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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清楓聆心] 霸官 (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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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3 09:57:10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一十引 仁心好官

  別人是做文課武課,節南是做自言自語的早課,做完了就背商花花去碼頭。

  臨河府的東西會運過來,神弓門就在正天府,盛文帝的九妃守在這兒,呼兒納的軍備大營就在城外,時不時就有盛文帝要回正天府的消息從北方傳來,她已經不用去別的地方,時間充裕得很。至於找工,自然是騙阿左的,每天早出晚歸,在碼頭邊上的讀書鋪子裡坐著。

  節南黑不溜秋又乾又瘦,花花整個包在大裹布裡,看上去就是一對窮母子,瑟瑟秋風裡,人人自顧自,誰也沒多看兩人一眼。

  讀書鋪子小歸小,有個心很大的鋪名,叫鯤鵬。

  鯤鵬鋪子與其他書鋪不同的地方,在於它只賣自家刻版的書冊,其他書只能在鋪子裡讀。巴掌大的地兒還闢出一塊豆腐乾大的小食攤,書很多,桌兩張,簷下排椅一長條,早做粥餅,午售茶點,晚賣酒菜,生意不溫不火。

  鯤鵬的老闆叫昆朋,五十出頭,一人又當老闆又當夥計,兩撇小鬍看著有點刁滑,一開口卻文質彬彬,真叫貌不正言壓眾。

  節南到的時候,鋪子屋簷下的排椅都坐滿了喝粥吃餅的人,兩張桌卻空了一張。她把花花放在竹椅子裡,用大裹布仔細圍住,這才去和昆朋打招呼。

  「昆大早,今日生意興隆啊。」招呼過,就在架子上挑書。

  昆朋忙得熱汗直流,「突然來了一隊商客,手忙腳亂的,姑娘先坐會兒,我馬上來上茶。」

  節南道聲好,回到桌前,推給花花鯤鵬自刻的連環畫《孔子傳》,自己打開一捆紙紮,「文心小報」四個字赫然入目。

  這份文心小報與都安的不同,本地所印,每五日出一份,以戲曲話本和怪奇故事為主。節南之所以感興趣,皆因它還會轉載都安文心小報的部分內容,雖然到這兒新聞已經成了舊聞,總比一無所知得好。

  昆朋沒耽擱多久,很快端了一盤果乾,一盤脯肉,一大壺茶,來不及聊天就又回去忙了。

  花花拍著桌子,奶聲喊,「果果。」

  節南將果乾盤子推過去,順手拿了一根肉脯條,歪在嘴裡嚼著,突然看到一則消息,「花花,這個好玩,我給你唸唸。工部侍郎二夫人桑氏的三間嫁妝鋪子一夜之間人去樓空,儘管桑氏已將三間鋪子賣給了別人,但那些尚未拿到貨款的商家,已經交託信局寄物的客人,還有支付了銀兩卻沒取貨的買家,認為鋪子賣出得如此倉促,很可能是桑氏設下的騙財圈套,因此堵在趙府門口要賠償,後來驚動到郡衙,派官差保護趙府,結果雙方打了起來,官差抓了領頭鬧事的。」

  花花學節南,歪嚼著果乾條,拍手笑,「打,打,打。」

  節南搓搓花花的湯圓臉,教壞娃子,「對,打架是很好玩的,特別打那些欺負你的人。」

  花花兩歲小腦瓜比同齡的娃複雜,小拳頭舉一舉,歪嘴鼓眼,整一個小霸王,「還有欺負娘娘的人。」

  節南捏他肉臉蛋,「別,欺負我的,我會欺負回去,你不要跟我搶,不然我打你。」轉念一想,不能讓娃娃從小失去奮鬥目標,「不過你可以幫你先生打架,他的瘦胳膊,連你吃的包子都拿不起來。」

  花花卻突然一癟嘴,「不要幫。」

  節南奇道,「為什麼不幫?你不是很喜歡在他後面當小跟屁蟲?」想起花花紙堆裡找字的情形,嘖嘖,就是一隻聽話的小狗啊。

  「怕怕。」娃雖小,心裡雪亮,誰嚴厲誰縱容,只不過當著嚴厲的那位,他不敢依賴縱容自己的人而已。

  節南笑了,「你個小小子,可憐哦。」笑完卻一本正色,手指輕敲文心小報,「你是該怕他的。等我想到的時候,他早就看清對手的下一步,所以已把屍體搬走,將兇殺的痕跡全部清理乾淨,誤導所有人,以為只是一樁捲款攜逃案……」

  不可能是那群黑衣兇手去而復返,也不可能是年顏,只有王泮林。

  更何況,節南去信局那晚,就知道文心閣的人跟著自己。

  文心閣的年青人未必個個高手,但個個機靈,傳遞消息極快。而他們不止保護著南山樓,也保護著青杏居。

  節南知道,小柒也知道。

  所以節南這回出遠門,小柒並沒有追上來,聽節南的安排,到江陵作客去了。

  節南手指劃過紙面,繼續念道,「經郡衙查實,桑氏在大夫人劉氏過身之後賣鋪子,有回鄉守祖地的打算,其情感人,其理正大光明,有官府文書等物證,並無半點罪責。另查實,掌櫃們平時就沆瀣一氣,朋比為奸,設局騙何氏財東買下鋪面之後,捲走鋪子裡的值錢物什逃離,行為惡劣,現向全國發佈通緝令,捉拿三人……」

  哈!通緝死人?

  花花打了個呵欠,畢竟只有兩歲,吃了睡,睡了吃,才是正道理,面前那本《孔子傳》翻都沒翻開,沒有壓力,讀書沒勁。

  節南自己都不愛看的書,意思意思就算,免得將來某人怪她寵壞娃子,「……雖差點蒙受不白之冤,趙大人與夫人大方捐出三個月的俸祿,由郡府酌情發放給受害者,仁心好官之名一時傳遍——肯定又是你先生的主意。」

  錢財上的事,趙琦聽桑浣的,而桑浣愛斂財,不可能想到捐俸祿這個法子。

  但此法太妙,讓趙琦因禍得福,官聲更上一層樓!

  仁心好官哪!

  花花小腦瓜一垂,睡著了。

  節南也說完了,解下披風給花花蓋上,倒茶,喝茶。

  一艘大江船泊進碼頭。

  節南驚訝盯住船上的大旗——

  鞠英社?

  不是吧?

  「喂喂,那是鞠英社的船?」旁桌商客聲音忽高。

  「真的!之前聽說雲和社要和鞠英社打比賽,我還以為是胡說八道。」另一個也大呼小叫,轉頭就喊昆朋,「老闆,你知道何時比賽啊?」

  「本月二十八。」

  昆朋正好也忙完了,笑呵呵過來給客人加水,腰上一串樟木珠子,在節南眼裡蕩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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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3 09:57:20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十一引 江山易改

  眾客興高采烈議論著即將到來的蹴鞠賽,昆朋則走到節南這桌前,將竹椅背往後放倒,讓花花躺得舒服些。

  節南瞧著大船頭上正說話的百里老將軍和林家溫二郎,輕聲道,「西面戰事到底多輕鬆,這時候居然還有工夫打蹴鞠?」

  昆朋也低聲,「這場友情賽在議和時就定下了,只是一直沒有決定何時何地,我們也是直到鞠英社進入大今地界才知曉。九月二十八是離妃生辰,離妃愛看蹴鞠。離妃是魑離公主,盛文帝自然重視,故而選在那日。至於定在正天府,大概就有好幾層深意了,南頌縱想說不,也沒那骨氣。」

  正天府是南頌北都,對頌人而言,這種舊地重遊的感覺可不會太愉快。恥辱感,壓迫感,悲憤感,恐懼感,還可能不甘心之感,南頌遠道而來的蹴鞠小將們這時五味陳雜吧。

  「這就怪了。」節南葉兒眼眯起笑來。

  「哪裡怪?」昆朋問。

  「既然沒骨氣,敷衍一下就是,鞠英社那麼大,社員那麼多,為何這回要由百里老將軍領隊?還有那個溫二郎,自從他入軍伍之後我還沒見過他呢。這兩人一站出來,不像來打蹴鞠的,倒像來出使的。」

