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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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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凝隴] 紅豆生民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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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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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2 00:59:52 |只看該作者
第60章
  
  賀雲欽靜靜望著她道:「昨晚找到你,不消用藥,已經好了大半,若是沒能找到,恐怕是一輩子都好不了了。」
  
  話未說完,他耳後一紅,這輩子從未說過這等情話,為了哄紅豆,十八般武藝全都使出來了。
  
  紅豆愣了愣,黯然收回手,若是沒有先前的事,這番話給她聽見,她怕是夢裡都能甜醒,可有了前番齟齬,此刻心境早大有不同。
  
  倘若不是在意那個女人,他怎會婚禮上還會收那女人的東西,甜言蜜語可以對她說,自然也可對別人說。她那麼驕傲,從不屑於跟別人分羹。然而臉上可以假裝不在意,心卻酸脹得如同泡在檸檬水裡,要是當初沒有遇到賀雲欽就好了,她還是那個活得恣肆灑脫的虞紅豆。
  
  又或者沒有前幾日的繾綣蜜意也就罷了,她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患得患失。
  
  正因為嘗過甜,酸才顯得格外澀口。此種心緒難以形諸言語,惟有身當其境的人才能領略一二。
  
  他自是將她臉上的每一個細微變化都看在眼裡,若無昨晚一番劫難,未必能感同身受,此時心房卻彷彿注入一縷亮光,早變得豁亮無比。他的紅豆,怎會這麼可憐又可愛,肅容道:「那束花是我北平的一個朋友為賀我新婚,特托大嫂贈予我的。」
  
  紅豆一怔。
  
  「早前我跟你說過,我跟段明漪是中學同學,頭三年我幾乎未跟她說過話,直到後來我大哥開始正式追求段明漪,我才因為替我大哥傳話,陸陸續續跟她有了交集。」
  
  他臉色稍淡,畢竟僅是猜疑,從未得過證實,而且以他多年來所受教育,從不喜議論旁人,但他委實不想再讓紅豆多心,只得一五一十道:「我大哥當時剛大學畢業,因忙於接手家裡的事業,無暇常去學校,為了向段明漪示好,便時不時托我去約段明漪,段明漪起初並未接受我大哥的追求,每回我去遞信或是傳話,她都極不高興,我傳過幾次話後,仍拿捏不准她對我大哥的態度,而且因為我常去找段明漪的緣故,學校裡當時有同學誤以為我在追求段明漪,我不想引起沒必要的誤會,後來便怎麼也不肯替我大哥遞話了,不久適逢畢業,我申請留洋,一去德國便是數年,今年回國時,她已經成了我的大嫂。」
  
  紅豆坐直身子,原來他們叔嫂還有這麼一段,看來流言蜚語就是那個時候埋下種子的,難怪陸敬恒後來拿此事做文章。可是明明賀雲欽未追求過段明漪,段明漪自己為何不在同學面前撇清呢。
  
  賀雲欽那麼聰明,想必也疑惑過這一點。
  
  「回國後,我決定接受震旦的聘書,在此之前,本埠有位美利堅教授時常舉辦學術聚會,我因為擬文章的緣故,時常會受邀去聽課或是授課,也就是這時候,我才知道大嫂跟我認識不少共同的朋友,托她送花的便是其中一位,後來因報上傳出那則桃色新聞,我因為避嫌再未去過此類聚會。婚禮那日,她自己並未跟我有交集,只托了下人來送花,我本不欲接,但送花這位朋友跟我有極深的淵源,這花的寓意也好,於情於理我都該收下,臨時找了下人,讓即刻送到新房擺上。送花的這朋友說來跟瑞德、王彼得都認識,不久會從北平回來,屆時我會介紹你們正式見面。」
  
  紅豆抬起臉,定睛地看他,他在慢慢向她敞開關於自己的一切,也許她太容易知足了,僅是推心置腹的一番話,竟讓她早前的疑惑都渙然冰釋。
  
  她靠攏他,將額頭抵著他的肩,淡淡問他:「賀雲欽,你當初為什麼娶我。」她對他的愛意,早已掩藏不住,他對她的感情,卻始終未有個清晰的態度。如果婚姻是兩人之間的較量,她預先便輸了一局。可是她一點也不想稀裡糊塗度日,更不想他僅是出於丈夫的責任感才盡心盡意待她。
  
  她那麼執著於這個問題,賀雲欽自然知道其中緣故,瞥見她微紅的眼眶,先是幾不可聞歎息一聲,接著便抬手捏捏她的臉頰,笑了笑道:「這問題我自己也想過,無非一個答案,因為想娶你,所以就——娶了。」
  
  她不滿。這算什麼答案,輕描淡寫的,一點也不嚴肅。
  
  他拉開她道:「紅豆,我們的婚事雖然定得倉促,但如果當初白海立糾纏的人不是你而是別的女人,我只會用別的辦法對付白海立,決不至於搭上自己的婚姻。」
  
  紅豆眸光微動,靜靜的未接話。
  
  賀雲欽沉默著斟酌詞句,說來他跟紅豆認識時日不長,可是自茶話會見她通過橋牌遊戲,到後來她去找王彼得幫忙,再及刮破她的褲子,到最後一起對付陳金生,雖說前後不足半月,但他們共同遇到了極多不尋常之事。究竟何時起的意,何時動的心,早已無從覓跡,然而為了讓她安心,他仍試著以理性的態度進行分析。
  
  「那時我們找人,一見你從樓上下來我就舒心,我喜看你的妝束,喜聽你跟你哥哥撒嬌,喜誘你跟我們一道分析案情,每回你哥哥托我照顧你,我都從未有過半分不耐,當時我不明白為何,後來才知此即為『動心』之始。你來我母親壽宴,那晚你出奇的漂亮,雖然恥於承認,但我們兩個待在橋牌室時,我一度有跟你親近的衝動,事後想起你當晚的模樣,更是時常生出些不該有的念頭,這種源自本能的慾望,是為『動情』。」
  
  紅豆紅雲上頰,她並不懵懂,自然清楚地知道,正是自那一晚開始,兩人的關係起了微妙的變化。
  
  「我以前未有過戀愛經驗,有些事堪稱駑鈍,那日在你家,因為秦學鍇的緣故,我一激之下向你求婚,說來此舉的確過於衝動,然而是晚回家,我靜下心來回想,竟半分悔意也無。」
  
  他望著她泛著瑩瑩柔光的臉頰:「這種事不可言傳,無法用工程學或是痕跡學的法子進行剖析,我只知道等待我明白過來時,你已經藏在我心裡了,昨晚你出事,我從未如此痛悔過,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若能找到你,務必清楚明白告訴你:紅豆吾妻,我喜歡你,愛你,想要你——」
  
  紅豆喉頭微哽,心跳得無法自抑,不知不覺間,她軟頓在他懷中。窗外天已全黑,兩人只顧說話,室內未開燈,惟牛乳般月光透過光潔如新的落地窗灑入房中。
  
  她耳邊只有他心臟的跳動,滿是寂靜,彼此相偎,即便不言不語,心頭也縈繞著充盈寧謐的感覺。
  
  可就在這時候,忽聽他道:「所以請你務必讓為夫教會你德語。」
  
  她一愣,只覺美好氛圍瞬間一掃而空,不免又羞又氣,這人怎麼這樣!
  
  她還在發懵,他已有了旁的念頭,埋頭到她敞開的衣領裡,細細地啄吻。她自然明白他想什麼,想起今日仍未沐浴,臉一紅,推開他道:「你讓我先去洗澡。」
  
  賀雲欽已然意動,怎肯甘休:「不如我幫你洗。」
  
  她瞪他:「你怎麼幫我洗?」
  
  他乾脆將她抱起,執意推開盥洗室的門:「昨晚又不是沒給你洗過。」
  
  她的確仍記得昨晚的事,可彼時她畢竟尚在昏睡,今晚兩個人卻要在浴室中面對面,出嫁之前母親可從未教導過她這個,光想想便覺得羞恥難言。
  
  「不好!我自己洗,你放我下來。」
  
  賀雲欽卻將她抱到盥洗室的桌臺上,吻她,將她身上小衣褪下,撫弄她,待她準備好,不容分說擠入她腿間。
  
  她被他抵靠在後頭的大鏡面上,冰涼的觸感惹她後背起了一層細細的輕慄。
  
  竟還可以如此?
  
  她羞得忘了掙扎。
  
  賀雲欽趁她發怔,幫她環住自己的腰,這番光景他早醞釀多時,怎肯半途而廢,捧著她的臉頰吻她,道:「Ich liebe dich。」
  
  「Ich liebe dich?」
  
  吃痛地低呼一聲。
  
  他已然得逞,聲音低啞得幾不可聞:「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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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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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2 01:13:05 |只看該作者
第61章
  
  因著一份失而復得的狂喜,賀雲欽這番折騰,幾乎可以用逞慾來形容,桌台上、浴缸裡、鏡面前,乳白色氤氳蒸汽中,盥洗室不同角落,「粉汗香融流水霧,蘭麝細香聞喘息」,她被迫跟他嘗試各種新鮮花樣,從起初的抗拒、羞澀、到後來的意亂情迷,汗是出了一身又一身,骨頭都幾乎散架,虧得年輕底子好,不然非虛脫不可。最讓她羞窘的是,事後他執意用皂角給她洗身也就算了,還將她光溜溜的兩條腿高高架在自己寬闊的肩上,埋頭去品嘗她的……
  
  於極端的顫慄羞恥中,她竟然體會到了一份前所未有的隱秘的巔峰快樂。
  
  幸而太累了,沒多少時間讓她難為情,等從盥洗室出來,便從他懷裡掙出來,一頭倒在床上,睡死了過去。
  
  早上她比他先醒,一抬頭就看見他的臉龐,眉目依然清峻,但因為額髮睡得凌亂,隱約比平日透著些孩子氣。
  
  她心底充盈著不可言喻的滿足感,抬指去輕輕描摹他的眉眼,怕吵醒他,又悄悄收回手,從他懷裡鑽出來,到裡頭梳洗。
  
  她這一動,賀雲欽也醒來了,怔忪一會,也跟著到了盥洗室,仗著身高優勢, 從後頭攬著她,奪過她手裡的牙粉:「起這麼早做什麼?」
  
  「上學呀。」她一奪之下沒能奪回來,乾脆抬起他的胳膊,就著他的手刷牙。
  
  他一怔,竟還可以這樣?只覺她溫軟嬌俏得不可思議,低眉笑看她用這法子刷完牙,這才道:「瑞德囑你這幾天靜養,我給你學校請了假。」
  
  紅豆鏡子裡看他:「那我再休息一天,顧筠也未上課,我們兩個功課都沒處溫習,前些時日為了成親我已請了許久的假,要是再不復課,我擔心很多功課都趕不上。」
  
  賀雲欽摸摸下巴道:「有什麼不懂之處,我教你就是了。」
  
  她臉一紅,推開他:「沒見過像你這麼好為人師的人。」
  
  強教她德語就算了,連別的功課也要攬過去。
  
  他正要刷牙,聽了這話,斜眼瞥她:「你是不是又想歪了?我可是正經要教你功課。」
  
  「我想歪什麼了?」
  
  「沒想歪你臉紅什麼。」
  
  她睜大眼睛:「我臉紅了?我哪裡臉紅了?你這人怎麼總喜歡倒打一耙。」
  
  他戳她的臉蛋:「這裡不是紅了?你自己看看,跟水蜜桃一樣。」
  
  她才不要看,仍要駁嘴,他捧著她的臉頰,低頭便吻了下來。
  
  紅豆想跑沒跑掉,好不容易掙開,被他親了一臉的泡泡,只得重新洗臉。
  
  推開他到了外頭,打開衣櫃,挑外出的衣裳。
  
  賀雲欽洗漱完出來,看她只穿件輕薄的白色襯裙,胳膊和小腿全光光露在外面,迎著晨光,一對豐盈飽挺之處更是若隱若現,一時也不敢多看,若由著性子來,一上午怕是也下不了樓,只得走到外頭書桌前,撿了腕錶戴上,抬眼看著窗外道:「我嗓子未好,暫教不了課,但手裡有幾個課題還等著我去課研室佈置,等從學校回來,還得去找王彼得,你和顧筠都在學校出的事,為免再遭那人暗算,在我們找出兇手前,最好別去學校。你要是在家裡閒不住,我去王彼得處前,順道回來接你。」
  
