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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清楓聆心] 霸官 (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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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2 01:59:5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五十引 善意謊言

  數日後,青杏居,藥香比花香。

  橙夕橙晚放下一大堆禮盒,就和碧雲說話去了,趙雪蘭走進節南的寢屋,見小柒叉著腰豎著眉鼓著嘴,惡狠狠盯節南喝一碗烏黑烏黑的湯藥,節南一抬頭不喝,小柒就馬上往湯藥裡加一顆黃亮的藥丸。

  節南苦笑,「我換口氣行不行?」

  小柒一句話不說,吧嗒,又放一顆,咧嘴無聲哈哈笑。

  節南搖搖頭,嘆著氣,這回沒再停,一氣喝完了。她不會被打死,不會被毒死,一定會被苦死!

  小柒拿著碗就走,也不同趙雪蘭打招呼。

  趙雪蘭見怪不怪,坐到節南床前,什麼還沒說,先唉喲一聲。

  節南說話氣力不足,皮性子不改,「幹嘛?一個個對我沒好臉色沒好聲氣,誰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

  趙雪蘭好笑,「我怎麼沒好聲氣了?唉喲一聲羨慕你,行不行?」隨手指指外頭,「這些日子,崔延兩家相約比誰會報恩還怎麼著,讓我這個收禮的都手發軟了。還有那位紀二爺又是怎麼回事,外頭那些是他送來的。你不是說你認識的紀老爺和紀二爺不是一家的嗎?那紀二爺見一個娶一個,聽說沒有他得不到手的女子,你究竟怎麼招惹到他的?」

  節南一笑就傷口疼,齜牙咧嘴,「真跟我沒關係。」不過,紀叔韌送禮,其心難測,「把東西給他送回去吧。」

  趙雪蘭馬上說聲好,「我就是特地來跟你商量這事的,再好的東西也得看誰送。對了,小柒給你加得那個黃燦燦的藥是什麼?看著挺名貴的。」

  節南忍著不笑,「黃連。你要不要?我送你一瓶,你可以加燕窩裡,特別滋補。」

  趙雪蘭撐圓兩眼珠子,稍微想想全明白,「小柒氣你不愛惜自己身子,罰你乖乖的呢,這叫姐妹情深。」

  「冤枉。」節南覺得「委屈」,「我不是不愛惜自己,是遇上了倒霉事,你們個個當我喜歡挨這一箭麼?」

  仙荷走進屋,端了一盅東西,「六姑娘就是不愛惜自己,才跑去陪玉真姑娘上香。遇到劫持玉真姑娘的兇徒,聰明如六姑娘,居然不躲起來,反而偷偷跟著想救人,結果差點讓人一箭射沒命。還好老天爺保佑,那箭偏了,但也射中了肩,箭頭紮進去寸深。七姑娘說箭頭有毒,生生挖掉一塊肉,我都替六姑娘疼死了。而且,還會留疤。」

  節南對疤痕這種事看得很淡,對那盅東西看得很頭疼,「我剛吃完藥,不能吃補品。」這是要把她餵成豬啊!

  仙荷安之若素,倒了一碗捧給節南,「問過七姑娘,她說能吃。」

  節南看看仙荷,又看看趙雪蘭,知道她要是不吃,這兩人話更多,只好認命端起來,很慢很慢挖著吃。

  趙雪蘭和都城大多數的人,只當她陪回城的崔玉真觀音庵上香,不料遇到想要報復崔衍知的長白幫殘餘。對方劫持崔玉真,崔衍知隻身前來,僥倖得到兔幫一名高手援救,但兩方都沒來得及阻止暗中埋伏的弓箭手。關鍵時刻,節南衝出擾亂弓箭手,因此中了一箭,而且這一箭等於是幫崔玉真擋災。

  節南恢復意識之後,發現自己已回到趙府,仙荷就這麼跟她說了。

  她猜想,真相之所以變成這樣,皆因崔衍知沒辦法,既不能將殺人罪名扣到兔幫頭上,也不能將她是兔幫幫主的身份招出來,加之那晚劫持崔玉真的人已經沒有一個能開口,她只有還原成趙府桑六姑娘,才能給崔玉真做個旁證,而且讓她又救崔玉真一回,才能掩飾她和兔幫的關聯。

  對於桑六姑娘又救崔玉真的這個謊言,雖然感覺不夠利索,節南自覺還當得起。要不是她最先發現弓箭手,要不是她出聲讓王泮林救人,要不是她讓弓箭手懷恨在心,幫崔玉真分掉一支箭,滿滿都是她的功勞啊。

  雖然她也會想,如果當時自己沒有衝開右肩的穴道,如果右手正好沒帶浮屠護腕,擦了一下原本對準她心口的箭,真要沒命的話,又當如何?

  答案是,她打算化成厲鬼,繞著王泮林那個傢伙吹陰風,要讓他一輩子活在她怨念裡。

  要不是王泮林糾纏著崔衍知不放,崔玉真早就救下來了,她桑節南也不至於讓後來的兩個弓箭手暗算。

  說起來,這人欠她一個交代,到底為什麼,和崔衍知打得天昏地暗,把她當了空氣?而這人害她中箭之後,王家沒送補品,紀老爺也沒送補品,今日來了個紀二爺,算不算這人送的,尚未可知!

  「我來,還有一個消息要告訴你。」趙雪蘭沒察覺節南出神,「今日一早,官府張貼榜文。」

  節南反應有些慢,但猜得很準,「崔延兩家將要聯姻。」

  趙雪蘭點點頭,「婚事定在八月十六。你可能也不知道,延文光大人昨日進城,皇上親自到碼頭接人並宣旨,封延大人樞密使,延大公子為大理寺少卿,另領懷化郎將。」

  節南道聲了不得,「原以為延家還有些高攀了崔家,如今才是真正門當戶對。」

  樞密使,掌管樞密院,統領全國十二房,把持軍國要務,兵防,邊備,戎馬等等,以前由宰相兼任,遷都之後一直懸空,由崔相,王中書,和御史台三大閣老共掌。而延昱的大理寺少卿,懷化郎將,均是從五品以上,比崔衍知還高了一階。

  「可不是。」即便不太關心時政的趙雪蘭,也清楚樞密使的重要地位,「延家這時風光無量,還有哪家與之爭輝。市井小娃娃的歌謠都換了。昨日還唱崔左王右,官家無憂,今早變成忠延良崔,南國永芳。」

  「王家……」換掉了。

  「嗯?」趙雪蘭聽不清節南嘀咕。

  節南搖頭表示沒什麼,「可有提到玉真姑娘?」

  「不曾有半點聽聞,仍是受驚靜養那些。只是婚事既然已經確定,玉真姑娘應該想明白了吧。」趙雪蘭輕嘆。

  節南沒再問。

  趙雪蘭一走,碧雲就送了張帖子進來。

  帖上沒人名,沒落款,節南卻認得上面那幅海煙畫景。

  良姐姐來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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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2 02:00:0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五十一引 橫財不取

  良姐姐靠窗坐著,看向窗外。從院門走到這兒幾十步路,也就五六間屋,一棵杏樹當亭子,一張石桌還歪倒,院子中間加造一間矮屋,冒著煙,像伙房。到處不見丫頭僕婦,只有這屋兩個丫頭不似丫頭的姑娘,一大一小,大的沉穩如貴家少婦,小的動若脫兔活潑自在。

  床上乖乖坐著的那位,面白如紙,瘦了一圈,然而葉兒眼裡黑眸明燦,仍可見她在海月樓統領兔幫,與神弓門劃清界限的一分霸氣。

  所以,良姐姐面對著這樣的節南,心裡不會有半點輕忽。這姑娘是懂得絕地逢生的高手,任何蔑視她的人絕不可能在她手中討得了好處,即便瞧著此刻虛弱,那雙攏在袖中的手或蓄有捏命的力量。

