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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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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凝隴] 紅豆生民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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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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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發表於 2018-5-3 00:23:20 |只看該作者
第100章
  
  段明灃往外一看,立刻認出是上海大學余校長的孫子余睿,因為父執輩相識的關係,以往曾在社交場合見過幾面,算得點頭之交。
  
  他忙收起手裡的建築圖,衝余睿道:「公共租界這麼亂,余老弟怎麼到這裡來了。」
  
  余睿指了指身後的大長龍,從容道:「昨晚聽說打仗,我來幫忙發放救濟糧和藥品。」
  
  段明灃順著指引往前一看,安撫難民的人群中,的確有不少愛國人士。他二人雖然跟余睿算不上相熟,但也知道余睿是出了名的熱血青年,猶豫了一下,勸道:「這裡臨近交戰區,隨時可能會被攻陷,消息又全部封鎖了,暫送不出去,若是救濟糧發放得差不多了,余老弟還是就早些回安全區域吧,免得余校長他們擔心。」
  
  余睿笑了笑道:「我也是這麼想的,眼看救濟糧發完了,這就要回去了。此處太危險了,段大哥和段二哥也早些回法租界。」
  
  等他們走了,余睿先是混在人群裡回到街區,接著又趁亂走到那片店鋪,最後徑直上了樓道:「車上只有段氏兄弟,但後面有輛車一直尾隨他們,車上的人約有十來個,我看著像段家的家僕,段明灃手上的確有張建築圖,光憑這一點我也判斷不出他們的來意。」
  
  瑞德露出頭痛的表情道:「如今四幫人馬在找金條,敵寇、南京伍如海、政府、還有各組織,無論哪一幫人都不會明晃晃將建築圖拿在手裡,可若是沒有依仗,段家絕不敢單槍匹馬來找金條,我懷疑政府有人洩了密,不知為何此事傳到了段氏兄弟耳裡。他們如此沒有成算,既不像給敵寇賣命,也不像伍如海手下的人馬,照我看,會不會跟政府的人有什麼關聯?」
  
  賀雲欽聽到「政府洩密」這幾個字,早蹙了蹙眉,老半天沒接話。
  
  剛才已讓余睿提醒段氏兄弟,此時撤走還來得及,硬要淌這灘渾水,任誰也攔不住。
  
  至於是誰洩密誰橫生枝節,回家一查便知。
  
  他看向另外一個同伴道:「仍打不通電話?」
  
  那人搖頭:「北區和東區現在是敵寇進軍滬上軍防的基地,線路早被震斷了,暫撥不通。」
  
  瑞德道:「法租界已經被翻了個底朝天,公共租界其他區域早前就找過了,偌大一片租界只剩蘇州河以北未找,這地方臨近戰場,動起來委實太麻煩,我懷疑其他幾派人馬都已經到附近了,只是目前豆不敢輕舉妄動而已。」
  
  余睿起身看向窗外道:「還有大批難民往公共租界湧,少說有三十萬,等這些老百姓全湧進來,大部分建築物都會塞滿人。如果伍如海的人馬第一個找到金條藏身之所還好說,這人雖然跟敵寇勾結,但既要名聲又要牟利,不敢直接將刀鋒對準老百姓。可要是敵寇搶先弄明白具體方位就麻煩了,他們根本不會顧及這些人的死活,會直接動用彈藥來找尋地下的金條。」
  
  賀雲欽笑了笑:「第二點可能性低,別忘了公共租界目前是英美使館的天下,若敵寇真以這種明目張膽的方式找到了金條,如何將金條運到敵軍戰場?恐怕還未駛出租界大門就會被扣下。所以無論哪派人馬,就算再急也只能以隱秘的方式找尋金條。」
  
  余睿眉心擰成個疙瘩,這的確是個通天的難題,首先要避過其他人馬的耳目找到金條,其次要確保能運到己方戰場。
  
  今次之事,成則能助國救民,不成難全身而退。這一點,想必這些前輩心中都有數,然而在他們的臉上,根本看不到彷徨或瑟縮之態。
  
  「所以就像我之前所說的,我現在臨時擬定了兩個方案。」賀雲欽道,「第一就是滬上這些廢棄多年的工廠和洋房早已被翻遍,重來一遍也無非是無用功,我打算換個思路,不再繼續找尋空置多年的洋房和工廠,而是將重點放到十年前空置過一 段時間、後來又重新投用的建築物裡。」
  
  眾人怔了怔,這的確是個新的思路:「第二點呢。」
  
  「第二點就是如果那幾派人馬的思路未變,類似於斯摩燈泡廠這等空置多年的建築物,他們一定會前來窺探,一旦露出馬腳,我們正好可以趁機會除掉幾個。我希望在天黑之前能夠接通線路,否則我們最好按兵不動,因為不管誰第一個動,立刻會成為其他幾派的眾矢之的。」
  
  余睿苦笑道:「但問題是那兩派人馬一個比一個會偽裝,我怎麼判斷哪個是好人哪個是壞人?」
  
  賀雲欽抬眼看著他道:「不要輕信你看到的任何事物,也不要輕信看上去再無害的人,這兩點能不能做到?」
  
  余睿神色轉為肅然,默然片刻,慎重點頭:「我記住了。」
  
  ...........
  
  紅豆決定拿著那份空白的第七頁建築去試探王彼得。特殊時期,她誰都信不過,可如果王彼得真心要給賀雲欽送消息,她不會放他獨自一人冒險。
  
  跟哥哥到了書房,她將最後一頁擱到桌面上,對王彼得道:「賀雲欽走時留下了這個,我現在只知道第七棟洋房在這片區域,但具體是哪一棟,圖上並未標識。」
  
  王彼得拿起紙張一看,皺了皺眉道:「居然在北區。昨晚不打仗還好說,一打仗這片區域早已不安全,我這就去找他們,向其晟和彭裁縫夫婦極有可能是敵寇人馬,我必須馬上給他們送信。」
  
  虞崇毅愣了愣,剛才到現在他已經完全弄明白發生了何事,目光不由自主追隨王彼得匆匆離去的背影,分明有所觸動。
  
  紅豆心中一時間五味雜陳,眼看王彼得已經走到門口,忙道:「王探長,那地方炮火連天,你一個人去不安全——」
  
  王彼得頭也不回,只哼了一聲道:「不安全又怎樣,我還能看著這些夥計被人暗算?我這樣的糟老頭不比賀雲欽瑞德他們,他們年輕有為,我渾渾噩噩度日。說實話,我這些年孑然一身,長期酗酒早染了一身病痛,我的命,不值錢。」
  
  說著便擺了擺手,大步往門口走去。
  
  紅豆想起這些日子以來跟王彼得相處的種種,倘若賀雲欽完全不信任王彼得,怎會任其調查洋房事件。這麼一想,她心中一亮,追上幾步,正要說話,虞崇毅突然身形一起道:「王探長,您說錯了,您的命很值錢,我們所有人的命都值錢。紅豆說得對,您一個人去不安全,我陪您走一趟。」
  
  紅豆啞住,忙要攔住二人,一伸手碰到哥哥衣兜裡的一柄槍匣子,不由一訝。
  
  虞崇毅回頭一笑道:「這槍還是之前白海立打你主意時,哥為了以防萬一買的,當時哥想著,如果實在沒別的辦法,哥就跟這畜生同歸於盡。」
  
  紅豆喉嚨一澀:「哥。」
  
  虞崇毅溫聲道:「後來我才知道,要對付這樣的壞人,有的是靈巧的法子。現在雲欽不在,哥就是你的天,你的身子不比從前,為了母親,也為了雲欽,你儘管放寬心在家等消息,哥這人命大,一定會幫你找到雲欽。」
  
  王彼得這才聽出不對勁,目光詫異地落在紅豆肚子上,張了張嘴,最後什麼話也沒能說出來。
  
  紅豆低頭想了想,猶豫了又猶豫,無奈看一眼肚子,對王彼得和哥哥道:「好,若是我一定跟著去未免太任性,但是有件事我需要提醒你們,雲欽他們找了這麼久都未能找到金條,如今戰事提前,他們都是能審時度勢之人,隨時可能會調整計畫。」
  
  王彼得詫異道:「你是說雲欽他們回了法租界?」
  
  紅豆搖搖頭:「如果回了法租界,雲欽一定會給賀公館打電話,所以我相信他還在戰區,我的意思是,如果公共租界那幾個鬧鬼或廢棄的洋房沒有消息,他們可能會轉換思路,去別的地方找。所以等你們到了這片區域,如果到處沒有他們的蹤跡,為了安全起見,一定記得馬上撤回來。」
  
  王彼得思索了一會,面露了然道:「我想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
  
  紅豆牽牽嘴角:「記得之前雲欽說過一句話,『敵寇的鐵蹄都已經踏到臉上來了,有所為而不為,是為可恥』。所以不論雲欽在做什麼,在哪個角落,我相信他一定在做著最偉大的事,如果你們找到雲欽,務必替我告訴他——」
  
  她倉皇轉身,試圖將眼淚咽進肚子裡,然而經過這一夜累積的擔憂和驚惶,她終於有些承受不住了,心裡明明很靜,眼淚還是順著腮幫無聲無息地滑落下來。
  
  「替我告訴他,他有孩子了,我們母子在家等他回來。」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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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3 00:23:35 |只看該作者
第101章
  
  此事必須隱瞞賀家其他人,若是讓賀家派人相陪,所有人都會知道賀家也參與其中,無論金條最後落到何派手裡,都會給賀家帶來無窮盡的麻煩。
  
  因此王彼得和哥哥無從尋求外界幫助,只能單槍匹馬去北區。
  
  他們走後,紅豆感到疲憊至極,路過走廊的大落地窗時,她停下腳步,轉臉看向窗外。
  
  早該天亮了,然而一眼望去,淡淡的光,疏疏的樹影,一切都是朦朧幽謐的,黑夜從未如此漫長,曙光彷彿仍很遙遠。
  
  靜立了許久,她抬手去摸胸前那顆鏈墜,賀雲欽走時她原想問他:比金子更經得起淬煉的,是金剛石。比金剛石更經得起淬煉的,又是什麼?
  
  經過這一夜的磨練,答案已經變得清晰無比,此刻她唯一感到慶幸的是,在他離開的時候,自己毫不掩飾地表達了對他的愛意。
  
  如今兩人都身處荊棘叢中,除了守望別無他法,惟望這份濃濃的眷戀和情意能化作源源不斷的力量,助她和他並肩扛過歲月的難關。
  
  ***
  
  斯摩燈泡廠門口的教會人員早已撤走,偌大一片廠房眼下淪為了難民的臨時收容所。
  
  公共租界裡,另外兩所疑似藏匿了金條的場所:敦比香煙廠和一座法國人興建的洋房,因長期空置並未設防,也都擠滿了拖家帶口的老百姓。
  
  這三處場所,要麼有過鬧鬼傳聞,要麼無端空置了十年以上,如果不是戰事突然提前,按照之前的計畫,每一所都是他們既定的搜查對象。
  
  如今在賀雲欽的建議下,他們不再一味盯著這幾處,而是將目光重新投向別的地方。
  
  眼看一上午過去,三處依然平靜無波,倒是出去找尋資料的同伴回來了。
  
  這人姓劉,在西區一家報館任職,對於公共租界的情形比其他人更為瞭解,進來後說道:「我將館裡收集的建築資料找了一遍,雲欽說得沒錯,放眼整個公共租界,十年前空置了一陣,又重新投用的場所的確有兩處,一處是英方教會設立的培英小學,學校十年前興辦,因教會臨時撤走,校方經費不足關閉校舍,直到一年後被政府接管才重開,如今在校的孩子們約莫有一百餘,昨夜開戰後已悉數撤走。」
  
  小學。眾人暗暗蹙眉。那意味著裡面會有很多校舍,搜索起來較麻煩。
  
  「另一處則是明珠夜總會,為當年英國商會所建,從高到低共有三層,裡裡外外建造得極奢華不說,還附有檯球館和網球場,後因商會負責人起了齟齬關閉了幾年,近年被一個葡萄牙商人接手才重新運營,但因未處於鬧區,生意不景氣,已瀕臨倒閉,剛才路過我看了一眼,怕難民湧入哄搶,這地方現也關著門,門口留了不少印度阿三把守。」
  
  瑞德道:「小學不用說了,夜總會平日人來人往,按照敵方的一貫作風,僅為了讓可疑場所重新空置就不惜接連殺人,如果懷疑這兩個地方藏有金條,早會有所舉動。然而直到昨日開戰,無論培英小學還是明珠夜總會都未停辦,可見這些年來,敵寇和伍如海根本未疑心到這兩處。」
  
  余睿眼裡閃爍著勝利在望的光芒:「既然他們之前都未想到,眼下打起仗來,大概也不會專門浪費人手去那附近,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只要搶先一步找到黃金,藉著夜色的掩蓋,正好將金條運出這片區域,各位前輩,天一黑我們就可以出發對不對。」
  
  賀雲欽問:「培英小學裡現有多少老百姓?」
  
  老劉的鼻頭被外頭的冷風吹得發紅,搓搓手道:「這地方位於中區,偏僻之餘,距戰區也很近,老百姓怕撞上流彈,寧肯擠在太平些的西區和南區也不肯去那一片,剛才據我所見,小學裡難民不多,但約莫也有數十人。」
  
  頓了頓又道:「眼看入冬了,白天還好說,一到晚上風大得扛不住,難民們眼下無家可歸,能找到一處遮風擋雨的地方不容易。想要進去搜找,必須先將這些老百姓引開。」
  
  賀雲欽想了想:「既然只有數十人,要引開並不算多難,到後半夜的時候,余睿將帶來的救濟糧和衣裳到門口發放,利用百姓領糧的這段時間,我們可以趁勢關閉校門,接下來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學校查找一遍。」
  
  八千根金條,無論藏在地底還是牆面,只要仔細勘測總會有反應。
  
  余睿振奮地點點頭道:「好。」
  
  賀雲欽摸摸下巴,又道:「可就算培英小學難民少,依然不能排除敵寇人馬混跡其中,為防他們臨時放消息找援手,發放救濟糧之前,我們先應將學校內外控制住,要是小學裡未找到金條,我們再去明珠夜總會也不遲。對了,段家人突然插進來一腳,為免弄出亂子,最好派人盯著他們。」
  