  紅豆左挑右選,最後從櫃裡挑了件玫瑰紅蜜絨旗袍,坐到妝台前,歪頭將一頭烏髮挽到一邊胸前,對著鏡子繫衣領上那排珍珠紐扣:「我上午想回趟娘家,前晚我哥哥那麼擔心,我既好了,總得回家讓他親眼看看才放心,何況我還想問問我母親我小姨當年的事。」
  
  這時下人敲門進來送茶,待下人走了,賀雲欽端起茶正要喝,聽了這話,又放下茶盅。紅豆不止一次提到她小姨的事,難道真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
  
  紅豆低頭想了一晌,拿了梳子梳頭髮:「當年小姨被判定為自縊,可是據我母親說,小姨自縊的那間教室也有很多煙頭,說起來跟許奕山那幾起案子有點相似,可是我小姨都死了十一二年了,我母親似乎也不認識許奕山他們,說來實在扯不上關係,但問問總沒壞處。」
  
  賀雲欽走到她邊上,隨手拿起一對珍珠耳墜遞給她:「你外婆家當時住在春鶯裡?」
  
  紅豆一邊戴耳墜,一邊點頭。
  
  「那我先陪你回同福巷,中午我過去接你。」
  
  收拾妥當,紅豆起身開窗,打開的一瞬間,瑟瑟晨風夾裹著清淡花香拂來。
  
  她暢適地吸口氣,空氣裡透著幾分秋日特有的清寒,身上冷了起來,又回衣櫃拿了一件月白色薄呢絨大衣披上。
  
  兩人下來得晚,餐廳裡賀孟枚等人早坐在餐桌邊了,不是飲茶便是看報紙,各自忙各自的。抬眼望見他二人,都是一怔,尤其是賀竹筠,忍不住露出納悶之色。不管是二哥還是二嫂,都與平日有些微妙的不同,二哥眉眼溫和俊逸,嗓子大大的見好。二嫂從前就漂亮,今日竟有種豔光逼人之感。玫瑰紅這等濃腴的顏色穿到她身上,不見半分俗膩,反襯托得她臉龐嬌若雪玉,望二哥時,二嫂眸波盈盈,裡頭像藏著晶瑩濕潤的露水。
  
  兩人向眾人請安,坐下一言不發用餐,從頭到尾不曾交談。可賀竹筠跟他二人相對而坐,莫名有種耳熱臉紅的感覺。以往極喜歡跟二哥二嫂相處,今日卻隱約慶幸二嫂仍在家休息,不然一會跟他們共乘一車,想想就會不自在。
  
  用過膳,賀雲欽便讓老余備了洋車,自己駕車送紅豆到同福巷,親眼看著她上了樓,這才回到車內,往震旦去了。
  
  剛到課研室,有個文員正接電話:「也許他在來學校的路上,要不您稍後再打。」
  
  瞥見賀雲欽,臉上一喜,忙對電話道:「他來了。」
  
  賀雲欽本已往內走了,聽了這話,停下腳步,訝道:「找我的?」
  
  文員一驚:「您嗓子怎麼了?」
  
  賀雲欽衝她點點頭,接了電話,就聽那邊道:「賀雲欽,我已經查了那幾本書的借書記錄,近三個月只有兩個人借過這幾本書,一個是顧筠,另一個你我都認識,你猜是誰,就是上回我們去找他破解那本玄宗野錄的鄧歸莊。說來也巧,這人十年前去的北平,剛回來不足兩月,一回來就出了這麼多案子。更有意思的是,我順便查了一下這人的履歷,原來他讀中學時,所就讀的學校正是春鶯裡的致知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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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賀雲欽問:「鄧歸莊現在聖約翰任教?」不然何以能進入圖書館借書。
  
  「對。」王彼得道,「三月前聖約翰數學系有位老教授退休,教職因此空了下來,正好鄧歸莊打算搬回上海,見母校招教員,便接了聖約翰的聘書。」
  
  「可查到他當年為何離開上海去北平,這些年又在北平何處謀事?」
  
  「他畢業後就去了北平,此後便一直在阜京大學任教,半年前為著母親生病,鄧歸莊連夜回了趟上海,也許他正是因為對母親起了愧疚之心,所以才起了搬回來的念頭。還有一個不尋常之處,就是鄧歸莊這些年孑然一身,始終未娶親。」
  
  賀雲欽皺了皺眉,鄧歸莊十年前大學畢業,今年少說也三十有二了,一直未娶妻,說來是有些奇怪。
  
  「照我們在分析許奕山案子時的猜測,兇手應是曾出現在婚禮上過,可是我記得我們並未邀請鄧歸莊。」
  
  王彼得之前便已核對過婚禮名單,的確未在上頭找到鄧歸莊的名字:「這點我也覺得納悶,但是我後來一想,兇手既能約傅子簫到聖約翰去,說明他們彼此認識,那麼他認識許奕山也不奇怪,許是他偶然間去許奕山家,見他家無人,臨時起意下的手?」
  
  賀雲欽不置可否:「傅子簫呢?過去可曾住過春鶯裡,跟陽宇天他們可認識?」
  
  王彼得道:「傅子簫是當年春鶯裡出來的癟三,隨便一打聽便可知道他的劣跡,這人本在一家富戶做下人,機緣巧合之下才混進了富榮洋行,富榮洋行倒閉後又去了大興,十來年過去,此人雖無真才實學,但因素會諂上傲下,竟也混成了大買辦,平日生活極奢,是好幾家戲班子的頭號票友,為了捧角,一擲千金是常有的事,怪就怪在本埠這些戲班子裡,他唯獨沒去過刻羽戲院,更沒捧過白鳳飛的場。」
  
  白鳳飛唱腔獨一無二,曾有墨客為其撰文,謂之有「穿雲裂石之聲,引商刻羽之奏」,刻羽戲院原不叫刻羽,因著這篇文章才得其名,傅子簫既是骨灰級票友,不聽白鳳飛的戲還算說得過去,可是連刻羽戲院都不涉足就有些不對勁了。
  
  賀雲欽摸摸眉毛道:「所以你可去過傅家了?這幾日傅家可曾接過誰的電話, 有沒有什麼拜帖之類的,傅子簫可說過要跟某位故友見面?」
  
  王彼得一說此事便來氣:「因為當家人出了事,傅家早亂成一團,幾個姨太太鬧著分家產,下人們只顧渾水摸魚,傅子簫的屍首仍在法租界警署,哪有人管他是怎麼死的,我連哄帶嚇,費了好多工夫才撬開傅家一位老下人的嘴,那下人只說傅子簫近一月來有些心神不寧,上禮拜還說要去蘇州別館住住,說是要散心,但最後不知為何沒能成行,出事當晚他本是約了跟幾個買辦打麻將,因定的地方離家有些遠,所以獨自一人開了洋車出去。」
  
  賀雲欽默了一晌,開口道:「陽宇天、許奕山、傅子簫,目前已出現三名受害人,而且現在有越來越多的線索指向這三人過去彼此認識——同在春鶯裡住過、跟白鳳飛有著或明或暗的聯繫,至於鄧歸莊,雖然他過去十年未住上海,但他借過那幾本農耕工具類書,中學還曾在春鶯裡的中學就讀,就算他不是兇手,多半也知道些什麼。」
  
  「所以我打算今晚開始盯梢鄧歸莊,就是人手不太夠,如果這人真是兇手,想必極為警惕,若是我派人去盯梢,不怕別的,就怕打草驚蛇。」
  
  「白鳳飛呢?你找了這幾日,可找到了她的藏身之處?」
  
  「沒有。」王彼得有些沮喪,「這女人忒奸猾,應是早已發現不妥,不說幫忙找兇手,自己先找地方躲起來。恨只恨已經死了這些人了,兇手到現在卻還未有頭緒,再這樣下去,說不準還會出現受害者,要我哪天找到這女人,定要將我剛洗出來的幾名受害者現場照片拿出來,非好好嚇唬嚇唬她不可。」
  
  賀雲欽想了想道:「王探長,我建議你儘快找到白鳳飛,如果人手不夠,我找人給你幫忙。」
  
  王彼得奇道:「為何這麼說?」
  
  賀雲欽露出困惑之色:「只是一種直覺。你別忘了,那晚兇手放過了顧筠,也放過了紅豆,放過顧筠還好說,紅豆可是曾誤闖凶案現場的人,如果我是兇手,就算因為不想濫殺無辜放過了紅豆,這兩日只要一想起此事,定會寢食難安,所以我無論如何都會在行跡敗露之前完成要完成的事。不知他要殺的人殺完沒,若是沒有,我想他很快會再次動手。」
  
  王彼得一愣:「我這邊人手不夠,新招的全是些沒經驗的年輕人,盯了這頭顧不上那頭,遲早出事,我早就想請你幫忙,既你也有這個意思,那再好不過,你們賀家的底下人也好,其他朋友也好,麻煩多弄些人來。」
  
  賀雲欽道:「一個小時後我給你答覆。中午我要去接紅豆。」
  
  紅豆目下跟她哥哥母親在家,論理虞家該很安全,因為出了前次的事,想必虞崇毅已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心,但他還是不放心,非要親眼看到紅豆才覺安全。只等王彼得掛了電話,便會給同福巷打電話,再三叮囑幾句。
  
