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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大道朝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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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0-22 20:25:04
第九十三章那些果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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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艘青山劍舟緩緩離開蓮池,向著南方而去,那些道殿想來還會在這裏留存很多年,變成人間傳說裏的仙境。

    阿大不知因何心情有些不好,跟著南忘走了。

    井九沒有回,留在了三千院裏。

    沒過多長時間,景堯與幾位供奉來到了這裏。

    從朝歌城來這裏用不了這麼久,隻不過先前他們被那兩道浩蕩的劍光逼退了千裏。

    顧清不在,燒水煮茶待客這種事情,自然是柳十歲來做。

    鐵壺裏的小雅散發著淡淡的香氣,落在他的臉上,有些微濕。

    他在想西來離開前的那句話。

    從那個小山村開始到現在,井九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不管是去果成寺聽經,還是去一茅齋讀書,他都很聽話。

    因為那時候他很清楚,大道漫漫,就算暫時與公子分開,總有一天會重聚,隻要不死。

    這次卻是完全不同,公子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

    他越想心情越亂,就像鐵壺裏的茶水般翻滾,直到被元曲提醒才醒過神來,拎起茶壺給井九與景堯分別倒了一杯。

    景堯貴為神皇,卻不敢對柳十歲失了禮數,道謝後才雙手接過。

    “我真要去嗎?”柳十歲難得的、勇敢地提出了意見。

    趙臘月看了他一眼。

    井九端著茶杯輕輕嗅著,沒有說話。

    趙臘月又看了他一眼。

    柳十歲知道事情已無商量的餘地,對景堯說道:“煩請陛下告訴顧清一聲,讓他安排一下小荷,我十年後就回去。”

    類似的安排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他說的很自然,景堯的臉色卻變得有些難看。

    尤其是想到那個小荷也是位狐妖,景堯的臉色更糟糕了。

    廊下忽然變得安靜起來,小爐子裏的銀炭隔很長時間才會發出劈啪一聲輕響。

    所有人都察覺到了異樣,而且也發現了異樣,因為那個異樣太過明顯。

    三天前井九便醒了,景堯都趕了過來。

    那個事師極謹、被卓如歲私下嘲笑過無數次的家夥為何卻沒有出現?

    “顧清呢?”卓如歲問道。

    景堯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師父他走了……”

    不待眾人繼續發問,他站起身來,對井九說道:“叔祖,到那天我去青山看您,我這時候急著回朝歌處理政務。”

    說完這句話,他便離開了三千院。

    如果是往日,不管是何等樣要緊的政務,景堯肯定都會丟到一邊。

    平詠佳感慨說道:“看來這政務真的是很急啊。”

    數道視線落在他的身上。

    平詠佳有些不自知,說道:“怎麼了?”

    “你就不能保持暫時被遺忘的狀態?”

    卓如歲轉而望向柳十歲,說道:“你猜和顧清一起走的是誰?”

    柳十歲想了想,說道:“應該是桃子,畢竟是正式成親的道侶。”

    趙臘月搖了搖頭,心想十歲雖然聰慧,對這種事情卻是想不明白,竟然會被卓如歲騙住。

    卓如歲大笑說道:“真是個笨蛋!如果是桃子,他何必要走?景堯剛才臉色怎麼會那麼難看?”

    ……

    ……

    顧清與太後的私情不少人都知道。

    這裏說的不包括皇宮裏那些通過蛛絲馬跡發現真相的太監與宮女。

    那天顧清為了喚醒沉睡中的井九,直接在三千院裏承認了這件事,趙臘月等人都聽在了耳裏。

    平詠佳那時候在青山,今天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不由震驚地無法言語。

    “師兄招呼都不打一聲,就這麼走了?這真的很過分。”

    元曲看了在竹椅上閉目養神的井九一眼,說道:“那掌門之位怎麼辦?”

    卓如歲笑而不語,得意至極。

    誰都知道顧清是井九為青山宗選擇的下一任掌門。

    現在他為了男女之事就這樣跑了,難道就不怕井九傷心?

    ……

    ……

    碧藍的大海上沒有一點浪花,安靜的令人心悸。

    一艘寶船從遠處行來,把海麵割開,帶出一道透明水晶般的痕跡。

    晶石爐的低沉聲音並不難聽,反而有些悅耳,引來了幾隻海鳥。

    這艘寶船看著便知道不凡,即便沒有水手,也可以自如地航行,速度奇快無比。

    顧清與胡太後站在船首,海風拂動他們的頭發與衣襟。

    胡太後依偎在他懷裏,有些不安地低聲問道:“真人不會生氣吧……”

    如果井九真的生氣了,他們就算逃到異大陸去也會被抓回來。

    “師父……會希望我這麼做吧?”

    顧清想著那年在朝歌城裏與師父的對話,微笑說道:“當然,就算他不希望我這麼做,我也會這麼做的。”

    這與天賦不夠、飛升無望,隻能求個人生無憾沒有任何關係。

    他這一生循規蹈矩,唯一一次出格,便是聽從柳十歲的意見從兩忘峰搬去神末峰做了個租客。

    便在這時,甄桃從船艙裏走了出來,手裏端著盤紫葡萄,看著陽光下的碧藍大海,問道:“還要多久呢?”

    胡太後站直身體,接過那盤紫葡萄開始細心地剝皮。

    顧清說道:“我也不知道,師父他老人家在那邊有個朋友,我們可以去問問。”

    甄桃聽著晶爐傳來的悅耳聲音,想著昨夜在蓬萊神島發生的事情,不禁又是好笑又是無奈,說道:“咱們又不是沒錢,為何非得偷這船?”

    顧清說道:“這可不是偷。”

    胡太後斜了他一眼,嘲笑說道:“難道是借?”

    “是搶。”顧清笑著說道:“這是我們青山宗的傳統,其實別看寶船王這般生氣,其實心裏高興的厲害,因為青山搶一艘船便欠他一份人情,將來總有還的一天,如果我們真要用錢買,隻怕他還會有些擔心。”

    ……

    ……

    數道視線落在井九的身上,擔心他因為顧清的離開而生氣。

    “弟子也就是一段因果,你們都是我這一世的因果,隻不過有些是從上一世開始了。”

    井九睜開眼睛,看著趙臘月說道:“以前說過,飛升前我去了一趟朝歌城,看到了一個大腹便便卻吵著要吃火鍋的孕婦,我看了一眼便看到了她腹中的你。”

    然後他望向柳十歲說道:“隨後我在你們去的那個洞府裏靜修了數年,為飛升做準備,你有一次頑皮,爬進了那條地河,險些死去,被我遇著了。”

    青兒在枝頭聽著,眼裏滿是不信,心想就這麼隨便地遇著了兩個天生道種?

    “白刃給中州派留下的是幾道仙,我為青山留下的就是你們這兩個天生道種。”

    井九說道:“飛升後才發現,外麵仙氣極多,做幾道仙很簡單,隻是沒有來得及。”

    趙臘月想著洞府裏的那兩張蒲團,問道:“飛升前的最後幾年你不在神末峰,一直在那個洞府裏?和誰在一起?”

    井九指著橋上的那道身影,說道:“既然準備一起飛升,那當然是和他在一起。”

    趙臘月與柳十歲等人順著他的手指望向橋上,看到了平詠佳。

    ……

    ……

    (回家路上,這幾天寫的會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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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0-23 21:21:23
正文 第九十四章那些果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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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大原城回到三千院後,平詠佳便一直坐在橋上,與所有人都隔了一段距離。

    他抱著膝蓋,在那裏臨風望遠,模仿著孤獨,直到說到顧清私奔,忍不住說了一句話,又被卓如歲訓了一通。

    那之後他更加自閉,一句話都沒有說,眾人仿佛都遺忘了他的存在。

    所謂自閉以及被遺忘,其實大家都知道原因。

    平詠佳就是萬物一劍的劍靈,當年景陽真人轉劍生,那他去了哪裏?

    你們瞎想什麼?

    趙臘月與柳十歲沒有聽到井九說的那句話,卓如歲與元曲聽著了卻不怎麼相信。就像平詠佳說的那樣,他們都覺得井九應該是那樣的人,為了活下去可以不惜一切代價,絕不會被什麼道德與感情影響。

    直到這時候,井九說起那段往事,他們才知道慢慢知道真相。

    滿天繁星照著小橋流水,三千院裏是那樣的安靜,井九的聲音還在溪水裏飄著。

    一百多年前,景陽真人飛升的時候準備帶著萬物一劍,就像太平真人承諾會帶著陰鳳與屍狗。

    他要帶著不二劍、弗思劍離開很簡單,因為它們層階雖高,卻無靈識。他要帶萬物一劍離開,卻必須讓萬物一劍也晉入到足夠飛升的境界,因為它是活著的劍妖。

    所以那間洞府裏才會有兩張蒲團。

    想到景陽與萬物一坐在蒲團上的畫麵,趙臘月與柳十歲的心情有些複雜,又有些神往。

    趙臘月問道:“那為何後來卻隻有你一個人走了?”

    井九看著橋上的平詠佳說道:“因為很快我們便發現,他無法飛升,於是我隻好一個人離開。”

    柳十歲不解問道:“既然萬物一與青天鑒一樣都是天寶真靈,那便是生而藏天下,為何還不能飛升?”

    井九說道:“青兒是藏天下,她也無法離開,雪姬也是藏天下,以前同樣無法離開,他們與人族修行者終究不同。”

    聽到井九的這些話,平詠佳隱約又想起來了一些畫麵,望著繁星下的群山遠方,說道:“所以你一直在幫我想辦法?”

    “不錯,我用了幾年時間讓你離開了那把劍,你卻像是失去了所有記憶,變回那個調皮的猴子就這麼跑了。”

    井九說道:“我當時已經到了飛升的關鍵時刻,隻好先行離開,後來在青山與你重遇,卻無法確定你就是你。”

    想要讓萬物一得到真正的自由,便要讓他離開器具的承載或者說束縛。

    這聽著很玄妙,其實很簡單,而且已經發生過兩次。

    井九幫助青兒離開青天鑒,幫助雪姬離開這片大陸,都是相同的道理。

    平詠佳有些不安問道:“那我還能喊你師父嗎?”

