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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清楓聆心] 霸官 (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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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0 23:22:4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六十引 師徒之情

  「烏煙瘴氣之地,事情既然做完,他不弄我出來,我自己也會走。」赫連驊撇笑,「接下來去哪?」

  要說這個赫連驊,半身遊俠半身官,做事正經做人遊戲,挺對節南的脾氣,「去雕銜莊。今晚要在那兒過夜。」

  赫連驊一點不顯驚訝,卻問,「王泮林真不在家?」

  「他若在家,為何要說不在家?」節南一愣,這事上倒是沒懷疑過王九會騙她。

  「誰知道他要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赫連驊不遺餘力貶低,一股子不服氣的酸意,「這人渾身上下都是陰險,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也不知給我師父灌了什麼迷湯,居然連我這關門弟子都送了他當人情。」

  心中的疑雲很快消散,節南無謂笑笑,「你不必瞎喊委屈,要是半點沒拿他好處,他也不會盤算到你頭上。這人驕傲,你不利用他,他自不屑利用你。」

  他和她,從大王嶺相遇,一直各取所需。到如今,他還給她的,趙府這片漂亮的棋面,並非他一時善心施捨,而是她應得的。

  赫連驊一聽,可不是嘛。

  但他嘴上不認,「我沒利用他,我利用的是師門之力,他厚臉皮搶了功勞,讓我還他人情。」隨即半眯眼,笑得老曖昧,「他甘為幫腦,屈居你之下,還為你納賢聚才,你卻要小心他打別的主意,到頭來自己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

  節南挑眉,「我就是小心他,才安放拔腦呢。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你,仙荷,我,三人對王九一人,怎麼都能賽過他一個腦子了吧。」

  赫連驊乾笑,「你想叫王九乖順,就得讓文心閣不再給王九當打手。這時正是大好時機。他讓你幫顧雕銜莊裡的作坊,你反其道而行之,弄得我師父惱火,自然不肯幫王九了。」

  節南嘿了一聲,「赫兒想學王允,可惜我不是貂蟬,丁大先生和王九更不是董卓呂布,你離間不了。王九與我好處,我也與他好處,他和我都不像赫兒有忠有義,卻明白一件事。」

  赫連驊問,「哪件事?」

  節南笑答,「他不想成為我的敵人,我亦同。既然不願為敵,像這般聯手就很好。」

  赫連驊不知兩人早前對過手,各自沒撈著好處,一個又吐血又差點挨軍棍,一個又被踹又讓抓回了家。這麼下來,節南發現還是化為兔幫內鬥,一致對外,能給自己帶來最大的好處。

  赫連驊哼了哼,離間計失敗,也沒再作聲。

  馬車到了雕銜莊外,節南和赫連驊準備步行入內。

  忽然,赫連驊的腳步一頓,回頭,又很快把頭回過來。

  「怎麼?」節南問。

  「就覺這地方風景挺好。」赫連驊說得隨意。

  節南呵道,「是,風景挺好。」一個兩個都這樣,有事沒事說風景,那她也就學學吧。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中分的大道上。節南每經過一扇門,就會駐足往裡觀看,看工匠們磨板,洗板,刻版,曬版,道道工序井然有條理,明明忙碌,又偏偏給人寧靜的美感。赫連驊則看節南,心中稀奇這姑娘怎對枯燥工藝感興趣,因此也不催促,淡眼相觀。

  忽聽有人喊小山。

  赫連驊不知喊得是誰,卻聞節南含笑回應。

  「伍師傅,我近日來得勤,你倒不來了。聽說身體不適請了假?」

  伍枰心事甸甸,擠出笑來,「略感不適,恰巧造完一幅兩丈大版,歇了幾日……」話尾吞吐,「……小山,可否隨我到別處一敘?」

  「當然可以。」節南答得乾脆,但吩咐赫連驊,「你先去弩坊。」

  赫連驊沒動,「一看就知不是好事,我得跟著你。」

  伍枰濃眉飽皺,只是不喜多話,也懶得辯白。

  節南就對伍枰道,「伍師傅莫怪,這丫頭人醜脾氣臭,不識好歹,不過嘴巴嚴實,您大可放心。」

  赫連驊最容不得別人貶他的臉,「誰醜——」卻讓節南冷眼瞧啞。

  節南的冷眼帶凜,很少有人能無視。

  伍枰十分相信節南,當下帶路,進了一間清靜的院子。

  節南聞著木香,看到放置陳版的大屋,想起這裡正是上回聽到孟元和伍枰說話的地方。

  伍枰也不進屋,只在門外站定,半晌才似下定決心開了口,「小山,我求你幫個忙。」

  節南淡笑,「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若伍師傅有難處,小山身為學徒,當然義無反顧。但若是師傅把別人的難處攬上身,恕小山不能聽話。」

  伍枰沉默片刻,苦笑道,「讓小山猜到了。」

  「師傅朋友不多,需要幫忙的朋友也就那一位。」節南一看到伍枰時已經知道,「當初您請我同我姑丈引薦的那位,姓孟名元。只是,伍師傅對朋友鼎力相助,那朋友卻委實不夠朋友,官匠當了沒幾日就被革職,吏部永不復用,辜負了伍師傅。」

  「我不妨事,只可憐孟元無辜遭難,莫名丟了前途。」伍枰冷面熱心。

  節南對孟元實在生不出好感,說話也涼,「小山自然信師傅的,可是無不無辜都好,小山恐怕幫不到什麼忙。我姑丈也受那件案子牽連暫時待職,又逢夫人病故,今日一早回鄉,沒有三兩個月不會回轉。師傅要想走通吏部的關係,我真無能為力。」

  伍枰連忙擺手,「不,我不至於如此不通情理。孟元雖無辜,宦海浮沉,非個人之力可以抗不平。我早已看穿,也勸他放開手,他終於聽進我的勸——」

  節南臉上露出一絲玩味,「只是——」

  伍枰嘆息,「只是他放不下——」說不下去了。

  「只是我放不下玉真,懇請小山姑娘幫我和她見上一面。」孟元從版畫堆後走出來。

  節南曾見過孟元兩面,每一回都覺得他長相脂粉氣重,瘦胳膊瘦腿,難有大丈夫擔當。這一回再看他,青髭稀稀拉拉敷一層,衣衫破舊,連漂亮的長相都被摧毀了,好不可憐兮兮。她越看越不明白,被這麼一個怯懦的人全心愛著,崔玉真就覺得心滿意足,可以拋棄擁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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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1 10:16:2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六十一引 明珠佳人

  「我幫不了你。」節南並不怕崔相夫人的警告,就是不想幫而已。

  關她鳥事!

  「還有,小山是我乳名,請你不要隨便稱呼。」孟元那聲小山姑娘,喊得她從頭到腳不舒服。

  伍枰沒幫孟元說話。

  好在伍枰沒幫,不然節南會立刻走。

  孟元還算有點氣概,「聽說桑姑娘明日要去鎮江探望玉真,只要安排我混在隨行僕從之中……」

  節南冷笑聲聲,「孟公子消息好準,既然這麼清楚,為何不自己找上門去?」

  孟元才張口。

  節南卻不讓他開口,「原來孟公子知道崔家防著你上門,但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把你帶進去,我姑丈慘了,我也慘了。」

  孟元急道,「我絕不說出姑娘之名。」

  「我不是玉真姑娘,花言巧語對我無用。」節南詞鋒一轉,「孟公子不如說些實話,以誠待我,或許我也能以誠心待你。」

  孟元不明,「什麼實話?我對玉真之情,天地可表,日月可鑑——」

  節南打斷這句聽爛的戲詞,「就說說你被大今俘虜的那段日子怎麼過的,又是怎麼逃出來的。」

  聽崔衍知說起之後,她就惦記著呢。

  赫連驊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來,也有了興致。

  孟元的臉色卻轉成紙白,只給兩句短短的回答,「生不如死那麼過。趁人不注意,逃出來。」

  「怪不得御史台對你疑心重重,也怪不得吏部革了你的職。孟公子這話,令人十分猜忌,怎敢再用你為官?哪怕只是一名小小官匠,將來也有不可限量的機會,身家不清不楚,如何是好。」敷衍她沒關係,她純屬好奇。

