衝的闖入,他的親信牢牢攔住正門不讓進,吵鬧聲越來越大。

    如瑤正要告辭回避,廣晟卻已經聽出是誰,他冷冷一笑道:“你不用走,都不是外人,又何必顧忌!”

    “一個堂妹對你來說不是外人,對親生的父親卻如此忤逆不孝!”

    沈源高聲怒罵著走了進來,眼睛都戴上了血絲,毫無平日的儒雅姿態。

    他這幾年也是仕途不順,因為兒子成了錦衣衛的大首領,出於平衡考慮,皇帝就不可能再讓他在御前草詔參贊了——父子之間,顯然兒子更被皇帝看重,而他這個為人父親的,就只能打落牙和血吞,黯然滾回翰林院坐冷板凳了。

    這且不說,他的同僚卻因為對緹騎鷹犬的厭惡,或者自命清高,紛紛對他敬而遠之甚至出言嘲諷,而廣晟的手下在他示意下,也絲毫不給他面子,給了他幾次難堪,沈源的日子簡直可說是四面楚歌,處處碰壁。

    “你忤逆不孝也就罷了,為父還能抱著寬仁之心包容,可你卻是不知好歹,竟然敢在太子的宴席上抓人——你自己想死就算了,還要拖累我們一家人!!我是前世造孽才生了你這畜生!”

    沈源眼中冒出強烈的憎惡光芒,罵出的言語簡直是刻毒瘋狂。

    他剛剛在夏元吉等人的邀請下參加了太子在宮外舉行的私宴,太子並不嫌他勢小位卑,反而執了他的手,親切和煦的問長問短,還許諾要替他在太常寺找個好差事。

    沈源也不是毛頭小子,內心深處也是知道:即使太子有禮賢下士的美名,但他如此看重自己,只怕還是因為廣晟這個逆子!

    這個念頭宛如野火一般縈繞在他內心深處,卻讓他更加嫉恨交加——做父親的竟然要靠兒子的蔭佑,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不過太子的許諾也確實誘人,不僅太常寺的美差觸手可及,等他登基之後,還會重新將沈源召回中樞——憑著他的才華與根基,要想重回昔日的地位,甚至更上一層樓都是指日可待的。

    可這個逆子,竟然派手下的緹騎鷹犬衝到酒樓上抓人,絲毫不給太子顏面,周圍一片敵視猜忌的目光讓沈源如坐針氈,再也呆不下去。

    他咳了一聲,緩和了下沙啞的嗓子,略微冷靜一下,痛心疾首的低罵道:“你現在得勢猖狂,可太子畢竟是未來儲君,皇上又逐漸老邁……”

    他打量了周圍一下,壓低了嗓門道:“你就不想想日後嗎?”

    朱棣確實垂垂老矣,雖然目前在瘋狂殺戮,但重擊是日落西山,身體與精神的衰邁都是朝臣們有目共睹的。

    “眼前又如何,日後又如何?錦衣衛只聽從皇帝之名,其他人還是少來沾惹的好!”

    廣晟冷笑著反駁,見沈源氣得臉色發青,不由的心下冷笑,淡淡說道:“父親你不要那麼瞪我,我一直很好奇,你瞪著我的臉,不會想到我死去的母親嗎?”

    這一句低沉陰森,沈源的背上冒出一陣涼意,頓時起了雞皮疙瘩,“你,你胡說些什麼?”

    廣晟冷笑著看他驚慌失措的模樣,上前一步逼近他,越發低聲鬼魅,“你和王氏二人合謀,為了將我母家的財產占為己有,刻意設局讓她入套——明明是王氏邀她來談生意,卻讓她失去意識失身於你,你們的圈套周到巧妙,所有人都以為是她這個商戶女不知羞恥爬床勾引,對她鄙夷不已!”

    看著沈源的臉色由青轉白,變得發黃,廣晟眼中的冷笑化為無形之箭,“我娘是鹽商獨生女,老父本來是要招婿入贅的,你們暗中用侯府的勢力逼得他生意失敗,又很突兀的’懸梁自盡‘了,於是我母親孑然一身,加上好大一注浮財,就全數歸了你!”

    “更可恥的是,我外公家中跟張夫人有舊,伯娘張夫人當時有意援手,你們怕她壞事,就故意派人勾引大伯流連青樓,還設計慫恿他把花魁帶回家,氣得大伯娘血崩難產而亡!”

    一旁的如瑤聽到這裡,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震驚和憤怒,“什麼,害死我娘的罪魁禍首,竟然是二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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