    井九說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更何況你前世也是我把你帶進的修行門。”

    平詠佳聽到這個答案鬆了口氣,從橋上跑了下來,坐在了他的身邊。

    青兒說道:“你飛升失敗,被白刃偷襲,便用雷魂木轉了劍生……還真是幸運。”

    趙臘月與柳十歲下意識裏望向井九,心想這是真的幸運嗎?

    從那座洞府回來後,他們對井九的態度便有了些很微妙的變化,敬慕之餘多了很多同情。

    井九用詢問的眼神看了趙臘月一眼。

    趙臘月把南忘在洞府裏的說法重述了一遍。

    卓如歲與元曲、平詠佳也明白了這個意思,望向井九的視線裏也多了很多同情。

    沒有任何感知,無法體會那些美好,像活死人一樣在世間行走,這真是最極致的痛苦。

    井九沉默了會兒,說道:“還好。”

    趙臘月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不好。”

    哪怕道心再如何深靜,意誌再如何堅強,那樣活著必然很不好過。

    “百多年裏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神魂在青天鑒裏能感知,真的還好,而且……總能從別處感受一些。”

    井九走到橋上,望向星空下的世界。

    這個世界裏有風花雪月,有日落星移,有海水漲落。

    那些都是能夠看到,並且感受到的。

    是的,他不喜歡吃火鍋。

    無論是骨湯還是牛油湯對他來說都沒有任何區別,放再多辣椒與花椒都一樣。黑毛肚與千層肚的口感又能什麼不同呢?不同部位的牛肉的口感又能有什麼不同呢?樂浪郡的生蠔與東易道的寒水蠔又有什麼不同呢?

    但他喜歡看人吃火鍋,看趙臘月斯文卻不停地吃肉,看卓如歲與元曲搶肉,看柳十歲與顧清切肉。

    就像他也不喜歡喝茶,不管小雅還是毛尖或者血袍他都品不出來,但他喜歡透過茶杯裏的熱氣去看這個世界,喜歡聽鐵壺裏的茶水輕聲歌唱,喜歡看顧清盯著小爐子裏的銀炭時專注的神情。

    同樣,他也不喜歡喝酒,那種可以給太平真人與玄陰老祖帶去些微感覺的綠色酒液對他來說真的就像是水。

    唯一就是在冷山地底的岩漿河流裏,他浸泡在裏麵,皮膚能夠感到輕微的灼痛感,那確實有些舒服。

    那個道理大概與他人喝酒、吃辣椒差不多。

    是的,那些他都不喜歡,他都不在乎。

    應該是這樣吧。

    隻是難過的時候不會哭。

    哪怕晨光再如何刺眼,也不會哭。

    這有些煩。

    想著這裏,井九生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這件事情就到這裏了。”他轉身對弟子們說道。

    三千院很安靜。

    弟子們看著橋上他的身影,忽然覺得他很孤單。

    很多年前在朝歌城梅會,當連三月的琴聲響起的時候,趙臘月看著他的臉也曾經生出相同的感受。

    “萬物互為因果,你們是我的因果,我也是你們的。”井九說道:“我會影響你們,你們也會影響我,我是你們生命的一部分,你們也是我的一部分,包括顧清……他去了海上,滿足了自己,也就是完善了我,我怎麼會不高興?”

    平詠佳說道:“是的,我能感受到師父你現在真的很高興。”

    井九對他說道:“回青山去。”

    平詠佳怔住了,心想自己又犯了什麼錯誤?

    卓如歲歎了口氣,心想被人感知自己的喜怒哀樂以至想法,甚至能被對方控製,換成誰也會覺得不舒服。你這時候不繼續裝自閉,非要開口說話,那不是讓掌門真人不自在?那他怎麼會讓你自在?

    平詠佳跑步離開,像陣風一樣翻起蓮池裏的無數葉裙,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便消失在了夜色裏,往青山而去。

    在他離開之後,那位年輕的無恩門掌門被帶進了三千院。

    彭郎有些緊張,也有些不好意思,因為在場的都是青山弟子,隻有他一個外人。

    井九示意他隨自己走進禪室,關上了門。

    趙臘月與卓如歲對視一眼,又看了眼柳十歲。

    他們是天生道種,在青山宗乃至整個修行界裏都是天賦最高的人。

    直到世間忽然出了一個彭郎。

    彭郎這個名字很尋常普通,看著也很尋常普通,卻隻用了百餘年的時間便破境通天。

    而且還不是普通的通天境界,是可以一劍殺死蕭皇帝、能夠擋住西來一劍的通天強者。

    這太沒道理。

    井九這時候在與他說什麼?

    難道又是什麼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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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0-24 20:47:29
正文 第九十五章兩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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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末峰弟子私下對井九的評價裏很出名的一條便是劍狠話不多。

    他的話真的很少,所以當禪室的房門很長時間都沒有開啟後,趙臘月等人都覺得有些奇怪,生出很多猜測。

    難道他想把那位年輕的無恩門掌門騙成青山的人?

    柳十歲忽然覺得公子讓自己去跟西來學劍,就是為了把彭郎收到自己門下。

    “不會吧?那位畢竟是掌門。”他望向趙臘月低聲問道。

    趙臘月說道:“想想禪子。”

    柳十歲與其餘幾人恍然大悟。當年禪子曾經在神末峰問道景陽真人百日,從那之後修行界便認為景陽真人與禪子有半師之誼,果成寺與青山宗的關係普通,隻對神末峰另眼相看便有這方麵的原因。

    “難道這次也要聊一百天?”卓如歲打了個嗬欠,說道:“那我們要不要先去睡?”

    繁星在天也在湖,夜晚是那樣的寧靜,禪室裏沒有任何聲音傳出,正是大眠的好時刻。話是這般說,卻哪裏有人會離開,就這樣隨著時間流逝,星光漸淡,朝陽在東方的隱隱露出了臉,伴著吱呀一聲,禪室的門被推開,彭郎走了出來。

    元曲知道師父與卓如歲等人不便問什麼,主動迎上前去,行了一禮,微笑打聽井九與他說了些什麼。

    彭郎一臉感激說道:“真人指點了我很多劍道,允我日後去貴派劍峰自覓一劍。”

    眾人心想果然如此,井九要是去做生意,也必然是世間第一流人物。

    彭郎想著對話的最後,有些茫然說道:“真人說我這名字有些問題,卻不能改,不知道是何意思。”

    這話確實有些費解,趙臘月等人也不懂。

    ……

    ……

    彭郎剛剛離開,一頂青簾小轎便在晨光裏落了下來。

    晨風帶動青簾微飄,阿飄飄了出來,好奇問道:“剛才走的是誰,廣元師叔居然親自相送。”

    說到輩份這種事情,現在青山宗最亂不過,罪魁禍首當然就是井九,完全看從哪一世來論。

    聽到阿飄的話,卓如歲再次想起那個年輕的無恩門掌門,覺得好沒意思。

    他轉身便去了那座孤墳前,準備打套拳鬆散一下精神。

    元曲解釋了幾句彭郎的身份,阿飄有些吃驚,很快便不再去想,對著禪室高興喊道:“先生你怎麼變得這麼強了!”

    她往禪室裏衝去,卻撞到了一個人的身上,像片葉子般飄了起來。

    “幹嘛啊!”

    她把如葉般的黑色劉海拂平,有些惱火地喊了一聲,然後發現攔住自己去路的是趙臘月,趕緊收聲,再不敢抱怨什麼。

    趙臘月說道:“他有些事情做,等會兒。”

    ……

    ……

    晨光照著小橋流水,也照著平湖花樹,照著禪室。

    井九伸手在空氣裏凝了一些水,用劍火微微加熱,打濕了手裏的毛巾,走到榻前開始給白早洗臉。

    冒著熱氣的毛巾在那張清麗而略有些蒼白的臉上緩慢移動,擦去不多的灰塵與幾絲沒能完全化走的天蠶絲。

    百年前被困雪原的時候,他沒有做過這種事情,因為那時候她在天蠶繭裏,當然也是他覺得做這種事情沒有什麼意義。

    意義需要被賦予,儀式感便是這麼回事,比如做大事之前會吃頓火鍋,比如離別之前做些什麼。

    他細心地擦試著白早的臉與頸,包括雙手,做完這些事情後便站起身來,走出了禪室。

    晨光落在廊上,照的木地板閃閃發亮,就像連三月離開時那樣。

    他站在晨光裏,不知道在想什麼,安靜了很長時間。

    “你們都回神末峰等我。”他望向阿飄說道:“你也去,不要急著回下界。”

    阿飄知道要有大事發生,而且隱約猜到了是何大事,小臉變得有些蒼白,光線裏毫不遮掩的流露出不舍的意思。

    ……

    ……

    數十道劍光照亮了冷山。

    那些劍光並不代表有很多飛劍。

    井九與趙臘月落在地麵,衣袂裏帶出的劍光漸漸消失。

    荒原並不荒涼,生著很多綠色的灌木與雜草,被那些轉瞬即逝的劍光照亮,在短暫的生命裏終於迎來了一次高光。

    在他們身前有一道極大的裂縫,伸向遠方某片紅色的原野,那裏曾經是烈陽峽。

    裂縫的崖上也生著很多株野草,這是因為地底的火脈漸息、岩漿流失不少的緣故,更多的是時光的力量。

    柳詞走了一百多年了。

    井九想到這件事情,依然不高興,不想在此地多作停留,帶著趙臘月向裂縫深處飛去。

    一路經過無數狹窄而幽深的通道、損毀嚴重的古戰場、蜿蜒卻平靜的岩漿河流,他們來到了聚魂穀底的最深處。

    中州派設在這裏的禁製已經被白真人解除,那堵透明的巨牆消失無蹤,岩漿卻沒有繼續向深淵裏墜落,因為有個書生在那裏不停地忙碌,因為那座大佛在下麵擋著。

    布秋霄的布衣上到處都是破口,還有被岩漿燒焦的痕跡。

    他在天空裏拿著一枝毛筆正在不停地寫著符,神情專注至極,竟是沒有發現井九與趙臘月的到來。

    無數道帶著文字特有味道的氣息從筆端生出,落在河流裏,讓岩漿漸漸凝固。神奇的是,那些凝固的岩漿並不像岩石一般光滑,表麵有著極深刻的、無數仿佛用刀子刻出來的符文,遠遠看著就像寫滿了字的紙。

    那枝筆不是管城筆,但在聖人的手裏,隨意一揮也能生花。

    “好一篇天地大賦。”

    井九看著這幕畫麵,帶著欣賞意味說道。

    布秋霄聽著他的聲音,有些意外,轉身看著他微笑說道:“真人要走了?這是專程來與我們告別?”

