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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清楓聆心] 霸官 (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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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1 10:26:3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一十引 家書家兄

  第二天一早崔衍知就走了,節南她們都沒見到。崔衍知給延昱林溫留了信,大致就是說他公務在身,不得不先走,請他倆照顧著姑娘們,但說不準什麼時候回來,讓大家不用等他一道走。

  蘿江道崔衍知來去像陣風,比她王爺爹爹還忙。林溫就笑說他們都是閒人,比不得崔五哥年紀輕輕就擔了朝廷重責,大家能見到大忙人的面就該滿足了。而崔衍知不在,延昱就像眾僕的主爺,眾客的老大,理所應當成了大家長,管起別業裡裡外外的事來。只有林溫,還是不臊臉子的混在姑娘堆裡,和節南蘿江她們爬山,放風箏,摘果子,吃西瓜,高高興興玩了五六日。

  這日,崔玉真終於能出屋子,蘿江和瀟瀟菲菲她們都趕去看望,節南帶了碧雲正也要過去,仙荷進屋來,手裡拿著一封信。

  「七姑娘家書。」

  節南一聽,眼中閃冷芒。小柒把她送過來之後就去了瀘州,雖然是打探孟元的下落,但姐妹倆聯絡,從不用通信這種留證的方法,一般沒消息就是好消息,要麼回來當面報信。所以,這封信從哪兒來的?

  節南展信讀了,讓碧雲到外面等她一會兒。

  仙荷立覺異樣,「姑娘。」

  「年顏用小柒的名義送來的信,說二夫人的嫁妝鋪子出了點麻煩,又不好驚動剛回鄉的老爺夫人,希望我儘快回趙府,代為出面解決。」信很簡單,寥寥數語。

  仙荷已知節南出身來歷,自然就知年顏的來歷,「二夫人的嫁妝鋪子不就是神弓門在都城布下的暗堂?既然出了麻煩,必指暗堂發生變故,理應報與二夫人知道,卻反而讓六姑娘趕回去,是何道理?」

  這回李羊能偷到巡營戰船,仙荷功不可沒,此時又一語中的,節南大感輕鬆,心道這個幫主也不儘是讓幫腦利用的,還有不少好處。譬如,手下聰明,辦事不愁。

  節南應道,「的確沒道理,因為即便桑浣不在,都安分堂的事也輪不到我解決,我和小柒在門裡輩分不低,但地位很低,只是雜探而已。」

  仙荷自知那是節南姐妹倆刻意而為,「六姑娘說過,神弓門主欲除你二人而後快,也許要動手了?」說到這兒自己心驚,「仙荷以為,此事要立刻知會公子。」

  節南卻搖頭,「我以為還不會。金利撻芳若要動手,要麼不驚動門人暗殺我和小柒,但想通過門規殺人,就需要拿捏我姐妹的一個大錯處。然而由年顏來信讓我回去,可我近來根本不曾接過任何任務,哪有錯處可捏?」

  仙荷並未像節南那般淡定,「惡人殺人還需理由麼?」

  節南想了想,「不需要,但需要契機,除非是蠢人,而惡人一般都不蠢。」

  仙荷覺得有理,「姑娘打算怎麼做?」

  「今日宜出門,恰好玉真姑娘也好些了,等會兒探望過她,我們就辭行。」

  本來說好出來七八日,哪知蘿江她們玩起了興,一連住下五六日,算下來已過半個月。再待下去,非但主人家會嫌煩,各千金家的爹娘估計以後也不肯放人出門了。況且,得知心上人死訊的崔玉真,玩得樂不思蜀的眾姑娘,在節南這個知情人眼中,只覺安慰作用不大,刺激作用大,還是識趣些,還人清靜得好。

  於是說好了,仙荷和碧雲就開始收拾行李,節南一人去崔玉真的居所,路上正巧碰上延昱和月娥,告知兩人將要辭行的打算。

  月娥就說想去和仙荷道別,節南和延昱皆允,三人行便成了兩人行。

  「我剛才也在想是不是該告辭了。玉真姑娘需要靜養,而我們這些人吵鬧過份,說來探病,其實只顧自己遊山玩水。我瞧著再這麼下去,大概會加重玉真姑娘的病情。只能看人開心,她卻哪兒都去不了,豈不是更加抑鬱?」延昱之所以人緣好,因他總能適時替人著想,可靠成穩,又知冷貼暖,是君子,更是大丈夫。

  節南哈哈笑道,「我也如此作想,不過蘿江郡主可不這麼以為。她說玉真姑娘能出屋子,大夥兒就能陪她說話散心,再留個十來日,玉真姑娘全好了,大家一起回去。」

  延昱也笑,「這個郡主哪裡像嫁了人的,任性一如既往,看來劉郡馬性子太好,拘不住她。」

  「只要各家長輩點頭,郡主她們想留就留吧,既然出來了,玩個盡興再回家也好,畢竟難得一回。但我家長輩都不在,只有表姐一人顧家,就怕她辛苦之餘還要擔心我。我之前寫了信,她亦沒回。」節南心道不是劉睿性子好,是蘿江厲害,家裡說了算。

  延昱沉默一會兒,「桑六姑娘莫怪我多嘴,這回和觀鞠社的姑娘們同船,聽說一些你的事。似乎你姑母對你管得頗嚴,又當你家僕一般差遣,而非惜你為親?」

  這本是節南親手繪出的一幅寄人籬下圖,但聽延昱問起,卻不知其意,謹答,「還好。」

  延昱再度沉默片刻,在崔玉真居園外站定,「我認桑六姑娘當妹妹,可好?」

  節南愕然,抬眼望去,見這人嘴角含笑,雙目卻很認真。

  節南脫口問,「我看起來這麼可憐?」

  難道這就是看同一幅畫,卻各有各的感觸?

  延昱大方與節南對視,「我家中無兄弟姐妹,但與你相處,就覺得我自己是個要照顧妹妹的兄長,很見不得你可憐。我也奇怪自己為何如此,想來大約你我上輩子是親兄妹……」

  節南忍不住噗笑,心中不暖是不可能的,「叫你一聲大哥有何不可,認兄妹卻罷了。我近來剛認一乾娘,突然多出一大家子親戚,正為此頭疼。」

  延昱問得仔細,「認了哪家夫人乾娘?可足以護你?」

  這事遲早藏不住,節南坦言,「江陵紀家王氏,也是——」

  「王家女。芷夫人。」延昱神情但鬆,「好極,能得王家庇護,誰能欺你無親。而我這個大哥不日將搬至趙府旁,六娘若受委屈,只管找大哥訴苦。」

  命不久矣,所以天上不停掉餡餅,讓她撐死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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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1 10:26:4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十一引 一家推罪

  雖然讓餡餅砸得有點暈,看到花園裡病殃殃的崔玉真一見自己就眼睛紅,節南立刻醍醐灌頂,心想這姑娘肯定要找她麻煩了。

  果然,崔玉真對蘿江她們說道,「今日天氣好,各位妹妹不用陪我乾坐著,不是說要到山裡看狐狸去麼?桑六娘會陪我說話,你們快去吧。」又對一旁玩擲筒的林溫囑咐,「還請溫二爺多照看著些姑娘們。」

  林溫應得乾脆,笑著起身,「姑娘們哪裡是來探病,這麼呱噪,玉真姑娘的耳朵也要病了,走走,咱們還是去找狐狸吵去。」

  蘿江也站了起來,若有所思的樣子,卻又豁然開朗,左右拉一個姑娘,領頭就走。經過節南身邊時,對她眨眨眼努努嘴,大有猜到些什麼的通透。

  節南撇笑,淡淡點頭,側目送人出了園子,才走到崔玉真身旁坐下。風和日麗,崔玉真半躺在竹榻,腿上蓋著薄錦,臉仍白得沒有血色,給節南秋風蕭索之意。但她什麼都沒說,只是坐著,靜看園中一角瓜地,還有藤上串串葡萄,就彷彿崔玉真走到哪裡,都在崔相夫人的羽翼之下。