  「那若是我查到了什麼,一會就去同福巷找你。」
  
  ***
  
  紅豆一到家便跟母親打聽小姨的事。
  
  母子三人說完話,虞太太聽女兒說起中午賀雲欽會來,忙令周嫂去買菜,張羅一晌,眼看到近十二點了,果然有人敲門,打開門一看,不只賀雲欽,王彼得和顧筠也來了。
  
  紅豆訝笑著看向賀雲欽:「你們這是路上碰到的嗎?」
  
  王彼得立在門口對虞太太笑道:「不揣冒昧上門來蹭飯,還望虞太太別見怪。」
  
  虞太太知他是女婿的朋友,上回也是多虧了他幫忙才找到玉淇,自無不歡迎之理,忙笑道:「王探長太多禮了,快請進,噫,顧筠,你怎麼也來了,今日學校裡無課嗎。」
  
  顧筠捧著一大堆書頁,一本正經道:「我是王探長正式聘請的助理,今日正好我請了假沒去學校,聽說王探長忙不過來,就過來給他幫幫忙。」
  
  虞太太錯愕了一瞬,笑起來道:「好好好,我們家這可真是人才濟濟,一下子來了這麼多偵探,王探長、顧探長,請裡面坐,周嫂,快奉茶。雲欽,知道你來,母親準備了好些你愛吃的菜。」
  
  虞崇毅對賀雲欽道:「飯還要一會才能上桌,大家可要到書房議事?」
  
  紅豆正要跟賀雲欽說當年春鶯裡的事,正有此意,忙對顧筠和王彼得道:「我們進裡屋吧。」
  
  五人進了書房,虞崇毅拉開百葉窗簾,讓充沛的陽光灑進來。
  
  紅豆給諸人奉茶。
  
  王彼得坐到沙發上,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歎道:「白鳳飛這女人極會藏跡,我派出去的人各處都鑽去了,硬是沒發現她躲在何處,雲欽,眼下只能指望你的人下午能有什麼收穫了。」
  
  顧筠不緊不慢走到桌邊,將手中一遝報紙攤到桌上:「探長,我覺得不必急, 昨天您交代我剪裁近日所有大小報紙,這是我今早裁下來的各大報紙,您看看這條。」
  
  幾人湊攏一看,就見一張花邊小報上寫著,近日南京有位大人物要來,因這人久仰白鳳飛大名,指明要去刻羽戲院唱戲。
  
  賀雲欽看見那人名字,瞇了瞇眼。
  
  紅豆錯愕了一瞬,點點頭道:「白鳳飛就算膽子再大,總不敢得罪這位大人 物,如果屆時那人相招,她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到了那日,我們趕去刻羽戲院,在兇手動手之前將她搶下來便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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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2 01:13:27 |只看該作者
第63章
  
  虞崇毅拿起報紙逐字逐句看過去,可是文章裡只說那人近日會來,通篇未提及具體日期。想想也是,似這等要員,為著自身安全的緣故,怎會輕易對外洩露行程。
  
  他遲疑道:「既不知具體日期,我們如何去刻羽戲院佈署?」總不能天天買票進裡頭聽戲。
  
  王彼得裝作不經意看一眼賀雲欽,嘿嘿笑道:「放心,倘若那人真打算來上海,自有人能弄明白是哪一日。對了,顧筠,趁賀雲欽也在,你把你這兩日整理好的筆記拿出來,我們大家好好梳理一下案情。」
  
  紅豆正疑惑地望著賀雲欽,聽了這話便道:「王探長,容我打岔一句,上回我跟賀雲欽提過我小姨的事,一來因為她自縊之處有很多煙頭,二來事發地點在春鶯裡,為了這事,我上午特地回家問我母親打聽。」
  
  王彼得對此事依稀有些印象,紅豆如此慎重,他不免也肅然幾分:「哦,虞太太怎麼說。」
  
  紅豆沉吟了一會,起身道:「畢竟我並非當事人,有些細節還需我母親來複述。」
  
  女婿來家吃飯,虞太太恨不得拿出畢生絕學,正在廚房親自監督幾樣菜的火候,被紅豆好說歹說才請進書房,坐下後,歎口氣,黯然道:「這件事過去十一年了,一說我心裡就難過,要不是紅豆一再追問,我是一個字也不願提。不過紅豆說得也對,既然當年我能覺得不對勁,也許此事確有蹊蹺,說出來請大家剖析一二,也是應該的。」
  
  她揉了揉眉心,愀然道:「丙寅年中秋節前後,紅豆小姨在女子中學讀書,不知怎麼認識了富榮洋行的大少爺,一來二去的,兩人就談起了戀愛。」
  
  「富榮洋行?」幾人微訝,傅子簫在去大興洋行前,正是在富榮洋行任職。
  
  虞太太不明白為何大家都露出吃驚之色,狐疑道:「對,就是富榮洋行,這洋行現已倒閉了,那少爺當年也才十七八歲,叫程冠之。小妹出事後,我和紅豆舅舅因為懷疑小妹的死因,特去洋行向程冠之討說法,可是這人先是對我們避而不見, 接著又患了癆病,不久便病死了,富榮洋行的程老爺痛失愛子,無心打點生意,未過多久,洋行生意就一落千丈,次年便倒閉了。」
  
  原來這人已死了?
  
  賀雲欽問:「岳母當年是怎麼發現小姨自縊的,那間教室除了地上有煙頭,可還有其他不妥之處。」
  
  虞太太道:「小妹發現程冠之移情別戀,早在出事前頭幾日就有些心神恍惚了。我回娘家見妹妹茶不思飯不想,短短日子就瘦了許多,問她究竟出了何事,她起初怎麼也不肯說,架不住我一再逼問,這才露了兩句口風。出事那天,小妹說約了人去百貨公司買東西,下午便出門了,可是直到晚上八點仍未回來,我們一家人只當小妹又去找程冠之了,便出去四處找尋,找到快十一點的時候,我們才發現小妹在附近一家女子中學的教室裡自縊了。」
  
  說到這,虞太太眼圈一紅,紅豆本就偎著母親,忙拿帕子給母親。
  
  虞太太拭了拭淚:「當時那教室裡沒點洋燈,黑漆漆的一片,虧得我們跟人借了電筒,不然恐難發現我妹妹的屍首,照亮了一看,我妹妹就孤零零的掛在梁上,我們嚇得魂飛魄散,忙手忙腳亂將妹妹抱下來,然而太晚了,我妹妹身子都僵了,我母親怎受得了這個,當場就昏死過去。」
  
  王彼得歎口氣,對賀雲欽道:「十一點左右發現屍首,彼時已出現屍僵,可見虞太太的妹妹遇害時間應是晚上九點前後。」
  
  「煙頭呢。」賀雲欽提醒道,能讓岳母至今能記得,可見當時地上的煙頭極多。
  
  虞太太怔了一下:「對,煙頭,我們一家人怎麼不信妹妹會自尋短見,邊哭邊去巡捕房報案,又找了附近的大夫來,惟盼著妹妹還能有救。當時大家心亂如麻,根本沒留意地上的光景,擺放我妹妹屍首時,我才注意到地上有好些煙頭,後來巡捕來了,我就對他們說我妹妹從不吸煙,這些煙頭來得蹊蹺,需好好查一查。可是當時巡捕根本不接腔,後來仵作驗屍也說我妹妹是自縊無疑。」
  
  賀雲欽問:「岳母可還記得那煙頭的牌子?」
  
  虞太太苦笑道:「上午紅豆就問過這個,可是這過去好些年了,誰還記得起? 就知道是個大路貨牌子,不貴,隨處都能買得到。」
  
  頓了頓又道:「雖說我和哥哥都覺得妹妹不可能就這麼尋短見,可是領回妹妹屍首後,我們仔細驗了驗,除了脖子上的縊痕,的確不見外傷的痕跡,加之妹妹畢竟年輕,為了一個程冠之,出事前就已經神不守舍,一激之下鑽了牛角尖也是有的,只恨程冠之自己也得了病,我們想討說法都沒地方討,沒多久我母親憂憤成疾,我和哥哥忙著照顧母親,這件事也就徹底撂開手了。」
  
  王彼得將整理出來的一份名單呈給虞太太看:「您看看這上面的人可認得?」
  
  虞太太將紙舉到眼前,微微拉開距離,瞇縫著眼道:「傅子簫?春鶯裡的小流氓,怎會不認得?長得倒是人模狗樣的,可惜一肚子壞水,當時紅豆小姨出事,我們去富榮洋行算帳,就是他替他家少爺出來擋駕,富榮洋行倒閉後他又去了別處, 聽說如今風光得很,哦對了,當時我娘家附近來了個不出名的戲班子,這傅子簫曾跟裡頭一個花旦有過首尾。」
  
  「花旦?」紅豆一怔,「是白鳳飛嗎?」
  
  虞太太望著女兒道:「那時候我白日忙著幫你父親打點鋪子的生意,晚上照顧你們兄妹,哪有機會總回娘家,我也是無意中得知傅子簫迷上了個戲子。當時那戲班子在春鶯裡大演其戲,聽眾寥寥,但有位洋人似乎在研究所謂滬上民情,常支著相架在附近照相,有一回我跟你舅舅碰巧路過,不小心被照了進去,後來這照片被你舅舅收起來了。我去找找,那照片應該還在。」
  
  說著便拉開門出去了,不一會去而複返,手中果然有張舊照片。
  
  幾人湊攏一看,是個露天戲臺,戲臺空著,但底下長凳上人頭攢動,看樣子正等戲開台。
  
  除了虞太太和潘複生兩人正對鏡頭,多數人僅有背影或是側影,難以辨清模樣。
  
  「洋人將這照片登了報紙,還配了一篇文,因為上頭有我們兄妹的照片,你舅舅特意裁下來當照片。」
  
  紅豆逐一看過去,忽然眼睛一亮,指了指第一排一個小夥子道:「這人是不是陽宇天?」
  
  這人雖不及白鳳飛那般如雷貫耳,但也算小有名氣,何況武生日日需練筋骨,雖說隔了十來年,陽宇天模樣身板均未走樣,因此紅豆一眼就認出來了。
  
  顧筠指了指右上角一個角落:「這個人我看著有點像鄧歸莊,我們神秘組織團契是鄧學長創建的,團裡有他當年的照片,秦學長介紹團契淵源時,我曾見過那照 片。」
  
  幾人看去,就見一個清秀青年,高高瘦瘦立於一邊,正仰頭看著那空蕩蕩的戲臺。
  
  細辨之下,的確有些鄧歸莊的影子。
  
  除了這兩人,照片上再未看到面熟之人。
  
  賀雲欽盯著照片道:「畢竟事隔多年了,這照片又模糊,若非極有眼力之人, 很難光憑一張照片找人。」
  
  紅豆聽了這話,腦子裡模模糊糊閃過一個念頭,可惜那念頭輕得如同柳絮,轉眼便消彌無痕。
  
  虞太太在一邊插話道:「戲班子後頭不遠就是紅豆小姨出事的那學校,說起來那學校真是邪門,紅豆小姨出事後沒多久,又有一個女學生在學校裡上吊,聽說最後也是不了了之。那時節也是洋人帶來一股壞風氣,到處宣導什麼自由戀愛,偷偷摸摸背著家裡談戀愛的女學生不少,若是不幸遇上個花花腸子,女孩子就此壞了名聲,投江的、自縊的,甚或服毒的,一點也不稀奇。」
  