    “走之前想知道兩個問題的答案。”

    井九問道:“與你有關的問題是,那個人究竟是你還是你老師?”

    布秋霄望向他身邊的趙臘月。

    井九說道:“她知道。”

    布秋霄聲音微淡說道:“真人答應過我,不告訴任何人。”

    井九說道:“我走之後,青山總要有人知道這個秘密,不然怎麼製衡你?”

    明明是極無恥的算計,卻被說的如此光明正大,布秋霄也是服了,但自然不會告訴井九答案。

    “我不會說的。”他認真說道。

    井九對趙臘月交待道:“何的親生父親是布齋主的老師。”

    趙臘月點頭說道:“我會記住。”

    就在這個時候,深淵裏傳來一道渾厚無缺、如古鍾般的聲音:“問題我也聽到了怎麼辦?”

    井九說道:“真佛無言,他應該信得過你。”

    聖人也有脾氣,布秋霄不想再聽井九亂說話,問道:“第二個問題是什麼?”

    井九飛到岩漿河流前方,望向深淵裏。

    這些天有無數岩漿向著深淵落下,此時已經盡數凝固,看著就像是一條連接冥界與人間的天梯。

    在天梯的盡頭可以看到一道極其寬廣、穩如大地的雙肩。

    他問道:“三月說過你出生的故事,是真的嗎?”

    深淵那邊很長時間都沒有聲音響起。

    曹園似乎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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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0-26 00:30:09
正文 第九十六章同一片岩漿,不同的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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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九靜靜看著深淵。

    不管深淵有沒有看他,有沒有回應。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曹園的聲音終於再次響起:“為何要問這個?”

    井九說道:“那天我想講講你的故事,所以要先確認真假。”

    那個故事是連三月講給他聽的,她肯定不會對他撒謊,但陷入愛戀裏的小男生會不會替自己吹噓出一個傳奇的來曆,他無法保證,所以專程來冷山地底問曹園一聲。

    “是真的。”

    曹園的聲音又消失了很長時間才再次響起。

    “你走的時候,我來送你。”

    ……

    ……

    井九與趙臘月從岩漿河流的下遊來到了上遊。

    熾熱的岩漿在岩石間緩慢地流淌著,表麵覆著一層灰,並不如何明亮。

    因為有不少岩漿流進了冥界,河麵比當年要矮了些,露出了更多的緩坡,想來躺上去會更舒服。

    井九脫下白衣遞給趙臘月,走進了河裏。

    趙臘月把白衣很隨便地搭在手臂上,看著他的背影問道:“他一直在冥界不肯上來,為何要來送你?”

    井九走到岩漿河流裏,破開岩漿表麵,帶出明亮至極的光芒。

    “大概是不想我瞎說。”

    他把身體都淹進了岩漿裏,隻露出了臉,閉著眼睛,仿佛很享受的樣子。

    趙臘月不知道那個故事,所以不理解為何刀聖會如此緊張,走到河邊蹲下,好奇地望向他的臉。

    “看到沒有?我能夠感受,所以不用同情我。”

    井九閉著眼睛說道。

    趙臘月問道:“……這樣舒服嗎?”

    “很舒服的,你要不要試一下?”

    繼柳詞離開那段時間之後,井九再次變得話多起來。

    他的情緒弱點便是離開兩個字?

    趙臘月看著被他破開的岩漿表麵迸出的火花,搖了搖頭,說道:“我的身體承受不住。”

    井九睜開眼睛,看著她說道:“不要忘記你是後天無形劍體。”

    趙臘月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變得明亮起來,有些躍躍欲試。

    井九說道:“來吧。”

    趙臘月輕輕咬了咬嘴唇,把他的白衣放到坡上,解下自己的衣衫,把斷成兩截的弗思劍擱到上麵,又想了想,把紮小辮的發帶解了下來,這才小心翼翼地踮起腳尖,向著熾熱無比的岩漿河流裏伸去。

    繃緊的腳尖在快要接觸到岩漿的那一瞬間生出一道劍意,然後如風般繚繞而上,在她的身體表麵形成一道極薄的屏障。

    岩漿被踩破,沒有發出流水的嘩嘩聲,更像是一腳踏進了泥裏。

    她適應了一下那種觸感與微痛的灼熱感,慢慢地向著岩漿裏滑去,學井九一樣躺了下來。

    接下來發生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問題。

    她的身體不像井九那般沉重緊密,竟在岩漿裏慢慢地飄了起來。

    明亮而熾熱的岩漿,從她的曲線上滑落,泛起十餘朵火花,畫麵看著極美。

    井九看著這幕畫麵,眼裏流露出欣賞的神情。

    如果是別的女子,哪怕是南忘與白早,這時候也會生出一些羞意。

    趙臘月卻是毫不在意,伸出手指蘸了些岩漿塗在身上,就像貪玩的小姑娘。

    隻是無法完全泡在岩漿裏,不免有些遺憾。

    井九取出青天鑒遞給她。

    她把青天鑒抱在懷裏,慢慢向著岩漿裏沉去,感受著無所不在的壓迫感與灼熱感,發出一聲滿足的歎息。

    河流緩慢流淌,沒有任何聲音,便是那些被岩漿帶走的石塊,沉沒的時候也悄然無息。

    二人泡在岩漿裏,閉著眼睛,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趙臘月忽然說道:“如果這時候能有一杯冰酒就好了。”

    井九伸手在虛空裏一抓,抓出一個黑色的盒子。

    這是用來裝冥皇之璽的盒子,在那個寒冷的世界裏停留了很多年,寒冷至極。

    即便在幹燥的岩漿河流上方,也隻用了很短的時間裏,便凝出了很多顆水珠,彙在一起。

    趙臘月接過黑盒,把盒角湊到唇邊,緩緩飲了一口。

    那些凝出來的清水自然沒有什麼味道,但路過唇舌、滑入咽喉的感覺卻是無比美妙,仿佛仙宮裏的玉液一般。

    井九意念微動,喚來坡上的兩截斷劍,眼裏劍光一現即隱,對準缺口,然後緊緊握在手中。

    無數道劍火從指縫裏噴湧而出,短短數十息,便讓斷劍缺口處變軟,開始融化。

    畢竟是弗思劍,想要重新修複需要很長時間,井九把手收回岩漿裏,閉上眼睛,說道:“我歇會兒。”

    劍火還在他的手指間噴湧,帶動岩漿微微顫動,看著就像是快要沸騰的粥。

    趙臘月看著他的臉,心情也是如此。

    她知道他的神魂去了青天鑒裏,一時不會醒來。

    眉眼如畫,美不能言。

    想到以後再也看不到這張臉了,她好生不舍,想要做些什麼。

    ……

    ……

    青天鑒裏是秋天。

    昨夜一場秋雨,葉落不知多少,寒意驟生,楚國故都的人們都換上了厚衣裳。

    誰能想到,今天清晨的朝霞竟是那樣的紅,隨後的天空又是那樣的藍,陽光白的令人心慌,整個世界都忽然變得熱了起來,仿佛回到了夏天,就連那些消聲匿跡多日的青蛙都活了過來,開始放聲歌唱。

    整個庭院裏都是呱呱的聲音,水麵的青萍都在微微顫動。

    “吵死人了!你也不說管管!趕緊喊人把這些青蛙都給我抓走!燉湯!紅燒!再這麼吵下去我怎麼睡覺!”

    那隻紅色的鯉魚破開青萍,浮到水麵,圓圓的魚唇一張一合,如射箭般噴出無數髒話。

    楚國故都的人們都知道,張老太爺這幾年有些老糊塗,命人在院子裏挖了一個極大的池塘,在裏麵養了一條怪魚。

    所謂怪魚就是妖怪,因為很多人都聽到過那隻紅色鯉魚說話。

    因為這個緣故,張府裏根本沒有人敢靠近這個池塘,隻有老太爺每天都會在這裏停留很長時間。

    張老太爺顫顫巍巍地在石凳上坐下,拿拐杖指著那條紅色鯉魚說道:“你與我說話倒也罷了,不管來誰你都要和對方嘮幾句,把人嚇死了怎麼辦?現在都說你是妖怪,我死了你怎麼辦?你就不能忍忍?”

    這條紅色鯉魚自然便是中州派曾經的預備神獸火鯉大王,它被白真人以極殘忍的手段殺死,以靈血獻祭通天殺陣,隻不過運氣極好,被井九找到了一縷神魂,放進了青天鑒裏。

    聽著張老太爺的話,火鯉很是生氣,喊道:“能忍得住說話的我還是我嗎?你們這兒的老天爺盡tm瞎來,昨兒是秋天,今兒是夏天,難道明天又要下雪?這麼亂來怎麼能行!”

    張老太爺聽著它對老天爺的不敬,神情微變,壓低聲音警告道:“小心你的嘴!仔細讓他老人家聽到!”

    火鯉大聲喝道:“我命由我不由天!就算他來……啊!”

    風過青天,真有人來。

    井九出現在池塘邊。

    火鯉帶著哭腔喊道:“真人您終於來了!我好想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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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十七章飛鳥與魚,木柴與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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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九沒有理它。

    火鯉遊到池塘邊,停在他的影子裏,討好地擺動著尾巴。

    這讓他想到了阿大,心情柔軟了些,對火鯉說道:“看到你在這裏活的不錯,我很欣慰。”

    然後他望向張老太爺,有些意外說道:“你也比我想象的更能活。”

    青天鑒與外界的時間流速越來越接近,已經過去了很多年,張大公子還沒死。

    他得意說道:“陛下洪福齊天,賜我一絲便夠了。”

    井九確認他已經年老體衰,但應該還能再活幾年,沒有再說什麼,對火鯉說道:“想不想回去?”

    這裏說的回去自然是朝天大陸。

    火鯉有些吃驚,嘟著圓圓的嘴巴,委屈說道:“我現在就是一縷幽魂,怎麼回去?”

    張大公子知道友人可以活著離開,很是驚喜,聽著這話訓斥道:“陛下既然讓你回去,自然有解決的方法。”

    火鯉想到井九把神魂寄到萬物一劍上續命的事情,不禁好奇問道:“你要讓我變成一條劍魚?”

