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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大道朝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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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0-12 20:50:21
正文 第八十三章 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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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九在禪室裏沉睡不醒,不死不活。

    西來在湖邊抱著陰鳳悟劍,不言不語。

    在這樣的背景下,元曲與卓如歲提著茶具、抱著火鍋走了進來,這畫麵怎麼看怎麼荒謬。

    趙臘月卻很淡定,問道:“怎麼這麼晚才來?”

    青鳥報訊回來了,廣元真人與南忘來了,青山劍舟來了,荷花池邊的房子都修好了,這兩個家夥才過來。

    元曲提著鐵壺,躬身行禮,看著就像茶樓裏的夥計:“師父,我們去找了些東西。”

    火鍋正在沸騰,裏麵的煤炭散發著紅光,可以想象抱著有多燙,卓如歲不怕,還是覺得有些別扭,說道:“等湯燒開也要點時間啊!”

    趙臘月知道他們的想法,擺擺手示意他們自行去廊下擺桌。

    元曲把鐵壺與茶杯放到廊下的地板上,跑去尋師太們要了個小爐,便開始煮茶。

    卓如歲放下火鍋,便去借桌椅,一路唉聲歎氣。

    西來聽著動靜,從湖邊穿過禪室走到廊下,看著場間的熱鬧,微微挑眉,不知道眾人在做什麼。

    卓如歲與元曲來的路上便知道西海劍神在這裏,而且境界較當年更加深不可測,此時見著對方現身,頓時變成了兩個木頭人,站在廊下一動不動,滿滿的神末峰作派。

    西來看了卓如歲一眼,說了聲不錯,然後又看了元曲一眼,說了聲普通。

    雖然對方是青山宗的敵人,但畢竟是西海劍神,舉世公認的劍道大家,卓如歲得意地挑了眉,元曲則是神情不變,想來早已習慣了這種挫敗感。

    趙臘月說道:“湯要燒幹了。”

    卓如歲與元曲醒過神來,顧不得強敵在側的壓迫感與緊張感,趕緊繼續手裏的活兒。

    不多時,茶香漸起,肉香四溢。

    趙臘月吃了陣後,卓如歲與元曲便開始運筷如劍搶肉,廊下一時間劍光四起,切開暮色,好不熱鬧。

    看似熱鬧,自有深意,他們一邊吃著肉,一邊注意著禪室裏的動靜。

    很遺憾,井九還是沒有醒。

    忽然有數十道劍弦落下,凝結成絲,落在橋上。

    伴著銀鈴的響聲,南忘來到三千院,她看都沒有看西來一眼,麵無表情走到桌旁,接過卓如歲恭恭敬敬遞過來的筷子開始吃肉。

    片刻後,卓如歲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瓶酒,雙手遞到她的身前。

    她打開酒壺,喝了兩口,起身望向窗內,發現井九還是沒有醒,不禁有些失望,轉身就此離開。

    趙臘月這時候已經吃完了,端著一杯茶,湊在唇間似飲非飲。

    整個過程裏,沒有一個人說話,廊下是那樣的安靜,隻能聽到紅湯沸騰的聲音、鐵壺裏茶水咕嚕的聲音。

    西來隱約明白了些什麼,搖了搖頭,抱著陰鳳的屍體走回湖畔。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卓如歲與元曲終於放下了筷子,看著趙臘月說道:“我們真吃不動了。”

    趙臘月沉默了會兒,說道:“這也不行嗎?”

    卓如歲說道:“是不是應該換成白湯?”

    ……

    ……

    不管紅湯還是白湯,隻要能煮火鍋就是好湯。

    卓如歲與元曲在三千院裏住了下來,當天夜裏還用剩的火鍋湯下了三大碗麵條。

    伴著滿天星光,吃著紅油素麵,聽著趙臘月的雪原之行,他們的心情不再那般焦慮,對湖畔那個抱雞悟劍的可怕強者,也沒了最初的警惕與恐懼。

    隔了數日,雀娘來了。

    她在鏡宗知道了先生的消息,連夜趕了過來,鏡宗離大原城不算太遠,所以到的還算快。

    聽完元曲的話,她說道:“我也做了些準備。”

    看著她拿出來的棋盤與兩罐棋子,卓如歲忍不住唇角微翹,嘲笑說道:“我說師妹……你覺得一個昏了的人如何與你下棋?還是說你想讓掌門聽你扒拉棋子的聲音?”

    話音方落,三千院的木門再次被敲響,這次來的是童顏。

    趙臘月知道他按照井九吩咐去了冥界,做了很多事情,看著他蒼白的臉色說道:“你傷太重,能行嗎?”

    童顏平靜說道:“下棋下到吐血,那是故事裏才會有的畫麵。”

    趙臘月沒有再說什麼,心想一百多年前在朝歌城是誰下棋下的差點昏死過去?

    叮叮當當,劈哩啪啦,黑白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是多樣的,也是好聽的,就像勢頭大小不一的雨水落在廊前的缸裏。

    童顏與雀娘毫無疑問是朝天大陸的棋道第二人以及第三人,如果讓世人知曉他們在這間圓窗禪室裏對弈,必然會激動的無以複加,恨不得用數年壽命來換取觀看的資格,然而能夠看到這場對局的隻有沉睡中的井九以及白早。

    趙臘月、卓如歲與元曲對下棋這種事情毫無興趣,坐在廊下,手裏捧著茶杯,看著微雨靜靜地發著呆。

    西來在對局剛開始的時候看過一眼,便抱著陰鳳的屍體回了湖邊。

    趙臘月看著雨絲,忽然說道:“他們真的很像。”

    卓如歲知道她說的是西海劍神與掌門真人,沉默片刻後說道:“是啊,有些麻煩。”

    元曲回頭看了他們一眼,隱約明白了意思。

    雨停的時候,對局也結束了,童顏站起身來,靜靜看著沉睡中的白早看了很長時間,然後走出禪室,對趙臘月說道:“要不然試試景雲鍾?”

    西來毫無情緒起伏的聲音從圓窗外那邊傳了過來:“不行,他的神魂會散。”

    童顏說道:“那就沒有別的辦法了,除非他自己想醒。”

    西來說道:“殺了他吧。”

    “不行!”趙臘月等人齊聲說道。

    正拿著濕毛巾準備給井九擦臉的雀娘盯著湖畔的那個背影,臉上寫滿了警惕。

    “那我走了。”童顏向橋那邊走過去,在橋上忽然停下腳步,轉身望向趙臘月問道:“他讓我回中州派……你知道嗎?”

    趙臘月說道:“你本來就是中州派弟子。”

    ……

    ……

    童顏走後的第三天,顧清終於處理完了朝歌城裏的一大堆子政務家務,趕到了大原城。

    他走進圓窗禪室,盯著湖畔那個高大的背影看了半天,發現看不出任何問題,然後轉身望向正在給井九擦腳的雀娘,一眼便看到了很多問題。

    井九在朝歌城裏睡了一百年,他與柳十歲每天都要做這個事,自然做的極為熟手,細心地告訴雀娘如何如何。

    待他來到廊下,又看到了很多問題。

    首先是元曲泡的茶太濃,而且用的君山銀眉雖然名貴,卻不是師父最喜歡的小雅。

    其次是卓如歲的火鍋味道太濃,牛油又放的太少,沸騰的湯汁沒有油覆著,各種菜味衝天而起,混在一起,明顯會令師父不喜。

    說到泡茶、做火鍋這種事情,神末峰有誰能比他做的更好。

    於是鐵壺被從裏到外仔細地清洗了一遍,泡上了適越峰連夜送來的小雅茶,火鍋也換了個樣式,配上了顧家早就準備好的各色菜肴。

    同樣的事情又做了一遍,奈何屋子裏的人還是沒有醒。

    顧清左手三根手指捉著碗底,看著白湯裏不停浮沉的那幾根青菜葉子,沉默了很長時間。

    當年為了煉化仙籙裏白刃留下的仙識,井九在果成寺裏睡了六年。

    後來強行越境用青山劍陣殺了白刃的分身,他在朝歌城又睡了一百多年。

    按道理來說,他應該早就已經習慣了,問題是他明確地感知到師父的這次沉睡與以往那幾次有很大的不同。

    沒有呼吸,甚至沒有心跳,連一絲暖氣都沒有,這與死人有什麼區別?

    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事情,顧清的臉上露出一抹決然的神情,啪的一聲把碗放到桌上,轉身又進了禪室。

    又是啪的一聲,他跪在了床前,對井九說道:“師父,我回去就對太後與桃子說清楚,讓她們自己選,您看怎麼樣?”

    卓如歲與元曲頓時變色,因為這句看似簡單的話裏隱藏著太多信息。

    趙臘月挑出那根邊緣被烤焦的青菜扔到桌上,麵無表情說道:“繼續吃。”

    卓如歲與元曲對視一眼,沒有說什麼。

    可惜就算是這樣,井九也還是沒有醒。

    顧清走出禪室,卓如歲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說道:“你這真是盡力了。”

    “這本來就是我答應過師父的事。”

    說完這句話,他走過小橋來到那座孤墳前,沉默地站了會兒,說道:“你家那幅畫是我讓人找回來的,我看過,應該就是連三月前輩,說起來,我們倒有些相像。”

    他知道這座孤墳裏葬的是大原城裏的李公子。

    他擦了擦眼睛,便離開了三千院。

    宇宙鋒在夜色裏留下清冷的劍光。

    卓如歲站在廊下,看著那道漸漸淡去的劍光,不知道在想什麼。

    西來的聲音在湖畔響起:“他的天賦不如你。”

    卓如歲挑眉得意說道:“那是當然。”

    西來接著說道:“但若是掌門,我也選他。”

    卓如歲的眉頓時落了下來。

    ……

    ……

    又過了幾天,柳十歲終於趕到了三千院。

    看著那個膚色黝黑的年輕書生,不知道多少人心裏響起了同樣的聲音:該來的終於來了。

    雀娘不該把心聲吐露出來,惹來了卓如歲與元曲幽怨的目光,心想自己在這裏冒著被西海劍神一眼斬殺的危險做了這麼多頓火鍋,泡了這麼多壺茶,難道統統都是白搭?

    就連趙臘月對柳十歲的期望都與眾不同,直接問道:“你有什麼主意?”

    柳十歲到的最晚,因為離得最遠。

    這些天他一直與一茅齋的同窗們在大漩渦處用符文加固海底,消耗了極多精神與元氣,臉色蒼白至極,整個人都瘦了幾圈。

    聽到趙臘月的話,他忽然轉身離開了三千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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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時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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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順著那條沿溪而成的山道,柳十歲疾速前掠,如一道塵龍,隻用了數十息的時間,便來到了那片蓮湖。

    青山宗搬了幾座殿宇在這裏,看著景致頗美,他自然毫無興趣,也沒有去求見廣元真人及南忘,而是直接找到了過南山。

    過南山聽到他的要求,忍不住看了一眼顧寒,說道:“居然還讓你猜到了。”

    顧寒讓人去劍舟上搬下了一捆竹子。

    看著那捆竹子,柳十歲很是驚喜,對著顧寒認真行禮致謝。

    這些竹子是當年他種在天光峰裏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他曾經的師父白如鏡也死在了劍獄裏,那些竹子卻還在,而且老竹死了再生新竹,幾叢竹子已然快要變成一片竹海。

    看著扛著那捆竹子離開的柳十歲,想著當年的那些時光,便是冷情如顧寒也不禁忍不住歎了口氣。

    柳十歲扛著竹子以更快的速度回到了三千院,取出管城筆,從上麵削下細枝,開始製作竹椅。不二劍在他的手腕上嗡嗡顫動起來,表示自己乃是世間最鋒利的仙劍除了禪室裏躺著的那個你怎麼用管城筆也不用自己?

    “筆端更柔軟一些,不需要再次打磨。”柳十歲耐心地解釋了一句,手下的動作卻沒有停止。

    很多年前在那個小山村裏,他見公子做過一次竹椅後,便再沒有忘記,手藝越來越好,便是連劍獄裏的雪姬也對他的本事很是欣賞。沒用多長時間,一把嶄新的竹椅便做好了,與神末峰上經常看到的那把沒有任何區別。

    卓如歲下意識裏便要躺上去,看到趙臘月與柳十歲的目光才停下腳步,一臉無辜解釋道:“我就想替掌門試試躺感。”

    柳十歲不理他,走進禪室把井九抱了起來,來到廊下,輕輕把他放到竹躺椅上。

    雀娘看著他腳下裂開的地板,有些吃驚問道:“先生怎麼變得這麼重?”

    卓如歲說道:“這說明他是真睡死過去了。”

    元曲趕緊把他拉到一邊,說道:“晚上宵夜吃啥?”