  賀雲欽大感意外,抬眼看向虞太太道:「當時學校還有人自縊?也是丙寅年嗎,岳母可還記得那女學生是誰?」
  
  虞太太道:「也是丙寅年,小姨出事後不久,頂多兩月。但那個女學生我應是不認識,不然別人說起的時候,我總該對那孩子的名字有印象才是。」
  
  王彼得坐不住了:「春鶯裡眼下住著不少老人,細細打聽總有人記得此事,可惜春鶯裡女子中學早閉校了,不然一查校誌便知。」
  
  周嫂在外敲門說飯已擺好了,幾人於是只得出來。
  
  飯畢,賀雲欽對王探長道:「紅豆身體還有些不適,前次又出了那樣的事,我不想讓她再插手這案子,一會我就送她回家休息。雖說白鳳飛不日會在刻羽戲院登台,但兇手很有可能在那之前將其找到,所以我找了一撥人打聽白鳳飛的下落,另一撥人則負責盯梢鄧歸莊,不過這些人眼下忙其他的事,晚上方能就位,在此之前,還請王探長讓手下好好盯緊鄧歸莊,千萬別出什麼差錯。」
  
  王彼得道:「自該如此。我下午帶顧筠他們去春鶯裡打聽另一個女學生的事,有消息再給賀公館打電話。」
  
  虞崇毅道:「打聽消息我還算有經驗,不如我也跟著去趟春鶯裡吧。」
  
  紅豆又跟母親哥哥說了幾句話,這才跟賀雲欽回了公館。
  
  兩人甫一進門,管事便悄聲說太太在樓上小宴會室跟人打麻將,因來了不少政要的太太,二少爺和二少奶奶理應前去打招呼。
  
  賀雲欽一訝,道:「知道了。」
  
  看看紅豆,見她並無反對之意,便拉著她上了樓,尚在走廊就聽見活潑輕俏的說笑聲,可見來人不少。
  
  到了宴會室內,果然熱鬧得很,屋裡一共擺了三桌,來的全是女賓,滿眼珠光寶氣,除了正打麻將的太太們,還有好些衣飾體面的千金小姐。因下午無課,賀竹筠和段明漪也在座。
  
  這邊賀雲欽和紅豆儷影雙雙進來,座上一位太太定睛一看,眼底閃過一抹驚豔之色,笑道:「你們老二這般出色,我早就好奇二少奶奶該是什麼模樣,可惜上回你們老二大婚我在重慶,沒能趕過來參加婚禮,今日看了,這模樣氣度真是沒話說。」
  
  眾人紛紛朝二人看來。
  
  賀太太瞟一眼兒子兒媳,嘴裡不忘自謙:「還算馬馬虎虎,學校裡功課也好,年年都是頭等,先生們都喜歡得不得了,平時這小倆口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我這老太婆想插嘴都插不上。」
  
  眾人見她臉上笑得極暢懷,知她中意這兒媳,看向紅豆的目光不免更溫和熱絡了幾分。
  
  賀雲欽領著紅豆到裡頭,笑著一一替她做介紹。
  
  紅豆甜笑一圈下來,就聽賀太太道:「明漪,你早上就不舒服,紅豆既來了,便讓她陪客吧,你該回屋歇息便回屋歇息,不必強撐。」
  
  紅豆一看,段明漪的確氣色不佳。
  
  聽了這話,段明漪只微微笑道:「難得幾位伯母和我這幫好朋友來上海,別說我身子早見好了,即便未好,也該奉陪到底,王伯母,你這牌出錯了,連我這麼淺陋的牌技都知道該出八筒了。」
  
  賀蘭芝對紅豆笑道:「明漪這些朋友們弄了個俱樂部,過幾日會有節目,到時候紅豆一起來玩。」
  
  賀雲欽面色稍淡,轉臉看向紅豆,問:「想去玩嗎?」
  
  這意思分明是要她回絕,紅豆剛要答話,賀竹筠想起前幾日聽二哥隨口說要教紅豆德語,沒空輔導她功課,便捂嘴笑道:「二哥這些日子天天讓二嫂跟他學德語,二嫂都要忙死了,未必得空。」
  
  眾人一怔,哄堂不已:「賀太太,你剛才說你們老二喜歡老二媳婦,我還納悶,新婚夫妻哪有不恩愛的,這下可算是知道了。德語何其難學,二少爺肯親自教,可見對二少奶奶極富耐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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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紅豆臉頓時燃得能燒起來,賀雲欽倒是一貫的穩如泰山,連臉色都未變一下。幸而這時下人過來送茶飲,紅豆忙藉著招待諸人的機會,將這話掩了過去。
  
  一屋子全是女眷,賀雲欽跟幾位長輩打了招呼,略站了一站,對紅豆道:「我還有幾篇文章待寫,先回屋了。」
  
  賀竹筠拉了紅豆坐下:「二哥你就放心走吧,二嫂還能給咱們吃了不成。」
  
  賀雲欽笑了笑,連頭也未回,一徑出了屋。
  
  賀竹筠逐一給紅豆介紹在座這些淑媛,有位姓黃的小姐生著張尖尖的白淨瓜子臉,似乎跟段明漪是表親,見了紅豆,將一隻胳膊擱在段明漪的肩上,衝她嬌笑道:「二少奶奶這旗袍顏色新鮮,不知在何處做的。」
  
  紅豆笑道:「成親前置辦的嫁妝,當時好幾家鋪子都做過,我也記混了,這件麼,應是鼎祥做的。」極平淡的語氣。
  
  幾人微微一笑,她們來前便聽說這位二少奶奶寒門小戶出身,雖說也在學校正經念書,全賴這一身好皮相才迷住了賀雲欽。可聽這話裡意思,原來娘家竟也算殷實。
  
  黃小姐望一晌紅豆白嫩得能掐出水來的臉龐,笑著頷首道:「這料子也就算了,難得是這顏色,過於刁鑽鮮辣了,我就沒見幾個能壓得住的。」
  
  說著便一戳段明漪的臉蛋:「把你比下去了。」
  
  段明漪淡笑著轉移話題道:「你們剛才商量俱樂部的事,我聽了你們所有人的發言,覺得構想不錯,但仍欠成熟,若只擬些小題目,時日久了,難免淪為沙龍式的茶話會,到時候給先生們聽見了,一定又要發表針對女性胸襟和見識的攻擊了。我意思是提前做好設計,比如成立一個秘書會,每回討論什麼、邀請哪些來賓,都需有個章程。」
  
  紅豆靜靜喝了口茶,段明漪這是要弄個滬上名媛俱樂部不成。
  
  賀蘭芝插言道:「明漪,我記得你學的是文學,怎麼這語氣活像政治系出來的,也就寧崢吃你這一套,別人誰受得了,我們女人本就喜歡花花草草風花雪月的,男人要笑話就給他們笑話好了。」
  
  紅豆畢竟半道加入,賀竹筠惟恐她聽不懂,便悄聲解釋道:「大嫂她們在商量下周活動的事,因是俱樂部第一回活動,大嫂想辦得熱鬧點,屆時估計會多邀些嘉賓來與宴。」
  
  紅豆雖對賀蘭芝那番言論不敢苟同,卻也無置喙段明漪俱樂部的興趣,含笑陪著聽了一晌,便起身挨著婆婆打麻將去了。
  
  她記性奇佳,隨便一瞄牌桌,便對諸人手中的牌面大致有了數,待婆婆出牌時,少不得提醒一二。
  
  賀太太出身錦繡,性子卻極為豁達隨性,平生最大消遣便是打麻將,一為打發時間,二為鞏固人脈,怎奈牌技普普,每打必輸,今日在紅豆提點下,竟一氣贏了五圈,一場牌打下來,臉色都紅潤了好些。
  
  打完牌,有人要到後頭花園飲茶,賀家女眷便親自陪這些太太往後頭花園去。
  
  紅豆只說換衣裳,抽身回了房間,推門一看,賀雲欽正在外屋桌前看東西。
  
  室內溫暖寧靜,他身上只著襯衫,袖子高挽著,一隻手裡握著自來水筆,另一手裡端著杯茶正要飲,皺眉盯著桌面,似在思索。
  
  聽到開門聲,賀雲欽頭也不抬道:「回來了。」
  
  紅豆進屋將大衣掛入衣櫃,回到外屋,滿桌子攤滿了紙張,看了片刻,認出是設計鐵路一類的圖紙,訝道:「噫,這是要設計何處的鐵路?」
  
  賀雲欽故意道:「你看得出是設計鐵路?」
  
  紅豆嘟嘴:「你是不是當我不識字?懶得跟你說了。」
  
  扭身便要往屋內走,被賀雲欽一把拽入懷中。
  
  賀雲欽故作正經道:「在下當然知道虞女士是聖約翰的高材生,只是沒想到虞女士除了教育,連工程學都懂。」
  
  紅豆跟他對視,目光情不自禁掠過他高直的鼻樑,緩緩落到他的唇上,凝睇片刻,突然起了捉弄他的心思,湊近,在他耳邊輕聲道:「我懂的東西可多了。」
  
  話未說完,看他耳根一紅,自己心先砰砰跳了起來,趁他失神的工夫,忙從他腿上跳下來,笑著一溜煙進了裡屋。
  
  賀雲欽伸手一撈,沒能撈住紅豆,呆了一呆,身子往後一靠:「虞紅豆。」
  
  紅豆早關上了隔扇門,在裡面慢騰騰應道:「做什麼。」
  
  「你出來,我們好好說話。」
  
  「我沒什麼跟你說的。」
  
  「你不是跟竹筠說留洋的事嗎,我告訴你怎麼申請學校。」
  
  「我自己很懂申請。」
  
  「有我幫你會事半功倍。」
  
  「我不要你幫忙。」
  
  「我認識很多朋友,美利堅也好,德國也罷,我幫你選一個最好的教授。」
  
  「不用你幫,我反正也不急。」
  
  「你不急我急,你出來,我們好好說話。」
  
  「我就不出去。」
  
  「你不出來我可就進去了。」
  
  紅豆像是嚇了一跳,在屋子裡清脆地嬌笑了兩聲,彷彿真要躲起來。
  
  賀雲欽只覺心尖彷彿有羽毛掃過,癢得無可忍耐,起身走到門邊,尚未抬手推門,門霍地一開,紅豆已從裡面開了門,一會工夫,身上已換了件煙紫色旗袍,手裡拿著件外套,耳朵上一對白玉墜子猶自在腮邊晃動不停,不等賀雲欽將她拽到懷裡,便抬手抵住他的胸膛:「你別亂來,我還要陪女眷,下人很快就來找我了。」
  
  賀雲欽還在等王彼得的電話,本沒誠心亂來,給紅豆這麼一說,反倒正經想亂來了,攬著她的腰,揚了揚眉道:「要不你先告訴我什麼叫『亂來』,平日我們怎麼『亂來』的,為何下人來敲門我們就不可『亂來』?」
  