  昆朋望了望船頭那對老少,「姑娘眼辣。」

  「昆大不過不認識他倆罷——」

  船頭出現第三人,高髻插簪,杏華青錦,面龐清朗,身軀峻拔,掩不住得那一身官氣。

  節南半張著口,頓時說不出話來。

  「小山姑娘?」昆朋見節南那麼吃驚,不知為何。

  節南慢慢調回目光,神態恢復自然,「昆大,這下可以確定了,這支蹴鞠隊就算不衝著別的,也是衝著贏過大今蹴鞠隊來的。當年大今南頌交戰北都,頌軍潰敗,北都淪陷,變成正天府,而今日南頌大今正天比球,南頌若能贏,或多或少能出一口氣。」

  昆朋疑惑。

  「因為崔相五子崔衍知,提刑推官崔大人,可不是會認輸的人。」撇開「私人恩怨」,辦差的崔衍知絕對不打馬虎眼,所到之處必起風雲。

  昆朋恍然大悟,「莫非打著蹴鞠賽的幌子來探大今虛實,或與大今密談聯手滅燎。」

  「聯手滅燎便罷了,大今已經穩贏的戰事,此時可不需要他人來分一杯羹。」節南並不以為然,「可能是為了盛文帝遷都之事來的。」

  昆朋點點頭,「大今一旦遷都,勢必對都安形成巨大威脅,兩地相隔太近。」

  「誇張些,就是一江之隔。」節南笑,還調侃,「南頌皇帝要夜夜睡不著覺了,彷彿頭上懸著一柄寶劍,隨時能掉下來要了他的命。」

  昆朋不能更同意。

  「怪不得明晚親王府要做頌地美食,原來是為了迎接他們。」節南沉吟片刻,隨即道,「明晚我混進去打探一下。」

  「娃娃放我這兒?」昆朋問。

  節南搖頭,「放在阿左家裡,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若我出了事,請昆大再想辦法把花花送回南頌。」

  「小山姑娘和娃子都會平安回去的。」昆朋笑道,「我敢拍胸脯保證。」

  「靠昆大罩著了。」節南淡然一句,再看碼頭,說笑,「等了半個月,沒等到臨河府過來的船,反而等到了都安的船。通寶銀號不會讓人打劫了吧?」

  「若讓人劫了,早有消息傳來,姑娘放心吧,江陵紀氏財大氣粗,押銀子的是北嶽劍宗,江湖上誰能得罪得起。」昆朋說完,聽到客人叫他,連忙招呼去了。

  過了一會兒,百里將軍和崔衍知一行人牽馬上岸,將行李箱一隻隻裝上馬車,直接從節南面前馳過去。

  節南咬著茶碗,正笑得白牙閃閃,卻見崔衍知忽然勒馬調頭,嚇得她趕緊縮到桌子底下,聽馬蹄聲都遠了才鑽出來。

  崔衍知已然不在原地,節南拍拍胸口鬆口氣。她雖然想知道這支文武全才的蹴鞠隊打算做什麼,但可不想讓崔文官知道她在這兒。本來可以姐夫除外,他卻明說不能當她的姐夫了,那就只好敬而遠之。

  驛館門前,林溫看崔衍知望著來的方向發呆,上前拍他一記,「想什麼呢?」

  崔衍知醒神,「剛才……」撇撇嘴角,「沒什麼,就想這地方蕭條不少。」

  「長街萬燈火葉紅,當年主人今年客。」林溫苦笑,「我家住紅葉山附近,離開北都時還是少年,以為記憶已經模糊,這會兒才知根本忘不掉。你說,我們還能打回來了嗎?」

  崔衍知也苦笑,「南北分界已定,打回來談何容易,只怕我們還沒動,盛文帝就南下了,遷都只是第一步。」

  「雖然我也知道打回來不容易,但大今想要滅我南頌?痴人說夢!」林溫一身戎裝,南頌重文輕武,武官比文官容易升階,但他是真心報效。

  崔衍知反拍好友肩膀,「是,我們至少不會再退了,所以也不能讓盛文帝遷都,要想辦法說服他打消主意。」

  林溫樂天派,眨眨眼道,「拿蹴鞠賽跟他賭,如何?」

  崔衍知不開玩笑,「雲和社的社員由盛文帝親自挑選,我們是玩蹴鞠,他們是用命拼的,輸即是死。」

  「聽說過。」林溫道聲殘忍,「難道要我們故意輸給他們麼?」

  「別說那麼輕巧。」百里老將軍走出來,「雖然對方輸即死,我們卻也不能輸,因為我們已經輸過一回了,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怎能再被擊敗一回,在我南頌曾經的國都?」

  崔衍知一怔,「老將軍,我們出來時皇上不是這麼交待的,我父親也提到,那位魑離公主在盛文帝面前說話頗有份量,只要我們能想辦法說服她,也許她會願意勸一勸盛文帝。魑離公主非常喜歡蹴鞠,她若要看雲和社贏——」

  百里老將軍卻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場比賽無論如何不能輸!你倆問問自己,站在這兒,趙大將軍和無數將士戰死的地方,暉帝和無數南頌子民被擄走的地方,能不能讓自己故意輸給雲和社?」

  林溫神色一正,搖頭道,「不能!」

  崔衍知垂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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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十二引 本性難移

  這晚,節南將睡著的花花交給阿左照顧,與阿左娘一起去親王府。

  阿左娘原是江南人,嫁到了北方,丈夫死於當年戰亂,從此與兒子相依為命,憑藉一手好廚藝立足生根。她既不恨今人,也不恨頌人,和正天府多數百姓一樣,誰的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著。

  「商姑娘,前頭就是親王府了,你記得進去後別主動跟人說話,一定要緊跟著我。要是我忙得顧不上你,你也千萬別亂跑。親王府到處都有巡兵,萬一讓他們撞上,以為你來歷不明,可不跟你客氣,會直接殺了作數。」阿左娘再三囑咐,「你說想要開開眼,我才帶你來的,要是害你喪命——」

  節南接過話去,「你放心,我不會亂跑——」才怪。

  一到正天府,節南就找上了神弓門。

  神弓門雖然不為人知,但它畢竟是為帝王效命的暗司,門人眾多,小地方根本容不下四大分堂,所以掛了羊頭賣狗肉,表面看起來是弓弩司的一處工坊。誰知,離開兩年,這地方掛了羊頭賣起了羊肉,竟然真成弓弩坊,一點兒神秘感都沒有了。

  儘管如此,節南還是想辦法混進了工坊,藉著阿左娘的好人緣,還有阿左那個機靈的小子,打聽到有人在親王府看到過工坊原來的女管吏。

  不用說,女管吏就是金利撻芳。

  然而,節南並沒有立刻找上親王府。其一,親王府戒備森嚴,需要時日摸索。其二,她也想從旁打探一下神弓門突然遷走的原因。

  結果一切準備得差不多,今晚機會就來了。

  親王府的正大門跟宮門一樣,阿左娘是沒資格走的,只能走偏門。不過即使是偏門,也有兩名侍衛把守,外面請來的臨時人手還必須由王府裡的管事接,才能進得去。

  請阿左娘的是大管事,接阿左娘的是小管事,聽阿左娘說節南是幫廚,問都沒問一聲,催著阿左娘往裡走。

  阿左娘走著走著,問道,「這路不對吧?」

  管事道聲沒錯,「今日也不知吹什麼邪風,外伙房裡壞了兩口灶,水井裡面居然有死老鼠,哪敢用來做膳食。離妃娘娘開恩,把後府的伙房借給咱們用,記著沿橘色燈籠照得路走,萬一我忙不開,你們就得自己出去。」