  海煙巷知道三城以內大多數事,自然也知道觀音庵外的事。外傳崔推官和兔幫高手兩人血戰長白,良姐姐卻知還有眼前這位的大功。

  碧雲送來茶湯,良姐姐聞香就知這是貢茶,到嘴的話就嚥了回去。他本想說這地方當兔幫總舵實在寒磣了些,但這杯盛在普通白瓷裡的貢茶提醒他一件事實——深水才成龍潭。

  平蕪坊,王侯相府集中住著,一座五品官的府邸,一個來投親的表姑娘,能闢出這塊算得獨門獨戶的小院子,自己來去自如,客人來去自如,已是極大的本事。

  忽見一道身影從杏樹上飛下,良姐姐眯了眯眼,對節南道,「若我記得不錯,六姑娘已從神弓門分出來了,這人難道是跟著六姑娘的?」

  節南看了一眼就調開目光,專心挖湯盅,「不是,此人是香堂主的護花使者,今日大概來幫她送信。」

  仙荷出屋子。

  良姐姐見年顏給仙荷一封信,「兔幫名聲大噪,說不準神弓門也想沾沾六姑娘的光。」

  節南左顧而言他,「良姐姐氣色好得多了。」她不會同不熟的人討論家務事。

  良姐姐立刻明白節南不想談論神弓門,轉而應道,「六姑娘解藥神奇,養了幾日就恢復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

  仙荷進來,把信交給節南。節南拆看後露出一抹嘲意,讓仙荷端了火盆子來,燒去。

  良姐姐看著,但沒多話,直到仙荷同碧雲出去,屋裡只剩自己和節南,才站起身,對節南作個長揖,「海煙九代良姐姐雲無悔,拜見兔幫幫主,海煙巷老少總共七百四十九人,今後請兔幫多多看顧。」

  節南怔道,「良姐姐不是來同我做買賣的?」

  良姐姐長躬不起,「不敢,幫主若有心出讓解藥,我願以萬兩相購。」從袖中掏出一撂厚實的票子,放在桌上,「這裡十萬兩,不夠再補。幫主不肯出讓解藥也無妨,我們可以另議,這些就當海煙巷給兔幫今年的孝敬。」

  拜山?!一孝敬就十萬兩,怪不得長白幫養得起千名幫眾!

  節南一動肩,傷口疼得抽心,立冒冷汗,說起話來就有些咬牙,「良姐姐不必多禮,我沒打算拿解藥敲詐你一筆巨銀,只想請良姐姐日後若有絕朱解藥的消息,可以告訴我一聲,互通有無而已。至於兔幫有沒有能力看顧海煙巷,我卻不能自己說大話,要同大家商量,你先把銀票收回去吧。」

  良姐姐直起身,夜海無光的眸裡也無情緒,語氣卻微詫,「幫主嫌少?」

  節南好笑反問,「良姐姐當兔幫是強盜?」

  良姐姐垂眼再抬,「海煙巷多年來一直向長白繳金,由長白提供保護海煙巷的人力物力,我以為兔幫也會是一樣的規矩。幫主打算如何接收這一大片地盤,又如何定規矩,還是儘快告知各方得好。畢竟我今日前來,並非為了自己的私事,各行會行首皆有意讓我打聽清楚,才知他們該如何拜山。」

  節南突覺長白垮得太快也不是一件好事,「兔幫若不接收長白的地盤呢?」要是告訴良姐姐,兔幫迄今百人不滿,以前長白提供那些人力物力,兔幫沒法提供,不知這位會如何。

  良姐姐攏眉,食指中指搓額心,「既然沒有替代長白的打算,為何又要弄垮長白?」

  「長白敗類橫行,與大今勾結,欺行霸市,殘殺頌民……」節南想著長白那些惡行。

  良姐姐打斷,「至少長白讓海煙巷免受欺侮,而江湖本來就是仗勢欺人的地方,我們這些勢單力薄的人只能投靠強大的力量。」

  「敢情兔幫要害海煙巷的人倒霉了?」節南冷笑。

  「正是。」良姐姐表情更冷,「就這半個月之中,我收到的,聲稱海煙巷是他們地盤,要我向他們繳保護費的帖子,就有七八個幫派,更有人上門挑釁鬧事。我海煙巷這一個月死傷的人,比過去一整年還多。」

  「你可以報官——」話一出口,節南就知道說錯了。

  不愛笑的良姐姐終於笑了,「看來貴幫幫腦說得不對。」

  節南挑眉。

  「他說你所在的地方,就是風生水起。」良姐姐收起銀票,「若幫主不介意,還請告知貴幫幫腦所在,我海煙巷近七百餘張嘴,沒有一日不要吃飯。三城混亂無序,皆因貴幫而起,幫主身受重傷,想來有心無力,不如由貴幫幫腦出面……」

  「良姐姐這是打算挑撥我幫內訌?」沒錯,她說錯了話,跟這種喝江湖水長大的地頭蛇說到官府,犯了蠢到家的忌諱,不過這條蛇也不至於立刻打起陰險的主意,「可惜我也不知道幫腦在哪兒,良姐姐消息靈通,不妨幫我打聽打聽。」

  良姐姐自然不信這話,「桑六姑娘不說便罷,只是我奉勸一句,沒有那麼大的肚子,別盯那麼大的餅。我瞧這地方適合官家千金的閨閣,稱心愜意,小女兒家自得其樂,等著如意郎君來娶。桑六姑娘江湖快活了一回,也讓咱們這些粗人開了回眼,見識了姑娘的本事,所以,還是給我道中人讓開路吧。」

  良姐姐一腳踏出簾外。

  「官府閨閣都在江湖之中,天地多寬,江湖多大,良姐姐要是不明白,始終只能在淺灘掙扎。」

  節南淡淡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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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2 02:00:2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五十二引 文心何心

  碧雲搖著舟擼,駛入南山樓前的湖灣時,眼睛睜得大大,哇了一聲。

  仙荷也是頭一回來,即便見識廣,仍不由讚嘆,「一面山樓,一面水景,真是好風光。」

  盛夏的晨風已暖,節南披著長衣卻不覺得熱,只在水亭和山廊之間尋找王泮林。

  碧雲一邊嘆一邊奇,「這麼大的地方怎麼一個人也沒有?」

  仙荷上去為節南整理一下披衣,憂心忡忡看著她蒼白的臉色,「六姑娘……」想說傷口還未癒合,實在不該出門。

  節南卻答碧雲,「九公子極愛清靜,只在這兒讀個書睡個覺,多數時候在其他公子那裡蹭吃蹭喝,借用他們的僕從,兩全其美。」

  碧雲笑,「這倒省心。」

  仙荷就沒多囉嗦,橫豎已經出來了,只要悉心照顧著,「咱們青杏居也沒幾個人,人少好,不出ㄠ蛾子。」

  然而節南知道仙荷想說什麼,也回應,「因為良姐姐讓我帶話,而這條水路可以不經王家大門,一般人卻走不得,所以親自跑一趟。」

  都是藉口,她就想來問問這人究竟怎麼想的。

  碧雲啊了一聲,「有船過來了!」

  節南看去,果然兩隻快鷗飛馳而來,鷗舟上各有五名穿著文衫戴著兔面的人。她立覺奇怪,心想王泮林怎麼在自家後湖都放上兔幫人了,不怕有人摸上王家的大門麼?

  快鷗近前,船頭那人一看清來的是節南,居然就認出她來,立刻抱拳,「幫主,公子不在。」

  節南見那些兔面各有特色,看出是王泮林的手法,就道,「他人在哪兒?」

  那名年輕人回道,「不知。我等輪流巡守南山樓湖面,已經幾日不曾見過公子,不過丁大先生來交待過,讓我們近來要特別小心船隻靠近。」

  「自何時起不曾見過九公子?」節南問。

  「那晚幫主與公子一同乘船出湖,就再沒見過公子。」年輕人答。

  節南心生詫異,想了想,「丁大先生又在哪兒?」

  年輕人道,「應該在文心閣。」

  節南抬眼一笑,「我要去文心閣,你找個人給我帶路吧。」

  她不問就知,這些都是文心閣的年輕先生們,而兔幫一直以來多靠這些人揚名立威,不過她現在有一種很怪異的感覺——文心閣和兔幫微妙切換中。

  年輕人自告奮勇,奉上一塊名牌,「我給幫主帶路。」

  節南看那塊牌子上寫著「吉康」,「吉平是你什麼人?」

  「我們都是文心閣收養的孤兒,同屬吉字輩,師從堇大,吉平是我大師兄。」吉康回頭囑咐眾人小心巡守,就跳上了節南的小船,還摘下面具。

  吉康約摸十七八歲,模樣周正,但不是吉平那種方正臉,卻帶些文氣,問碧雲要搖櫓也是彬彬有禮的,又同節南解釋,「路有些遠,還是我來得好。」

  節南道,「多謝。」

  吉康微顯靦腆,「幫主不必客氣,我也想趁這機會去探望大師兄。」

  節南比吉平幸運,箭傷雖重,卻不及心脈,除了留疤,多花些時日,總歸能養好。但吉平心脈受損,大失血,昏迷至今尚未醒轉。小柒說,她已經竭盡所能保住了吉平的命,能不能醒過來,卻要看老天爺的意思。