  紅豆被他一步一步逼到屋內,笑得氣都喘不上來:「賀雲欽,你怎麼這麼壞。」
  
  賀雲欽目光緩緩下移,凝視著她紅灩灩的唇上:「向吾妻求解而已,我怎麼就壞了?」
  
  這時下人在外頭敲門道:「二少爺,王探長的電話。」
  
  紅豆推他道:「看吧,叫你亂來。」
  
  賀雲欽也知王彼得定是查到了不得了的要緊處才會打電話來,不得不放開紅豆,待身體稍稍平復了,才拉著紅豆出來接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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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雲欽,我們才從春鶯裡回來。」王彼得語速又急又快,「這些年春鶯裡改換門庭,老人早不剩多少,顧筠家的老媽子相較之下算住得久的了,據她說,丙寅年在春鶯裡女子中學自縊的女學生共有兩個,一個是虞太太的妹妹,另一個只聽說姓丁,這姓丁的女學生死的時候也才十七八歲,原不住在春鶯裡。兩個女學生死了之後,晚上無人敢去那學校,可老媽子說,學校裡頭那間教室極邪門,三更半夜的常亮起燈,有時還會有腳步聲,當時都傳是鬧鬼,但照我看,會不會當年也有人去查過現場。」
  
  賀雲欽跟紅豆對了個眼:「這丁姑娘當年住何處,叫什麼名字?查了一下午,這些統統都打聽不到嗎?」
  
  「還真就沒查到。」王彼得悶悶道,「我們到春鶯裡女子中學附近的住戶一家一家問,都對虞太太妹妹的事有印象,唯獨叫不上後頭那女學生的名字,因為這孩子既非學校裡的學生,也不住在春鶯裡,不知怎麼就跑到那學校上吊了。我打算派人去周圍的學校再好好打聽打聽,虞先生說他朋友的父親曾做過一段時間法租界的仵作,已經找那人問去了。」
  
  賀雲欽抬手看看腕錶,四點半了:「我找的人應該已經到位了,鄧歸莊那邊如何了,如果你們還忙不過來,我這就過去一趟。」
  
  王彼得剛給助手打過電話:「已到了,都在鄧歸莊外頭的寓所盯著呢,若是一會鄧歸莊有什麼風吹草動,我再給你打電話。」
  
  掛了電話,賀雲欽轉臉一看,紅豆心事重重地坐在沙發上,便拉她起來:「在想什麼。」
  
  紅豆隨手披上外套:「我想的問題多半你也覺得奇怪,那女學生死後難道真有人去查現場,家人還是朋友?」這人既這麼執著,都過去這些年了,理應查出些什麼了。
  
  賀雲欽腳步一頓,皺眉道:「還有可能是兇手。」
  
  「兇手?」
  
  他看她一眼:「如果小姨和這位姓丁的女學生死因都有異,兇手為何要殺害她們,殺人地點為何選在學校裡?兇手殺人後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事後當然可能去現場再排查一遍。」
  
  紅豆猶自思考,賀雲欽目光已經落到她身上那件大紅色外套上,紅豆失蹤時,身上穿的正是這件衣裳,昨天下人已重新將衣服漿洗過了,早上才送過來。
  
  「紅豆。」賀雲欽摸摸鼻樑,眼底浮現一抹困惑,「那晚兇手的模樣你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紅豆微訝:「為何這麼問?」
  
  「當時我朋友找到那輛車的時候,雖然你不在車裡,但他們在後座發現了你的外套。」
  
  紅豆一怔,藥物作用下,這件事她幾乎沒有印象。
  
  「被那人襲擊時,你記得這外套是穿在身上還是拿在手上?」
  
  紅豆回憶道:「原是穿在身上,但因在學校裡找顧筠,我身上出了汗,就把外套脫下來挽在胳膊上——」
  
  她一頓,當晚下了雨,天氣有點冷。歪頭想了想,篤定點頭道:「被那人追上時,因我掙扎得太厲害,外套掉在了地上。」
  
  「兇手應是不想讓人立即發現你的行跡,帶你走的時候順手將外套給撿起來了,你再好好想想,你中途醒來的那次,外套在不在身上?」
  
  紅豆緩緩踱了兩步,試著去回憶當時的情景:「我只記得口渴,想找水喝,腦子裡昏昏沉沉的,以為自己在家裡,擰開門就出來了。」
  
  如今再仔細回想,那扇她誤以為的房門應該就是車門。
  
  「然後我記得有點冷,又冷又渴,滋味難受極了,那外套麼——」
  
  記憶太零碎了,東一片西一片的,極難重組起來。
  
  想了許久,隱約捕捉到一點模糊的片段,黑暗中,依稀記得耳邊衣料窸窣的聲音。
  
  她臉色微變,愕然抬臉看著賀雲欽道:「那外套好像是蓋在我身上,我起來的時候才滑落下來。」
  
  兩人一時都未開口,只覺得疑團百出。
  
  兇手擄走紅豆而不殺她,勉強可以用不願濫殺無辜來解釋,可是就算這人再仁慈,總不至於寬厚到關心一個陌生人的冷熱。
  
  賀雲欽面色複雜地望著紅豆:「我懷疑兇手不僅是認識你,還對你有種特殊的憐憫之心,而且如果他對你有一定的瞭解,應該知道隨著你記憶力的恢復,會慢慢想起更多細節。而這人不會等到你完全想起來那一天,下手的速度也許比我們想的還要快,如果鄧歸莊不是兇手,至少也該是知情人之一。」
  
  他臉色微沉:「不行,我得馬上去他寓所一趟。」
  
  紅豆忙跟上幾步,若家裡沒有這些政要的太太,她定會纏著賀雲欽一起去,今晚忙於應酬,跟著去是萬萬不行了,只得打消念頭,在後頭道:「要是有什麼進展,記得給我打個電話。」
  
  賀雲欽點點頭道:「如果我回來得晚,你別等我,自己早點睡。」
  
  就在這時候,身後電話鈴突兀地響了起來,因為兩人正滿腹猜疑,那鈴聲於刺耳之外還有種悚然的意味,都吃了一驚。
  
  賀雲欽本已拉開房門了,跟紅豆對視一眼,又走到書桌前接電話。
  
  「賀雲欽。」王彼得的聲音前所未有的焦灼,「鄧歸莊死了。」
  
  紅豆原就貼著賀雲欽在聽,王彼得嗓音又大,這話一字不落地落到她耳中,臉色驀地一白。
  
  「死了?」賀雲欽呆了一呆,靜了片刻才開口,「何時發現的?已經確認過了?」
  
  「你派來的人剛到鄧歸莊寓所外,一去就問我新招的那兩個助手,得知鄧家一整日都未有人出來,覺得不對勁,便翻牆進了鄧家寓所,到了樓上才發現鄧歸莊已自縊了,忙出來給我留的號碼打電話,怪就怪我那幾個助手沒經驗,一整天都沒發現不對勁。我現在正往鄧歸莊的寓所趕,雲欽,你若得空,趕快來一趟。」
  
  賀雲欽掛下電話就往外走。
  
  紅豆忙也跟上,鄧歸莊既能借農耕類工具的書來看,說明他早起了防範之心,可是在這種情況下,兇手依然能敲開他的門。
  
  她越想越覺得不安:「他是自縊還是被殺,若是被殺,兇手到底是誰。」
  
  賀雲欽臉色也不大好看,走到門口,忽又停下:「你找出婚禮上的名單,找找裡面你熟識的人。」
  
  紅豆正有此意,忙點頭道:「好。」
  
  兩人出來,走廊上就遇到賀竹筠:「二嫂,又來了好些太太,都是南京來的, 母親正到處找你呢。」
  
  賀雲欽停步對紅豆道:「你去吧,有什麼發現我會給家裡打電話。」
  
  紅豆只得斂了異色,跟賀竹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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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2 01:14:03 |只看該作者
第66章
  
  屋子主人的死訊尚未傳開,鄧歸莊的寓所外僅有王彼得的助手及賀雲欽派去的底下人把守,報了警,員警暫未趕來。巷口靜悄悄的。
  
  賀雲欽在馬路邊停好洋車,剛到門口就遇到王彼得,他剛勘察完屋子出來,一見賀雲欽就道:「鄧歸莊死亡時間是今晨六點左右,當時我助手尚未過來。鄧歸莊眼下獨居,家中只雇著一個下人,昨天傍晚鄧歸莊說這兩日要靜心做事,讓下人出去住幾天,下人正好要回家照料老小,便回家住了一晚,今日又忙著給母親抓藥,到傍晚才拎著菜進屋。鄧歸莊是在二樓書房裡上吊的,但現場跟前幾次有些不同。」
  
  賀雲欽進了客廳,果然看上次那個領他們進屋的下人惶惶立在一邊,茶几上擺著一杯未飲的茶,旁邊擱著一隻西洋琺瑯煙灰缸,然而裡頭光亮如新,半點煙灰都無。
  
  他收回視線,三步兩步上了樓。
  
  鄧歸莊的屍首已從梁下取下來了,得第一次來鄧家時,此人不修邊幅,頭髮亂蓬蓬的,這次頭髮卻梳得一絲不亂,腳上皮鞋擦得錚亮,身上一件海天青色長袍亦是簇新平整。
  
  他蹲到屍首邊細看。
  
  王彼得早前已進行過簡略的屍檢,衣領裡縊痕清晰可見,略一翻檢,屍首表面不見其他傷痕,從指甲和屍斑率先出現的部位來看,應是窒息死亡無疑。屍首頭側有根吸了一小截的煙頭,已被王彼得用紙袋固好,撿起一看,是長樂牌。
  
  他起身環顧四周,屋內有一扶梯,估計是王彼得為了查看房梁臨時弄來,便搬過那梯子上去,一看才知為何王彼得說這次跟前幾次有不同了,因為從房梁上的灰塵範圍來看,這次死者的掙扎時間和幅度較之之前小了許多,怎麼看都符合正常自縊的痕跡。
  
  他滿腹疑問下了扶梯,從懷中取出袖珍手電筒,細細在房中每一個角落盤查一遍,然而一番檢查下來,房間裡並無上回使用殺人工具留下的釘痕及細繩纖維,不覺呆立在房中。
  
  「難道是自殺?」
  
  他疑惑地看向地上煙頭。
  
  「我也是這麼想的。」王彼得望著房梁,「可如果是自殺,這煙頭又是怎麼回事,是鄧歸莊吸完煙上吊,還是有人在邊上吸煙親眼看著鄧歸莊死了才走?」
  
  若是後者,也太令人不寒而慄了,而且鄧歸莊若不是瘋得不輕,怎會乖乖自縊。
  
  兩人下了樓。
  
  「王探長。」那下人走近,一開口牙齒便直打顫,「我們先生是、是怎麼死的,不是被人給害的吧。」
  
  賀雲欽端起茶几上那杯茶端詳,裡面茶葉團團濃碧,橫斜有致漂浮在清綠的茶湯裡。
  
  是碧螺春。
  
  他問:「你家先生平日喝碧螺春嗎。」
  
  那下人木呆呆地搖頭道:「不喝,我家先生只喝銀針,平日待客只用陳茶,這碧螺春是友人送的,因是明前茶,茶色極好,先生只在貴客來才會拿出來待客。」
  
  「昨天你走的時候可替你先生泡過茶?」
  
  「不曾。」
  
  王彼得走近道:「所以這茶是鄧歸莊自己泡的了。」
  
  賀雲欽望著那茶暗忖,鄧歸莊應是早知此人會登門拜訪,不知何故提前遣走了下人,那人來後,還特拿出這罐新茶來招待對方。
  
  熟人?故人?
  