    ……

    ……

    井九靜靜躺在竹椅上,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一般。

    但他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沒有體溫。

    趙臘月與柳十歲站在竹椅兩邊,認真而專注地看著他的臉,沒有片刻移開。

    從清晨到日暮,陽光的顏色與亮度改變了數次,井九的睫毛都沒有眨動一下。

    其間元曲小心翼翼地建議師父要不要試著也坐到竹椅上去,趙臘月居然采納了他的意見,然而井九還是沒有醒來。

    卓如歲忽然說道:“不過掌門好像真的很喜歡躺在竹椅上,你們看他的神態是不是比先前更放鬆了些?”

    雀娘與元曲看了兩眼,驚喜說道:“好像真是這樣,眉都沒有皺了。”

    柳十歲聽著也很高興,隻有趙臘月沉默不語,知道那不過是室內室外天光有差的原因。

    井九沒有醒,但有了這張竹椅,他不需要再繼續與白早並排躺在榻上。

    無論是起風的時候,還是落雨的時候,他都靜靜地躺在竹椅上,在廊下感受著這個天地。

    又過了兩天,春意漸盡,暑意漸生,陽光變得熾熱無比,眾人知道井九不喜歡,便把他搬回了幽靜的禪室裏。

    天空裏響起銀鈴清脆的聲音,眾人以為是南忘又來蹭火鍋、看井九,不料落下的卻是一道白光。

    終於,這次是真的終於……阿大來了。

    阿大落在竹椅上,警惕地望著圓窗外的西海劍神,渾身白毛豎起,就像是即將炸開的蒲公英,時刻準備著隨風而逃。

    西來轉身望向那隻白貓。

    阿大輕輕的喵了一聲,表示你要與他打架等他醒來再說,我就算了。

    西來沒想到這位傳說中的青山鎮守竟是如此怕死,微笑點頭。

    阿大才懶得理會這是嘲笑還是禮貌,確定對方不會一劍殺了自己,才慢慢走到井九的懷裏,小心翼翼地趴了上去。

    這畫麵看著很美、很令人心情寧靜,就像夏天午後的皇宮裏,一位睡著了的美麗貴妃抱著白貓在睡覺。

    但對阿大來說,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式其實真的很無聊。

    它有些想念自己曾經的佩飾、玩具、同伴,那個叫做寒蟬的奇特雪甲蟲。

    忽然,它看到了窗外枝頭上的青鳥,眼睛頓時變得明亮起來。

    青鳥的眼神毫無波動,口吐人言道:“你試試。”

    阿大與青鳥打過交道,知道對方是天寶真靈根本抓不住,心想你雖不會打架但又不會受傷,玩玩又怎麼了?

    暖和甚至微熱的天氣,幽暗而安靜的禪室,容易令人犯困,也容易令人懨懨。

    阿大懨懨地想著,忽然看到近在咫尺的白早的清麗的臉,眼睛再次亮起了起來,便想跳過去,忽又回頭看了眼門外,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了無生趣地趴在了毫無生氣的井九的身上。

    門外支著一桌火鍋。

    趙臘月與元曲、卓如歲、柳十歲又在吃火鍋,好在沒有打麻將。

    當年上德峰吃火鍋、打麻將的風氣到了這一代隻保留了前者。

    現在的三千院仿佛變成了神末峰。

    神末峰的人們就有這樣的本事。

    在遙遠的青山,平詠佳站在劍峰的崖壁上,聽著鐵鷹的聲音,想象著此時三千院的畫麵,向往至極又難過至極,說道:“我也想吃火鍋,我也想去看師父您老人家,可是我不敢啊。”

    西來抱著陰鳳的屍體離開湖畔,來到了廊下,看著理都不理自己,一個勁兒低頭吃火鍋的幾個人,說道:“我想不明白,景陽真人怎麼會有你們這樣的傳人。”

    從最開始元曲與卓如歲提著鐵壺、抱著火鍋來到這間庵堂開始,他一直在觀察這些神末峰的弟子。

    卓如歲用筷子在紅湯裏扒拉著,說道:“誰能想明白呢?”

    元曲夾了一塊肥腸扔進嘴裏嚼著,說道:“我也想不明白呢。”

    趙臘月伸出筷子擋住卓如歲的筷子,沒有理會西來的問話。柳十歲放下筷子,擦幹淨嘴,指著他懷裏的陰鳳屍體說道:“前輩,我還是希望你能對我派鎮守尊敬些,雖然我打不過你。”

    西來望向禪室裏竹椅上的井九,說道:“我與他是一類人,所以我不理解他會做救世這般無聊的事。”

    這個問題不需要回答,因為他已經有了答案。

    西來說道:“最開始的時候我以為是因為連三月,現在看來是你們所有人。”

    趙臘月等人都放下了筷子們,望向了他。

    “我是我之所有因果的指向……我聽說過景陽真人的這句話。”

    西來收回視線,看著他們說道:“你們也是他們的因果,包括外麵的那些人,所以他才會是現在這樣的他。”

    ……

    ……

    因果這種事情,有的可以試著推演計算,更多的時候根本無法算清楚,甚至有的甚至就連當事人自己都記不清楚。

    比如卓如歲到現在都還記得當年跟著井九修行時天地靈氣隨風而至的快活,卻早已忘了那份快活發生在一座雪山的峰頂,而在那座山下有一個名為玄天宗的小門派。

    朝天大陸修行界有個很有趣的現象,越是出名的宗派名字越尋常低調,比如青山宗,比如中州派,再比如果成寺,而那些毫無底蘊的普通宗派卻往往有一個了不得的名字,比如三清派、通天教、玄天宗。

    隻不過玄天宗百餘年前出現一位天賦極佳的人物叫做周雲暮,竟是憑著自家的功法修到了元嬰期,其後為了再求突破閉關,把掌門傳給了弟子盧今,盧今的修行天賦也頗為不錯,師徒二人後來又有奇遇,百餘年後竟都成了化神期的強者。

    化神期便是破海初境,到了這等境界,便是在青山宗與中州派裏也能成為長老級別的人物,對那些普通修行宗派來說,更是難以撼動的高山,故而玄天宗這些年逐漸發展壯大,成了豫北一帶頗有影響力的宗派。

    地位越高、能力越強,責任自然越大,即便擔不起那些承任,關心的事情也要往高處走。

    這個夏天玄天宗弟子們討論最多的當然是修行界發生的這些大事。

    “你們是沒見到填海時的盛況,真是壯觀,現在隻是有些擔心,如果冥部恢複實力,攻到地麵怎麼辦?”

    “七百多年都沒有交戰過,何必擔心這些。”

    “那是因為冥皇被關在鎮魔獄的緣故,現在誰能控製住冥界?”

    “真是孤陋寡聞,難道你不知道新任冥皇是景陽真人的學生?青山宗不便說,但誰不知道?”

    隨著時間的流逝,太平真人與白真人給朝天大陸帶來的動蕩漸漸平息,各處的入冥通道重新穩定下來,冥界那邊的災難也正在解決當中,隻是令人們感到震驚不安的是,那些重新穩定下來的入冥通道失去了屏障,竟變得暢通無阻。

    “原來如此!現在雪原也很平靜,真是難得的好日子。”

    “太平真人與玄陰老祖、蕭皇帝……白真人都死了,當然太平。”

    “我看不然,聽說冷山那邊有股勢力正在與昆侖派爭奪地底靈脈。”

    “聽說那個領頭是百年前的玄陰宗少主,不明白為何掌門會要讓我們選擇無視,甚至……還暗中幫了對方幾次。”

    “莫說我們,就連風刀教都在暗中幫那邊……現在看起來,昆侖派真的撐不了幾年了。”

    “這些都是小事,誰知道大原城那邊如何了?難道青山宗就能一直忍下去?”

    “夜哮大人最後擋了白真人的那道仙籙,聽說受了很重的傷。”

    隨著這場波及整個朝天大陸的大戰,很多修行界的秘密都顯露了出來。

    比如青山宗的隱峰、劍獄,還有那位如山般不可撼動的鎮守大人。

    “待入冥通道全部穩定下來,隻怕刀聖、齋主與禪子都要去大原城,朝天大陸好不容易才太平,怎能因為西海劍神歸來就前功盡棄?”

    “關鍵是景陽真人還沒有醒,不然哪有這麼多事。”

    “景陽真人還沒有醒嗎?”

    ……

    ……

    周雲暮聽著晚輩們的議論聲,滿是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轉身望向盧今問道:“真人還沒有醒?”

    盧今說道:“聽說這次情形與朝歌城那次不同,連呼吸與心跳都沒有。”

    周雲暮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難道就是這次?”

    盧今說道:“我無法確定。”

    周雲暮帶著盧今走到了洞府的最深處,解開極嚴密的幾道陣法,來到一幅畫像前,恭敬地磕了幾個頭。

    那幅畫像上畫著一位白衣仙人,臉卻是空白的,不是因為沒有見過,而是世間並無筆墨能畫出那人的容顏。

    周雲暮取出一塊黑牌,遞到盧今身前。

    盧今有些緊張,說道:“確認這次送過去?”

    周雲暮說道:“當年真人說,我們覺得該送回去的時候就送回去,我現在覺得就是這個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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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高,真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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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前,承天劍自海外歸來,柳詞化作一場春雨,青山宗掌門之位空出來,井九說了聲我來。誰能想到,方景天隨後在滿山野花之間通天,太平真人讓阿飄做了一封信,直接把他逼出了青山。

    在雲集鎮外的景園裏井九住了一段時間,引來世間無數修行者朝聖,但能夠進入景園、見到他的隻有兩個人。那就是玄天宗的周雲暮與盧今這對師徒,人們以為他們必然得了極大的好處——不管是功法還是丹藥。

    懷璧便是罪過,當他們離開景園之後便開始受到那種被嫉妒激紅雙眼的人們的追殺,好在被兩忘峰弟子與蘇子葉先後護了下來。其後的一百多年裏,邪道勢衰,修行界的局勢漸趨平靜,那些一直注視著玄天宗的視線,發現這對師徒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漸漸放鬆下來,直至忘記了這件事。但事實上,他們確實從景園帶走了一樣東西。

    這件事情就連趙臘月都不知道。

    那塊黑色的牌子不是青山宗的掌門令牌,也不是那個翠綠色的陰鳳命牌,不知道有何用途。

    盧今接過那塊黑牌,覺得好生沉重,說道:“那我們這就動身?”

    周雲暮說道:“如果這塊牌子真是什麼了不得的寶物,隻怕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你留在宗門裏坐鎮,我走一遭便是。”

    ……

    ……

    某天清晨,朝霞染紅了天。

    東方的天空裏忽然牽出了雲線,比朝霞還要更紅,但沒有弗思劍的血腥意味,帶著令人寧靜的禪息味道。

    三千院外的天空裏傳來劍鳴,朝霞被劍光照的更亮,想來是青山宗的強者正在往此間來。

    蓮雲照亮荷池新開的花,也照亮了那座小橋,啪的一聲輕響,一雙潔白如蓮的腳落在了橋上。

    趙臘月與卓如歲、元曲、雀娘對著橋上那個依然如稚童般的僧人行禮:“見過禪子。”

    禪子結束了大漩渦處的事情,回白城的路途中專程繞到了大原城,袈裟上滿是被海風割開的口子還有鹽花。

    柳十歲問道:“那邊沒問題了嗎?”

    “你老師在那邊收尾。”

    禪子走下木橋,來到禪室裏,右手手指微張,便攏成了一道光鏡。

    天空裏的晨光從門窗處漏進來,經由那道光鏡的凝聚,映出數百個緩緩轉動的經文,落在井九的身上。

    趙臘月等人看著這幕畫麵,沒有出言打擾,也沒有抱太大希望。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禪子收回光鏡,搖了搖頭說道:“劍元俱無,就像是精血流盡,按道理來說,他這時候應該已經死了。”

    這與西來最初的判斷相同。

    禪子接著說道:“隻不過真人有改天換地的能耐,也有切割生死的神通,不知道有什麼方法在最深處保留了一絲劍意。”

    “如果那絲劍意是掌門早就做好的準備,為何他一直沒有醒來?”卓如歲不解問道。

    “因為他受的傷太重,換句話說,此次救世一戰,他比自己想象的更拚命。”禪子看著井九的臉,看著被晨風輕輕撩動的睫毛,想不明白他為何會這樣做,“現在他的神魂也在深眠,所以無法進入青天鑒。”

    窗外傳來清悅動聽的鳥鳴,那是枝頭的青鳥在表示讚同。

    卓如歲有些無奈說道:“我們當然知道他是在沉眠,問的是他為何不能醒。”

    “你們想過沒有,他的身體是萬物一劍所化,那麼對這具身體來說,他的神魂是什麼?”禪子轉身望向趙臘月問道。

    趙臘月說道:“是……借住在此的客人。”

    她很早便想到了這個問題,所以才會如此警惕平詠佳,才會帶著井九離開東海去了雪原,卻不肯回青山。

    對萬物一劍所化的這具身體來說,此時在劍峰裏不敢離開的平詠佳才是真正的主人。

    “夢裏不知身是客啊……”

    禪子環視眾人,說道:“真人當年曾經說他是所有因果的指向,那麼現在的他還是以前的景陽嗎?”