  「正好一道,希望吉平今日醒了。」節南中箭後三日昏昏沉沉,稍稍覺得有了精神,卻讓小柒禁足數日,今日方能出門。

  江南水路四通八達,出了湖上了河,沿著內城的河再繞,就到了一片坊區。和高門大戶風景別緻的平蕪坊不同,這兒靜雅,白牆青瓦的小巷,鋪著青石的窄街,商舖多打著書鋪子墨鋪子文房四寶的幡布,偶爾有一兩家茶館飯館混在其中,也佈置得簡潔清爽。

  吉康在前頭領著,節南隨之穿過到處飄著書香的街道,來到一座素沉的鐵釘大門前。

  門前有兩座大石獅,獅座下皆刻「御」字,獅頭上方一塊匾,不但有「文心閣」三個字,還有一方玉璽雕印,表明是頌朝開國元帝親筆所提。無論牌匾,還是石獅,已顯斑駁疲乏之色。

  走入文心閣,發現和暢春園有三分相似,都是江南園林,只不過文心閣的格局要纖巧一些,屋舍皆不高,園子皆不大,植物主要以松竹梅點綴。

  吉康找了頂小轎來,「前二庭待客用,中五庭編史撰文出書,還有文庫,書庫,雜庫,賬房等一些公房,後三庭是大家的居所。我問過了,大師兄在丁大先生的居園。到那兒步行要小半個時辰,幫主身體不適,還是坐轎得好。」

  節南卻問,「文心小報從哪個庭裡出來的?」

  吉康一愣。

  節南解釋,「碧雲最喜歡看文心小報上的連環畫,我跟她說雕版,她卻聽不明白,一直很想親眼瞧瞧。」又推了推仙荷,「這位則喜歡收集你們出的琴譜。」

  吉康瞭然,招一個小童過來,「最新一期的文心小報和唐琴譜皆在中一庭做,從這兒大約走一刻時,姑娘們要是不
嫌遠,可以跟去看一看。」

  碧雲當然不嫌遠,而仙荷聽到唐琴譜,眼睛也亮了亮,兩人卻又擔心節南沒人照顧。

  節南上轎,撩起窗紗揮人走,「小柒每日來的,這時候也差不多到了,你倆自管見識去,過了這村沒這店。」

  兩人放心去了。

  節南這才好問吉康,「你們為何戴兔面具巡湖?」

  「丁大先生吩咐的。」吉康答道。

  節南有些意外,有些迷惑,卻沒再多說。

  過了不知多久,節南快要被晃睡著的時候,總算聽吉康說到了。一下轎,看到一座九曲橋,橋兩旁開滿荷花,伸手可摘。橋對面一座四方平層水軒,似文心閣其他建築一樣,素雅懷遠。丁大先生一身大袖白袍,立在橋那頭,微笑看她,似乎等她已久。

  「丁大先生。」節南慢步走過九曲橋。

  「來看吉平?」不待節南回答,丁大先生轉身就走。

  節南跟隨,卻發現吉康不見了。

  但她只問,「吉平醒了麼?」

  丁大先生已然停下,推開身側一扇門,笑答,「快了。」

  節南皺眉走進屋,看到那位好漢子躺平著,呼吸和緩,臉色不算糟糕,還很乾淨相,似睡得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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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五十三引 挖挖牆腳

  節南也不坐,只是探了探吉平的脈搏,感覺雖然弱,好在還穩。

  「小柒不愛嘮叨她怎麼給人治病,丁大先生似也略懂醫術,可否告訴我吉平究竟如何了?」她直起身,回頭看丁大先生,「別用快好了,會醒的,這些話搪塞我。」

  丁大先生卻道,「人之身體奧妙無窮,腦和心都具有奇異的力量,小山姑娘——」見節南微微瞠目,「你既是泮林的知交,我就算你的師輩,就以小名喚你了。」

  節南心想,敢情沒得商量,通知她而已。

  丁大先生繼續道,「小山姑娘不要往壞處想。無論小柒姑娘,還是我,都已全力施救。血止了,心跳從停到復穩,外傷一日好過一日,我們大家只需想著吉平一定會醒,他就一定會醒的。」

  節南回眼垂眸,再看了看睡相平穩的好漢,「是,吉平你一定要醒。只要你醒過來,討媳婦還缺多少銀子,我給你補上,你們文心閣工錢低,幹得活卻又累又苦,我早有聽聞……」

  丁大先生乾咳兩聲。

  節南不怕這位師輩,淡定把話說完,「或者你直接辭了文心閣的工,到我那兒去,我很快需要一名大——管事。」

  丁大先生笑起來,「小山姑娘既然說起給誰幹活了,正好,我也要同小山姑娘說這事。聽泮林說,小山姑娘下棋不錯,那就陪我來一局。」

  節南轉頭看過去,見丁大先生自顧自走出屋去。

  她努努嘴,「有這樣的師父,才有那樣的徒弟,說話都不帶商量的。」往門口走兩步,再次回頭對睡沉的漢子道,「吉平,別睡了,閒著沒事多想想,到底要不要去我那兒。我那兒工錢高,而且漂亮姑娘多,萬一你眼下這個娶不著,不怕打光棍。」

  忽聞嘻嘻偷笑,節南看到窗下探出兩顆腦袋,其中一個正是吉康。她大方一笑,快步出了門,跟著丁大先生走向水軒另一邊的敞閣。

  吉康翻窗而入,聽同伴呆呆道——

  「真人比畫上還好看。」

  吉康點頭表示同感,「那是當然,女大十八變,不但漂亮得像仙女,心地也好,比大師兄還講義氣,護短得不得了。一看大師兄受傷,直接把傷他的傢伙——」空手擺出幾個劍式,「割得一道道的,看得我別提多解氣!」

  同伴兩眼羨慕,「你就好了,一直跟著公子,能那麼近得瞧她。」

  吉康笑呵呵,「誰讓你是文先生,只有聽她故事的份!」笑完又擔心,「不過,你說她能答應大先生嗎?」

  同伴用力點點頭,「一定會答應的!你是跟過癮了,我們這些人卻還眼巴巴盼著呢。咱們大先生那麼厲害,她不答應也得答應——」

  「她答不答應,她漂不漂亮,都沒你們什麼事。」

  聲音即便虛弱到不好捕捉,身為武先生的吉康還是聽得清,看見臥榻上的人睜開了眼,立刻激動奔撲過去,「大師兄醒了!」

  另一個也欣喜之極,「我去告訴大先生!」

  吉平出聲阻止,「不,讓大先生同六姑娘說完話,不然她聽一半,正好有藉口不聽完,直接走人,再也不來了,你們這些眼巴巴盼著的該怎麼辦?」

  這話就跟定身法似得,令那位年輕的文先生腳步僵住。

  「我聽了半天,恁沒明白。」另一扇窗蹦開,福神小柒立在外頭,手裡拿一根糖娃娃。

  那糖娃娃長得跟她很像,圓溜溜,大紅裳,眼睛黑晶晶,所以她吃得非常慢,總不能對自己大快朵頤,啃哪兒都不合適。

  吉平想動一動頭,結果使不出半點力氣,反而立冒虛汗。

  「別亂動。」小柒鑽進窗來,福圓的身子不缺靈巧,走到榻前將吉康拍拍開,給吉平把脈,半晌才放開,「醒了也未必是好事,心脈受損,動一發而牽全身,稍微嬌氣點兒的人能生生疼死,」