  「我與烏明那等貪利小人毫無干係,雖然被俘,逃出亦是僥倖,但我問心無愧,只不想再提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孟元眸底幽若寒潭。

  節南斂起笑,「不提,你的官運就到頭了,你與玉真姑娘的緣分也到頭了。這麼看來,孟公子對玉真姑娘的情還不夠深,因為一段過去比你們的將來還重要。」

  孟元愣住。

  他沒想過這些,只對同樣潮濕陰暗的地方驚懼得無以復加,生怕答錯一句就萬劫不復,故而咬緊牙關不多說一個字。

  對於御史台雖還他自由,卻因他含糊其辭革去九品官匠之職,且永不復用這件事,他反而不茫然。他非玉真不娶,玉真非他不嫁,只要兩人儘快訂下終身,崔家也莫可奈何,最終會苦盡甘來。

  想到這兒,孟元心中再定,「在下不會給桑姑娘添麻煩,日後玉真亦對桑姑娘感激不盡,山水有相逢,有朝一日桑姑娘若需我們幫助,我們也義不容辭。」

  節南發現,孟元這人還是挺能說的,不像劉睿,讀書讀得沒了舌頭,不懂怎麼跟活人說話。

  「小山,你誤會他了。」伍枰到底是孟元的知交好友,即便猜不到好友真心死,也為他兩肋插刀,「如今孟老弟一介布衣,倒也有自知之明,只想見上崔姑娘一面,同她有個交待,而非一聲不吭遠走天涯。我同莊裡請了幾日假,其實已經陪孟老弟走過一遭,奈何崔府別院守衛森嚴,根本進不去。我願為他擔保,絕不會做出帶人私奔這般無恥無禮之事,連累你和少監大人。」

  節南隨伍枰學造雕版一年,雖非與柒珍那種情同父女的師徒,也挺尊重他,想了片刻,「就沖伍師傅的面子,我可以答應,但要孟公子發個毒誓,若敢有非份之念,必定死於非命。不是我嚇唬你,崔府別院處於群山之中,你要有那念頭,讓人砍了直接餵山裡狼,我可不會為你說一句好話。」

  她卻不信孟元會老實遠走天涯。

  孟元神情毅然,「我只求見玉真一面,死而無憾。」

  節南挑高了眉,「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求仁得仁,求果得果,今後別怨到他人身上。」

  如此說定,明日孟元一同上船。

  赫連驊目送孟元走遠,追上自顧自走的節南,大發感慨,「我這是聽到什麼啊?一對令人稱羨的金童玉女,本以為郎情妾意,卻道襄王有意神女無心,國色天香的明珠佳人,竟然喜歡的是孟元這等平庸男子。此事若傳揚出去,不知令多少男子扼腕,只因千里江山就望而卻步,錯失了佳人青睞。」

  節南一口氣慣性卯上,卻梗在喉頭,最後化為哼笑,沒說話。

  赫連驊沒察覺節南笑冷,還很起勁,「想當年,明珠佳人之名傳至大今北燎,大王子和盛親王皆道欽慕,可惜佳人塵埃落定,但連盛親王那般人物都甘拜下風,讚一句天生絕配。」

  節南聽得好不新鮮,「還有這等事?」

  赫連驊很肯定地說,「那是當然!盛親王那時正在北燎作客,大概酒喝多了,和大王子稱兄道弟,都說明珠佳人如何如何,誰也沒料到他虛情假意,一回大今就進犯北燎邊境。」

  「你見過盛親王?」自古英雄愛美人,如同戰利品,越多越好,所以節南聽過就算。

  「見過啊,四十出頭一大鬍子,相貌兇惡,聲如洪鐘,比呼兒納更像戰神,身高七尺,大塊頭。」赫連驊形容道。

  不對。節南卻也不說破。

  赫連驊突然想起,「你那份打雜的活計莫非就在盛親王麾下?」

  節南暗道這小子怎麼機靈起來了,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我只管打雜,不管幫誰打雜,見盛親王的資格都沒有。」

  赫連驊想想也是,「聽聞盛親王府裡收藏十方絕色,若論盛親王相貌,著實替那些絕色不值。」

  節南笑而不論。

  「六姑娘。」江傑早接到莊裡小廝稟報,在作坊門口等半天了,「來得正好。」

  節南不慌不忙,招來小廝,讓他帶著赫連驊到會客的偏廳待著。

  赫連驊問,「為何我不能跟去?」

  節南瞥一眼,看穿他的心思,「這是造弩坊,南頌官府徵用,不能對民間開放。你說為何不能跟?」

  一個北燎的探子。

  赫連驊摸摸鼻子,走了。

  江傑跟在節南身旁,穿過擺樣子的長石屋和靶場,走進二道高牆內。

  二道牆裡一大片山丘翠林,翠林深處有些紅牆青瓦,看不太真切的屋舍。丘疊山,山峰高聳,一眼望不進山中。丘途山道時而有三兩人走動,遠處有流水沖岩的嘩嘩聲,鳥兒成群飛起又飛回,似靜似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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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1 10:16:3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六十二引 都水監丞

  江傑道,「這位難應付的客,挑三揀四,還嫌價貴,又不肯走,非賴著咱們給他百筒開山炮,還要能穿石的三十六架弩床,贈送三百六十支大鋼箭,咱們得送到他指定的地方……」一大段說這個客人怎麼磨嘴皮子。

  節南聽得笑,「哪位官老爺,這麼大胃口,這麼窮小氣?」

  王泮林用文心閣的名義擴大了這家弩器坊,客人都來自一家——南頌官府。

  不過,因權責不同,上門看貨的客人也分三六九品。當然,禁軍武司這些老大級別的,多從軍器司和箭司訂取兵器,輪到官認民辦的,類似文心閣這種官商合作,要麼就是對方單子大又急,軍器司來不及完成,要麼就是二級三級的小司小局,軍器司懶得接,一路推下。

  王泮林能直接撂手不管,當然是因為節南熟知這一行。

  江傑其實擔心這姑娘外強中乾,想一女兒家,便是看賬好手,理家好手,經商好手,也未必應付得了弩器坊。一來官府對於民造武器的徵用有一套極其繁複的規格,二來管他三六九品,對於作坊裡的人來說都是官老爺,談買賣絕不似尋常營生,得罪不起,又不能虧了本。

  然而,節南這聲玩笑,逗得江傑心裡鬆快,同時暗想這位原來懂得不少。

  江傑笑答,「都水監丞范令易,正八品。」

  這就是弩坊裡的特有了。報客,要報官職官銜。倒不是勢利眼,而是為了接下來怎麼做一筆買賣。

  節南心裡盤算一下,「都水監丞主管水利工程實施,所需物資都水司列單,由三司批准核實並撥出預算,再經他上官都水司知事蓋官印,他一個照單子點物資的,跑來作甚?」

  江傑徹底放了心,「可不是嘛。咱一直都只接弩司的活計,來去也就那幾位大人,但都水司的大人咱還是頭回招待,可他有官印官憑,不招待也不合適。」

  節南點頭,「我先瞧瞧人再說。」

  兩人說話間就進了一個四方小院,簡單的回字廊,三面有屋,院中和雕銜莊其他院子一樣,沒有多餘的擺設,青石紅磚鋪得平整。

  正屋敞著大門,節南能瞧見一位青衣八品官正喝茶,大約三十出頭,看不出半分賴樣,卻十足沉穩。

  節南跨過門檻,淡然一笑,「這位就是范大人吧?」

  范令易放下茶杯,起身作揖,「敢問姑娘哪位?」

  江傑如實作答,「這是我家公子請來坐鎮工坊的——」

  節南截話,「賬房。」

  范令易打量節南好一會兒,「那就是說姑娘還做不了主?」

  「正是。」節南一眼覺得這位難應付,「東家不在,暫不接活,對不住范大人,讓您白跑一趟。」

  范令易卻回了座位,從袖中掏出一張折好的紙,墨透出紙背,「一位是工坊大匠,一位是工坊賬房,一切以東家的話為先,那就好辦了。」

  節南頓時兩肩擔山,心想這是著人的道兒了。

  偏江傑拖後腿,「六姑娘您瞧吧,俺大字不識幾個。」

  節南只好展開紙來讀,讀得雙目瞪亮,抿唇咬牙,最後呵笑,「原來范大人同東家是舊識,早說就好,不至於怠慢了大人。」

  紙上寫:今朝打秋風,明日還君情,白紙就一文,我認三百金。

  一張借條。

  一張王泮林寫的,有他落款的,借條。

  這年,金價貴,一兩黃金就值十幾兩銀子,三百金要四千銀。

  「不知東家向范大人白討了什麼,欠下這麼大筆銀子?」節南忽想,姓王的,排九的,其實不是避暑,而是避債去了?