    西來也曾經表達過相似的意思。

    在他們看來,以往的景陽真人與現在的井九是一個人,但又不是完全相同的一個人。

    他們不是兩條一樣的河流,而是一條河流的上下遊。

    現在的井九能夠舍掉景陽的那些因果,成為真正的此刻的他嗎?

    如果可以,他便有可能醒來。

    柳十歲聽完禪子的講述,認真地想了很長時間,然後誠實地說道:“聽不懂。”

    他曾經在雲台裏讀過無數卷宗,在果成寺裏聽了好些年的經,在一茅齋裏更是博覽群書,雖然看著還是那個膚色黝黑的農家青年,實則是這一代的修行者裏學識最淵博之人,連他都聽不懂禪子的話,卓如歲等人自然也聽不懂。

    “其實我自己也不是很懂,這是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可能……隻有他自己懂吧。”

    禪子再次望向沉睡裏的井九,說道:“不過我倒不擔心他醒不過來,不管他是景陽還是井九,當然會給自己留後手。”

    卓如歲說道:“您不是說掌門真人沒想到自己會受這麼重的傷,所以那道劍息無法醒來?”

    禪子像看白癡一樣看了他一眼,說道:“像他這麼怕死的人難道隻會留一道後手?”

    “你的那些推論,或者說的是……今日方知我是我?”

    西來的聲音忽然在圓窗外響起。

    “雖然我真的不懂,但確實有可能就是這個意思。”

    說完這句話,禪子提起僧衣下擺跨過圓窗,來到湖邊,與西來並排坐在了石凳上。

    如白蓮花般的赤足探入微涼的湖水裏,一蕩一蕩,引來好些魚兒嬉玩。

    西來問道:“傳聞裏你前世是果成寺的那位德高望重、嚴肅方正的臨谿大師,轉世重生之後卻像孩子一樣貪玩,其間有何玄妙?”

    禪子說道:“我與景陽真人探討過這個問題,義父死後,我漸漸記得了前世的一些記憶,但那是否就能證明我是我?”

    西來說道:“確實極難證明,就像他一樣,他到底是景陽還是井九?或者說他願意成為誰?”

    “我真的不懂,不過你那句話說的不錯,這一世的我確實很貪玩。”

    禪子從袖子裏掏出一大把細木棍,扔到兩人間的石凳麵上。

    那些細木棍就這樣隨便的搭著,有些散落在外,但如果仔細望去,便能發現結構極為複雜,想要拆解開來非常困難。

    這是孩童們最常玩的、也是最簡單的遊戲,西來再無心世事,一心修劍,也知道怎麼玩。

    他看了禪子一眼,發現對方的眼神非常清澈,卻又是那樣的認真。

    他想了想,伸手從那些木棍裏抽出了一根。

    不是最上麵、最簡單的那根,也不是位置最艱難的那根,就是很隨便的一根。

    晨風輕拂湖麵,微亂晨光,迎來了兩道劍光。

    廣元真人與南忘落在了湖畔,趙臘月等人也來到了場間,視線落在石凳之上。

    他們知道,這堆木棍就是禪子與西來之間的戰局。

    禪子伸手抽了根木棍。

    西來接著忽然同時抽出了兩根。

    禪子看了他一眼。

    湖畔異常安靜,便是晨風來到石凳處都很自覺地停下,更沒有人會出聲打擾。

    對孩童們來說都很簡單的遊戲,自然不可能難住西來與禪子這樣的人。

    沒過多長時間,南忘等人便看出了這場遊戲的真正意圖。

    禪子與西來每次抽木棍時的選擇看似隨意,實則不然。他們選擇木棍的目的並非隻是抽出那一根木棍,而是讓那堆木棍變得更加複雜,更加脆弱,為對方增加無數困難。與其說這是抽木棍的小遊戲,這更像是下棋,而且還不是普通的棋局,已經有些接近當年井九在朝歌城棋盤山給人們演示過的立體棋局。

    很明顯,雀娘已經想起了當年的那幕畫麵,眼睛變得異常明亮,神情無比專注。

    ……

    ……

    隨著時間的流逝,晨風依然溫柔,晨光越來越濃,越來越紅。

    湖畔依然安靜無聲,二人抽出木棍的速度變得越來越慢,禪子的神情很凝重,西來也改了一次坐姿。單以境界實力論,禪子應該比西來略遜一籌,但他當年去青山向景陽真人問道百日後,便一直在苦心研究這堆木棍,還真不知道最後的勝負。

    終於,絕大部分的木棍都已經被抽了出來,或者落在地上,或者飄在湖水表麵。

    石凳上隻剩下三根孤伶伶的細木棍彼此搭著,以一種難以形容的方式,呈現著穩定與平衡的美感。

    看上去就像是篝火的架子,正在晨光裏緩慢燃燒。

    這時候隻要再抽出一根木棍,剩下的兩根木棍必然倒下,除非動用神通維持,但那有什麼意思?

    接下來輪到禪子的順序。

    他看著石凳上的三根木棍,沉默了很長時間,白蓮花般的赤足在湖裏輕輕拍著,把那些擾人的魚兒趕到了遠方。

    “我輸了。”

    禪子微笑說道,就像一個投子認負的棋道高手。

    這場對局的勝負關鍵,不在於他們的手法與選擇,從最後的結果來看,隻在於木棍的數量以及順序。

    禪子放下那堆木棍,除卻那些散開的木棍,搭在一起的木棍數量,他們一眼便能數清楚。

    “你的推演計算能力已經不在他之下。就算他醒過來,也無法以此勝你。”

    說完這句話,禪子走到湖麵上,湖水輕動,自然生出一道蓮雲。

    南忘看著他說道:“就這麼走了?”

    禪子說道:“我打不過他,不走怎麼辦?回白城。”

    晨風運力,送著蓮雲去了天上,在滿天朝霞裏向雪原而去。

    眾人收回視線,望向石凳上如雕像般的西來,生出強烈的挫敗感。

    這時,青鳥離開枝頭飛了過來。

    它用兩隻小爪各抓住一根細木棍,低頭咬住另一根細木棍抽出,扔到了一旁。

    它抬頭望向西來,得意說道:“這算我贏了吧?你是不是應該離開?”

    西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別丟人了。”

    卓如歲認真說道:“你這是在踩高蹺。”

    ……

    ……

    (寫了一些話,想了想還是刪了,祝大家都天天開心。我也會多寫像今天這章一樣開心的文字,都加油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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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黑,真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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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的味道越來越真切,天氣越來越熱,就連風都是悶悶的。

    不知道大原城的人們會不會想念當年那場莫名其妙的風雪,反正那張竹椅越來越少會出現在廊下。

    蓮池裏的花開到最盛之時,布秋霄終於結束了大海上的辛苦,乘著苦舟來到了三千院。

    這位是真正的聖人,按道理來說,青山宗的歡迎應該更隆重些,但不知道是布秋霄自己的要求,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廣元真人與南忘都沒有在三千院裏出現。

    布秋霄比禪子還要更慘,布衣髒得完全不像話,就像是被染黑了一般。

    柳十歲接著自家先生,以最快的速度準備了毛巾與熱水,還備好了新的衣服。

    布秋霄接過熱毛巾隨便擦了擦臉,換了衣裳,卻不肯洗澡,先去看了看井九,然後像禪子一樣,直接跨過圓窗來到了湖邊,在石凳上坐下。

    “我還本想試試聖人的洗澡水能不能養出些好藥材來。”卓如歲看著窗外,帶著些遺憾的情緒說道。

    雀娘性喜潔淨,聽著這話忍不住皺了皺鼻尖。

    布秋霄與西來的這一局更加簡單,他取出一本書給了西來。

    西來接過那本書開始觀看。便是清風也能翻動的書頁,在他的指下仿佛變得無比沉重,就像是一座大山般。

    每翻動一頁,湖麵便會生起一場大風,尤其是翻到最後幾頁時,就連天地都生出了感應,陰雲齊聚,擋住熾烈的陽光,灑下的卻不止清涼,還有寒意。

    沒用多長時間,西來便看完了那本書,把書遞了回去,揉了揉臉,顯得有些疲憊。

    布秋霄接過那本書,帶著些感慨說道:“現在的朝天大陸還有誰是你對手?”

    西來說道:“你受的傷太重,這些天又沒有休息過,不算數。”

    布秋霄搖頭說道:“便是平時,我要讀完這本書用的時間也要比你長。”

    一茅齋的聖人要比通天境更要高出半個層次,連他都自承不是西來的對手,西來現在到底強到了什麼程度?

    那本書又是什麼呢?

    柳十歲感受到卓如歲與元曲投來的目光,搖了搖頭,心想鎮齋四寶裏沒有此物。

    布秋霄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大海雖已平靜,但千裏風廊裏的那座山還不穩定,冷山地底的破口也要處理,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柳十歲再次送上滾燙的熱毛巾。

    布秋霄用毛巾用力地搓了搓臉,看著他的神情,微笑問道:“你想知道這本書的內容?”

    柳十歲很誠實地點了點頭。

    布秋霄想了想,把那本書取出來遞給了他,說道:“不要強行往下翻閱,量力而行。”

    柳十歲鄭重接過那本書,說道:“先生放心。”

    看著這幕畫麵,卓如歲等人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然後想起修行界那些好事者給柳十歲取的外號。

    當天夜裏,卓如歲便找到了柳十歲,搓了搓手,問道:“多寶書生,那書裏寫的是些啥啊?”

    搓手不是因為不好意思,而是有些興奮,他明白既然布秋霄沒有交待,柳十歲絕對不介意把那本書與神末峰的人們分享。至於他是不是神末峰的人……不管別人怎麼想,反正他在需要這麼認為的時候絕對就是這麼認為的。

    “書裏是……江河湖海。”

    柳十歲的臉色有些蒼白,應該是看書的時候受了些傷。

    他看著卓如歲毫無畏懼、灼熱無比的眼睛,把書遞了過去,提醒道:“如果難受,千萬就別再繼續看。”

    卓如歲說道:“你覺得我是那麼沒數的人嗎?”

    ……

    ……

    “卓如歲為什麼會昏過去?”

    南忘摘下一朵蓮花扔給清容峰弟子去做菜,望向廣元真人說道:“他是掌門師兄最疼的弟子,可不能出事。”

    廣元真人說道:“三千院派人傳了話,沒有說細節,想來應該沒有大礙。”

    沒過多長時間,又有最新的消息傳了過來,說卓如歲已經醒了,而且也知道他昏迷的真實原因。

    南忘挑眉不悅說道:“柳十歲都說了讓他小心,他還如此貪心……掌門師兄怎麼就瞧中了這個家夥?”

    廣元真人說道:“他也是為了掌門師兄,想爭下一任的掌門,才會如此著急,莫要怪他。”

    南忘聽著這話神情微霽,不過想著卓如歲與顧清日後又要爭掌門便覺得不爽利,直接轉了話題。

    “下界沒有什麼消息?”

    廣元真人搖了搖頭。

    南忘說道:“禪子與布秋霄都不是他的對手,難道真沒人能把他趕走?”

    西來抱著陰鳳的屍體在三千院裏悟劍,守著沉睡裏的井九,雖然沒有做什麼,但青山宗便是被霧島一脈壓住了,時間越長,青山宗越是丟臉,每每想到這點,她的臉都會變黑。

    廣元真人歎道:“他現在的劍道修為與境界隻怕已經超過了當年的南趨,除非那人回來,誰都奈何不了他。”

    他們這一代的修行者裏,以柳詞、談白、刀聖曹園最強。

    西海劍神離開之前,便已經在這個行列裏,

    現在談真人受了重傷,屍狗也受了重傷,柳詞與白真人都已死去,除了那座大佛還有誰是他的對手?

    ……

    ……

    冥界沒有風,浩瀚的呼倫湖就像是一麵灰色的鏡子,沉默地安放在群山之間。

    那些山都是新的,不時還有崖石崩落,但在冥界強者與無數民夫的努力下已經變得很穩固,絕對沒有塌陷的危險。

    冥河裏的異火已經消失,那些青煙也不知消失去了何處。

    在極高遠的天空裏,那座大佛拿著滿是缺口的鐵刀正在修補著什麼,腹部比往年更圓,想來青煙都在其間。

    那些崩潰的河堤修好了,沼澤不知何時才會幹涸,他這時候在做更重要的事情。

    喀的一聲輕響,堅硬的崖石裂開一道縫隙,然後迅速擴張,無數明亮的岩漿奔湧而下。

    大佛發出一聲疲憊的歎息,迎著岩漿河流飛了過去,把自己的身體鍥進了那個縫裏。

    隱約可以看到,在裂縫的那頭,在岩漿河流的來處,布秋霄正在施展咒符。

    岩漿衝擊在大佛的身上,四處濺射,看著就像滿天火花。

    想要破壞這個世界很難,想要修複更難,需要很長的時間,也不知道他還要在這不見天日的冥界停留多少年。

    一道五彩的光束從地麵生起,看著就像是道彩虹。

    彩虹斂沒在滿天岩漿花火的外圍,露出阿飄的身影。她掀起如葉般的黑色劉海,看著堵在天空裏的那座大佛,大聲喊道:“你到底什麼時候去啊?我家先生被西來盯著,隨時可能死!”