  小柒看吉平又想開口,立刻扔了一顆藥丸進他的嘴。吉平不由吞下,就覺喉頭清涼到麻,再想開口,竟然不能發聲了。

  「嘴巴動也是動,懂吧?」小柒聳聳肩,「學學我,我這會兒好奇得要命,很想知道你們文心閣的人到底對小山打什麼主意,但我乖,先救活了你再說——」

  小柒突然啊呀皺臉,「忘了問你喜歡的姑娘姓甚名誰,本想把她接來照顧你,你日日瞧著心上人,肯定好得麻溜快。」

  吉平心想,不能說話也是福。

  誰知師弟一聽小柒這麼說,忙著扯他後腿,「七七姑娘,我知道,大師兄喜歡咱坊市東口舊書鋪子裡的魏姑娘。」

  小柒哦哦兩聲,拉著吉康就走,「那還等什麼?趕緊接人去!」

  吉平驚得伸手去拽吉康,卻疼得直哼哼。

  小柒聽見了,側眼瞧吉平一會兒,笑嘻嘻走回來,「不要我去接你心上人?」

  吉平咬牙搖頭。

  「行。」小柒端了張椅子過來,倆手指頭揉著一顆藥丸,「你得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我,為何你們好像早就認識小山似得,對小山又有何不良意圖,一件不許漏。」

  吉平點頭,反正已經到了這時候,也沒什麼可以隱瞞的了。

  旭日烈火燒荷塘,節南額發見汗,剛想摘披風,卻聽丁大先生道不可。

  「赤朱毒熱,而你受傷之後體虛身弱,一冷一熱若引發寒症,可不得了。」丁大先生放下一白子,「小柒姑娘的棋是跟你學的?」

  節南眼前視線有些模糊,黑子在手,遲遲不落,「我照著棋譜跟她講講罷了,我自己不喜歡下棋盤。丁大先生不要認真跟我論高下,不如直接說事?」

  「文心閣這塊匾將會交還朝廷。」丁大先生直接說事。

  「呃——此話何意?」節南揉著太陽穴,問完漸漸坐直,「文心閣將關張,呃,結束……沒了?」

  丁大先生笑著頷首,「就是這個意思。」

  節南驚訝,「為何?」

  丁大先生回道,「萬事萬物皆有始終。文心起閣兩百年,如今既非神弓門那般的朝廷暗司,又非長白幫那般的普通行會,雙面刃雖能加倍傷人,同樣也能傷了自己,與其任它成為惡人眼中釘或手中器,不如由我們自行毀去。」

  而且,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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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五十四引 兔幫之名

  晴空的上方不知何時出現了沉雲,風熱氣悶,節南全身如同掉在火爐裡,感覺腦子都要熟了,丁大先生卻告訴她一個燙手消息。

  文心閣即將不存。

  於是,節南試圖擠出一絲冷靜,給自己的頭腦降溫,「這麼大的決定,想必丁大先生經過了深思熟慮。雖然我瞧不出文心閣有任何麻煩,畢竟是外人,不知所以然。既然來都來了,就問一聲丁大先生,可知你大徒弟在哪兒啊?」

  「我打算關了文心閣之後雲遊四海。」丁大先生答非所問。

  「應該的,養這麼多人這麼多年,哪能不精疲力盡。且大先生經營有方,到處都有文心閣的生意,肯定賺了不少,可以享享清福了。」節南這叫虛頭巴腦。

  但丁大先生挺受用,「不錯,文心閣一百二十八名文武先生,為文心閣做事的夥計,掌櫃,賬房等等三百二十八名,分佈州府縣鄉,生意五花八門,一晃眼我已管了二十餘載,自問勤勉,即便出門在外,也不敢放下一日,但和賺多賺少並無多大干係。」

  節南抹過額頭汗,手中黑子滴溜溜滑落棋盤,打著轉,最終定在一格上。

  她垂眼看了看,沒撿,「大先生說的是,要沒別的事——」好了,她也不問王泮林了,讓她回家休息吧,她可是病人哪!

  「明日朝廷派人來摘匾,從此官府民間再無文心閣。」丁大先生放上白子。

  節南眯了眯眼,這回很快落黑子,說話卻慢吞吞,「明日這麼快?可我方才還聽吉康說中一庭正出文心小報。」文心閣沒有了,卻繼續出小報?「官府不會追究麼?」

  丁大先生笑了起來,「文心閣的名匾是元帝所賜,朝廷收回去,表明文心閣以後不再有與他們合作的優勢,與一般民營別無不同,出文心小報,或是其他營生,並不會受官府干涉。」

  節南明白了,「所以,官府只是把御賜的牌匾收回,文心閣的買賣可以照做。」

  「正是。」丁大先生說完,招了招手。

  節南順著丁大先生的目光看過去,見一列年青人捧著託盤走上來,託盤上小盒中盒大盒,讓她想起王泮林辦得那場抓周,感覺不太妙。

  「這麼說來,丁大先生無需關掉文心閣,只需找個接班人就好。」感覺不妙,偏偏頭腦發熱,而且嘴還快。

  「已經找好了。」丁大先生一揮手,就有人奉上第一隻小盒子,「小山姑娘打開看看。」

  節南乾笑著,沒伸手,放一子,「這怎麼好意思,我一個外人——」

  「那我幫小山姑娘打開吧。」丁大先生挑開盒蓋。

  盒子裡一塊樸實無華的梨木牌,鐵牌下的一串樟木珠份外眼熟,和堇燊在成翔府給她的樟木珠很像,只是刻字不同而已。

  節南突覺自己掉進一個早就挖好的陷阱,說什麼都是多餘。

  丁大先生將盒子推過來,「這是我隨身攜帶的木牌,今後就歸小山姑娘了,戴著它,舊閣人人會知道你的身份。」

  文心閣已經變成舊閣了?

  節南抹汗,「丁大先生,我全然不懂你在說什麼。您一邊說官府民間再無文心閣,一邊又把這塊象徵身份的木牌交給我,究竟是何打算?」

  「小山姑娘卻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丁大先生覺得以這姑娘的聰明應該想得到,「北燎大王子成為太子,大今皇帝病危,兔幫聲名赫赫,將取長白而代之,正值新舊更替,人心動盪,文心閣此時不併入兔幫,更待何時?」

  節南驚訝之極。

  她雖然察覺文心閣和兔幫之間微妙的切換,那也是一個時辰以前才產生的感覺,以為自己胡思亂想,心裡根本沒當回事。

  「文心閣併入兔幫?」棋盤上的黑白之爭還看不出名堂,眼前這位中年文士已經握著勝局,節南清楚自己頂多能問,「還請丁大先生別再賣關子。」

  「如我方才提及,文心閣早就兩頭難討好,樹敵太多,就算我不關了它,也會讓別人毀去或淪為殺人的刀。然而,四百多人靠文心閣養家餬口。既能讓文心閣從世上消失,又能讓大家沒有後顧之憂,最簡單的方法就是併入兔幫。不然,小山姑娘以為,兔幫每回向文心閣借人,文心閣每回那麼爽快就出借,是為什麼?」丁大先生放一棋。

  「我沒借過,是你徒弟——」節南腦中閃過一念,同時放一枚黑子,「文心閣併入兔幫,是丁大先生的主意,還是你徒弟的主意?」

  丁大先生笑而不答。

  對節南而言,這是默認了。

  她搖頭笑嘆,「怪不得他弄出一個兔幫來,怪不得他堅持壯大兔幫聲勢。與其說文心閣併入兔幫,不如說文心閣改頭換面變成兔幫,擺脫官府的陰影,完全融入民間,而且馬上就能接管長白勢力範圍,讓人以為兔幫撿了現成便宜,以後慢慢將文心閣的勢力加進來,就不會有人奇怪。」

  節南說得篤定,丁大先生只能為徒弟說好話,「文心閣已無路可走,請小山姑娘莫怪。」

  節南奇道,「我為何要怪他?他厲害才是真的!」實在令她歎服,「不過,想來他知道,改頭換面不成,結果成了移花接木,文心閣這朵花接在兔幫這棵樹上。丁大先生也知道吧?」

  丁大先生頷首,「人算不如天算,但這個結果也委實不壞,文心閣交到小山姑娘手上,我很放心……」

  節南連忙擺手,「等等!丁大先生,文心閣即便併入兔幫,當然應該交給王泮林,而不是我!我與他一向分工明確,我的人歸我管,他的人歸他管,更何況他是您徒弟,本就是文心閣的人。」

  她現在很認真地考慮著,是否應該讓賢,把幫腦扶正。

  「小山姑娘要是怕眾人不服,大可安心,文心閣從未有過女先生,能由小山姑娘接掌,個個翹首以盼。再說,泮林早和大夥商量過,本來也會由他先對你說明,只是明日就要交匾,正好你又過來,我才開了口。」

  節南最後一子下得果斷,「待我見了他,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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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五十五引 吾像當道

