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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清楓聆心] 霸官 (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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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二百二十引 聯手勝棋

  節南正疑惑這是哪兒,忽然鷗舟猛烈顛簸了一下,浪翻白沫,從旁邊推過來,一條兇悍尖頭高船猛地竄出。

  她才認出那是馬成均的賊船,就覺頭上罩來一樣東西,連忙捉下來,卻看到一片黑褐油布。急回頭,見鷗舟被一大片油布罩住了,只有她這邊露出一條縫隙。頓時,這條快舟這些人與山石峭壁化為一體。

  「小柒姑娘可會追?」王泮林忽問。

  節南搖頭,「我同她打過手勢,一旦我跳水,她就趕緊撤離。水道太窄,對方飛火不可小覷,加上九公子那一船黑火,我怕把我這邊的人都搭進去。能唬住馬成均,讓他顧忌小柒他們手上的弓弩,不找他們麻煩,足矣。」

  王泮林若有所思,隨即目光瞭然,「好一招虛張聲勢,連我都騙過了,以為有一船神臂弓,還猶豫是不是該借讓小山姑娘發威呢。」

  節南撇出一抹好笑,「耳朵長哪兒了?我早說那不是神臂,叫兔兒蹬。當然,除了小柒手上那把是特製的,其他都是紙糊糊……」

  吉平聽得捏冷汗。

  「你糊的?」王泮林處變不驚,還趣味盎然。

  「怎麼可能?且不說私造兵器要問重罪,我哪兒來那麼多錢造真弓弩?就算不缺錢,一個月的工夫根本完不成。也就找了一家專紮喪葬紙貨的,告訴他我爹是弓箭手,我這個做女兒的想紮六十把紙弓燒下面去。箭頭是木頭,李羊找木匠雕成兔子三瓣嘴,塗了黑漆。」節南不過提供幾幅樣子。

  雖說右手不太好使,弓弩的樣圖卻不需要精工細作,最重要是把各部件尺寸寫出來。

  「高明。」王泮林邊贊邊從縫隙看出去,「小山你剛才問我打什麼主意?」

  吉平發現這兩位碰一塊兒,真叫彼此彼此,誰比誰奸,看似聯手輪著下棋,卻不互相商量,自作主張搶下子,偏偏一步一步都能接得上,還能出現一盤大勝的棋面,也是稀了奇!

  節南見那條賊船牛逼哄哄從方才的狹道開出來,明白鷗舟抄了近道,所以反而搶快對方一步。

  她淡然看著王家的畫舫被賊船拖出,果然有個透氣的圓孔,但道,「不管你原本打什麼主意,書僮好像完不成任務。」

  圓孔窗裡,書僮那張嫩白的臉瓜成了苦瓜,又是上躥下跳,又是動嘴皮子。

  節南覺得那小子要哭出來了。

  「他說什麼?」節南也看不懂書僮的唇語。

  「他說他把火摺子弄丟了。」王泮林不氣反笑,立刻沖書僮無聲說了一句話,同時回頭對堇燊道,「書僮要跳下來了,麻煩你們接應。」

  堇燊馬上帶人下水。

  「還是學打手勢吧。」節南看人動嘴皮子,累腦子,容易弄錯。

  節南看書僮爬出孔窗,眯眼冷觀,左手捉腰帶,單腳往船尖一邁,「火摺子幹嘛用?」

  「點燃引線。那隻畫舫是特製雙層船板,容書僮那樣瘦身板的人繞到煙火箱子的後面,絕不會被察覺。點引線之前,先找到一個搖桿,轉足十圈,箱子上方的艙板就會打開。早罩著帆布,不會馬上讓人發現。」王泮林看書僮鑽出來,一時沒留心節南的動作。

  「還有呢?」節南自覺學乖了,給王泮林做事,一定要問問清楚。

  她順手摘下自己的風鈴花耳環,看看王泮林,轉而遞給後面的吉平。

  小玩意兒會吵。

  要交給老實人代收。

  「點燃後回到窗口,聽到第一聲爆聲再跳水,也來得及。」王泮林答得卻老實。

  「你要炸飛馬成均?」馬成均雖不是好東西,但節南原以為王泮林對馬成均沒有殺意。

  「不是,我送給他看個熱鬧罷了。再說,我並無打算奉送馬成均一船現成火藥,他可重新調製,開發火器……」王泮林忽然頓住。

  節南最後問道,「所以說,今日你就是來碰馬成均的,放一船煙火給他看,根本沒打算去英雄會?」

  王泮林定望節南那雙俏麗的葉子眼,搖了搖頭。

  「很好!」青芒乍現,毫不費力插進山壁,節南左手輕鬆拔出一道犀利寒光。

  說好的,今日她會為他做成一件事!雖然抓周抓了個活物,她一點都不滿意!可是——

  王泮林漆黑的眼瞳頓縮,一伸手,似捉到那隻風鈴小袖,神情正要欣慰,那隻袖子卻滑了出去,眼睜睜看一身風鈴花的姑娘飛上孔窗。他不由自主踏出一步,卻被吉平眼明手快拉回偽裝的油布下,然後聽到一聲水花響。

  吉平透過縫隙看了一會兒,向王泮林回稟,「書僮跳水,驚動幾個小嘍囉,好在小山姑娘已經鑽進窗去,並未惹得他們起疑。」

  王泮林抬眼,攤開手掌,修長五指微微一收,平靜溫和的語氣,「拿來。」

  吉平起初不知何意,眼珠子轉來轉去,陡見手裡那隻風鈴花耳環,急急忙忙往王泮林的手心一放。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麼,手掌上傳來灼刺感,讓他忍不住蜷起拳頭,然後看王泮林面不改色把耳環收進懷裡,不由呆了。

  堇燊托著書僮上來,正好瞧見吉平把耳環交給王泮林那一幕,無奈之餘拍拍傻掉的吉平,「我等幫九公子辦事,一切後果皆有九公子承擔,相信誰都明白的。」

  那話直譯過來,就是吉平聽命王泮林,王泮林搶了耳環,錯不在吉平,小山姑娘會明白的。

  王泮林聽得見,卻全沒在意,「以堇大先生的功力,可否鑽進那扇孔窗?」

  堇燊答得飛快,「功力足夠,就是沒練過縮骨功。」

  吉平想笑不敢笑,老大近來脾氣漸長,都是叫眼前這位逼急了。

  「自丁大先生不再教武之後,文心閣的武先生們裹足不前,連縮骨功都不會……」

  堇燊兩條濃眉幾乎皺重疊了,「丁山不會縮骨功……文心自創閣以來,沒人會縮骨功。」

  他發誓,這回絕對是最後一回給王九跑腿!丁山有本事就破戒,能打斷他的腿,讓他聽話!

  堇燊還道,「小山姑娘也不會縮骨功,不過因為骨瘦如柴才鑽得進去。」

  中毒弄出來的,不一般的,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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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二百二十一引 絕不為敵

  王泮林笑道,「堇大先生別光顧著不服。單單小山姑娘這手點崖彈出的絕頂輕功,足以讓文心閣所有武先生跳江。」

  堇燊並未瞧見節南施展,但看吉平,他最得意的弟子卻神情慚愧地低下了頭,讓他沒法再辯駁。

  年輕一輩文武皆缺奇才,丁山早就感嘆過文心閣或許後繼無人,可堇燊覺得戰爭頻繁,百姓艱難,孩子們能活到成年已是萬幸。大家無心鑽研武道,各門各派的高手也就那麼回事,多靠人數爭江湖地位和地盤。相比之下,文心閣的年輕人已經算得個個上進。

  「跳不跳江,等小山姑娘安然返回,知道九公子又糊弄她,九公子能從她手底下生還,再說罷。」文心閣的武大先生,口才也不是蓋的。

  王泮林眼中微閃,「什麼叫我又糊弄她?」

  堇燊睨狹眼角,「九公子對書僮說只是放煙花,既當成給馬成均的見面禮,又不會白送他們一船黑火。對小山姑娘,應該也是同一套說辭吧?」

  書僮拿濕袖子擦臉,眼睛不眨盯著王泮林。

  王泮林道聲沒錯。

  「但小山姑娘可知,你那麼多煙花足以炸沉一條船?」堇燊沉聲。

  王泮林想了想,「她只問我是否炸飛馬成均,我說不是,而且我讓她一聽爆聲就跳船。」他對她,已經比任何人都耐心。

  堇燊嚴正表情,「九公子遊戲人間,喜歡作弄人,本不歸文心閣管,但如果因你傷及無辜之人,我會向丁山稟明實情,文心閣今後與王家再不來往,雕銜莊的後山也會收回,不再借你使用。」