    大佛說道:“西來是要找他試劍,他沒醒,西來自然不會動手。”

    阿飄心想是這個道理,苦著臉說道:“現在就擔心先生再也醒不過來了。”

    大佛說道:“如果是這樣,我去殺西來做什麼?他自己不肯醒,我又能有什麼辦法?”

    ……

    ……

    三千院又迎來了訪客。

    不是刀聖曹園,也不是神皇陛下,而是一個很不出名的人。

    玄天宗掌門盧今是破海境的強者,但哪裏會被青山宗的大人物們放在眼裏,又如何有資格與禪子、布秋霄相提並論?

    在那片蓮池處他們便被攔了下來,如果不是雷一驚等人記得很清楚他確實進過景園,南忘肯定不會放他們過去。

    哪怕是再尋常的修行者,隻要是當初景園唯一的客人便不尋常。

    來到三千院裏,盧今依然不肯說明來意,堅持要先拜見井九。

    走進那間圓窗禪室,盧今看著竹椅上毫無氣息的井九、在榻上已經沉睡百餘年的白早,不禁想起當年的那次梅會,恍若隔世。那次梅會道戰上,他曾經跟著井九、白早共同作戰過一段時間,也可能正是因為如此,才有了後來的那番機緣。

    周雲暮擔心此行危險,讓他留在玄天宗裏坐鎮,他身為弟子哪裏肯答應,隻是沒想到一路行來竟是如此順利,根本沒有遇到任何問題。現在他才想明白,世間有誰還能把百年前發生的事情記得那般清楚呢?

    “現在可以說了吧?”南忘麵無表情說道。

    盧今的視線在眾人的臉上移過,最後落在趙臘月處,取出一塊黑牌鄭重地交了過去。

    南忘覺得這塊黑牌有些眼熟,好似在哪裏見過一般,隱約猜到了來曆。

    她看著盧今把這塊黑牌給了趙臘月,不由眼神微寒,心想居然不是留給我的?

    趙臘月接過那塊黑牌,感受著裏麵的隱隱劍意,沉默片刻後分出一道劍意度了進去。

    十餘道光線從黑牌裏射出,組成一個畫麵,從輪廓來看應該是朝天大陸的地圖。

    南忘當初與井九去尋找南趨的棺材時曾經見過相似的神通,看著地圖上的那個光點挑眉說道:“這是哪裏?”

    那個光點在延綿不絕的山川外圍,看那片山川在地圖上的位置,應該就是青山。

    不遠處有道細線,應該是條河。

    柳十歲覺得有些眼熟,片刻後終於想了起來,有些吃驚說道:“我……好像小時候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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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人間最苦是無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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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都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刻趙臘月忽然收了劍意,那些光線驟然碎散,地圖與光點隨之消失。

    卓如歲抱怨道:“都還沒看清楚。”

    趙臘月看了他一眼,他咳了兩聲,心想前些天被那本書弄的如此之慘,今天就別多事了。

    現在誰都已經猜到這塊黑牌應該與井九有關,隻是那個光點代表著什麼意思?如果說是一個位置,那裏藏著什麼?

    柳十歲對盧今說道:“盧掌門,請說。”

    盧今說道:“當年我與師父曾經進過景園,在座幾位應該還有印象。”

    趙臘月等人點了點頭。

    盧今接著說道:“就是那次景陽真人把這塊黑牌給了我們師徒,告訴我們如果將來他有事,就讓我把這塊黑牌送回來。”

    他與周雲暮離開景園後遭到了很多邪道中人的追殺,也是青山宗保下來的。

    但直到今天,趙臘月才知道原來井九真的給了他們很重要的東西。

    “這塊黑牌在玄天宗保存了一百多年,從來沒有任何變化。”

    盧今知道他們想問什麼,解釋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來這是幅地圖,至於那個光點的位置有什麼,更不知道。”

    卓如歲心想難道是掌門師叔祖一百多年前在景園就算到自己現在要死,提前做了準備,那個位置藏著他的遺產?那接著便是分家產的節奏?思緒可以紛飛,可以放飛,但他不是傻子,自然不會說出來。

    南忘說道:“有什麼好猜的,直接去看不就是了。”

    趙臘月卻不這樣想,問道:“為何當年他在朝歌城沉睡的時候你們不送?”

    在朝歌城裏井九一睡便是百年,今次在三千院他才睡了沒幾天。

    “真人當時說,我們何時覺得該送,那便送……”盧今望向竹椅上的井九,說道:“我想應該就是此時。”

    ……

    ……

    青山劍陣毀了,隔絕仙凡的山門大陣還在,即便就連大陣也一道消失,青山終究還在。

    群峰終年在雲霧之中,偶有風起,那些雲霧便會像水一樣流淌出來,彙集在一個熱鬧的小鎮裏。雲集鎮還是像往年那般熱鬧,火鍋店裏人聲鼎沸,遊客遠望著群山,鎮外的景園還是隱藏在花樹溪水之間,沒有人能看到。

    數十裏外依然是深山,隻不過是人間的深山,那裏有個村莊,村子裏有很多廢棄的田地,還有一方池塘。池塘邊的榕樹被劍光照亮,南忘、趙臘月、柳十歲的身影先後出現,這是與景陽關係最深的幾個人還有那隻貓。

    山村裏極為寂靜,聽不到任何聲音,連雞鳴狗叫也沒有,就像是一座墳墓。

    事實上這裏確實就是一座大墓。柳十歲望向那些帶著陰沉味道的建築,想著被太平真人盡數殺死的那些親人,閉上眼睛沉默了會兒,然後再次睜開眼睛,發現趙臘月的情緒也有些異樣。

    趙臘月抱著阿大,看著池塘水麵的青萍,不知道在想什麼。

    很多年前,柳十歲在果成寺外的菜園聽經,井九在神末峰頂閉關十二年,出來後準備去果成寺,途中帶著她與阿大來過這裏一次。當時她就像現在這樣,抱著阿大站在這個池塘邊等著井九。

    她不知道井九那段時間去了哪裏,去做什麼,但感覺到了強烈的不安,就像今天這樣。

    南忘拿出那塊黑牌,看了眼光點的位置,說道:“在那邊。”

    劍弦平空而生,發出微微的嗡鳴聲,在池塘水麵的青萍上留下數百道筆直的線條,看著就像是一方棋盤。

    穿過死氣沉沉的村莊,越過幾座山與一片野林,便到了一條小河邊。

    很多年前,井九便是從這條河裏走了出來,第一次點燃了火堆,烤幹了那件白色的衣裳。

    南忘、趙臘月與柳十歲要去的地方便在河水盡頭的那座大山裏。

    對於普通人來說想要進入山腹深處是難如登天的事情,但對通天境的南忘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事。

    銀鈴微動,她抬起右手指向那片陡峭而平滑的崖壁,準備強行打開一條通道。

    “我小時候在這條河裏玩過。”柳十歲說道:“那裏麵可以走進去。”

    那片崖壁上有個洞口,一條銀色的瀑布瀉落而下,正是河水的來曆。

    三人穿過瀑布進了崖壁。崖壁裏有一條幽暗無比的通道,河水不停湧出,湍流與堅硬石壁撞擊的聲音不停響起。不管是黑暗還是水流的衝擊力對他們都沒有任何影響,隻是這條通道的長度有些超乎想象,竟似乎一直要通到山腹的最深處。

    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通道前方忽然有光線亮起,那是鑲嵌在石壁上的明珠。

    南忘看著石壁上的明珠,不知道想到什麼事情,臉色有些難看。

    走在最前麵的柳十歲說道:“有劍陣。”

    趙臘月與南忘走了過去,感受著崖壁裏透出來的寒冷的劍意,覺得有些奇怪。

    那些寒冷的劍意與這座隱於山體裏的劍陣本身明顯帶著青山的味道,但明顯不是承天劍陣。

    “是劍獄裏的那種……”柳十歲想到上德峰底的那條通道、那間囚室以及囚室裏的雪國女王,神情變得緊張起來。

    趙臘月也見過那間囚室,感受過那條通道裏的淩亂劍意,頓時想了起來。

    “千裏冰封……是他布的陣。”

    南忘的聲音比劍意還要寒冷:“看來我們沒有找錯地方。”

    ……

    ……

    那座名為千裏冰封的劍陣,可以把太平真人關幾百年,他們自然也破解不了。

    這時候他們才知道井九為何會把那塊黑牌留給他們。

    仿佛是感知到了劍陣裏的氣息,數道極飄渺的劍意從黑牌表麵的繁複花紋裏飄了出來。

    那幾道劍意如忘了熄滅的燈光融入窗外的第一縷晨光那般融進了劍陣。

    千裏冰封劍陣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開啟了,讓石壁上的明珠光毫落入了黑暗裏,照亮了那間洞府。

    這是一間非常素淨的洞府,隻有著極簡單的幾樣擺設,就像它曾經的主人那樣無趣。

    洞府靠著崖壁的地方有一方石榻,榻前有兩個蒲團,早已破爛不堪,隻要一陣風起便能消散。

    阿大在趙臘月的懷裏盯著那兩張蒲團,忽然嗅了嗅,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舊年的味道,眼裏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石榻上躺著一個人,身上的天蠶衣已經爛掉,渾身都是傷口,已經沒有血跡,用冥蛟筯製成的腰帶已經斷成了好些截,散落在四周。那人看不清楚容顏,臉上覆著一層霧氣,仿佛萬年都不會消散,其間卻仿佛隱藏著億年的星光。

    趙臘月與柳十歲看著石榻上的那具屍體,雖然心裏有所預料,依然震驚的完全說不出話來。

    洞府裏一片安靜,忽然有水滴聲響起。

    趙臘月心想那人最是挑剔,洞府的崖壁怎麼會滲水?

    她轉頭望去,便看到了一個很難忘記的畫麵。

    南忘在哭。

    是那種無聲的哭泣。

    她的臉上看不到任何悲傷,平靜甚至漠然,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淚水卻止不住地淌落。

    “原來……你真的死了啊。”

    南忘走到石榻前緩緩坐下,伸手隔著那層霧氣摸了摸他的臉,淚水漸漸止了,聲音裏卻多了很多傷心。

    趙臘月與柳十歲對視一眼,走到石榻前跪下,對著那具屍骸磕了三個響頭。

    阿大早就已經從她懷裏跳了出去,盯著石榻前的兩個蒲團,顯得異常專注。

    哪怕化成灰也認得你。

    這不是阿大的想法,而是南忘的心聲。

    她走進洞府,一眼便認出了石榻上的那個人是誰。

    一百多年前,景陽真人一劍斬天,就此飛升。

    可是那座煙消雲散陣有問題,接著他又被白刃仙人偷襲,身受重傷,回到人間,藏進了這座洞府。

    臨死前他用早就準備好的雷魂木,把神魂引渡進了萬物一劍裏,就此轉劍重生。

    石榻上的便是景陽真人留下的屍骸,或者說遺蛻。

    ……

    ……

    “公子……當時真是受苦了。”

    柳十歲看著那人身上的傷口,聲音微顫說道。

    現在白刃仙人已死、太平真人也死了,與此事有關的恨已經隨風而逝,但他還是覺得很難過。

    趙臘月冷靜下來後最先想到的卻是另一個問題。

    柳詞等通天境大物離開的時候,天地都會生出征兆,自身也會散解成光點,化作春風或晨光。為何景陽真人的遺蛻能保存這麼長時間?是因為他的神魂還存在,所以不算真的死去,還是說當時飛升的他已經到了藏天下的境界?

    “接著我們要做什麼?”柳十歲望向她問道。

    一百多年前,井九讓那兩個普通的修行者帶走這塊黑牌,明顯便是準備好了後手。

    他們現在跟著黑牌來到了這裏,找到了他前世的身體,然後呢?

    趙臘月說道:“還記得禪子在三千院裏說的話嗎?景陽與井九就像是一條河流的上遊下遊……”

    柳十歲說道:“還有那句夢裏不知身是客……我真的不是很懂。”

    南忘忽然說道:“他想回來。”

    趙臘月與柳十歲都不明白她的意思。

    南忘輕聲說道:“他想回到這具身體裏,雖然這一百多年裏,他從來沒有流露出來這種意思,但……他想回來,這次他受傷太重,神魂陷入深眠,再無意誌能夠束縛,於是便出了問題。”

    趙臘月微微蹙眉說道:“你是說他的神魂抵觸現在的身體,所以不想醒來?”

    南忘說道:“也許是他不喜歡現在的身體,也許他隻是不舍這具身體,誰知道呢?”

    趙臘月不解問道:“他前世就算是世間最強,但就道身而言,肯定不如現在的劍身,為何會不喜歡?”