  節南起身告辭,忽聽柒小柒的聲音由遠而近。

  「臭小山小心上當!千萬別和丁大先生下棋啊——」話音未落,人衝到了棋盤前,雙手撐著,眼珠子貼上,骨碌碌轉了好幾圈之後,歪頭仰看節南,「這棋面黑贏白贏啊?」

  節南瞧見這張福臉,不由心情好,「才下了一會兒,看不出來。」

  「不分輸贏就走了?」小柒開始捲袖子,坐上石凳,「丁大先生,我跟你接著下。」

  節南失笑,「誰在那兒大喊大叫,說不能和人下棋?」

  「我說的那棋並非這棋,是讓你別自作聰明,跟丁大先生鬥智的意思。我告訴你啊,吉平交代,文心閣快垮了,丁大先生不幹了,要找倒霉鬼接手,而你就是那個倒霉鬼!」小柒一手舉白子,一手舉黑子,高低擺。

  節南指指黑子,小柒立刻扔掉白子,手指靈活玩著黑子,目光不離棋盤。

  「吉平醒了?」這大概是近來聽到的,最好的消息。

  「醒是醒了,不過傷得這麼重,今年要想成親,夠懸。」小柒嘻嘻一笑,告密,「吉平喜歡的是坊市東頭舊書鋪子的魏姑娘。」

  「不愧是文心閣裡的武先生,挑媳婦要挑有學識的。小柒,你的醫術到底行不行?不行就別耽誤吉平,趕緊讓丁大先生另請高明。吉平老大不小,即便還能拖,人家姑娘還不一定肯等,這年頭好姑娘有的是人搶。」節南這些日子揪起的心終於能鬆一鬆。

  小柒壓低了聲,「不管我能不能治,咱還是別管了。文心閣要垮了,沒銀子了,還想把爛攤子交給你收拾,咱們給人當長工,白白被使喚。」

  丁大先生重新坐了下來,當然將小柒的話聽得一字不漏,笑道,「小柒姑娘,文心閣不是垮,而是併入兔幫。」

  手指頭盤著顛來倒去的黑子,啪嗒掉在棋盤,小柒急忙拾起,「這子不算!」然後問節南,「真的?」

  節南淡答,「這只是丁大先生的提議,我尚未答應。」要面子的時候到了。

  「對!對!別答應!這裡的人奇怪得很,明明咱們不認識他們,他們卻好像早就認識咱們一樣,背地裡議論咱們。沒併入就如此,併入之後還得了,不等於養了一群狼嘛!」

  小柒的危言聳聽顯然惹得那排捧託盤的年輕先生很不滿。

  其中一名年青人跨前一步,「我們並未議論七七姑娘,只是——」看看節南,連忙垂了眼。

  小柒噘噘嘴,抬高了手,忽然急落,棋子放定,「瞧,心虛了吧。你們背後論小山,就等於背後論我。偷偷摸摸論一姑娘家,丁大先生不管管麼?」

  丁大先生看小柒放子的地方,眉心一皺即開,望一眼節南,「小山姑娘莫誤會,並非文心閣人人如此,只是這些孩子畢竟是看著你長大的,如今瞧見真人,又將追隨你,自然無比好奇和熱切,而他們平時都是很好的孩子。」

  「看著我長大?」節南本來不覺得什麼,讓丁大先生這麼一說,反而覺得古怪。

  丁大先生下了一白子。

  小柒緊接啪一聲,黑子就下完了。

  丁大先生微微搖頭,神情不動,但吩咐,「你們之中誰,領小山姑娘去看一看,省得她讓你們嚇跑了,不肯接管你們。」

  「大先生,我領幫主去。」吉康跑上來。

  他冒得突然,立刻遭到其他人的一致斜眼。

  節南瞧在眼裡,突然有種讓好多年輕才俊暗暗喜歡了的受寵若驚感,決意一定要去看看另一個自己,對吉康道聲謝,隨他走出水閣。

  節南一走,那排年輕先生的目光也一齊跟了出去。

  丁大先生嘆口氣,「你們也去吧,別跟太近,嚇跑了人,莫來求我。」

  看手下這群年青人跑得那麼快,丁大先生無聲好笑,回頭讓小柒兩隻大眼瞧得一嚇,再看棋盤上多出的黑子,不禁嘆道,「小山姑娘沒教小柒姑娘麼?要是你能多想一想,棋會下得更好。」

  「教了,可我偏不願意多費勁,就圖個痛快好玩。」小柒喜歡下棋,最感興趣的事物之中排第三。

  丁大先生呵然,想這對姐妹真是難得一見的珍罕人物。前半盤,他棋藝不及;後半盤,他灑脫不及。皆是輸。

  而這時,節南隨吉康並沒有走出多遠,走入與水閣相鄰的園子。園中沒有花草假山,平磚方地一口井,一間長屋幾扇門,精巧文心閣中難得的平乏。

  「這裡是戒園。」吉康一語道破為什麼平乏,「做錯了事就在這裡罰抄文罰馬步,要是罰面壁禁足,那邊耳房裡有一根圓木,只能睡上頭,還有一個小爐子,一瓦底米,只能煮白飯。」

  「有白飯吃就不錯了,不過你帶我到這兒——」節南想問為什麼。

  吉康推開長屋中門。

  風吹入,帶動門後一卷蔑竹簾,一幅裱於簾面的絹畫,在晨光中漸漸顯現。

  兩尺寬,六尺長,幾乎與門差不多寬長,比較少見的豎捲尺寸,然而少見的不僅是尺寸,還有畫的本身。

  南頌畫題多為山水花鳥人物,筆觸分為大小寫意工筆白描,顏色則有水墨青綠五彩繪。其中,以人物的繪畫流傳最少,除卻佛寺有大量的神佛繪,以及帝王名士等等的用於記載歷史的人物像,各大家很少以一般人物為繪畫的主題。即便已經自成一派的白描常繪人物,也以寫意重神為主。

  此畫,正是工筆人物,細緻到裙襬上的春杏展花蕊,秋雁錦彩翼,細緻到頭髮絲絲清晰,眼睛裡面有重樓疊影,細緻到那位人物拎著的兔子玉毛絨絨,紅眼長耳,彷彿要躍出畫來。

  那位人物,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宮裝宮髻,拎兔子的模樣淘氣刁壞,一腳踩著山石,一手挑著宮燈,明月當頭,說不上來得靈動。

  好吧,不管靈動也好,還是霸蠻也好,節南終於明白「看著她長大」的意思了。

  畫中的宮裝少女,齊眉海微微偏旁,露出一點點疤痕線,最重要是那副神氣活現,不是她桑節南,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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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2 02:01:0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五十六引 七夕拆婚

  節南慢慢蜷起十指,退了一步,卻又立刻進了一步,跨過了門檻,端詳著這幅畫,眼角發燙。

  「不知是誰的畫,也不知畫的是誰,有一日突然就掛在這間屋子裡了。」吉康立在門外,滿眼敬意,「掛了這畫之後,原本偷懶馬虎的人,突然勤奮起來了,都說這畫有靈性,仙女姑娘幫大先生們盯著,要是偷懶,就考不上先生。也是奇怪,自打那以後,在這裡受罰的人都當上了先生,變成不傳之秘。」

  吉康斜睨園門外那串腦袋,「那些都是,原來最是調皮搗蛋,讓人頭疼。」明明他自己也是「看著某人長大」,得到「不傳之秘」的一個,「不過,後來我一看到幫主,就知道畫的是幫主了。畫者真是了得,神韻絲絲入扣,捕捉得絲毫不差。」

  畫上沒有落款,節南卻知這是誰的畫,誰的筆,誰的青彩。

  十三歲的桑節南,腳下踩得那塊石頭,和千里江山裡的山峰,出自同樣的皴法。曾對千里江山無比著迷,偷偷溜進書畫院,看過很多遍,所以絕不會認錯。

  「為何畫我?」節南蜷起的拳輕敲兩下心口。

  「這還用問嗎?我們只是瞧著畫裡的姑娘,就能喜——」吉康沒說完,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就能感覺到畫者想要表露的喜愛之情了。」

  喜愛之情?

  任何看過這幅畫的人,都無法否認這一點。

  那麼細膩的人物畫法,彷彿往每一筆裡都傾注了一份喜愛,而山峰成為她腳下玩石,月兔成為她手中寵物,彷彿往每一處佈局裡都放任了一份寵溺,觀者一眼便能感同身受。

  然而,那麼早以前,十七歲的王希孟,對十三歲的桑節南,有喜愛之情?