  范令易誠答,「前年九公子與我上巴州花樓,第一花魁恰巧抽中我的簽,願意隨我出行一日,九公子以此交換,充作是我,同那位巴州名姬遊玩去了。」

  這麼個打秋風?

  節南要笑不笑,「怪不得貴呢。能與第一美人同遊山水之間,的確千金難換。」這人不用畫山水之後,喜歡實地采風了!

  范令易也許沒聽出其中諷意,語氣不變,「我方才已同江大匠講明,先期需要百筒開山炮,三十六架弩床,三百六十支鋼箭,搖車五十台,雲梯五十架,千斤吊車五十架,黑火粉萬斤——」

  節南忙道,「范大人且慢!搖車這些我們工坊本來就不造,弩床鋼箭開山炮,這張欠條足夠支付,但這黑火粉萬斤,大人還加上一個先期——」搶得比土匪還狠!「范大人要知道,朝廷嚴禁武器私賣,您就算是當今宰相,我們東家自己欠了您幾萬幾十萬貫錢,我們也不能賣這些物件供您私用。」

  范令易看著節南,「誰說我自己用?」

  節南自有準備,「不是私用,那就是用於水利。就我所知,因去年不少地方大修水利,工期漫長,今年朝廷暫無任何新工事,除非緊急抗災,而范大人所需的物資多用於工程初期。既非公,則為私。」

  范令易那張官樣面譜臉卸下,換上詫異,「姑娘知道得不少。」

  節南不說自己特別關心南頌朝堂,平時有事沒事讀文心小報,一字一句仔細研究。

  「你說得一點不錯,朝廷暫無新修水利的打算,以正在進行的工程為重,只是今春巴州雨水多,江水上游暴漲,我已向上面提議造堰。」范令易開始解釋。

  這些話,他沒跟江傑說,原來也不覺得有必要說,想不到眼前這位女賬房當真不含糊,連都水司今年的部署都知道。

  節南哦了一聲,緩道,「范大人該知,從提議到過議,再到三司發錢購買物資,沒有一年半載是下不來的。更何況巴州江水常決堤,已成久患,多少年也沒動上一動。如今您那邊才提議,這邊就要我們出這個送那個,我們實在不好做。當然,若您能拿出三司使蓋印公文,確認要造江堰,我們該出力時肯定出力。」

  范令易表情終顯一絲無奈,「不瞞姑娘說,我上官不肯受理,除非當地已籌齊先期物資,才願意往上遞摺子。」

  所以,這位正八品的大人就自己貼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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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六十三引 輕鬆揮霍

  北都淪陷,頌朝在都安建起新都,連皇帝都另立了一個,更不提官場更替。然而換來換去,換不掉為官之道,換不掉等級分明。

  像范令易這般,想為地方做點事,但上司不肯冒險,叫他籌齊先期物資,根本就是讓他知難而退的藉口。

  節南看得出來,范令易卻死心眼子,正兒八經來籌備。

  「范大人做了多久的都水監丞?」節南想,看看這傻官能不能救吧。

  「今春剛從巴州調上。」范令易回道。

  「范大人巴州人?」

  范令易搖頭,「不是,在巴州當了三年縣衙主簿,三年知縣。」

  「哦,那巴州第一花魁所在的花樓一定不屬范大人管轄。」節南看范令易笑得尷尬,「我沒別的意思,范大人既然知道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且容我給你講個都水司的規矩吧。」

  「願聞其詳。」范令易並非死板之人。

  「都水監知事雖然負責工事,卻沒有在哪兒進行水利的直接提權,你就算籌齊先期物資,他也不會上報,范大人你不過白費工夫罷了。」

  范令易一怔,隨之笑道,「慚愧,我也犯了人生地不熟的忌諱,為官六年,竟還要由姑娘提醒。」

  節南對這位自願籌資的官員搞不了惡劣,「這事你大概可以找主管農桑的巴州地方官。農事最重,江水決堤氾濫,淹沒農桑,秋收慘淡。」

  范令易嘆口氣,「早在我還是知縣時就已經向上官提過,知州只道銀錢緊缺,閣部不理三司不允。今年我調任都水監,還以為終於能促成此事,想不到仍無從做起。」

  節南鬼主意多,「范大人肯定是舉子出身,不知是否看過范文正公的《岳陽樓記》?」

  范令易道,「自然看過。」

  「范文正公一文紅了岳陽樓,也紅了滕子京,卻有多少人知道范文正公當時是看圖作文,滕子京根本沒有重修岳陽樓,倒是借了這篇《岳陽樓記》完成政績,陞官走人之後,由後來繼任者重修的。人人讚滕子京,我笑人云亦云。不過,反過來看,像這般一首詩一幅畫一篇文而紅遍天下的事情,當真不少。巴州地處偏遠,眾州府中默默無名,若范大人找些當朝名人,詩詞歌賦贊一讚嘆一嘆,沒準傳到皇上耳裡,修堰之事或許也就水到渠成了。」最近的吹捧例子就是劉彩凝這位才女,節南因此有妙想。

  范令易眸中驚奇,從未想過這個法子,「……姑娘見地不凡。」會有用嗎?以名人宣揚之力?而且熟知官場之道!

  節南哈哈一笑,「范大人別這麼誇我,我這人不讀正經書,就愛找旮旯角落,不知《岳陽樓記》這背後的故事真還假。不過名賦名畫意義深遠,范大人可以參照一下。水利工事動輒百萬,你東湊西撿,搭上自己家產,買到的物資也只是杯水車薪,我們損失不算大,可惜大人一片良苦用心化為泡影。」

  范令易連連點頭,「聽君一席話,我茅塞頓開。今日來,原是想聽聽九公子高論,見他不在,才要兌了他那張借條。九公子不重諾,嘗嘗率性而為,我真怕他不認帳。」

  節南聽了,眼兒轉一圈,「這麼,范大人,買賣上的事我做不了主,卻管賬房。鑰匙就在我這兒。你拿著九公子寫的借條來討銀子,按理我當還銀子給你。三百金換五千貫錢,您要覺著好,我立刻給你取去。」

  江傑直眼。

  范令易良心官,所以會猶豫,「好是好,就怕九公子怪罪你……」

  節南馬上接話,「怎麼會啊!九公子很講道理的,只要賬本和借條對得上,又是他親筆寫下的欠條,事關安陽王氏之高名,應該誇我還來不及,畢竟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他也了一樁心事。」

  說罷,也不等范令易深思熟慮,節南就到庫房裡取了錢箱,當面點清五千貫的鈔子。

  范令易見節南如此爽快,也不多說了,接過道謝,「這銀子我絕不私用,等到將來修堰,就當九公子捐給這項工事的,為他刻碑紀念。」

  節南笑得眼眯成線,「這個好!錢財身外物,哪及名留芳。再說,范大人要真拿下修堰公事,給九公子送上買賣生意,也是返還了嘛。」

  「呃——我本不好意思真拿錢兩,才提出換成實物。如今卻拿了錢,若需物資,可能就要在巴州當地購入了,不能以公謀私,為友人謀利。」

  節南心裡笑不動,「范大人高風亮節,我相信九公子一定明白。」

  送走范令易,花出去五千,節南快樂地鎖上庫房門,一回頭瞧見江傑神情古怪看著自己。

  「六姑娘,咱賬面沒多少錢。」才想這姑娘懂行,眨眼白送人五千貫。

  「九公子不在乎錢。」原來揮霍是件很爽的事,而更爽的是,光明正大胡作非為!