  王泮林哦了一聲,很輕,很淡,「隨堇大先生的意。至於小山姑娘,我在成翔時就告訴過你,她可不是天真的姑娘,也非一般人。」

  吉平不禁脫口問,「小山姑娘是什麼人?」

  王泮林調轉目光,看著吉平,「她是什麼人都好,卻絕不能成為我的敵人。」

  桑節南,柒珍之後神弓門真正的大造匠,江湖傳說的蜻螭劍主,智慧不可小覷,武功深不可測,唯一的弱點就是赤朱,不能隨心所欲行事。若那層束縛解開,很難想像她的力量,也很難想像她會聽從誰的力量。

  一條鎖在江底的龍,一旦出江,九天難壓。

  「堇大先生看來的糊弄,卻是我對那姑娘的最大尊重,因她不會我說動一寸她才動一寸。」那雙笑起來極好看的眼,藏著雙刃的劍,一刃磨他,一刃護他,令他可以全心交託每件事。

  她已知他是誰,所以才去了,去做他今日一定要做成的事,甚至不等他開口。

  她在兌現自己的諾言。

  那個讓人嘲笑陋顏也不甘示弱的小宮女,模樣長開了,更加漂亮迷人。當年看她短著腿老氣橫秋跟在韓唐大人身後,只覺像一隻粉團兔子撲撲跳,他還因此戲畫了一幅月兔,後來不知讓哪個兄弟偷去。不過,那隻靈氣粉兔子,與現在的小兔奶奶相比,真是被甩出老遠了。

  王泮林墨眸凝深,轉而撩開油布,望著自家那隻拖遠的船。

  節南這時在夾縫中求「生存」,倒是毫無困難地找到了引信和搖桿,不過遇到點小問題。

  僅隔著一片板,節南聽到那邊有人在說話。

  一個正是馬成均,「我用傅秦打發了王九,但不知王九能信多久。」

  另一人是女子,「管他信不信,你我到時早就遠走高飛。不過九公子當真像七公子,眉眼五官皆有那少年的風采,只覺七公子長成後是會這麼俊的。」

  馬成均道,「死者已矣。我們要能走,早走了,你還是天真,居然相信那人會放我們一馬。」

  女子道,「我們什麼都照他說得辦,我爹幫主位都讓出來了,他還想怎地?」

  節南知道了,那女子是鄭鳳。

  「怪只怪我們知道太多。」馬成均一聲長嘆,「當年王希孟猝死,我就知道自己成了那人幫兇,原以為大今攻破北都,我可以逃離他的操控,當個逍遙自在人,卻想不到還是讓他找上門來,連你爹都受他威脅,長白幫淪為他的武器私庫,任他供給敵人。烏明也是蠢,竟敢要挾他。」

  那人是誰?節南耳朵貼近隔板。

  「均哥,他便是皇帝,也有伸不到手的地方,更何況他不是皇帝。我倆逃不了,我爹逃不了,總要想辦法保住咱兒子的命。趁他這會兒顧不上我們,不如冒險,同王家呈明真相,求王家庇護。王老大人的獨子都讓他害死了,難道王家還能與他狼狽為奸?」

  「王家也是主和派。」馬成均冷笑一聲,「他們那種子孫不缺的大家族,死個把小子算什麼,最重要是保住榮華富貴。王希孟當年力主變革伐今,差一點就說動先帝,結果天才棟樑被整成大逆不道。王希孟死得不明不白,王家急著把人埋土,一聲屁也不敢吭。我都瞧明白了,父子兄弟算什麼,為了自己的好處,刨祖墳的事也照樣幹。」

  鄭鳳遲疑道,「那也虧了他的家族,王希孟保全了身後名。王家老祖母給當年老太后跪了三個時辰,一口氣差點沒緩過來,最後答應王家女兒絕不入宮,老太后才答應求情,先帝同意將王希孟那些事從史書中抹去,只留一句話作數。」

  節南不由捉拳,想不到又聽到一處真相,王希孟的人生只剩一句話,卻原來還是用心良苦。

  馬成均冷哼,「無論如何,王家在這事上孬種,連自己人都保不了,怎可能顧外人死活。而且王家這支嫡系差不多要換了,那麼些公子,沒一個入仕出息的,朝中全仗王中書。」

  「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官場兇險,一步踏錯就粉身碎骨。」

  鄭鳳一句話,驚醒夢中人。

  節南心想,王五,王九,王十二,至今那種看似名聲遠颺卻始終差仕途一步的驕傲文人狀,難道是因為王七而涼了入仕之心,故意不考官身?王家對時政朝局的關注可不是一點半點熱心,只不過全變成王中書的關注了!

  烏雲重重的思緒,突然讓一道明光穿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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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二百二十二引 深秋問春

  橫山裂垂壁,一線天水懸神劍,欲斬江。濤高仗浪寒,鍾馗惡臉實暖心,俗難辨。

  已讓李羊的人護在艙中不少時候的王楚風,只能看那身大紅袍在船頭得意飄揚。他心裡說不上的一種滋味,自慚形穢,或五體投地,或羨慕非常,但覺人生就當如此痛快活著!

  李羊進艙來,仍戴面具,「七姑娘說接下來大概有一場好戲,問十二公子要不要一起看。」

  李羊正兒八經傳著話,心裡歪想,嘿,原以為六姑娘七姑娘不過逞口舌之強,想不到引得安陽王氏子弟跟在倆姑娘後頭跑,真是人不可貌相。

  王楚風毫不猶豫,戴上兔面就大步走出船艙,眼見柒小柒側坐船櫞之上,一手纏著纜繩,大半身體晃在船外,神情悠悠自得,一看到他就不吝大笑,絲毫沒有半點矯揉造作,但又不缺嬌氣柔氣,十分自然。

  「十二公子,我剛才看到小山上了你家那艘船啦。她能躥得像猴子一樣,九公子肯定也沒事。」

  眼看節南落水,柒小柒雖然記著節南的囑咐,沒有衝動殺上去,但也並沒有撤離,只在那三條快船上的漢子爬上賊船後,稍稍拉遠了一點距離,仍然跟著。

  柒小柒也是練家子,眼力絕對不差,又盯得那麼緊,瞧見節南極快的身法。

  「小山姑娘既然沒事,為何又回船上去?那船分明讓江盜的船拖著。」王楚風對自家兄弟其實沒那麼關心。怎麼說呢?總覺得九哥不是簡單淹淹水就能丟掉命的人。

  柒小柒答得溜串,「九公子差使人,又讓小山替他跑腿去了唄。」

  王楚風突然想起九哥怎麼都不承認拿他的玉珮給小山姑娘,心念一轉,問道,「可是我九哥將我的玉珮交給了小山姑娘,作為給孟大將軍的憑信?」

  柒小柒想都沒想,「啊?這事你可別怨九公子,是臭小山怕九公子耍心眼,讓我借了你的玉珮,說十二公子的家族玉珮更具信用。對了,上回孟長河回都,私底下見了你和你二伯,還給你沒有?」

  王楚風苦笑,料不到事實竟是如此,而且小柒連他們和孟大將軍的私下會見都知道。從鳳來出發,到了今日,這對姐妹已完全顛覆他對她倆原本的認知。

  他原以為小柒是個醫術高明,頑皮卻善良的姑娘,現在才知小柒還是個武藝高強,看到強盜不眨眼的姑娘。

  「小七姑娘究竟是什麼人?」王楚風一開口,心裡有點詫異。

  他總是君子模樣,實則因為君子之交可以淡如水,君子之交可以敬若賓,意味著他即便不對別人尋根究底,別人也只當他君子,而非他傲慢無禮,沒興趣深交。

  他看似能呼朋喚友,身旁隨時熱鬧不凡,但他不曾關心過任何人。

  一切出於禮節。

  然而,王楚風問小柒究竟是什麼人,幾乎脫口而出,詫異的同時,明白自己是很希望多瞭解小柒一些的。她是個率性,卻絕不是任性,真我,卻絕不是蠢我,大剌剌之下出奇細緻,可以輕鬆對話,卻非空洞無物的人。

  「我嘛——」柒小柒的眼本是尖棗杏仁,被臉上的肉硬生生擠小一圈,只有特意睜大,才能恢復原有的靈氣,但這會兒搞怪得擠眉弄眼,福娃娃般喜氣感,「是探子。」

  王楚風怔住,「探子?」

  柒小柒雙掌捂嘴,一副糟糕說漏嘴的模樣,「十二公子能不能往後退幾步,不要靠我太近?」又好似自言自語,轉過頭去嘀嘀咕咕,「按說雖喜歡看俊哥,也沒見過像明琅……這樣的,比刑具還有用,一下子能拷問出真心話。要死了,又要被臭小山罵了。」

  「小七姑娘?」王楚風哪兒能裝沒聽到。

  柒小柒突然站起來,「那是什麼聲音?」

  王楚風只聽到浪花聲,呆看小柒高高站在船櫞上,僅用一隻短踝靴子勾住凸出的船頭尖,他自己卻站都站得踉蹌,真不知這姑娘如何做到身輕如燕的。

  說時遲,那時快!