  今日,就算天塌下來,也得見上那人一面!

  節南一步步倒退出屋,對吉康道聲走吧,經過那些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年青人面前時,淡淡一笑,說了聲多謝。

  多謝他們喜愛她。

  只因一幅畫,不用她軟硬兼施,就能喜愛她的人,她真心感激。

  文心閣的馬車穿過熱鬧的街市,碧雲一會兒讓仙荷看泥娃娃,一會兒讓節南看賣蜘蛛的小金盒,恨不得下車去買上一堆。

  仙荷笑碧雲,說她果然是小女兒家,還盼著過乞巧。

  節南看出車窗外,見一群群穿著新衣的姑娘們有說有笑走過去,才想起今日正是七月七,就半途放了碧雲回家同妹妹們過節,然後同仙荷說了文心閣有意併入兔幫的事。

  仙荷道,「這是好事。兩日前良姐姐到訪,同姑娘說起保護海煙巷,姑娘猶豫兔幫人手不夠,所以沒能馬上應下,良姐姐還以為姑娘沒氣性,要找公子商議。一旦文心閣加入兔幫,那就大不同了,長白幫能做到的事,我們也能做到。」

  「話雖如此,但兔幫為何要像長白那般行事?」

  節南看來,你付錢我出力,看似一盤公平買賣,其實卻跟長白搶錢差不多。你給錢,我就幫你欺負別人,你不給錢,我就幫別人欺負你,屬於江湖野路子,並不是她的路子。

  仙荷啞然,半晌後才道,「六姑娘說的是,我們不是長白幫,要依照長白的做法,不久官府就會來對付我們了。」

  節南笑笑,瞧了瞧窗外,忽喚停車,「崔府離這兒不遠,又逢女兒節,你正好可以探望一下月娥。」

  仙荷懂節南的意思。延家這會兒暫居崔府,而崔延兩家又訂了親,她可以藉著拜訪月娥探聽一些消息,畢竟這兩家如今掌握著南頌朝堂,與日益強大的兔幫也好,與寄居趙府的節南也好,息息相關。

  「六姑娘的傷勢——」仙荷不擔心別的。

  「就是熱得有些難受,其他還好。」感覺自己完全成了一隻火爐,燒得久也不那麼熱了,「外面有吉康他們,不會有事的。」

  仙荷點點頭,下車後又囑託吉康一句,走進人山人海裡去了。

  馬車一直馳出城門,最後馳入雕銜莊,停在火弩坊之外。

  吉康先進去,不到兩刻工夫就跑了出來,身後居然跟著彩燕和畢正,所以他也不叫幫主了,「六姑娘,九公子不在。」

  節南下車,握了握彩燕的手,奇道,「我以為你早就走了。」

  彩燕看一眼畢正,連打幾個手勢,臉羞紅。

  節南驚訝得閉不攏嘴,「什麼?你和他成親?」心眼忽刁,「不好。這人雖然有手藝,性子跟火藥似得,做事沒頭沒腦,保不準你跟著他受苦。」

  驚訝之後,節南想,彩燕暗中保護畢正多年,畢正多少也猜到是誰,如今知道彩燕是姑娘家,心意就不同了吧,這叫患難之中見真情。

  畢正欸欸叫道,「我今後什麼都聽彩燕的,總行了吧。」

  節南對彩燕打手勢,告訴她的卻是,畢正這人脾氣雖爆,卻是個有血性的好漢子,自己和小柒都會祝福她,最高興的卻是不用和她道別,以後可以常常走動。

  彩燕含淚,笑哭。

  「你和彩燕說什麼?」畢正懂一些手勢,但節南打得太快,根本跟不上。

  「你在這兒幹嘛?」節南就不說,「你不是應該向工部報到麼?」

  畢正聳聳肩,「報是報了,工部如今也沒個做主的上官,推三推四,疑神疑鬼,我一火大,乾脆消了原來的官籍,到這兒給九公子做工了。」

  節南嘆,本想跟王泮林比一比,她要能先救到畢魯班,就可以看一看追日弓的造圖,結果白忙一場,不但畢魯班跟了王泮林,還順走了彩燕。

  對了,追日弓的圖不重要——

  「王九呢?」

  畢正垂下視線,「沒在。」

  節南看看彩燕,彩燕搖頭,神色坦然。

  彩燕是真不知道,吉康也不知道,但畢正心中有鬼!

  節南笑了笑,「不在也沒辦法,你們都忙去吧,彩燕陪我去前頭雕坊看看。」

  於是,吉康駕車走了,畢正在門口等人走光了才進石屋。

  彩燕施展輕功,扶著節南從另一邊的牆裡跳出來,閃身進屋,正好瞧見畢正鑽入密門。

  彩燕瞪大了眼。

  節南要笑不笑,「七夕宜悔婚。」到處找不見的人,她已猜到在哪裡。

  彩燕重重一點頭,拉起節南,也進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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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五十七引 醋河鵲橋

  悄悄走上臺階,一看清上面是藏在山後的清幽天地,彩燕輕扯節南衣袖,眼裡驚奇。

  節南來過,知道這是王泮林造那些鐵丸子地老鼠的地方。就像小柒拿來製藥的伙房,她從前的造弓小屋,都屬於絕對自我的領地。所以上回她來時,並沒有進去看。

  「你怎麼又來了?」

  節南忽然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而且立刻聽出是誰,不禁挑眉。

  音落。

  畢正語氣頗不耐煩,「我找果兒姑娘,與你無關。」

  「阿升?」果兒的聲音傳過來。

  節南聽著,眯眼冷笑,敢情這地方,已經淪為觀光勝地,什麼人都能到此一遊。不過,畢正仍用阿升的身份,並沒有告訴果兒他的真正名姓,可見對果兒還有防備。

  畢正道,「果兒姑娘,方才桑六姑娘來找九公子。」

  「你告訴她了?」一下子著急的人,是音落。

  留意到彩燕看她,節南看回去,眨眨眼。

  「沒有。」畢正語氣不好。

  果兒半晌才啊了一聲,「那位桑六姑娘,就是江傑提到過的,幫九公子管著工坊的姑娘。」

  畢正道聲是,「只是回頭桑六姑娘若再問起,我就無法幫果兒姑娘隱瞞了。雖說多虧果兒姑娘在香洲接應,我們才能順利逃回來,但當時說好,以追日弓的造圖作為答謝。」

  節南蹙眉,想不到果兒與畢正他們並非共患難,而是拿報酬的,拿得還是追日弓造圖。

  「如今果兒姑娘既然拿到了圖,我與你便兩清了。至於我答應果兒姑娘隱瞞這裡,皆因果兒姑娘說自己的落腳處若被人得知,會有性命之憂,所以不好告知桑六姑娘這處隱地。不過,我怎麼想,都以為桑六姑娘不會對果兒姑娘不利,更何況她要見的是九公子——」

  畢正話未說完,聽到轟地一聲,前方冒起黑煙。

  音落喊聲糟糕,往小河那邊的竹屋跑去。

  果兒帶著命令的語氣,「阿升,你絕不能說出這裡,因我的性命與九公子的性命綁在了一根繩上,我不能冒險讓陌生人得知此處。」

  「可我卻非陌生人。」節南走了上去。

  畢正回頭,兩眼瞪成銅鈴,瞧見彩燕也跟著,臉就垮了,急忙跑到彩燕身旁,小聲告饒。

  彩燕沒理,跟著節南,亦步亦趨。她是一個不會將忠心掛在嘴上的人。柒珍救了她的命,她便一直像影子一樣跟隨,從沒有想過自己。柒珍去了,她已經自由,卻放不下節南和小柒,因她們是柒珍心愛的弟子,對她而言也彌足珍貴。

  果兒身姿冷傲,「你是何人?」

  下巴朝畢正那兒一努,節南隨即淡然讓小橋那兒走去,「我姓桑,家中行六。」

  果兒輕喊,「舍海,給我攔住她!」

  節南看著突站橋頭的手下敗將,心頭難免無奈,要是沒受傷,這個大力漢子根本攔不住自己。

  忽而一隻彩燕從旁飛過,對準舍海的肩頭踢去。舍海不遑多讓,一拳砸向彩燕的腿骨。

  兩人就在橋上打了起來。

  畢正氣急,「果兒姑娘,快讓舍海住手,別傷了彩燕。」

  節南一向輸人不輸陣,又知雙方功底,「你將要當丈夫的,怎能對媳婦沒信心?果兒姑娘的那位隨護身手不如何,彩燕足以應付。」

  果兒驚詫,「阿升,你竟與大今女子成親?」

  畢正不悅,「彩燕是北燎姑娘,而她即便是大今人,那又如何?」

  果兒眉頭緊蹙,「尋常人自無所謂,你是能造追日弓的官匠,事關國之大義,怎能娶一外族女子。」

  節南才覺這位果兒姑娘擔心得很不一般,但聽一聲長嘯。那嘯聲震耳欲聾,驚得她體內氣血翻湧,更別說不會武的果兒和畢正,一個捂耳抱頭,一個捧心蹲身,臉色皆發了白。同時,也震得橋上兩人住了手。

  嘯聲突然中斷,換來一陣不羈大笑,「別住手!接著打!日日關在屋裡喝苦藥,看來看去幾張臉,正覺無聊,總算有件好玩事了!」

  王泮林!