  有位叫陳忠的年輕人身形一起道:「段家那輛車好辨認,我們這就下去盯梢。」
  
  很快幾人就去而複返:「段家的幾輛洋車往法租界那邊去了,沒有回來的意思,看樣子已經放棄了找金條,打算回安全區域了。」
  
  正好沒多餘的人手騰出來,賀雲欽點點頭:「供我們找金條的時間本來就少,人手不能再減了,另外像斯摩燈泡廠這幾個有鬧鬼傳聞的地方,理應留下幾個人來混淆敵方的視線。」
  
  有人道:「我們不懂建築也不懂痕跡學,就算跟過去也幫不上什麼忙,讓我們幾個留下來吧。」
  
  在場的人幾乎都是久經考驗的老同志,瑞德和賀雲欽接納這個建議,一小部分留在此地隨時預備製造混亂,其餘的一等天黑就出發去培英小學。一旦找到金條,瑞德會以在滬國際醫療救援人員的身份,連同其他成員,將金條偽裝成急救藥品,送往該去的地方。
  
  擬定計劃,瑞德道:「我們只有一個晚上的時間,無論成與不成,到明早必須全數撤離。」
  
  賀雲欽聽了這話,起身走到窗邊,默了一會,抬手看了看時間,轉頭問屋角那個撥打電話的同伴:「電線還未接通?」
  
  「沒有。」
  
  賀雲欽難掩失望,從昨晚告別到現在,他已經跟紅豆分開近三十個小時了,突然開戰,以她的聰慧,一定會理解他為何遲遲不歸。
  
  眼下隔著炮火,他比任何時候都渴望見她一面,他想看她笑,想捏她的臉,想跟她鬥嘴。
  
  哪怕見不到她的人,聽聽她的聲音也是好的。
  
  記起昨晚告別的那一幕,他盯著窗外,嘴角不自覺牽了牽,為了掩飾,忙低頭取了根煙。
  
  當時她站在臺階上,對他說「她愛他」,說這話時,燈光映出她甜美得不可思議的笑靨,她的姿態和她的語調都那麼柔和,讓人心都要化了,只要憶起這一切,他心頭便彷彿被甘潤的溫泉所滋潤,立刻泛起一種暖融融的感覺。
  
  想得正出神時,身後同伴開始安排運送金條的路線,聲音傳到耳中,再深切的思念也只能默默藏到心底,他掐熄了煙頭,打起精神回到桌邊,邊走邊告訴自己,最遲明早,最遲明早他就能見到她了。
  
  ***
  
  整個白天,戰火僥倖並未繼續蔓延,但因難民不斷湧入,附近變得越來越混亂。
  
  如他們所料,斯摩燈泡廠等地收納了極多的老百姓,然而三處毫無異動,想是都知道牽一髮而動全身的道理,每一派人馬都在比誰更沉得住氣。不知不覺中,在轟隆隆的炮聲中,他們迎來了黃昏。
  
  按照擬定的計畫,在夜幕降臨前,一部分人到斯摩燈泡廠等三處場所充當難民,剩下的,則前往位於中區的培英小學。
  
  ***
  
  段家離開斯摩燈泡廠,又往有鬧鬼傳聞的廢棄香煙廠開去,每到一處就會取出建築圖進行研究。
  
  依次找完三個最有可能藏匿金條的場所,段明灃決定放棄找尋金條的計畫。拿出通行證,掉頭往法租界開:「這地方人多且雜,藏沒藏匿金條且不說,就算真藏有金條,這麼多老百姓,咱們如何將他們引開?何況還有那麼多人惦記這金條,到時候金條沒找到,我們兄弟先丟了命,趁還不算太亂,我們回去吧。」
  
  回去的途中,段明波一路苦勸:「大哥,你一向對滬上的西式建築有研究,來都來了,為何不試一把。小妹說得對,段家早已是個空殼子,拆東牆補西牆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昨天去明漪大姐夫家套話套了那麼久,回來一整天都在勾選可疑的建築,此番心血豈能白白浪費。此處有別派組織盯著,何不去別的冷僻地方碰碰運氣,找得到就算,找不到再走也來得及。」
  
  段明灃聽了這話始終未接腔,直到開到租界交界處才緩緩停了下來,沉默了許久,悶聲道:「你說的也對,就這麼放棄我也不甘心,可是我們都能想到的地方別人肯定能想到,這裡我們是沒機會下手,只能到中區去看看,我記得那地方有些洋人建築,因未有過古怪傳聞默默無聞,如今那地方接近戰場,想來沒有老百姓敢去,若是再找不到,寧肯回去正式宣告段家破產,也絕再不蹚這攤渾水了。」
  
  正式宣告段家破產?段明波臉色灰了一灰,對於驕傲了一輩子的段家人來說,這無疑是個致命的打擊。
  
  好在至少大哥被他說動了,說完這話就自顧自轉動方向盤,掉頭回了公共租界。
  
  要去中區必須路過北區,駛了一段,駛入一片偏僻的街區,辨認了一會方向, 正要前往中區方向,就在這時候,另一輛車也恰好馳過,擦身而過時,車上人瞥見段明灃手上的圖紙,忙壓低聲音道:「老刁快看,那人手裡拿著建築圖。」
  
  叫老刁的這人生得較胖,聽了這話往前一看,訝異地低聲道:「段家人?這位段少爺聽說是學建築的,這時候敢冒著炮火來此處,莫非知道金條藏在哪?」
  
  「他們這是要去中區?」前頭那人遲疑道,「中區那一塊可不囊括任何鬧鬼建築,若是真有組織,他們怎會傻到當著大夥的面拿建築圖出來,無非是聽到了風聲想過來分一杯羹,不用我們動手,自有人對付他們,上面的人說了,金條就在北區這幾棟空置建築裡,我們這時候人手不足,就該集中火力對準這一塊,實在不宜節外生枝。」
  
  老刁不以為然:「他們說在北區我們就只在北區找?上頭的人只管看結果,從不問過程,您是上海聯絡站的負責人,萬一找不到金條,我們還好說,您拿什麼向上面交代?依我看,最好派幾個人跟著這段家人,沒找到也就算了,如果真叫他們找到金條的藏匿所,我們正好可以坐享其成。」
  
  「無稽之談,真知道在哪處他們還能只帶幾個家丁出來?」遲疑了一會,那人又改口道,「算了,你派兩個人跟著段家人,最好找幾個經驗的老手,沒消息趁早撤回來,若有消息,第一時間回來送信。」
  
  老刁想了想道:「我去請請那『倆口子』,大家注意力都在北區,他們這時候應該還帶著孩子在難民堆裡混著,他二人身手一流,這些年執行任務幾乎未失過手,我這就去通知他們,帶幾個人手跟過去看看。」
  
  ***
  
  出發之前,王彼得想起紅豆的話,本打算走了,又臨時回了趟偵探所。
  
  到了樓上,他跟虞崇毅兩個人合力將上海建築資料翻出來。
  
  一番努力,找出幾處空置十年以上的建築還不夠,又將租界裡曾經空置過又投用的建築資料都看了一遍。
  
  不便帶紙質資料出行,只能一一記在心裡。
  
  做好這一切已近中午了,然而用王彼得自己的話來說,這叫磨刀不誤砍柴工。只是如此一來,等他們穿越封鎖線趕到北區,已是黃昏了。
  
  兩人除了懷裡的槍什麼也沒帶,一到北區王彼得就停好車。為了安全考慮,每次行動前都會重新調整碰頭地點,王彼得也猜不准賀雲欽他們此次的活動場所,在街區轉來又轉去,最後只得放棄。
  
  兩人混在人群中,依次在斯摩燈泡廠、敦比香煙廠和那所空置洋房附近徘徊,然而王彼得去年才在賀雲欽的介紹下入會,至今跟許多組織成員都未打過照面,一圈轉下來,別說賀雲欽和瑞德,連其他組織成員都未見到。
  
  盤桓至晚上八點,王彼得的信念終於動搖了,停下來重新將紅豆的話想了一 遍,對虞崇毅道:「我覺得我們不該在北區浪費時間了,萬一我們還沒找到賀雲欽他們,反叫彭裁縫或是向其晟搶了先就不妙了。要不就像紅豆說的那樣,我們換個思路。」
  
  虞崇毅雖然記性不如王彼得,但因為具備這種特徵的建築少,想了想道:「那我們豈不是該離開北區?」
  
  王彼得是個下定決心就不搖擺的人:「對,如果紅豆的反向思維沒錯,我們就該去中區那幾處找,那地方離戰場不近,又甚遠,趁戰況惡化前,我們別耽擱了,這就走吧。」
  
  虞崇毅點點頭,將槍摸出來擦了擦,又重新放回口袋。
  
  他半點不敢鬆懈,由始自終都將槍握在口袋裡,出於一種對於危險的敏銳感知能力,他時刻準備扣動扳機,來應對突發事件。
  
  ***
  
  晚上九點
  
  培英小學
  
  因臨近戰場,此處遠比同一個租界的西區和北區荒涼,炮聲轟隆隆傳過來,震動著腳下的地面,也震動著所有人的心。
  
  讓賀雲欽他們沒想到的是,由於臨時湧入的難民數量過多,其餘幾個區塊已經容納不下這麼多人,被迫遷來培英小學門口的難民數遠比他們想像中要多,裡外加起來約有一百餘人。
  
  老劉和餘睿在離門口數百米的地方架起了臨時食品和衣物施放點,老劉身為所謂的愛國報刊創辦人,施放前特意放話出來,因為體恤這場戰的持久和艱苦,但凡是附近百姓均可按人頭來領用。
  
  換言之,一個人可以領一份,一家人可以領數份。
  
  聽到這話,原來還藏在校舍裡的老百姓轟然出來,待人群湧上來後,老劉幾個又有意放慢打開箱籠的速度,為了得到食物人們變得前所未有的耐心,根本不用老劉組織秩序,自覺在施放點門口排起了大長隊。
  
  賀雲欽坐在車裡,仔仔細細將長隊中的人看了一遍,暫未發現問題,便跟老劉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務必加強警惕,這才下了車,從另一邊入校跟瑞德匯合。眼看校舍門關閉,余睿也跟著往學校走去,剩下的人則留在原地隨時進行防備。
  
  此處暫且風平浪靜,若是校舍裡真藏有金條,不枉他們苦尋多日,眼看要大功告成了。
  
  這時夜色中又狼狽地趕來一堆難民,其中一對夫妻一胖一矮,懷中各自抱著一個大胖小子,匆匆趕到了隊伍末端,露出滿臉喜色,向周圍人打聽道:「這是有吃的領嗎?」
  
  老劉經驗老道,早注意到這對夫妻,眼看他們包袱雖多,但懷中尚有孩子,若是藏有武器,第一個會傷到那兩個胖小子。這麼一想戒備心略微放鬆,任由他們排到隊伍末端,只是仍時不時往那方向瞄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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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不開往中區的路上,虞崇毅有意用目光在街上搜尋,可一來難民數量太多,二來北區範圍不小,接連開過好幾個街區,始終未能在人群中發現向其晟或是彭裁縫夫婦。
  
  駛過最雍塞的街區,車速立刻快了起來,馬上要轉過街角了,側前方忽然出現一輛卡車。
  
  卡車停在路邊,側翼上插著一面旗幟,藉著路燈的光芒,虞崇毅一眼認出是滬上某師生愛國團體。
  
  卡車後倉擺放了大量救濟物資,兩排座位上坐了二十來個學生,他們一邊整理物資,一邊嘰嘰喳喳說話,顯然因為施放物資的義舉,眼下正沉浸在高漲的成就感中。
  
  卡車馬達聲嗡嗡隆隆的,隨時要啟動的樣子,看來是發完這處即將要去往別處。
  
  引起虞崇毅警惕的是,正在此時,有人匆匆穿過馬路走向車旁,從背影來看,正是向其晟。
  
  王彼得想是也看見了,一怔之下忙將車踩住,眼看後頭無車,又順勢往後退了 一段。因還未駛出所在街道,視野上存在一定的盲區,並未引來對方的注意。
  
  學生們像是聽到向其晟來了,紛紛扒著車壁探頭往外看去,「向先生」長「向先生」短,異常尊重的樣子。
  
  向其晟依然不苟言笑,只木訥地點了點頭,一撩長袍坐到副駕駛室。
  
  虞崇毅語氣裡卻帶著困惑:「這人到底是忠還是奸。」
  
  他突然意識到,當了這麼久的鄰居,因為向其晟太過寡言,他跟對方說過的話加起來不超過十句。
  
  王彼得若有所思地盯著車後那些人,等卡車開動了,緩緩將車駛離原有的街道:「先不說向其晟,車上有幾個學生有點不對勁。」
  
  「不對勁?」
  
  王彼得有意跟對方拉開一段距離:「年紀大了點,行跡也不對,向其晟過來的時候,他們注意力根本不在向其晟身上,只轉動腦袋朝周圍打量,哪是學生,分明是在放風,看著有點像混進學生堆的某方組織人員,就不知向其晟自己知不知情。」
  
  不怪是學過痕跡謔的偵探,連這些細微之處都能注意到,虞崇毅頓感佩服:「假設這是向其晟有意安排的,同夥都能假扮學生了,又何必帶這麼多真學生出來,不怕臨時出什麼狀況,反而給自己添亂?」
  
  「假的畢竟是假的,扮得再像也容易露出馬腳,何況不利用這群學生做掩護,怎能不動聲色在附近找金條。」
  
  王彼得說著冷哼一聲,暗暗加快車速:「向其晟不知情也就算了,若是這一切是他提前安排的,其心可誅。為了一次行動,哄了這麼多學生出來,萬一行動失利,還可以用這些年輕的血肉之軀來替自己擋擋子彈。」
  
  虞崇毅注意到卡車的行駛方向是中區,訝異道:「可如果他們意在金條,該繼續留在北區等待時機,為何要往中區跑?」
  
  「無非三種可能。第一他們並非敵方人馬,去中區是為了給那邊的難民發放救濟糧。第二他們的確是敵方人馬,但他們意不在金條,另有任務。第三他們不但是敵方人馬,目標還正是金條,不知何故疑心到了冷僻的中區,所以臨時決定改換『戰場』。」
  