  阿左娘應是。

  到了伙房,大廚馬上把阿左娘喊走了,節南看著周圍一片雞飛狗跳,剛想溜出去,卻迎面碰上兩名宮女。

  「聽說今晚來了個會做南頌荷葉包雞的廚娘?」宮女以為節南是幫廚。

  節南心念一轉,「是。」

  宮女往伙房裡看看,瞧著人仰馬翻吵鬧之極,也就懶得進去了,「你轉告大廚,讓那廚娘多做一份荷葉包雞,再備一些地道的南頌家常菜,儘快送去給東別館的客人。」

  節南奇道,「南頌來的客人不是都在前頭宴庭嗎?」

  「要你送就送,哪兒那麼多話!」宮女娥眉一蹙,「小心拔了你的舌頭。」

  節南就是話多,「不知兩位是哪個宮裡的姐姐,我是臨時來幫忙的,可不敢亂傳話,弄錯就慘了。」

  宮女給節南一個白眼,「東別館是離妃娘娘待客之處,誰敢假傳離妃娘娘的旨意?你只管轉告我的話,大廚知道怎麼做,用不著你疑神疑鬼的,還自作聰明。」

  宮女轉身走了,節南心想不能連累阿左娘,只好回伙房,向大廚轉告了宮女的話。

  「東別館最近不是空關著嗎?」大廚說歸說,卻也不敢馬虎,對阿左娘道,「離妃娘娘咱可得罪不起,只好請你多受累,先整一桌出來。」

  阿左娘趕緊忙去了,大廚也忙去了,誰也沒想到今晚這陣邪風就是桑節南吹的。親王府的外庭好混,內庭難進,她破壞了外伙房,迫使內庭的伙房開放,果然輕鬆混進來。

  但憑直覺,節南突然對東別館的客人產生了好奇,忘了今晚進來的兩個目的,隨手拎起一個食盒,從某個小宮女嘴裡騙到東別館的方位,轉而往東別館走去。

  走著走著,節南開始覺著兩旁的景緻十分眼熟,等到想起來了,就不由睜大了眼。

  沒有翻新,也沒有讓戰火毀壞分毫,這裡正是她當年待過的學士閣!

  正因為待過,正因為沒變,節南知道怎麼避開所有可能埋伏暗樁的地方,飛上紅牆黑瓦,往下望。

  小小的一格園子,鋪滿白沙,一泓淺池。

  沙鷗園。

  那人說園名是他取的時候,她還嘲笑過,說哪來的沙鷗。然後那人就脫了鞋,赤足往淺池裡一跳,張開雙手,說沙鷗在此。

  當年展開雙翅無處飛的沙鷗,此時站在池子中央,頂著天,立著地。

  那雙曾經清亮的眼已深沉似海,那把修剪美觀的黑髯已遮去笑容,那身沒有太多修飾的青衣官服已換成威儀顯赫的錦繡雲袍。

  韓唐,她桑節南接過的第一位官,從南頌接到北燎去。

  第二位,就是宋子安,從大王嶺接到鳳來縣去,只不過和接韓唐的心情截然不同。

  接韓唐時,她意氣風發,不知天高地厚,年紀雖小,野心大過天。接宋子安時,她身無長物,半死不活,只剩一點私心。

  而今,還是這個園子,還是這個人,已經物是人非。

  節南無聲轉身,正想走——

  「小南,別來無恙?」韓唐不但看見了她,還認出了她。

  節南呵呵一笑,起身一點足,向後翻身一圈,仍落在紅牆黑瓦上,俯看,「聽說韓大人在天牢中受盡皮肉之苦,如今看來是謠傳,真太好了。」

  韓唐不介意仰望,「我知你心中很多疑惑。」

  「可不是嘛。」節南冷睨,「多到我都不知從何問起,直接割了你的腦袋就是。」

  韓唐笑出了聲,「這個口氣,這個眼神,小南你從小到大都是這麼敢愛敢恨的性子,該說是本性難移?」

  「我是本性難移,那你是水性楊花嗎?」節南哼道,「南頌學士,北燎太子太傅,到大今要當什麼官了?」

  說到這兒,自己否定自己,「不對,不對,瞧我笨的,這回是要封王侯了吧?恭喜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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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十三引 忘年黑鍋

  月河靜流,清池淺。

  那一年,他閒到跟上官要了造園子的活兒,自己動手造了沙鷗園。也是那一年,他在園門口百無聊賴看著白沙清水,一個漂亮小姑娘跳上了紅牆黑瓦,笑嘻嘻問他這個園子有什麼名堂。

  學士閣和皇宮一牆之隔,他想可能是頑皮小宮女之類的,告訴她這叫沙鷗園。

  小姑娘大笑,說只有沙子,哪來的沙鷗。

  他那時突發奇想,脫了鞋,赤腳跳進淺池裡,學海鷗展翅,說沙鷗在此。

  如今回想起來,那是他成年後做過的,最幼稚的,卻是最高興的傻事了。

  但小姑娘出奇地認真,葉兒眼彎彎如芽,說他不像沙鷗,倒像淺水的海魚,明明出生在海裡,卻忘記了海有多大,只為淹過腳踝的水而心滿意足。

  「要不要我幫你?」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小姑娘的聲音,分明童真年少,智慧超凡,還有那雙眼,瞳裡有海,廣闊無垠,同此時牆上這位黑瘦姑娘的眼,一般無二。

  他和她是一類人,他那麼篤定著——

  韓唐抬眼看著節南,「小南別忘了,是你接我去北燎的。」

  啊——啊——還是要算舊賬,是吧?節南索性坐在牆頭,「所以說,年少輕狂,志大才疏嘛。大人原諒我小時候不懂事,還不知道引狼入室這個詞兒。」

  韓唐不氣反笑,「幾年不見,小南你越發得犀利了,偏生你這樣子最是耀眼,誰與爭輝。」

  他很早以前就知道,這姑娘會長成一位極其出眾的人物,哪怕世道對女子苛待。

  桑節南的可貴在於灑脫,不輕易動搖的霸性,洞穿愚昧言談和陰謀的睿智頭腦。她生在女兒身,卻有男兒的豁達,心中自有一片明亮丘壑,她的勇氣甚至令男兒自愧不如,她的頑劣卻比最淘氣的兒郎還叫人頭疼。喜愛她的,自會喜愛到骨子裡。憎恨她的,自會憎恨到骨子裡。沒有模棱兩可的可能!

  「好說。」節南也笑,笑不及眼,故意假笑給對方看。

  「不過,你誤會了,我不是到大今來當官當王侯的,只是路經此處,幫人捎封家書罷了。」韓唐背手而立,淺池的月影成片片光刃。

  節南眼中浮著那道道刃影,長長哦了一聲,「韓大人,你我曾經也算得是忘年交,可否如實回答我一個問題。」

  「曾經而已麼?我直到此時,還將你當成我最喜愛的小友,無他人可比,而且今後也會一直這麼覺得。沒有你,就沒有今日的我。雖然別人聽起來可能很不可思議,你縱然聰明,也不過聽你師父之命接近我而已。可你我皆知沒有那麼簡單,當年你們到這兒來,要爭取的官員有一大串,而我的名字不在上面。」

  「沒錯,我和你說過話之後,跟師父說起你,師父查了你這個人,才把名字添上去的。又因為沒有其他人可派,就安排我當了學士閣宮女,可以說師父並不認為我能說服你,儘管他給我出了不少主意。」節南自覺探子不像探子,宮女不像宮女,跟在韓唐身邊的那段日子卻一生難忘,包括《千里江山》王七郎,不過,「韓大人是貴客,我卻是偷溜進來的小鬼,能不能請你廢話少說。」

  「本以為你在江南,要再過一段時日才能見面,想不到今晚能碰上,真是天意。」韓唐絲毫不惱,「你要問你爹的事,還是要問燎四皇子的事,還是燎大皇子的事?」

  「難道不是一串上的葡萄嗎?」節南嗤笑。

  韓唐呵笑連連,「與小南說話總是痛快。不錯,都是一串上的葡萄。」突然在淺水裡踱起步子,「給你爹寫信,並讓他運送糧草兵器的人,確實是我,不是四皇子。你爹雖然沒見過多大世面,但他絕不是一個笨人,以四皇子的名義,遠比用我自己的名義,更具說服力。這一點上,我相信你比我清楚。」

  後腳跟踢著牆,節南聳聳肩,「我家老爹看著土霸子,自比諸葛孔明,可會算計了。我的確很清楚,清楚到我都不信我爹能上你的當,讓幾封假信給騙了。要說他幫四皇子,是因為四皇子將來登基就能重用我,這個理由聽起來真像那麼回事,我也曾那麼想過,感動我爹終於明白女兒也可自強的道理了。可我奇怪的是,隨我一哭二鬧三上吊,我爹到死都沒有取消娃娃親,一直嘮叨女子應該安安分分相夫教子,而且他選得準女婿是頌人,不是燎人。所以我想,即便我爹有助我之願,大概也不是那麼強烈,會搭上桑家所有人的性命。」