  江傑不知怎麼接話。

  節南輕巧轉移話題,「江師傅,帶我瞧瞧新造的火銃啊。」

  「行。」江傑一想,九公子那麼能幹的人,敢把庫房鑰匙交給六姑娘,輪不到他瞎操心,「六姑娘上回給咱的圖紙太妙。傳聞古有神器飛天鴉,如今早已失傳,但六姑娘的旋式發射器倒似飛天鴉之形,而且半空發箭,解決火銃炸手的毛病。」

  節南沒得意,「火銃這東西毛病太多,威力有限,只有你家九公子當寶。」

  走過丘頂,漫步入山,茂林之後山路陡下,很快來到一座山谷。

  山谷人為挖成,谷地開闊,造著好幾個大棚。大棚裡工具琳瑯,好多奇形怪狀,見所未見。匠人數十,熱汗揮灑,專心致志。

  離大棚較遠的平谷,幾人圍著一大架的木輪鐵弩,忽然砰一聲,一物如大鴉嘴,飛上半空,往下噴出五六發鐵箭,鐵箭空中爆火,落地炸起泥石,驚了隔山鳥群。

  江傑喜道,「嘿,六姑娘一來,大傢伙就爭表現,這坑炸得肯定大。」

  節南抱臂遠觀,「記得別把功勞再歸到九公子身上去,以床子弩改良過的攻城器發射火銃箭,就不能稱之火銃了。」

  江傑不含糊,「九公子說了,這東西要成功,那得算作炮。」

  炮,頌朝早有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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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六十四引 拔腦找打

  右手還很靈敏的時候,節南和其他人一樣,笑過火銃,瞧不起火炮,覺得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兒經不起考驗,也難怪各國官部的態度先熱後涼,一度熱鬧的火器淪為笑話,最終還是回歸平常百姓家,逢年過節放煙花。

  然而,跟著王泮林打交道,也許週而復始之中瞧出了些不尋常,也許出於對匠工們孜孜不倦的欽佩,她那顆對工造冷淡的心時不時會熱起來,甚至無力的右手也生癢。

  節南到底還是走過去看坑。

  江傑親自丈量尺寸,興奮地報,「一丈七到兩丈,石頭比之前碎裂,箭頭最深釘進兩寸……」

  節南跳入坑底,抬頭看看方才飛天鴉的位置,環顧四周。

  江傑不知節南看啥,只說好好好,飛天鴉威力足。

  節南冷不防潑下一盆冰水,「不要再在飛天鴉上花工夫了,不實用。」

  江傑哀叫,「為啥啊?」

  「飛天鴉早失傳了,仿不出書上說得霹靂雷霆的威力,肯定就有哪裡不對。飛鴉輪盤上天,從空中再往下吐火箭,若不能解出其中奧秘,本身是有很大缺陷的。上空才發,可容敵人充分準備;無目標旋射,不分敵我;發射床太輕,射高不能射遠,只能兩軍對壘時起個先發。」給圖紙的時候乾脆,等到真正應用起來,才感到不好。

  江傑說,「先發就先發。」

  節南卻現實得多,「不,南頌只會守,頌軍只會守,防禦是今後重中之重,不會喜歡這種半吊子的飛天鴉。不能運用,就沒必要鑽研。上回我看你們往木管填火藥,炸起來碎木片十分驚人。木片殺傷力有限,要是鐵片呢?我看書上記載,曾經有人造石炮,炮管一人雙臂合抱那麼粗,也填火藥,卻不了了之。」

  江傑聽後,想了好一會兒,但搖頭,「火銃都讓人笑沒用,炮這東西還不如床子弩,好歹火銃能打個對面仗。而木管經過反覆試用之後失敗,我們還是認為用弓弩出色的彈力發射好。」

  「這麼嘛。」節南挑挑眉,「看你們對火藥推崇備至,我近來也漸漸期待了,不過只在火銃上寄予厚望,是否眼光狹隘了些?到底你們推崇的是火藥之力,還是弓弩之力?」

  江傑愣住,「這……」

  「如果是火藥之力,槍能用,炮當然也能用。我們不能只在弓弩上改良,而應該發明全然不同以往的武器。」鐵浮屠之所以強大,正因為師父和眾匠們不拘泥以往,煉成了一種全新的鐵料。

  節南不能造弓了,反而可以跳出弓弩之形,看武器之質。目前這座工坊裡造的都是改良添火藥,試用時能讓人眼一亮,轟聲鳴耳,但滿足感消失得也快,讓她不自覺同當世最強的弓弩比較,就發現其實並不優越太多。

  江傑這時腦袋裡全是節南的話,連節南說走,也沒反應過來。

  直到人走出老遠,他突然一拍腦瓜,衝著節南的背影高呼道,「木管容易炸,就改銅管鐵管,行不行?炮就是大個兒嘛,把槍管放大幾圈,多填火藥,改裝鐵球,行不行?」

  節南回頭笑,「我管庫房,你管工房,你自己瞧著辦。趁著東家不在,胡作非為又何妨!而且,我十五日後正好要跟人打架,你要能趕上,我直接拿著試手,沒準一戰成名。」

  這就趁亂添亂了!

  江傑眼珠子凸得白亮,立刻跑向工棚,找眾匠商議去也。

  節南回庫房待了一會兒,並不像口頭上說得那般輕巧,出來時拿了幾管失敗品,才悠悠轉到長石屋前,與赫連驊會合。

  赫連驊抱怨,「看個賬本要那麼久?」再看節南手上多了一隻包裹,「什麼東西?」

  節南把包裹往他手裡一塞,「當丫頭的哪兒那麼多話?拿著就是了。」

  赫連驊哼,「不巧,我還是左拔腦,有必要提醒幫主,勿沉溺於美色。其他營生打雜不要緊,自己的營生就得把握在自己手裡,別當了擺設還給人背包袱呢。」

  節南假裝打呵欠,表示對方乏味,「你別是左拔腦了,我把幫主讓給你,你直接和王九唱反調去。不然只要我當著幫主,就喜歡看俊生——」再加個但書,「只有一種我沉溺不了——比女人還好看的男人。」

  赫連驊氣得七竅生煙,「那是故意扮作的女相,小爺我堂堂大丈夫,虎王面銅鈴眼——」

  節南撲哧笑出,「回去讓小柒給你吃一劑山中王的湯藥,再到我跟前說這話。」明明是粉花臉桃仁目,細皮嫩肉。

  赫連驊在柒小柒手裡吃了兩回藥,聞七喪膽,對這麼古怪的藥名一點不懷疑,好奇就問,「吃了山中王,就能變成虎王面銅鈴眼了?」

  節南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在赫連驊意識到自己可能上當受騙時,卻陡然一本正經起來,「我想到了,真能變的。先弄暈了你,再給你額頭上刻個王字,眼皮上紋一對虎目,呀呀,江湖名號都有了……傾城狂肆邪夢虎!」

  赫連驊出拳。

  那一拳,沒有收斂,集他這些年的苦練,洶湧如一股勁流,直撲對面那張狂肆笑臉。

  氣死他也!

  所以,他沒瞧見節南眼中正恨技癢的炫彩。

  節南抬起左掌,彷彿推得很慢,游左遊右,似打著什麼,再五指一握,將赫連驊的拳頭捉了正好。

  赫連驊本來詫異節南怎敢接拳,讓她的五指捉握的瞬間,明白自己的勁氣已經被她化解。然而,明白得太晚,那五根蔥白的手指,看著纖細,卻帶千斤力,只覺自己拳頭骨咯咯作響,痛到極點又不痛了,就好像拳頭不是自己的,脫離他的感官之外。

  這要換做拽一點的江湖人,早嚇呆了。

  但赫連驊是丁大先生的弟子,就算自學成才,那也是捧著丁大先生平生絕學的精華要義自學的,加上他又愛鑽研武學,功夫絕對上乘。

  讓節南那麼狠狠一握,拳頭麻痺的瞬間,赫連驊突然往前一蹬,藉著節南定住自己拳頭的這個點,身體橫騰半空,變幻出一招「橫看成嶺側成峰」,另一手五指化做峰尖,往節南左腕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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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六十五引 依葫蘆瓢

  怪石屋外,赫連驊被「傾城狂肆邪夢虎」這外號激出鬥心,更讓節南輕而易舉化解了他的拳勢發出全力,身如劍,指如峰,任是誰的腕子,都未必受得了。而且,他自認這招出得極快,對方肯定躲不開。