  虞崇毅露出既疑惑又不安的表情。
  
  王彼得耐心解釋道:「如果向其晟真是敵寇的人,那麼他實則有三重身份,第一重身份是迂腐的震旦教授。第二重身份是某愛國組織領導。第三重身份則是敵寇人員。」
  
  「大部分人只知其第一重身份,鮮少知其其他身份。某些愛國組織因為跟其有過合作,僥倖知道其第二重身份,因為這個緣故,就算平日行動的時候撞上這人,因為清楚對方的立場,再審慎也難免鬆懈幾分,至於組織中新加入的熱血學生,就更容易大意了。我懷疑是組織裡有人洩露了行藏而不自知。」
  
  虞崇毅至此完全聽明白了,焦躁道:「如果雲欽他們真在中區找金條,向其晟他們跟了過去,到時候藉著發救濟糧做遮掩,完全可以出其不意暗算他們。」
  
  王彼得臉色微沉,眼看駛入中區的範圍,下意識提高車速。
  
  ***
  
  倆口子領完救濟糧就回到一棵樹下,包袱放在地上充當坐墊,兩人挨在一起給孩子分乾糧,目前看來沒有離去的意思,倒是跟他們一同來的那幾個難民,領完東西正打算走開。
  
  然而尚未走遠,就被老劉他們含笑勸住了。
  
  「這是要回北區?我們這裡正好有大卡車,足可裝納百人,眼看糧食要發完了,若是你們有意回去,正好可以坐車一道走。」
  
  這是個讓人無從回絕的建議。經歷了一天一夜的奔命,人們早已疲憊不堪,既然有車可坐,自然勝過步行百倍。

  幾人表情凝固了一下,不經意朝樹下那對夫妻瞄了一眼,瞬間換上欣喜的表情道:「先生真是好心人,我們正好要回北區。」
  
  老劉笑了笑:「那請稍等,等發完救濟糧我們就會出發。」
  
  這附近異常僻靜,賀雲欽他們還在學校內找尋金條,周圍全是他們的人馬,校舍不大,發放糧食已經用去了大半個小時,頂多再有半個小時應該就會有消息了,在此之前,不能放任何人出去送信。
  
  因為陸續有新的難民加入,救濟糧仍在發放,倆口子彷彿未聽到這邊的動靜,自顧自擺弄孩子,太太較胖,兩個孩子身上也臃腫。
  
  藉著寬大衣裳的遮掩,男人悄然伸出手去,剛要在老大屁股上擰了一把,就在這時候,有人匆匆走過來,似是在附近發現了什麼,急於要彙報。
  
  男人的手猶豫了一下,又縮了回去。
  
  那人繞了個大彎走到另一棵樹下,老劉見狀,將發放救濟糧的活交給同伴,朝那人走去。
  
  那人低語道:「剛才在附近發現了段家兄弟的車,像是發現培英小學有人,臨時改變主意將車開走了,這時在街上沒頭蒼蠅似的亂轉呢。」
  
  不是回法租界了嗎,怎麼又回來了。老劉直皺眉頭:「你帶兩個人去跟著,為免他們誤打誤撞跑到這來添亂,必要時嚇唬嚇唬他們。」
  
  那人點點頭,沿著來路走了。
  
  這時學校側門出來一人,像是因為飽含高漲的情緒,步子邁得極大極快,到了正門,先是停下腳步,接著便無聲看向老劉。
  
  老劉朝那人一看,正是余睿。雖然余睿沒有多餘的動作,但從他不平靜的目光和表情來看,應是學校裡有重大發現。

  找尋了這麼久,等的就是這一刻。老劉激動得心幾乎停在胸腔,隨之而來的, 是空前加強的警惕心,金條找到了,剩下的任務是挖掘和轉移,到了這種時候,任何一項工作都不比前面的事輕鬆,絕不能出岔子,背上不知不覺出了一層毛毛汗,一邊發放救濟糧,一邊戒備地盯緊周圍的老百姓。
  
  余睿送完消息正要返校,目光一掠,落在了不遠處樹下的那對夫妻身上,頓時一怔。
  
  他們未必認得他,可他卻認得他們,早上賀大哥就對他們極為防備,眼下他們放著好好的安全區不待,竟跑到冷僻的中區來了。若沒有第一點他還不至於這般篤定,可這兩點加起來,對方是敵方人馬的可能性太高。
  
  雖說不知對方同夥共有多少,但這夥人既然已來到附近,隨時可能會發動攻擊搶奪金條。他面色一沉,閃電般將手探到懷中,他受訓時間不長,射擊技術不夠精準,兼之有兩個孩子擋在他們胸前,他無法毫無顧忌扣動扳機。
  
  余睿這個動作意味著什麼老劉等人都明白,連忙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彭裁縫夫婦,本就存著戒心,一望之下紛紛掏出腰後的槍。
  
  那對夫妻本來是做好了萬無一失的準備,怎料對方預先採取行動,來不及思索自己何處露出了破綻,急忙發出動手的指令,然而不等夫妻懷裡的老大發出尖銳的一聲啼哭,對方已經打出第一槍。
  
  那邊樹下的十來名同夥掏出武器起身,一片混亂中,很快便響起第二槍、第三槍,伴隨著老百姓尖銳的驚叫聲和雜遝的腳步聲,槍聲忒啪啪如同急風驟雨般響起來。
  
  ***
  
  王彼得他們起先還想著跟蹤向其晟他們的車,後見對方人手不在少數,怕引來對方懷疑,也不敢跟得太緊。
  
  路過一處有大批難民的街區時,王彼得乾脆兵行險招,趁學生們建議停下發放救濟糧的工夫,藉著夜色遮掩,加快速度超過了那輛卡車。
  
  駛入中區後,兩人又利用上午留在腦中的記憶,專心沿著線路去找這一片那兩所可疑建築物,向其晟的車很快就會追上來,在此之前必須找到賀雲欽他們。
  
  越走越偏僻了,駛入一條安靜的馬路,根據地圖,道路盡頭便是一座小樹林,繞過小樹林,會有一座培英小學,還未駛近,就聽前方傳來突兀的一聲響。
  
  兩人愣住,還未回過神,緊接著便是持續不斷的槍聲,一聲比一聲更駭人心目。
  
  看來至少已經有一派人馬趕到了,虞崇毅心跳得抑制不住,想也不想就上了槍栓,他答應過妹妹,一定要找到雲欽,既然兩方交戰了,他等不及要去施援。
  
  王彼得臉色本就發黃,這一來簡直面如金紙,猛的踩下油門,飛一般往前開去,只恨道路太窄,雜樹太多,槍聲明明僅在眼前,開了十來分鐘,無論如何都開不到目的地。
  
  好不容易駛入了小徑,眼看就要看到學校的門臉了,道路盡頭倉皇奔過來一個女人,這人頭髮散亂,面色也極蒼白,懷中還抱著個哇哇大哭的幼童。
  
  見到前方駛來的車,這人眼睛一亮,想也不想就喚道:「虞少爺。」
  
  虞崇毅定睛一看,是彭太太。
  
  彭太太抱著孩子奔到跟前,大哭道:「倆口子不過是想坐火車回鄉下,誰知道到處碰上打仗,剛才裡頭又打起來了,我家那口子和老大在裡頭沒出來,也不知是死是活,虞少爺,你說這可怎麼好。」
  
  說話時一隻胳膊始終藏在孩子的掖彎裡,藉著胖孩子身型的掩蓋,慢慢往上移去,眼看虞崇毅和王彼得的注意力完全被她的話所牽引,面上雖仍哭著,手卻迅雷不及掩耳抬起來,一下子對準虞崇毅的額頭。
  
  以她的身手,近距離連殲兩人最多需要三秒,好不容易金條現世了,她急需給組織送信,這輛車來得正是時候。
  
  誰知還未等她扣動扳機,虞崇毅比她更快一步,只覺額頭傳來一股巨力,竟將她整個人衝得往後一飛。
  
  她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還未來得及感覺到痛,意識便定格在了剛才那一瞬,在她的記憶裡,這個年輕人從未用這種冷峻的眼神看過人。
  
  王彼得啐道:「要不是我們早對他們倆口子起了疑心,剛才就被她給暗算了。」
  
  虞崇毅面無表情推開車門下車,出於一種天然的慈悲心,顧不上察看女人屍首,先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阿福。剛要將孩子抱到車上,突然怔住了。
  
  王彼得正要下車,就聽虞崇毅寒聲道:「王探長,阿福身上的衣裳有點不對勁。」
  
  王彼得怔了怔,忙走到虞崇毅身邊,抬手一摸,阿福的衣裳硬邦邦死沉沉的,無疑藏了東西。
  
  他心中一跳,跟虞崇毅對視一眼,屏著呼吸將衣裳從哭鬧不止的阿福身上脫下。
  
  小心翼翼翻過來一看,如他們所料,裡頭竟豎立著兩排炸彈。
  
  兩人大驚失色,任誰也不會拿自己的孩子來做人肉炸彈,這孩子分明是彭裁縫夫婦為了掩飾自己的身份,從孤兒院或是何處抱來的。
  
  事情發生得太快,幸而火引並未扯動,兩人急於送信,忙用最快速度將其遠遠擲到附近的一口池塘裡,做好標識後,火速上了車,只聽油門一轟,車箭一般衝出去,王彼得道:「老二身上綁了炸彈,老大身上怕是也跑不了,趕快——」
  
  話音未落,就聽「轟」的一聲,前方傳出綿長而刺耳的爆破聲。
  
  兩人的心隨著車身一震,定在了胸膛當中。
  
  ***
  
  金條藏在學校建造人的某位英國爵士的塑像底下,周圍佈置了許多引爆的機關。幸而採用的十年前的技術,對於做了許多籌備工作的賀雲欽他們而言,並不多難破解。
  
  定好位後,大家合力將機關一一解除。
  
  隨著土壤層層刨開,一個一米見方的鐵制箱慢慢暴露在眾人眼前。
  
  為了這筆巨大的財富,這十年來,無數人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眼看東西終於找到,眾人呼吸都緩了幾分。
  
  剛要將箱子起出,夜空突然傳來槍聲,眾人一怔。
  
  凝神聽了一會,瑞德身形一起,領了一部分人出去接應,剩下的人則在賀雲欽的指引下加快挖掘的速度。
  
  合力將箱子搬出後,賀雲欽拿槍對準已經生銹的扣鎖擊出一槍,鎖扣硬聲而落,眾人彎腰,打開死沉的盒蓋一看,裡頭果然碼著數千根黃沉沉的金條。
  
  眾人不自覺都長長地舒了口氣,外面仍在交戰,誰也不敢鬆懈下來,好在槍聲並不多密集,想來就算敵方人馬摸到了此處,人數也不會太多,卡車就停在校門口,只要在對方援手趕來帶著金條及時撤離,這次行動就成功了一大半,等到了另一區域,自有大批同伴前來接應。
  
  賀雲欽握著槍,低聲道:「撤吧。」
  
  槍聲果然越來越稀疏,顯然瑞德和老劉他們逐漸控制了校外,將鐵箱運抵校門口時,剛要搬上卡車後箱,忽聽余睿道:「不好,那個女人帶著孩子跑了,快追。」
  
  賀雲欽聽了這話朝那邊一看,大部分老百姓已被瑞德他們轉移到學校旁邊的小山坡上去了,剩下的敵方人馬雖說仍在負隅頑抗,但因來時準備不足,交戰時過於大意,眼下只剩一兩個在苦苦支撐。
  
  剛才過於混亂,余睿經驗不足,好不容易局勢稍定,抬眼一看,才發現夫妻倆的男人被絆住了沒能走脫,唯獨少了那個女人。
  
  「啪——」就在這時,又有一個敵寇被擊中,學校門口,只剩那個乾瘦的彭裁縫仍在試圖突擊,此人無論身手還是應戰經驗都極豐富,早該能走脫,但因有意拖住瑞德他們遲遲不肯走。
  
  他知道,金子已到了對方手中,己方人馬仍未趕來,女人已走了,不出半小時就會來人,到了這時節,他必須想辦法拖延時間。
  
  好在有大「兒子」的遮掩,雖說對方人馬好幾次能擊中他,但因有所顧慮,直到現在他仍應付自如。
  
  然而當同夥一個個被剿滅,空曠的學校水門汀地坪只剩他一個既定目標後,他閃躲得越來越遲緩,突然,肩上劇痛傳來,他左邊胳膊被擊中,身子不由一晃,極力穩住底盤才未讓孩子失手摔出去。然而下一秒,左邊膝蓋又是一痛,這一下有些支撐不住了,他腦中放空一瞬,直挺挺跪到地上,繼而掙扎抬起頭來,用怨毒的目光往前一看,意外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龐,認出是賀雲欽,倒也未太驚訝。
  
  他已無從追究剛才這兩槍是不是此人擊出的,唯一念頭就是跟這些人同歸於盡,孩子身上炸藥不少,足以對付這些人。
  
  他雙膝跪下,作出投降的姿態,將孩子高高舉起,哀聲對眾人道:「孩子是無辜的,求求你們,殺我可以,放過這孩子。我的命給你們,求你們把孩子帶走。」
  
  孩子嚇得哇哇直哭,手腳像青蛙一樣劃踢起來,
  
  夜色深濃,朔風漸起,孩子的哭聲傳入眾人耳中,無端讓人覺得揪心。
  
  趁眾人注意力暫時被孩子所牽引,彭裁縫不動聲色扯開孩子衣擺下端的火引,然後用盡力氣,將所謂的大兒子拋向離他最近的余睿。賀雲欽抬手擊出最後一槍,裁縫應聲斃命。
  
  余睿以往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抱著那哭鬧不止的孩子,一味在原地發怔,瑞德一眼看見,面色一變,沉聲道:「余睿。」
  
  余睿瞬間回過神,想起以往受過的訓練,哆哆嗦嗦往孩子身上摸去,然而因為太過緊張,眼看過了兩秒,那衣裳無論如何脫不下來。
  
  老劉等人乾急眼,只恨離得太遠趕不過來,余睿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從身後伸來一隻胳膊,就著他的手三下五除二將衣裳脫下,連同衣裳內的炸藥,遠遠的、奮力地往空曠無人的校內一擲。余睿一愣,是賀雲欽。
  