  節南心道這人終於肯露面了,不過喝苦藥?為何要喝藥?

  她斂眸凝目,見王泮林一身華錦白雲衫,高髻插明珠,腰間掛名玉金珠,還有一隻繡著海棠花的大紅香囊,手中唐劍寒光乍目。她笑想,這大概是認識王泮林以來,最像名門貴公子打扮的時候,卻見音落匆忙從一間竹屋裡跑出來,一邊喊著九公子,腰帶上跳動著同樣也是海棠花的香囊,笑容即刻隱去。

  這算定情信物?

  節南心中正要生出怒濤。

  不料,果兒撞到節南的胳膊肘,卻只顧跑上橋,從彩燕和舍海之間穿過,下橋牽起王泮林的手,溫柔問道九郎要去哪兒。

  音落上前,拉開果兒,說自己是老太君做主許給九公子的人,讓果兒自重。果兒甩開音落的手,傲然告訴音落,九公子與她早有婚約。

  兩姑娘柳眉倒豎,肩頂著肩,互別苗頭,互爭高低,然後看王泮林完全沒搭理自己,雙雙拿出一張兔面具,趕到王泮林面前,齊心協力勸人回屋,看得節南心裡不但一點兒也怒不起來,還哈哈笑了出來。

  好一場別出心裁的鬧戲,醜得讓她看不下去!

  節南揚聲,「彩燕回來。」

  彩燕輕輕一縱,回到節南身旁。

  王泮林聽到節南的聲音,隔橋望來。

  節南挑眉,隔橋望回。

  畢正絲毫未覺,趕忙對彩燕說對不住,卻讓啞姑娘嫌棄囉嗦,被示意噤聲。

  音落則一見節南就大驚失色,但咬唇,頭微仰,堅定走到王泮林身旁,冷冷的目光睨過來。果兒卻彷彿想通了什麼,站立原地,左手摩挲著右袖,擺出觀望之姿。

  節南全看在眼裡,突然盈盈一笑,轉身就走。

  夠了,今日雖是七夕,她可不要來一場一對三的鵲橋相會。

  「啊——」

  音落的驚呼讓節南忍不住回了頭,正好瞧見王泮林大袖拋揚,將音落甩開七八步之遠。音落直接跌進橋下溪流,從頭髮濕到了鞋,狼狽得眼淚亂爬。

  「這位……長得像月兔的姑娘,先別走,你我從前……可曾相識?」

  王泮林漆眸星亮,突如其來一笑,光華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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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2 02:01:2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五十八引 莫忘莫失

  從觀音庵中落了一懷的相思花開始,節南就怕一件事。

  王泮林和崔衍知打得天昏地暗,點了她穴,稱她兔子姑娘的時候,節南就有不好的預感。

  此時此刻,讓兩個女子搶來搶去的王泮林問她可曾相識,節南就知道這件倒霉催的事到底發生了。

  丁大先生說過,王泮林有一回同他和醫鬼大戰一場,過後七日什麼都記不起來。這麼算起來,到這日已過了七日,王泮林的記憶還沒恢復,大概不是和崔衍知打得太興起,就是他的怪病變嚴重了。

  想到這兒,節南嘆了三口氣,伸手一點不遠處的石頭,「書僮,早瞧見你了,還不給我滾過來,說說這人怎麼回事,不然上家規了。」

  王家家規很厲害的。

  石頭後面冒出書僮那顆小腦袋瓜,探兩探,知道躲不過霸王,磨磨蹭蹭走過來,目光不敢和節南對視,「我要先說好,不是我帶音落來的,是大先生讓我過來照顧九公子,她偷偷跟過來的。然後她發現公子記不得以前,就怎麼趕都不肯走了。至於那位果兒姑娘——」

  書僮往節南的影子裡躲一下,壓低了聲,「我來的時候,她就在了,自稱是九公子的未婚妻,還說九公子為了她欠人三百金。結果江師傅說真有這事,而且江師傅也知道她是九公子帶進工坊的人。」

  節南好笑,「既然不是你把人招惹來得,你怕什麼?」

  書僮嘟嘴,「果兒姑娘可凶了,動不動就訓斥我們,也不知九公子看上她哪裡,伺候她就跟伺候公主一樣,要用什麼樣的瓷器盛膳,要用什麼樣的規矩擺桌,膳前用銀盤洗手,膳後用花汁泡手……」

  節南心頭一動,「就算不是你帶她倆來的,你怎麼不告訴我?」留她一座空空南山樓,也沒個口信。

  「我進來之後都沒出去過。」書僮可委屈了,再往節南身後靠近些,「九公子變得異常奇怪,連自己是誰也想不起來,而且性情乖張。你剛剛不也瞧見了麼?丁大先生囑咐我們一定要按時送入湯藥,九公子不肯喝,為了讓他吃藥,我頭髮都要愁白了。就這樣,他還動不動鬧著要出去,但丁大先生吩咐了不行,他不順心便扔那些火彈子撒氣,屋子都炸壞好幾間了。」

  節南其實並非真心怪書僮不報信,「兔子面具又是怎麼回事?別告訴這也跟你半點不相干。」

  書僮訕訕然,「九公子不吃藥,我實在沒轍,就戴上兔面具試著哄一下,哪知真有用,九公子盯著兔子臉就把藥喝下去了。結果不用我說了吧,讓那兩姑娘一瞧見,把我帶來的兩張面具全搶走。不過這招用兩日就沒那麼靈了,九公子今日一早又鬧著要走,我好不容易才灌下半碗藥,他睡了不到一個時辰就醒了,還發這麼大脾氣。我不是躲你,是躲九公子呢。」

  「丁大先生也不幫著管管,任閒雜人等隨便進入?」節南剛從文心閣來,沒聽丁大先生提到一個字。

  「我來以後,丁大先生給了我藥方和藥草,囑咐一番就走了,沒再來。」書僮說說又一肚子委屈,「那兩位姑娘我當真一個都惹不起,還好你找來了。劍童,我想回府睡個覺,你替我頂一日,明日我就回來,成不成?」

  可憐的少年,數日不見,真被折騰瘦一圈。

  「回吧,明日你也不用來,我今日就把這兒拆乾淨,誰都待不下去。」節南揮揮手。

  書僮倆眼皮子耷拉,一聽節南讓他回家,哪裡還聽得進別的,一溜煙跑了。

  節南又對彩燕那邊打個手勢,彩燕立刻拉著畢正就走。

  橋這邊,只剩節南一人之後,她才重新看向王泮林,回答他的問題,「先別管我認不認識公子,公子身邊的兩位美人,我看著實在不順眼,請公子清理一下,你我才好說話。」

  王泮林掃過狼狽的音落,「說是我妾室的這位姑娘,你再不走,月兔姑娘就生氣了,而且我也不想再拋你一回,請自行上岸走人。」

  音落哭成了淚人兒,踢水上岸,對節南狠狠瞪了一眼,捂臉奔下臺階而去。

  王泮林再看果兒。

  果兒畢竟不是家養丫頭,大擺傲嬌,「九郎,江師傅已給你看過借條,你若不信,就請范大人來一趟。他能告訴你,你為了見我,花費過多少心思。而你我在巴州訂下婚約,我千里迢迢找來,是你親自將我安頓此處,難道只因你瞧著那姑娘順眼,竟就趕我走麼?」