  「六娘,請你說實話,孟元真不在了麼?」崔玉真卻不懂節南沉默是希望她沉默,她沉默不了,心如刀絞,身處地獄。

  節南沒有馬上回答。

  「五哥說你親眼所見,所以你才對我說他來不了了,是與不是?」崔玉真連問。

  節南心想,怎能指望崔衍知保守秘密,一個是親妹子,一個是假姨子。

  「你與他真是到齊賀山取泉水,偶遇從香洲逃來的匠人們,與他們起了衝突,不小心從懸崖跌落?」崔玉真的面色急紅,更顯三分病入膏肓。

  節南暗道冤枉崔衍知,這人沒把兔幫說出來,卻重拾被他拆穿的她的謊言,將事情大大簡略化了。

  「是。」這樣她也好回應。

  只不過兩個字,崔玉真一下子恨豎黛眉,目光在節南臉上打轉,生怕其中有陰謀算計,「你親眼所見?」

  「是。」節南神情平寧。

  崔玉真吸進一口長氣,屏住了,死死咬住唇,在節南幾乎要提醒她呼氣的時候,從唇縫裡吐出了氣,接著幾次急促呼吸,眼中又掙出淚來。

  女人是水做的,就算面容枯槁,皮膚乾裂,三魂七魄都抽沒了,還能流淚。

  崔玉真問,「懸崖多高?」

  「百丈不……」節南沒說完。

  崔玉真打斷,連珠炮似得,說得又快又忿,「下面是水,掉下去未必會沒命,為何你說他死了?他落崖,為何你眼睜睜瞧著,卻不救人?還是你被我爹娘買通,故意引他上山去,趁機害死了他?」

  節南嗤笑一聲。

  崔玉真睜著一雙紅眼珠子,「我說中了?你們都恨不得他死!桑六娘,你當初救我,陪我讀書,卻也和其他人沒什麼兩樣,都只想討好我爹娘,其實就是為自己打算!」

  嗤笑變冷笑,節南起身,抱臂,退後,神情嘲弄,「是啊,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玉真姑娘是明珠佳人,我桑節南是野生丫頭,我倆站一塊兒,什麼都不用做,我就沾你的光了。玉真姑娘能看明白我,卻看不明白同樣野生的孟元,就因為孟元是男的,不會為他自己打算,只會為你神魂顛倒,傾其所有?」

  節南哈哈笑出,「罷了,玉真姑娘非要我給你一個希望,我何必吝嗇?懸崖下面是江水,那麼高跳下去,只要不撞上暗礁,又會泅水,就可能大難不死。不過,我可不承擔殺人的控訴,孟元不是我害死的,不是讓人逼落懸崖的,也不是他自己跳的,而是他想活命,踩著一位老匠人往上爬,結果那位老人家恨他背叛同伴,割斷了繩子,和他同歸於盡的。」

  崔玉真又沒法呼吸了,不小心反嗆,一陣猛烈咳嗽。

  原本去耳房檢查藥材的延昱正好出來,大步趕到,為崔玉真倒了杯水,又輕拍她的背,同時看向節南,以眼神詢問怎麼回事。

  節南聳聳肩,「玉真姑娘病糊塗了,我跟她辭行,她就不依,怪我只為自己著想。」

  她是該離開了,真心不想再幫崔玉真遮遮掩掩,既然愛得死去活來,到了生死相隨的地步,還有什麼不能承認的,大聲喊出來就是,裝什麼風寒!

  延昱對崔玉真道,「玉真妹妹,六娘家中——」

  啊——啊——啊——

  崔玉真用盡全身力氣大叫幾聲,驚得延昱縮回手,尷尬得不知該不該退避,她又忽然雙手拍起竹榻,像個孩子一般嚎啕大哭,眼淚鼻涕一概不擦。

  節南真是看不下去好好一大美人哭得醜態百出,而且還讓這位大小姐莫名數落一頓,火大起來甩袖就走。

  「桑六娘你別走!」

  節南聽到崔玉真喊自己,卻也不回頭。

  「你陪我去齊賀山!求你!只要帶我到孟元掉落的懸崖那裡,只要讓我親眼看一看那個地方,無論他是生是死,是好是壞,從此我都不會再提起這個人!求你!除了你,沒人會幫我了!」

  撕心裂肺的哀求聲,神仙動容,節南更不是鐵石心腸。她氣也是真氣,但崔玉真這時理智無存,說得多是不過腦子的瘋話,她要較真,那她也不正常了。

  節南轉身,瞧見延昱眉頭緊皺,忽而了悟又震驚的表情,已經不知該怎麼說才好了。這姑娘何苦鬧騰,以至於知道崔玉真愛慘孟元的外人,又多一個。

  午後,節南告別蘿江郡主等人,帶著仙荷和碧雲,由崔家幾名護院隨同,到渡口坐上了前往鎮江大港的客船。

  仙荷見節南沉默寡言,難免憂心,「姑娘怎麼了?」

  節南嘆,「有件事我不知道做得對不對,也許真會害死人。」

  她最終還是將孟元的掉落點告訴了崔玉真,這會兒想來卻感覺自己上了崔玉真的當,很可能崔玉真打算去那兒尋死。

  罪惡感?

  不,她桑節南可沒有。

  只討厭將要惹來一身腥的感覺,還有一身腥之後,清理起來好不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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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1 10:26:5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十二引 百萬年俸

  趙府,雅靜如常,燈籠還白,喪字已下。

  節南一下車,就見趙雪蘭等在門庭,一身鵝黃素裙,雲髻輕綰,橙夕橙晚一個拎大串鑰匙,一個捧一盤簿子牌子,眾僕恭首謹立兩側等示下,儼然主母之勢已立。

  趙雪蘭碎步過來,挽了節南的肘彎,無主母架子,「你可捨得回來了?」

  節南輕氣嘆謂,「終於回家了,累死我了。」

  這個屋簷雖小,也非盡善盡美,她卻對之日久生情。除卻桑浣不論,趙琦姑丈真是老好人,而趙雪蘭又成了明白人,所以越住越滋潤。

  趙雪蘭本想多怪幾句,見節南如此感嘆,又覺她面色的確不好,轉為關心,「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你這才出去多久,臉色怎地發焦?還好我一早就讓廚娘燉了燕窩——」回頭囑咐碧雲一聲,又讓橙夕橙晚給眾僕發牌子,才和節南往後庭走,「前幾日收到你的信,我正焦頭爛額,等我好不容易抽出空要回信,又接到你要回來的消息了。」

  四周只有仙荷,節南放心笑道,「我可就指望你了,姑姑幾曾給我吃過燕窩啊。」

  趙雪蘭撇撇嘴,「拿出對我的一半厲害,你姑姑也能好吃好喝伺候著你。」

  節南不好說這姑姑不吃她的厲害,笑笑不語。

  趙雪蘭自然也沒當真,說笑過後神情轉凝,「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你是不知道——」忽見節南要笑不笑盯著自己,「幹嘛?」

  「覺得你和蘿江郡主當真能成閨蜜,都是當了媳婦就突然鑽不過錢眼子了,開口家用,閉口賬本,哼一聲都是錢糧。」笑死了。

  趙雪蘭一笑卻嘆,「我是說真的。從前總抱怨我爹偏心二房,以為好東西都搬給桑姨和弟弟妹妹了,但等到自己成了掌錢的那個,才發現家裡正常開支的名目竟這麼多,哪有閒錢買好東西。我再理了理母親在世時的舊賬,方知爹並未虧待我和娘,物用上盡足我們,還為母親的病耗去他大半官俸,多虧桑姨拿出私房貼補,勉為其難撐平公賬。」

  節南早在看到趙府這塊地皮時,就知桑浣擅長經營,否則單憑寒門出身的姑丈那點六品官的俸祿,怎麼置得起平蕪坊裡的宅子。

  「所以你為家裡沒錢買米下鍋愁得焦頭爛額?」桑浣的私房錢,當然不會讓趙雪蘭管著。

  「雖然這會兒還沒到那步田地,等下月還清藥鋪的欠帳,就不好說了。」趙雪蘭苦笑,「我這輩子還是頭一回,眼巴巴數日子等我爹發俸祿,日日關心米市,怕米價掉了,換不到好價錢……」

  南頌官員俸祿算得優厚,以貫錢和米糧的幾種結合形式下發,不過優厚這個東西也是相對的。寒門對比高門,同為官宦,開銷都不低,但寒門沒有高門一代代積累起來的財底。六品的俸祿比一品的俸祿,那也是天地之差,比如崔五郎他爹,王九他爹,百萬文年祿。

  節南不由發出一聲感嘆,「姑丈要是混上四品三品,那咱能跟崔左王右家的姑娘們拼拼財力了。」發覺自己怎麼又歪到王九身上去了,好像很眼紅他家有錢似的,呸!