  眾人都有彈藥經驗,眼看離既定的燃爆時間只剩最後幾秒,在這一剎那間,賀雲欽攬過那孩子往前一撲,口中怒道:「快趴下。」畢竟時間太短,話音未落,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聲在耳邊炸開,震動余睿耳膜的同時,也震碎了他的意識。
  
  ***
  
  賀雲欽歎口氣,意識彷彿沉入了黑茫茫的海底,放眼周圍,到處是無邊無盡的黑暗和寂寞,唯一的光亮是頭頂的一點星光。
  
  他想要抬手去觸摸,然而他無論他如何努力,那光始終離他很遙遠,在他模模糊糊的記憶裡,這光蘊藏著讓他溫暖會心的快樂源泉,因為急於靠過去,這份渴求讓他滋生出無窮無盡的力量,慢慢的,終於他看清了柔和光線的輪廓,原來不是星光也不是月光,而是一粒水滴狀的鏈墜,像眼淚,也像月牙,不,更像她笑起來時彎彎的眼睛。
  
  念頭一起,他胸膛忽然陡生出一股力量,聲音原本隔得很遠,這一下清晰了不少,只是仍模糊不清,那點光始終在頭頂,他知道那是他的紅豆,他的妻子,他意識深處的月光。
  
  執著地用意志力盯住那美麗的光芒,他絕不敢放任自己的意識再次沉入海底,在他的不懈努力下,耳邊那熟悉而急切的呼喚聲慢慢清晰起來:「賀雲欽,還有一派人馬上趕到,要是不想死你馬上給我醒來。」恍惚是王彼得的聲音。
  
  他當然不想死,他還要回去找他的妻。
  
  力氣馬上要恢復了,他竭力要應答,忽然有人哽咽著道:「雲欽,紅豆在家等你,你知不知道你要當爸爸了。」
  
  哪怕仍未完全清醒,賀雲欽依然覺得一股巨大的喜悅沖進腦中,手指動了動, 猛的睜開眼睛。
  
  「醒了,太好了。」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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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3 00:24:01 |只看該作者
第103章
  
  賀雲欽睜開眼睛,最先入目的是兩張模糊的人臉,其實他仍未完全清醒,然而從對方的嗓音和面部輪廓來看,不難判斷出是虞崇毅和王彼得。
  
  見他醒來,兩人同時露出大喜的神情。
  
  不知他們已經喚他多久了,受爆炸聲的影響,他的腦子和耳朵到現在仍嗡嗡作響,身體骨頭彷彿震散了架,一動便是一陣鑽心的劇痛,記憶彷彿出現了斷層,不時呈現出空白的狀態。
  
  一片混沌中,唯有一件高興的事,正慢慢的由模糊變為清晰,不,何止高興,對他和她而言,簡直是天大的喜事。
  
  礙於危險仍未解除,他不敢放縱那份快樂在四肢百骸亂竄,更怕一切不過是自己的幻覺,連再次向虞崇毅確認都不肯。勉強轉動眼珠一看,原來他們仍在培英小學的門前,跟之前比起來,門口已變成了殘垣斷壁,入眼處滿是狼藉。
  
  腿上應該傷得不輕,他試圖坐起,但挪動起來極費力,好在這一折騰,總算想起一點昏迷前的片段,記得他當時根本沒時間多想,只因學校裡空曠無人,甫一奪過小孩衣裳,便拼盡全力擲入校內,僥倖有院牆和樹叢遮擋,並未炸得太廣,然而因為校門口的鐵門被震歪,其中一根折斷的鋼筋飛過來,正中他的腿部——
  
  「瑞德他們呢。」記起運送金條的事,他顧不上察看傷情,掙扎著要起來,一開口才發現耳朵裡蒙著一層膜,自己的聲音彷彿也離得很遙遠。
  
  「跟你一樣陷入了昏迷,剛才叫了半天未叫醒。」王彼得和虞崇毅合力扶他坐 起,「這爆炸來得太突然了,咱們的人死的死傷的傷,殘兵剩將無從抵擋,我擔心向其晟的那幫人馬會來搶奪金條,不得不將你們叫醒。」
  
  向其晟?賀雲欽對這個名字依然反應遲鈍,環顧一圈,地上橫七豎八躺著不少人,大部分已經醒轉,剩下的一動不動,包括瑞德和余睿在內,一時難以判斷是否還活著。
  
  賀雲欽心中一涼,定睛朝那幾人一看,原來王彼得察看傷亡情況時,誤將之前殲滅的敵寇人馬當成了己方成員,一望之下勉強鬆了口氣,然而即便如此,犧牲人數不會少於兩人。
  
  好在這時候,瑞德和余睿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慢慢都有了恢復意識的跡象。
  
  賀雲欽顧不上為犧牲的同伴傷感,金條仍在卡車上,他們必須儘快離開此處,在虞崇毅和王彼得支撐下坐起後,他對離得最近的老劉道:「老劉幫忙查看一下瑞德的傷情,彼得說有敵寇人馬即將趕來,我們必須趕快撤離,若是瑞德醒轉,金條還需借助他的國際身份運出去。」
  
  老劉傷得不算太重,聽了這話撐著胳膊起身,站定後,撫著胸口調整了一會,跌跌撞撞朝瑞德走去,蹲下身細看瑞德一番,正要說話,瑞德突然猛力地嗆了起來,待喘息漸停,擺了擺手,艱難開腔道:「我沒事。」
  
  眾人都鬆了口氣。
  
  做好諸多安排,虞崇毅幫著搬動傷患,連同犧牲了的同伴屍首在內,一併移入卡車,王彼得則將昏睡著的阿福放回自己的洋車後座,雖說震暈了,但因有賀雲欽的遮擋,孩子僥倖未受傷。
  
  搬動時王彼得暗想,小兒鼓膜不比大人,阿福經過剛才那一遭,也不知會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
  
  他孑然一身,論起來其實也不比這兩個孤兒好多少,可等他安置好一切,扭頭看向這兩個孩子胖乎乎的睡臉時,竟油然而生一股憐愛之情。
  
  先前領救濟糧的那群老百姓,本在老劉的安排下聚在山坡上,爆炸發生之後,出於恐慌老百姓一下子奔逃了不少,此刻山坡上除了幾個極為老弱的,早已一個不剩。
  
  撤離之前,王彼得對賀雲欽等人道:「向其晟很有可能是敵寇人馬,一會見到他,大家千萬不可掉以輕心。」
  
  賀雲欽傷了腿動彈不得,躺在卡車後頭地上,聽了這話暫未接腔,其他人卻都露出驚訝的神色,就連幾位富有經驗的前輩都滿腹狐疑。
  
  有人中,唯有余睿,想來因為剛才的事心有餘悸,整個人都沉穩了不少。聽了這話,哪怕直到白天為止他都極為佩服向先生,然也深知敵寇有多善於偽裝,並不覺得荒謬,只皺著眉頭默默思索。
  
  幾名較年輕的成員望著王彼得,以難以置信的口吻道:「向其晟雖然迂腐極端,實則是另一家愛國組織的成員,此次雖說並未參與找尋金條,但向先生此前策劃過好幾次愛國行動,立場理應比誰都堅定,王探長是不是搞錯了,此人怎麼都不該是敵寇人員。」
  
  眼看連老劉都用疑惑的目光看著自己,王彼得一急,忙要將自己掌握的證據剖將出來,然而時間太短,根本不容他長篇大論。
  
  幸而賀雲欽早前心裡也有點影子,道:「眼下是特殊時期,又牽涉到大筆金條,大家還是照之前所說的辦,就算對方看上去再可信,仍時刻不可放鬆戒備,不管對方偽裝得多麼巧妙,萬一路上碰上了,記得隨機應變。」
  
  眾人點頭。
  
  瑞德一說話仍覺得胸口疼,只將胳膊從駕駛室伸出來,在車壁上敲動了兩下,示意就要出發了。
  
  王彼得和虞崇毅上了洋車,跟在卡車後頭,往前駛去。
  
  正在這時,遙遠的街區傳來幾聲槍響,眾人一凜,連忙取出武器,凝神一聽,這槍聲離得極遠,不像緣自來往學校的路上,反倒像他們早前懷疑的另一處藏匿地點明珠夜總會附近所發出的。
  
  老劉猛然記起之前的事,拿出槍道:「段家兄弟好像在那附近轉悠。」
  
  有人一邊給槍上膛,一邊接話道:「之前要他們走他們不走,這下好了,多半是撞上了敵寇的人馬。」
  
  「既然敵寇來了附近,一會我們難免也碰上,依賀大哥剛才所言,不論看到什麼,我們小心應對就是。」
  
  眾人戒備的同時暗鬆了口氣,金條已經到了手,他們無需再像之前那樣邊挖掘邊被動防備,不管追上來的是哪派人馬,交起戰來只會來比以往更少顧忌,何況也許王彼得說得沒錯,假如向其晟真是敵寇人馬,他們提前就有了準備。總而言之, 於他們而言,勝利只差最後一步。
  
  ***
  
  眼看賀雲欽遲遲不歸,賀孟枚和賀太太早已意識到此次與以往不同。
  
  小兒子素來穩重,定是在外面遇了什麼緊要的事才未及時回返,兩人心中自是焦慮萬分,怕消息傳揚出去反而給兒子惹麻煩,表面上,一個仍在組織上海工廠遷移的事,另一個則主持賀家上下打包箱籠的事,然而在私底下早已先後派出去無數撥人馬,到處找尋賀雲欽的下落。
  
  虞太太暫且在賀公館住下了,為了照應紅豆,客房乾脆就近安置在二樓,但因為掛心虞崇毅和賀雲欽的安危,這一晝夜,她始終守在女兒女婿的房間。眼看紅豆 一次次出去打電話,又一次次失望回來,她這做母親的,心裡只比紅豆更難熬。
  
  紅豆在家眼巴巴等到黃昏,越等越心神不寧,別說賀雲欽,連哥哥和王彼得都未回來,胃裡彷彿壓著一塊石頭,一整天吃不下東西,顧及著自己的身體,強逼著往下吞而已。
  
  沒有什麼比一味枯等更讓人覺得煎熬了。等到後半夜,眼看依然沒有消息,紅豆雖然仍抱著堅定的信念,身體卻吃不消了,晚飯時好不容易塞下去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
  
  賀太太本就極為憂心兒子,這一下覺也顧不上睡了,連夜令下人熬些清淡易消化的粥,再佐以開胃的小菜,一做好便親自帶人送到紅豆房中來,柔和地勸慰道:「好孩子,這樣下去你身體熬不住,無論如何要墊些東西。」
  
  虞太太也正要想法子給紅豆開口餵,眼看紅豆婆婆想到她頭裡了,感慨之餘,連忙拉著賀太太坐下,隨後便親自端起碗匙,要給女兒餵食。
  
  抬眼對上母親和婆婆關切的目光,紅豆深吸了好幾口氣,竭力壓下紊亂的心緒,告訴自己:從北區撤回來都需好幾個小時,才一晝夜,沒有消息分明就是好消息。
  
  她勉強笑了笑,接過碗道:「媽,不用您餵,我自己來,吃完我就睡覺,婆母,媽,你們也早點歇息。」
  
  當著婆婆和母親的面,她硬逼著自己吃淨一整碗粥,為了讓她們安心,還特意將乾淨的碗底倒過來給她們看。

  虞太太和賀太太本來心中極煩悶,誰知紅豆竟有這麼孩子氣的一面,忍不住都笑了起來,這一笑,心底的擔憂也跟著減輕不少。
  
  賀太太又說了幾句話,囑咐了又囑咐,這才回了房。
  
  虞太太打定主意要照看紅豆,並不肯離去。
  
  紅豆在母親的監視下主動上了床,將被褥拉高到胸前,試圖讓自己放鬆下來,可惜一闔上眼睛,腦海裡立刻會浮現好些熟悉的身影。
  
  她擔心他們,擔心到了每根神經都繃緊如弦的地步。
  
  因為迫切渴望見到賀雲欽,明明急於入睡,眼前的重影反而揮之不去。半睡半醒間,他離她越來越近,他的眉毛、漆黑的眼睛、還有他的唇……真切到讓她幾乎忘 了兩人仍分離的事實。
  
  出於一份濃濃的眷戀,明知是虛無的影子,她終於還是抬起手來,輕輕去撫摸他的眉眼。
  
  慢慢的,心頭堆積的情緒有所緩解,擰著的眉心也慢慢舒展。
  
  有賴於精神上的放鬆,連胃也熨貼了不少,不知不覺間,她慢慢滑入幽沉夢鄉。
  
  接連兩夜未好好睡過,她幾乎提前透支了所有的精力,這一覺睡下去,竟睡到第二天早上九點多才醒。
  
  外面走廊嘈雜極了,不知是誰在說話,她本想起身,然而一動之下只覺得分外疲憊,躺在被褥間一時未起來。
  
  正怔忪間,房門忽然開了,腳步聲由遠而近,伴隨著母親難掩激動的嗓音:「紅豆,紅豆,雲欽和你哥他們回來了。」
  
  說話時帶著點鼻音,分明是喜極而泣。
  
  紅豆猛地坐起,只怔了一秒就掀被下床,顧不上身上還穿著睡袍,邁步就要往外跑。
  
  虞太太忙攔住女兒道:「你公公和你大伯都在下面,這樣出去像什麼樣子,怎麼也得換件衣裳。」
  
  紅豆提著心問:「他們都還好嗎?賀雲欽為什麼不上來。」心裡既疑惑又欣喜,彷彿一生中的喜樂高潮,全停留在剛才聽到消息的那一刻了。
  
  說完也不等母親回答,胡亂換好衣裳,迫不及待就要下去。到了此時此刻,惟有親眼看到賀雲欽、親耳聽到他的聲音,方能紓解她充塞著整個胸腔的思念。
  
  虞太太急步追上女兒道:「你哥和王探長都好好的,雲欽腿上受了傷,臨時被人用擔架抬回來的,本該先去醫院由程院長做清創手術,但他放心不下你,無論如何要先見你一面。」
  
  紅豆聽到「受傷」兩個字,心猛的一沉,然而僅僅一秒便豁然開朗,只要人能平安歸來,傷,算什麼。
  
  她以最快速度到了走廊,半路聽見有下人喊段明漪接電話,彷彿是段家兩位少爺受了傷,要段明漪回娘家一趟。
  
  她滿腦子都是賀雲欽,一步也未停,到了樓梯口往下一看,客廳裡果然有具擔架。
  
  賀雲欽躺在上頭跟公公說話,面色雖沉靜,眼睛卻始終留意著她出現的方位。
  
  兩人目光一碰,她眼眶一紅。
  
  他回來了。不是做夢,不是虛幻的泡影,他是真的回來了。
  
  她迫不及待地下樓。
  
  客廳裡的每個人都望著她,每個人都笑中帶淚,每個人都勸她將腳步放慢一點。
  
  唯有他什麼也沒說,只張開雙臂,靜靜地、含笑地望著她。
  
  她噙著淚花快步走近,到他跟前,蹲下身,嗚咽一聲,用力投入他的懷抱。
  
  她清甜的氣息一靠攏,他無聲將她緊緊圈入懷中,許多話同時湧到了嘴邊,卻一句也說不出來,最後乾脆閉上眼睛,低頭去親吻她的髮頂,我的愛人,我的妻,我的紅豆。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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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3 00:24:12 |只看該作者
第104章
  