  嘭!啪!嘭啪!嘭啪啪啪!嘭嘭嘭啪!

  江面突來一陣比浪聲還吵的聲音!

  「快看!快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柒小柒一腳勾船木,一腳就著船櫞蹬兩記。

  王楚風也來不及感嘆了,但朝小柒手指的方向看——

  天江蒼色之間,無數金球從自家船坊上升起,哧溜溜滾開旋花。同時又有一股墨濃的煙,彷彿巨大樹幹從船裡長粗,噗噗噗在空中開散成粗枝細枝。金球一碰到白帆,白帆就著起火來,火勢速蔓,卻不是亂竄,反似那棵墨黑的樹四處張出了紅葉。

  王楚風看過煙花。

  煙花不稀奇,但此時此刻這煙這花,平生僅見!

  那顆墨樹發紅葉的異象,只停留了一瞬間,彷彿是老天的無心成就。

  一瞬間後,就讓江風吹糊成濃霧。

  然而,太驚豔,鐫刻入心!

  王楚風不由道,「老樹發枝葉勝火,莫道秋紅不比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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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樹發枝葉勝火,莫道秋紅不比春。」

  王泮林望著那片已讓江風吹糊的灰煙,淡眼誦出兩句詩。

  書僮也讓方才的奇妙煙花弄傻了眼,但一聽詩詞就喃喃道,「這是描白名畫《深秋問春老》。」

  「不是。」王泮林目光幽遠,一抹淺笑,「不過你都能看出來,馬成均應該也能看出來,那我的心意就送到了,大好。」

  一旁堇燊,雙眼錚錚驚訝。他雖是武先生,早年也被迫記過名書名畫,《深秋問春老》由馬成均所作,曾引發過一輪白描風潮。

  但讓堇燊驚訝的,是王泮林!

  能用煙花造出《深秋問春老》意境的這個人!

  是人才呢?是神才呢?還是鬼才呢?

  「堇燊,你不會縮骨功,眼神總比普通人好吧。看到小山姑娘跳水了麼?」自覺什麼才都不是,王泮林就怕看錯桑節南是練武奇才,把他那句「聽到第一聲爆響就跳水」的話漏了。

  再遲,就太遲——

  轟隆!

  連聲驚天震響!

  舫船四處炸開,木板碎成渣,連同無數小黑球,一起衝擊前方江盜大船,不但將船身炸開幾個大洞,更有船上的人驚喊「地老鼠」!

  轉眼間船上四處竄起黑煙,三桅帆布皆著了火,爆響聲接連不斷!

  王泮林雙眼一瞬不瞬,漸漸,被火光全部填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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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二百二十三引 拾伍狀元

  江潮仍可聞。

  節南突睜開眼,先感覺自己全身疼,然後發現身處一間陌生船艙之中。

  她不由驚坐,調息一週,知道功力未失才放心,隨即看身上——

  原來的衣物已被換掉,這會兒穿鵝黃裙,裙邊繡著一圈杜鵑花,質地輕軟貴美。

  「姑娘醒了。」

  一道身影從屏風後悠然走出,蘭亭序羲之字高腰唐裙,牡丹髻,扇骨碧玉簪,對節南淺淺一福,「姑娘莫驚慌,妾身名喚月娥,主人姓延,乃正經人家,不過船至迷霧邊緣,看到姑娘趴著浮木不省人事,我家公子就讓船伕將你救了上來。」

  節南開始回想。

  姓王的,排九的,用一船煙花炸沉兩條船,要不是她親眼瞧見,親身經歷,說出去只怕被人當成瘋子!

  煙花?!

  真虧她信他!

  雖然這也怪她沒聽他的話,第一聲爆響的時候沒有馬上走,但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既然情勢不由人,她又不是書僮那種乖孩子,不可能任王泮林說動一寸,她就動一寸的……

  好吧,要是小柒在,肯定又有話要說了,說她心眼多,說她亂動腦。

  無論如何,她跳江的時機以為拿捏得不錯,「觀賞完」天空長出了墨樹紅花,「觀賞到」可愛地老鼠到處縱火,哪知道地老鼠會變成瘋老鼠,從一條船炸上另一條。她遊得好好的,突然砸下好多木頭板,為了把旁邊的人推開,大概就被砸到了。

  「聽船大說這片江面有奇異迷霧,一旦在裡頭迷失方向,不小心闖進江盜猖獗的水域,可能性命不保。看姑娘這般狼狽,莫非……」月娥待問。

  節南搶問,「我的衣物……」

  「是我幫姑娘換的,姑娘原本的衣物都在這兒。」月娥施施然撩開一面帳幔,露出衣架上的風鈴花裙。

  節南瞥過,見腰帶完好無損掛著,暗暗鬆口氣,笑著起身,「多謝——」右肩抬不起來,疼得她咬牙悶哼,但她性子強韌,照樣站直了,「勞煩你帶路,我想親自向你家公子道謝。」

  月娥瞧在眼裡,也不阻攔,謹首道是,轉身往艙外走。

  白帆一張,方船四平八穩,連帶江面都似陸地一樣,給節南腳下結實之感。

  艙頂一層望台,四面蘆葦簾子,一面捲簾。一位錦衣男子,大約二十有餘,肩寬腰窄天地闊,烈眉亮目日月浩,相貌堂堂,正讀一本兵法。

  月娥輕喚,「公子。」

  延公子抬眼,見月娥身後的節南,神情朗然爽直,「姑娘醒了。」

  節南上前作禮,「謝延公子相救。」

  延公子請節南坐,吩咐月娥上茶點,才問,「姑娘若不介意,可否告知姓氏?」

  節南疑心不是隨時隨地瞎冒,其實總會有些平常人不在意的細小憑據,所以這時不會無憑無據亂猜船主人的善惡,人乖她也乖。

  「我姓桑,家中行六。」

  「在下延昱,從同洲過來,正往都城碼頭,不知桑六姑娘想在哪裡下船?」不問節南落水的原因,只問她打算哪裡下船,延昱顯然很懂得女兒家不安之心。

  「巧得很,我也要進城……」節南語氣沉穩,心裡打著幾個小風車輪,「同洲現下可還太平?」

  天下人皆知,大今南頌在同洲和談,雖然曾被成翔之事打斷,但和談重啟已有三個月。

  「想不到姑娘也關心時局。」延昱稍怔即答,「同洲和談結束,我朝與大今訂立友好盟約,這時盟書應已進了閣部,就等宰相蓋印,官家頒佈聖旨,昭告天下。」

  節南聽延昱一帶而過,並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笑容愉悅,「那可真是大好消息。打了這些年的仗,人心惶惶,就怕南方也陷入戰亂,如今訂下友好盟約,總算能夠鬆口氣。」

  延昱笑道,「正是如此,江南仍可安逸。姑娘是江南人?」

  月娥來了,不過這回還帶著兩個小丫頭,淡定吩咐她們給節南送茶送點心,但延昱那桌卻由她親手侍奉。無論是月娥,還是倆丫頭,端茶遞水的動作劃一,不似尋常富家。

  節南看著,心想恐怕對方頗有來頭,垂眼喝了口茶,再答延昱,「不是,我本是北方人,父母過世後,來都安投奔姑母。今日同姐妹上江投粽子,不料遇到大霧,一陣風浪將我刮下船,多得延公子相救。請問延公子住都城何處?等我告知姑丈姑母,他們定會登門道謝。」