  趙雪蘭撲哧真樂,「原來你比我還會做夢。」

  節南頓時「發奮」,「不做夢,咱腳踏實地,燕窩倒了,我不吃,讓你這小氣鬼省錢。」

  趙雪蘭扶住牆,笑得邁不開步子,「我也是欠的,怎麼就還惦記你這張不說好話的壞嘴呢?」

  節南哈哈笑,「還不是你不會當家,窮要有窮樣子,一出來燕窩一盅,再哭窮卻是晚了。」

  「跟你實話說了,燕窩不是咱家裡的,是紀老爺幾日前送來的。除了燕窩,還有好些名貴補品,雖說帖面上是送給趙府的,信中卻道與你投緣,特別喜愛你這個小輩,好似怕我私吞了。」趙雪蘭心性仍高,但本質良善,如今學會了怎樣運用智慧,就變得十分出色。

  節南看到趙雪蘭,難免想到崔玉真,卻不以為崔玉真會像趙雪蘭那樣變化。說到底,趙雪蘭的清高是被她娘親和大舅那家子養出來的,為了嫁高作出來的姿態,而如今顯露出來的皆是本真。崔玉真則出生即為明珠,無需壓抑本性,對人展現的一切都是自我。

  「相公起初不知,問我如何認得江陵首富,我才知很引人誤會。而且前些日子我到綢緞莊,碰到幾位夫人聊天,正說到江陵紀家的二爺風流,小妾娶進一位位。我後來趕緊打聽了一下,雖然這位紀老爺和那位紀二爺不是同一人,但肯定是一家子,你也不怕——」

  「莫怕莫怕,紀老爺對我沒別的意思。」節南不能說只有認親的意思,轉開話題,「你一個新媳婦,該說的不是這些,而是新姑爺的事。」

  趙雪蘭微赧,「他的事有何好說。每日一早就去衙門,差事忙起來晚上都未必見得到人,不過因小叔住進家裡,常同我說些小叔的事,家裡那攤子賬他得空的時候會幫我看看,出些主意,反正就是家裡長短的,沒新鮮。對了,玉真姑娘身體如何了?」

  不炫耀夫君好,就表示夫君真好,節南心笑,卻對最後那句輕描淡寫,「還要養些時日。」

  趙雪蘭從這麼簡單的一句話中察覺綿長深意,回眼瞧瞧仙荷。

  仙荷自覺,快步走進青杏居,留兩人說話。

  「玉真姑娘和孟……該怎麼辦?」趙雪蘭是才女,崔玉真也是才女,才女自有相惜之情。

  節南不是才女,還受了一肚子氣,所以淡漠,「你的信我交給玉真姑娘了,不過除了以淚洗面,她好像也不能怎麼辦。孟元......」還是決定少八卦,「……不能為官,前途也沒了,崔家無論如何不會同意女兒嫁一平民百姓,大概就這麼耗著,不讓兩人見面,感情慢慢淡了,腦袋也慢慢涼,希望女兒自己能想明白。」

  也許,過個幾日,誰都不用想了,人家到天上做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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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十三引 大吉大凶

  「要能想明白,也不會一直不嫁,掛念這麼些年。」趙雪蘭看得清崔玉真的心,「其實玉真姑娘要能明白不求而得就好了,天意難違,再煩惱也徒勞——」

  忽見年顏站在不遠處,兩眼陰沉盯著節南的難看樣子,讓趙雪蘭有些心驚,蹙眉低道,「也不知桑姨哪兒找來這般醜容的車伕,要不要趁桑姨不在打發了他走?玉真姑娘如今這樣,將來未必還需要伴讀,我本就想著應該將崔府的馬車還回去。」

  節南也瞧見年顏了,撇一抹冷笑,「馬車好還,馬車伕不好打發。姑姑這會兒鞭長莫及,而你掌家一個月不滿,就馬上打發她找來的人,這是挑得她自覺晚年不保,所以不得不拚個你死我活?」

  趙雪蘭沉吟道,「是我心急了。」

  節南道,「不用心急,一個車伕而已,頂多把車趕溝裡去。」

  趙雪蘭笑笑,可一瞧見年顏的臉又笑不出來,讓節南晚上過去她院裡用膳,蹙緊眉心走了。

  節南覺得應該把從大門到青杏居這條路專門取一個名,趙府的家務事一路說下來正好,也不用帶進青杏居繼續煩。她看著趙雪蘭的背影在廊角折過去,聽著年顏幾乎無聲的腳步,回眼淡凝。

  年顏長臉如馬,薄唇苛線,眼白多眼黑少,吐氣森森,手中持一塊鐵令牌,「奉門主令,桑長老效命多年,特許功成身退,從此可以安心相夫教子——」

  節南忍俊不止,「到功成身退就好,相夫教子這句太囉嗦,師叔從門中隱退之後是相夫教子還是幹別的,門主管得著嘛。」

  年顏抬抬眼皮,眼珠子頓然全白,接著傳達命令,「信局等四間鋪面由門裡收回,另增海煙巷一處暗堂,皆交與新堂主打理,三城門下聽其調派,不得有誤。」

  節南表面不在意,心裡挺驚詫。她好不容易掌握了趙府的主動,已經能牽制桑浣的後方,這時金利撻芳撤掉了桑浣,換上新堂主?難道掐准她混得如魚得水,桑浣拿捏不住,所以派來厲害親信?還是,終於要對她和小柒動手了麼?

  年顏還沒說完,「堂主明晚海煙巷設宴款待四大掌櫃和手下人,師叔這邊由你我代為出席。」

  節南喲一聲,「那我回來得真及時,差一點就只能由你獨自代勞。堂主由誰替任?師叔知道後可說了什麼?」

  年顏臉頰拱起,睨住自己的鞋尖,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表情極其詭異,竟不言不語走了。

  節南回到自己屋裡,將明晚海煙巷之約說與仙荷聽。

  「只怕我之前的擔心不錯,換堂主設新暗堂,明晚專為六姑娘擺下鴻門宴——」仙荷一臉正色,「六姑娘有何打算?若無把握,我覺得還是——」

  「通知九公子?」節南搖頭笑,「你可是右拔腦,怎能依賴幫腦。」

  仙荷不以為然,「赫兒自比不如九公子,只能想出拔腦這等口頭便宜。九公子對仙荷先有救命之恩,後又指點迷津,仙荷十分欽佩公子的智慧。對仙荷而言,六姑娘和九公子都是自己人,神弓門卻是敵人,所以兔幫應該一致對敵,僅此而已。」

  碧雲在外報說燕窩端來了。節南道聲進來。結果來得是穿著粗使丫頭裙子的赫連驊。他放下桃木盤,送上碗盅,擺上瓷勺,動作乖巧恭順,卻不刻意擺嬌柔,整一個穿女裝的男子。

  節南挑剔,「赫連驊,你要是不想扮女子了,就穿男裝。要是想繼續裝青杏居的丫頭,穿上女裝就得扮像了姑娘。這麼男女不分的,看得我彆扭。」

  赫連驊不管,「這兒又沒別人瞧見,有何要緊?老是裝女腔女調,今後改不過來怎麼辦?我可是頂天立地大丈夫!」

  仙荷忽道有了,對節南耳語幾句。

  節南慢慢點了兩下頭,笑得好親善,對赫連驊招招藏尖的手爪,「赫兒來,幫主我給你一件好差事做。」

  赫連驊一臉懷疑,「什麼好差事?」

  節南過去悄悄說。

  赫連驊大叫,「這算好差事?」

  「不用女扮男裝的差事,對你不都是好差事麼?」女子漂亮不愁,男子漂亮愁死,赫連驊男生女相,大概倍受異樣目光看待,節南看他這會兒的反應就猜得到,「這差事辦完,我保證再不用你男扮女裝,從此以後大大方方當你的大丈夫,如何?」

  赫連驊摩挲摩挲下巴,「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當然。」節南張開五指,「擊掌為誓。」