  韓唐笑容淡斂,腳下水波打散了刃影,化為數不清的絲絲銀線。

  節南看在眼裡,「韓大人,以你我之間的過往交情,加之你方才所言,莫非還換不到幾句真心話?」

  「小南你小看你爹對你的父愛了,他與你大娘奉父母之命成親,所生子女才貌平乏,而你是他和心愛之人的女兒,又極為出眾,自然寵你入骨。他幫你訂親,不過掩人耳目罷了。」韓唐如此說道。

  節南眯了眯眼,「好,就算你說得都是實情,所以你利用完之後殺人滅口?」

  韓唐語氣堅決,「當然不是!」

  「除了你這個騙他的人,還有誰?」節南根本不信韓唐無辜,「而你既然承認借用四皇子的名義讓我爹出錢出力,我倒要問問你屯養的那些私兵在哪兒?」

  韓唐沉默著。

  節南挑眉,冷笑道,「韓大人秘密也太多了,還想在我面前充忘年交,可能嗎?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今後該殺就殺,該狠就狠。」

  「小南半點糊塗都不犯,我若不老實,還真是——」韓唐笑了一聲,「難以自圓其說,似乎只能自己背下殺人滅口的罪名。」

  「你不想自己背,直接告訴我是誰就好。」多簡單。

  「既然這樣,那我就背了吧。」韓唐突然停步,直望節南,「那年北燎退守西原,你爹卻來信索賬,且威脅要將這件事說出去,我派人放了一把火。」

  節南一腳蹬牆,另一腳往韓唐胸口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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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十四引 魑離之原

  「大人小心!」

  一道黑影,橫插韓唐和節南之間,踩碎清池月光,手抬起一柄帶鞘月輪刀。

  節南正好踢中鞘身,輕輕落進淺水白沙。

  秋水浸涼了鞋,她眼中料峭,毫不在意那道黑影,「韓唐,你當我三歲娃娃哄麼?我爹向你索賬?」哼笑一聲,「他若在乎那些賬,為何還拿出所有家財?你和我爹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北燎眼看就沒了,你大概也有了更好的去處,究竟幫誰養兵都好,我管不著,也不關心,我就想知道誰害死了我爹,害死我桑家幾十口。」

  韓唐眸裡幽深,「你要報仇,儘管衝我來。就算你爹不索賬,他知道得也太多了。」

  「果然你沒說實話!」節南咬牙,「桑家滅門,北燎滅國,四皇子根本沒有養私兵,而你領受北燎朝廷一品銜,官至太子太傅,到頭來卻挑唆內鬥,一邊往四皇子身上潑髒水,一邊讓大皇子謀害兄弟,禍國殃民之後安然抽身,跑到離妃娘娘這兒,幫她捎家書。」

  黑衣人拔出一段刀刃。

  韓唐淡手推了回去,「子期,莫傷小南。」

  節南又哼,「韓大人,還用我說下去嗎?你如今成了魑離部落的狗——」

  這個猜想,已在節南心中盤旋不少時日,而年顏提到一股強大的勢力,非南頌,大今和北燎,讓她愈發確信自己沒有猜錯。

  魑離部落,遠在草原,卻真的還遠嗎?

  黑衣人冷道,「放肆!」

  「子期!」韓唐口氣嚴厲,轉而對著節南卻長嘆,「小南,你這麼聰明,為何偏偏這麼倔強?良禽擇木而棲,還是你教我的。燎帝確實待我不薄,但他耳根子軟,沒有野心,也無能力守國,退守西原之後,若敢用我的新國策,或還有一線生機,可惜他這不敢得罪,那不敢變動,一昧討各方勢力的好。」

  節南一抬手,「韓大人別說得自己竭智盡力,多忠誠似得。你冒充四皇子讓我爹做事的時候,你在北燎一年都不到。」說說自己就想笑,「原來你從頭到尾都是利用我。」

  雖說年少不懂事,她還喜滋滋當成自己的成就,居然傻到今日。

  「不是,我真心隨你到北燎為官,但你師父讓我看清了真正該選的路。燎帝並非明君,也並非是我想要效命的君主,一年不到,我已知北燎會一敗塗地,一敗再敗,最終無力回天。既然我知道了這個必然的結局,就不可能和北燎一起沉下去。」

  節南怔,「我師父讓你看清了路?」

  叫子期的黑衣人再次插嘴,「柒珍答應,一旦成為門主,就會帶神弓門投靠魑離。」

  韓唐輕斥,「子期,我們中原有句話,死者為大。」

  子期撇笑,「這有什麼?大人才說良禽擇木而棲,這姑娘也用這個道理勸過大人。北燎當時遍地蒼夷,燎帝是個好人不錯,但明明可以作為卻不作為,置子民水深火熱之中,就是昏君,神弓門總不能毀在他手上。」

  節南心涼了剎那,而後冷然一笑,「這說法可不新鮮了,你們要誹謗我師父,最好換一套說辭。」

  「誹謗?」韓唐呵然,「你為何覺著你師父投靠魑離這種話就是誹謗呢?而你又真的懂你師父嗎?他文武全才,善工善謀,連我都佩服的這麼一個了不起的人物,能教得出你這般心比天高了不得的徒兒,他會沒有雄心壯志,沒有想要成就的大業?」

  節南握起雙拳,是,她有時候都替師父叫屈,感覺神弓門就是腳下這灘淺池,師父就是困在淺池上的沙鷗,和韓唐一樣,沒有伸展雙翅的海闊天空,可是——

  「師父他不會卑鄙,不會無恥,陰謀陽謀詭道詐道,皆從坦蕩心懷中來。」她也許不懂師父,但她相信師父,如此足夠,「師父若要帶我們改投魑離,就會先同每個人商量,因為他懂得尊重他人。」

  子期嗤聲,「他還真是坦蕩,所以服了毒藥也不自知,讓金利撻芳贏了門主之位,神弓門就變成盛親王手中的權杖。等我們另外佈局,萬事俱備,只欠他東風一吹,竟又叫金利撻芳搶快一步,最終死在那女人的手裡。話說,你師父和那女人是不是有什麼私情……」

  節南突然出掌,似要扇子期的臉。

  子期拿刀一擋。

  節南的左掌頓時成爪,一招玄妙無比的空手奪白刃,將月輪刀拿到手,又扔進淺池中。

  「你別太得意,我一時大意而已。」子期嘴上道自己大意,心裡卻震驚節南的功夫精深,彎腰去撿刀。

  節南一聲不吭,左手雙指併攏,連點子期幾處大穴,看他軟趴趴浸到了水裡,又一腳把人踢個仰面朝天。

  子期怒極罵道,「臭丫頭,你竟然偷襲?」又喊韓唐,「大人當真要小心她,她比柒珍狡猾多了。」

  韓唐瞥一眼子期,「無妨。」遂看節南,「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我知道總能看到這麼一天的。本聽說你右手被廢,著實替你惋惜,卻想不到你能左右開弓。好了,你想殺我,儘管動手吧。」

  節南卻笑了,「哎喲,韓大人知道我不會殺你,剛才那一腳也絕對不會踢死你,何必非要充好漢呢?」

  韓唐眸裡閃過一道芒光,「小南,跟我一起到魑離去,好不好?我會是魑離國相,你要什麼,我都能幫你得到,一品女官也好,魑離國后也好,信手拈來。」

  「韓大人哪是當國相去的,分明是當一國之君去的。」節南笑開,皓齒明眸,黑皮都擋不住靈氣逼人,「可惜我沒那麼好命。」

  韓唐又一記嘆,「小南,你千萬不要妄自菲薄,要知道——」

  「我不要知道。」節南猛地打斷韓唐的話,「只要知道我桑家滅門的真相。」

  韓唐轉過身,往園門走。

  「韓唐!」節南撿起月輪刀,拔刀扔鞘,壓住韓唐的肩頭,「我知道你一開始說的才是真話,我爹不是你派人殺的。是不是魑離部落的人?」

  而她還要問出真兇,不能立刻痛下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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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十五引 眾生平等