  哥哥無事,王彼得也無事,三人當中,惟有賀雲欽傷勢最重。
  
  為免耽誤太久引發傷口感染,程院長隨時預備為賀雲欽做手術,耐心在旁等了 一會,眼看夫妻倆「明目張膽」親昵夠了,便含蓄地提醒道:「該動身去醫院了。」
  
  紅豆跟賀雲欽對望一眼,他做手術,她自是要陪在一邊,沒有半分猶豫,順勢起身柔聲道:「我也去。」
  
  賀雲欽遲疑了一瞬,目光落到她小腹上。
  
  他自是一刻都不想跟她分開,可他畢竟初次做父親,孕婦究竟是否需要更多的休息,他眼下也拿捏不准,惟恐來回路上她顛簸受累,一心讓她在家歇息,便故意蹙了蹙眉,溫聲道:「在家等我,最多幾個小時我就回來了。」
  
  經歷這幾日的風波,紅豆此時最怕聽到「等」這個詞,抬眼凝視著他,微笑道:「不。」
  
  賀雲欽耳邊一熱,若是兩人單獨在一起,下一刻也許就能聽到她衝他撒嬌,只消一想到她以嬌蠻的語氣對他說「我偏要陪著你」之類的話,心裡便癢酥酥暖融融的,低眉望著她,老半天未接話。
  
  賀孟枚和賀太太裡立刻有數了,這幾日兒媳擔心到什麼地步,大家可都看在眼裡,好不容易小兒子回來,他們身為長輩,自然也不會主動討兒子的嫌。
  
  正好王彼得和虞氏母子也要去醫院,賀太太於是含笑讓余管事備車。賀寧錚也要陪弟弟做手術,剛關切地問了幾句,就因段明漪有急事找他商量,臨時被請了上去。
  
  紅豆吩咐下人回房給賀雲欽和自己拿大衣,說完一起身,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一直被賀雲欽握在手中,嘴角微微一翹,低頭看向他,他明明已經感知到她的目光,故意不肯朝她看,只將一隻胳膊枕在腦後,故作輕鬆跟賀竹筠說話。
  
  他腿上的傷口早止血了,但她知道他此刻一定很疼,因為他鬢角和額頭掛著層細密的汗,胳膊也很緊繃,可他為了讓他們安心,明明疼到這種地步還不忘談笑風生。
  
  紅豆以往從不畏懼給人看傷口,這回到了賀雲欽的身上,餘光瞥見一點暗紅色的影子,心便彷彿紮進一根尖銳的刺,一下子疼得厲害,根本不忍心盯著細看。
  
  既然賀雲欽回來了,賀孟枚毅然作出決定,若是術後狀況允許,明天就乘機去重慶。出發之前讓程院長聯繫當地最好的醫院和大夫,等到了重慶再慢慢調養。
  
  紅豆微訝地跟母親哥哥對視一眼,形勢已經不能再壞了,的確宜儘早轉移,好在提前就做了準備,日期雖定得急了些,隨時都能走。
  
  一行人收拾停當,到了賀公館門口,還未上車,賀寧錚倆口子從家裡出來,段明漪臉色直發白,賀寧錚也緊擰著眉頭,二人徑直走到賀孟枚和賀太太面前,歉然道:「明漪兩位哥哥出了事,現已被送去醫院了,我這就送明漪過去一趟,一會就過來陪二弟。」
  
  賀孟枚跟賀太太對視一眼,訝道:「到底出什麼事了。」
  
  賀寧錚搖搖頭道:「聽說去公共租界的時候不小心誤中了流彈。」
  
  說話期間,段明漪目光無意中朝賀雲欽的方向一掠,才發現賀雲欽正冷淡地注目著她,細辨之下不只是審視,分明還帶著厭惡。
  
  這種目光她以往從未在賀雲欽臉上見過,雖說他很快就挪開了,仍不免一陣心驚肉跳,事關段家的名譽,越到這時候越不能自亂陣腳,這麼一想頓時沉住了氣,勉強維持著身姿,傲然立在丈夫身邊。
  
  賀寧錚跟父母說完這話,衝著二弟和弟妹點了點頭,來不及多言,領著段明漪上了另一趟洋車,很快便開車走了。
  
  紅豆早注意到賀雲欽望段明漪的眼神格外冷淡,陪他上醫院的車時忍不住問:「怎麼了。」
  
  賀雲欽捏捏她手心,笑道:「一會我做手術,想知道什麼問王彼得。」這時一下子又來了幾名大夫和護士,礙於外人在場,自然無從繼續剛才的話題。
  
  手術持續了三個多小時,從上午一直進行到下午。
  
  任何人都不能保證手術一定順利,這三個小時裡,紅豆的心始終高高懸著,然而再壞的狀況都經歷過了,同樣是等待,比起前兩日恍如身在煉獄的那份煎熬,此刻因為知道賀雲欽就在她身邊,即便等待也含著踏實的意味。
  
  為了分散注意力,她乾脆利用這段時間,向王彼得和虞崇毅打聽前兩夜發生的事。礙於賀家人在場,最終只含糊聊了幾句,從王彼得口裡,她大致知道,到了金條面前,她早前的懷疑對象果然被剝了個乾淨徹底,至於具體細節,因為病房來來往往的人多,無法往下深入。
  
  好在手術進行得順利,賀雲欽被推出來的一瞬間,大家一擁而上。
  
  程院長道:「雖然創面大失血也多,幸而未骨折,只要傷口不感染,一個月後可以下地活動。二少爺做的是椎管內麻醉,意識是清醒的,就是下肢的麻木感需七八個小時才能完全恢復,一會到病房觀察幾個小時,若無問題即可回賀公館,護士會陪著回去,這兩日切記身邊不能離人。」
  
  眾人都大鬆了口氣,早前只擔心賀雲欽的腿會嚴重到成為殘疾,這一下徹底放了心,忙道:「曉得了。」
  
  到了病房,賀雲欽被挪到床上,眼看紅豆和母親幾個都擔心得厲害,自嘲道:「長這麼大,我還從來沒進過醫院,無非受點皮外傷,搞出這麼大架勢。」
  
  賀太太啐他:「這樣的話不許說。」
  
  賀孟枚被程院長交代了不能吸煙斗,只在床邊坐下,隨身展開一份下人送來的報紙道:「晤,這時候了還有閒心開玩笑,說明傷得的確不夠重。」
  
  虞太太笑道:「雲欽一向體諒人,這是怕親家擔心呢,就是怎麼臉色這麼蒼白,該好好補一補,可惜這幾個小時連水都不能喝,不然先喝口湯也是好的。」
  
  賀雲欽道:「岳母,眼下我好好的,您該放心了,趁有空,我讓余管事陪您和大哥回家一趟,收拾好行李,順便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就要去重慶了。」
  
  虞太太一愣,笑著對賀太太道:「這孩子,到這時候還如此周全,放心,早前我們都弄妥了。」
  
  紅豆掏出帕子給賀雲欽擦汗,柔聲問:「傷口是不是很疼。」
  
  賀雲欽望著她,既不說疼也不說不疼。
  
  賀太太和虞太太對視一眼,只說有事,先後起身離開,賀孟枚本就事忙,不一會也被下人找來請示下,剩下的人諸如王彼得之類本還想留下說會話,見狀也識趣地出去。
  
  一轉眼的工夫,偌大一個病房只剩賀雲欽和紅豆。
  
  賀雲欽上上下下打量紅豆一番,目光忽然放柔,支撐著雙臂,作勢要起身,紅豆一驚,急忙道:「你別動,要什麼我給你拿,傷口疼不疼?」
  
  賀雲欽揚了揚眉:「我要你,你離我太遠,我不能隨時夠得到,虞紅豆,我現在可是傷患,你最好趕快把自己送過來。」
  
  紅豆捂嘴直笑,忙從沙發裡起來,挨著他肩側坐下,笑道:「沒見過要求這麼多的傷患,好了,給你送過來了。」
  
  賀雲欽順勢將紅豆的手從額上拿下來,握住她的手放到唇邊,明明滿腹的話語,一到喉頭卻發堵,怕惹她傷心。想了想,乾脆鬆開她的手,藉右邊胳膊的力量,慢騰騰側過身,對著她的小腹認真端詳一番,傾身上前一吻道:「也不知這裡頭的小傢伙是男是女。」
  
  這一吻竟吻上了癮,一口一口親個不停,
  
  紅豆任由他攬著自己的腰,滿心歡喜地低頭看著他,嘟了嘟嘴道:「程院長說他大概五十天,那天我翻了翻你的西洋醫學,他現在也就豆芽那麼大,哪知道是男是女。」
  
  賀雲欽笑著要接話,誰知門口忽然有人「呀」了一聲,原來賀竹筠剛才去了盥洗室未在病房,這時候回來,剛推門而入,就撞見二哥親吻二嫂的小腹,一下子愣在那裡,等反應過來,又害羞又好笑,忙不迭退了出去,順手還關上門:「哎呀,二哥怎麼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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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3 00:24:28 |只看該作者
第105章
  
  紅豆萬想不到會被四妹撞見,簡直要羞死了,拍打賀雲欽的胳膊一下:「都怪你!」
  
  賀雲欽故意嘶了一聲,被四妹看見了又如何,他和紅豆是夫妻,就算再親昵也天經地義,等門一關,仍低下頭親個不夠:「明明是四妹不對,怎倒怪起我來了。」
  
  紅豆是見識過他的厚臉皮的,豎著耳朵聽了一會,畢竟在病房,不止賀家人,醫護也隨時可能會進來,便輕輕推他道:「回去再給你親,你先鬆開我,我們好好說說話。」
  
  回去再給他親……賀雲欽笑了起來:「好。」
  
  抱著用力再親一口,慢騰騰鬆開她:「不過我先提前說一聲,回去可就不是這個親法了。」
  
  紅豆臉一紅,故意將臉板住,扶著他幫他重新躺好:「都傷成這樣了還這麼壞。」
  
  賀雲欽目光根本捨不得離開她的臉,躺平後,低歎道:「才兩天不見,感覺像隔了一輩子似的。」
  
  說這話時,抬起另一隻手,先是捏捏她的耳垂,又捏捏她的鼻子,目光近乎摸索,像是要確認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夢。
  
  他的舉動未免有些孩子氣,紅豆胸口一酸:「何止是一輩子,我感覺過了千年萬年,你知不知道這兩天我有多擔心……」
  
  賀雲欽拉過她的手放在唇邊,歉然道:「戰事突然提前,我們準備不足,在北區的時候我無時無刻不在牽掛家裡,更無時不刻不在想你,只恨走前沒做安排,倘若我不能回來,父母年事已高,你還這麼年輕——」
  
  他胸口又酸又疼,突然有些說不下去了。
  
  頭回見賀雲欽失態,紅豆險些落淚,可見這幾日對他而言,同樣如身處煉獄般難熬。正是敗國喪家之際,各地兵連禍結,北平天津相繼被攻克,若是上海也淪陷,近半江河都會失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真到了那一天,任誰都不能獨善其身。
  
  八千根金條牽動幾方人馬,一寸山河一寸血,換作她也會這麼做,可就算有再強的信念做支撐,真到了面對生死的那一刻,無論對他還是她,都是殘忍至極的考驗。
  
  若是他不能回來………她失神一瞬,不不不,壓著胸口悽惶的念頭,怒道:「你敢不回來。」
  
  賀雲欽澀啞地一笑,到底將她摟回懷中:「我不敢,我們才做了不到三個月的夫妻,我還沒看到你變成老太太,更沒等到我們的孩子長大,怎捨得就這麼死了,就算爬也要爬回來的。」
  
  她含淚埋頭在他頸間,一動也不動,兩個人都沉默著,相識不到半年,成親不足三月,因為兩個人都太驕傲,雖然彼此吸引卻難免摩擦,然而真到了最艱難的處境,這份感情卻越打磨越璀璨。
  
  好在最痛苦最黑暗的那一刻他們已經挺過來了,到了只是一瞬間,兩個人靈魂無比契合,彼此緊緊依偎,即便無言也心意相通。
  
  不知過了多久,賀雲欽感覺到頸間有溫熱的東西淌下,知道那是她的眼淚,心中更是憾動,明知這眼淚緣自感慨,仍不忍至極,抬手給她拭淚,一本正經逗她道:「這個孩子來得的時機太特殊,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賀炮火』。」
  
  紅豆果然破涕為笑:「呸,你才叫『炮火』,好歹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你這做父親的能不能用點心想名字。」
  
  賀雲欽捧著她的臉頰,笑了笑道:「那就叫『相思』,或者叫『大月亮』。」
  
  紅豆哭笑不得:「『相思』也就算了,『大月亮』是怎麼回事。」
  
  賀雲欽臉上現出茫然的神色,過了一會才笑道:「炸彈爆炸的時候,我昏迷過一段時間,我記得當時我就是被月亮照醒的,我總覺得你在看著我,想著你還在等我回家,馬上就有了力氣。如果不是你告訴了王彼得和大哥我們可能去別區找金條,他們不會那麼順利找到我們,等後面向其晟的人馬找到培英小學,我們可能還未做好準備,全軍覆沒也不一定。」
  