  王泮林眼底閃爍,「倒不是我要趕你,而是月兔姑娘說要拆了這裡,你不走,也沒地方住了,不如去找江師傅安頓,等我想起咱倆的事,再來接你也不遲。」

  果兒撇笑,乾脆耍起賴來,「我就不走——」

  一片銀光劃過。

  唐刀斜入土中一寸。

  雖然距果兒身側三四尺遠,也嚇得果兒花容失色。她還不知王泮林會功夫,只當他拿著一把裝飾牆面的唐刀嚇唬人玩。

  舍海正要下橋保護主人,忽覺腳下搖了搖。

  竹橋在動。

  劈啪劈啪。

  舍海往身後一看,那位怎麼看都長得不像兔子的姑娘,不知從哪兒找出來的斧頭,正砍竹橋樁子。竹頭和繩子做起來的竹板橋,本來就不怎麼牢固,讓她劈了幾下後,橋就散架了。

  舍海後仰摔下去,起來就懵坐在溪裡,好像撞到頭。

  王泮林拔起唐刀,對準摔懵的舍海就刺。

  果兒大叫住手,咬牙扶起舍海,「走就走!王泮林,你寧可選個野丫頭,也不要我給你的這個機會,你將來一定會後悔!」

  王泮林目送兩人,直至他們的身影消失,轉而深深凝望節南,半晌長嘆,「七夕鵲橋來相會,今日這裡盡你拆,我卻還打算和你在橋上看星河的。」

  先看音落和果兒得意團團轉,再聽書僮抱怨連天,節南要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就憑王泮林此時說話的語氣,心底又狐疑起來。

  這人哪裡性情大變?

  「橋斷,緣斷,我尚不知自己是誰,你卻是要棄我了?」

  劍光如新月,映入王泮林的眼,忽幽忽明,霎時彈淚。

  節南驚紅雙目。

  忘都忘了,他哭什麼?!

  她才想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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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2 02:01:3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五十九引 打死不放

  陽光鋪灑,月光握在手,山坳裡無風,只有山上松濤聲聲,喧譁流轉。

  王泮林伸手摸到自己眼裡彈出的那滴淚,完全不知所以然。

  數日前,他一覺醒來就在這兒了。

  不知道自己是誰,不認得任何眼前晃動的面孔,聽那位丁大先生說他得了一種失憶的怪病,聽那名少年書僮說他是安陽王氏的子孫王九郎,聽那兩個女子,一個說是他的妾室,一個說是他的未婚妻。

  有著他字跡的借條和信件,還有他常用的物什,他常讀的書,以及他造過的火弩火器,這幾日加起來,可以開一間鋪子,可他一點熟悉感也沒有。

  每日吃四回湯藥,仍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反而越來越覺得全身乏力,一日裡睡過大半日。這麼三四日之後,他便不肯吃藥了,懷疑自己被一群人聯手欺騙,其實卻是幽禁。這些人為了不讓他出去,在湯藥裡動了手腳,所以才使不出力氣。而他不吃藥之後,身體果然大感不同,一拍桌子就散,一揮劍就能劈裂山石。

  他本來可以就此走人,那書僮卻戴著兔面出現,終於讓他抓住一縷記憶。

  老氣橫秋的,活潑搗蛋的,委屈生氣的,破涕為笑的,一張張面容,一張張身影,在他混沌的腦海中清晰浮現,均是同一人。

  書僮說他還有個劍童,還說他一向偏愛劍童,就連親手做的第一張兔面也是送給劍童的,所以等劍童來了,也許就能幫他記起過去的事。

  他信了,為了恢復記憶,明知音落刻意戴面具想引他踰矩,他也忍下了削斷她脖子的念頭,直至今日才把人丟進溪水裡,小懲大誡。

  相對音落的急切,那位果兒姑娘,同樣想對他動之以情,卻讓他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此女只想利用他而已,雖不知為了何事,但也絕非兒女情長這麼簡單。

  如此又過了幾日,兔面具再喚不出更多熟悉感,心中愈發煩躁,體內氣流亂衝,令他遏制不住想要破壞些什麼,才似乎能抓住些什麼。

  然而,此時此刻,月兔姑娘終於從片縷的記憶幻化成真,王泮林感覺總算可以撥雲見日,正想向她問個明白,卻讓她那隻斧頭一頓劈,連他的心都劈開了一樣,疼得掉出這淚來。

  「告訴我你的名字。」王泮林望著對面驚紅了雙目的姑娘,左手撫著袖子的裡邊。

  她和他記憶中的少女不一樣,卻又分明是那個少女。

  她是他心裡無底黑洞中唯一一簇火焰,但她似乎對他淡然,要不是他以音落引她回眸,她早已調頭而去。而她劈橋亦無情,並非要對付舍海,倒像借此同他劃清界限一般,讓他生氣。生氣之後,卻是深深的失落和恐慌,恐慌忘卻所有的自己抓不住她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就算一滴也是淚。」節南望著斷橋那邊的王泮林,眼角還熱,心頭難平,對於劈橋全無反省的意思,不答反問,「我還沒哭,你哭什麼?」

  「我問姑娘名姓,姑娘為何左顧而言他?莫非我得罪了姑娘,姑娘正好趁我想不起以前的事,裝不認識我,還劈橋以示恩斷情絕?」

  王泮林這幾日茫然然不知前塵往事,更不知接下來何去何從,如今突然見到自己覺得可以全心信任的人,而且心中止不住流溢歡喜之情,隱隱明白自己待這姑娘與眾不同,哪知這姑娘真跟兔子一樣會跳,難以捕捉,怎能不心浮氣躁?

  節南葉兒眼就笑成了彎月,「沒錯,我就是瞧你左擁右抱,心裡不爽快,把竹橋當鵲橋劈了,怎麼地?不過你放心,我可是你小姑奶奶,既是長輩,幹嘛裝不認識侄孫——」

  大袖如鵬翅,王泮林騰身過斷橋,華錦似白雲,直落節南眼前。

  「我不跟你打架,你點了我的穴,害我受了一箭,這會兒還頭暈眼——」節南上身往後倒,剛要退開腳步。

  王泮林左臂繞過節南的背,捉緊她的肩,右手托住她腦後,讓她不能退開,一俯頭,四唇相貼。

  節南雙手抵著王泮林的胸膛,感覺他的心彷彿在她手心裡跳躍,比起觀音庵中隔著兔面的戲吻,她這時卻覺自己化成了水,指尖發涼,全身發顫,想推卻使不出半分力氣,只能閉上眼,任這人將灼熱的體溫傳了過來,還有他狂肆的溫柔。

  不知過了多久,王泮林的唇沿著桃紅面頰滑到燒紅的耳邊,「桑節南,桑小山,小山啊小山,我真愛喚你的名。」

  節南終於能推王泮林了,呼吸隨心跳起伏急促,手背壓著嘴唇,「你……你想起來了,還……還……」

  王泮林伸手過來。

  節南哪能再讓他偷親自己,忙不迭退開,「你敢!」

  王泮林手臂長,輕輕捏一下節南紅彤彤的臉頰,好笑道,「小姑奶奶,侄孫不敢,只是讓你看一眼我這衣袖裡邊,你就知道冤枉我了。」

  心擂如鼓,只要這姑娘稍加留意,就會發現他的緊張。

  節南一邊「戒備」,一邊夾起王泮林的袖邊,翻開一看,起先大呆,隨之好氣又好笑,最後斂起笑容。

  一眨眼,左袖子抹過去,再一眨眼,右袖子抹過去,但很快眼淚掉得比眨眼還快,袖子再也接不住,還是哭花了臉。

  她擤著鼻子抿著嘴,「我最討厭當人面哭了!王泮林,你能不能少招惹我?這天底下還有比你更厚臉皮的人嗎?」

  王泮林的袖邊裡,繡著一副對聯加橫幅。

  對聯兩句:月兔為我一人獨養,節南是我一人小山。

  橫幅四個字:打死不放。

  崔衍知曾讓王泮林同節南劃清界限,王泮林正是如此回答了崔衍知,「月兔歸我一人獨養。」

  那時,王泮林已經記憶模糊,卻看到了袖子上繡著的話,才始終「死咬著」節南不放。

  「所以,你不是我小姑奶奶。」王泮林抬手,拇指輕柔抹去節南的眼淚。

  節南張張嘴,嗤一聲。

  「所以,你以為我左擁右抱,生氣了,吃醋了。」

  節南張張嘴,哼一聲。

  「所以,你其實,是我的妻。」

  節南嚇得嘿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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