    世間再不可能找出另一把萬物一劍。

    井九說道:“有人給了我一顆朱鳥玉卵,他一直想把這顆玉卵養化出來,事實上沒有希望。”

    撲楞撲楞,青鳥從天空裏飛來,落在他的肩上,問道:“你想給這條笨魚?”

    火鯉知道她是這個世界的主人,卻控製不住情緒,喊道:“你才是個傻鳥!”

    如果卓如歲這時候在,肯定會說中州派的神獸都是這樣式兒的,難怪現在這麼慘。

    井九對火鯉說道:“你與朱鳥的屬性相近,應該能活轉過來。”

    火鯉問道:“那我會不會變成一個怪物?”

    張老太爺忍不住說道:“你現在就是個怪物。”

    “不不不,我可不想變成一個鳥魚,或者一個魚鳥。”

    火鯉連連搖頭,帶起陣陣水花。

    “你確定留在這裏?要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很容易出問題。”井九說道。

    火鯉望向滿臉擔憂的張老太爺,圓嘴裏吐出幾個泡泡,泡泡露出水麵便破了,聲音傳開。

    “我在這裏挺開心,雖然隻是一縷神魂,嗯,以後如何先不管,等這個家夥死了再說吧。”

    張老太爺聽著這話,險些被口水嗆著,咳了兩聲,說道:“我死之前,一定把你烤來吃了!說不定又能多活幾十年!”

    既然如此,井九自然不會再理會此事,也不想聽這兩個比卓如歲、柳十歲還嘮叨的家夥說話,轉身便進了那間祠堂。

    祠堂裏的那根香已經燃燒了很長時間,那道青煙也停留了很長時間,不知道他做了些什麼,就此離開。

    “有什麼古怪嗎?”火鯉好奇問道。

    張老太爺說道:“神仙的神情我怎麼懂?”

    ……

    ……

    井九向著天空高處飛去,青鳥在旁作伴。

    他覺得這幕畫麵有些眼熟,不是想到當年問道大會裏奪鼎破天,而是想起了一百多年前在青山飛升。

    整個世界在遠離他,卻又以另外一種方式進入他的視野,讓他看得更加真切。

    趙國皇宮樹下的鬼影,碧海上的那些海盜船也已經變成了鬼船,鹹陽學宮裏也在鬧鬼,整個世界鬼影森森。

    “是你弄的鬼?”他望向青鳥問道。

    青鳥說道:“你這說的是什麼鬼話?”

    井九發現她確實不知道這些事,沒有再說什麼,直接與她告別,出了青天鑒。

    他睜開眼睛,看到的不是幹燥而乏味的崖壁,是一張很近的臉。

    那張臉很好看,眉眼如畫,線條卻又如劍般將起,帶著些凜冽的意味。

    他當然很熟悉這張臉,卻沒有以這般近的距離看過,甚至能夠看到黑白分明的眸子裏的自己。

    更重要的是,他與她的唇是貼著的。

    趙臘月坐了回去,抱著青天鑒看著岩漿河流的下遊,神情平靜,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

    井九帶著疑問嗯了一聲。

    趙臘月沒有轉身看他,直接問道:“你不喜歡?”

    井九想了想,說道:“下次不用等我睡著。”

    趙臘月說道:“那樣我會不好意思,而且沒有下次了。”

    井九說道:“看你的意思。”

    趙臘月忽然想到很多年前與他去商州城,在摘星樓上看著的青樓裏的畫麵,搖頭說道:“確實沒什麼意思。”

    ……

    ……

    張老太爺說要把火鯉做成烤魚吃,那是朋友之間的慣常打趣,絕不涉及到真正的生命威脅。

    何就不同了,他說要做烤魚便一定會殺死一條魚,然後放到火上去烤,絕對不會像朝歌城夜市裏的無良商販那樣做一條煎魚出來。

    “我以前有個綽號叫天下第二,但在烤魚方麵我絕對比你強,那些秘方我連童顏都沒告訴過。”

    他從溪裏直接取了一竹筒清水,準備稍後用魚骨熬湯。

    密林裏傳來清脆的鈴聲,不知道瑟瑟在做什麼。

    井九與趙臘月坐在稍高些的草地上,聽著鈴聲與何的自吹自擂,覺得這對道侶果然很和諧。

    沒過多長時間,瑟瑟從林子裏高興地跑了出來,手裏拎著一隻被清心鈴迷昏的獐子。

    這幾年雪原很安靜,白城很溫暖,盛夏時節冰雪化成溪水,讓山間多了很多青樹,也多了很多野獸,飯菜便多了很多口味。

    兩條烤魚基本上讓趙臘月一人給吃了,嘴巴油乎乎的,看著就像貪吃的頑童。

    井九看了一眼。

    趙臘月瞪了他一眼。

    瑟瑟沒有注意其間的氣息流轉,想著以後再也看不到井九,又是開心又是難過,分別的時候直接撲進了他的懷裏。

    何咳了兩聲,看著井九想說什麼。

    井九靜靜看著他,等著他開口。

    最終何還是沒有問。

    想問是因為他聰明,早就察覺到自己的身世還有隱秘。

    不問也是因為聰明。

    ……

    ……

    順寒溪而下便到了一處崖畔,下方便是白城,從高處望過去,滿城經幡,看著並沒有什麼神聖感,隻讓人覺得雜亂。

    井九與趙臘月向崖下走去,來到那座小廟裏。

    那座大佛正在冥界救世,現在坐在蓮花座上的是個小和尚。

    在井九的眼裏,禪子永遠還是當年的那個小和尚。

    趙臘月坐到高高的門檻上,把還不算很長的辮子甩到身前,想起那年梨花落時,臉上露出一抹微笑。

    “聽說在三千院裏你對他們說了因果,我覺得那個形容不是很妥。”

    井九對禪子說道:“與其說景陽與我是一條河的上下遊,不如說是一團火。”

    說完這句話,他取出一根細木棍點燃。

    然後,他又取出一根細木棍,用前一根木棍上的火苗點燃了它。

    接著他取出第三根細木棍。

    禪子看出來這是自己落在三千院的那堆細木棍,趕緊伸手阻止。

    “我懂我懂!這麼簡單的道理用得著這樣嗎?別燒了,別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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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十八章那就今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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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九把那些細木棍遞了過去,說道:“道理雖然簡單,想到卻不容易。”

    禪子雙手接過,忽然問道:“你是什麼時候想到這個道理的?”

    井九走到門檻處,望向遠方的雪原,說道:“某天忽然就想到了,應該是在鎮魔獄與冥皇討論魂火的時候。”

    禪子問道:“因為魂火這個名字?”

    “你不覺得這個名字來的毫無道理?那必然有別種道理。”

    井九說道:“我問過雪姬,她們不是這樣的,不代表人族不是這樣。”

    聽到雪姬的名字,禪子搖了搖頭,問道:“你確定幫助她離開是好事?”

    井九說道:“這是一件事,好壞並不重要。”

    趙臘月站起身來,順著他的視線望向雪原深處,問道:“你想殺了她?”

    井九來到雪原開始,那座冰峰便很安靜,那道神識沒有出現說明了很多問題。

    “她不如她母親,也不是那麼好殺的,而且為什麼要殺呢?我和她媽關係不錯。”井九說道。

    趙臘月說道:“可是她與她媽關係不好,差點殺了她媽。”

    井九說道:“她媽那時候剛剛生產,最是虛弱,而且也是趁機瞞過命勢天道,離開雪原。”

    禪子連連搖頭,說道:“總覺得這段對話有些怪。”

    井九對著雪原深處的那座冰峰微微點頭致意,便準備離開。

    禪子說道:“那天我就不去送你了。”

    趙臘月有些意外,問道:“為何?”

    禪子一臉理所當然的神情,說道:“第二次成親有什麼好看的?”

    ……

    ……

    禪子不去為井九送行,自然不是嫌棄他春風二度,而是二人之間感情深重,與眾不同。

    朝歌城對很多人來說也是不同的。

    井九與趙臘月先去城外趙園住了幾天,他看出趙父與趙母應該也沒有幾年了,然後他們進城去皇宮與景堯見了一麵,又用了一天時間逛了逛新舊梅園,看了看那座擺著棋盤的亭子、那座有橋的小湖,接著便去了太常寺。

    太常寺的黑簷被夏天的雨水衝洗的幹幹淨淨,顯得十分精神,卻沒了當年的精魄。後院開遍了紫色的野花,地底的牢獄則是越來越空,聽鹿國公說再過兩百年,可能最後的那幾個犯人便會死去。

    鹿國公府的子孫很多已經離世,老國公卻還挺著,不知道看著那些越來越陌生的後輩,他會不會偶爾想起更冷清的鄰居。

    井梨現在更多時間是在太學裏抄經書,井宅大部分時間空無一人。

    井九在那間書房裏睡了一百多年,對這座宅子依然不是很熟悉。

    他帶著趙臘月在前庭後院裏走了走,又在那間書房裏坐了半夜,當晨光照亮朝歌城的時候,便起身離開了這裏。

    碧空之上的虛境就在不遠處的眼前,像塊琉璃一樣,卻給人一種無法打碎的感覺。

    趙臘月在進入虛境之前問道:“要去果成寺嗎?”

    那座石塔還在果成寺裏,既然是告別之旅,應該去一趟才對。

    “人不在了,看塔有什麼意思?”井九打趣說道:“我又不是卓如歲,非得抱著那座塔才能睡著。”

    趙臘月再次確認,南忘燒掉那具遺骸、他從三千院裏醒來後,與以前有了些不同。

    當然,這也可能是卓如歲對他的影響。

    就像禪子說過的那樣,這是此世的因果。

    南河州外的濁水被血色的劍光照亮。

    井九與趙臘月停在一塊礁石上,望向遠處岸邊賑濟流民的草棚,看到一名中年僧人,正在忙碌地救治著傷員,根本沒有時間說話那名僧人是當年他們在南河州遇到的那對師徒裏的弟子。

    為了這對師徒,趙臘月殺了修行者,成為了清天司追緝的凶徒,繼而才會引發後麵的那些事。小荷、不老林、鄒豐臣、王小明……那些故事當時是那般的驚心動魄、印象深刻,現在則早已被風吹散,偶爾想起,頓生隔世之感。

    井九說道:“既然各有各的道,當年我就不該拘著你。”

    趙臘月看了他一眼,說道:“你確認我的道沒有問題?”