  紅豆聽到前句話時一度酸澀得再次落淚,聽到後面訝然道:「彭裁縫倆口子是敵寇人員,向先生到底是哪派人。」
  
  賀雲欽正要說話,門外忽然傳來叩門聲,賀太太不知在跟誰說話:「你二弟已經沒事了。既然明景有事,你又何必趕著過來。」
  
  說罷賀竹筠揚聲道:「哥,大姐來了。」
  
  紅豆跟賀雲欽對視一眼,是大姐賀蘭芝。
  
  紅豆忙起身,過去開門:「大姐來了。」
  
  賀蘭芝肩上披件油黑色的獺絨披肩,踩著高跟鞋噠噠噠進來,臉上有些急切之色,進來時仍扭頭跟賀太太說話:「一聽到二弟誤中流彈要做手術,我和明景馬上準備了車子要到醫院來,誰知還沒出門,政府就喊明景過去,說是出了什麼大事, 要他們這些要員速趕去商議。」
  
  說完先衝紅豆笑道:「二弟受了傷,弟妹可擔心壞了吧。」
  
  不等紅豆接話,又徑直走到床前,彎腰細細看了一番賀雲欽的神色,鬆了口氣道:「還好,人沒事就行。」
  
  佯怒一戳賀雲欽的額頭,直起身來:「就為了送幾個洋人朋友離開上海,好好地跑到虹口那邊去,這下好了,瘸了腿回來。」
  
  賀雲欽笑著糾正大姐:「沒瘸,還能走。」
  
  賀蘭芝瞪他一眼:「沒瘸算你命大。」用帕子扇了扇汗,等賀太太等長輩坐下, 這才坐到床側沙發。
  
  賀雲欽接過她之前的話頭:「大姐夫政府有事?」
  
  等不相干的人都走了,賀蘭芝順脫下黑色絲緞袖套,憂心道:「說是有什麼機密洩露,政府眼下都翻了天了,明景身在財政司,尤其要受問責,也不知出了什麼事,反正自從開始打仗,他們時時刻刻在開會——」
  
  說到這,想起丈夫接完電話從書房出來時,一邊拿帕子擦頭上的冷汗,一邊說只說這一次不同,搞不好會降職乃至撤職。
  
  歎氣之餘,忽然想起一事,面色一變,驚疑不定地思忖了一瞬,臉色越來越難看,難道這事會當日之事有關?她無意中聽了明景的電話,知道政府要找金條,當時她本就說得隨意,又極信任對方,不小心在段明漪面前漏過一句,若不是出了明景的事,她都快把這事忘了。
  
  可是,怎麼會?段家可是百年名門,就算生意連連失利,總不至於——
  
  她猛的起身,環視周圍一圈:「段明漪呢?」
  
  諸人一愣,賀蘭芝跟弟媳一向交好,每次提到段明漪時,從來只稱「明漪」,像這樣連名帶姓直呼對方的時候,幾乎未有過。
  
  紅豆驚訝地瞥賀雲欽一眼,他沉默地望著賀蘭芝,似乎知道發生了何事。
  
  賀太太皺了皺眉:「她大哥二哥受了傷,剛才跟寧錚趕回段家了。」
  
  賀蘭芝拿起袖套,匆匆起了身:「太太、二弟、弟妹、四妹,我有急事要處理,不得不先走了。」聲音裡分明含著滔天的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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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賀蘭芝和段明漪的交談,第90章詳細寫了,有興趣可以回頭瞄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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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賀蘭芝來得匆忙走得更匆忙,屋裡人一時都有些疑惑。
  
  等屋子裡重新只剩下兩人的時候,紅豆問賀雲欽:「我記得你說過政府也在找金條,大姐夫被問責,難道是指這件事?」
  
  賀雲欽低聲道:「找人的幾派人馬中,我們和政府算是殊途同歸,目的無非同一個——就是用金條支持己方戰場。前晚突然開戰,政府早該有行動,可是直到我們找到中區,都未看見他們的人馬。可見政府雖然有計劃,但方向上出現了偏差。既然另外那兩派已找到西區來了,我們只能搶先行動。只要金條不落到敵寇和伍如海的手裡,一切都好說。」
  
  紅豆早前從哥哥和王彼得聽了個大概,知道他們已經在公共租界中區的培英小學找到了金條,不由懸著心問:「金條順利運出公共租界了嗎?」
  
  「交由瑞德和其他同伴了,天還沒亮的時候,就以運送紅十字會藥品的名義,將金條安全運抵了前線。」
  
  紅豆一時間百感交集,不枉眾人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總算完成了使命:「哥哥他們說彭裁縫夫婦為了襲擊你們,不惜拿兩個孩子做人肉炸彈,平時看他們對孩子真如親生一般,誰能想到竟是用來掩護自己身份的。白海立和護士都是他們殺的?他們的真實身份是什麼?兩個孩子哪來的?」
  
  她連珠帶炮地發問,聲音又嬌又脆,賀雲欽粲然一笑,他精神奕奕的紅豆又回來了,接話道:「來時路上已經確認了身份,他們是伍如海方面訓練出來的殺手,孩子麼,自是是從小抱在身邊養大的,究竟是福利院還是別的地方找來,暫時未查到,至於他們為什麼殺白海立和護士,殺前者是因為白海立和伍如海起了內訌,殺後者是為了讓洋房空置。王彼得說他來賀公館的時候,因為進口藥品郵寄地址和向其晟的雙重身份,本來認定向其晟是兇手,經你提醒才懷疑到彭裁縫夫婦頭上。」
  
  紅豆臉上露出驕傲的神色:「既然郵寄位址是同福巷,樓裡的人當然都有嫌疑,現場的腳印有時是男人的,有時是女人的,彭裁縫矮小,彭太太卻高大,也說他們一雙腳可能都是39碼,都懷疑了向其晟了,為何不連彭裁縫夫婦也考慮在內。」
  
  賀雲欽笑著點點頭,由衷誇讚:「吾妻的見識胸襟委實不俗。」
  
  紅豆焉能看不出他的調笑之意,冷哼一聲,念及他傷患的身份,暫時不跟他計較,一徑催他:「那兩個孩子現在何處?」
  
  「王彼得找了人照看,大的好像才五歲,小的才兩歲,如今總算從彭裁縫手裡救了出來,今後如何安置,還得好好商量商量。」
  
  紅豆失神一會,兩個孩子她平日進進出出沒少見,胖乎乎的,說來也可憐,對於他們日後的生活,的確得慎重斟酌。
  
  她抬眼看他:「那向其晟又是是怎麼回事。」
  
  賀雲欽道:「出發去中區前我在北區見過彭裁縫夫婦,他們帶著孩子假裝難民,本來在北區,後來不知為何跑到中區,這計畫是我們臨時擬定的,而他們的重點卻一直在北區,按理不會這麼快找過來。後來段家兄弟在小學附近受傷,我們才懷疑彭裁縫夫婦是跟著段家的車找來的,因為段明灃是建築學方面的專才,想要找金條,但別的區域人馬太多無從下手,誤打誤撞去了中區,沒想到這樣一來,不但引來了彭裁縫夫婦,也引來了向其晟的人馬。」
  
  紅豆不可謂不震撼:「段家也參與了找金條?」難怪段明漪的兩位哥哥會受傷,也難怪早上賀雲欽會用那樣的目光看段明漪。
  
  等等,如果真是這樣,豈不賀雲欽他們受傷全是因為段家插進來一腳的緣故?
  
  賀雲欽冷淡道:「王彼得和大哥找到我們後,我們正要帶著金條撤離,半路碰到向其晟的人馬,才知段家帶來的家丁被其襲擊,雖然家丁們和段家兄弟都帶了槍,訓練卻不足,段明灃的兩條腿受了槍傷,段明波斷了胳膊,段家家丁更是被對方殺得只剩幾人,交戰之後才救下昏迷的倆兄弟,向其晟明面上是震旦教授,私底下是愛國組織成員,但最真實的身份是敵寇人員。上次我們在劇院刺殺伍如海的事,你還記得嗎?」
  
  紅豆點頭,怎會不記得,嚴夫子在殺害最後一名兇手白鳳飛後服毒自裁,她們苦勸嚴夫子先出去就醫,然而就在那時候,刻羽戲院出現了槍響,隨後更是大亂。
  
  第二日報紙上好些關於這次刺殺的消息,可惜當時讓伍如海那賣國賊逃跑了,這場刺殺並未成功。
  
  賀雲欽道:「這次行動是我們和向其晟所在的愛國組織一同策劃的,為何會失敗,我們當初一直未找到原因,事後才知道原來是有人洩了密,但始終未查出究竟何人洩密,在爭奪金條的當晚,向其晟帶著一幫愛國學生做掩護,直到兩方交戰,仍有人不相信向其晟會是敵寇人員。」
  
  紅豆問:「當晚向其晟是如何找到中區去的?也跟在段家後面?」
  
  賀雲欽搖頭:「他跟彭裁縫夫婦同住一棟樓,應是早就對對方有了懷疑,開戰之後,他在北區撞到這倆口子,目睹他二人捨北區去中區,起了疑心,所以才轉換思路,也跟著去了中區。」
  
  紅豆越想越氣:「段家將此事攪成了一鍋粥,難道就這麼算了?他們究竟是哪一派的,為何參與此事。」
  
  「無非眼熱金條想趁機撈一把。當時我因行動不便並未露面,另有同伴訊問段家那幾個僥倖活下來的下人,段家兄弟喪失了意識,這幾人都被嚇破了膽,隨便一問,就大致說了來公共租界後的情形,只說兩位少爺是臨時起意來此處,像是要找東西,具體找什麼他們也不得而知。」
  
  紅豆愣了愣,聲音一低:「你懷疑是大嫂。」
  
  賀雲欽冷笑:「段家久無人做官,近年做生意又接連失利,聽說現今財務狀況極為不妙,段明漪平日跟大姐較好,段家跟大姐夫一家關係也不錯。大姐夫在財政司任職,想來恰好分管金條的事,我猜要麼是段明漪從大姐處得知的,要麼段氏兄弟從大姐夫套了話,否則為何好端端跑到北區中區去找金條?」
  
  紅豆憶起方才賀蘭芝氣勢洶洶要找段明漪的情形,思忖著說:「剛才大姐是疑心到她身上了?既然大姐知道了,大哥豈不馬上會知道。」賀寧錚跟大姐感情深厚,若是知道此事會連累大姐一家,定會氣得不輕。
  
  賀雲欽語帶諷意:「段明漪絕不會承認,第一她可以咬死了段家兄弟不是為金條而去。第二她更不會承認此事是她洩密,但現在政府在查,其他人也在查,段家跟著去的家丁還有幾個活口,到頭來此事想遮也遮不住。」
  
  賀雲欽在外人面前素來溫和有禮,輕易不表露自己的喜惡,紅豆頭回見他以這種語氣談論外人,王彼得之前說過拜彭裁縫他們帶來的炸彈所賜,同伴中有兩人被炸出來的鐵杆灌透胸膛,不幸當場犧牲,畢竟是出生入死的夥伴,賀雲欽因此深惡段明漪再正常不過。
  
  這時外頭敲門,原來幾個小時的觀察期平穩過去了,醫院雖然地處法租界,但因外頭不斷有傷患轉入,說起來不算太平,程院長過來查房後,便要派手底下的大夫和護士護送賀雲欽回賀公館。
  
  賀孟枚便吩咐余管事他們趕快準備洋車,病房裡霎時亂了起來。
  
  紅豆抬手一摸賀雲欽的額頭,沾了一手的細汗,賀雲欽下半身的麻醉慢慢在消退,痛感上來,一動便是一身冷汗,怕他們擔心,未表露出來而已。
  
  賀雲欽也怕晚上紅豆陪護跟著難熬,便忍痛笑著對程院長說:「程伯父,您倒是給晚輩開點止痛針或是止痛藥,不然晚輩這一晚可怎麼熬。」
  
  賀太太愣了愣,忘記剛才兒子全因麻醉才能談笑風生了,臉色一白,忙道: 「對對對,這麼大的傷口,想想就疼得厲害,還請程院長給開些止痛的藥,明日去重慶路上也得備著。」
  
  程院長笑道:「放心,沒忘,都交代給護士了。」
  
  ***
  
  到了賀公館,又費了好些工夫才將賀雲欽挪到床上,等一切安頓下來,賀竹筠半趴在床邊,挨著二哥的胳膊,替他理銀灰色寢衣上的褶皺:「二哥,你好些了嗎?」
  
  賀雲欽本來一直在注目紅豆的一舉一動,眼看她張羅這張羅那,只擔心她受累,聽了四妹這話,垂眸望向她:「好多了。你剛才給誰打電話,一打就打這麼久。」
  
  賀竹筠的臉頰頓時飛上兩片紅霞,遮遮掩掩道:「明天就要去重慶了,我總得給幾個素日交好的同學打幾個電話。」
  
  說完,抬眼一看,二哥黑漆漆的眸子靜靜注視著她,她心虛地挪開目光,看著紅豆道:「二嫂,等我們到了重慶,你打算跟二哥住幾樓?公館後面的花園種了好多花,我以前的房間在一樓,推開窗就能聞到外頭芍藥薔薇的香氣,春天的時候,花枝還會伸到我的窗戶裡來呢。」
  
  紅豆扭身看向她,故意閉眼神往了一下四妹描述的那番美景,笑道:「光聽你說就知道美極了,一樓二樓我也不挑,你二哥從前住在哪個房間?」
  
  賀竹筠從床上起來,走近體貼地摸摸嫂子的肚子:「就是因為他以前住二樓,所以我才在想要不要換房間,二嫂現在懷了孕,總不能樓上樓下的跑。媽,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她語調活潑,顯然心情甚佳,賀太太跟兒子對視一眼,瞥向女兒道:「說得對。你二哥要擦澡了,先出去,明天就要走了,還有好些事要忙。」
  
  等一眾人走了,紅豆走到床邊坐下,輕聲道:「你走這兩日,四妹沒少跟我念叨余睿,還說余睿也會去重慶,我看四妹的意思是極喜歡他,怎麼樣,對於此事,你和公婆到底反對還是贊成?」
  
  賀雲欽將兩隻胳膊枕在腦後,望著天花板一時沒說話,但眉宇間那種一聽到余睿就會出現的戒備之色不見了。
  
  紅豆心中一動:「你們查清楚他的立場了?」
  
  賀雲欽嗯了一聲,算是默認,又沉默了一會,開口道:「四妹喜歡,就由得她吧。」
  
  當時余睿抱著彭裁縫扔過來的孩子,明知是炸藥,要想活命只需整個將孩子扔出去就行,然而顧及到孩子的安危,余睿卻猶豫了,生死的一瞬間,往往可看清一個人的本性,並非做戲,只關乎本能。
  