  赫連驊一拍而過,隨後往外走,「我這就去安排,你們等我消息。」

  傍晚,有一個小姑娘在青杏居外賣花,仙荷買了幾支蓮回來,一邊插水瓶,一邊說海煙巷良姐姐病重,有心找人接班海煙巷,下面幾個男姐互別苗頭,正爭良姐姐的位子,所以約定明晚海煙河道比花船,誰的船接到客人的花最多,就是新一任大姐。

  節南哦了一聲,「仙荷,看來你我皆太謹慎,神弓門新堂主不是為我擺宴,而是為了看花船會才設在明晚。明晚是黃道吉日吧?」

  「六月十五。」仙荷道。

  「六月十五?」節南想起明日原本該赴長白幫幫主之約,立生死狀比武的,如今卻不知長白幫是何情形,「不用跟長白打架,卻要跟神弓門吃飯,怎麼都逃不出六月十五,所以不是吉日,而是大凶。」

  仙荷不愛聽,「姑娘別說不吉利的話。」

  節南撇笑,「仙荷你不懂,小時候我爹就找人幫我算過了,我命格又硬又煞,別人的吉日,肯定不是我的吉日,別人的大凶,就肯定是我的大吉。明晚本要找長白晦氣,看來卻是海煙巷要倒霉。你看,良姐姐病重,表明那裡凶煞,正好旺我命格。」

  從節南半開玩笑的話裡稍稍得了些安慰,仙荷也開起玩笑,「好,好,我的好姑娘,你說長道短,不就想自己看著辦,不讓九公子插手嘛。我答應,只要姑娘子夜前回府,就不找公子。」

  「有何不可。」節南眨眼。

  一夜無話,二夜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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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十四引 海煙之花

  小舟嫋嫋,船頭的客人站得悠穩,船尾的船伕搖得悠擼,兩旁霓燈孤寂映河巷,窄窄折折的各家門前清冷,然而夾雜在水流聲中的樂聲歌聲笑聲,對節南而言,清晰可聞。

  海煙巷,龍陽之癖的男子們尋歡作樂的地方,雖然頌法明令禁止,卻有的是強權名貴撐腰,就在天子眼皮底下闢出來的,圈養形形色色卻一律俊美的男子,皮肉生意比洛水園紅火得多。

  海煙巷縱橫井字巷,自護城河引水,巷巷靠河,當紅男姐們的宅後必通河道,方便金主們秘密進出。海煙巷看似各家各宅獨立,平時也各做各的買賣,卻有嚴格行規。入住海煙巷,首先定是要從業的男子,根據品貌分三六九等,本身有些資財的,可選上等宅。這種宅子不但佔了地利,而且可直接在良姐姐那裡掛牌,從此不愁客源。最末等是年老色衰的男子或無根無底的少年,住得差,也拿不到財大氣粗的客人,生活在海煙巷邊緣地帶,有良姐姐的許可,卻無良姐姐庇護,受一層層剝削,卻又別無謀生手段,飽一頓饑一頓,但總能容身。

  良姐姐之下有七八名紅姐兒,各自有人擁戴,平時誰看誰也不順眼,一邊恪守自己的地界,一邊拉客搶客,平日裡要是遇上,比富比美,吆喝對罵,和美人爭花魁一模一樣的心態,而且攀比更烈,動輒上手,轉眼滿街就能群架,到底還是有男兒的血氣方剛。

  倒不是良姐姐壓不住,而是他根本不想壓,樂見底下人互相傾軋,他自己坐穩大姐大的位子。

  良姐姐,不是一個名字,是海煙巷大姐的稱謂,一代代傳至今,第九代。

  要說這位九代良姐姐,出生在海煙巷邊緣地帶,十七歲上位,今年二十九,十二年榮寵不衰,為他甘奉全部家財的客人不知凡幾。烏明就是其中一位。

  良姐姐的住所,處於海煙巷正中,是一座四層的十六角樓,叫做海月樓。海月樓是這片隱晦地帶上最出挑的建築,據說從頂層良姐姐的寢屋可望皇宮城樓,但似乎無人擔心皇帝會發現他眼皮底下大搞男風,反而入幕之賓以此勝景作豔詞豔曲,得意炫耀。海月樓一二樓喝花酒看雜藝,三樓度良宵,除了迎客的都是漂亮男子,和普通花樓別無二致,標準銷金窟。

  海月樓左右兩旁華宅美屋,是良姐姐最寵的親信姐兒住處,有他們自己的戲園曲台吸引豪客,卻乖乖接受良姐姐居高臨下的監視。

  「……就跟狗等著主人扔骨頭一樣。」節南立在船頭,聽船伕說完一大堆海煙巷裡的事,得出這麼個結論。

  船伕乾笑。海煙巷除了靠臉蛋吃飯的漂亮男人,還有像他這樣憑力氣吃飯的普通男人。除了男人,還有女人,小孩,老人。所以,他也活在海月樓的規矩裡,靠著良姐姐賞口飯吃,只不過客人給了銀子打聽,就避重就輕說上一些人人知道的事,但附和客人的調侃,他卻萬萬不敢。

  從來把年顏當石頭,節南側眼瞧瞧船伕露怯的神色,挑眉笑問,「良姐姐病得不輕,其他姐兒卻要辦花船會,不會以下犯上麼?」

  船伕嘆口氣答道,「聽說是良姐姐提議的,要定十代了。」

  節南又問,「看你挺喜歡這位良姐姐的?」

  「九姐兒窮苦出身,她任良姐姐之後頗為照顧我們這些苦人,而邊緣破屋裡的少年們較從前少得多了。良姐姐能接收就一定接收,也讓他手下紅姐兒收了不少失沽的孩子。他還很照顧老人們,自己掏腰包請大夫每月給大家義診。」船伕又嘆口氣,「只是今晚花船上的皆是外來,今後海煙巷是否還能想著咱們窮苦人,實在難講。」

  節南覺得奇怪,「良姐姐十二年裡既然收留不少少年,難道沒有培養接班人,甚至本地無一人上花船?」

  船伕搖頭,「起初大家也奇怪,後來得知今晚花船萬兩租一隻,除了九姐兒手下那幾人,誰能負擔得起。不過只要有豪客肯資助,花船會之前都來得及報名,九姐兒收養的孩子中,有一人極為出色,若二位客人願意想助……」

  萬兩租一晚花船?相比好奇九姐兒為何不大力資助同鄉,節南發現自己更好奇這花船生意是誰家開的。一晚上就賺三四萬兩,和無本買賣差不多,只要一年開一回工啊。

  「我們不是豪客。」年顏陰森的語氣,加上陰森的長相,立刻嚇得船伕不敢再拉客。

  節南不以為意,「良姐姐得了什麼病?」

  船伕看看年顏,嚥一口唾沫,小心翼翼答道,「不知,只知五月起九姐兒就不見客了,有一回我撐船經過海月樓,正好瞧見他打開窗,瘦了一大圈,臉色白裡透青,一看就是重病,可憐……」

  年顏瞥節南一眼。

  節南的視線與之對了個恰巧,「看我幹嘛?病人都會瘦,病入膏肓都會白青。」不一定中毒,更不一定是——赤朱?「對了,我們要去哪裡?」

  小舟打彎,前方忽然燈火輝煌,十六角六十四盞大燈,還有從裡頭透出的各種霓色,照映得猶如白晝。

  「真是多問了,除了海月樓,還會是哪裡。」節南眼中興趣濃濃。

  船伕道,「今晚花船會就在海月樓報名,從海月樓右邊的傍海居門前出發,繞海煙巷一圈後,以海月樓客人們手裡的花為終了,然後就是點花數,花數最多的那位就會接任九姐兒,成為第十代良姐姐。」

  「要是九姐兒病好了呢?」節南感覺這事有些倉促,「五月才病,不過一個多月,即便得了風寒還未必痊癒。」

  「九姐兒要是好了,自然十代就得等著。」船尖碰樁子,船伕停櫓,說聲到了。

  年顏一個箭步竄上岸,走出好一段路,回頭看到節南還在等船伕扶她上岸,不由眯縫了眼好笑。

  節南衝年顏白眼,「有什麼可笑?我又不是醜怪跳蚤,也不想讓鞋子浸了水,等會兒席面上坐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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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十五引 死性不改