    “因為這具身體可以感受,可以癢,可以痛,可以醉,而現在他……什麼都感受不到。”

    南忘輕輕摸著石榻上景陽的臉,眼裏滿是憐惜與心疼。

    趙臘月與柳十歲都懂了,再想起在三千院裏沉睡的那個人,都像南忘一樣,生出很多憐惜與心疼。

    修道者壽元極長,見過太多生死別離,自然對很多事情都看得極淡。

    但像井九這樣的修道者依然極為少見。

    他不吃火鍋、不打麻將、不喝酒。

    世間最美味的食物、最動情的事……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吸引力。

    哪怕是那些絕情滅性的邪道妖人,也不會像他這般極端。

    甚至當年的景陽真人也不像這一世的他這般清冷。

    為何會如此?

    從來沒有人想過這個問題,哪怕是趙臘月與柳十歲,他們隻會覺得他就是這樣的人。

    直到此時此刻,他們才明白,井九不喜歡那些事情,是因為……他無法感受到那些美好。

    哪怕是再烈的酒,再熱的茶,對他來說與水都沒有什麼區別。

    他隻能在春雨裏行走在白馬湖畔的街巷裏。

    他隻能在冬雪裏倚在道殿邊感受著落在臉上的霜粒。

    他隻能過著詩意而不自知的生活。

    因為詩意不在文字之間,不是實物。

    無識無覺,是禪宗追求的極高境界。

    但如果被迫如此,那又會是怎樣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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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十八章銀鈴叮當響,意思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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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忘抽了抽鼻子,抬起頭來望向趙臘月與柳十歲,眼裏的憐惜已經重新變回漠然,說道:“你們不用同情他,也許他反而覺得這樣更好,能省很多麻煩。”

    比如不需要洗澡,不需要吃飯,不需要滿足自己的那些欲望,比如很多事情,但……那和死人又有什麼區別?

    “那天禪子還說過,也許他隻是舍不得斷掉景陽的所有因果。”

    南忘接著說道:“這具身體便是他與前世最後的聯係,他的神魂本能裏想要回來,自然不想在那邊醒過來。”

    不想前世的所有煙消雲散,所以這一世才無法醒來?

    這個說法怎麼聽都有些過於玄妙,但禪子曾經與景陽真人論道百日,對轉世重生最為了解,他的看法理應最接近真相。

    “可是……已經回不來了。”柳十歲看著石榻難過說道。

    石榻上的那具遺蛻到處都是或深或淺的傷口,被仙氣浸染多年,根本無法修複。

    “這個洞府被他藏了這麼多年,說明他一直沒有真正死心,但他知道必然某天會麵臨最後的選擇。”

    南忘說道:“所以他才會留下那塊黑牌,又不願意直接交給我們,還要在玄天宗處過一道手……”

    選擇,是最困難的事情,哪怕把選擇的權利交給最信任的人,也不會變得輕鬆更多,隻不過那份沉重會傳遞出去。

    趙臘月與柳十歲這時候的心情便很沉重,他們應該怎麼做?

    幽靜的洞府裏忽然響起銀鈴的聲音。

    阿大一直盯著那張蒲團,不是它頸間銀鈴發出的聲音。

    那聲音來自南忘,那是銀鐲與銀飾彼此撞擊的清脆聲。

    洞府裏沒有風,她的衣裳卻飄了起來。

    一道難以形容的蠻荒氣息從她的身體裏散出,隨之而出的是無數朵如花般的火焰。

    那道蠻荒氣息並不如何高妙,卻仿佛來自遠古,有種莫名的神聖感覺。

    那些火焰散發的熱浪也並不如何逼人,卻有著岩漿般的厚重感。

    她用的是南蠻神術。

    趙臘月猜到她要做什麼,神情微變,卻沒有阻止。

    在柳十歲不可置信的眼神注視下,那些花般的火焰落在了石榻上,落在了景陽真人的遺蛻上。

    嗤嗤嗤嗤。

    在洞府裏躺了一百多年,沒有半點變化的那具蛻蛻,就這樣熊熊燃燒起來,在極短的時間裏變成了灰。

    那些灰裏沒有半點雜質,也沒有一點異色,竟是純白的,如雪一般,更像是被青山劍陣磋磨下來的極細玉屑。

    忽然有風從山裏來,拂動石榻上的那些灰,變成了無數道輕煙,就此消散在空中。

    看著眼前的這幕畫麵,趙臘月與柳十歲的心裏充滿了悵然的意味,仿佛與某位生命中最重要、卻從來沒有見過的存在就此告別。

    南忘微嘲說道:“死就死了,就該灰飛煙滅,何必不舍,還要弄這麼多玄虛。”

    說完這句話,她便負起雙手,向洞府外走去。

    阿大嗅了嗅那張蒲團,擺了擺尾巴,轉身跟了上去。

    前麵是銀鈴在響,後麵也是銀鈴響,回蕩在幽靜而漫長的通道裏,與不見天日的河水發出的聲音混在一起,就像是召魂一般。

    ……

    ……

    青山一直有個傳說,劍峰裏有鬼。

    因為那座山峰終年被雲霧籠罩,因為那些淩厲的劍意,因為那些不時會自行飛出亂石的劍胚,這種傳說的形成很好理解。

    事實上,現在這座劍峰的主人確實是個鬼。

    在青山宗的劍典裏,劍鬼與劍靈是一個意思。

    當景陽真人留在這個世上最後的聯係煙消雲散的那一刻,劍峰的雲霧也散開了片刻,迎來了一道明麗的陽光。

    陽光照亮崩塌的亂石與那道崖壁。

    坐在崖洞裏的平詠佳不知道去了哪裏。

    ……

    ……

    陽光真的有些烈,平詠佳忍不住眯了眯眼睛,猶豫了很長時間,才推開了眼前的木門,迎麵便看到了那座小橋。

    作為真正的無形劍體,他從青山來到大原城用不了多長時間,便是像當年那般隻會在地麵奔跑,速度也隻會比井九慢些。

    至於溪穀裏的青山弟子們更是沒有感覺到他的到來。

    他慢慢走上那座小橋,向著小溪對麵而去,腳步非常輕,比風還要輕,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禪室圓窗那邊,西來正抱著陰鳳屍體對著湖水悟劍,忽然轉身望了過來。

    平詠佳能夠瞞過所有人的感知,卻瞞不過他。

    西來的視線落在平詠佳有些微白的臉上,微微挑眉,就像看到了世間最奇怪的東西。

    聽到西來的聲音,元曲用最快的速度衝進了禪室裏,那道灰色的、曲折的怪劍隨之而入,發出嗡嗡的聲音,對準了平詠佳的後背。

    卓如歲更是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廊下,吞舟劍靜靜地擱在膝上,承天劍意已經織成密陣,擋住了禪室的入口。

    明明是同門,他們對平詠佳的到來卻是如此警惕,甚至還在西來之上。

    “你們果然一直在懷疑我。”平詠佳站在橋下,一臉委屈說道:“但你們想過沒有,你們懷疑我的前提是懷疑師父?”

    如果不是懷疑平詠佳會借機奪了井九現在的身體,趙臘月怎麼會一直不肯回青山?三千院怎麼會忽然變成青山宗的一間別院?

    元曲沒有說話,神情有些尷尬。

    這件事情確實有些尷尬。

    卓如歲歎了口氣,說道:“就算我們信你也沒用,那兩個師姑都不在,事後回來整治我,我怎麼頂得住?”

    平詠佳用了極大勇氣才敢離開青山來到這裏,怎麼甘心就此離開,對著禪室裏喊道:“師父,他們懷疑你是個壞人!”

    卓如歲與元曲急了,心想就算大家都是這樣想的,你怎麼能說出來?

    平詠佳不管他們,繼續喊道:“他們總想著您飛升失敗後,被迫轉劍生,是強奪了我的身體……所以現在他們擔心我曆劫重來,就要把這具身體奪回來。”

    卓如歲再也顧不得什麼,站起身來喝斥道:“喊什麼喊!還有外人在這兒!都聽了去了!”

    平詠佳還是不理他,繼續喊道:“以前的事情我確實都忘了,剛開始知道自己來曆的時候,甚至也有過這種懷疑,但是……但是……我覺得當時肯定不是這樣的。”

    卓如歲心想你覺得有個屁用!如果掌門真人當年不把你從萬物一劍裏打出來,怎麼能轉劍生?

    “反正肯定不是這樣!”平詠佳越想越委屈,聲音裏也多了些哭腔。

    ……

    ……

    “當然不是這樣。”

    一道平靜的聲音從禪室裏傳了出來。

    三千院變得寂靜無聲,卓如歲與元曲震驚無語,平詠佳張著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麼,不是因為這句話裏大有深意,雖然確實極有深意,而是因為這句話是井九說的。

    井九從禪室裏走了出來,如瀑般的黑發披散在身後,美不堪言,仿佛夢中之人。

    不管在哪裏活著,都是一場大夢。

    你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也無法讓一個不知身在夢境的人醒來,既然醒來,便是夢破了。

    整個世界也都醒了過來。

    不管是蓮花池裏的那些花朵還是變成冰雕的三個弟子。

    卓如歲趕緊讓開道路。

    元曲用最快的速度遞過去一條布帶。

    當年青天鑒裏的那幕畫麵顧清記得很清楚,對他交待的也很清楚。

    井九接過那根布帶,把黑發隨意束起,望向平詠佳說道:“瞎想什麼呢?”

    平詠佳從驚喜裏醒過神來,聽著師父的話更覺委屈,指著卓如歲與元曲半晌說不出話,心想是師兄們在想,關我什麼事?

    井九沒有理他,轉身便到了湖畔,向西來伸出右手。

    西來把懷裏的陰鳳遞了過去。

    陰鳳的屍體被他抱了好些天,猶有餘溫。

    井九舉手把陰鳳的屍體扔進了天空裏。

    陰鳳驟然散作無數道光粒,隱隱構成一隻大鳥,尾羽變得短了很大,雙翼卻是更長,仿佛畫裏的鳳凰一般。

    光粒與空氣磨擦,帶起無數道火焰,漸漸消失在天空的極高處,就像是去了異世界的鳳凰。

    井九收回視線,看了眼身邊那個中年男人,說道:“不錯。”

    西來說道:“還可以。”

    井九說道:“來?”

    西來說道:“等我三天。”

    卓如歲與元曲、平詠佳也趕到了湖邊,聽到這番對話,心想難道你還要去沐浴焚香更衣?

    “我沒有什麼信心,給我三天時間準備後事。”

    西來微笑說道:“不過,沒有信心這種感覺對我來說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所以我覺得我應該能殺死你。”

    井九眼裏生出欣賞的神情,說道:“現在的你有些意思。”

    卓如歲心想你們這兩個世間最沒意思的人知道意思是什麼意思嗎?

    西來離開了三千院,剩下幾道清風在湖麵來回。

    井九把手伸進風裏,發現還是沒有什麼感覺,心想真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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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醒來的世界到底是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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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九醒來的時候,天地仿佛都隨之一道醒來。

    類似的事情已經發生過幾次,這次終究有些特別。

    朝天大陸最上麵的那些人,都很清楚這會是他最後一次沉睡,最後一次醒來。

    接下來他或者死在西來的劍下,或者就此離開。

    一道神識從雪原深處生出,像光線般掃過白城與那些莊園、營地,最後在紅山前的那座小廟裏消失。

    “他活著你為何如此開心?”

    禪子確認雪國女王不再注視這裏,咕噥著從案下鑽了出來。

    他跨過那道高高的門檻,向著南方的大原城方向望去,卻不知道自己的臉上也滿是欣慰的神情。

    井九醒來的消息同樣傳到了冥界,自然不是通過人傳信,而是那些如火花般散開的岩漿。

    曹園堵在岩漿的出口處,遠遠望去就像一個扛著天空的大佛。

    他感知了三千院處的事情,轉頭望向人間的方向,與布秋霄的視線相接,露出一抹微笑。

    阿飄不知道這兩位正在幫她拯救冥界的大人物在做什麼。

    她看著皇宮裏那株沒有顏色的樹,已經發呆了很長時間。

    忽然,一片樹葉變成了在冥界極其醒目的綠色,她猜到發生了什麼,激動地喊了起來。

    朝歌城的皇宮裏到處都是青樹,在盛夏的季節裏,給宮裏的貴人們帶去陣陣陰涼,卻不會讓人生出什麼驚喜的感覺。

    某段城牆以及城外的一片原野忽然生出了很多野花。

    聽到清天司官員的彙報,顧清放下手裏的筆,抬頭望向窗外的那堵紅牆。

    那道紅牆上寫著很大的一個禪字。

    隨著風雨侵蝕,牆皮有些輕微的剝落。

    今晨有風吹過,讓一片牆皮翹了起來,剛好就是禪字右上方的那個點,斜斜指著天空,仿佛要飛起一般。

    顧清緩慢而深長地呼吸了一次,終於放下心來,走到殿外對著大原城的方向磕了幾個頭,神情認真至極。

    舉世皆知他是個事師極謹、極孝之人,但怎麼也不至於如此激動,甚至會讓人覺得有些不舒服。

    “若讓人看著,都會覺得你這是惺惺作態。”

    胡太後端著盤青皮葡萄走了過來,仔細剝了一粒喂進他嘴裏,臉上帶著淡淡的嘲弄笑容。

    她進宮已經數百年,是身份最尊貴的太後娘娘,可看著依然還像一個少女,神情嬌憨天真可人。

    顧清看著她微笑說道:“我們走吧。”

    胡太後指尖微緊,一粒青皮葡萄被捏碎,睜大眼睛看著他,聲音微顫說道:“你說什麼?”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被她說出了極複雜的情緒起伏,從最開始的惘然到中間的驚喜直至最後的不安。

    顧清說道:“景堯在去大原城的路上,整個朝天大陸都會盯著那裏,這是我們離開最好的機會。”

    胡太後的聲音顫抖的更加厲害,說道:“可是……可是真人剛醒,還有西海劍神……我們怎麼可以在這時候離開,你不擔心嗎?”