    井九說道:“那年我們說過,為何通天境修行者會被稱為大物?因為生死之間有大物。”

    趙臘月若有所思。

    “通天境修行者再往前一步便是飛升,若踏不出這一步與凡人亦無區別,便是被困在生死之間。”

    井九繼續說道:“你選擇向死而生,雖然危險,但會比別人快很多。”

    趙臘月說道:“等我像彭郎那樣進入通天境再說。”

    井九說道:“並非難事。”

    趙臘月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你要走了嗎?”

    井九說道:“不急。”

    趙臘月收回視線,望向濁水裏無數道向東而去的浪頭,說道:“你不要等我。”

    井九的意思很清楚,要把她送入通天境才會離開。

    她不想承受這些,與壓力的沉重無關,隻是不想牽扯住他。

    井九沒有接話,帶著她去了雲集鎮,在那間酒樓裏要了一個火鍋。

    紅湯白湯先後沸騰,各色肉菜依序下鍋,香氣隨著霧氣撲麵而至,溢窗而出,與鎮子裏的雲霧混在一起。

    包廂的門緊閉著,酒樓的門則是大開著,不知道是第幾代的酒樓東家帶著全家老小以及掌櫃夥計,跪在一樓。

    雲集鎮上的居民與百姓各自跪在街畔。

    天空裏的無數道劍光,已經昭顯了酒樓裏那對男女的身份。

    可能是不喜歡在這種被注視的環境下用餐,趙臘月的食欲有些不好,隻吃了三盤羊肉便放了筷子。

    血色的劍光照亮從青山裏流出來的雲霧,逆流而上迅速消失在群峰之間,根本沒有理那些前來迎接掌門的青山長老與弟子們,明確表明了自己的不悅。

    南鬆亭已經沒有故人,井九直接去了那幢小樓,觀看了列代祖師的畫像,最後停在了自己的麵前。

    與玄天宗那幅畫像不同,這幅畫像裏的景陽真人有著清楚的容顏,因為有人曾經看過。

    趙臘月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了小樓。

    幽靜的山林裏響起銀鈴的聲音。

    五十道劍弦從陽光裏收斂,形成一團雲,落在他的身旁。

    雲裏伸出一隻裸著的腳,腳踝上係著一根銀鈴,白皙動人。

    啪的一聲輕響,南忘從雲裏走了出來,看著他問道:“我畫的怎麼樣?”

    井九靜靜看著畫像裏的自己,眼裏的懷念漸漸淡去,平靜說道:“我現在更好看。”

    南忘哼了一聲,說道:“大家已經等了很多天,結果你一直沒回來,你到底準備哪天走?”

    整個朝天大陸都知道,井九要飛升了。

    問題是沒有人知道具體是哪一天,隻能提前來青山宗老老實實等著。

    飛升的日期不確定,整個世界便隻能一直等下去,把所有別的事情都先放在一邊,而且還沒有人敢問,除了南忘。

    井九想了想,說道:“那就今天吧。”

    ……

    ……

    (飛升肯定是要飛升的,大概會用兩三章寫完這個過程。完本肯定是還早的,至少還有一百萬字。開書的時候就承諾過,一定會認真寫飛升之後的故事,飛升之後會和大家聊聊天,向大家預告一下後麵的大致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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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漫長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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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像內外的景陽與井九對視著,很明顯站在畫外的更好看些。

    井九不再是以前的那個景陽,那個勁兒卻與景陽沒有什麼樣區別。

    當南忘聽到他說“那就今天吧”這句話之後,心裏生出這樣的想法,輕輕地搖了搖頭,向小樓外走去。

    陽光穿透山間的薄霧與樹上的枝葉,落在一條無名的小溪上,散成微淡、微亂的微光,就像是她的劍弦與此時的心情。

    潔白的赤足踏著溪畔的山石,帶著她的身體快速向上,就像是美麗的山鬼。

    銀鈴發出清脆的聲音,就像是她從前的笑聲。

    從外表來看,她還是那個來自南蠻的少女,實則不然。

    來到峰頂處,有塊黑色的大石,石前生著一株花樹,樹下堆著好些精致可愛的小酒壇。

    原來這是清容峰。

    南忘不知從何處摸出一壇酒,向身後扔去。

    啪的一聲輕響,酒壇準確地落在了井九的手中。

    過去了數百年,二人的配合還是這樣的熟練,如行雲流水。

    井九看著手裏的酒壇,想了想,還是打開壇塞喝了一口。

    看著這畫麵,南忘的神情變得溫和了些,走回他身前,接過酒壇飲了一大口,吐出一口微甜的酒氣,聲音微糯說道:“在那個洞府裏燒掉你的遺蛻,不是因為恨你,想要把你挫骨揚灰……那兩個孩子不懂你,難道我還不知道你的意思?那就讓我替你斷了前世的所有因果吧。”

    前世與景陽有著極深關係的人們絕大部分都死了,隻有她還活著。

    聽完南忘的這些話,井九沉默了會兒,然後嗯了一聲。

    在三千院裏,他說自己算準了南忘恨極自己……是故意那麼說的。

    他怎麼會不懂她懂自己?

    南忘麵無表情說道:“不要學柳詞嗯來嗯去的。”

    井九說道:“嗯……好的。”

    南忘接著說道:“今天在小樓迎你,本想對你說,我喜歡的是景陽不是現在的井九,然而仔細一想,這隻不過是小女兒家害羞,怕男人不要,提前尋的逃避借口,我南忘為何要做這等事?我就是喜歡你,不管是以前的景陽,還是現在的井九……不過反正你要走了,說這些又有什麼意思呢?總不能讓你留下來等我們。”

    是的,當年景陽沒有等連三月,他這次應該也不會等誰,似乎也包括趙臘月。

    井九說道:“讓他們都去上德峰。”

    南忘搖了搖頭,說道:“我就不去了。”

    井九沉默了會兒,從她手裏接過酒壇又飲了口,便算是做了告別。

    ……

    ……

    今天晴空萬裏,萬裏無雲。

    雲隻在群峰之間安靜流淌。

    正是適合飛升的好日子。

    從井九戰勝西海劍神之後,整個修行界乃至整個朝天大陸都在等著這一天的到來。

    由於擔心錯過時辰,他們從很早便開始在青山裏等著。

    今天收到確定的消息,數千名修行者們紛紛從適越峰及昔來峰的道殿裏走了出來。

    與一百多年前的那一次飛升時相比,前來青山觀禮的賓客已經換了很多,元騎鯨與柳詞死了,裴白發死了,冥界那兩位最厲害的人物死了,懸鈴宗的老太君景淑也死了。

    風起時,早已換了人間。

    大概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禪子這次沒有來。(這兩句抄的林天玄書友的本章說。)

    不過依然熱鬧,甚至比上次更加熱鬧。

    在這個故事裏有名字的宗派都來到了青山,沒有任何遺漏。

    朝天大陸的大人物們也在陸續抵達,最先到的是神皇景堯,接著便是那頂青簾小轎。

    當那些修行者依照青山弟子的指領來到上德峰時,才知道傳說是真的……上德峰已經變成了平地。

    往年間覆著白雪青鬆的上德峰,已經變成了一個方圓數十裏的巨大黑色玉盤。

    一隻巨大的黑狗靜靜地趴在黑色玉盤中央,就像是一座山峰。

    或者,它便是以後的上德峰。

    各宗派修行者知道這位便是傳說中的青山鎮守夜哮大人。

    想著井九與白真人拚命一戰時天狗食日的畫麵,想著傳聞裏這位的無上神通與冷酷,人們不禁感到好生畏懼,遠遠行禮,根本不敢靠近。

    “見過齋主。”

    “晚輩參見聖人。”

    群峰之間微起喧嘩,各宗派修行者向著某處行禮,帶著毫無虛假的敬意。

    來的人是一茅齋齋主布秋霄與齋裏的書生們。在這一次的滅世之戰裏,一茅齋就像過往無數次大事裏一樣,付出了最慘重的代價,就連布秋霄最欣賞的學生奚一雲也死在了白真人的手下。

    緊接著,懸鈴宗與鏡宗的人們也到了,坐在輪椅上的懸鈴宗主陳雪梢不耐煩與別家修行者寒喧,隻是看著青山深處,眼有異彩,似在猜測哪座山峰是井九的居處。

    重新開山的無恩門受到了最隆重的歡迎,因為他們是青山宗最堅定的盟友,自然也有井九與彭郎那夜長談的影響。各宗派修行者看著那位走在最前方的年輕掌門,震驚至極,心想難道傳說是真的?

    如果說這位叫做彭郎的年輕掌門已經通天,那豈不是比景陽真人還要厲害?

    更大的震驚來自中州派,沒有人想到,沒隔多長時間,與青山宗結下血海深仇的他們居然會派人前來觀禮,更沒有想到的是,走在最前麵的那個人是童顏……

    連中州派都來了,昆侖派與北方的那些小宗派自然也不會落下,甚至還有很多散修也鼓起勇氣闖了進來,令他們驚喜的是青山宗居然沒有逐人。好在上德峰變成的那塊黑色玉盤著實巨大,不管多少人站在上麵,都隻會像一些芝麻。

    隻不過青山終究還是變得熱鬧起來。

    在這樣的熱鬧裏,沒有人注意到一個戴著笠帽的人走到了一棵大樹下。

    ……

    ……

    平靜如氈的雲海裏牽出了一道紅線,那是弗思劍的光影。

    井九落到了巨大的黑色玉盤上。

    群峰頓時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站起身來,望向了他。

    那件白衣輕飄,極為醒目。

    在他的身後站著趙臘月、柳十歲、元曲、雀娘、平詠佳、阿飄、卓如歲。

    更多道劍光落在了黑色玉盤上。有廣元真人、梅裏、遲宴等二代長老,也有過南山、顧寒、雷一驚、林無知、幺鬆杉等三代弟子,還有一些元曲都記不住名字的年輕弟子。就連方景天與那三位隱峰長老都來了。

    井九抱著白貓走到屍狗身前,尋了個最舒服的地方坐下,擺了擺手。

    廣元真人明白他的意思,帶著青山眾人們各自散開。

    趙臘月與柳十歲等人在不遠處坐下。

    數千名修行者恭敬行禮,然後坐下。

    在無數道視線的注視下,井九低著頭,右手緩緩地摸著貓,沒有開口的意思,好像在等誰。

    阿大眯著眼睛,一邊享受一邊好奇著,現在這個世界還有誰有資格要你等?