  「桑六姑娘當真不必客氣,救人本就應當,而我此來其實是代父母先行,要在都城尋個宅子安置,只怕暫時居無定所。」延昱施恩不圖報,不過到底問到一件事,「就在遇到姑娘之前不久,江上一大陣動靜,還聞到硝煙味,船伕們差點慌了手腳。不知姑娘可曾聽到?」

  「怎能聽不到?」節南面露一絲驚色,「我就是聽到那陣可怕的響動才一時沒抓穩,但不知其他人如何。」

  「除了姑娘之外,一路並未瞧見他人,應是無恙……」延昱忽然站起,目望前方,神情頓肅,「水師?」

  節南一看,一艘鐵頭尖底大獅船劈浪迎面來,帆旗繪蟠龍,是帝都水師的圖案,還有一旗寫一大字「玉」,是水師軍號。

  延昱望定水師船頭,陡而放聲道,「木秀老弟,我是延昱!」

  那船看著來勢洶洶,卻聽船頭有人驚喜大喊,「昱哥?!徵哥快來!昱哥他沒死……不,他平安無事……他回來了……」

  延昱朗聲,「虎父無犬子。木秀老弟,經年不見,你一嗓子可懾敵膽啊!哈哈哈!」

  節南見那大叫大喊的是個有點娃娃臉的小胖子,個頭不高,身材魁梧,肩頭膝頭綁竹片甲,頭戴鐵盔紅纓帽,腰別官刀,又揮手又竄跳的,語無倫次,最後也發出響亮哈哈笑聲。

  她問走上來的月娥,「月娥姑娘,你家主人到底何方神聖,居然和水師小將稱兄道弟?」本來還以為今日會無聊收尾。

  月娥柔聲道,「我家老爺原是先朝太學學士延文光,我家公子是先帝欽點的拾武狀元探花郎。」

  節南那顆細作腦瓜立刻把延文光翻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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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二百二十四引 大哥大哥

  延文光,連慶年間的太學長,後來北都淪落,他隨帝族被俘,曾因大今軍苛待帝族憤而發聲,人人以為他會因此掉腦袋,想不到盛親王待他挺禮遇。但延文光就是不肯當親王府家臣,始終侍奉一同被俘的暉帝,直至暉帝病死,主動要求流放。

  適才延昱說,他代父母先行,要尋宅子置家當——

  延文光逃出來了嗎?

  節南葉兒眼眯得狹細,隨之明亮,「怪不得延公子氣魄不同常人,原來是延大人之子。」

  月娥一怔,「姑娘知道我家老爺?」

  節南頷首,有心坦誠,「我姑丈是軍器少監,我自然聽過延大人的忠節事蹟。延大人還曾教過當今聖上,聖上感懷,一直想將延大人救出來。」

  月娥恍然大悟,目光柔緩,「是,多虧皇上想方設法,大今皇帝才答應,只要這回和談順利,就釋放我家老爺。如今兩國交好,老爺終於被特赦。只是老爺身體不大好,夫人陪著他走一路歇一路,由公子先行回返。」

  節南望著延昱的背影,暗想自己撞運。

  要說這位,也是響噹噹的人物,不過不以延昱這個大名,而是以「拾武郎」出名,不但讓暉帝欽點探花,且一舉奪魁拿了武考第一。

  若不是戰事大爆發,拾武郎來不及有所作為,大有與王氏七郎一較高低的可能,同樣都是少年得意,青蔥拔尖。

  「延昱,當真是你?!」

  這聲喚,讓節南回神,眼見水師大船上突現崔衍知。

  難得的是,每回遠遠見她就能全身炸毛的崔衍知,這回完全無視了她,竟一個躍身跳到延昱的船上。

  延昱也一躍下去,快步上前。

  四手抓四臂,兩人老激動。

  「崔徵,你了得啊,六品推官青衣!」延昱雖直呼崔衍知大名,旁人一聽就知親近。

  「哪比你了得,隨父萬里,忠君忠父,節孝兩全!我聽父親說延大人已經啟程,數著日子要給你接風洗塵,想不到這時就能碰上。這麼些年不見,你小子……居然還長個子啊!我都快認不出你來了!」

  崔衍知在節南眼中,一直以兩種面貌固定出現。一種,一派正氣的官衣架子。另一種,一見她就悔不當初的姐夫架子。

  此時此刻,第三種面貌驚現!

  熱血迸發的大哥架子!

  節南同時記起,延文光是一人被俘,他的夫人和兒子並不在俘虜之中。但崔衍知說延昱隨父行千里,難道是暗暗跟著?

  那倒是挺讓人欽佩的。

  就算盛親王有心拉攏,延文光怎麼都是俘虜而已,對高官貴族而言日子絕不好過。延昱不離不棄,還能跟著打點,確實至孝。

  「且不說這個,方才你可聽到江上動靜?」延昱沒有只顧敘舊,馬上說起炸鬧聲。

  崔衍知也馬上認真的神色,「今日江南大派長白幫開英雄會,廣邀江湖好漢,來了不少愛惹事的兩道人物,只怕就是他們引起的。」

  「沒錯!」玉木秀也跳下,與延昱撞撞肩,以示兄弟想念,「這帶水道多險惡,迷霧神秘,裡面島群無人管,養得一群剽悍江盜,還不趁亂打劫!最近都城又不太平,連出兩件大案,都涉及朝廷要員,這會兒離都城不過半日遠的水域又出命案……」

  節南正好奇什麼命案,崔衍知卻瞧見她了。

  他兩道劍眉絞成死結,「你如何在這兒?」

  延昱奇道,「你二人認識?」

  節南張張口。

  崔衍知搶過,「桑姑娘是軍器少監趙大人的侄女,也與我六妹一起到太學讀書……還是觀鞠社社員。」

  延昱展顏開懷,「想當年觀鞠社的姑娘們可給我們比賽鼓了不少勁,不知如今還有多少昔日佳人。」

  玉木秀笑得大聲,「自從去年我姐姐終於把自己嫁出去,過兩日連後來入社的蘿江郡主都要成親,昱哥大概只認識玉真姐姐了吧。」

  節南發現,玉木秀提到崔玉真時,崔衍知的表情閃過一絲古怪,卻沒有深想,只想問命案。

  「方才你們說到命案?」她乾脆主動關心。

  延昱這人似乎很善解人意,幫節南解釋,「桑六姑娘同姐妹一道出來的,不小心捲進迷霧漩流,正巧讓我們救起,卻不知其他人是否安好。」

  玉木秀連道幾聲放心,「死者是一對中年男女,江湖走卒打扮,皆為溺斃,雖不知究竟人為還是事故,肯定不會是這位姑娘的姐妹。」

  然而,節南心頭一驚,看向崔衍知,「無論如何放心不下,可否容我看上一眼?」

  崔衍知眉頭稍攏,點頭允了,讓玉木秀帶節南上船看屍。

  「幾年不見,對女子避之唯恐不及的崔五郎,也有上心的姑娘了。」延昱覺得崔衍知對待桑六姑娘的態度十分新鮮。

  崔衍知大為尷尬,「並非你想的那樣,而是那姑娘古靈精怪,我要不打起所有精神,就又讓她戲弄了。」

  延昱愈發好奇,「哦,她如何戲弄過……」

  兩人忽聽月娥驚呼,同時快步上前。

  延昱的手才碰到月娥的肩,月娥立刻轉身入他懷裡瑟縮。

  月娥顫聲,向後伸手指著船外,「那裡好像浮著死人。」

  延昱一臂輕摟月娥,安慰她莫怕,又與崔衍知交換眼神,往月娥指的方向看出去。

  不遠處,一具浮屍,順著撲來的江浪,慢慢靠近他們。

  崔衍知雙目凜冷,已經認出那具屍體,「延昱,幫我個忙,讓船伕們把他撈上來。」

  延昱吩咐下去,才問,「你認識?」

  崔衍知一點頭,「此人原是軍器司將作大監烏明,也是北燎細作,近日才被我們揪出,誰料今早在將他轉押天牢的途中讓人救走。我覺得他極可能從水路走,就從各家碼頭打探,果然有人看到腳上戴著鐐銬的傢伙上了一艘江渡,因此才調用玉家水師幫忙……」不由扼腕嘆息,「可恨人死了,又是一樁不得不結掉,尚存疑點的案子。」