    顧清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像看無知孩童一般寵溺又好笑地看著她,說道:“師父他怎麼可能會輸?”

    胡太後吃驚說道:“那可是西海劍神!”

    顧清說道:“所以?”

    胡太後想了想,忽然把手裏的那盤青皮葡萄放到顧清懷裏,轉身便進了宮殿,待再出來時已經換了身宮女打扮,竟沒有半點違和感覺。

    “走吧。”

    她仰起小臉看著顧清,滿是驕傲與勇氣。

    顧清笑了笑,牽起她的手便往殿外走去。

    不管是朝歌城大陣還是皇城陣法,現在都在顧清的手裏。

    他就這樣抱著一盤青皮葡萄,牽著太後的手離開了皇城,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情,直到暮色滿天,宮女們端著太後最喜歡的糕點來到殿裏,卻發現怎樣都找不到太後的身影,才開始慌亂起來。

    緊接著,有人發現監國大人也不見了。

    整座皇城變得死寂一片。

    ……

    ……

    哪怕已經做了一百年的神皇,景堯依然沒有忘記師父的教誨,沒有常年自困在朝歌城的皇宮裏,出行的時候也不用飛輦,更多是馭劍而行。

    當然在他的飛劍四周滿是皇家的供奉與青山宗派來的弟子保護。

    景堯現在的境界已經要破海,罡風落在臉上還是有些輕微的刺痛,不過他沒有降低高度,師父教過他修道者便必須禁受這些,而且越多越多。

    他的心情真的很不錯,不是因為腳下的壯闊河山都是他的,而是因為剛剛知道叔祖醒來的消息。

    就在這個時候,他又收到了另外一個消息。

    初子劍停留在天空裏,是那樣的淨明,就像是一道水痕。

    白發蒼蒼的牛供奉微佝著身子,慢慢退到後方。

    沒有一個人敢靠近景堯。

    這時候的神皇陛下顯得那樣的孤單。

    罡風呼嘯,卻給人一種異常死寂的感覺。

    景堯抬頭望向天空,那片被稱為虛境的地方,沉默不語,隻有微微顫動的皇袍衣袖,表明他這時候的心情是怎樣的憤怒。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終於冷靜了下來,回首望向來時的朝歌城,有些疲憊地揮了揮手,說道:“朕知道了。”

    ……

    ……

    是的,景堯知道了。

    皇宮裏的太監宮女們知道了。

    大臣、一茅齋乃至整個朝天大陸很快也都會知道這件事情。

    事實上他們當中有很多人早就知道了,包括景堯自己。

    太後與監國之間持續了數十年的私情怎麼可能瞞得過天下人?隻不過有人不敢說,有人不想問。

    平詠佳的身份也有不少人知道了。

    當那道劍光在人間與冥界追殺白真人的時候,守在劍峰四周的廣元真人、南忘、趙臘月等人怎麼可能還會不知道他是誰?

    這件事情根本沒有人敢問。

    如果景陽真人的神魂寄在了萬物一劍上,那萬物一劍的劍靈去了哪裏?

    就連趙臘月都覺得這是一個很冷血無情的故事,覺得平詠佳有複仇的資格。直到今天,平詠佳隱隱記起了一些畫麵,勇敢地離開青山,來到了三千院裏,委屈地說出自己的不解,然後聽到了井九的聲音你們都在瞎想些什麼呢?(手動加tm)

    ……

    ……

    趙臘月與柳十歲什麼都沒有想。

    至少當他們從青山連夜趕回來,看到井九的時候,絕對沒有想他當年飛升失敗之後是不是把萬物一劍的劍靈打散、繼而才能用萬物一劍轉生,那一瞬間他們想到的隻是石榻上那個滿身傷口的遺骸還有南忘說過的那些話。

    當著所有人的麵,趙臘月直接走到井九身前,張開雙臂抱住了他,把頭埋進了他的懷裏。

    這裏說的所有人包括心有戚戚焉的柳十歲、茫然無語的元曲、挑眉看戲的卓如歲、張嘴無語的廣元真人、麵寒如霜的南忘、以手遮臉的青兒、若有所感的平詠佳,還有快被擠死的阿大。

    每年過年趙臘月都會對井九行弟子禮,然後與他擁抱,但那都是獨處的時候,從來沒有人見到。

    井九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不明白為何她與柳十歲看著自己的視線裏充滿了同情,伸手摸了摸趙臘月的腦袋,又落在柳十歲的頭上阻止他過來,把阿大抱到懷裏,最後望向南忘,問道:“你燒的?”

    在那間洞府裏,趙臘月、柳十歲做出最後選擇之前必然會猶豫,南忘則不然。

    “不錯,是我燒的,怎樣?”

    “看來我沒有算錯,你果然很恨我,就算我死了也要把我挫骨揚灰。”

    如果這是笑話,完全不好笑。

    如果這不是笑話,那連人話都算不上。

    南忘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三千院。

    趙臘月與柳十歲這時候才注意到西海劍神不見了,而……平詠佳在這裏,很是吃驚。

    “你們想問什麼,以後再說。”井九說道:“我要準備一下。”

    聽到這句話,眾人很吃驚。過往百年間,不管是梅會道戰,還是在雲夢山裏與卓如歲的滿天火花一戰,又或是與太平真人、與白真人戰……井九向來說戰就戰,何時準備過?

    難道西海劍神真的強到這種地步?還是說井九的心態發生了什麼變化?

    平詠佳有些緊張問道:“那我要準備些什麼嗎?”

    隻有被柳詞或者他控製的時候,井九才會變成那道劍光在天地之間縱橫。

    井九說道:“這次我自己來。”

    聽到這句話眾人很是意外,心想你在朝歌城醒來後通天才沒有多少天,境界肯定不如對方。在青山的時候可以靠著青山劍陣與太平真人、白刃仙人相爭,現在青山劍陣沒了,你自己怎麼能是西海劍神的對手?

    青兒忽然說道:“恭喜。”

    趙臘月等人隱約明白了些什麼,卻有些無法確信。

    洞府裏的那具遺骸灰飛煙滅。

    三千院裏的那個人睜開了眼睛。

    從此世間再無景陽真人,隻有井九。

    這意味著什麼呢?

    ……

    ……

    井九的準備很簡單。

    他在竹椅上躺了兩天,在蓮花的香氣與蛙聲裏安靜地睡著。

    木門被推開,那個中年男人走了進來,灰色的衣衫,麵無表情的臉,真的很像一座石像。

    井九睜開眼睛,問道:“後事準備好了?”

    西來嗯了一聲。

    蓮花驟亂,湖麵生波,狂風大作。

    兩道劍光衝天而起,撕開雲海,向著天邊而去。

    ……

    ……

    一艘古意盎然、也可以說老舊異常的劍舟在碧藍的天空裏飛行著。

    前方有一大片雲海,擋住了地麵的風景,隻是在經過某些缺口處,隱隱能夠看到大原城的輪廓。

    “這艘劍舟已經一百多年沒有用過了,速度太慢,竟是用了這麼多天才到。這要換成青山宗的劍舟,七天前就應該到了!掌門啊,待開山大典之後可別忘記請青山宗適越峰的道友們過來幫著修修船。話說大原城都看見了,為何沒有看到三千院?難道青山宗的道友們布了大陣?”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不停地碎碎念著,顯得極為嘮叨。

    這位老人姓孫名長修,是裴白發的師弟,在無恩門裏算是資曆最老的前輩。

    年輕的掌門被念了一路,早就已經頭昏腦脹,卻也無可奈何,隻能老老實實地聽著。

    孫長老有些興奮說道:“吾派封山百年,隻怕早已被修行界忘記,重新登場必然要做件大事,而現在最大的事就在大原城了。天地於世人無恩,青山於吾派卻是恩情極深,您要是能把西來從三千院裏趕出去,那必然會一劍驚天下!”

    無恩門暫時沒有把開山的消息昭告天下,甚至連青山宗都沒有通知,就是想給對方乃至整個正道修行界一個驚喜。

    年輕的掌門聽著一劍驚天下這五個字,反倒驚著了自己。

    “您不是說布秋霄與禪子都打不過那位?我怎麼能行?”

    “朝天大陸有誰能一劍殺了蕭皇帝?掌門請自信些。”孫長老說道:“就算您不是西來那個賤種的對手,但他修道多少年?您才幾載?隻需要多撐幾劍,便足以震驚天下。”

    他非常自信,隻要掌門能夠展現出來自己的劍道修為,那些所謂的天才……趙臘月、柳十歲、卓如歲、童顏算什麼?

    忽然,兩道極其明亮的劍光照亮了天空。

    那兩道劍光仿佛有數裏之寬,如兩條緞帶,又像是兩條大河橫在了天地之間。

    雲海驟然裂開,出現兩條筆直的空無區域,不要說霧氣與微塵,甚至連空氣都消失了。

    如此強大的劍光究竟是誰的?而且怎麼可能同時出現兩道?

    孫長老與裴宗坐著舊船而來,一路沒有與地麵聯係,根本不知道那位已經醒來的消息,但這時候看著如此可怕的兩道劍光,怎麼可能還猜不到?

    兩道劍光破天地而至,撲麵而來,尚未觸著無恩門的舊船,劍意便提前到來。

    隻聽得無數道開裂的聲音,那艘舊船上生出無數道裂縫,不管是陣法還是晶爐,盡數被切割成碎片,開始崩解。

    孫長老看著被兩道劍光照的一片蒼白的世界,眼裏滿是驚恐的神情,知道下一刻自己便會與這艘舊船一道死去。

    這個時候,一道身影出現在他的身前,擋住了那片刺眼的劍光。

    是那位年輕的掌門。

    他左手握住劍鞘,右手握住劍柄。

    那兩道劍光是如此的強大,讓他恐懼的渾身顫抖。

    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雙手卻是那樣的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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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前度彭郎今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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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些天,白真人與蕭皇帝在萬壽山陵墓裏設下陷阱重傷了井九,如此大的陣勢自然驚醒了閉關的無恩門劍修。

    看著滿天枯黃的落葉與那個披著破布、手拿薄劍、神情惘然的年輕弟子,那些長老們先是震驚無語,然後涕淚直下。

    無恩門有了一位新的通天境強者,終於可以結束百年封山。

    那位年輕弟子自然成為了新任的掌門真人。

    直到這個時候,無恩門的人們才知道他的姓名叫做彭郎。

    以前在商州城的時候,彭郎是個尋常少年,進入無恩門後是個尋常弟子,拿著本尋常的入門劍經練了一百年,依然還是個尋常人。尋常人哪裏承受得住如此不尋常的造化。直到現在,他依然很懵然,想不明白同門留在山裏準備開山大典,為何孫長老要帶著自己來這麼遠的地方。當然他更想不明白的還是自己怎麼就成了掌門,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他想明白這一切之前,那兩道足以毀天滅地的劍光便到了。

    他想都沒想,便站到了孫長老身前,抽出了鞘中的劍。

    他很害怕,但他握著劍鞘與劍柄的手真的很穩定,因為這是一種本能裏的行為,沒有經過思考。

    就像過去一百多年的時間裏,他在那座孤寂的陵墓前,每時每刻都重複著相同的動作。

    拔劍,然後刺出。

    ……

    ……

    那兩道如大河般的劍光,合在一處真的有毀天滅地之能,與當年那夜的刀劍相合差相仿佛。

    當初的那道劍光與刀光合在一起,把整座烈陽峽都斬到了天空裏,直接讓玄陰宗滅門。

    如此可怕的兩道劍光,怎麼可能擋得住?