  他將此事說了,最後總結:「能心疼不相關的孩子,再壞能壞到哪去。」
  
  看紅豆發呆,又道:「說了一下午別人的事,該輪到我們了,紅豆,我現在腿不能動,但你卻懷著孕,我們商量一下,是你給我擦澡,還是我給你擦澡。」
  
  紅豆慢慢俯下身,在兩個人的臉僅有幾公分的時候停下,盯著他黑亮的眼睛, 笑道:「你這個『傷殘人士』,你想怎麼給我擦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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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3 00:24:53 |只看該作者
第107章
  
  兩人對視著,她眸中好似藏著一泓清泉,一笑就漾出澹澹波光,盯著看了一 會,他心頭彷彿有柳絲拂過,一下子癢得不行,抬手扣住她的後腦勺,一把將她拉到自己的唇畔,低聲道:「腿暫時不能動,胳膊和手可不受影響,你把澡巾拿來,我好好給你擦身,我保證該擦的地方一處都不落下。」
  
  紅豆故意讓自己再貼近他一點,眼看自己的唇馬上要貼到他的唇了,突然停了下來,推他一把,笑著要下床:「都這時候了還東想西想,萬一扯動了傷口,你不心疼我心疼,你給我老老實實躺著。」
  
  賀雲欽一撈之下沒能撈到,眼睜睜看她進了盥洗室,既心癢又無奈,頹然倒回床上:「虞紅豆。」
  
  浴室水聲嘩嘩,紅豆開始洗澡了,聽到他的聲音,想想他此刻的神情,禁不住在裡面笑了起來,怕引得他不顧傷口下床,偏不肯回答他。
  
  賀雲欽本來不將受傷當回事,此刻聽到她不遠不近的嬌笑聲,才深感傷在腿上也多不便,想挪動,又怕傷口加重影響癒合,只得老老實實躺著不動,短短幾分鐘時間,簡直像幾個鐘頭那麼難等。
  
  好在紅豆很快就洗完了澡,手裡端著牙粉帕子等事物,從盥洗室出來。
  
  到了床邊,她將熱帕子丟到盆裡,在他灼灼的目光中,慢騰騰挪上床,然後掀開他身上的被子,一粒一粒解他睡衣的紐扣。
  
  她指尖碰到他身體的一瞬間,他肌肉立刻變得緊繃,深吸一口氣,無奈看向天花板。
  
  早知自己隨便擦擦了事就好了,由她給他擦,簡直比傷口的疼痛還要難熬,叫她停下他又捨不得,勉強熬了一會,不得不低下眼睛,用目光追隨她的一舉一動,口裡笑道:「我可兩天沒回來了,好紅豆,從頭到腳你都幫我擦一擦。」
  
  紅豆不緊不慢將他的上衣脫了,扭身繳了帕子,回過頭來,一點一點開始給他擦身,道:「你在外面摸爬滾打弄了一身灰,外頭雖換了乾淨衣裳,裡頭還髒著,你放心,該擦的地方我才不落下呢。」
  
  她的手每碰他一下,他的心就癢上一分,想想怎麼也不死心,於是摸摸鼻樑,用商量的語氣道:「你還記得我們在那邊房子住的那晚麼,其實我覺得我們在榻上那樣就很好。」
  
  這是讓她騎到他身上?紅豆錯愕地瞪他一眼,轉過臉,一邊繼續給他擦身,一邊慢吞吞道:「大夫說了,孩子現在還不到六十天,忌房事。」
  
  說到最後三個字時,語氣尤其加重。
  
  賀雲欽怔住,他初為人父,的確很多地方不懂,原來竟要禁房事麼,除此之外還有什麼禁忌?一想之下腦子裡的各種念頭立時被打消了一大半,人也老實了不少。
  
  然而當她擦到腿上時,由於高高撐起的某處過於顯眼,讓她想忽略都不行。
  
  她看向他:「賀雲欽。」
  
  「怎麼了。」
  
  「你冷靜點好不好。」
  
  「冷靜不下來。」
  
  「當心崩到傷口了。」
  
  他無辜一揚眉:「離傷口這麼遠,怎麼崩?要不你好好跟它商量商量,你讓它老實點,也許它就老實了。」
  
  她瞟他一眼:「只要你腦子裡不想亂七八糟的,它自然就老實了。」
  
  他似笑非笑:「你這叫強人所難,親自給我擦身,還不許我想亂七八糟的。」
  
  她瞪著他,繃了一會,不免有些想笑,最快速度給他從頭到腳收拾乾淨,把東西放回盥洗室。隨後上了床,將香噴噴的自己送到他懷裡:「好了,這回可老實了。」
  
  他垂眸嗅了嗅她髮頂熟悉的髮香,笑道:「還是覺得像做夢。」
  
  紅豆注視他一會,圈住他的脖頸,仰頭親他一口,摸摸他的唇:「還像做夢嗎?」
  
  他眸色一深,趁勢攬過她,將自己這幾日對她的思念,全化作了濃烈而深情的吻。前幾日的擔驚受怕跟此刻的相偎比起來,怎不像一場夢,吻了不知多久,明明該升騰起熾熱的慾念,內心深處卻滿足又寧謐。
  
  吻得很深,也很慢。
  
  ***
  
  早上醒來時,陽光極好,她在他懷中靜靜望著他。
  
  賀家的飛機下午出發,他昨天後半晚睡得不好,明明被傷口疼醒,因為怕吵醒她一味忍著,當她因為做噩夢突然醒轉時,他已在黑暗中靜靜躺了好一會了,身上滿是冷汗。
  
  她心疼不已,給他拿止痛藥時,不滿地問他:「為什麼不叫我。」
  
  他笑道:「不是不想叫你,是沒你想的那麼疼,何況止痛藥吃多了也不好。」
  
  她知道他無非體諒她,都出了那麼多汗怎會不疼。好在他吃了藥後很快就睡著了,前幾日出生入死,為了金條殫精竭慮地謀算,即便賀雲欽年輕體健,一時之間精力也透支得太厲害,這一覺睡得極酣實,當她早上從他懷中出來下床時,他仍沉沉地睡著。
  
  她在床邊穿好睡袍,回身看他,他英俊的臉龐映在半邊晨光裡,一眼望去,只覺得踏實心安,注視了一會,她彎唇扭轉身,自去盥洗室梳洗。
  
  整個上午,她忙著給顧筠等親友打電話。
  
  到中午時,王彼得來了。
  
  前幾日賀雲欽身陷戰區,賀孟枚和賀太太與外人不同,關於此事的內幕,他們多少知道一二。
  
  經此一事,因覺得王彼得和虞崇毅義氣足抵千金,對他二人自是心存感激,雖然因為出發一事賀家上下正亂著,一聽王彼得來了,忙讓請進來。
  
  紅豆正給賀雲欽餵粥,聽到下人稟報,親自迎出來:「正要給王探長打電話。」
  
  王彼得問:「賀雲欽好些了?」
  
  紅豆一邊引他入內,一邊笑道:「好多了,王探長東西收拾得如何了。」
  
  剛才賀雲欽提了一句,王彼得屬於賀雲欽分管的下屬,如今賀雲欽啟程重慶,王彼得身為下屬是不去也得去,只因他目下還有好些事務要處理,今天暫且還走不了。
  
  聽紅豆如此問,他擺了擺手道:「我那些資料委實東西太多,搬動起來半個飛機都不夠我裝的,索性也就不搬了,橫豎我們會回上海的,就有件事太棘手,我得過來問問賀雲欽。」
  
  說話間已經進了裡屋,一見賀雲欽就道:「那兩個胖小子在我的事務所吵鬧不休,吵得我頭都要被炸開了,孩子是你主張救下來的,你倒好,自己不管,全丟給我,你倒是給拿拿主意,兩個孩子到底如何安置。」
  
  紅豆知道他指的是彭裁縫夫婦那兩個孩子,那對假夫妻死後,孩子們重新恢復了孤兒身份,如今大部分人員都要離開上海,孩子的去向確是個問題。
  
  賀雲欽看著王彼得:「組織平時危險活動太多,孩子太小,只能送到福利院或是給找穩妥的人家收養。」
  
  「福利院?」王彼得連連搖頭,「福利院的底細我最清楚了,上至院長下至護理員,無不克扣,何況如今兵荒馬亂的,眼看他們自己吃飯都成問題,哪顧得上底下的孩子,你們平日路過福利院,沒看到裡頭的孩子一個個都面黃肌瘦嗎,胖小子們真要送過去,幾天就能瘦脫形。」
  
  賀雲欽的確不忍心將孩子扔到福利院,思忖著道:「那就跟我們去重慶,到了那再好好給他們找戶人家收養,只要知根知底,想來孩子不會受苦。」
  
  「這兩個孩子能吃又能鬧,給誰誰都不會喜歡。」
  
  賀雲欽皺眉:「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不王探長自己收養?」
  
  王彼得這時剛坐下,聽到這話彈簧一般從椅子上跳起來。
  
  紅豆抬眼看向王彼得,他雖然滿臉錯愕,難得竟沒有流露出嫌惡之情,不由心中一動,低下頭細想,王彼得面惡心善,一直是孤身一人,雖說活得瀟灑,有時難免孤寂,兩個孩子舉目無親,若是由王彼得好好撫養,也算是兩全之策。但最後如何定奪,還得看王彼得自己怎麼想。
  
  王彼得好半天才接話道:「不好不好,這主意不好,我一個人好好的,幹嘛要往自己身上攬麻煩。」
  
  話雖這麼說,語氣卻並不決絕。
  
  賀雲欽和紅豆對視一眼,都瞭解王彼得的性格,並不一味勸他。
  
  賀雲欽只道:「剛才我的確考慮不周,孩子放福利院不妥當,不如先由我和紅豆將孩子帶到重慶,到時候孩子交給哪戶人家,再商議就是了。」
  
  王彼得聽說賀雲欽要將孩子帶走,竟閃過一絲不捨的神情,好一會才喃喃道:「折騰來折騰去也麻煩,反正過兩天我也去重慶了,孩子就由我順便帶過去得了。」
  
  賀雲欽笑了笑,將胳膊枕到頭下,順勢接過話頭:「話說在前頭,誰帶到重慶去就交給誰收養。」
  
  王彼得從懷裡掏出酒壺正要喝,聽了這話,臉色變了幾變,不甘心地重重一 哼:「我收養就我收養,大不了增點口糧,若是日後實在養不下去,再給他們找戶好人家也不遲。」
  
  紅豆笑道:「兩個孩子交給王探長,大的才五歲,小的才兩歲,真要養大還有好些年工夫,為了保重身體,探長的酒可得少喝點。」
  
  王彼得滯了一瞬,又飲了一口,最後到底還是將酒瓶收回了懷中。
  
  紅豆含笑望一眼賀雲欽,並不戳破王彼得,只平靜起身道:「吃完午飯我們就要出發了,探長不如留下來吃頓便飯。」
  
  王彼得擺擺手:「還得趕回去安排兩個胖小子的飯食。」
  
  ***
  
  賀家飛機抵達重慶時,已是深夜。
  
  來迎機的人卻不少,不是跟賀家打過交道的當地政要,就是這次南遷的上海商戶,攜帶前來的家眷,個個都珠光寶氣。
  
  到了公館,紅豆陪著賀雲欽的擔架下了車,果如賀竹筠所言,這地方景致幽茜、悠然一境,若不是眼下迎來送往的賓客太多,倒的確是個適合靜養的好地方。
  
  尚未入內,看到段明漪和賀寧錚從另一輛車下來,段明漪跟婆婆一人一邊,各自招待一派女眷。賀寧錚陰著一張臉,一副風雨欲來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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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3 00:25:02 |只看該作者
第108章
  
  因為紅豆懷孕的緣故,賀家特將二人房間安置在一樓,夜深了,景致看不清楚,但從視窗不時飄進來的草木清香來判斷,庭院裡應是種了不少花草。
  
  客人們離開時已是夤夜,次日一早又有不少客人來拜訪,紅豆大部分時間需在房中陪著賀雲欽,女眷們暫且專由賀太太和段明漪負責招待。
  
  四妹一大早就賴在房中跟兄嫂說話,賀雲欽傷口的情況比昨日又好轉了些,趁四妹跟紅豆說話的工夫,他讓管事拿報紙過來,專揀頭條新聞來看,然而一份一份報紙看下來,終於還是露出失望之色。紅豆有心詢問,礙於四妹在場,不得不按耐住。
  
  二樓,賀寧錚從書房出來,手裡捏著一封電報似的物事,額角隱隱有青筋在跳動,沉著臉在門口呆立許久,終於抬步往樓下走去。
  
  到了客廳抬眼一看,段明漪正含笑跟幾位太太千金說話,畢竟賓客在場,他不得不放緩臉色,立在原地,讓下人過去傳話。隨後便轉過身,快步走過長長的走廊,回了自己的臥室。
  
  不久段明漪來了,他聽到身後動靜,立在床邊,並未回頭。
  
  段明漪推開門,目光落在丈夫頎長的側影上,剛要入內,不經意瞥見丈夫手裡捏著的那張物事,心猛的一跳,立了片刻,強作無事掩上門,走近丈夫,柔聲道:「叫我回屋做什麼。」
  
  賀寧錚緩緩轉過臉來。
  
  段明漪立刻感受到了一股逼人而來的森冷氣息,丈夫的目光複雜至極,明明很憤怒,細辯之下又有種自嘲的意味,不由得停下腳步,靜靜看著他道:「這是怎麼了?」
  
  賀寧錚緊緊盯著她,他的妻子,到了這種時候,依然有著無懈可擊的風度。
  
  霎那間,胸膛裡猛的竄上一股辛辣苦澀的味道,定定看了她一會,只覺得譏諷至極,緩緩搖頭,無聲笑了起來。
  
  「夫妻數載,我希冀你對我有一點點夫妻間該有的情分,可直到這時候我才知道,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
  