  年顏斂起笑,慘色的唇抿直,白眼珠子跟死魚沒兩樣,「桑節南,你跟我逞強毫無用處,有本事跟上面的人耍嘴皮子去,別裝廢物。」

  節南遑論不讓,「承蒙看得起,我今日爭取耍一耍,看看新堂主能否給我換個不是廢物幹的活兒,好比清理門戶——不對——打掃門面。」

  海月樓前兩個花枝招展的男姐兒過來,看到節南一身素布杏裙,熱情就少了一半,再衝著年顏高大的背影去,結果年顏一轉過來,嚇走另一半的歡喜,僵笑好似臉抽。

  年顏已經習慣,冷冷遞上一張帖子,「我們要去二樓。」

  姐兒接過瞧了,僵笑就軟乎了許多,開始對節南打量個不停,敷粉撲紅的臉上出現媚樣,甚至一隻手勾了過來,「原來是包場的貴客,就說這位小姐姐與尋常姑娘不同,一看便是有大見識的,奴兒櫻哥,小姐姐若相中奴兒,可跟媽媽討我伺候。」

  節南微微一讓,櫻哥的手就撈了個空。櫻哥訕笑,但也識趣,走在前頭帶兩人上樓,再不亂拋媚眼。

  一級級臺階往上踩,節南禁不住嘲笑年顏,「年師兄怎麼連這種地方都遭人不待——」見字未出口,二樓的景象令她沉沉斂眸。

  坐北朝南一張桌,桌後坐一女子,漂亮也是漂亮,卻不是明豔芳豔驚豔,就是嬌美,滴得出水,而且彷彿不經意將她最美最真的那面展現人前,其實卻是算計好的撩撥。正如此時此刻,此女赤雙足,袖子捲起露一段潔白藕臂,一手握酒杯,嘟唇貼杯沿,兩隻大眼水汪汪,眼神嫵媚。既天真純美,又解萬般風情,各種恰到好處,德才兼備,美貌與智慧並存,還適時誘發男子的保護欲。此女自認花中王,衣裙上多有牡丹,喜歡擺排場,出門至少帶六名女門人,以襯托她這輪月亮。

  一身牡丹的金利沉香。

  節南哼笑,「我說你從昨日開始就皮笑肉不笑,笑也不像笑,跟縫上了嘴似的,怎麼都不說誰是新堂主,卻原來你的心肝尖來了。」

  金利沉香嫁呼兒納兩年,神弓門兩大護法之一,新近還有了身孕,卻居然跑到這兒來接替桑浣?如果來的是金利泰和,她大概還不會這麼驚訝,但是金利沉香?

  節南只覺金利撻芳這步棋完全在意料之外,別說看不出對方的目的,連對方的下一步是什麼都算不出來。

  年顏捉了節南的胳膊就走到中央,讓節南掙脫也不在意,俯首抱拳,「年顏見過香堂主。」

  「師姐你可來了!」沉香笑如黃鶯出穀,起身繞過長桌,赤足踩過嶄新的氈毯,一根連理枝的細金鏈子從腳趾纏上足踝,一對比翼鳥的小鈴鐺發出清脆響聲。

  節南知道這妮子的手腕,就用這些小東西吸引人看那對雙足。金利沉香在打扮上耗費的腦子比諸葛亮耗費在三國上的心血還多,小柒也曾開過玩笑,說沉香嫁呼兒納之後大概每晚都會精心畫過眉才睡覺,不然呼兒納哪日醒得早,瞧見一張沒眉毛的臉,可能嚇死,沉香就成雌螳螂了。

  節南掃過沉香平坦的小腹,謹慎退開一步,以免眾目睽睽之下,有人突然賴她害滑胎。

  沉香作為女人,心思其實比節南細膩,一邊挽住她往主桌走,一邊湊她耳旁低語,「這胎我沒要,用來陷害呼兒納正妻了,等我回去就能坐上將軍夫人的位置。」

  節南聽沉香好不得意,也無話可說。

  兩人坐定,節南佔一半主桌,又靠窗邊,稍稍往外伸脖子,就能看到樓外的河道,自覺這位子挺不錯,但環顧左右兩列桌席,發現眾人看她的目光可不善意。

  沉香也瞧得出來,或者說是她故意營造出來的不善意,卻對眾人道,「大家可能不識得桑師姐,所以才奇怪她怎能坐我身邊。不瞞你們,桑師姐本是柒大長老首座弟子,柒長老要當了門主,桑師姐這會兒就不止坐半張桌子了。」

  有人在席間恥笑道,「柒長老早化了骨灰,在這兒坐著的多數人已不知有這麼一位長老。且他敢挑釁門主,死得其所,他的弟子也該有喪家犬的覺悟。」

  又有人誇讚,「香堂主不愧是門主千金,寬容大量,對方即便是喪家犬,香堂主仍念舊情。聽說柒長老私心極重,香堂主在器胄司學習時提造不少新式兵器,功勞卻都歸給了柒長老的首座弟子。」

  多數不知柒珍的人,不善意的眼神轉變為厭惡。

  沉香今晚的策略顯然打算抬高節南,由眾人打壓,正好抬高自己,「你們不要這樣,無論柒長老如何,作為弟子,除了聽從師父之命,別無選擇,錯不在桑師姐。如今桑師姐在門中默默做事,事無大小,功無高低,都是忠於門裡,還請大家不要再笑話她。我知道,你們背地稱她廢物,今後若讓我聽見,別怪我以門規處罰。」

  好些人一聽廢物就嘻笑。

  節南留意到信局那桌只是附和,因為讓小柒打得斷骨的不少人都在,不敢嘲笑「廢物」。

  「好了,不管怎麼說,桑師姐是姑娘家,給我作伴,大家就別計較了。而今日雖說是喝酒尋開心,但也是請大家多多關照。我年紀輕,對這裡又不熟悉,日後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先借這頓酒當作賠罪了。」玉手捧酒杯,仰頭飲盡,沉香再叫來歌舞,上更多酒菜。

  約摸過了三刻,忽聽外面銅鑼響,還有人一聲大喝——

  「花船會馬上開始囉!」

  節南正往下望,突然耳朵裡鑽進沉香一句話,令她猛回頭,這回連假笑都懶得掛。

  「你剛剛說什麼?」

  沉香挪到窗邊,聲音嬌美清甜,「我說,今晚你要和拿花最多的姐兒睡覺,銀子我付。」

  節南忍了半晚上不說話,看沉香玩著不入流的心計,還覺這人越活越回去了,居然用眾口鑠金的破招。時至今日,她要是在乎其他人怎麼看待自己,早改名換姓。

  但沉香這句話出來,節南才知什麼叫死性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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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十六引 沉香說親

  從海月樓跑出十來名少年,提著紅燈,挨家挨戶拍門板,隨後門裡就有人走出來,掛門燈,再點河道旁的豎燈。皆是一色紅燈,星火點點,很快蔓延開去,在上空彙聚,又籠罩下來,燈光濛濛,波光粼粼,似海上生煙波。

  再來,有船的坐船,沒船的就在河燈下鋪席,主人們妖嬈多姿爭頭臉,客人們戴著面具享隱私,美酒金樽,美人琵琶,方才還冷清的巷子,一眨眼就成了上元燈節的集市,處處喧譁,又處處神秘。

  這才是海煙巷,如同海市蜃樓般的豔麗,在陽光裡支離破碎,在夜幕下凝輝放光,過客匆匆不留名,無數新人替舊人,花季轉瞬即滅。

  金利沉香說,她桑節南今晚必須和拿花最多的姐兒睡覺。必須,就是沒得商量,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頭一把,而且確實是這個不要臉女人的做事風格。

  「幹嘛這麼凶得看著人家?」沉香作嗲的本事天下第一,眼睛故意睜圓,將天真和魅惑完美調和,神情施恩不求報,「柒叔在時,喜歡師姐的男子排長隊,巴巴求著師姐青睞,不過今時不同往日,我要是不幫師姐想著,還有誰能想著?」

  節南怒極生樂,笑勾嘴角兩頭。

  沉香是極致女人,這種女人一般囉嗦,又道,「你可別以為我又使壞。撇開今夜選良姐姐的意圖,花船會一年一度,就跟皇帝欽點狀元一樣,接花最多的那位必是大家公認的第一美男,不僅長相好,還具萬人迷的魅力,不然怎能讓人看上幾眼就甘心奉花。來海煙巷的客人,都是看盡天下絕色,對美女已乏味。而能讓男子動心的男子,對我們女子而言意味著什麼,不用我說,姐姐也肯定明白。」

  節南終於打破沉默,語氣萬分誠摯,「不,沉香師妹還是說出來得好,你的想法一向獨到,我們這等平常人不能領會。而我怎麼看,讓男子動心的男子就是娘娘腔而已。」

  沉香咬唇嬌笑,「怎麼會呢?男子喜歡的男子乃人中龍鳳,貌美謫仙,十全十美……」

  節南聽了一堆無謂的讚美辭,早知此女胸大無墨,說話十句,九句半不點題,還自以為聰慧無比,毫無自覺是沾了自家老娘的光。但讓她光火的是,這麼個膚淺的女人,偏偏就能騙倒一大片男人,呼兒納當年神魂顛倒不說,年顏至今還死心塌地。所以,既然男人看女人的眼光都不怎麼樣,男人看男人還能好到天上去?