    孫長老看著仿佛要被刺眼光線吞沒的年輕掌門的背影,心裏生出絕望的情緒。

    轟的一聲巨響,整艘劍舟在最短的時間裏變成無數碎片,在天空裏崩解,向著地麵落去。

    ……

    ……

    那兩道劍光撕開了雲海,照亮了整座朝天大陸,落在了所有人的眼裏。

    無論是朝歌城的販夫走卒,還是商州城裏的青樓姑娘,又或者是東海畔的漁夫,都看到了那兩道劍光。

    那兩道劍光非常筆直,如緞帶一般飄在天空裏,讓盛夏的太陽變得黯淡無比。

    “快看天上!”

    “那是怎麼回事?”

    “是神仙在打架嗎!”

    朝天大陸各處響起驚呼與孩童們興奮的呼喊,甚至有很孩子向著劍光亮起的地方追逐而去。

    三千院裏與溪畔的青山弟子們一直盯著天空,忽然發現被割裂的雲海那邊,天空裏出現了一艘破舊的劍舟。

    緊接著,那艘劍舟非常不幸地遇到了那兩道劍光,就此崩解,如落葉般灑向地麵,看方向應該是會落在大原城方向。

    令他們感到意外的是,那兩道劍光居然也消失了,化作無數道劍痕,隨之落進了大原城。

    蓮花被劍光照亮,廣元真人與南忘帶著青山弟子向那邊趕去,三千院裏的那幾人動作更快。

    無數劍舟碎片落在了城裏,發出啪啪的聲音,好在那些碎片的體積都很小,隻是砸壞了一些花草,沒有帶來更多的損傷。

    受損毀最重要的地方是一間古董鋪子,仿佛被天外的隕石擊中,整個都塌了。

    清天司官員及神衛軍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這邊,卻發現無法靠近那間鋪子。

    甚至就連廣元真人與南忘都無法進入那條長街。

    井九站在街的這頭,西來站在街的那頭。

    兩位絕世強者的劍意太強,直接封住了整條長街。

    長街中段,那間古董鋪子煙塵彌漫,隱隱可以看到有人從裏麵走了出來。

    ……

    ……

    孫長老坐在磚石裏,渾身都是灰土,看著很是狼狽,眼神也有些煥散。

    一個古鼎從陳列架上落下,砸中他的肩頭,帶著輕微的痛感,才讓他醒過神來,知道自己還沒有死。

    自己居然沒有死?那兩道足以毀天滅地、如天河般不可阻攔的劍光……居然沒有殺死自己?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孫長老抬起頭來,才發現滿天煙塵裏有道身影。

    那位年輕的掌門一直站在他的身前。

    孫長老很感動,不再像過去那些天一樣,隻是因為掌門的境界而尊敬他,生出了更多的情緒。

    緊接著,他才發現掌門手裏握著的劍斷了,劍鞘也變形了,垂在身側的雙手微微顫抖。

    “掌門您沒事吧!”孫長老擔心地急聲問道。

    “我沒事……”彭郎沒有說完這句話,便噴出了一大口血。

    那些如霧般的血,瞬間染紅了還沒有落下的灰塵。

    “……隻是他們太強了。”他的臉上滿是敬畏與仰慕。

    “你就留在這裏,不要出去。”

    彭郎交待了一句,向街上走去。

    他隻是好奇,卻不知道這幕畫麵落在廣元真人等青山強者的眼裏,會給他們帶去怎樣的震撼。

    ……

    ……

    走出古董鋪的廢墟,來到長街之上,彭郎看到了街頭街尾的那兩位絕世強者。

    一位穿著白衣,一位穿著灰衫。

    他們的氣質還是神情都是那樣的清冷而相似,就像是同一個人。

    那兩道劍光現在仿佛還在彭郎的眼裏,讓他震撼至極。

    當今的朝天大陸,隻有青山宗的景陽真人與西海劍神能夠施出那樣的劍光,難道說景陽真人已經醒了?

    他沒有見過景陽真人與西海劍神,按道理來說很難認出對方的身份,不過事實上很簡單。

    與白衣飄飄無關,隻與臉有關。

    井九的臉很好認,因為很好看。

    彭郎轉身對著井九認真行禮,然後回頭看了西海劍神一眼,沒有說什麼。

    無恩門與西海劍派是世敵,仇恨深不可解,更在青山宗與西海劍派之上。

    裴白發便是死在西海劍神的手上,彭郎哪怕對西海劍神的劍道修為極為佩服,也不可能流露出半點情緒。

    ……

    ……

    長街安靜無聲。

    井九沒有說話,西來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看著從古董店廢墟裏走出來的彭郎。

    這條街隻有數裏長,對於他們這種境界的強者來說,等於彼此就在眼前。

    但很明顯,現在他們的眼裏沒有彼此,隻有彭郎。

    人們注意到了場間的異樣,視線也落在了彭郎的身上。

    “那人是誰?”卓如歲問道。

    趙臘月看著那個年輕人手裏的斷劍,下意識裏摸了摸腰間的弗思劍斷片,情緒微有異樣。

    沒有人知道這個渾身是血、看著很可憐的年輕人是誰,為何能夠出現在這條長街上。

    那個年輕人看著很尋常,沒有任何特點,為何卻能讓井九與西海劍神同時停手,而且如此關注?

    整個大原城都落了一場碎片雨,隻有街上那間古董店被砸了個稀爛,很容易很推斷出,那個年輕人應該是從那艘破舊的劍舟裏落下來的。那艘破舊劍舟被井九與西來的劍光同時命中,這個年輕人居然沒有死?

    想到這裏,卓如歲的眼神變了,盯著那個年輕人,仿佛要看穿對方一般。

    其餘人的神情也變得凝重起來。

    廣元真人覺得那艘破舊的劍舟有些眼熟,忽然走到那個年輕人身後的孫長老,神情微變,說道:“長修道友?”

    孫長老擔心掌門的安危,哪裏可能留在廢墟裏,走出來後聽到廣元真人的聲音,大喜喊道:“陸師弟。”

    廣元真人這時候的心裏有無數疑惑,但還沒有亂了分寸,提醒道:“且先見過掌門真人。”

    孫長老的心裏同樣也有無數疑惑,被提醒了才稍微清醒了些,望向長街兩頭的兩道身影,然後毫不猶豫對著井九認真行禮,說道:“無恩門孫長修,見過掌門真人。”

    長街外一片嘩然,很是吃驚,就連西海劍神的神情也有了些變化。

    這百年來,無恩門在朝天大陸的修行界漸漸失去任何消息,甚至快要被人遺忘,現在封山解除了?

    難道說無恩門又出了一位通天境大物?為何天地沒有任何征兆?

    廣元真人也很吃驚,說道:“恭喜長修道友。”

    孫長老連連擺手,把彭郎讓了出來,說道:“這位便是吾派新任掌門彭郎。”

    又是一片嘩然,雖說修行者壽元綿長,很難通過容貌判斷年齡,但是那個年輕人……明明就是個年輕人!

    趙臘月與卓如歲天賦驚人,前些年抵達破海巔峰,便震驚了整個大陸。

    那人如此年輕,怎麼可能跨過通天境那道門檻?

    “那便是你殺了蕭皇帝?”

    就在這個時候,長街那邊傳來井九的聲音。

    彭郎現在自然知道那片落葉便是蕭皇帝,想著那天發生的事情,神情無措說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井九說道:“不錯,難怪你能擋住西來的這一劍。”

    就在這幾句對話的時候,長街外的那些人們再次震驚無語。

    朝天大陸修行界都知道蕭皇帝死了,卻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還以為是他是死於井九的劍下。

    而且這個叫做彭郎的年輕無恩門掌門……居然擋住了西海劍神一劍?

    這可不是普通的通天境強者能夠做到的事情!

    趙臘月與柳十歲對視一眼,聽出了更多的東西。

    當那兩道劍光在天空裏遇著那艘劍舟的最後時刻,井九收了劍。

    井九走到古董店廢墟之前,西來也走了過來。

    他們看著彭郎搖了搖頭,同時說道:“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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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0-20 20:15:04
第九十一章萬物一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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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所有人都懂井九與西來同時說“可惜了”的意思。

    趙臘月隱約懂,柳十歲完全懂,於是他們兩個人比卓如歲更早的感覺到了臉上的熱氣。

    孫長老則是完全誤會了意思,以為這兩位劍道前輩與強者看出了自家掌門修行上的問題,臉色變得蒼白起來。

    下一刻他與街外的那些人才真正明白了井九與西海劍神的意思。

    “多大了?”井九看著彭郎問道。

    那是青山弟子們從來沒有聽過的溫和聲音。

    彭郎不知道這位前輩真人為何會問這個,也不敢不回答,扳著手指數了半天,有些不確定說道:“一百四十五?”

    就算前後差幾年,問題也不大,井九的心情稍微好了些。

    那時候他與白早被困雪原,自然遇不到這個小孩。

    再往前些看,他飛升的時候,這個小孩還沒有出生,那就不能怪他看漏。

    井九望向街外的那些家夥,視線在趙臘月、柳十歲、卓如歲等人的臉上移過,最後落在平詠佳身上。

    如果趙臘月的性子再清冷些、最開始那幾年別總想著查自己飛升失敗的事,如果柳十歲沒有去西海劍派做臥底、而是專心修行,如果卓如歲的性情再沉穩些、把說俏皮話的精神多放幾分在劍道上、腹裏少些牢騷,或者可以差不多。不過要說到天賦,還真的隻有平詠佳能夠勝過這個叫彭郎的小孩兒。

    想到這些事情,他歎了口氣,心想真是可惜了,這個小孩兒怎麼就不是青山弟子呢?

    最麻煩的是,他現在已經成了無恩門掌門,青山總不好再搶過來。

    這與他把柳十歲派到一茅齋去作齋主可不一樣。

    長街寂靜無聲,所有人都看懂了井九眼神裏的意思,聽到了他的歎氣。

    趙臘月與柳十歲有了心理準備,隻是臉有些微微發熱,卓如歲則是羞愧難當,喊道:“還打不打了!”

    ……

    ……

    井九與西來這時候的眼裏隻有彭郎,自然暫時不會繼續。

    井九相對好些,畢竟青山宗裏有天賦的後輩極多,至不濟還有個平詠佳,雖然性子有些過於柔弱。

    西來的反應更大,因為西海劍派已經毀了,霧島與世隔絕,他的一身劍道又能傳給誰?

    這三天時間裏他準備自己的後事,便是想要確定自己當年挑選的十個傳人備選現在如何,最終一無可取。

    結果他今天看到了彭郎。

    偏生對方是無恩門的。

    “你可否願意繼承我的劍道?”

    他的眼神幽靜而專注,所有人都能感覺到他的認真。

    “不。”

    彭郎想都沒想便拒絕了這個提議。

    雖然他入門離封山的時間極短,但也知道西海劍派是無恩門的死敵,掌門便是死在這個人的劍下。

    那還需要想什麼呢?就像他提著那把劍向蕭皇帝衝去的時候,先前站到孫長老身前的時候,他也沒有想過。

    正是因為他不想,他才會有如此可怕的劍道天賦,就連井九與西海劍神都覺得可惜。

    西來聽到他的回答,沉默了會兒,忽然笑了起來,說道:“你會看到的。”

    看到什麼?

    自然是看到他的劍道真義。

    彭郎明白他的意思,說道:“但你沒有劍。”

    沒有劍,何來劍道?

    “當年敗給你後,我便棄了十二重樓劍。”

    西來望向井九說道:“今天我也想請你看一下我新悟出來的劍道。”

    話音落處,一道極淡而飄渺的氣息從古董店的廢墟裏生出,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斬向井九。

    那道氣息淡到了極處,沒有任何顏色,也沒有帶起一道風聲,卻是那樣的鋒利。

    那是劍意。

    這道劍意來自廢墟裏的那件古鼎。

    一聲劍鳴響徹長街。

    一道劍光在井九身前出現,明亮至極。

    井九掠退至數裏之外。

    白衣飄飄,落下一截。

    又有一道極淡的劍意,從街邊的牆壁裏生出。

    這道劍意並非來自任何實質,而是磚牆的縫隙。

    緊接著,越來越多的劍意,從石縫裏,從瓦片裏,從簷下,從任何地方生出。

    數百道劍光仿佛同時在井九身周出現,清脆的劍鳴聲不絕於耳。

    這些劍意究竟是從哪裏來的?

    無數的劍意由實質的事物與虛無的線條裏生出,向著井九斬落,沒有任何停歇。

    比如門板以及門板的縫隙、風以及被風吹飛的花瓣飄行的痕跡。

    這是怎樣的劍道境界?

    那些劍意與井九的劍意相遇,便會生出一道劍光。

    無數道劍光就像是用明亮顏色畫出的線條,遮住了他的容顏,隱約間隻能看到白衣上的破口越來越多。

    西來望向彭郎說道:“任何事物都可以是劍,比如雨水,比如冰川,甚至就是一根線。”

    彭郎隻練過無恩門入門劍典上最淺顯的劍訣,但天賦極為驚人,自然能夠感受到那些平空而生的劍意究竟意味著什麼。

    他知道這就是西海劍神想讓自己繼承、學習的劍道,他不想看,但如何止得住這種誘惑?