  節南確實沒躲。

  赫連驊,起初是讓王泮林送來的,受軟筋散牽制而不得不服,又知道她姓桑,想要從她這兒拿到對燎四王子有利的物證,順勢加入兔幫。所以他無忠心也無誠心,動不動就搞離間,是典型幕僚的做法。

  節南不需赫連驊的任何心,但他留在她身邊,必須給她放乖囉,踏踏實實幹活,既然口頭警告沒作用,就只能動手了。

  所以,她這一動,也不留情,抬起右袖就掃向赫連驊的五指尖峰。

  赫連驊連想都沒想,當然更不可能猶豫,遇神殺神,遇袖撕袖的一股淩厲奔去切腕。

  「啊!」

  明明只隔了一層衣袖,卻感覺撞到了一座山,疼得赫連驊急忙縮手。

  節南輕笑一聲。

  正是這聲輕笑,赫連驊一股不服輸的勁兒又竄上來,喝道,「遠近高低各不同!」

  同時,縮回去的手刀打出無數道掌,看著遠近高低,影蹤不清,不知要打哪裡的要害。

  節南道聲好,左手放開赫連驊的右拳,側身一讓。

  赫連驊以為節南要閃,一邊得意一邊喊,「別想躲!」

  節南卻出腿,聽聲辨位,看也不看,往側旁高踢一腳——

  鏘啷啷——

  一隻鹿眼大的銅丸撞到石屋大門,滾落地面。

  赫連驊大吃一驚,「你怎麼……」識破了?!

  節南嘻道,「我在丁大先生手上吃過這招的虧,不過丁大先生比你光明磊落,一把戒尺早拿手,你玩得是袖裡乾坤,前頭遠近高低無實勁,其實是出暗器來砸我的後背心。赫連驊,我代丁大先生撥正你吧!」

  她說罷,神情變得極其認真,從路旁折下一支柳,緩吟,「橫看山嶺側成峰——」

  峰字陡收,足尖看似輕巧一點,人飄來,右袖翻飛如祥雲濤濤,半肩烏髮若山上深林,右手並指刀,毫無淩厲,瑩白似玉。

  相同的一招,赫連驊是強勁之勢,節南卻是柔麗清美。

  赫連驊不知節南右手廢了,但看節南竟學去他的功夫,還用翻袖改進他的直拳,根本瞧不見她的右手,就不敢硬碰硬,怕像剛才那樣撞打石頭。

  所以,赫連驊閃身側讓,倒也不甘示弱,右手成爪捉向節南的肩頭。

  赫連驊捉了個空。

  原本近在眼前的妙影,突然飄左忽右,前後遠近,只聽她淡淡再誦——

  「遠近高低各不同。」

  赫連驊不及嘆,胸門前,小腿肘子,左臉面,各被她的袖子甩到一記,等他不自禁往後退,就覺心俞穴鑽疼鑽疼。他心中道糟糕,竟忘了這式的真正意圖,回頭往下瞧,背上多出一根柳枝,葉子青綠飄飄。

  赫連驊當下就哇哇大叫,「桑六娘,你真打啊!」

  還以為這根柳枝插到肉裡去了,趕緊伸手撓背,哪知枝條悠哉落地。

  「不識廬山真面目——」節南的聲音就在赫連驊耳邊響起。

  赫連驊叫,「糟——啊——」

  兩道黑峰戳眼珠,赫連驊趕緊閉上眼,只覺疼酸出淚。這時,他腳底打轉,雙掌生蓮花,拍出道道掌風,以防節南偷襲。

  這一式「觀音座下蓮花渡」也是師門絕學。

  但等赫連驊打出五六朵「蓮花」都沒拍著什麼,睜眼瞧一圈,居然不見桑節南,正奇了怪——

  「只緣生在此山中!」

  爽朗笑聲空中落。

  赫連驊才知道把眼皮往上翻,卻已經遲了,腦袋上方千斤墜,他嗷一聲被打趴在地,吃了一嘴泥。

  節南從他後腦勺沿著脊樑骨點下足尖,最後在他腰椎尾躍上,漂亮一個前身翻,雙足落地不起塵,拍拍手,道聲,「丁大先生了不起,能將詩詞融入武學,妙哉!」

  赫連驊面撲泥地,沒動彈。

  節南哎呀,卻聽不出半點內疚,「這就掛掉了?柳枝刺破的只是衣衫,千斤墜減了九百九十九斤,蜻蜓點水的輕功走脊樑,為保赫兒活生生的傾城姿容,我可是用足了心思。」

  赫連驊頓時抬臉,呸出好幾口泥,轉頭怒瞪,也不顧眼淚鼻涕一把流,「桑六娘,別把你那套邪門歪道的功夫與我師父的相提並論!」

  看不明對方的身手,但看得出對方的功力,讓赫連驊心驚膽顫。

  他赫連驊遠不是這姑娘的對手!

  而他曾以為,這姑娘只是讓王泮林操控的草人麵人泥人,也許有些小聰明,也許長得還不錯,也許會點繡花拳腳舞月劍,哪知——

  好到恐怖的身手!

  不但是身手,還有收放自如的絕殺之氣!

  這樣一個高手,只怕不止殺過人,而且殺過很多人!

  邪門歪道!

  絕對不是正派武學!

  然而,赫連驊內心驚豔於節南的悟性,能將前兩式依葫蘆畫瓢,後兩式全然率性,卻更好拔煉出精髓,比他這個照著師父武笈自學的,強勝得多。他甚至不知道,這四式功夫會有如此多重的幻化,竟能真得達到詩詞的意境。

  節南笑而不語。

  面對木頭腦瓜,她不會浪費唇舌,更何況這小子顯然是拈酸吃醋,嫉妒她悟性高。

  「赫連。」穩聲喚徒,丁大先生一身蒼衫,廣袖攏成對,從長石屋裡邁步而出。

  節南不知丁大先生在門後看了多久,只能猜這位該看的都看齊了,大方淺福,「原來丁大先生也在。」

  她戲耍四句詩,隨便施展他的功夫,還添油加醋擅自篡改,他會教訓她,也順便幫徒弟出氣嗎?

  丁大先生對節南笑得和善,「我正巧在莊子裡刻版,聽說桑姑娘來了,就來碰個巧,誰知江傑跟我說你已經出了坊,差點以為失之交臂。」

  節南想來想去,這位沒有跟她碰巧的理由,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丁大先生何事找我?」

  丁大先生也就直說,「為上回祥瑞飯館之事再道一聲對不住,也想問問姑娘的傷勢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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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1 10:17:2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六十六引 三根骨頭

  「都陳年老黃曆了,丁大先生無須介懷,一點小傷早已痊癒。」

  節南垂眸淡答,一抬眼,驚見丁大先生已到自己面前,突捉向她的右腕。

  節南眼一睜,瞬時眯笑,反將右腕主動送上,連帶一大段袖子。

  赫連驊起先呆呆聽著,心想師父與桑節南還真交過手,料不到師父忽然閃動,把那姑娘的手給捉了。哪怕隔著衣袖料子,他也大吃一驚,喊聲——

  「師父!」

  但赫連驊立刻發覺,不遠處那二位已經完全無視了他。

  丁大先生其實就是給節南診脈,診完後看看節南的左手。

  節南立送左腕,眼笑彎彎,還很關心地問,「我這脈象如何?」

  丁大先生探過左手脈,沉吟鎖眉,「頑皮活潑固然不讓人生乏味,緊守自尊卻未必討得了好處,桑姑娘對誰都如此防備,今後只會更加辛苦,而我於你並無惡意。」

  脈象平穩。

  但是,身中赤朱的人,脈象絕不平穩。

  這姑娘作假,而且作假的理由就一個,戒備。

  節南斂眸,沒再假笑,「丁大先生說得對,只是我長成這樣皆因時勢造人。」

  誰會說自己是惡意的?誰會承認自己心懷鬼胎?哪怕眼前這位看上去很正派,還不是會打她後背,突然來襲!她爹之死教她萬事霸氣開做,任何時候不能示弱;師父之死教她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策無遺漏,詭道佔先。而王九也罷,這位丁大先生也罷,都深沉似海,反而讓她不要防備過甚?