  今夜沙鷗淺池,困住的都是蛟龍。

  子期仰面躺倒,動彈不得。韓唐肩頭千斤,能感覺刀刃森冷貼著自己脖頸。節南離桑家滅門的真相那麼近,卻苦苦不得。

  「事到如今有何不能說?」節南真的不明白。

  「事到如今說與不說有何不同?」韓唐突然轉身,望著節南搖頭嘆,「小南,你怎麼變得如此沒出息?」

  啊?節南哈笑,「敢情死的不是你全家,還有我師父的事,我都會查個水落石出的,你知道我很倔,一旦決意,便不會放棄。」

  「你放棄了你當初的志向。」韓唐到底是站在權力中心的人,不會讓節南三言兩語就擊敗,「你我本是同道中人,如今你卻在我對立面,指摘我卑鄙無恥,狼子野心。你的堅持呢?你的不服輸呢?你說再不讓世人輕蔑女子的淩雲壯志呢?你師父之死,你爹之死,皆因他們軟弱,你是不同的……」

  「我的志向……」節南喃喃,眼中明光不減,「是,是變了,師父最後教會我,力爭上游卻常常變成了身不由己,連本心都失去了,陷入爭權奪利的沼澤而樂此不疲,還用理想粉飾自己。韓大人可曾想過,因為你力爭上游要做人上人,無數人就成了你計謀下的犧牲品,因為你偉大的理想,此時此刻成千上萬的北燎百姓身處戰火。」

  「成就大事者——」

  「不應拘泥於小節嘛。」大道理節南也學得很多,而且曾經像一盞盞明燈,高照在她前行的路上,「犧牲少數人,換取多數人的太平嘛——那你怎麼不去犧牲?」

  師父死後,爹死後,節南嘗盡底層的艱辛,才懂得每一條生命都可貴,應當把握在自己手裡,而不是王侯將相,任何所謂的成大事者之手。

  越往高處走,離這些生命就越遠,本心是為他們造福的,到頭來他們卻成為野心的墊腳石,所以她明白了,如果實現這種志向需要犧牲無辜的人,不如腳踏實地,幫多少人是多少人。而且,她也相信,只要和她志同道合的人夠多,那就真能挑戰亂世了。

  「還是韓大人以為自己是上天選中的人,你的命比別人的命重要?」節南嘴角一抹嘲意,「我記得大人曾說過,眾生平等。乍聞此言時,我幾乎立刻折服了呢。眾生既然平等,大人的命就和眾人的命一樣,沒有高低貴賤,而你犧牲他們的時候怎能毫不猶豫?」

  「生命雖然平等,智慧卻有高低,世道的改變必定需要智者引領。」韓唐說到這兒,突然搖了搖頭,「不瞞小南,如同你已經改變,我也改變了。眾生平等這話其實天真,但我心意不變,希望自己獲得改變世道的力量,能讓大多數人安居樂業。要知道,盛世太平之前都會經歷暴亂和戰爭,無一例外,而北燎沒有我也一樣會亂,只不過早晚而已。北燎不能給我力量,但魑離可以,我當然義無反顧。」

  節南沉吟,垂眸再抬,笑了,「看來,我已沒有資格當韓大人的小友了,雞同鴨講,已說不通。」腕子一翻,月輪刀落水,「用一句不太貼切的話來說,這叫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準確而言,我將韓大人引到北燎後,其實就分道揚鑣了,韓大人表裡不一,拿著北燎一品官的俸祿,當著齷齪無恥的叛徒,那是你的選擇。我這人,性子自私,即便如今悔不當初,竟然引狼入室,卻也不為北燎,只為家人罷了。」

  「你實在不必自責,你爹——」韓唐又含糊其辭了,「若能讓你心裡好過,恨我就是。」

  節南退開兩步,「韓大人好生奇怪,你是吃準了我不會狂性大發,不會不明不白摘你腦袋,所以一直往自己身上背?還是打算關鍵時刻招認了兇手,這個兇手不會把你拖下水?」

  隱隱聽到人聲,節南也不慌,「我可先說好,大人這條命先寄著而已,等真兇出來一道取。」

  韓唐眼中竟有一絲笑意,「這麼多年,你變我也變,應該都學到了一點——話不可說太滿。」

  節南存著小心思,「意思是我殺不了真兇,也殺不了你?」

  「小南,有句話叫一笑泯恩仇。」韓唐沒提防。

  「除非我爹我哥哥我姐姐,幾十口人統統都是裝死。」一笑泯恩仇?說得她桑家滅門好像只是死了一群螞蟻!

  節南一蹬足,上牆。

  韓唐背手望著牆上,「金利撻芳在地下水牢,如果你混進來是為了找她的話。」

  節南猛回頭,雙目眯尖。

  「神弓門已被盛文帝廢去,樹倒猢猻散,無需驚訝。至於為什麼能猜到你來的目的,很簡單。」韓唐有腦子,有本事,具有權臣之能,「你是神弓門弟子,這裡是神弓門總堂。神弓門失勢,金利母子朝不保夕,正是你為師父報仇的最佳時候。只是,我沒想到你會獨自過來,在有一幫人為你效命的情形之下,未免有些失策。」

  節南沒說話。

  這時候,說什麼都多餘。

  「小南應該感謝子期才是。若不是他將神弓門分堂個個滅去,令盛文帝對神弓門徹底失望,也不會這麼快下旨廢掉了曾經很有用的左膀右臂。不過,沒有利用價值的人和物,下場就是如此,怪只怪金利撻芳沒有大將之才,與你師父根本不能比擬,小人得志,終究曇花一現。」

  節南神情一改,嬉笑刁賴,「挺好,讓我撿了便宜。」

  子期突然跳起,竟是自解了穴道,「丫頭,我今次忍你,下次再敢對我不敬,休怪我出手教訓你。」

  「不敬啊——」節南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原來是隱弓堂的前輩,失敬失敬。不知道您滅神弓門的時候,有沒有搜到藥瓶子之類的東西?神弓門最厲害的毒叫赤朱,我倒霉中了,需要解藥保命,還請前輩大發慈悲。」

  「赤朱算什麼——」子期脫口而出,卻又立刻狡賴,「什麼隱弓堂?聽都沒聽過!」

  節南嗤笑。

  隱弓堂,還真不是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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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十六引 笑泯恩仇

  兩名宮女出現在園門外。

  其中一個笑道,「晚膳已經備下,請大人——啊!」突然看到牆頭有人,嚇得驚呼。

  「子期。」

  月輪揮出兩道刃光,宮女們脖頸被割,當即歪倒在地,血染半肩。

  「我可是為了保護小南你,以免離妃娘娘知道你,節外生枝。」韓唐淡笑。

  節南面無表情,即便認出那是剛才在伙房外讓她傳話的宮女,即便韓唐將殺人的理由說成是為了她,她卻並沒有開口討伐韓唐。世上的悲苦實在數不清,她從來沒有一顆憐憫天下蒼生的善心,更何況今日已跟韓唐說得太多,對超出自己能力之外發生的慘像既無力阻止,也無意抨擊。

  她很自信,還有優越感,以至於性子上毛病很不少,常不把他人放在眼裡,但她也磊落,愛恨分明,不喜歡跟人虛偽,所以如今能踏實得下來。

  她還相信一句話——

  有其師,有其徒。

  一言不發,節南跳下牆去。

  金利撻芳算什麼,要趕緊和花花換個地方,她和韓唐這筆舊賬算不清,似乎又要添新賬,說也說不明白,就是預感不好。韓唐一人就不好應付,還有傳說中的隱弓堂,不知多深的底。

  「爹啊爹——」節南才想問候一下自家鬼爹,抱怨下他給她招了怎樣的仇人,弄得一笑泯恩仇都出來了,卻見子期從後面追上來。

  她雖不記臉,但記得他的刀,也記得還欠他一個十日之後安陽萬佛寺的約,雖然她爽約了。不過,這人顯然不知她就是那晚的蜻螭劍主,只知她是柒珍的徒弟,也許她還能暗算他一下?