    有著與它同樣疑問的人還很多,好在這個謎題很快便得到了解答。

    如氈般的雲海裏破開一個渾圓至極的大洞,帶起一道沉悶如鍾的風聲。

    那陣大風落在屍狗身上,讓那些黑毛如麥浪般翻動,同時把黑色玉盤上的石礫與灰塵盡數洗淨。

    一座金漆斑駁的大佛出現在屍狗身前,就在井九的身旁不遠,用渾圓無缺的聲音說道:“抱歉,來晚了。”

    與井九相比,這座大佛真的極大,極具莊嚴威壓。

    與屍狗相比,這座大佛卻像凡人家裏供著的佛龕裏的像,有些可愛。

    剛剛坐下的各宗派修行者們再次站起身來,對著那座大佛恭敬行禮。

    太平真人與白真人發起的這場滅世之戰後,修行界很多秘密都已經被揭開,包括刀聖曹園的金身,但終究這是很多修行者第一次親眼目睹,不由覺得神奇異常,震撼無語。

    不過再如何神奇,再如何震驚,他們也必須控製住情緒,因為今天所有的重點都在井九的身上。

    童顏翻開手掌,景雲鍾從掌心裏飛起,來到半空之中。

    曹園隔空一指彈出,刀意化作一道勁風,準確無比地落在景雲鍾上。

    嗡的一聲輕響,然後變成無數道雷鳴,向著四麵八方而去,迅速至極地穿過了青山群峰,來到了朝天大陸每個角落,甚至去往了大海深處以至異大陸的皇宮。

    於是整個世界都知道時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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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章井九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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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雷聲般的鍾鳴,穿過茅草屋、穿過道殿、穿過大戶人家、穿過江上的小舟,穿過海上的寶船、穿過雪山,無遠弗屆。

    所有人都聽到了這記鍾聲。

    海那邊正在回家的巨人,回首望向朝天大陸的方向,唇角微咧,露出極憨厚而開心的笑容。

    顧清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寶船的後方,望向鍾聲起處,眼眶微濕。

    雪原深處那座孤單的冰峰裏,崖壁仿佛琉璃一般,一個極其矮小的身影出現在那處,盯著南方,不知道在想什麼。

    如果把那座冰峰與青山之間畫一道線,白城的那間小廟剛好就在線上,也就意味著雪國女王看著青山的時候,隨時可能看到那座小廟。於是,禪子沒有坐在蓮花座、而是趴在香案下麵玩細小木棍,便變得很好理解。

    “還是不理解,今天真人飛升,為何您不去青山。”何蹲在地上說道。

    禪子說道:“飛升會飛到最高的地方,無論你在哪裏都能看到,何必專門跑一趟?”

    何覺得似乎有道理,隻是您趴在香案下麵又能看到什麼呢?

    瑟瑟坐在門檻上,看著南邊說道:“飛升前真人肯定會講些東西,聽不到是真是太可惜了。”

    禪子微嘲說道:“以他的性情,不過就是一劍斬過去,哪有什麼道理可講,上次你看他講過嗎?”

    瑟瑟生氣道:“上次我才九歲!奶奶又沒帶我去,我怎麼知道!”

    禪子被懟的手指一顫,險些把木棍堆弄倒,沒好氣道:“總之那個家夥不會和人講道理的!”

    隻有太平真人與他這樣的景陽舊識才知道一劍殺之這四個字的來曆。

    何一臉不理解,說道:“當年禪子您曾經去神末峰問道真人,對坐百日,那真人當時講的是啥?”

    禪子心想還真是一對天成的道侶,冷笑道:“那一百天裏,他就把我當個孩子,每天晚上講個故事哄我睡覺,你們以為還能講啥?”

    說起當年,他臉上滿是嘲弄的神情,眼底卻有著深深的懷念與不舍。

    ……

    ……

    鍾聲漸漸遠去,如風一般再無蹤影,接著響起的便是井九的聲音。

    他的聲音像以往那般清淡,沒有什麼寒意,也沒有什麼味道,還是像風一樣,向著黑玉盤四周散去。

    “我生於此間天地,你們亦在這方天地裏,這便是我們之間的因果,今日我將離開,便與你們說些話。”

    聽到井九的話,各宗派的修行者們神情微凜,各自正襟危坐。

    在他們想來,真人飛升之前要說的話必然極為重要,對修道會有極大的幫助,便是錯過其中一個字都極不應該,隻可惜離得太遠,無法看清真人的神情,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影響。

    “我不會講什麼道理,勉強能說些故事,今日要說的便是三個故事。”

    井九說的隨意,那幾位隱約猜到些什麼的人則是神情微變。

    趙臘月想的是你隻去問了兩個問題,怎麼卻有三個故事?曹園想的是飛升的是你,為何偏要說我的故事?布秋霄想的是,如果你說的故事與我有關,即便你是要飛升的仙人我也要……你飛升之後還有這麼多徒子徒孫,難道你就不擔心一下?

    遠處那棵大樹下,那個戴著笠帽的人站起身來,手掌輕撫粗糙的樹皮,望向碧藍的天空,臉上映著樹葉的顏色,不知道在想什麼。

    其餘的修道者們沒有多想。

    世間無數道法與妙義便隱藏在那些看似簡單的故事裏,這是禪宗最擅長的本事。

    原來真人今日是要說法。

    ……

    ……

    井九抓住阿大的頸放進趙臘月的懷裏,拍掉手間的浮毛,看了那座大佛一眼,開始講第一個故事。

    “幾百年前,居葉城有兩大家族,其中一家姓時,一家姓曹,雙方為了爭奪利益拚鬥多年,各有勝負,直到曹家出了位境界頗為厲害的家主,那位家主又娶了東易道的一位女散修,曹家才算是完全把時家壓製住了,那對家主夫妻境界雖深,卻無飛升之望,眼看著壽元將盡,便想要留下一個後代。”

    這個故事的開頭極為尋常,平鋪直敘,聽不出任何意思,眾人卻是極為認真。

    過南山忽然發現顧寒的臉色有些不對,低聲問道:“怎麼了?”

    顧寒臉色微白說道:“當年居葉城曾經發生過一場驚天血案。”

    顧家是依附於青山的世家大族,對朝天大陸的世家譜係非常清楚,過南山則是對這些事情不甚了解,問道:“那又如何?””

    顧寒沒有再說那件血案,望向遠處那座大佛壓低聲音說道:“刀聖姓什麼?”

    過南山神情微異道:“難道師叔祖要說的是刀聖的故事?”

    二人對話的時候,井九講述的那個故事還在繼續。

    曹家主事的那對夫妻自知行事手段過於強硬狠辣,尤其是時家被打壓得極慘,待自己二人離世之後,時家必然會反撲。如果曹夫人懷著的孩子是個不能修行的普通人,也就罷了,就算曹家勢衰,就這麼平淡地熬過一生也罷。如果那個孩子的天賦高到不行,比如是個天生道種也好辦,實在不行,他們直接送進中州派或者青山宗,難道時家還敢做什麼手腳?

    一時間,他們竟是不知道該希望懷著的孩子是個天才還是個庸人……就在這種充滿複雜情緒的期待裏,曹夫人懷孕了。

    令他們非常茫然的是,那個孩子很尋常,沒有什麼特異之處,有些天賦,不算平庸,卻不是那種令人眼前一亮的存在。

    這是最麻煩的一種情形。

    中州派與青山宗這種門派肯定瞧不上這個孩子。

    時家卻會因為這個孩子能修行而極為重視,甚至動殺心。

    他們該怎樣才能護住這個孩子?

    ……

    ……

    “那對夫婦隻用了一夜時間便選定了應對的方法,那就是在自己離世之前把時家滅了。”

    聽到井九的這句話,有越來越多的修行者像顧寒那樣想起了幾百年前發生在居葉城的那件慘案,神情微變。

    那件慘案實在是太有名氣,因為那對夫婦做的實在是太絕。

    世間經常說起滅門慘案,但當年時家遭受的才是真正的滅門。

    從時家的嫡係子弟到管事到整個家族,在很短的時間裏被曹家盡數殺死,一個人都沒有留,甚至就連與時家交好的那些江湖豪強,也都被那對夫妻挑出來殺了,整座居葉城,仿佛被血洗了一遍。

    要做成如此惡事,曹家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就此漸漸湮滅在曆史的長河裏,直到今天被井九提及。

    “曹氏夫婦做完這些事情,便去了墨丘,直接拜在果成寺住持身前,問了一句話。”

    “……我夫妻二人自知罪孽深重,但與這孩子有關嗎?”

    “住持說孩子無罪,但你們這等做法實在是又邪惡又愚蠢……時家的朋友都被你們殺光了,但朋友還有朋友,親人還有親人,如何能夠殺得幹淨?待你們死後,那些朋友的朋友、親人的親人難道不會把仇恨轉移到那個孩子的身上?”

    在場的人們先前聽著這個故事便覺得有些問題,這時候心想果然如此。

    “曹夫人聽著果成寺住持的話,才發現自己犯了大錯,曹家主卻對住持說道,自己殺了這麼多人本就是為了給他看的。”

    “住持不解,心想這是何意?曹家主說道,如果讓世人知曉這個孩子的身世來曆,他必然活不長久,住持您確定此點,便一定會替他瞞著。住持這才知道,曹氏夫婦竟是存著把那個孩子送入果成寺的念頭。”

    這個故事聽到這裏,人們哪裏還猜不到是怎麼回事,無數道帶著極複雜情緒的目光落在了那座大佛的身上。

    那座大佛的臉上滿是斑駁的漆皮,無悲無喜,隻餘滄桑。

    “住持非常不理解,說道曹家因為你們的決定已然衰敗,待你們離世之後,必然會受到反撲,那些親人與下屬的生死難道你們就不在乎?曹氏夫婦對視一眼,異口同聲說道不在乎。曹夫人憐愛地望向自己懷裏的孩子,說道隻要他能平安過這一世就好。說完這些事情之後,曹氏夫婦便自殺了,那個小孩自然留在了果成寺。”

    這個故事的前半段講完了,很簡單,又很不簡單。

    曹氏夫婦的做法實在是太過血腥可怕,想法不知道是否正確,但至少那個孩子確實成功地活到了今天,而且成為了朝天大陸最了不起的人物。

    人們望著那座大佛,才知道原來刀聖大人的身世竟是如此離奇,一時間根本說不出話來。

    曹園說道:“這個故事有很多不準確的地方,比如我母親憐愛地看著我這一句……她當時的眼神你又如何知道?”