  「沉香師妹若只是好意替我想著,我能心領麼?」無論如何,也不能馬上出蜻螭抹了沉香的脖子,先禮後兵嘛。

  「不能。」但凡心氣高的,說不都強悍,沉香也一樣,不再作死嗲笑,面容發惡,「師姐這是雜活幹多變笨了?實話說了吧,這是我派給你的差事,無需你感激,也不由你說不。誰讓小師叔丟了洛水園,如今我接手就只能另想辦法。」

  沉香抬抬下巴,傲慢看著那些在河畔吃喝玩樂的男子,「面具下到底有多少報得出名的官員,手中掌握著多少南頌朝堂的消息,可別說你不知道。」

  知道,但這些人這些消息跟她有鳥關係啊。節南眯眼笑,眼角餘光瞥著東倒西歪四大鋪子裡的傢伙們,心想他們醉得差不多了吧。

  「良姐姐是海煙巷頭姐兒,掌握他,就如同拿捏了那些官員的把柄,我們還有什麼事做不成的。浣師叔每回給我娘的信裡都說這不好弄那不好做,又說都城南遷,從前打點好的人脈已經不可用,要重新打點起來,聽著就讓人操心。可如今我到這兒一看,原來是師叔仗著山高皇帝遠,偷懶呢吧。」

  沉香和桑浣,二選一,節南選後者,「師叔做事求穩妥。」

  「我大今兵強馬壯,眼看就到南下好時候,這會兒最重要的是快。」沉香嬌歸嬌,決斷不含糊,「其實呢,本來小柒最適合擔當這個任務……」

  聲音忽然一頓,原來兩名美少年上來斟酒。

  「咦,剛才那兩名俊姐兒呢?」沉香這才發現侍酒換了人。

  「花船會要開始了,他倆都要跟船,媽媽才叫我們過來伺候。」一隻白玉杯子送到節南手邊,少年垂頭,似不敢冒犯。

  「等花船會結束,讓媽媽送豹眸那位到我房裡。」沉香吩咐完,揮手讓少年們下去,張口想要繼續方才的話題。

  節南神色如常,「沉香師妹深研兵法,門人皆知你謀略過人,最擅長操控人心。自古常用三十六計定乾坤,你一計美人就能變化無窮,一片通殺。所謂天縱奇才,絕色無雙,就是指沉香師妹你了。不過,師妹得天獨厚又精於此道,我卻笨拙得很,而海煙巷的男子不同普通男子,身為絕色,偏愛男子,對女子自然萬分挑剔,怎麼看都只有沉香師妹自己更勝任。要不然,沉香師妹直接當十代良姐姐,打破常規,將天下美男子歸於囊內,何等風光!」

  換句話說,除了美色,能不能換個新鮮點兒的?

  「師姐真是,我要是還沒嫁人,怎好意思讓師姐打頭陣?何況良姐姐名聲響亮,可能會傳到呼兒納耳裡去。要知道,已婚婦人可以找樂子,但絕不能讓夫君沒面子。至於師姐說到我當良姐姐,法子還不錯,就是花工夫,只怕盛親王等不及要看成果。」沉香聽不出嘲諷。

  基本上,她是個很自得其樂的女子,優越感十足,節南那番明褒實貶的話,她只會很受用,因為覺得自己就是天縱奇才絕色無雙。

  柒小柒名言:天有多高,金利沉香的臉皮就有多厚,自己還不知覺。

  所以,節南必須直接,很直接,「睡一覺就能有成果了?」

  「這要看師姐的本事。因我一再退而求其次,最後不得已才選了師姐,但我對你還是有些信心的。實在不行,師姐都以身相許了,我總不能責怪你辦事不力。師姐還放心,我不會讓你受委屈,一定讓良姐姐娶你為妻。」

  節南哈笑,「喲,金利沉香,你直說整我就是。」

  沉香袖子掩嘴,終現原形,「哦,桑節南,我就是要整你,不整死你,就讓你像柒小柒,人不人鬼不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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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十七引 美人無用

  金利沉香自從懂事起,就立志成為國母,天下女人之首,還能號令男人。然而她這個志向,在桑節南出現後,遭到了很大的打擊。原來應該收她為徒的柒長老,對桑節南傾囊相授。原本將她捧護著的門人,對桑節南服服貼貼。桑節南聰明,桑節南根骨佳,桑節南夠義氣,桑節南最出色,連瞧不起她的親哥哥都偷偷喜歡桑節南。還因為桑節南,笨蛋柒小柒都排到她前面,她成了第三。

  神弓門裡同輩第三,還想什麼國母,什麼天下女人之首?

  所以,金利沉香恨桑節南!

  懷揣這種恨,從女童長成少女,從少女長成女郎,金利沉香視桑節南為這輩子最大的敵人,與桑節南的明爭暗鬥從未休止,哪怕柒珍已死,哪怕柒小柒已肥,哪怕看起來她已經是贏家。然而近兩年不見的桑節南,剛才她的視線與之對上的剎那,她竟然發怯。

  一個廢物!明明是個廢物!為什麼仍能意氣風發,刺痛她的雙目!

  這讓金利沉香再度意識到,比起恨,她更怕桑節南!這也讓她更加決心,摧毀桑節南,將桑節南踩在爛泥裡,叫人瞧見桑節南卑賤卑微的樣子,她才能真正得到勝利的快感!

  神弓門門風開放,男女門人合則來不合則去,露水姻緣也常見,桑節南與同輩門人一起長大,表面玩世不恭,平時愛瞧俊哥,好似起勁得很,然而桃花運雖旺,卻以專心學藝為藉口,不曾接受任何人的追求。在金利沉香看來,那叫故作清高。不過南頌理學昌盛,禮教比北燎拘謹,桑節南是頌人,自然守身如玉。

  金利沉香本來突然被調到這裡管分堂,遠離大今都城,遠離盛親王,心情可不是一般糟糕,但聽聞今晚花船會的消息,手上又捏著桑節南的弱點,就想出這麼個踐踏的法子來。什麼掌握了良姐姐就掌握了南頌朝廷,

  桑節南不是清高麼?經過今晚,看她還怎麼清高!

  絲竹之音靡靡,眼見第一隻花船從傍海居悠悠行出,金利沉香聽不到桑節南的回應。她耐不住性子,冷冷瞧過去,但看那個了不起的桑節南一臉淡漠。

  「桑節南,我可不是說說而已,怕你害羞,我連白帕——」

  「金利沉香,我知道問你要不要臉這種話實在多餘,橫豎你也樂在其中。」禮數已到,節南要起身,不想再聽這女人說一個字,赤朱轉成絕朱,她可不怕豁出去——

  「你再敢動一動,柒小柒就會沒命。」桑節南不怕死,卻怕柒小柒死,正因為沉香知道這對姐妹如雙生子一樣彼此依賴,當柒小柒被送到她面前時,她就篤定桑節南逃不過今晚。

  節南沒動,只是要起不起的蹲身之姿瞬間帶起劍拔弩張的可怕氣勢,葉目泛寒,「這不是可以不用美人計嘛,何必開口閉口要睡誰。你以為你尋歡,卻也是他人的玩物,互相利用罷了。反言之,相互利用達到目的的手段多得是,美人計是最蠢的。」

  說她是他人的玩物?還說她蠢?