  子期見她停下來,好似等他一般,「你竟不跑?」

  說著話,一刀就沖節南的脖子劃了過去。

  節南上身閃讓,同時左手拽捉了子期的手腕,左手肘隨即頂上來,快得不可思議,力道也大得驚人,迫使子期整個人翻了一個觔斗,不敢被她手肘頂到。

  好在節南也無意糾鬥,一鬆手,看子期連退幾步,笑容那個叫壞,「一回叫大意,兩回叫活該,第三回前輩的一世英名就毀了。」手掌一翻,從指縫間掉下一塊浮屠鐵牌,「就像這塊牌子的主人一樣。」

  南頌官府並未通報黃衣人的死訊,節南篤定子期會吃驚。

  子期果然驚了驚,「是你殺了菊東。」

  「他叫菊東啊。」節南將牌子收回手裡,再一抬胳膊,就滑進袖子中去了,「原來隱弓堂是由隱退的神弓門人所組成麼?我說怎麼隱退的前輩要麼再沒消息,要麼就已經不在人世。這麼說,桑浣也會成為隱弓堂的人了?」

  子期一撇嘴,「隱弓堂可不是什麼人都能進的,桑浣還是在家相夫教子吧。」

  這才想到韓唐的吩咐,讓他不要再回答節南的任何問題,因為對方很能抽絲剝繭,誘問的本事爐火純青。

  他懊惱得要命,「大人讓我帶你去見金利撻芳,你給我閉上嘴,老實跟我走。只要你膽敢說一個字,誰的面子我都不會給,立刻要你的命。」

  然而嘴上雖凶,心裡卻有些明白了,為何柒珍和韓唐這麼護這匹叫桑節南的犢子,有勇有謀,功夫不能小覷。

  節南難得乖乖聽話,跟在子期身後,七拐八彎來到一座不起眼的屋子前。

  子期敲門,有人從門板上的小窗探看一眼,再伸出手來,他就在那人手裡放了一錠銀子,門才開。

  節南好笑,「親王府的牢門倒是容易開。」

  子期哼,「那也得看是誰給銀子。」

  牢頭帶兩人走到水牢前,語氣不善,「給你們半刻鐘,這女人是重犯,明日一早就要押解大興,我可不想在出發前出什麼ㄠ蛾子。」

  子期應好,牢頭就到外頭等著了。

  節南蹲身往下看,水發出陣陣臭味,熏得她捂鼻,但見一人半身浸在水裡,讓鐵鍊勒了好幾圈,雙手吊在地面鐵欄杆上。

  那人甩開亂髮,抬起臉,看清鐵欄外的人,本來頹唐的神情一下子變得萬分詫異,「桑節南,你怎麼在這兒?」

  「原是來找你報仇的,想不到沒輪上我動手。」節南這回來,就為解決和神弓門的恩怨,從此能拋諸腦後,再不用「牽掛」金利這家子,「兩年不見,真是歲月催人老。」

  金利撻芳四十出頭,她女兒的美貌不及她三分,是個容貌極為出色的漂亮女子,只可惜一旦缺了保養,老態就顯出來了。

  因此金利撻芳最聽不得別人說她老,尤其看她笑話的還是她最厭惡的人之一,「你有何可得意?等我到大興府見到皇上,自有辦法說服他收回成命,可你呢?」

  從她的角度,看不到子期。

  「我怎麼了?」節南下巴抵膝蓋,葉兒眼彎起。

  「你卻只有死路一條,解藥全被我毀去,製法也化成了灰,全天下就我一人知道怎麼救你的小命。」金利撻芳眼珠一轉,「你也別以為皇上能保得住你,我給他的解藥是假的。」

  「不愧是用陰招當上門主的,連大今皇帝你都敢騙,我真受教了。」節南相信金利撻芳做得出這種事,「看你坐牢坐得挺好,我就再告訴你個好消息——你的寶貝女兒眼睛瞎了。」

  金利撻芳瞠目,大叫一聲,「什麼?」

  節南看金利撻芳不似假裝,心知這人確實不知道。

  那就奇怪了。

  她已經到了大半個月,日日到碼頭,晚上還有昆朋幫她盯著,她又住原神弓門總堂,卻一直沒見到年顏和金利沉香。

  「你別不信,兇手在此。」節南對子期招招手,「還請前輩露個臉。」

  子期往前走兩步,置身於火光之下,垂眼睨著吊在水裡的人,「是我弄瞎了你女兒又如何?柒珍教徒弟,你也教徒弟,怎麼差那麼多?」

  節南挑挑眉,莫名被誇了?

  金利撻芳兩眼圓睜,無法相信的驚愕模樣,「你……你是……」

  「你剛才說赤朱的解藥全毀了,製法也燒了,只有你一人知道製法?」子期突然打開鐵欄,捉住鐵鍊就把金利撻芳往上提。

  金利撻芳立刻掙扎,同時呼喝,「桑節南,殺了他,我就把製法告訴你!」

  子期才要笑,就見一道碧光——

  節南一手劍花,笑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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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十七引 仇人相見

  蜻螭出現得突然,子期心中一驚,手上月輪刀慢了半拍,肩上已讓它拉出一條血口子。他疼得低咆,本來只想防禦的招式頓轉淩厲殺招,月輪刀化成滿月,朝節南腰上橫斬。

  節南卻輕盈一躍,從刀光上方旋過,蜻螭嗡嗡作響,又在同樣的地方劃了子期一劍,還蹬人一腳。

  對手厲害,所以她每一招都不會含糊,那一腳看似簡單,卻衝著膝關節,力道之大,足以踹折普通人的骨頭。

  不過子期本能反應很快,腿上一覺壓力,立刻彎膝,連退幾步之後猛回身,瞧瞧自己的肩傷,再瞧瞧節南手中蜻螭,神情從詫異到冷寒,最後一抹撇笑,舉刀擺出攻勢。

  「我竟一而再,再而三,看走了眼,想不到柒珍曾是蜻螭劍主。」

  金利撻芳怔道,「蜻螭劍主是什麼?」

  子期瞥金利撻芳一眼,蔑道,「像你這麼個蠢女人,真不知柒珍怎麼能敗給了你?!」

  金利撻芳奮力爬起,卻讓鏈條限制了行動,只能叫囂,「沒錯,我這麼個蠢女人就是贏了不得了的柒珍,還把他了不得的徒弟踩在腳下,甚至不配給我的女兒提鞋!」

  子期呸了一口,指著老神在在的節南,「蠢到這個地步也是沒救了。你倒看看清楚,臭丫頭讓你踩著了嗎?如今是她將你玩弄股掌之中,你的女兒已經成了毫無用處的瞎子,連唯一會用的美人計都施展不開。」

  蜻螭劍尖垂地,節南輕笑,「承蒙前輩看得起,不過只要金利門主拿著解藥的製法,我還是會聽她的話的。」

  金利撻芳漿糊一樣的腦中忽然清明,心道不錯,雖然桑節南功夫沒廢的這個事實讓她還挺不痛快,但反過來成為她自己的殺人工具,可以大大利用一把。

  於是金利撻芳定下心來,「桑節南,我不想聽他廢話了,你再不動手,就和我一道下去見閻王吧。」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節南沒看金利撻芳一眼,「而且這位前輩到底是誰,門主不應該跟我說說嗎?俗話說得好,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金利撻芳習慣節南這副叛逆調調,因此不以為意,乖答道,「此人叫木子期,是老門主的師兄,我的師伯。和你師父一樣,都成了喪家之犬,很早就下落不明了。」

  節南立朝對面抱拳行禮,「雖說我已不是神弓門弟子,叫一回師伯祖也應該。」

  子期哼了一聲,「不敢當,你本事多大啊,本想幫你問解藥的製法,反倒好心沒好報,被你暗算。桑節南,你敢劃我兩劍,我就要削了你一隻胳膊,否則我過不去自己這坎。說吧,你想留哪一隻。」

  節南兩眼瞪瞪圓,嘴角噙笑,就是不答,直到金利撻芳在一旁猛勁催促,才嘆道,「不是晚輩不領情,實在與自己性命攸關,對不住——」

  話音未落,見子期飛身攻來。

  眼角餘光裡,金利撻芳陰笑連連,節南卻斂起笑,一招神針定海,看似毫無花哨,正面迎上,蜻螭就往無數光刃之中插去。

  一插,即鬆手。

  子期沒想到節南一出手,就敢用兩敗俱傷的笨招,心中剎那猶豫,招式便慢了一點點,月輪直接撞上蜻螭,震得他手發麻,月輪刀飛脫出去。

  不過,讓子期感覺安慰的是,蜻螭也一起飛出去了。

  「赤手空拳你就更沒勝——」

  一隻拳頭,打中他的鼻樑,痠疼痠疼,也打散了他的話。

  子期彎腰撫臉,卻見兩隻腳將自己的腳纏住,又是冷不丁,被桑節南整了個大馬趴,而且驚覺自己不但動不了腿,兩胳膊也讓桑節南從背後箝制,隨他怎麼滾動,全身就像五花大綁似得,擺脫不了。

  子期從沒經歷過這種死纏爛打法,無所適從,最後任自己被死死壓在地上,感覺自己右臂上傳來一股可怕的力量,他才暗道不妙——

  啪一聲!