  他這樣失望憤怒她是第一次看到,她定了定神,竭力不讓自己露出慌亂的神色,抬步朝他走去,邊走邊道:「到底怎麼了?為何生這麼大的氣?」
  
  「怎麼了?」他緩緩舉起手上的那份電報,一字一句道,「這是上海拍過來的電報,你們段家去找金條的事實一一在列,由不得你們不承認,直到現在你還在我面前裝模作樣。」
  
  說話時她已經走近他,他厭惡地一抬胳膊,段明漪本要去抓他衣袖,一時間站立不穩,跌坐到床邊,靜了幾秒,回頭看向他:「我早就跟你解釋過,大哥二哥是為了找朋友才去的公共租界,因為躲避不及,不小心誤中了流彈,大哥他們醒後,你當面也確認過了,為何還不相信我。」
  
  賀寧錚目光中怒意一熾,冷笑道:「你是不是以為全天下的人都不及你聰明? 你可知道,因為分管金條的事,大姐夫的上司怕他瀆職或是私吞,早派了人在他的寓所外日夜監視,開戰前幾日,跟他往來的人,無一例外被排查,你大哥二哥從大姐家出來後去了何處做了何事,統統有照片可為證,如今大姐夫面臨降職,你盡可以接著狡辯,段家的麻煩還在後頭!」
  
  段明漪臉色一白,死死咬住唇。
  
  「早前大姐疑心你,說開戰前她跟你提起過金條的事,沒多久你大哥二哥就去找大姐夫套話,只猜此事跟你有關,我一力向她保證,說這一定是誤會,因為無論你還是大哥二哥,都不可能會是這樣的人,直到今早收到這份電報,鐵證如山由不得我不信。段明漪,事到如今,難道非要上海來人跟你當面對質,你才肯承認?」
  
  段明漪猛的抬頭,眼淚應聲而落:「是,我承認,我們段家已經山窮水盡了,走投無路才出此下策,連累大姐夫事先也未想到,寧錚——」
  
  她神色依然倔強,眼淚如斷線珠子一般止也止不住:「段家畢竟百年望族,難道我們能眼睜睜看著段家破產?換作你,你又能怎樣。」
  
  賀寧錚聲音一瞬間沙啞極了:「為了你們段家的體面,你就可以自私到什麼都不顧?世間萬物榮衰更替是為尋常,盛極必衰是逃不過的定律!這些年來,滬上多少人家改換門庭,段家捱不過去了,宣告破產又如何?」
  
  破產?段明漪目光一下子變得極為決然,不不不,她是段家千金、賀家的長媳,才貌兼備,人人稱羨。她在美利堅接受最好的教育,往來都是有名的世家千金,身為聖約翰的樂理教授,她不但籌備滬上名媛俱樂部,還經常主持有深度的茶話會。在滬上年輕貴婦的社交圈裡,她既有才情又有名望,從來是站在最頂端的那 一個。
  
  細論起來,跟虞紅豆這種出身的女孩子同為妯娌,對她來說都是一種辱沒,至於段家破產,那更是想都不要想的事。
  
  眼看賀寧錚氣得五官都有些變形,突然之間,她素有的底氣變得不確定了,為免情況變得更壞,不得不哽聲道:「正因為我顧及夫妻情分,所以我才不肯讓段家陷入絕境,你別忘了,我既是段家的女兒,也是你們賀家的長媳,我們段家的名聲,關乎著你們賀家的體面。」
  
  「名聲、體面……」賀寧錚失望至極,臉色瞬間如同蒙了一層灰,「到這個時候了你心裡還只有這個,段家的情況我不是不清楚,為了救急,前後我開過多少筆款子——」
  
  「你每開一筆款子工廠就會有記錄,久而久之遲早會傳到公婆耳中,何況廠子裡的老人那麼多,此事根本瞞不住。真到了那時候,人人知道我們段家需要依靠親家來度日,一人踩萬人踩,境況會每況愈下。寧錚,我有我的苦衷——」
  
  賀寧錚啞笑起來:「是,正因為你有所謂的苦衷,所以你為了你們段家的體面,寧肯讓你大哥他們去找傳說中的金條,事後連累大姐夫,到我面前依然不肯說實話,你可知道,所謂夫妻,就該同舟共渡,你事事將我排除在外,事事只考慮你自己的利益,在你的心底,可曾將我當成過你的愛人。也好,經過這次之事我才明白,在這段婚姻裡,我糊塗到什麼地步!」
  
  段明漪心裡一慌,慌亂起身去捉賀寧錚的手,被他再次推開。
  
  他語調沉鬱至極:「明漪,我有多愛你你不是不知道,愛一個人會做出什麼樣的舉動,我再清楚不過了,的確,當初是我追求的你,可是成親至今,無論我怎麼付出,我始終體會不到半點你對我的愛意。任性、固執、虛榮,這些我都可以包容;破產、難關、困境,做丈夫的就該跟妻子共同面對,但唯獨——我不能容忍一個永遠不會愛我的妻子。」
  
  他說著,越過她的身畔,腳步沉重,一步一步往門邊走去:「稍後我給你開筆款子,這筆錢足夠保障你後半輩子的生活,上海那邊的事我也可以想辦法幫你解決,你要是不願再待在重慶,我可以派人送你去香港或是國外,一切都在你自己的意願,明日,我們就登報宣佈離婚。」
  
  段明漪面色大變,眼睜睜看著賀寧錚走到門口,一想到離婚以後會面臨什麼樣的生活,風度、優雅——統統顧不得了,急踩著高跟鞋追上來,死死揪住他的衣袖,恨聲道:「寧錚,大哥殘了腿,二哥也受了傷,就算段家不對,但我們已經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你不能拋下我。」
  
  猙獰面目到了這一刻才露出來,賀寧錚眼睛看著前方:「我給過你無數次機會,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說著,一抬手肘,斷然揮開她的手,開了門,出去。
  
  段明漪死死地盯著他遠去的背影,指甲幾乎陷進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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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賀寧錚一從臥室出來就去了父親所在的書房,父子倆就此事關上門談了一上午,到中午時,賀段兩家都知道了賀寧錚要和段明漪離婚的消息。
  
  無論賀家人還是段家人,都感到大為吃驚,段老爺和段太太接到女兒的電話, 為了從中斡旋,更為了替女兒爭取利益,當即撇下仍在住院的兩個兒子,於當晚乘坐飛機抵達重慶。
  
  在段家人的強烈反對下,此事膠著了近半月,然而上海方面不斷有人就金條之事問責,這邊賀寧錚的態度亦甚強硬,在半個月後的某個深夜,段明漪終於無心繼續糾纏,在賀寧錚委託的律師擬定的協議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帶著賀寧錚簽給她的那張支票和十來個行李箱囊,同段老爺和段太太同乘洋車,離開了賀公館。
  
  次日段家便正式宣告破產,加上離婚的事,消息一經傳出,當即掀起了不小的波瀾,雙方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難免淪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然而畢竟身處特殊時期,每天都有比這更牽動人心的大事發生,沒過幾日便在人們的熱議中淡化了下來。
  
  這半個月,紅豆不是陪賀雲欽養傷,就是去看望母親和哥哥,因這一仗不知要打多久,虞太太他們並未做在重慶長久住下來的打算,虞太太出了款子,請賀雲欽托朋友賃來寓所,為了兩頭方便照應,離賀公館不算太遠。
  
  各處都不錯,就是房子久未住人,略舊了些,剛來時,塵埃積滿了每一個角落。
  
  幸而虞家帶來重慶的幾位老下人手腳都甚麻利,在虞太太的指揮下,幾日工夫把屋內屋外收拾得煥然一新,又將帶來的行李打點整齊,一一安置到該安置之處。
  
  舅舅一家人同趟飛機來重慶,他們本地並無熟人,之前麻煩賀雲欽好幾回,知他此時在養傷,不好意思再讓他幫著找房子,一時之間未找到下處,不得不暫時跟母親和哥哥擠在一處。
  
  潘太太頸上刀傷未癒,本該靜心養傷,然而真等安頓下來,她自覺遠離了炮火,心裡一閒,市儈嘴碎的老毛病又犯了,從早到晚難免挑剔幾句,無端討人嫌。
  
  雖說虞太太並不如何跟她計較,兩人每日總少不了齟齬,潘茂生是既畏妻又怕妹妹,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倒是虞崇毅和玉沅成日忙於拉架,新家因而吵吵嚷嚷的,每天都很熱鬧。
  
  經過這些日子的靜養,賀雲欽的腿傷已經明顯好轉,比起段明漪究竟何時肯搬離賀公館,他顯然有更重要的事需要關注,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要余管事將報紙送到房中來,然後利用吃飯的時間,跟紅豆共同翻閱。
  
  他關心組織中某件事的進展,為了安全考慮,成功與否,不必同伴專打電話,報紙上便可見分曉。
  
  然而一等好幾天,他和紅豆始終沒等來要等的消息。
  
  這日早上起來,庭前幾叢帶霜的秋菊被風吹得搖曳不休,天氣明顯又冷了幾分,下人一早將報紙送來房中,又主動到屋角給西洋壁爐生火。
  
  紅豆仍在梳洗,賀雲欽杵著拐杖在外屋慢慢地踱步,一接過報紙,便立在原地看了起來。
  
  紅豆從裡屋出來,一眼便看見賀雲欽站在沙發前,他一隻胳膊杵著拐杖,另一隻手卻拿著一份報紙,盯著報紙,神色變幻莫測。
  
  紅豆心中一動,忙快步走過來,賀雲欽聽到妻子的腳步聲,抬頭看她一眼,扔了拐杖,拉著她坐下。
  
  這時下人掩門出去,紅豆踢了拖鞋,將腿縮到沙發上,挨著賀雲欽的肩頭,往報紙一看,登時明白了,所有報紙鋪天蓋地全是賣國賊伍如海在上海遇刺的消息。
  
  上寫著:伍如海因新近結識某位情婦,近來常去這位情婦寓所下榻。今日凌晨,伍先生剛從該情婦寓所出來便遭了埋伏,雖在軍弁的護送下僥倖撤離,但因背部中彈,當場便喪失了意識。
  
  行文末尾,撰寫者針對伍如海的傷勢發表結論,他如此評價:此賊就算日後醒來,多半也會喪失行動能力。

  如此大快人心的消息,紅豆看得心怦怦直跳,加上前兩次,這是伍如海第三次遇刺,前幾次叫他僥倖逃脫,這一次終於成功了。
  
  她難掩激動的心緒,問賀雲欽道:「報上說的情婦是陳白蝶?」
  
  賀雲欽顯然不比她平靜多少,靜了幾秒才點頭道:「早前幾次暗殺都未成功,這一次我們轉移思路,專盯陳白蝶在報上大肆兜售的那棟洋房,這房子早在開戰之前便已空置,伍如海表面上將陳白蝶安置在旁處,實際上,他為了掩人耳目,每回來滬跟她秘密幽會時都選在這寓所,苦等了一個月,終於盯到伍如海的行跡。」
  
  紅豆高興得仰頭舒口氣,這一來算除掉了兩大心頭之患。
  
  自從得知陳白蝶跟伍如海在一起的消息,這段時間以來,雖然公公表面上未有行動,賀雲欽也極沉得住氣,但此事終歸是個隱患,如今伍如海在與陳白蝶幽會時出事,以此人多疑的性子,就算日後僥倖醒轉,也決不會在讓陳白蝶再伴其左右。
  
  她拍拍胸脯,正要說話,下人在外頭叩門道:「二少爺,二少奶奶,給二少奶奶做檢查的那位洋大夫來了。」
  
  賀雲欽道:「快請進。」
  
  來重慶後,賀家經由程院長介紹,請了當地紅十字會一位的中年大夫定期為紅豆進行診視,大夫名叫安娜,國際紅十字會行醫多年,在千金科方面有著豐富的臨床經驗。
  
  自從懷了孕,紅豆能吃能睡,安娜此前來檢查過一回,對紅豆的宮底和腹圍產生了疑惑,這次是複檢。
  
  紅豆的小日子本就不準,被安娜一問,自己也糊塗了,連妻子都不確定,賀雲欽就更弄不明白了。
  
  賀雲欽杵了拐杖站起來了,看紅豆還不起,拉她道:「這回差不多能確定天數了。」
  
  紅豆挽著他的胳膊,往裡屋走:「咱們離開上海的時候,程院長說是不到六十天,按這個來推算,這時候頂多七八十天,可安娜大夫又說這個日期不對——」
  
  賀雲欽回頭瞥她:「誰叫你這麼能吃。」
  
  紅豆還沒來得及駁嘴,下人過來道:「二少爺,大學來了幾位教授。」
  
  賀雲欽一愣,忙道:「請幾位老先生到書房,我這就來。」
  
  看著紅豆:「那我先走了,一會就回。」
  
  又問下人:「太太不在家?」
  
  「一早出去了。」
  
  賀雲欽道:「叫四小姐過來陪她嫂子。」
  
  「哎。」下人應聲去了。
  
  不一會賀竹筠從房中出來,她穿件羊毛白洋裝,頭上鬈髮高高梳了個馬尾,邊走邊莞爾道:「二哥找我什麼事。」她素來喜歡跟二哥二嫂待在一處,近日卻總悶在房間打電話,每回打完電話出來便滿面春風。
  
  賀雲欽看著她道:「給你嫂子檢查身體的大夫來了,二哥還有事,你來陪陪她。」
  
  紅豆知道賀雲欽特請了當地幾位元學者商議工程學上的事,對他道:「你去忙你的。」
  
  賀雲欽這才慢騰騰地挪走了。
  
  這一商議,不知不覺過去了一個小時。
  
  他惦記著紅豆檢查的事,一從書房出來就回房。
  
  剛拐過走廊,就看到他和紅豆的房門敞開著,進進出出的下人不少,臉上全都帶著笑意,母親高揚和悅的聲音隱隱從房中傳出來。
  
  因不喜下人攙扶,他杵著拐杖走得不快,剛走到一半,四妹攙著紅豆探身從房中出來,瞥見賀雲欽,眼睛頓時一亮:「二哥總算來了,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他一訝:「怎麼了?」
  
  紅豆望著那個一瘸一拐走近的高挑男人,嘴角高高翹著。
  
  他近日只要閒下來便翻書研究孩子的名字,擬來擬去總覺得不合意,這下可好,一下子要擬兩個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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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國際紅十字會1863年成立的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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