  節南攀梯而下,正好看到烏明的屍體被打撈上來,轉念之間神情驚愕,「這不是烏大人嗎?我明明聽我姑丈說起烏大人關押在郡府大牢,怎麼死在江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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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二百二十五引 一雙半對

  節南的表情雖驚愕,但並無半點懼怕,反而走得很近,就差蹲身去瞧屍體。

  延昱看看節南,再看看站遠還發顫的月娥,對崔衍知笑道,「我算是明白你方才的意思了。」

  崔衍知說桑六姑娘古靈精怪,要打起精神應付才行。延昱這會兒單看膽色,就覺這位姑娘是有些與眾不同,單憑上前看屍體這一點。

  崔衍知露出苦笑,居然還想著問節南,「那兩名死者可是你認識的?」

  節南雙手合十拜蒼天,「幸好不認識。不過,烏大人怎麼……」

  崔衍知往節南身前一站,擋去她的視線,「怎麼都與你無關,你還是回艙裡待著吧。」

  延昱道,「是啊,姑娘千金貴體,別讓煞氣沖了運。我叫月娥陪姑娘回艙,說說話,吃吃零嘴兒,實在無趣,還有文房四寶琴棋書畫,供姑娘打發的。」

  崔衍知哼笑,「延昱免了,琴棋書畫是讓桑六姑娘遭罪的。」記得這小霸王那年念叨著不喜歡學淑女那些擺門面的東西。

  節南笑得比崔衍知歡,「就是,我哪兒懂那些,只喜歡好玩的,能欺負人的。」比如造弓啊,揍人啊,炒交引啊。

  節南說完哼了一聲,走到月娥那邊,最後卻是她扶著月娥進艙裡去了。

  延昱眼裡帶笑,「我瞧著這姑娘,就想起木秀的姐姐來了,都是強脾氣,不喜歡被人比低的。但玉梅清是一股天真傻勁兒,子安定定心心降得住,這姑娘卻是刁鑽聰明勁兒,你要陪著一百個小心,得罪不起。」

  崔衍知心頭就牴觸,「我何必陪她的小心?她與我無關,不過是六妹的閨友……」隨即翻看烏明屍身,「讓人一刀從背後插入心尖而亡,只是為何不當場滅口,反而大費周章把人救出後才動手……」

  崔衍知說起工匠名冊洩密的案子來。

  延昱也正經了神色,認真聽著,等七七八八明白了大概,思忖道,「你我都是循著那陣炸響過來的,就在迷島水域之外,接連撈上三具屍身,莫非烏明之死與那對中年男女的命案有關聯?」

  崔衍知但道,「我也有此以為。」心中再生感觸,拍上好友的肩,「延昱你回來得正好,官家剛及弱冠,求賢若渴。朝廷百官缺位又多,三閣六部急需你這等已有功名在身的人才,可以立即出任實務。不妨同來御史台,張蘭台一定重用。」

  延昱卻不慌不忙,「你別催我,反正父親已在回來的路上,差不了十天半個月。我得遵照母親吩咐,先置好宅子,再找好媒婆……」

  崔衍知失笑,「啊?」

  延昱神情毫不尷尬,「啊什麼?我這把年紀,連蘿江那個小丫頭都讓人娶走了,再不抓緊準備,好姑娘都讓後生晚輩訂走了,怎生是好?」

  崔衍知仍笑,「我比你還大兩歲,都沒著急……」

  延昱一擺手,「崔相夫人手中握著多少家千金的婚事,就不用我說了吧。相比之下,我母親還未到過新都,物是人非,就算今後不愁與各家交往,她卻等不及,非要我今年成親。所以,除了找個好媒婆,我也一籌莫展。」

  「直接找我母親不是更好?」崔衍知可不是開玩笑。

  所謂的「崔相夫人手中握著多少家千金的婚事」,雖不是崔相夫人硬攬的,而是一些主母心甘情願奉上的,卻也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我一個前朝太學學士之子,初到都城,不知前途如何,怎敢對名門千金有非分之想?不過請官媒代牽一位人品不錯的姑娘就是了。」延昱說完這話,玉木秀過來了。

  崔衍知也不再論私事,本想把烏明屍身換到水師船上去,延昱卻建議少動屍身,橫豎他們也要回城覆命,兩船一起走就是。

  崔衍知應下,沒再回官船,就同延昱在甲板上說話。

  月娥這時情緒平靜下來,囑丫頭們換上熱茶,親自遞給節南。

  節南淡然接過。

  月娥恰巧碰到節南的指尖,頓道,「桑姑娘的手好涼,莫不是感了風寒?對不住,都是妾身疏忽,這就讓人準備薑湯袪寒。」

  節南飛轉的心思慢下,瞧清眼前這位溫柔的女子,「不用麻煩月娥姑娘,我並無不適。要說已經五月的江風,吹到身上還會涼呢。」

  月娥放心,「正是,而且還遇到這等凶事,這會兒想來,妾身真替桑姑娘捏把汗。」

  節南笑笑。

  兩人一時無話。

  月娥出去片刻,回艙卻見節南已換回本來的衣物,也不說什麼,只是放下手中託盤,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薑湯。

  節南喝了,謝過,沒話找話,「恕我冒昧,看月娥姑娘打扮不同一般丫鬟……」

  月娥神色如常,「妾身確實是延家丫鬟,多得夫人抬舉,如今專侍公子。」

  節南立刻明白,月娥是收房丫頭。

  「那就是半個主子了,月娥姑娘過謙。」節南呵笑,又找不到話說。

  陌生的船,陌生的人,縱有崔徵這個「姐夫」在外,縱然延昱還有恩於她,節南卻不習慣和不熟的人侃侃而談,正好又心事重重。

  大概月娥是個安靜性子,節南不說話,她也無話說,更沒有意思建立交情,只是翻出一個竹箍,繡起花來。

  外頭久別重逢的熱談和暢笑時不時傳入,卻怎麼也打不破倆女子之間的寧靜,直到小丫頭來報進碼頭了,節南和月娥不約而同起身往外走,在門口差點撞上,一塊兒笑出來,才打破無形隔閡。

  兩人這麼笑著走上甲板,延昱不知情,與崔衍知笑道,「月娥嫺靜,與我的話都不多,難得見她這般開心,你的這位桑六姑娘還真是了不起,能討任何人的喜歡。」

  崔衍知駭然,「你再混說,我就將你列入杜絕往來!」

  延昱聳聳肩,哈哈樂,表示玩笑玩笑。

  這時,節南卻急著要下船了,上前來同兩人辭行。

  不開玩笑!

  她得找人索命去呢!

  崔衍知猶豫一下,「不如我送……」

  話音未落,突然聽到對面船上有人大喊一聲——

  「臭小山,你沒死啊!」

  小柒帶著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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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二百二十六引 小柒拖油

  節南早就看到小柒的船了,所以才能一下子心事全無,對面孔化惡的小柒揮揮手,讓她等會兒,再轉而對延昱施禮,「再謝延公子搭救之恩,等公子安頓下來,還請派人往我姑丈家送個信。」

  延昱這回沒推辭,道聲好。

  節南走上舢板,聽到腳步聲,回頭卻見崔衍知跟著,兩旁恰好無人,就恢復嬉皮笑臉的壞模樣,「不勞姐夫相送。」

  這麼多聲「姐夫」之後,崔衍知已經放棄糾正,知道怎麼威脅都沒用,「你真的只是上江扔粽子?」

  換成普通姑娘,他也不會動不動質疑。實在是這個姑娘出身不普通,性子不普通,他就從來沒看清過她。桑節南,桑小山,桑六娘,一層層都是謎團。

  「我也可以是去撒網捕魚的,如果這麼說能讓你好過一點的話。」節南有時挺好奇自己為什麼喜歡捉弄崔衍知。

  也許是一本官腔太正道?也許是他粉飾太平得過了頭?最也許,當年救他的記憶每每看到他就鮮明一回,能讓她想起她爹跳腳,她哥哥們拿著狼牙棒扮聰明人,她姐姐們作哭作嗲的那些有趣往事?

  說實在的,她還後悔了呢。

  後悔當初跟姐姐搗亂。

  要是自己沒放掉崔衍知,崔衍知就真是她姐夫了。以她姐姐們換相公的速度,還有崔衍知逃脫的決心,估計這段婚姻也就維持兩三個月,崔衍知不可能死於那場大火,那麼現在她就能名正言順喊人姐夫。小柒以外,她娘以外,第三個親人。

  她可憐啊!