    就連觀戰的青山眾人,都專注地看著街上,關心掌門真人的情形,也是被西來展現出來的劍道境界震撼。

    當他們發現西來竟然還有餘暇與彭郎說話,如此輕鬆淡然,神情不由變得極為嚴峻,隻有趙臘月與柳十歲很平靜。

    “數萬年前,青山宗開派祖師在劍峰裏遇到了萬物一劍,就此悟出劍道真義,才有了今日的青山。”

    西來望向井九說道:“青山劍典的第一頁便寫著萬物一劍這四個字,說的便是萬物皆可為劍,我可有說錯?”

    聽到這句話,廣元真人想到某種可能,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趙臘月看了平詠佳一眼,想到了很多年前井九對自己說過那段話它有時候是個猴子,有時候是朵花,有時候是個蘑菇,有時候是塊石頭,當然,很多時候它是一把劍。

    一劍可化萬物。

    萬物皆可為劍。

    青山宗開派祖師寫在劍典第一頁上的那四個字,便是青山劍道的真義。

    誰能想到西來竟然悟出而且掌握了青山宗的劍道真義!

    這是真的嗎?

    ……

    ……

    井九與西來落在了大原城的長街上,天空重新獲得了平靜,被那兩道劍光撕開的雲海漸漸合攏。

    撕裂的傷口結疤之後,往往會變得更加堅韌,有著明顯的隆起,雲海也是如此。

    漸厚的白雲有著一張陰沉的臉,擋住了夏天的烈陽,為大原城帶來一絲清涼與無數萬滴雨水。

    暴雨就這樣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落在青石板上,落在廢墟裏,把那些灰塵打濕成泥,又濺成無數個點。

    萬物皆可為劍,雨水相連成絲,更是最好的劍意來源。

    無數道劍光在井九身周亮起,然後消失。

    被割出無數道口子的白衣,被雨水打濕,有些頹然無力地垂落著。

    “不錯,這確實就是祖師傳下來的萬物一劍。”

    井九的聲音從雨水與劍光裏飄了出來。

    聽到這句話,人們再無懷疑,彭郎微微張著嘴,震驚的說不出話。

    就連趙臘月與柳十歲的神情都變得極其凝重。

    千餘年前,南趨便是想要拜青山宗的道緣真人為師,卻慘被逐走,才會有後麵這麼多的恩怨情仇。

    誰能想到,千年之後他的徒弟西來居然自行悟出了青山宗的至高劍道!

    不愧是絕世的劍道天才,西海劍神之名實至名歸,甚至現在應該把西海二字去掉。

    如果南趨知道這件事情,必然會極為欣慰。

    如果西來能夠用青山宗的劍道真義徹底戰勝井九,那更是完美的勝利。

    就在這個時候,雨忽然停了。

    不是雨水就此停歇的意思,而是雨水停在了原地的意思。

    就算是瓢潑般的大雨,也不是真的一瓢水,而是無數顆雨珠組成的,隻不過看雨珠的大小以及落下的數量,來區分雨勢。

    有的雨珠如黃豆般大小,有的雨珠有些變形,就像是被壓扁的金葉子。

    有的雨珠剛剛離開雲層,有的雨珠已經落在了青石板上正在綻裂成四瓣。

    有的雨珠掠過彭郎的鼻尖,有的雨珠已經把一半的身體埋進了白衣的天蠶絲裏。

    所有的這些雨珠都停了下來。

    停在自己的位置上。

    或者說靜止。

    那些從雨絲裏、石板縫裏飄出來的劍意也漸漸消失了,因為一切歸於靜止。

    那些劍光漸漸凋零,然後散去,如將要死去的煙花。

    “但那不是我的萬物一劍。”

    井九走了出來。

    煙花散盡。

    ……

    ……

    (以前寫的裏麵,經常一個章節分成上中下,偶爾還會再中再再中再三中,大道裏麵很少見,因為取章節名的能力又有加強,另外就是這個故事一直是刻意地往平靜的路子上走,盡量節約筆墨,所以不會有特別大段的戰鬥情節,井九與西來的這一戰也非常簡單,但畢竟是正式拿出萬物一劍這個章節名了,必須分個上下。上個月說到今天為止,保證日均三千以上,當時被嘲諷了一下,說難道這很多嗎?對於一個四十二歲的中年男人來說,真的不少,好在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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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0-21 21:28:09
正文 第九十二章萬物一劍(下)

        



    但那不是我的萬物一劍。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他才承認西來領悟並且掌握的,就是青山宗開派祖師留下的萬物一劍真義,為何這時候會說這樣的話?

    長街靜寂無聲,天空也沒有聲音,因為雨停了,雲也沒有動,人們甚至不敢呼吸。

    難道說井九的劍道已經超越了青山宗的開派祖師?至少他自己是這樣認為的。

    就算他是不世出的劍道天才,這也未免太過自信了吧?

    那位孫長老下意識裏想笑,卻笑不出來,因為對方是景陽真人,因為彭郎的眼裏滿是敬畏的神情。

    西來也沒有笑,他看著靜止在天地間的無數萬顆雨珠,微微眯眼。

    那些雨珠在動,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改變著角度與方位,卻不知道最終要在何時停止。

    “祖師領悟的萬物一劍,簡單但不淺,誰都能想到,要做到卻是極難,可是我依然不滿足。”

    井九走回古董店的廢墟前。

    無數顆雨珠被撞碎,但依然靜止在空中。

    “我所追求的劍道境界,不是萬物皆可為劍,而是萬物為一劍。”

    井九走到西來身前,舉起右手。

    隨著他的動作,數十丈外一間酒樓二層桌下遺落的一雙筷子飄了起來,對準了街上。

    靜止的風仿佛也有了方向,天上的雲被雨水牽出的絲也有了方向。

    滿天的雨珠也停止了,那些金葉子與豆子都用自己最銳利的一麵對準了長街上的西來。

    甚至就連彭郎手裏的斷劍、趙臘月腰帶裏的兩截斷劍,場間所有的劍,沒有動,卻有了將要飛起的感覺。

    所有的事物,如果有形狀便會有相對鋒銳的一麵,那便是劍。

    如果沒有形狀,沒有存在,依然會有軌跡,那還是劍。

    就像西來曾經做到過的那樣,萬物皆可為劍。

    但這時候的世間萬物並非隻是變成了劍,彼此依然是分離的,而是仿佛形成了一個整體。

    那些雨珠與劍、雲絲與縫隙,沒有劍意的抵觸,是那樣的協調。

    世間萬物便是天地。

    皆為一劍。

    你在天地之間。

    便在這一劍裏。

    如果能躲開?

    ……

    ……

    西來看著滿天的雨,滿天地的劍,沉默了很長時間,臉色略有些蒼白。

    “這不是劍。”他收回視線看著井九認真說道。

    像這種境界的大修行者,自然不會像小孩子或者卓如歲那樣耍賴皮,那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這是劍陣。”

    西來說道:“就像青山劍陣,隻不過合了。”

    井九說道:“有道理。”

    那天夜裏,雪姬帶著青山群劍直接殺死了白刃仙人,用的就是承天劍法。

    換句話說,她就是以自己超卓的境界,強大到難以想象的實力,直接把群劍變成了一座青山劍陣。

    井九這時候做的事情是一樣的,隻不過他帶動的是世間萬物,這座劍陣的範圍大到難以想象。

    西來帶著些感慨的意味問道:“這座劍陣叫什麼名字?”

    井九不會取名字。

    元曲以及他的劍便是明證。

    而且他很懶。

    他想了想,說道:“就叫萬物劍陣吧。”

    ……

    ……

    天地萬物為一劍。

    那麼這座萬物劍陣自然包容天地。

    整個朝天大陸都是森然的劍意。

    隻不過這種劍意太過高遠,很難被凡人以及那些生靈感知到。

    禪子從門檻上站起身來,感受著紅色山崖裏隱而未發的劍意,頭皮有些隱隱發麻。

    緊接著,他感受到了雪原裏的異象,那些終年不化的積雪竟仿佛也生出了劍意。

    他帶著幾分不知因何而起的激動與期待,望向雪原最深處那座孤冷的冰峰,接觸到了雪國女王的神識。

    那道神識依然宏大、是整個大陸最高階的存在,但不再像過往無數萬年裏那般霸道以及囂張,而是多出了幾分警惕與不安。

    “我……”禪子說了句髒話,喃喃說道:“原來你也會害怕啊?”

    冥界裏也感受到了無所不在的劍意。

    扛著滿是岩漿的天空的那座大佛,閉著眼睛感受著。

    岩漿上方的布秋霄,看著大原城的方向,唇角帶著微笑。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大佛緩緩睜開眼睛,用渾厚而無缺的聲音,像鍾聲般宣告。

    “真人要走了啊。”

    擁有冥皇之璽的阿飄,依然沒有太多威嚴,每天都對著那棵沒有顏色的樹上生出來的青葉傻笑。

    她忽然感受到了青葉裏的那縷劍意,眼睛頓時變得明亮無比,毫不猶豫向著天空飛去。

    冥宮裏的大臣與強者們,以為陛下又是呆的無聊了,想去天上尋刀聖說話,忽然發現陛下飛去的方向是通天井,不由大驚失聲,紛紛喊道:“陛下不可!”

    雖然陛下說她是青山掌門真人最疼愛的關門弟子,但人族如此陰險狡詐,怎麼能信?

    就算景陽真人醒了,萬一人族強者盡起來攻,他一個人又怎麼能護得住陛下?

    阿飄根本不理這些臣子,很快便消失在通天井裏,隻留下清脆而得意的聲音在整個冥界回蕩。

    “我家先生舉世無敵!”

    “不,我家先生古往今來劍道最強!”

    “誰敢對付我!”

    ……

    ……

    是的,當年冥皇被太平真人請去人間,最終在朝歌城被關進鎮魔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太平真人不夠強。

    梅會之後,太平真人已經是朝天大陸最了不起的大人物,依然稱不上舉世無敵。

    隻有今天站在滿天雨水裏的井九,才配得上這個形容。

    “我不相信你們青山祖師當年沒有想到這樣的畫麵,但他依然無法做到,因為他也在天地之間,為何你能不同?”

    西來看著井九問道。

    井九說道:“祖師把萬物一劍視為工具,視為奴役,而我不同,他是我的玩伴,也是我的學生。”

    聽到這句話,趙臘月與柳十歲想到那間洞府裏的兩張蒲團,再次看了平詠佳一眼。

    當無恩門那艘破舊的劍舟被劍光摧毀的時候,西來其實便已經知道了這一戰的結局。

    因為井九那時候還有餘力收劍。

    但他還是想看看井九究竟怎樣破掉自己的萬物一劍。

    現在他看到了,自然認輸。

    能夠看到這樣的劍道,得到了對方的解釋,也算無憾。

    他真正遺憾的,還是後事無著。

    不知道很多年後的霧島,會不會再出現一個像曾經的他一樣的少年。

    又或者像這個少年。

    西來看著彭郎,有些遺憾地歎了口氣。

    “十歲過來。”

    井九忽然對街那邊喊了一聲。

    把長街與人世間隔絕開來的劍意,隨著這一戰的結束已經消失。

    柳十歲不知道公子為何要喊自己,摸了摸頭,趕緊跑了過去。

    井九說道:“他原名叫柳寶根,很小時候的險些被地河淹死,結果遇著了我。”

    西來自然知道柳十歲。

    這個青山弟子是令他師弟西王孫慘死以及雲台覆滅的最大原因。

    他隱約猜到井九的意思,微微挑眉說道:“那也算運氣好。”

    “是的,他最大的本事就是運氣好,當然這也可能是我給他的本事,與何霑有些像。”

    井九接著說道:“他天賦不錯,心性沉穩,所學極博,以前就學過你的潮來劍法,如何?”

    ……

    ……

    這段對話穿過層層如珠簾般的雨滴,落在了所有人的耳裏,帶去了極大的震撼。

    “這也太偏心了吧!”卓如歲用力一拍元曲的肩膀,說道:“你就不生氣?”

    元曲無奈說道:“我是師侄,怎麼也輪不到我生氣。”

    井九把柳十歲介紹給西來為傳人,這確實很令眾人吃驚,但不至於震撼如此。

    真正的原因是,西來要把劍道傳給柳十歲,那絕非一朝一夕之事,這也就意味著,井九沒有殺死西來的意思。

    “為何不殺我?”西來問道。

    井九說道:“為何要殺?”

    西來說道:“確實問的多餘了。”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就走,很快便消失在了滿天雨水裏,隻留下最後的一句交待。

    “他走後,你再來尋我。”

    這句話當然是對柳十歲說的,問題是……誰要走?

    “走了。”

    井九向著天空裏飛去,衣衫帶起數道劍光。

    一道劍光觸著一滴雨珠。

    啪的一聲輕響。

    那些靜止了很長時間的雨珠,就這樣落了下來。

    嘩嘩嘩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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