  沉香怒道,「桑節南你不顧柒小柒的命了?」

  「你動小柒一根汗毛試試。」節南嗤笑,「聰明如沉香師妹,應該知道手裡沒有籌碼的後果。再說,我就是坐得腳麻,又喝了不少,想要出去透個氣,並未說不接香堂主佈置的任務。」

  沉香強行壓下心火,「所以——」

  「所以我去散心,你看熱鬧,把銀票準備好,今晚你我好好尋歡作樂一番,別辜負了良辰美景。」節南站起身,自上而下睨看沉香,「我還要確認小柒是否真在你手上,你給我把人提過來。」

  沉香心頭一顫,「我馬上派人去。」說罷懊惱自己怎麼又怯,轉而橫道,「我讓媽媽在三樓留出了幾間屋,你還是上去醒酒得好。」

  節南知沉香怕自己不顧小柒,卻也不多說,上樓就上樓。

  沉香掃看年顏,及時擺出嬌美笑顏,「麻煩年師兄給桑師姐領個路,我擔心她酒後率性,萬一得罪海月樓裡有權有勢的貴客。」

  年顏點頭,聽著眾人又開始奉承拍馬,大步追上,在三樓樓梯口看到了站著不動的節南。

  走過節南身側,年顏冷道,「小柒確實在沉香手裡,目前安然無恙,只要你——」

  「乖乖聽話。」節南聲音更冷,「以為你對小柒至少還存一絲兄妹之情,卻是我痴心妄想。也對,怎能期望一個連師恩父恩都能背叛的傢伙?」

  年顏腳步不停,似乎鐵心無情無義。

  節南握拳,快步上前,正要再刮年顏幾句,忽聽樓上傳來一聲響動,她才想起四樓是這代良姐姐的寢居。心頭頓然閃過一念,快得她自己都抓不住,但覺應該上去看看。而她一向果決,膽子又大,當下步子轉上樓梯,直奔四樓。

  年顏居然不阻不問,只是跟轉上樓。

  四樓窄廊裡無人,門卻虛掩,節南推門進屋,就見儒雅明堂。兩面書架一角棋桌,另一角豎立大格架,皆是文房四寶。書桌比一般的要寬大,鋪一長張畫紙,毛筆蘸飽了墨,不及下筆。

  「桑節南!」年顏沉喊。

  節南轉頭看不到人,才發現草簾那邊人影晃動,年顏不知何時竟到裡間去了。她掀簾走入,看到地上趴伏一人,後腦勺對著自己,但一身五彩斑斕的絲袍告知了是誰。

  她道,「良姐姐。」除了那位,也沒別人了。

  年顏道聲是,俯身將良姐姐扶起,放到榻上。

  節南總算瞧清良姐姐的模樣,然而聞名遐邇的海煙第一美這時不如赫連驊,雙頰凹陷,眼袋淤青,瘦得尖嘴猴腮,只能從峻拔的鼻樑架子依稀看得出俊俏。

  節南走過去,才碰到良姐姐的手腕就驚了驚,趕緊仔細把脈。她遠不如小柒精通醫術,只是略懂皮毛,但久病成醫,對中了赤朱的脈象十分熟悉,可以立刻確診。

  「真是赤朱。」

  年顏沒說話。

  節南也不用年顏說話,腦袋裡轉風車,想弄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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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十八引 將死不死

  赤朱不是隨手可得的毒,由神弓門創立最初的門主自製,解藥製法只有歷代門主知道。簡言之,中了赤朱的人,多是和神弓門有關的人。

  良姐姐是海煙巷的頭兒,在海煙巷出生長大,要說他和神弓門有關,不是不可能,甚至可能是神弓門埋伏已久的暗探。然而,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樓下那位肯定會說出來。不是沉香嘴不牢靠,而是她喜歡炫耀她自認得意的成功或籠絡到了能幹手下,比如流產的事。

  節南還沒想多遠,榻上的人幽幽籲口氣,醒轉過來。

  一雙柳葉目,靜若夜,深如海,眸裡好似藏有無形漩渦,漸漸將對方的魂魄捲走。

  節南望怔,不是貪瞧那雙眼裡的夜海,而是悲傷那人眼底的悲傷。

  「你們什麼人?」音色醇厚,沒有一絲男姐兒的妖嬈豔麗。

  節南這才回神,再看良姐姐的眼,除了眼形漂亮,已無睜開剎那的攝人心魄。不知為何,她覺得鬆口氣,想不到世上真有像沉香說得那種男女通殺的男子,是她在井底當青蛙太開心,今晚開眼了。

  「我姓桑,行六,今晚在二樓吃酒,上三樓時聽到聲響,就來看看,結果見良姐姐暈倒在地。敢問良姐姐得了什麼病?」

  良姐姐視線瞥過節南身旁的年顏,再看回節南,「原來是包了二樓的大客。多謝二位掛心,不過如君所見,我已無大礙,倒是不好耽誤二位看花船會,二位請自便吧。」

  顯然領了情卻不願多談,有禮貌的逐客。

  節南不怕被逐,「良姐姐最近是否吃多少都體重削減,全身發熱,湯藥不能退燒,月圓時候更像被架在火堆上烤,燙到骨髓,痛不欲生之感。」

  良姐姐立刻坐撐起來,「你知道我得了什麼病?」

  節南看他的反應不像知道赤朱的樣子,謹慎起見,多問一聲,「你自己不知道麼?」

  良姐姐眼中微微閃芒,彷彿本來已經絕望,突然看到生機,「我要知道是什麼病,何至於束手無策?大夫們診不出來,也就開不了方子。桑姑娘若知,求你相告,我定當重金酬謝。」

  節南沉吟片刻,「告訴你也沒用。不瞞良姐姐,這不是病,是毒,解藥雖有兩種,一種緩解,一種根治,可是並不好拿。」

  良姐姐愕然,「我怎會中毒呢?」低頭半晌,抬眼,雖還有迷惑,語氣卻輕鬆不少,「無妨,天底下沒有海煙良姐姐弄不到的東西,請桑姑娘儘管直說。」

  節南腦中忽然打進一道明光,「我只知此毒名叫赤朱。」

  「赤朱……」良姐姐反覆念幾遍,眉頭不展,「桑姑娘可還有別的線索?」

  「原是北燎朝廷控制暗探的毒藥,現在只有大今在用。根治的解藥不用我多說,緩解的那一種按月服用,中毒者看上去就與常人無異,十年八年沒有性命之憂。解藥製法絕密,只有製毒的人知道。」良姐姐的生機,可能是她的生機嗎?
  一直以來,只能依靠小柒,因為知道赤朱或身中赤朱的都是門裡人,節南並不能信任那些人,但良姐姐目前看來與她毫無利益衝突。而且,金利沉香有句話說對了,那些面具之下有多少南頌官員,掌握那些人的良姐姐就掌握了南頌朝堂的消息。以此類推,良姐姐認識的人非富即貴,遠不止南頌,所以才說得出天底下沒有他弄不到的東西,那麼自信的話。

  金利撻芳那邊基本是死路,但良姐姐這邊呢?