  他問那下人:「家裡可安了電話,這幾日你先生可曾接過電話?」
  
  「家中無電話,先生一貫的好靜,素不喜這些西洋玩意。」
  
  賀雲欽跟王彼得對視一眼,可見鄧歸莊是通過別的法子知道這人會來家中了。
  
  王彼得早前已核對過抽屜裡的部分書信和照片類物事,看完後又一一放回原位,因為未看信件內容,光從扉頁來看,未發現跟賀雲欽紅豆婚禮賓客重合的名字。
  
  賀雲欽回到樓上,明知以兇手的謹慎,就算繼續在書房盤桓也未必會有收穫,仍打開書桌抽屜,重新檢查一番鄧家近半月的拜帖,看了一晌,依舊一無發現,只得下了樓。
  
  ***
  
  消息傳揚出去,是晚不少人來賀公館登門拜訪,連顧太太也帶了顧筠來了,來客極眾,紅豆陪著女眷們應酬用飯,因賀太太著意抬舉紅豆,女眷們大半注意力都由段明漪轉移到紅豆身上,紅豆整晚忙於應對,無暇回房研究那份賓客名單,更無暇跟顧筠交流案情。
  
  鬧到八點,不知誰說難得回上海,提議去西洋大劇院看洋人出演的莎翁話劇,太太們都覺這主意極佳,紛紛應和。賀家於是令人安排車馬,將眾女眷送去大劇院。
  
  紅豆本要陪著一道去,誰知這時賀雲欽回來了,門口遇到,有位年高德劭的鄭老太太對賀太太笑道:「我這老婆子聽不大懂洋文,你們賀家兩位少爺英語都極流利,可惜大少爺素來正經嚴肅,不如你們老二風趣,不知二少爺有暇否,肯不肯陪我們幾個老東西一道去看西洋戲。」
  
  賀雲欽一訝,礙於長輩誠意相邀,不好推卻,看了看紅豆,笑道:「自無不奉陪之理,伯母們先走一步,晚輩稍後就來。」
  
  賀太太笑道:「那你早些過來,也別讓你媳婦跟我們擠一處了,乾脆讓她坐你的洋車。」
  
  紅豆便拉著顧筠留在原地,待目送一行洋車遠去,剛要上車,忽然想起未帶那份婚禮名單,忙要回房取,被賀雲欽攔住:「王探長處有。」
  
  紅豆詫異道:「我們一會會見到王探長嗎?」
  
  賀雲欽替紅豆和顧筠拉開車門,待她們上了車,這才進了駕駛室。
  
  顧筠打算讓賀雲欽半路將她放至顧公館,上車之前就對紅豆說:「明日是是嚴夫子的國文課,我跟你不同,一來國文功課不及你好,二來也不是新婚,他那般嚴厲,待我遠不及待你們這幾個優等生有耐心,我實在不敢再缺課了,不如我將整理好的資料給你,一會你想起什麼要問我,只管給顧公館打電話就是了。」
  
  紅豆剛要答話,誰知賀雲欽看了看腕錶道:「大劇院最後一場戲是晚上九點, 離開場還有五十分鐘,我現在懷疑兇手認識你,王探長他們在那邊等我們,我們先過去碰個面,將線索歸攏一下,看能不能在白鳳飛登臺之前找到兇手。」
  
  顧筠聽賀雲起這麼說,好奇心起來,再不提半路回家之事。
  
  紅豆對賀雲欽道:「你看了鄧歸莊的現場,他也是被同一個兇手殺的嗎?」
  
  賀雲欽將自己的推測說了。
  
  紅豆駭異地跟顧筠對視一眼:「這太詭異了,鄧歸莊怎肯乖乖自縊?」
  
  賀雲欽道:「我們尚不知道這案子跟當年春鶯裡那兩樁自縊案有沒有關係,紅豆,你仔細想想,你認識的人裡有跟本案兇手特徵相符的人嗎?」
  
  紅豆緩緩搖頭:「我整晚都在想這個問題,可是我想來想去,我認識的這些人裡,怎麼也找不到接近兇手外貌之人。」
  
  顧筠淡淡頷首:「連紅豆都想不起,那我就更想不起了。」
  
  大劇院離得不遠,到了劇院門口,賀雲欽未有停車的打算,反繞到一旁的林蔭道,自顧自開到盡頭才停車。
  
  紅豆和顧筠下車一看,見是一座極為幽靜的寓所,賀雲欽拉了紅豆近前,一撳鈴,馬上便有人應門,是位四十多歲的中年管事,見了賀雲欽和紅豆,垂眸躬身道:「二少爺,二少奶奶。」
  
  又對後頭的顧筠點點頭道:「顧小姐。」
  
  紅豆來不及驚訝,賀雲欽領了她和顧筠一徑入內,紅豆邊走邊環首四顧,見是座處處佈置得玲瓏精巧的寓所,便暗猜是賀家的別業。
  
  賀雲欽笑了笑道:「家裡人多眼雜,這地方還算清淨,到此處分析案情不錯。」
  
  說著便穿過一座幽峭清芬的小小天井,到得正房。
  
  客廳裡一盞吊鐘狀水晶燈將屋子裡照得亮如白晝,王彼得和哥哥在裡頭,儼然 一副臨時組建起來的偵探事務所的架勢。
  
  一見他們來,虞崇毅率先起身道:「總算來了。」
  
  王彼得看著賀雲欽道:「南京那位人物已提前來了上海?消息確否?那白鳳飛豈不是藏不了多久了?」
  
  賀雲欽拿起那張攤在桌面上的那份密密麻麻的數以千計的賓客名單:「明天那人會到刻羽戲院聽戲,如果消息傳揚出去,我們頂多還有一個晚上時間找出兇手。先試著縮小範圍吧,紅豆,你再好好想一想,當時虞家都邀請了哪些人來與宴?其中可有有高瘦、穿長衫且手大腳大之人?」
  
  紅豆回憶當晚情形,補充道:「這人不僅高瘦,走起路來還極快。」
  
  她緩緩滑過那份名單:「我父親是獨子,虞家本埠親戚不多,除了我舅舅舅媽,婚禮只邀請了鋪子原來的老人、鄰居,及一些學校裡的先生和同學。可我們家搬進那洋房才一年多,跟這幾位鄰居並不熟識,除了底下的彭裁縫倆口子,這一年來我們跟其他鄰居幾乎未說過話,而且這幾位鄰居想是自矜身份,帖子是接了,根本未來參加婚禮。」
  
  「我母親發了帖子後,忐忑了許久,惟恐三樓的邱小姐會一時興起去喜宴,事後得知邱小姐知趣未去,心裡好生過意不去,送了好些喜果到三樓,所以我這些鄰居根本未去參加婚禮,如果兇手在婚禮上出現過,懷疑樓裡他們根本是沒影的事。至於學校裡的先生和同學麼,高瘦且手大腳大之人不在少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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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賀雲欽看紅豆沒有頭緒,對眾人道:「不如我們從頭梳理一下線索。」
  
  「第一位遇害者陽宇天,於上月初十被發現死於刻羽戲院,經過痕跡檢查,此人並非自縊,而是被人用滑輪類的工具吊上房梁後勒斃,屍檢證實陽宇天死亡時間大約為九點至十點左右,因發現陽宇天屍首時,不少人聞訊去後院看熱鬧,地面被糟踐得一片狼藉,故未發現單獨的長樂牌煙頭。但從房間那種特殊的作案工具來看,此人應是本系列案第一個受害者。」
  
  「第二位遇害者許奕山,於本月十八日,也就是我和紅豆婚禮當晚,死於自家寓所,經現場痕跡檢查,此人同樣是被滑輪吊上房梁後偽裝自殺,而且跟上回不同,這回許家臥室地面上明確丟擲了長樂牌煙頭,而許奕山平日只吸三五牌。因為許太太是在婚禮上臨時起意去娘家打麻將,故我們懷疑兇手當時也在婚禮現場。」說著便從懷中取出自來水筆,將後一句話用筆寫於紙上,並注明關鍵線索一。
  
  「第三位遇害者傅子簫,於本月二十二日被害,跟前兩次不同,遇害地點並非受害人寓所,而是聖約翰後門處廢舊教室——關於兇手為何改變作案地點的原因,從傅子簫家中境況便可推測一二了。此人是本埠有名的大買辦,身邊光姨太太便有六個,家中供使喚的下人更是多不勝數,如此人多眼雜之處,兇手自然不方便下手,只能將其從家中約至偏僻之所,因行兇時不小心被紅豆撞見,兇手不得不臨時改變了計畫,傅子簫因此成為本案唯一一個直接被勒斃的受害人。當然,凶案現場同樣有長樂牌煙頭。」
  
  「但由於傅子簫遇害當晚發生了幾件不尋常的事——顧筠被襲擊,紅豆被兇手帶走,我們因而掌握到了極多的線索:高瘦,穿長衫,手大腳大,鞋碼43,走路速度快,平日也許並不吸煙,但作案時必定吸煙,襲擊顧筠的原因麼,很可能跟那幾本工具書有關,值得注意的是,據後巷麵館那位目擊者稱,此人駕車帶紅豆逃跑時仍不忘用圍巾遮擋頭面,這一點非常不同尋常,據此我懷疑此人常去聖約翰,並為周圍人所熟知——此為關鍵線索二。」
  
  「至於第四位死者鄧歸莊,他死於家中寓所,從現場勘查來看,是自縊而亡,並非被人謀殺,但鄧家下人說鄧歸莊平日從不吸煙,現場卻同樣發現了長樂牌香煙。而且鄧歸莊自縊當晚,鄧家的確有客登門,鄧歸莊事先得知此人要來,不知何故提前便將下人遣走,為了款待此人,還拿出平日只用來招待貴客的碧螺春。」
  
  他說完,抬眼看向眾人道:「整個案件清楚了嗎?」
  
  「清楚了。」
  
  賀雲欽摸摸下巴道:「縱觀本案,兇手唯一兩次露出破綻就是襲擊顧筠和紅豆那晚。兇手襲擊顧筠的目的成謎,但不能排除跟那幾本工具書有關,而圖書館的借閱記錄顯示近三月只有顧筠和鄧歸莊借過,前者被襲擊,後者自縊。因此我有理由相信兇手雖然未借書,但有辦法查到圖書館的借閱記錄——加之前面的兩條關鍵線索,我懷疑兇手可能是聖約翰的學生、先生或是文員之類的雇員。」
  
  「而且。」他面色複雜地望向紅豆,「雖然我們不能確定兇手當晚是不是曾親自將外套覆在紅豆身上,但從此人當晚擄走紅豆後的一系列前後矛盾的行為來看,我依然認為此人認識紅豆。」
  