  王家數字公子十個手指頭都數不過來,崔家也是兄弟姐妹一大堆,趙雪蘭那樣的還有一對弟妹呢!

  她自己中了赤朱,小柒缺食恐慌,她娘空掛娘頭銜,她身邊就沒有一個正常的親人……崔衍知真是她姐夫,該多好!

  要不,把小柒和崔衍知撮合撮合,為這聲「姐夫」正名?

  節南想到這兒,一人嘻嘻偷著樂。

  崔衍知看得莫名其妙,迎面卻見到王楚風。

  「楚風?你怎麼在這兒?」

  節南本想先說話,這樣就免得王十二露出口風,讓崔衍知又疑神疑鬼。雖然她也確實是耍神弄鬼的,並不完全無辜。好比這會兒,延昱船上躺著的那具屍體,她可是親眼看見他怎麼死的,甚至離兇手一步之遙。

  但明琅君子難得拋開斯文,居然比節南的語速還快,「今日端午我邀桑氏姐妹上船游江,不料誤入迷霧,遇到捲風漩流。等船平穩下來,卻發現小山姑娘不見了。江上兇險難斷,我們尋了好久都不見小山姑娘的人,就回碼頭打算多請些船出去找。」

  王楚風神情當真寬慰,望著節南微笑,「還好小山姑娘平安回來了,否則真不知如何跟小七姑娘交代。」

  崔衍知唯一的疑問是,「倒不知你……」瞥一眼節南,「與桑六姑娘已成熟識,能端午共遊。」

  王楚風一怔,君子風度就有些裂隙,隱隱現出某片讓節南熟悉的逆鱗,語氣微冷,「楚風與小七姑娘是好友,小七姑娘的表妹,當然也是楚風的貴客。」

  節南聽了,單眉挑高,並不在意自己成了小柒的拖油瓶,而是明琅公子和小柒成了好友?什麼時候的事?

  崔衍知眼前浮現那張福娃臉,心中吃驚得很。

  王十二郎,當然不是風流成性的花花公子,但他君子溫雅,文采上佳,很能討女子喜歡,身旁從不缺紅顏知己相伴。那些紅顏,無一不是窈窕美人。

  崔衍知與楚風這個表弟相處得還算不錯的,知楚風面上雖易親近,骨子裡卻清高,不曾把紅顏知己與好友相提並論。對楚風而言,紅顏知己只是君子尊重女子的禮貌稱謂。

  然而,方才楚風說小七姑娘是好友,意義可就完全不一樣了。

  崔衍知相信,也相信王楚風和自己想法相同,所謂好友,是對等的,不是空敷衍,也不是出於禮貌或風度,是一種需要用心的,彼此欣賞,又很自在的關係。

  崔衍知不好多問,只好說些別的,「延昱回來了,桑姑娘恰巧被他所救。」

  王楚風神色先怔後喜,「那就是說延大人要回來了……大好!」

  「正是。」崔衍知聽玉木秀喊他,「我還有公務在身,但我同延昱說好,他會暫住崔府。過幾日邀你過府,到時不醉不歸。」

  王楚風頷首應好,就催節南,「小山姑娘快上船吧,只怕小七姑娘等急了。」

  節南走上舢板,回頭見崔衍知大步而去,遂問王楚風,「十二公子今日為何要上小柒的船呢?」

  一個王九戴上兔面具還不夠,再多一個王十二,乾脆把兔幫改了王幫,多好。

  王楚風溫眼溫笑,「我答應九哥要送小七姑娘回趙府,小七姑娘既然不回趙府,她去哪兒,我自然要跟到哪兒。」

  「方才十二公子說了好些謊話,但那句和小柒是好友的話,當真?還是敷衍崔推官?」節南再問一句。

  王楚風腳步一頓,回頭來看節南。

  節南笑眼似無害,「十二公子別怪小山直接,我們姐妹倆雖然看著大咧,對長相俊的男子總要偏心一些,卻極其討厭其中一類。心裡厭惡,表面交好,想從我倆身上佔便宜的俊哥兒。我家小柒雖沒我心眼多,可要是讓她看出來對方是那類人,亦不會有半分留情。目前,小柒還是挺喜歡十二公子的。不過,十二公子不要多想,我倆說的喜歡沒有深意,就像小柒喜歡吃零嘴,我喜歡刻雕版。」

  王楚風的神情拒人千里,卸下那張君子假面,就是不可高攀的貴公子,「我當真或是敷衍,都該由小七姑娘去判別。小山姑娘雖是她表妹,卻非我表妹,我無需答你。要是小山姑娘問我如何看待你,我倒可以誠實回答,若沒有小七姑娘,王楚風不會多看小山姑娘一眼就是了。」

  姓王的,排十二的,取字楚風,正因為本命太冷,缺了才補,其實心裡一直吹的,想吹出來的,是冷北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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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二百二十七引 大鬧明琅

  讓北風吹過,節南一點不生氣,反而哈哈笑道,「十二公子原來不是君子,是個妙人哪。我家小柒脾氣直,做起事來只圖痛快,常常留爛攤子給我收拾,她自己還沾沾自喜,以為做了聰明事。我怕哪日我死了,她讓自己的爛攤子砸端沒了命,如今有十二公子這個好友幫襯著,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好極。」

  王楚風眉心攏川,覺得節南這玩笑話裡有些沉重,卻又說不上來哪裡沉重,也無從開口。

  小柒慘叫一聲,「小山——」

  定在舢板上說話的兩人嚇一跳。

  節南奇怪,「她都看到活生生的我了,還鬧什麼鬼——」隨即變臉,「小柒吃過東西嗎?」

  王楚風居然搖頭,「她讓堇大先生定了穴,說是一個時辰就解,這會兒差不多——」

  節南臉色轉為煞狠,三兩步跑上船,看到小柒的站姿從剛才到現在就沒變過,汗珠子順著頭髮滴滴答答,額角青筋暴起,往眉心延展,形成恐怖的鹿角紋。

  小柒也看到了節南,眼皮子一扇,眼淚順著圓臉滴答落雨,嘴張得老大,卻已經發不出一個音。剛才那聲喊,耗盡她蓄積的最後一點力氣。

  節南飛奔過去,暗中衝開小柒的穴道,同時從小柒的懷袋裡抓出一把無核蜜棗,就往小柒嘴裡塞。

  小柒轟然坐到地上,哇一聲吐出來,而且吐了節南一身。

  「臭小柒,你給我吞下去!」節南一把掐住小柒的下巴,迫使她張嘴,繼續塞蜜棗,甚至強迫她嚼蜜棗。

  小柒拚命搖著腦袋不肯吃,再將入嘴的蜜棗吐出,隨後一巴掌拍節南右肩,單手撐地,另一手摳喉,開始大口大口吐個不停。

  小柒天生大力,節南沒有防備,右肩又有傷,竟叫那巴掌拍得滾了出去。

  這時船上並沒幾個人,但李羊還在船上,見狀大驚,不知道自己該先幫節南還是小柒。

  節南扶肩站起,一邊走向瘋吐的小柒,一邊命道,「李羊,幫我弄一桶冷水來!」

  李羊喝應。

  節南再看呆怔的王楚風,「我將小柒雙手反剪,十二公子你來餵小柒。」

  王楚風見小柒瘋了似得摳喉,「小七姑娘怎麼……」

  節南一個箭步,直接坐垮了柒小柒,反捉她兩隻胖胳膊,因為右手廢右肩傷,只能用身體壓住下方瘋娃,紅著雙目沖人吼,「王楚風!你到底能不能幫忙?害怕就滾!別在這兒礙眼!」

  王楚風如遭五雷轟頂,一下子被震醒,立刻上前來,一咬牙,伸手探進小柒衣襟。

  小柒掙扎個不停,以至於王楚風的手反覆被這姑娘多肉的身軀碾壓,等到摸出一把蜜棗,這位向來風度翩翩的佳公子不但額頭見汗,連脖子都漲紅了。

  節南催促,「快餵!」

  王楚風換氣的工夫都沒有,耳裡聽到節南的催促,手卻不由他腦袋控制,看著小柒福粉的包子臉死灰一樣白,他就有些遲疑。

  「小七姑娘她不想吃,何必勉強?」

  節南的額頭也見了汗,恨王楚風不聽話,「姓王的,你要害死小柒啊!」

  王楚風渾身一震,當下眼神轉為堅毅,將手裡的蜜棗塞進小柒嘴裡。小柒想往外吐,王楚風就用雙手摀住她的嘴,雙目掙出血絲來。他這輩子還沒做過這種強人所難的事,對人對己咬牙切齒的,偏偏又無力。