  節南的眼也亮亮閃閃。

  良姐姐緩緩點頭,「知道是什麼毒什麼來歷就好,不過,桑姑娘對這毒似十分熟悉——」

  對王泮林都開不了口,對這位良姐姐卻坦然,節南拉起袖子,給人看手腕上的烏脈,「我原來也中過赤朱。」

  良姐姐斂眸,隨即露出喜色,「你……」

  他誤以為節南已經解了毒,卻聽醜容男子吃驚道聲「絕朱」。

  良姐姐即覺那不會是解毒的意思,鎮定一下,再問,「何為絕朱?」

  節南不看年顏,對良姐姐笑了笑,「要麼根治,要麼一年命,已經惡化的赤朱之毒。」

  良姐姐定定看了節南一會兒,「你看上去一點不像將死之人。」

  「良姐姐別嚇我,我本來就不是將死之人,還有的活呢。」節南拍心口,表情誇張。

  良姐姐臉上一絲淡笑,「瞧見桑姑娘這樣,我似乎也不應該等死了。」拉拉床邊的紅繩,只是這一個動作就讓他咳了好一會兒,然後再道,「我本想問桑姑娘的來歷,不過大概你不會告訴我。」

  節南點頭又搖頭,無聲回應良姐姐的話。

  良姐姐歇口氣,「而且你出現得也有些巧,讓我懷疑你和我中毒是否相干。」見節南雙目湛湛,但道,「可看你方才的樣子,實在不太像耍了心眼的,我也不記得曾經得罪過你。」

  「你我之前從未見過,雖然我也不信巧合什麼的,不過還信緣分和運氣。」節南拖來一張椅子坐下,從腰際的香囊裡掏出瓷瓶,晃了晃,「良姐姐,既然我倆有緣,不知來歷照樣可以做交易。這是赤朱按月服用的解藥,因為我現在也用不著了,可以先送你一顆。」

  良姐姐似乎不愛笑,即便剛剛節南誇張說自己還有的活,也淺得幾乎不成笑,「無論交易成不成,桑姑娘都會送我一顆?」

  這是買賣人啊!節南當然上道,「對。」

  良姐姐伸出手。

  節南雙手奉上,笑得很真誠,「還附贈官窯瓷瓶一隻。」

  良姐姐咳了幾下,接過瓶子,收進袖子,「桑姑娘好活潑的性子,怪不得說自己有的活。既然無論交易成不成都是送我的,今夜我不想談買賣事,桑姑娘不介意吧?」

  節南發覺自己居然就這麼處於被動中了,但也大方,「不介意。」

  這時,門外進來一位老僕。

  良姐姐吩咐,「將這二位送下樓,再去請翁大夫來。」

  老僕應是,側手而立。

  節南張張口,想說需不需要留個趙府什麼的,最終卻只是微笑告辭。

  這又叫死要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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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1 10:28:1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雁翎寒袖,西風笑 第三百十九引 搶花之道

  「絕朱?」年顏冷笑一聲,手掌推門,門跳開後哐噹噹發抖。

  老僕已下樓請大夫,節南照原計劃到三樓某間香閨,門一開就聞到眩暈香氣,屏息走入,打開所有的窗。幾乎同時,她發現這間屋子朝向很好,能清楚看到花船會終點,白橋綵球。窗臺很寬,她拿了墊子坐上去靠著,繡鞋蹬住另一邊窗框,面朝花船會來的方向。

  呼哨聲此起彼伏,掌聲一陣一陣,一片霓光夜空裡游著,明月尚遠。

  「外頭桌上有酒,給我拿來。」坐舒服了,差一口喝的,節南差使年顏。橫豎這人要看管自己,與其不搭理,不如用他跑腿。

  年顏長著臉,出去又回來,將酒壺扔向節南,還是兩個字,「絕朱?」

  節南正好抱住,對著壺嘴喝一口,「有話快說。」

  「既然知道自己要死了,不趕緊料理後事,還和良姐姐做交易?」寡言的人容易突破極限,一下子說得快且多,「他中的是赤朱,月服藥足矣保命,你居然白送他一粒解藥,兩手空空讓他趕出來。良姐姐的相識遍佈五湖四海,只要有一粒,他就有本事弄到三輩子的藥量,根本不用再靠你。桑節南,你的八字真是夠可以,死到臨頭,還要剋死你身邊最後一人。」

  節南好笑看年顏想要跳腳的樣子,「看來你還剩那麼一點點良心,會擔心小柒。既然這樣,你把她從沉香那裡搶過來,我帶她走,藏在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年顏語氣陰森,真像黑白無常,「桑節南,你既裝廢物,何不裝徹底?」

  節南挑眉,「什麼意思?」

  「絕朱是神弓門對叛徒的最終處罰,只有門主能夠激發,而今後任何一個門人看到你手腕上的墨記,就能格殺勿論,要不是你沒裝徹底——」

  節南兀然打斷,「只有門主一人能夠激發?小柒曾說由蔦英激發。」誰在乎任何門人?他們能對她格殺勿論,卻不表明她能任他們格殺。

  「除了門主,如今還能有誰拿得到那東西?」年顏無意中透漏絕朱的最新消息,「小柒在瀘州被捉,那時沉香已經到了這裡,小柒被送過來,押送的門人說她以下犯上,她冒犯的不是門主又是誰?」

  節南沒說話,想以這種乖巧的方式引年顏多說。山高皇帝遠,有利有弊,會變得兩耳塞聽,不知「皇帝」動向,萬一「皇帝」來個南巡呢?

  年顏卻不說了,大概察覺言多必失。

  節南等了許久,沒等到年顏再開口,卻等到了花船。明亮的燈火出現在正前方河道,兩岸人們呼聲忽然高漲,紛紛站起,湧向河沿。不少人手裡拿著一枝花,翹首以盼,交頭接耳。

  今晚只有海煙巷的客人才能拿花,僅限一人一枝,花枝上還要繫上寫有名字的絲帶。雖然真名假名無所謂,卻必須和各家登入的名字一致,避免作弊的情形。

  剛才點燈的少年們跑上白橋,搖起盞盞琉璃燈籠。又有一名少年,靈活的翻到橋外,單手拿過同伴遞來的線香,點著了綵球裡面。綵球變綵燈,流光四溢。

  知道良姐姐身中赤朱的時候,節南想過,只要良姐姐弄清病因,就會著急下樓,告訴大家他無大礙,十代也不用選了,而沉香的惡毒心思自然落空。誰知她誠摯誠懇,那位良姐姐不冷不熱,拿了好處就把她打發了。年顏剛問她的聰明勁兒,她也不知道上哪兒去了。總覺得何時丟了魂,反應也慢,下了樓才感到自己好像失算。

  靠不了良姐姐,不能買花作弊,就剩最後一條路。走一步看一步。看哪個倒霉的傢伙收花最多,關起房門再想辦法矇混過去。

  節南這麼想得挺好,卻又實在不喜歡這種坐以待斃的感覺,尤其還是面對沉香這個噁心女。然而,小柒在沉香手裡,意味著她無法搶佔先機,連撕破臉都不能。她難得後悔,應該聽仙荷的話,找王泮林商量,反正那麼好的腦子閒著是暴殄天物——

  忽然,水巷那頭爆出起伏不斷的呼聲嘆聲驚聲笑聲,叫好的掌聲陣陣,同時不滿的哨聲隱隱,透露不尋常的意味。

  「你去看看怎麼回事。」節南又差使年顏。

  年顏沒猶豫,從旁邊一扇窗躍出,大概是從屋頂上走的,沒一會兒就回來了。

  他恢復寡言的狀態,「多出三隻花船,搶花激烈。」

  雖然這回沒從年顏那裡再得到什麼有用的消息,節南很快就親眼瞧見了花船們過來的景象。年顏說得沒錯,的確多出了三隻花船,的確搶花激烈。

  所謂花船,其實就是一葉小舟,兩頭尖尖中間寬腹。舟上兩人,船伕站船尾,選姐兒立當中。沒有節南想像中的複雜,不表演才藝,約摸就是靠衣裝和化妝,也就是靠外表,吸引客人投花。

  有人可能要問,為什麼是約摸呢?

  因為,從節南所處的三樓,看不太清楚。

  所有的花船黑燈瞎火,而且花船經過處,岸燈就會詭異熄滅,只能借海月明燈,還有夜空圓月,照亮花船上的人。

  然後就有意思了。

  前四隻男姐兒敷粉太多,在看不太清的照明中顯得慘白,妝容過猶不及,有點青面獠牙之感。

  後三隻花船,一看就是多出來的。

  頭一隻,也是唯一一隻燈火如常的花船,所立之人眼深邃,鼻高挺,膚如羊脂玉,身材高挑,穿得是維族絹裙,配飾琳瑯,雌雄難辨,令人驚豔。

  第二隻,無燈,人戴半張純銀面具,一身黑錦融夜,月光照下,黑錦衣上亮出一幅雪林逐鹿的精絕刺繡,立顯男子尊貴,讓人目不轉睛。

  第三隻,同樣熄了燈,卻是唯一坐著的男子,戴斗笠,垂黑紗過肩,遮去整張臉,也是一件黑衫,手裡卻撥一串夜明珠,顆顆發出月色光華,又叫人盯得眼直。

  最有意思的是,投給混血美男的花,多數會落到黑衫裡,且風邪乎,一枝都不錯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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