  一條條線索擺在眼前,由不得眾人不信,虞崇毅看一眼妹妹,納悶道:「難道兇手真是聖約翰的?可他的動機是什麼?」
  
  幾人湊攏看婚禮名單,當日聖約翰來參加婚禮的先生和學生統共有百餘人,剔除掉女先生和女老師,還剩六十餘人。
  
  紅豆對著名單逐一回想這些人的身高相貌,也許聖約翰太養人,這六十人當中,上至校長詹森爵士,下至同系同學,無有不高大挺拔的,可疑物件太多,總不能一個一個去查誰穿43碼鞋。
  
  紅豆思忖著道:「我總覺得這幾名受害人彼此都認識,而且共同遵守一個秘密,大家光看本案的幾名相關人就知道了——第一位白鳳飛,此人在陽宇天遇害後第一反應是找王彼得來查案,可是事後卻避而不見,眼下更是藏匿無形。第二位傅子簫,此人遇害前一月便心神不寧,近日更打算去蘇州別館小住。第三位鄧歸莊,鄧先生遇害前曾借閱過工具書,不知是不是也對那幾人的死起了疑心,所以才去借書來研究。」
  
  賀雲欽點頭道:「若是單獨來看,這些不尋常之處都不能成其為有價值的線索,但匯總在一起就很耐人尋味了。王探長,中午我請你拿著我岳母那張報紙剪下來的照片去幾名受害人家中打聽,打聽到什麼了。」
  
  那照片年代太久遠了,他們幾個僅能認出照片中的陽宇天和鄧歸莊。
  
  王彼得道:「你這法子的確管用。我先去的傅子簫家,他那些姨太太都是近年娶的,誰也不知道十一年傅子簫的模樣,但傅家下人因為傅子簫發跡前便跟隨他,一眼就從照片認出來了,喏,就是這個人。」
  
  說著將那張照片攤在桌上,幾人一看,果然用筆圈出了好幾個人頭,王彼得所指的那人坐於第二排長凳,大約二十多歲,穿短褂,板寸頭,模樣生得極好。傅子簫這幾年縱情聲色,早就走樣變形,若非知根知底的人,根本無法將照片上的俊俏後生跟現在大腹便便的中年買辦聯繫在一起。
  
  王彼得又指了指另一個穿長衫的戴眼鏡的青年:「這個是許奕山,下午去許家問了許太太才認出來。十一年前此人還在南洋公學念書。」
  
  顧筠在旁邊一一記錄:「陽宇天、鄧歸莊、傅子簫、許奕山,四名受害人全在照片上。」
  
  紅豆找了一圈:「既是戲班子唱戲,為何不見白鳳飛。」
  
  王彼得道:「本打算去刻羽戲院打聽,誰知剛從許家出來就得知了鄧歸莊的死訊,我忙著往鄧家趕,自然也就顧不上去刻羽戲院了。這照片年代久,人又多,若非舊識,誰能光從照片上找出想要找的人?反正我是沒見過這等目光如炬之人。」
  
  顧筠推推鏡架道:「我們系裡有位先生就有這本事,只需兩回就能記住所有學生的相貌,點名根本不用名簿,任誰也別想逃他的課。」
  
  賀雲欽目光一動,抬眼看向顧筠:「這人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嚴夫子?此人多高?多大年紀?」他聽四妹提起過兩回,記得這位先生教學極嚴苛,訓起學生來氣勢驚人,四妹極怕這位先生,最不喜上國文課。
  
  顧筠跟紅豆對視一眼。
  
  紅豆面色微變,顧筠素來平靜的表情也起了絲微瀾,許久才道:「嚴夫子大概六十多歲,身高麼,只知道很高。」
  
  賀雲欽便要拿那份婚禮名單來看,這時虞崇毅指了指照片一個梳長辮的少女道:「這人是誰?跟鄧歸莊認識嗎?」
  
  這少女上面穿件齊腰短襖,底下長裙,一副女學生打扮,所站之處離鄧歸莊不遠。鄧歸莊看著空蕩蕩的戲臺,少女卻看著鄧歸莊,因側對鏡頭看不到正臉,但光從側臉來看,這少女輪廓極秀麗。
  
  紅豆思緒仍停留在前面的事上,越想越不安,心不在焉道:「難道是鄧歸莊的戀人?」
  
  王彼得道:「晚上我問過鄧歸莊的母親,她不記得鄧歸莊談過戀愛,當年鄧歸莊為什麼突然去北平,她也是至今未弄明白。」
  
  虞崇毅道:「下午去問了我朋友的父親,原來我記錯了,我這朋友的父親根本未在法租界巡捕房做事,但他家對面鄰居有個做仵作的朋友,從前聊天時,他曾聽這人說過丙寅年春鶯裡女子中學學生自縊的事,前面那個是我們小姨,後面那位姓丁的女學生因住在貢橋一帶,離他家不遠,故他至今有印象,如果我們去貢橋仔細打聽,應該能知道這丁姓學生的底細。」
  
  賀雲欽看看時間,快九點了,戲要開場,他和紅豆得走了,沉吟一晌,對王彼得道:「明日南京那人要去刻羽戲院聽戲,因隨行女眷多,人多嘴雜,我估計這消息今晚就會傳遍上海灘,到了明早,自然會有不怕死的報紙大肆宣揚此事。」
  
  眾人愕然,如此一來,白鳳飛藏無可藏,必須出來排戲。
  
  紅豆在旁望著賀雲欽,心頭彷彿有一大片陰影慢慢籠罩下來,表情竟透著幾分惘然。
  
  賀雲欽對王彼得道:「所以我們還剩一晚時間,今晚我把我認識的人全都派給王探長,讓他們拿了這份勾選出來的名單,在一個小時之內打聽完這些人的住址,一撥負責盯梢這些人,另一撥則去貢橋打聽丁姓人家的底細。」
  
  賀雲欽一邊說一邊看紅豆,看出她心事極重,也感知到了什麼,默然一晌,對王彼得道:「如果找到了疑似兇手之人,先不急於佈置下一步計畫,隨時給賀公館打電話。」
  
  說罷,便拉了紅豆起身,溫聲道:「別胡思亂想,先去戲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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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眾女眷前來聽戲,戲院自是早已提前清場,然而因聞訊趕來的名流不少,隨著來人數目漸多,觀賞席上說笑聲越來越嘈雜,紅豆挨著賀太太在二樓包廂聽戲,賀雲欽則被大姐夫及大哥給叫去了旁處。
  
  聽至一半時,有下人輕聲輕腳自外頭進來,說有電話找二少爺。
  
  紅豆聽了這話,只說要更衣,忙也託辭下樓。
  
  到了走廊上,賀雲欽已打發那下人走了,正立在原地想事,想了一會,本已打算走了,抬眼見紅豆過來,又停下腳步,看著她道:「王探長應查到了什麼,我去回個電話。」
  
  紅豆跟上幾步:「我也去。」
  
  賀雲欽握住她的手,只覺得她的手冰涼濕膩,全無平日的熱度,走了幾步,心中微異,回頭看她道:「紅豆。」
  
  紅豆原在低頭想事,聽了這話,抬起頭來,目光透著幾分茫然。
  
  賀雲欽靜靜望她:「你今天一整天都不對勁,是不是想起什麼了?」
  
  紅豆畢竟被兇手擄走過,雖說當時意識未恢復,但經過這幾日的休整,難保不會想起兇手的什麼特徵。
  
  紅豆面色變幻莫測,當晚在洋車後座時,她迷迷糊糊醒來過一次,在那人開門下車時,於一片昏蒙中,她曾無意識瞥見了這個人的身形及步態。
  
  然而即便有所觸動,她依然安慰自己說,那種迷幻藥最能擾亂人的記憶,那僅是稍縱即逝的印象,並不意味著什麼。

  啞然片刻,她恍惚道:「賀雲欽,我有種很不好的預感,但我眼下還無法確定,我們先去聽王探長查到了什麼,好不好。」
  
  賀雲欽了然望她:「我記得當初我們猜這人能查到圖書館借書記錄,你不肯接腔,揣測那人為何知道顧筠在教育系的專用大教室溫書,你亦不願深談,討論兇手為何用圍巾擋臉時,你更是只寥寥議論了幾句。紅豆,你能不能告訴我,在那人襲擊又放走你的那四十分鐘,你是不是曾經聽見或者看到了什麼。」
  
  在這一剎那間,紅豆臉色變得極為迷惘,彷彿站到了危險的深潭邊,頓生茫然四顧之感,呆了片刻,撫平了心緒,誠心誠意道:「我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她連臉色都變了,賀雲欽雖然滿腹疑問,到底軟了下來,聲音放低道:「好,我知你並未存心要隱瞞什麼,先不說此事,我們先給王彼得打電話,看看他查到了什麼。」
  
  接通電話,王彼得在那頭道:「還記得我們勘測現場時曾議論過兇手的行兇手法嗎?當時你就說過,陽宇天是武生,許奕山也是高大之人,怎麼可能乖乖被兇手吊上房梁,最怪的是,事發當晚,鄰近之人根本不曾聽見受害人呼救。」
  
  「剛才我托的人給我從法租界警署弄出了屍檢報告,原來陽宇天和許奕山生前都服用過一種叫氯胺酮的迷幻藥,死前便已喪失了意識,此藥跟乙醚一樣,本埠只有少數幾家私立醫院有,傅子簫屍檢報告雖暫時未出,但我懷疑這幾人跟鄧歸莊一樣,都曾跟兇手喝茶、交談乃至用膳,正因如此才遭了暗算。可是我就奇怪了,這幾人均非未涉世之人,傅子簫陽宇天尤非善類,究竟在面對什麼樣的人時,才會放鬆警惕?」
  
  賀雲欽看一眼紅豆,紅豆臉色果然又差了幾分,便問:「不是派人去貢橋那邊派人打聽丁姓人家嗎,可有結果了。」
  
  王彼得道:「虞先生自告奮勇剛打聽回來,貢橋根本沒有姓丁的人家,虞先生問了一圈無果,只得換了個問法,又沿著原路,回過頭去一家一家打聽十幾年前有無誰家的女孩子自縊輕生。起初也沒人知道,問到一戶老人才打聽到一件事,十幾年前,這裡住著對中年夫妻,因三十好幾才得一女,倆口子將女兒視為掌上明珠, 誰知這孩子長到十七歲突然跑到女子中學自縊了。這家人傷心欲絕,不久就搬走了,那位老人只記得那戶人家的男人是大學教授,至於姓什麼早不記得了。」
  
  賀雲欽滯了一瞬,開口道:「孩子沒時這人大概四五十多歲,如今又過了十一年,我們的範圍可以稍微縮小一點,今晚你們不妨重點去盯梢婚禮名單上年齡六十歲往上且在聖約翰謀職之人。當然,目前為止,我們並不清楚兇手殺人的目的是否跟丁姓女學生有關,所以其他人也不可鬆懈。」
  