  節南看小柒喉頭動了動,知道她把蜜棗吃下去了,才鬆了一口氣,卻對王楚風道,「繼續。」

  王楚風趕緊餵進兩粒棗。

  小柒滿頭大汗,仍不情願吃東西,但最終還是嚥了下去,從掙扎轉而虛弱,好似認命一般,伏在船板上安分了。

  李羊拎來一桶冷水,節南浸下帕子,沒怎麼擠乾就往小柒臉上一敷。

  小柒倒抽口氣,雙目漸漸清明,氣呼呼道,「臭小山你的肉都長回來了,重死了,知不知道?」

  節南眼神頓鬆,一翹腳從小柒背上下來,語氣笑淡,「再長肉也沒你肉多,沒事就給我起來,你這副不講理的樣子可把你的好——友嚇壞了,知不知道?」

  小柒卻伏著沒動,不過自己能抓棗吃了。

  她一邊吃一邊眨巴眨巴眼睛,看一旁樣子神情皆狼狽的王楚風,很沒良心地問,「欸,十二公子原來也是凡人,還會跟人打架?」完全對「好友」二字無知無覺。

  王楚風愕然,發現小柒似乎不記得之前的鬧騰,然而還不等他回應,卻見這尊福娃娃闔上眼,竟然這麼就睡趴過去了。

  節南將桶裡的水往船板上一沖,起身就往舢板走。柒小柒消停了,但她不能消停,今日的活兒還沒幹完,要找人交差去呢。

  「小山姑娘?」王楚風心想這人怎麼要走。

  節南回過頭來,「十二公子要是非要送小柒回去,就在船上等著,她一般大鬧之後定要痛快睡上一覺才行。等她醒來,完全不會記得方才的鬧騰,所以十二公子大可不必覺得尷尬。當然,十二公子要有別的事,但走無妨,李羊會照顧著的。」

  「我答應的事自然遵守到底,但想請問小山姑娘,小七姑娘她……」

  王楚風沒問完,節南就打斷了他的話,「你何不直接問小柒?她若認你好友,自會全盤托出。」

  節南說完自己想說的,走了。

  王楚風回眼望著睡得不省人事的柒小柒,突然蹲身,將黏在她臉上的濕髮輕輕撥開。

  李羊有點眼呆。這是君子,還是登徒子?他該請喝酒,還是該掄打狗棒?

  「有勞李大哥幫小七姑娘找條被子。」王楚風蹲身還不夠,乾脆盤坐下去,打算等人醒的架勢。

  王楚風見李羊不動,抬眼煦笑,「或者我去找,請你坐這兒替小柒姑娘擋風?」

  李羊心想他可坐不下來,守一呼呼大睡的姑娘,還能面不改色的。要說為了這倆姐妹,上刀山下火海,就算掉腦袋,他也不會多眨一下眼皮。但像王楚風這般,坦然盯著七姑娘的睡相,幫忙蓋被理髮絲兒,他五大三粗一個飽老漢,絕對折不下自己那對膝蓋。

  李羊認命跑腿。

  殺了李羊都沒法做到的事,王楚風卻始終淡定,給小柒蓋好被子,讓王小搬來他的書箱子,當了桌子,鋪了紙,在那兒畫圈。

  那麼,安之若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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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9 19:34:0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二百二十八引 雲地天階

  黃昏時分,魚池讓假山的陰影壓得幽暗,夕陽映紅了小小一角。那裡,音落正在餵魚,一身碎花素裙,側坐池邊,影子寥落,神情卻並無苦和難,彷彿甘之如飴。

  節南只看了音落一眼,雙掌貼門板,就打算到另一邊去了。無論出自無奈,還是為了攀枝,才到南山樓來的這位姑娘,她絲毫無關心。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也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劍童。」音落卻叫住了節南。

  節南已經把門推開一半,才反應過來這聲劍童是喊自己,轉過身來,兔面具粉嘟嘟那面朝外。

  「何事?」她的聲音不冷不熱,微帶沙沙,猶如風吹葉,有一種莫名動聽。

  「公子今日一早出門,還未回來,你怎麼倒先回來了?」幹得是小丫頭的差事,問得是大丫頭的話,當然,並不盛氣淩人。

  反而節南盛氣淩人,「你一個餵魚的丫頭,管得真多。」

  音落蹙眉,語氣婉柔,「便是餵魚丫頭,也是九公子的丫頭,同你一般無二。」

  節南壞笑,「讓我想想,九公子好像說你是幫我餵魚的丫頭,沒有我的召喚,不得入南山樓一步。」

  音落的柔美面容終於有些崩壞。

  節南卻不給對方狡辯的機會,「今晨九公子從湖上出發,你在這兒如何得知他出門沒出門?」

  葉子眼眯尖的時候,就是節南腦子轉得最快的時候。可惜,音落瞧不見,就算瞧見了也意識不到自己將處於被動挨打的狀態。

  所以,音落還會耍耍小聰明,「我瞧見書僮過去,念叨著五公子又把他借給九公子了,因而猜到的。」

  節南發出哦哦聲,好像恍然大悟,點頭表示,「有道理。那你又怎知九公子還沒回來?」

  「我……」明明和那張兔面隔著一個魚池,但音落感覺快讓張牙舞爪的巨大兔影吞噬,「適才老夫人派人來請公子,我不得已進去瞧過,畢竟這外頭只有我一個,公子又說過不能隨意放外人入南山樓。」

  「難道你就是內人?」

  節南這話惡質,一下子讓音落白了臉垂了頭,被欺負成了可憐人。

  「音落姑娘不用覺得尷尬,我只是沒耐心聽廢話,而且還是漏洞百出的謊話。方才那些我也不提了,就說你選的這個餵魚的位置,天時地利,就差人和。黃昏日落,唯照一角亮麗,只要九公子打開門,就能瞧清你婷婷美好的身影。多數男子心一動,眼睛立瞎,看不出你巧妙的淡蓮妝容,刻意可憐的三等丫頭裙,以及反覆精選過的站位,只想憐香惜玉了。」

  這手段,金利沉香十四歲時就用過,不過比音落狠,選個大冬日,掉到湖裡喊年哥哥救命,一病整個冬天。從此,金利沉香勾去年顏三魂七魄。任節南和小柒說破嘴皮,年顏也不信從小嬌生慣養的金利沉香會對她自己那麼狠。

  音落驚抬眼,眼中盈盈淚光,「我沒……怎會……」

  節南轉過身,一腳踏進門檻,「你別裝哭,我可不管你想搏誰歡心,只是我看不得蠢人,你又非要跟我說話,所以一時嘴快。望你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另一腳踏進門檻,啪——背手砰門。

  別怪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吃太多小人虧了,實在不願意繼續吃下去。

  門關了,音落的影像就剎那甩遠,節南走上那條靜湖水廊,兩旁不見人,也不聞人聲,似乎真如音落所說,王泮林還沒回來,不過——

  她信自己那身叛逆骨頭!

  一旦生出叛逆之意,習性就完全霸道,敢跟老天爺耗上!

  節南往左看看小樓,往右看看水亭,便朝水亭走去。

  王泮林很喜歡在水亭裡做事,寫字作圖造面具,暖爐熏香茶器,還有文房四寶,一應俱全,若想要出門逛躂,多跨一步就能上舟上舫上湖。

  儘管這時候水亭無人,舟舫一隻不見,節南卻一昧固執地走過去,彷彿只要她站到那兒,王泮林就會憑空冒出來似的。

  她在亭裡燒水,喝水,認認真真把兔面具擦了三遍,漸漸感覺不到右臂還掛在身上,西斜的太陽往水平線沉下去半個,快要相信自己的叛骨其實沒那麼神通——

  忽然,聽到一聲細微的響動。

  好像小石頭落井,咕咚!