    井九說道:“這是三月的原話。”

    這個故事涉及到曹園的身世秘密,涉及一段血腥殘酷至極的往事,對他的聲譽乃至果成寺、風刀教的聲譽都會有影響。

    井九能夠知道這個故事,當然是因為連三月。

    很多年前的湖邊,曹園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對她說著這個故事的時候,還隻是一個剛剛離開寺門的小和尚。

    連三月不喜歡文章事,也不會添油加醋,並且也懶,憐愛這個詞肯定是曹園他自己的敘述,問題是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怎麼可能記得當時母親的眼神?這或者是曹園長大後的想象,或者說他從出生開始就不是普通人,隻不過他的天賦資質實在是太過殊異,便是曹氏夫婦也沒有發現,不然也很難解釋為何那個天賦普通的孩子日後會變得如此強大。

    曹園沉默了會兒,說道:“其實時家沒有死絕,我父母想斬草除根,哪是這般簡單的事。”

    井九說道:“風刀教有不少姓時的。”

    聽到這句話,場間一片嘩然。

    很多年前,曹園離開果成寺開始蹈紅塵行走,加入風刀教成為了一個普通弟子,並且以這個身份參加梅會,大放光采。之後他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沒有選擇回果成寺,而是繼續留在了風刀教裏。

    他艱難地帶著這個小教派在凶險的北地一路成長,直到如今成為一方霸主。

    修行界以為他是眷念舊情,不斷因果,現在聽到這個故事以及井九與曹園的對話,才知道原來另有隱情。

    曹園說道:“不錯。”

    井九問道:“他們知道?”

    曹園說道:“知道。”

    井九說道:“他們恨你?”

    “打不過我,恨不恨我也就不那麼重要。”曹園望向他說道:“隻是你把我的這個故事講出來,究竟是想說明什麼呢?”

    “不是所有故事都一定要說明些什麼……但你這個可以。”井九望向修行者們,指著那座大佛說道:“他的父母為了他的出生殺了幾千人,行了無數惡事,所以他認為自己是帶罪而生的人,從裏到外都透著惡這個字,怎樣都洗不幹淨,他甚至不奢望能夠贖罪,隻希望能夠讓那幾千人死的更有價值一些,所以他去了雪原便再也沒有離開過。”

    孤刀鎮風雪,這是世人對曹園的評價或者說感佩,誰能想到還有這樣的來由。

    他在冥界做的也是相同的事情,而且相信他會一直做下去。

    這確實不是贖罪,但何時才能解脫?

    “他為何無法飛升?因為他覺得這份債還不清。可是父母欠下的債,為何要他來還?前人的因,為何要後人來受果?總而言之就是一個原因。”井九望向那座大佛,說道:“你想不開。”

    曹園在白城守了數百年,除了前麵說的這些,自然還有別的原因,比如連三月,但井九不想說。

    這個故事說的不是惡因結善果,而就是那三個字想不開。

    你自己都想不開,這天又為何要為你而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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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不死萬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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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山群峰之間一片安靜,人們還沉浸在刀聖身世帶來的震驚以及井九的最後一句話裏。

    井九沒有給眾人太多時間,直接開始講述第二個故事。

    他望向某座峰前那棵大樹,對那個戴著笠帽的男子說道:“過來。”

    那名男子摘下笠帽,青色的臉上滿是苦笑,正是蘇子葉。

    蘇子葉向著黑玉盤深處的井九走了過去,吸引了無數視線,引發起陣陣騷動。這位曾經的玄陰宗少主現在可以說是邪道勢力碩果僅存的厲害角色碩果僅存這個詞可能用的不是太恰當總之他就是最後一個。

    很多人知道他還活著,甚至與風刀教、玄天宗有著一些隱秘關係,不然怎麼能把昆侖派打的節節敗退?而他身後那個巨大的黑影人們也很清楚,那就是青山宗。

    隻是井九居然喊破了蘇子葉的行藏,難道是想直接昭告天下?

    飛升在即,真人行事果然更加隨性。

    “蘇七歌是玄陰宗上一代的宗主,修行邪功年月太久,腦子出了些問題,信了些愚蠢至極的說法,偏又無情絕性至極,給懷孕的妻子種了劇毒,讓她變成了一個半死人,又用鬼幡勾魂入體,如此行事,那個在死人腹中存活下來的胎兒便是所謂魔胎,直待魔胎降世,便會被他生吞入腹,以成魔嬰,助其境界大成。”

    蘇子葉行走在黑色的地麵上,腳步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速度看似緩慢,實則很快,當井九說完這段話後,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靜靜地站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如果說剛生下來的嬰兒都能感受到母親的憐愛,那這個魔胎呢?”

    這句話的前半段說的是曹園,後半段說的自然是蘇子葉。井九看著他問道:“魔胎生具靈識,知道自己生活在母親的屍體裏,知道自己一生下來就會成為父親的丹藥,那會是什麼感覺?”

    蘇子葉想了想,平靜說道:“絕望,而且憤怒。”

    知道這段秘事的修行者不多,但很多人都知道,蘇子葉在很年輕的時候便成功地暗算了自己的父親,在長老們的幫助下獲得了玄陰宗的實權。按照井九說的這個故事,他隻是蘇七歌放在妻子屍體裏的魔胎,生下來便會被吞食,那他是如何活下來的,又如何能夠暗算到自己的父親?

    “那個魔胎在發育的過程裏,吞噬了一些母親的血肉,提前嬰化,當蘇七歌把那個魔嬰吞進體內後,根本來不及煉化,便中了他的屍毒,繼而那個魔嬰破體而出,讓蘇七歌就此癱瘓,過了很多年生不如死的日子,直至被柳詞一劍斬化。”

    蘇子葉臉上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平靜地仿佛在聽別人的故事。

    群峰之間一片嘩然,不是因為蘇七歌苦心孤詣、不惜犧牲妻與子也要謀求的魔宗大道一朝盡毀,也不是感歎於一個嬰兒為了活下去也能拚命,而是因為這句話的前半句。

    那個魔胎是靠著吞噬母親屍體才提前嬰化,並且有了屍毒這個保命的本事。

    不要說是修行正道,就算是邪道中人也很難接受這樣的事情。

    井九說道:“如果說這是他父親種下的惡因,他就是惡果?那他母親呢?為何又要承受這段因果?”

    所以他講的第二個故事也不是因果,而是一口氣。

    井九問道:“為何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叫做朝天大陸?”

    人們心想這還用問嗎?

    當然是大道朝天,修道者苦求飛升的意思。

    井九說道:“人死朝天,不死萬萬年,我喜歡這個意思。”

    眾人震驚無語,心想難道朝天大陸的名字還能如此解釋?

    蘇子葉有些想哭,卻微笑著。

    他慢慢彎腰,向井九認真行禮致謝。

    ……

    ……

    “人死朝天,不死萬萬年,人死……”

    布秋霄念著這兩句不雅至極的話,卻越念越覺得頗有深意,說道:“想來這才是向死而生的意思吧。”

    井九說道:“那句話太雅。”

    布秋霄還是無法完全讚同這樣的活法,說道:“如果這句話說的是隻要能活著做什麼都可以,豈不是也可以推論出另外一個結論,隻要知道自己終將死去,那麼活著的時候做什麼也可以?繼而又能推出我們每個人的存在都是一場泡影?”

    井九講的前兩個故事,不管是曹園的身世還是蘇子葉的出生都可謂是慘到了極點,難道他真是想說這個?

    “你的推論沒有問題,但中間有個缺失,那就是我們為何要死去?”井九知道他想說什麼,擺手說道:“永生確實無法證明,但我不知道自己何時才會死去,會不會死,所以我生下來的時候,就確認這一切不是泡影。”

    原來他最後說的是自己的故事。

    很多小宗派的修行者以為自己早就猜到了,臉上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趙臘月等人卻是沒想到,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他居然有興趣說說自己。

    ……

    ……

    “那些年沒有梅會,朝廷統治極弱,天下極亂,隔上一陣便會死很多人,便是神皇也是隔些年會換一個,我就出生在最亂的朝歌城最亂的皇宮裏。雖然很亂,畢竟是皇宮,錦衣玉食不會少,我也沒有做過什麼事,很小的時候便被發現修道天賦不錯,幾家大宗派爭了好幾年終究還是師祖贏了。那時候都說道緣真人天下第一,誰能想到飛升的時候會被南趨暗算呢?嗯……我上次也沒想到,由此觀之我確實繼承了他的衣缽。”

    對井九來說這是平鋪直敘,卻很令人發笑,尤其是青山弟子們第一次發現掌門真人居然也有有趣的一麵。

    接下來就是那個世人皆知的故事,就算今日青山群峰間的修道者們以及青山群峰自己有興趣、有耐心聽他本人講一遍,他也沒有那個耐心。總之就是他被道緣真人帶回了青山,太平真人主動請求代師授徒,接著便是南趨偷襲、師祖與師父接連身亡、上德峰一脈被打壓,太平真人到冥界做奸細,帶回了冥皇,一頓火鍋之後血洗群峰,又一頓火鍋之後,太平真人閉了死關,又三百年後,景陽飛升失敗,轉世重生,太平真人越獄,師兄弟二人再續前怨……

    朝天大陸這幾百年的曆史,基本上就是這對師兄弟的爭鬥史。

    前後兩世,他們都是彼此最危險的對手與敵人,也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現在太平真人死了,隻有他還活著。

    他生生把自己活成了這個世界上最老、最無趣的傳奇。

    “我是一個怎樣的人?”