  右臂生生被折斷!

  子期淒喊才出,節南手掌成刀,劈下去,這人就不吭聲了。

  她一個俐落的起跳,自己毫髮未傷,又悠悠撿起蜻螭,「真是僥倖。」還問目瞪口呆的金利撻芳,「是不是?」

  金利撻芳結巴不成句,「你……你的手……怎麼……怎麼能……」

  節南笑答,「多虧你告訴我他姓木,我才想起師父以前跟我提過,門主有位木師兄內功修為頗高,刀法出神入化,硬拚是贏不過的,要想辦法弄掉他的刀,用鎖字訣,讓他施展不了內力,再趁機折斷他的胳膊或腿,然後趕緊跑就對了。」

  金利撻芳神情驚懼,「桑……桑節南!」突然口齒流利,「你給我滾開!不准你靠近我!」

  她終於意識到,想要控制這個姑娘的念頭根本可笑。

  節南沒滾,見守衛衝進來,直接扔劍,一串正中倆心窩,然後過去摘了鑰匙,打開金利撻芳身上的鐵鎖。

  金利撻芳手腳沒了綁縛,立刻撲到木子期那裡,撿起月輪刀,兩眼殺氣騰騰,「我能殺了你師父,也能殺了你。」

  節南點頭,蜻螭也在點,「金利門主當年將我師父踢下比武台的情形,仍歷歷在目,我自然不會懷疑你的本事。不過,金利門主剛才說要給我解藥製法,我才以下犯上,還請你說話算話。」

  金利撻芳心裡正在掂量。

  這次盛文帝取締神弓門的行動,其實讓她措手不及,也不知前因後果,突然就被關進了親王府。而盛文帝登基後對神弓門完全不聞不問,她送過去的各種報告書全無回音,她心覺不對,找她平時打通的人脈,竟是一個都不理會,最後還是女婿呼兒納派來一封短信,讓她什麼都不要做,一切到大興府再說。如今想來,呼兒納一定知道盛文帝的打算。

  所以,去大興才是上上策,哪怕是被押著去。

  金利撻芳想到這兒,眯起眼,暗暗讓自己冷靜。儘管桑節南鎖字訣功夫邪勁,赤手空拳就能將木子期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這時也不知死活,但她只要手上有刀,桑節南就不可能是她的對手。

  柒珍劍術不如她的刀術,更何況桑節南剛才一招就把劍撞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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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十八引 邪之山南

  木子期醒來的時候,水牢已經無人,只有兩具守衛的屍體疊在一起,讓人一劍穿心。

  「桑節南!」

  他咬牙低喊,一動胳膊,疼得倒抽涼氣,隨後發現地上一片淩亂的濕腳印,但走到外面,卻一個濕腳印都找不到。

  「看來子期還是吃了小南的大虧。」韓唐一人挑燈而來,皺眉看木子期一條胳膊無力垂在身側,「受傷重嗎?」

  木子期怎麼可能承認傷重,「無大礙。可我不明白,你為何待她如此心軟,莫非真當她是你的恩人不成?」

  「她還真是我的恩人。」韓唐走進水牢,很快又走了出來,「外面沒有腳印,顯然小南帶走了金利撻芳。我雖知她聰慧過人,卻不知她功夫也過人,連你都不敵。」

  木子期雙目閃狠,「都是因為你千叮萬囑不可傷她,我沒出全力,又不小心著了她的道,竟然棄劍不用——」想想那手鎖鬥的古怪功夫就胳膊疼,「柒珍一向不屑於詭道,偏他徒弟詭詐得很,他還那般寵她。」

  「不是不屑,而是做不到,但小南有柒珍所沒有的狠勁,柒珍大概知道自己的下場,因此傾囊相授,拚死也要保住小南的命。只要小南活著,報仇也罷,尋求真相也罷,都比柒珍放得開手。柒珍是帶著這個心願,毫無遺憾離開人世的吧。」韓唐一笑。

  「真虧你笑得出來。」木子期托著斷掉的胳膊,「可別怪我說黴話,你對她顧念舊情,她卻是個絕情的丫頭,你遲遲不動手,等她統領江南一帶的民間勢力,就難解決她了。」

  韓唐撫過黑髯,眉宇抬高,「子期,她本來可以殺你的。」

  「……」木子期抿薄了嘴,「大概因為她以為我死了。」

  「你覺得以她的本事,到底是打暈了你,還是打死了你,她會不知道?」韓唐問。

  木子期乾咳一聲,「難道她故意放我一馬麼?」

  「正是。」韓唐肯定又好笑的語氣,「這麼說吧,你要是擋了她的道,她什麼法子都敢用,邪得沒邊,匪夷所思。她殺人,一定是必須殺;她留命,也一定有必要留。所以,她沒殺你,是有用意的。」

  木子期哈笑,「她把我胳膊都掰折了,還等著下回見面我謝謝她不成?」

  「不。」韓唐乾脆說明白,「是留著你提醒我,讓我知道,她這回能掰折了你的胳膊,下回就能摘了我的腦袋。」

  木子期眯冷了眼,「我只要一隻手就能取她的命,之前不過是——」

  「別誤會我的意思。」韓唐打斷,「我不怕她再來殺我,卻怕你懷恨在心,對她痛下殺手。」

  「大人給個痛快話,為何殺不得那丫頭?」木子期不會猜,也不想猜。

  韓唐張了張嘴,忽見前方來了三人。

  「到處找不見大人,只見兩名侍女的屍身,還以為大人出了事。」頭前一名女子,年約二十七八,一身榮貴,容貌嫵媚明麗,一雙大眼如狐。

  「離妃娘娘,適才突有蒙面人襲擊,虧得子期護我周全,但我轉念一想,莫不是神弓門的人來劫金利撻芳,就立刻趕來水牢,結果——」韓唐搖了搖頭,表情嘆惜,「人已被救走。」

  離妃吃驚,「時拓北遠在大興府,本就對神弓門不滿,是我讓人密告金利撻芳暗中與數位大臣會面,居心叵測,時拓北因此下旨撤掉神弓門。神弓門本來就不為人知,撤掉也不會引起騷亂,但金利撻芳畢竟幫了時拓北很多,他才要把人先拘起來,押到大興府親審。一旦金利撻芳逃出去,有呼兒納幫襯,也正好給了嫻妃和宰相一個機會,萬一金利撻芳變成宰相那邊的力量,對我們一點好處也沒有。我絕不能讓她活著離開正天府!」

  盛親王雖受萬眾期待,登上了皇位,但並不表示後宮就齊心協力了。九妃之中以宰相之女嫻妃和魑離公主離妃最為強勢,一方面為了爭奪後位而明裡暗裡鬥,另一方面為了各自的娘家,或剷除異己,或尋求助力。

  金利撻芳心胸狹窄,陰謀論者,因此讓神弓門走上了末路,失去了輝煌,可是作為暗司,在培養殺手和打探情報兩方面確實有出色之處,所以魑離想要剷除她,大今宰相則想將她收歸己用。