  別好笑了!

  「姑娘不累麼?」丁大先生嘆。

  節南笑開懷,「累。」

  累得她吐血,累得她暴力,累得她不裝好人,就喜歡添亂澆油,助紂為虐,看那些所謂的好人倒霉。

  「但是,累總比死要快樂得多。」她寧可活得累,不要死不累。

  「人生不止累不止死,不過也罷,人各有志。」

  以為丁大先生要來一番論,畢竟是出名的理學大家,結果人家容納百川,來了這麼一短句,就從容走開,看自己還在啃泥的小徒弟去了。

  節南可以只聽最後四個字「人各有志」,然而腦海裡盤旋的是前頭八個字,要不是赫連驊那個傢伙,她可能會咀嚼出別樣意味來。

  赫連驊一叫,節南耳朵裡嗡嗡作響,只剩鬼哭狼嚎。

  「師父為何踢我?」鬼哭狼嚎之後,赫連驊滾站了起來,立得筆直。

  丁大先生收回那隻教訓徒兒的腳,文儒之款款,「想瞧瞧你的骨頭是不是讓桑姑娘打斷,否則怎會趴得如此難看,一點名師高徒的樣子都沒有。」上下打量一眼,「這不挺利索的嘛。」

  赫連驊苦著臉,右手舉左手,「師父,我這五根手指頭肯定被桑六娘打斷了,一動就揪心疼。」

  丁大先生還沒細看,節南自覺招供,「丁大先生,您徒兒說得可能是真話,我今日戴了護腕,單憑令徒那隻比千金姑娘還漂亮的手,確實會反傷了自己。」

  赫連驊本來是誇大其辭,一聽節南說戴護腕,馬上跳到他師父跟前,奉上他的左手。

  畢竟是師徒,丁大先生認真驗看了一會兒,隨即轉過眼去望節南,「桑姑娘的護腕可否供我一觀,也好給這個莽撞的笨徒弟確診。」

  節南將袖子撩至腕上,露出一繡花緞面包裹的扣環,只有扣接處沒有讓緞面覆蓋,黑沉無亮。

  赫連驊沒瞧出材質,但聽他師父輕輕道一句——

  「浮屠鐵……那就怪不得手骨斷了三根。」

  赫連驊沒在意「浮屠鐵」,大喊,「桑六娘,你弄斷我三根骨頭,怎麼算?!」三根啊三根!

  丁大先生看向赫連驊,手裡突然多出一根戒尺,在他腦瓜頂打一記,「技不如人,還好意思算帳。即便算帳,也不過讓桑姑娘多弄斷幾根骨頭罷了。你怪我沒教你,拿了我給你的書又只會依葫蘆畫瓢,偏偏還自以為武功高,喜歡挑釁賣弄,所以這骨頭斷得活該。」

  赫連驊不敢再大聲嚷嚷,在師父面前乖覺如小小子,「這不能怪我,怪桑六娘功夫邪門,還偷學亂用師父自創……」

  丁大先生再打赫連驊一記,「遇到高手還不自知,桑姑娘單看過兩回就能學去,且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利用自身輕功上乘,將劍法改為掌法,氣勁充袖,迷惑你這種自以為是的對手,一招一式內功外功皆修為正派,哪裡用了半點邪門功夫。你若懂得謙遜,就未必輸得這般狼狽了。」

  「她才多大年紀,不練邪門速成心法,哪來那等修為?」赫連驊仍不信。

  丁大先生搖頭,「你的悟性終受性格所限,但有些人不僅天分高,還努力,再加上根骨奇佳,就是一代絕頂高手。為人師者,能收到這樣的弟子,大幸也。」

  赫連驊看他師父目光如炬,撇撇嘴,「師父,當著你徒兒我的面,誇別人的徒弟,還扼腕嘆息那不是你徒弟,恨不得破例收人當關門弟子,是不是不妥當?我這個徒兒還活生生的哪!」

  第三記戒尺打下,丁大先生不看赫連驊抱頭叫,對節南一頷首,「桑姑娘,待我教訓一下這個笨徒弟,六月十五前把他送回。」

  節南表示無所謂,「丁大先生只管拎走,傷筋動骨一百日,十幾日的工夫養不好。到那天非但派不上用場,萬一有個好歹,我還對不起大先生您。」

  丁大先生卻道,「不過斷了手指頭,胳膊腿都沒事,當個大力棒槌還是可以的。」

  赫連驊有氣不敢出,有聲不敢吭。

  節南要笑不笑,「那就隨您了。」

  丁大先生彎腰拾起方才節南用過的柳枝,「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桑姑娘,請接好了!」

  話才說完,柳枝筆直飛向節南。

  節南右袖一拋,接個正好,正想翻腕將柳枝的疾勁打消,柳枝卻乖落袖中。

  這回,丁大先生沒存較勁的心思。

  節南雙手輕合,抱了半拳,「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謝丁大先生不追究我的冒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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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六十七引 公子尾巴

  師父說過,門派之間最忌諱偷學。

  今日,節南一不小心犯了忌諱,但丁大先生以詩贈柳,說他不計較這事,所以她要謝他。

  節南是個聰明的姑娘,學武成武,學匠成匠,學棋成棋,學詩成詩,偏偏沒有炫耀之心,所以在趙雪蘭眼裡不是才女,在赫連驊眼裡不是高手,在很多人眼裡不是一下子出挑的。

  然而,丁大先生與節南打了兩回交道,見識過她的功夫,又試探過她的悟性,自身就具不凡,怎能察覺不出她通透的智慧,「今後有機會,再讓我徒兒向六姑娘討教。」

  赫連驊眼睛鋥亮,「師父終於肯教我?」

  丁大先生笑而不答,背手走了。

  赫連驊沖節南挑挑眉毛,比劃一個他最強的手勢,急忙跟著他師父接骨頭去。

  節南笑望兩人走遠,卻返身走回長石屋,在雜亂堆砌的弓弩弩床和兵器裡穿看,自言自語,「說什麼來碰個巧,江傑說我走了?這位丁大先生真不會說謊。」

  她出庫房的時候,江傑在山坳裡,根本不知道她離開。從庫房到這裡,她沒見到一個人,和赫連驊一出門就開打,丁大先生竟似從頭看到尾。

  那就說明一件事。

  丁大先生一直在石屋裡。

  然而,以她桑節南的耳力,石屋裡如果有人,是躲不過去的,除非那人是功夫好手,刻意隱藏自己的形跡。

  問題就來了!

  為什麼丁大先生在屋裡卻又隱瞞?

  節南走過那張又寬又長的木桌,上面堆著一卷卷的圖紙,還有王泮林用來作圖的炭筆竹尺和調色的白瓷台。有一捲紙半鋪著,她一眼就看出是兔兒蹬,不由大覺好笑。

  這人真是把畫畫的天賦都轉到造兵器上面去了。

  端午那日用來震懾馬成均的兔兒蹬,確實是以神臂弓為模子改造的。師父死的不久前,節南終於成功還原頌朝強悍的殺傷武器神臂弓,並對弩機進行改進,射程更遠。師父死後,她當然守口如瓶,冷眼看金利一家子為神臂弓傷神傷腦。

  以王泮林成日算計別人的腦袋瓜,恐怕早就看出兔兒蹬與神臂弓的相通之處。

  「姓王的,排九的,也有君子之風。」沒想著從她那裡騙,而是憑自己本事來造。

  節南一邊自言自語,也不關心王泮林畫得對不對,將屋子各處仔細看了一遍,最後還是回到長桌前,坐進王泮林畫圖的那張椅子。她想來想去,除了那堆亂七八糟的失敗品,大概就這張桌上的圖紙最有價值。

  別看王泮林平時摳摳磕磕,「心懷鬼胎」,還真是沒有她那麼疑心重,用人似乎不疑。借文心閣這塊地方弄弩坊,也不找武先生們輪值守護。裡面還好,有江傑他們住著,可是這間王泮林自己花精力很多的屋子,任何人都能隨意進出。門房小廝是擺設,回回要聽人喚才出來,而且日頭一落就回自己家去了。

  那一卷卷的圖紙就擺放在桌上,也不放個帶鎖的櫃子,就把秘技攤開著?