  節南循聲,探出水亭另一邊,驚見原本全是湖水的地方浮著一條兩足寬的石路,石路折過密密高高的籬樹,不知通向何方。

  她毫不猶豫躍出亭欄,輕巧在浮石上點跳,轉過擋住視線的籬樹,頓見一葉扁舟泛湖上。

  船頭坐一人,雙手捉船櫞,身旁架一魚竿,銀線忽閃,彎入水中。他的高髻鬆了,索性紮成遊俠兒那種垮垮的一束,半身青袍接滿紅霞,兩隻大袖綁束上肩,光裸碩長雙臂。波浪左右上下搖曳,褲腳捲過了膝,赤足時不時讓水拍打過去。

  大概聽到動靜,他偏頭望來,漆眸如夜,眉若遠山,夕陽最後一線柔和了他的清冷孤高,溫和的湖浪伏成他腳下雲海,沒有笑就已謙謙溫和,光芒彷彿與生俱來,恰似寒夜中指點迷途人的溫暖星辰。

  「小山。」

  晝夜切換一瞬,白月綻放銀光,雲地天階之上,是節南心裡的飛仙。

  葉兒眼頓覺酸楚。

  除了他,還有誰呢?

  這世上,除了他,還會有誰呢?

  那個名字就在嘴邊,節南張嘴卻發不出一個音,腦中飛快掠過很多東西。

  一句話生平,崔玉真變心,孟元的坦白,烏明的誣衊,馬成均的指摘,也許還有她所不知道的,更痛苦的經歷,逼得他只能走上一條死路,捨棄了人生中最輝煌的那段年華。

  若非如此,為何他對那個名字那麼不屑,冷冽,甚至深惡痛絕?

  節南往小舟走去。

  最後一段石路還半浸湖中,退潮不及,她卻一步也不猶豫,任湖水漫濕了她的鞋,她的裙邊,到舟前時水沒過了膝。

  然而,本來水濛濛的雙眼卻變得亮若辰星,嘴角笑意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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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9 19:34:1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二百二十九引 永別希孟

  「王泮林,你在幹嘛?」節南攀櫞蹬上船,學這人朝外坐,繡鞋踢水。

  月影碎了一湖,也碎了雲上仙景。

  「釣魚。」王泮林笑音刁掉,「小山可想知道我為何釣魚?再打四字。」

  「請你一定再容我猜一猜。」節南的表情也惡質,「願者上鉤。你料定我沒淹死,就等著我自覺送上鉤,對吧?」

  若漁夫皆有這等秀色,魚兒自個兒就會往船肚裡跳了吧?

  若有人說自己死了,誰還能說這人活著?

  王希孟,別了!

  她桑節南,以終南山的名義起誓,從今往後,她就跟王泮林打交道了,打起十萬分精神,再不會讓這張臉迷惑!

  結果,節南這邊起完誓,打算拋卻以往向前看,某人那邊把節南往回拽十萬步,冷不防——

  「王希孟曾是我。我曾是王希孟。」

  節南兩眼就差豎直了,撇過頭去,死死瞪住王泮林,眼珠子會吞人一樣。

  王泮林失笑,拿起釣竿收魚線,鉤上一隻小盒子。那盒子和上回抓周同一款,確實就是用來釣某座小山的,既然小山來了,便不用他接著掛了。

  節南已經能做到視若無睹,打開盒子,不意外看到是一顆赤朱解藥,收起來,再看王泮林轉身將魚竿橫擱舟側,忽而說了句話。

  「死者已矣,小山今後不會再錯認,王希孟就是王希孟,王泮林就是王泮林,你並不是他。」

  王希孟是桑節南十三歲那年的啟光,王泮林是桑節南二十一歲這年的韜光。

  韜光養晦,激發鬥志。

  王泮林眼中露出驚奇,「我以為承認我就是王七,你會喜極而泣,抓著我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淚。」這姑娘真是從不讓他覺得枯燥,那靈動的腦瓜,且不論輸贏,總能讓他費費神的。

  節南反唇相譏,「我以為我承認王七郎已不在,你會如釋重負,畢竟『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這種事,最難受的是本人。」

  是的,以為死了的人其實活著,這是天大的好消息,不過王泮林不需要知道她心裡怎麼想。知道的話,已經翹到天上的猴尾巴要戳破天嗎?

  王泮林大笑起來,「哈哈哈,小山懂我,我是真討厭那些說我像王七,又說王七如何如何了不得的話。對我而言,不過是一幅畫將一個無知少年過早推到頂峰,除了跌下谷底,別無選擇的敗局罷了。」

  她到底哪裡懂他了?無奈想完,節南卻忍不住問,「難道孟元說的是真的?」

  王泮林反問,「孟元怎麼說?」

  「他與你坦白一切,你被奪心愛,悲從心來,一時想不開,跳崖自盡。」節南告訴他。

  王泮林斂了笑,冷哼,「孟元算什麼。」

  節南早知,「那究竟為何?」

  「暗箭殺人,正好孟元那個笨蛋擋住了弓箭手,天時地利人和。」王泮林雙指一併,頂著他的心口,「一箭穿過,只差毫釐就回天乏術。可也只差毫釐,我會說服暉帝讓趙大將軍率先發兵北關。當時大今兵馬尚未集結齊全,又正值冬日軍糧貧人馬乏,可以殺個措手不及,雖說不能令大今打消野心,亦能大傷它的元氣,換得幾年太平,不至於……」

  想到那年國破山河的慘像,王泮林指著心口的手握成了拳。他重傷在身,遁入深山幽谷養傷,難得下山卻見無數難民遷徙,才知一切成了定局。那種感覺,比他徘徊在死亡邊緣好不了多少。

  節南深深望入王泮林的眼,「我就知道王七郎心懷大志。」

  沒有那份胸襟氣魄,筆下如何書畫壯麗山河?!

  王泮林卻一語揭他蒼涼心境,「王七郎心懷大志,王九郎卻放蕩不羈,若不是讓某人撩撥,既不想問國事,也不想跟誰討公道,到處走走玩玩吃吃喝喝,閒過一生的打算。」

  「我不就踹了你一腳麼?」某人心想至於嘛?!

  王泮林眼神極幽極暗,「不然,小山姑娘的尊臀讓我踹一腳回去?」

  節南柳眉倒豎,回答得利索,「你敢?!你哪隻腳踹的,我就剁了它!」尊臀能隨便踹嗎?

  「瞧。」王泮林撇撇頭,「你我皆同,士可殺不可辱。」

  棋逢對手,毛病都一樣。

  雖然王泮林說得對,節南訕笑,強嘴道,「我倒沒有那麼要面子,只因我是姑娘家而已。」

  王泮林神情有些輕鬆了,「我怎麼聽小柒姑娘說你死要面子活受罪?」

  那個一看到吃的就隨便爆料的叛徒!節南乾笑,「我要是死要面子,給你……」未婚妻不能說,「給你表妹當伴讀?給你當劍童?給我姑母打雜?」

  「那些怎同?以小山你的性子,事關面子的,往往都是自己的私事,而為了你和小柒姑娘的大事,再委屈也是能忍的,並未算成面子上的事。而我那些舊事,過了太久,再怎麼仔細翻找也無甚新鮮的了。」王泮林顯然有心一笑而過,「我如今的性子,面子再重要,也不如自己的實惠,事關己身就絕不願意馬虎過去。小山不妨跟我說說,為何沒聽我的話,遲了這許久才回來。」

  一釣,日暮西沉,覺得心火大得脫了控,將要煉熔他那身骨,差點要去求人封江。

  他的骨,王泮林一直以為,早就硬如山石,只能粉碎,不能熔煉。

  「……」節南啞然,暗忖這人把她看得也太透了,但表面裝逍遙無事,轉而說起後來的事,「我上船之後本來很順利,不料鄭鳳居然也在船上,還和馬成均在艙裡密談。馬成均跟你提到傅秦,卻極可能是糊弄你的。他們夫妻聽命的另有其人,也似乎就是當年害……王七郎的人,而那人控制了長白幫老幫主,聽上去勢力極大。兩人商量著該不該逃跑,又忌憚那人的力量。鄭鳳還提到能否向王家求助,不過馬成均反對,說你家連自己的子弟都保不了,怎麼可能保得住外人。」

  偷看一眼王泮林,卻見他神情專心,並無半點怨尤,節南就好奇一問,「聽說你祖母跪向太后求情,許諾王家女兒不進後宮,才讓王七郎保留清白名?」

  「此時雖是朝廷崔左王右,左高右低,但北都那會兒王家盛極,族中姐妹出色的不少,先帝有意納為貴妃或選為太子妃,皇太后那時身為皇后,年逾四十,又想為娘家爭勢,自然對此十分忌憚。」

  王泮林寥寥數語,掠過勾心鬥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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