  金利撻芳這回遭難,其實就是人禍,離妃和韓唐已打算讓她死在半道上。

  「娘娘稍安勿躁。」韓唐安撫離妃,「我已做好安排,金利撻芳活不過今晚。」

  離妃真就放心了,「我魑離不日就將稱國,又有大人您這樣的輔國賢臣,何愁天下人不歸順我魑離。」

  韓唐笑了笑,「謝離妃娘娘看重,韓某自當竭盡全力。離妃娘娘這會兒應該還在招待遠道而來的蹴鞠小將,半當中離席,不知原本找我有何事?」

  離妃讓韓唐提醒,忙道,「要請大人出個主意……」

  韓唐聽完,說了幾句,離妃連連點頭就走了。

  木子期對國家大事的關心,還抵不上對金利撻芳的關心,稀奇問道,「大人做什麼安排了,我竟半點不知道?」

  「我什麼安排都沒做,不過——」韓唐卻說得輕巧,「金利撻芳活不過今晚這句話,並非誑語。你可知今日是什麼日子?」

  木子期一頭霧水。

  韓唐當然不會等木子期瞎猜,自問自答,「今日是柒珍忌日。這樣的日子若能手刃仇人,替師父報仇,那可真是再愉快不過了。」

  木子期有些懷疑,「那她為何不直接在水牢裡把人幹掉?」

  「因為她是個很講究的孩子,既然要祭仇人的血,當然會選一處風水寶地。」韓唐笑。

  「大人不會那麼神,知道那處風水寶地在哪兒吧?」木子期完全是隨口一問。

  「紅葉山道觀。」韓唐還真知道,「當年柒珍帶小南來,就住在那裡。」

  韓唐往沙鷗園的方向走了幾步,回頭卻看木子期沒跟上。

  木子期托著那隻動不了的胳膊,「我去找大夫接骨,大人先歇息吧。」

  韓唐站在原地,直到瞧不見木子期的身影,才撇出一抹笑,自言自語,「你要是把另一支胳膊也弄折了,我就告訴你為何殺不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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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3 10:00:44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十九引 紅葉祭秋

  紅葉觀,燈火通明。

  為新登帝位的盛文帝點著九百九十九盞長明燈,要點足三百三十三日。

  紅葉觀靠著紅葉山,觀後大片大片都是紅葉林子,一條修繕極好的路通向紅葉山頂。

  山頂原本有一座望亭,聽說盛親王很喜歡這座望亭,所以不再對普通百姓開放,成為盛親王府專用的登高賞景處。如今親王變成皇帝,又有意遷都,風水師建議將此閣照皇宮建築的規格重修,面向南方,似龍首昂揚,因此盛文帝下旨拆了原來的亭子,正造一座富麗堂皇的三層望閣。

  深夜無人,長明燈的光遠遠照不到這裡,月光卻彷彿明亮的水流,靜靜淌過節南腳邊,將她映得閃閃生輝,笑顏美麗。

  不遠處一個剛剛熄滅的火堆,上面架著一隻小爐子,仍冒水氣,與景緻十分違和。

  金利撻芳沒在意,只是一臉驚訝,完全不知自己怎麼來的,明明之前正和桑節南打鬥。然而,有一點她現在非常清楚,就是桑節南的武功修為極高,自己絕對不是對手。

  「為何?」金利撻芳手裡的刀發顫,「你……柒珍他……你拜過別的師父?」

  刀,已不是月輪刀,而是普通鋼刀,但這時金利撻芳也沒工夫去糾結。

  「怎麼會呢?」節南手裡卻是樹枝,修過的,沒有枝杈,一根光禿禿的樹枝,「金利門主若是奇怪我的功夫居然還不錯,都要歸功我師父。」

  金利撻芳搖頭,「不可能,柒珍的武技不過略高我一籌。」

  節南眸底浮起一層寒光,「不容易,能聽你承認我師父比你強。」金利撻芳一直自視甚高,口頭總說比她師父強,從未服過軟。

  金利撻芳哼了一聲,「武功再好也沒用,平時再強也沒用,因為他最終是輸家。」

  「奇怪,當所有人都這麼說的時候,我才覺得不對。」節南將樹枝向上一挑,明顯一道厲風,看來運氣自如,藥力還沒起來,要再等等。

  「哪裡不對?」金利撻芳聽風變色。

  「師父輸得太輕巧。」當年的事雖然已無跡可尋,節南心裡反而漸漸確定了一個真相,「所以,今日我要向金利門主挑戰,看看到底師父是怎麼輸的。」

  「我不接受。」金利撻芳不傻,眼前這個臭丫頭出手怪又奇,「你的路數與柒珍大不相同,鬼知道你是否偷學了歪門邪道的功夫,再者你師父也不是武功輸我。」

  節南這會兒的神情,就像世上任何壞傢伙一樣,可惡之極,「金利門主不會覺得這時候還能由你選吧?我只用劍招挑戰,已是讓了一步。」

  金利撻芳啐一口,「說得好聽,還不是想我死?」

  「這個結果雖不能改變,至少可以選個不那麼難看的死法。」節南噗笑,「能在我師父的忌日,用你們母女的血祭他,是我這些年的心願,可惜沒等到沉香。不過老天能將你送到我面前,已是開眼。」

  刀光暴長,金利撻芳冷笑劈來,「別廢話了,你想下去陪你師父,我就成全你!」

  節南身影一晃,就到了金利撻芳身後,沒再說話,手提樹枝,往對方背心刺去。

  錚——樹枝打鋼刀。

  金利撻芳早有防備,及時反手一擋。

  擋住之後,她還得意,「桑節南,你以為自己是什麼隱世高人,拿根樹枝當劍,摘葉飛花也能殺——」

  節南左手換右手捉樹枝,甩左袖,一道極細的影子從金利撻芳臉旁擦過。

  金利撻芳一疼,手摸過臉,看到了血,詫異道,「你暗算——」

  節南不等她說完,左手連彈數枚葉子鏢。

  嗖!嗖!嗖!

  金利撻芳翻轉幾圈,讓得狼狽,但還沒站穩,就覺小腿讓什麼東西狠狠紮了,急忙低頭一看,見節南不知何時蹲在她腳邊,原本手上那根樹枝插在她腿上。

  「你——」金利撻芳呼道。

  節南一掌劈斷樹枝,旋身而起,又狠狠往金利撻芳的另一條腿紮去。

  金利撻芳跳高了,飛退,卻發覺擺不脫桑節南鬼魅般的快影。

  節南身旋如風,快得不可思議,將樹枝尖紮進對手的前臂,劈枝,退開,一氣呵成。

  金利撻芳終於知道節省體力,沒再說話,刀刃轉得呼呼生風,卻到處找不到桑節南。但她動作一停,桑節南的影子就飄來了,這回紮得是肩井,疼得她慘呼一聲,反射性朝影子揮刀,結果發現砍中的是樹。她才覺不妙,就見一根樹枝從樹後刺出,眨眼間連刺她半身肩井,前臂,腿,能聽到劈里啪啦樹枝斷裂聲。

  金利撻芳嚇傻了,桑節南的動作快得她前所未見,刀也不拔了,往後倒地,呆呆看節南從她身後走上前來,原本三尺長的樹枝,斷了六段,插在她身上,讓她動彈不得。最後一段還在節南手中,短若匕首,她隱隱感覺會插在哪裡。

  「卑鄙!你在鏢上塗軟筋散了吧?這麼贏我——」金利撻芳想到自己就是如此卑鄙贏了柒珍,頓時閉緊了嘴,出手將六段樹枝拔出,悶哼著爬起。

  「我沒對你用軟筋散,但我剛剛服下了當年沉香換給師父的散氣湯。」節南任金利撻芳拔枝爬起,笑看她往後退,「即使這樣,我仍能打得你毫無招架之力,而我師父的功力還遠在我之上,相信你也該知道了。」

  金利撻芳身形頓住,「你說服了散氣湯,我就要相信你嗎?」

  爐子火堆都可以是擺給她看的!

  「我不需要你相信,只想弄清師父是否故意輸給你。」她桑節南做人做事都是講道理的。

  「好,你說,他為什麼故意輸?」打敗柒珍,是金利撻芳這輩子最驕傲的成就,豈容他人否決?

  「大概因為他不想加入隱弓堂,不想當魑離的殺人工具,所以他故意輸給你,讓你當了神弓門門主。之後他又迫於隱弓堂的壓力,跟你再度鬧翻,卻提前知會你他要分立出去的日子,讓你有時間做好萬全準備。我現在想想,原本跟隨師父的人一個個轉投靠你,大概是聽了師父的勸,而那晚戰死的叔叔伯伯,都選擇了和師父一樣的路。」

  節南終於明白,那晚為何總給她一種難以言喻的壓抑感,因為行動之前就已註定悲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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