  節南問過江傑。

  江傑這麼回答,「九公子是出錢的東家,這點咱大夥都知道,見了面絕不敢對他瞎咋呼。但這造弩造器上的事,那就得聽咱大夥的了。他才學幾年的木工和火藥,在白紙上塗幾筆,在木頭上刨幾下,難道就能造出神兵器來了?這就叫紙上談兵。起初有人好奇,如今沒人把那些圖紙當回事。九公子自己都笑自己,離成功總差一點點。」

  但是,節南是見過王泮林調製火藥的,威力很大,點火的引線也把握得很準。而在更早以前,王泮林帶她來這間石屋,問她追月弓的造圖是否準確,她就已經驚訝於他的觀察力了。

  她雖不以為江傑仗著經驗老道,輕瞧了剛剛入門的王泮林,卻覺王泮林還是極具天賦的。這樣的人,哪怕起步晚,也絕不會進步慢。而,王泮林還狡猾——

  節南往後靠上椅背,忽然感到某一塊不平,回身找,見梨木背條上刻著一幅日出江花圖,半輪太陽特別凸高,就禁不住伸手。

  按。

  按不動。

  轉。

  轉不動。

  然後一拔,半輪太陽掉進手心。

  節南這個探子出身,疑神疑鬼的性子,就突然想起當初看見的追月弓來。她記得,那把巨弓上有一個半圓的凹紋,還以為是月亮的標記。而追月弓一直架在搖齒床上,靠著牆角,沒挪動過。

  節南眯起眼,走到追月弓前,將那塊半圓木湊上凹文。

  竟然不大不小,正好放入。

  她稍稍往裡推進去,便聽到哢嗒一聲,弩床齒輪自己轉了起來,拉開追月弓的弦,弦緊而牆裂,露出可供一人通過的縫隙,有風撲面。

  機關和密道。

  節南見怪不怪,但覺就算王泮林藏在裡面,自己也能做到面不改色,隨即取來一根蠟燭,點了火就鑽縫隙。

  牆後一條黑咕隆冬的甬道,還放著一台追月弓床,是用來合牆的機關。對於機關術,節南雖不像小柒鑽研深,好在這個機關並不複雜,只需人力搖把手就能重新合上牆。

  甬道造得簡單,節南走了好一會兒才到底,燭光陡然擴遠,照出一間正正方方不大的石室。不知從哪兒,有幾縷天光漏下,不明亮,也不幽暗,還有乾爽的風。

  節南突發奇想,笑嘻嘻探風,「九公子在嗎?」

  不怕,心卻跳得快,一種揪住某九尾巴的興奮感。

  她在王泮林面前似乎保不住任何秘密,可她即便知道王九是王七,他仍神秘兮兮。

  石室很乾淨,乾淨到空無一物,唯一的選擇就是打開石室那頭的門。節南走過去推開,居然看到一串向上的石階。石階之外,天空洗藍,能聽到雀兒啾啾,葉兒沙沙,竟就這麼從「密室」走出來了。

  節南索性吹熄蠟燭,拾階而上,然後失笑。

  一排古樸卻雅緻的木屋,一片白石流清溪,清溪上一座竹橋,橋對面擺著好些奇奇怪怪的大物件,再往外就讓密林環抱,被高坡隔開,連木屋也靠著密林山坡,只有清溪能流出很遠,蜿蜒到人跡罕至的野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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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1 10:17:4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六十八引 匠九之畫

  這是一塊寧靜的山坳地,小歸小,一人住足足有餘。

  節南暗道自己怎麼忘了?王九喜歡柳暗花明又一村,就看南山樓,前園其實是後園,前廳其實是後廳,顛倒正常的奇異思想。按照這一奇思,那間長石屋是雜物房,甬道是長廊,地下方屋是門廳,這裡才是王九畫造圖刨木頭,做正經事的地方。

  「王泮林。」節南這回明喊。

  她還想起來,小橋外的那片高坡背面就是工坊庫房。每幾日跑庫房一趟,眼見密林起濤,萬萬料不到陰山背後有王九,跟她當著好鄰居呢。

  無人應。

  節南轉身下石階,穿過石屋,走出甬道,關上牆門,再把半圓的日出放回椅背,將一切恢復如初。

  主人不在,她不會隨便進那排木屋,哪怕她可以篤定,丁大先生就是從那裡出來。

  也許有機會的話,能問問王泮林,到底用了多少銀子,讓丁大先生為他鞠躬盡瘁。如果是她能賺到的數目,也不要苦心積慮弄兔幫收小弟了,直接動用整個文心閣,滅神弓門就易如反掌了吧,可能還沒王九這個人難搞!

  不過王泮林好東西真是多,方才椅背上刻得是日景,這時再看卻發現也能是月夜。因為日頭偏西,屋裡暗下,雕畫中的江浪不知為何能泛出銀絲,如同月光映江一般。

  節南準備走了,忽然再瞥見那半卷兔兒蹬裡還夾著一層紙。

  她這人吧,索性什麼也瞧不見,就能不好奇,但凡讓她瞧見一丁點兒古怪,便會忍不住探究。

  「真是太亂了,我幫你收拾一下,你就不用謝我啦。」朝天說了一句,彷彿這麼就光明正大了,節南彈指而出。

  捲軸滾展,炭筆所繪的兔兒蹬部件很潦草,有些地方改了又改,已經看不出原來的線條。節南一挑眉,本來就好奇那層夾紙是什麼,卻因此重新坐下來,看這張造圖了。

  兔兒蹬幾乎就是神臂弓,神臂弓除了制弦的講究,還有弩機的秘密。單兵操作,射程卻能達四百多步,這麼神奇的發力多在弩機裡面。

  王泮林著重畫的,正是弩機,在普通弩機部件基礎上改進了多次,顯然沒有大進展,很多紅筆批叉,失敗卻還沒放棄。

  看著密密麻麻的批註和標明各種尺寸的精細部件,節南突然覺著自己不該再把王泮林當作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名門子弟了。

  這樣畫法工整,講究精確的造圖,拿給任何匠人看,都不會以為出自新手。

  就弩司或箭司而言,匠工和畫師是分責的。手藝好的,未必作得好造圖。畫功好的,就更不一定有手藝。成名大匠中,用造圖來造弓的,寥寥無幾,直接就在實踐中摸索,甚至鄙視造圖者也大有人在。

  這卻是很多傳奇式的名弓失傳原因之一。或將造圖看得太輕,或將匠人看得太輕,以至於割斷造圖與實器的聯繫,漸漸就造不出來了。

  王泮林不僅會畫,而且畫得還精準,完全不具寫意或傳神,就是最大限度地繪出了實物。他自己還動手,兔面具是用來打發時間的小玩意,這間長石屋裡的失敗品也多是他親手所造。

  突然,在造圖最後一角,節南發現一隻手繪墨絨兔,耳朵一隻豎一隻貼,大眼警惕盯住一盤果子,畫得栩栩如生,彷彿能躍出紙上,化作真兔子。

  節南沒有就著兔子多做聯想,只嘆從氣勢磅礡的山水畫變成規規矩矩的工筆畫,從心懷天下的驕子變成拿刀拿刨的匠人,是走了一條怎樣的心曆道路?只知他大難不死,只知他養傷許久,但誰能真正感同身受呢?就像她所經歷的,師父死在眼前的無力,全家只剩屍骨堆的憤怒,自小被親娘拋棄的痛楚,只能她自己背負而已。

  這時,她所感受到的,不過是王泮林再也畫不出磅礡,再也畫不出震撼,對本人而言卻毫無遺憾,甚至對過去的成就棄如敝履,心無旁騖得鑽研起全新事物。

  這樣孜孜不倦的王泮林,很難想像他對自己的死亡輕視到了隨意可拋卻的地步,只活今日不活明日,專注於眼前的每件事。

  門外出現一道人影,大剌剌站上門檻,絲毫不在乎不能站門檻的說法。夕陽斜照,勾勒出圓乎乎的肩臂,粉澈澈的福臉,還有一刻不停動的嘴。

  節南望了一眼,這才拿起那張夾紙,放心念道,「南山君:巴州一別,白駒過隙,巧遇香洲諸友下揚州,妾欣然同行。中途水道顛簸,只得換走山道,雖野狼成群猛虎耽耽,無畏亦無阻,恨不能騎鶴速至。偏近鄉情怯,寄掛親人健康,更不知虎狼意,心中徬徨,願君入夢來相會,來世再續今生緣……果兒慕筆。」