    這是井九給這個世界提出的最後一個問題,也是自問。

    景陽真人或者說井九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整個朝天大陸都沒有明確的認知,所謂不理世事、性情冷淡、天賦絕高不過是些淺顯而無用的形容。他的性情與形象始終是模糊的,臉上仿佛永遠蒙著一層霧,比白真人身周的雲霧還要難以看穿。

    “不理世事是無所謂,不代表我不能,當年在那個小山村裏的時候我就已經算到了現在的很多事情。”

    聽到這句話,柳十歲自然想起了那個池塘,池塘邊的大樹,樹下的竹躺椅,躺在椅上的白衣少年。

    他當時問井九你在做什麼,井九說在推演今後的三千年。

    現在離那天才過去一百多年,整個朝天大陸都已經變成了青山的,難怪他會毫不在乎地毀了承天劍。(這段就不抄本章說了,大家自己算的出來所有宗派與青山宗的關係。)

    隻是終究還是有很多事情算不出來,因為那些人都有自己的思考與堅持,於是他們離開。

    先前他說自己很欣賞那句不死萬萬年,其實是在說欣賞蘇子葉。

    這也是算,想來再過幾年,昆侖派就會老老實實地分一條靈脈出來。

    那井九還算到了些什麼呢?他看了彭郎一眼。

    彭郎想著那天夜裏在三千院的對話,真人對自己名字的點評,不知怎的有些不安。

    “也有很多人說我性情冷淡,但那隻不過是因為這具道身有些特殊,事實上這具道身很好用,所以不要同情我。”

    井九看著趙臘月與柳十歲說道:“而且總有一天我會舍了這道身。”

    聽到這句話,趙臘月與柳十歲有些安慰又有些不解,心想舍了這道身你用什麼?

    平詠佳的反應自然最大,心想師父你居然連萬物一劍都瞧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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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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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何要舍了這道身?我們需要弄清楚什麼是我。”

    井九的視線落在遠方峰間的那條溪水上,在正午陽光的照耀下真的似極了一道金鞭。

    “前生今生之我並非一條河的上下遊,要形容這段因果,禪宗裏有個比喻很有趣。”

    他收回視線,舉起了右手食指。

    啪的一聲,一抹劍火在指尖燃燒起來。

    “就像是這團火,如果用它點燃一根木棍,然後再用那根木棍上的火點燃另一根木棍,就這樣不停地燒下去,那麼最後那根木棍上的火焰與我此時指尖的這團火焰,究竟是一個火焰還是不同的火焰?”(注:這段抄的和菜頭公眾號。)

    群峰之間鴉雀無聲。

    阿大躺在趙臘月的懷裏,看著井九指尖的火焰,微微眯眼。

    禪宗的這個說法很好理解,但其實不是特別適合井九的情形。

    果不其然,他接著問道:“如果這是有聯係卻不同的火焰,那麼我現在是什麼顏色的?”

    不同的事物燃燒起來,火焰的顏色與亮度都會有所差別,比如木棍、煤炭、劍與紙燃燒的火焰自然不同。

    井九不喜歡這樣,或者說不喜歡這樣的我的延續。

    他對平詠佳說道:“所以要脫了衣服,舍了道身,扔了木棍。”

    平詠佳明白了。

    這就是他離了萬物一。

    這就是青兒飛出了青天鑒。

    這就是雪姬舍了這個世界。

    沒有木棍也沒有炭,沒有劍也沒有紙,隻有火焰。

    那就是井九追求的境界。

    可是現在他還沒有抵達那種境界,那麼他是誰?

    “我是我之所有因果的指向。”

    井九再次說出了這句話。

    他望向這個世界。

    群峰間的修行者們都感受到了他的目光。

    青山群峰也感受到了。

    遠處雲集鎮裏的酒樓老板感受到了。

    朝歌城裏的井梨感受到了。

    某根樹枝上的青鳥感受到了。

    小廟裏的禪子感受到了。

    大海裏的顧清感受到了。

    “因緣際會,我們相逢於此,便有了我們。”

    井九望向趙臘月,卻像是在看著整個世界。

    整個世界無比安靜。

    所有人在等著他說出飛升之前的最後一句話。

    沒有人知道他會說什麼。

    想來那必然是極美的。

    他說道:“走了。”

    一道劍光衝天而起。

    瞬息之間便到了極高遠的天空。

    下一刻便進入了虛境。

    地麵已經沒有井九的身影。

    看著那道快速離開的劍光,陳雪梢輕輕捶了捶輪椅的扶手,滿懷遺憾說道:“居然就這麼走了?”

    她無法站起,隻能坐在輪椅裏,群峰間的所有人都已經站了起來。

    人們神情專注地看著天空,有些興奮,也有些緊張。

    朝天大陸的所有地方都能看到這道劍光,無數凡人走出家門,向著天空裏望去,神情惘然或者激動。

    如果不算雪姬的離開,這是時隔多年後人族再次迎來的一位飛升者,眾人如何能不緊張?按道理來說,井九現在掌握了萬物劍陣,境界高的難以想象,飛升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問題在於天道至公,飛升者越強遇到的天劫也越厲害,雪姬是朝天大陸層階最高的生命,於是也遇到了最厲害的天劫,如果不是有白刃仙人留下的通道,還真不見得能出去,現在井九號稱古往今來的人族最強者,那他會遇到多麼可怕的天劫?更重要的是,沒有人忘記……他已經失敗過一次。

    天地感應,雷域裏生出無數團雷暴,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旋轉著,靠攏著,最後形成了一個巨大至極的雷暴漩渦,迎向那道劍光。從地麵望去,那道巨大的雷暴漩渦看著就像是有隻詭異的大眼睛,帶著難以想象的威壓向著地麵而來。

    狂風呼嘯,雲集鎮與相鄰周郡裏生起無數飛沙走石,凡人們奔走躲避,不敢再向天空望上一眼。

    修行者的眼力極好,看到那些雷暴漩渦裏的明亮細絲實則是粗得難以想象的閃電,不由震駭異常,心想就算是通天大物,遇著如此強大的閃電隻怕也會灰飛煙滅,這團雷暴漩渦裏的閃電隻怕數千萬道之多,井九如何闖得過去?

    哢嚓!有閃電受到召引,從雷暴漩渦裏落了下來,準確地砍中了那道劍光。

    青山群峰裏響起一陣驚呼。

    趙臘月等人用最快的速度望向平詠佳。

    平詠佳神情茫然,連連搖頭,表示自己什麼都沒感覺到。

    那道閃電確實沒有對那道劍光造成任何影響,瞬間便湮滅無蹤,緊接著落下的數十道閃電,落在那道劍光上,也各自散去,沒有給井九帶去任何傷害。

    看到這幕畫麵,青山群峰裏的修行者終於放鬆了些,下一刻又看到了一幕更加恐怖的畫麵。

    雷暴漩渦轉的越來越快,仿佛整個天空都旋轉起來,裏麵的數千萬道閃電不停地交彙、融合,變得更加粗大,直至最後仿佛要變成了一座閃電凝聚的大山,發出明亮至極的光線!

    當天空開始旋轉的時候,那些境界稍低些的修行者便承受不住了,煩惡一片,想要嘔吐,隻得盤膝坐下靜思回複。

    當所有閃電凝聚在一起,散發出遠超太陽的明亮光線後,絕大多數修行者也受不了,紛紛低頭,不敢再看一眼。廣元真人等強者盯著天空裏的畫麵,神情凝重至極,這道閃電隻怕能夠把世間一切事物變成虛無,井九能夠承受得住嗎?

    ……

    ……

    井九與那片明亮至極的閃電越來越近。

    他的臉被照的明亮至極,仿佛也在發光。

    那道難以想象的威壓與熾烈的光線,似乎要把虛境都點燃一般。

    這等恐怖的天劫在曆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

    “我果然是最強的。”

    在這樣緊張萬分的時刻,他忽然生出了這樣一個念頭。

    這話從邏輯上來說當然沒有問題,但太熱血好強,就像他還是那個剛入青山的小孩子。

    絕大多數飛升者在遇到天劫的時候,都會選擇躲避或者苦苦支撐,直待最後天道考驗結束,天劫自行散去。

    井九不會這樣做。

    上次他就沒有這樣做。

    問題是,他就算能夠馭萬物為一劍,現在虛境裏什麼都沒有,怎麼辦?

    嗖嗖風聲,忽然出現在永遠靜寂的虛境。

    那是被他從下方召來的空氣,以及隨空氣而至的雲霧。

    無數團雲霧被牽成細絲,如劍一般來到他的身周,向著上方那片明亮至極的閃電刺去!

    上次飛升的時候,他一劍斬天。

    這次飛升的時候,他萬劍開天。

    ……

    ……

    天空裏出現無數道電光以及比電光更亮的劍光,交錯在一起,形成極密的光網。

    世界變得明亮無比,就連幽深的大海都被變得透明起來。

    令人震撼的是,那些從雷暴漩渦裏生出的電光也有了鋒芒,仿佛變成了劍,卻不再斬向井九,而是回首向天而去!

    “用天劫戰天劫……這也可以?”青簾小轎裏傳出水月庵主震驚至極的聲音。

    布秋霄感慨說道:“不管閃電還是雷暴,不也是萬物一屬?”

    曹園若有所思道:“原來所謂天道也是我們這方天地的一部分。”

    占據整個天空的雷暴漩渦就這樣消失了,碧藍的天空重新出現在所有人的眼前,但那些劍光還在。

    那些劍光是電是雲是空氣,在天空裏縱橫著、閃爍著,就像是無數萬顆永遠不會墜落的流星,形成一幕極美的畫麵。

    數千萬道劍光漸漸淡去,消失在阿大幽冷的眼瞳裏。

    阿大在趙臘月的懷裏。

    當年景陽真人飛升的時候,趙臘月提著陰三的身體向雲集鎮外走去,看都沒有看一眼,今天則是一眼都沒有錯過。

    看著被鍍上了一道金邊的萬朵浮雲,看著那些消失的劍光,她沉默不語。

    就算你不會再回來,我也可以出去找你,可是如果找不到了呢?

    飛升是生離,也是死別。

    她靜靜體會著這種生死之間的感受。

    一株野草在腳邊生出。

    ……

    ……

    這個世界是如此的黑暗,就像是屍狗的身體。

    這個世界是如此的寒冷,就像是雪姬的故鄉。

    千萬道劍光消失在妖異貓瞳裏的那瞬間,這個黑暗而寒冷的世界裏忽然出現了一陣空間扭曲,出現一道破口。

    一道光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從破口裏飛了出來,然後驟然靜止,顯露出井九的身形。

    他回首望向來處。

    一片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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