  柒小柒笑,「哎呀,哎呀,好不肉麻!那姑娘直說讓南山君去接就是啦!轉來轉去跟鸚鵡舌頭一樣捋不直,可憐楚楚的,聽得我耳朵都要累聾了。欸——」突然念了南山君兩遍,跳下門檻,「臭小山你什麼時候裝男子騙姑娘,這生死相許今生來世的,我居然不知道?!」

  節南好笑,「我又不是南山君。」

  柒小柒不鳥這個師妹,「臭小山,你藏得了頭藏不了尾,誰不知道節南就是大終南山啊,又稱南山。南山君不是你還是誰?」

  「還是王九。」節南搖著這張皺巴巴的紙,看似淡眼,卻不漏一處得又默讀了兩遍,「王九住得地方叫南山樓,這信就放在他桌上,不是他才怪。」

  柒小柒走過來,粉粉的福臉吹鼓了腮,咬著一根木籤子,擠扁的眼汪汪可愛,「小山別傷心,這個有主了,咱再找更好的,沒啥了不起的。你要是氣不過,我幫你揍他一頓,把他牙統統揍掉,堆一座小山出來,看他變無齒了,還能不能用一張臉招搖撞騙。」

  節南哈哈直笑,「臭小柒你什麼意思?把王九說成唱戲那俊生,把我說成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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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1 10:17:5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二百六十九引 花魁之約

  柒小柒拿出木籤子,上面串著醃甜梅子,手指頭那麼大,還只被咬了一小口,用來說明她自控,「你在別人面前只管裝,裝劍童,裝兔幫主,裝打雜,裝侄女,裝千金,要想瞞我就算了吧。王九那麼壓榨你,以你的性子早把他大卸八塊了。不提門裡那些,就剛才那笨蛋,你下手可不含糊,斷他三根手指頭。」

  「王九不懂武。」節南並非狡辯,「他要能打,倒是簡單了。我與他鬥得是……棋藝。」

  小柒將梅子咬回嘴裡去,好像想了一下,「你敢說你不喜歡他的模樣?」

  節南笑眯了眼,「我不敢說。你敢說嗎?」

  小柒又想了想,居然搖頭,「不敢喜歡。你都應付得那麼辛苦,我就更不用說了,不過作為你大師姐,我能做到的就是及時拉你一把,免得你輸慘。」

  節南氣笑,「我不覺得我輸過他,只是他先盤發力快,看似我被動而已。且你記住,這人不是敵人便萬幸了。」隨即摩挲著紙上褶皺,「你來看,這是不是大今軍奴用的草皮紙?」

  小柒過來湊近了瞧,又嗅一會兒,神情難得鄭重,「是。」

  節南道聲頌境地圖。

  小柒就從旁邊書架上挑出一卷,鋪開正是。小山在明,她在暗,小山的命比她自己的寶貴,故而早摸清小山會到的地方,並非真得成日在外找零嘴。如今都城外圍有李羊找來的孩子們當耳朵和眼睛,她能更專注小山周圍。

  這些事不用說,姐妹倆一直是有默契的。

  「赫連驊這人,你可別小瞧了。」看地圖之前,節南突然來一句。

  小柒粗中有細,並不輕忽,「怎麼說?」

  「到雕銜莊門口時,他好像察覺有人在暗中跟著。可見他功夫不差,輕敵為其一,留手為其二,你別小瞧了他。」節南自然知道跟著的是小柒。

  「不男不女這麼厲害?」小柒沒出福娃身材之前,唯一比節南強的功夫就是輕功,目前能和節南拚個半斤八兩,但她有兩個節南那麼重。

  「丁大先生的本事我還沒探到底,為人謙遜得不行,赫連驊是他小徒弟,資質不會差到哪裡,你我不可小覷。這回收拾過他,之後他實在不服,你還真得用藥。咱以師父的名義發過誓,絕不能讓人從背後插刀。」節南做事之活絡,不問良心。

  小柒無聲拍拍心口,讓節南放心交給她的意思,但問,「你要地圖幹嘛?」

  節南對照著那張信紙,手點建康附近齊賀山,「堵王九去。」

  小柒馬上來勁,「本來看你正兒八經收拾行李,覺得你最近當千金姑娘上癮,走上歪路還不知道。這才對嘛!蹴鞠有啥好看的,孟元有啥好管的,抓王九私會巴州花魁才是正道。」

  節南常對小柒歪七八扭的思路笑不動,「你正經事懶得開竅,這種一說一個機靈,怎麼就曉得是巴州花魁了呢?」

  小柒就說啦,「今日不是有個巴州官兒拿了王九的欠條來嗎?王九用三百金換和花魁逛一日。寫這封肉麻信的這個果兒也是巴州來的,一片慕情如此直白,是一般女子能寫得出來的嗎?」

  節南點頭道不錯,「我也這麼以為。」

  小柒嘻笑,「所以?」

  節南又搖頭,「沒你的奇思妙想,我想得很是乏味。這是軍奴用紙,花魁用來很不恰當。再者,信的內容讀起來就像你說得,一片慕情可憐兮兮,細究卻另有古怪。她在香州遇到朋友。香州是哪裡?」

  小柒瞄一眼地圖,發現了,「南頌與大今之間,呼兒納大軍的轄關。」

  「正是。呼兒納帳下軍奴數千,不少是俘虜的匠工,專造防禦工事。香州地界雖有頌軍,地處平闊,難免讓大今軍鑽空子,時而打劫完糧草就走,因此各鎮鄉極不安定,小戰不平不斷,頌軍又來不及打。這些人極可能是從今軍大營逃出來的。」

  小柒哦哦道明白了。

  節南繼續道,「尤其信中提到野狼猛虎,而且棄水路走山路,暗示這行人讓大今追擊,不知能不能安然。最後,這位花魁姑娘說騎鶴,諧音齊賀大山,問到親人健康,意指建康城。齊賀山這邊就是大江,江面有玉家十萬水軍統管,呼兒納軍帳下騎兵驍勇,遇水則死,所以只要能過齊賀山就能擺脫追兵了。果兒姑娘說夢中相會,就是求救之意,要是王九不出面,大概會死在今人手中。」

  王泮林說避暑,多半就是為這事出城。

  不過,這個果兒也挺了不起,能說得動他。

  「每到這種時候,就不怪師父偏心啦,幾句話讓你讀出這麼多東西來。」小柒再度自覺甘心服從師妹的領導,「我就問一句,王九為紅顏知己去救人,你為什麼去呢?」

  節南笑得白牙燦美,「跟師姐你說得一樣,嫌別的無趣,堵人私會才好玩。」

  小柒嘟嘴成粉豬,「你少來。」

  節南收斂表情,「同洲和談圓滿,南頌大今尊重目前的國境劃分,並表示一切以和為貴,偏這節骨眼上,從呼兒納軍隊跑出來的俘虜能讓他們冒險追入頌境,我當真好奇俘虜的身份。」

  小柒要麼不開竅,一開狂妄,「難道是舊太子?」

  舊太子是暉帝之子,當初一起被俘,關在大今都城。

  節南就理智得多,「不至於,對於自己沒好處的事,王九是不會做的。」

  聰明人不會犯傻。

  南頌朝廷有默契,對在大今當俘虜的舊太子基本不能問不能救。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子已非當年暉帝那支,怎能再把暉帝的太子接回來?再說,這時的皇帝還是崔王兩家給力捧上去的,舊太子回來必定清算!

  王九雖然率性隨性,還是十分護短的,不可能將自家置於險惡。

  「那你到底幹嘛去?」與節南相信王泮林不會做無謂的事,小柒也相信她家師妹不會做不討好的事。

  「我想起呼兒納奴帳裡的一人來,希望這人是花魁果兒的朋友之一。」節南確實是為自己。

  「誰?誰?」小柒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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