  王彼得看了一回,道:「照這麼說,那便需重點盯梢聖約翰的校長詹森爵士、政治系的劉老先生及國文系的嚴夫子了。」
  
  紅豆勉強扯出幾分笑意道:「可如果跟那件事有關,那女孩姓丁,這幾位老先生可沒一個姓丁。」
  
  賀雲欽默了默,又問王彼得:「依然沒有白鳳飛的下落嗎?」
  
  「沒有。」王彼得懊喪極了,「這女人三教九流的朋友不少,若是真心要藏起來,任誰也找不到。」
  
  賀雲欽道:「南京那人最喜彰顯自己平易近人的派頭,明日去刻羽戲院聽戲時,未必會提前清場,屆時若是兇手佯裝觀眾混進去,以兇手的謀略和手段,白鳳飛難逃一死,今晚需盯緊聖約翰那幾個人,另外我們再試著各處找一找吧,倘若能在天亮之前能找到白鳳飛再好不過,剩下的人則全都提前到刻羽戲院前門及後門把守,免得兇手預先進去部署。」

  ***
  
  戲散場後,紅豆同賀雲欽回了賀公館,然而等至淩晨,仍未有白鳳飛的下落,幸而當晚聖約翰那些名單上之人均未有不尋常之處,一夜風平浪靜。架不住賀雲欽強逼著她安寢,紅豆雖然覺得不安,只得心事重重挨著他睡了。
  
  次日白鳳飛仍不見蹤影,但因一整日報上都未有相關新聞,紅豆懸了一天的心多少實沉了幾分。
  
  誰知傍晚下人送報紙來,不過一下午的工夫,竟有半數報紙刊載白鳳飛今晚登台的消息。
  
  賀雲欽盯著報紙不語,紅豆卻霍地起身,思忖著道:「南京那人想來隨扈極多,若真去刻羽戲院聽戲,劇院內外必會布下天羅地網,若是兇手忍不住行兇,定會當場被抓住——不行,我得去學校一趟。」
  
  賀雲欽拉她回來道:「你去學校做什麼?找誰?」
  
  紅豆回頭看他:「這幾人都是學校裡我極為尊敬的老教授,我不希望兇手是他們任何一人,更不希望他們以這種不體面的方式落網。」
  
  賀雲欽看著她道:「正因為我清楚你的顧慮,所以我才讓人盯住聖約翰那幾位老先生的寓所,昨夜為了找尋白鳳飛,更是整夜不敢鬆怠,南京那人身份極複雜,賀家今晚多半會同去聽戲,為了避嫌,我們實在不宜提前在戲院做手腳。紅豆,這案子查到這個程度,我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
  
  紅豆定定看著賀雲欽,不過片刻便放軟聲調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這時外頭有人敲門,原來是王彼得打電話來了。
  
  到了書房,就聽王彼得道:「賀雲欽,白鳳飛總算出現了!此女剛才乘了洋車到刻羽戲院,因她許久不冒頭,今晚戲院門口戲迷極多,好在我們在前門及後門盯了一整天,始終未發現有聖約翰的先生或學生進去聽戲。」
  
  賀雲欽看著紅豆道:「好,你們繼續盯著,我們稍後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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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紅豆匆匆回房換了衣裳,同賀雲欽下了樓。
  
  賀家接了相邀的電話,賀孟枚及賀太太早已往戲院去了。兩人到公館門口時,賀甯崢及段明漪剛上洋車。
  
  賀雲欽帶著紅豆另開車出來,路上看紅豆忐忑,便寬慰她道:「自昨晚到今日,聖約翰的幾位老先生均無異常,劉老先生在政治系課研室著書,嚴夫子雖在家中休息,卻整日在書房揮墨。而且剛才你也聽見了,王彼得他們前門及後門盯了一整天,未有聖約翰的師生前去戲院聽戲,所以就算白鳳飛現身,兇手也許臨時改變了主意,不願以身涉險。」
  
  秋雨淅瀝瀝下個不停,潮寒的氣息絲絲縷縷自窗外鑽入車內,紅豆覺得冷,賀雲欽在開車,不便倚著他,只得將大衣穿上,想開口,然而滿肚子話到了嘴邊,全都化作一聲悵然的歎息。
  
  賀雲欽鏡子裡望瞭望她,她應該是有了確定的人選,才會這般難過。可見「過愚」固然不好,「慧極」又何曾是好事。
  
  兩人各懷心事,未再說話,到了刻羽戲院,除了聞風出動的戲迷,尚有不少聽到風聲趕來的本埠名流,細雨如絲,門前水門汀早積了一團團水窪,說來並不是出門的好日子,可眾人熱情絲毫未受波及,車馬陸續而來,人群接踵摩肩,戲院門口堵了個水洩不通,
  
  賀雲欽特將車停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兩人剛下來,便有人那邊喚道:「雲欽。」看過去,原來是王彼得在洋車裡喚他們,顧筠和虞崇毅坐在後座。
  
  紅豆一看見哥哥就道:「哥哥怎麼沒回家。」
  
  虞崇毅苦笑道:「本要回家,因王探長忙不過來,新招的助手又尚不得用,只好臨時請我來幫忙。」
  
  哥哥一向是老好人,何況又因玉淇表姐的事對王彼得心存感激,從前當員警積累下來的那些經驗,這幾日幾乎全都用來幫著王彼得收集線索了。
  
  顧筠麼,即便在車內也不忘認真整理王彼得所要的資料,儼然一副頭號助手的架勢,然而她昨晚聽賀雲欽分析了一通案情,今日又在王彼得指導下整理線索,多多少少猜到了兇手是誰,情緒因而顯得有些低落。
  
  賀雲欽隔著車窗再三向王彼得確認道:「聖約翰那邊沒有問題嗎?」
  
  王彼得下了車道:「盯著的人都說無異動,戲院這邊也不見可疑之人。今日我去聖約翰翻校誌,查到了兩樁事。第一便是我找到了當年跟鄧歸莊同住一間校舍的數學系同學,此人跟鄧歸莊系好友,因十年前鄧歸莊不告而別,兩人幾乎斷了聯絡,據此人說,鄧歸莊念書時的確談過戀愛,但因尚未婚配,鄧歸莊極維護那女孩子的名聲,故他只知那女孩子似在一家女子中學念書,並不知其名姓,也就是那女孩來找鄧歸莊時,此人隔老遠曾見過那女孩一面,我聽了便拿這照片上鄧歸莊身邊那女孩給他看,那人只有點模糊印像,早記不清了。」
  
  「他說鄧歸莊念到第四年時,因為研究稀奇古怪的玄門法術,結識了當時在春鶯裡唱戲的一個絕色花旦,鄧歸莊以前本就在春鶯裡念過一段時間書,一來二去的,就常往春鶯裡跑,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鄧歸莊跟那姑娘生了隙,此後那同學再未見過那姑娘來過,不久鄧歸莊突然得了場大病,險些死在紅十字醫院,病好後便去了北平,一去經年,到今年才回上海。至於第二件事麼——」
  
  王彼得看看顧筠,又看看紅豆,看她二人神色凝重,蹙了蹙眉,歎道:「我查了聖約翰幾位先生的家庭狀況,這幾位老先生中,唯有嚴夫子是十一年前半路調入聖約翰,此前他一直在上海大學任教,因他本人三緘其口,素來又極嚴肅,少有人知道他過去的事,我上午去上海大學打聽才知道,嚴夫子原有個女兒,可惜十一年前因談戀愛自縊了,其妻此後一直纏綿病榻,於三年前亡故。因從校誌上弄清楚了 嚴夫子原來在貢橋的確切住址,我又到他原來所住之處找鄰居打聽,嚴夫子當年中年得女,因極愛惜此女,倆口子雖滿腹墨水,竟也信了一回周易之說,女兒剛落地便帶著孩子去算卦,算卦之人說嚴夫子命裡本無嗣,孩子唯有隨妻姓丁方可免災。」
  
  紅豆臉上血色瞬間褪了個一乾二淨,顧筠搖頭道:「不,這幾日嚴夫子極正常,仍跟從前那般刻板嚴肅,該罵學生時罵學生,該肅紀律時肅紀律,半點都不含糊。我們大家交上去的國文功課每一份都經他仔細批閱,但凡有錯漏不通之處,他老人家統統不厭其煩逐一圈出。」
  
  她說著便回到車上,從後座取出一份手抄稿,為了證明什麼似的,將功課呈給大家看:「你們看,這就是嚴夫子批的功課,教學先生我們見過不少,沒一個像他那般治學嚴謹,我們大家雖怕他,卻也敬他。」
  
  紅豆啞然望著那份朱筆批閱的功課,喉頭彷彿堵著什麼,王彼得張了張嘴,半天都未憋出話。虞崇毅感染了妹妹和顧筠那份強烈不安,斟酌著詞句,以溫和的語氣道:「那個,你們先別胡思亂想,一切畢竟還只是猜測。」
  
  賀雲欽默然片刻,看了看腕錶,對仍在發怔的紅豆道:「剛才路上跟你說了,嚴夫子今日一整天都在家中,倘若兇手真是他,既他未來,也許早改了主意。快七點了,南京那人很快會來,戲馬上要開演,白鳳飛這時估計已扮上了,機不可失, 我們費了許多工夫才打點好戲班子裡的下人,趁白鳳飛登臺之前,我們必須跟其『好好的』談一談。」
  
  紅豆這才如夢初醒,道:「好。」只要嚴夫子未來戲院,一切都還有轉圜的餘地。
  
  後門處有條專供貴賓出入的隱秘同道,賀雲欽領著紅豆入內,王彼得等人也跟著進來。
  
  賀雲欽走了幾步,突然停下腳步,回頭問王彼得:「你們確定嚴夫子今日一整天都在家中?」
  
  王彼得愕然望著賀雲欽道:「沒錯啊,昨晚他在臥室看書,燈亮至十二點才熄,今日又在書房揮墨,傍晚才去客廳休息,我們的人隔著窗戶確認過了,那人白髮長衫,高瘦挺拔,確是嚴夫子無疑。」
  
  紅豆前頭聽見,更放了心。戲園子裡裡座無虛席,樓下普座,樓上包廂,全是前來觀戲的戲迷,紅豆他們進來時,臺上是刻羽戲院那位跟白鳳飛齊名的武生小金榮,扮的是禁軍教頭林沖,唱的是《山神廟》。
  
  「涼夜迢迢,涼夜迢迢,投宿休將他門戶敲。遙瞻殘月,暗度重關,奔走荒郊 ——一宵兒奔走荒郊,殘性命掙出一條。到梁山借得兵來,高俅啊!賊子!定把你奸臣掃!」
  
  斬奸人、祭酒、縱火焚廟、雪夜奔亡,小金榮今日著意賣好,唱腔不僅空前淒愴,亦絲毫不減豪壯之氣。紅豆因懷有心事,只覺得那小鼓節點太過驚心繁密,每一聲都狠狠敲打在心頭。
  
  這時有人靜悄悄走過來,趁臺上燈熄滅,黑暗中對賀雲欽道:「二少爺,白老板自來後便在後臺廂房裡妝畫。」
  
  賀雲欽點點頭,從懷中掏出一遝鈔票遞給那人,道:「速帶我們去找白老闆。」
  
  那人低眉耷眼藏好那鈔票,推開右手邊一條小門,領著賀雲欽一行人往裡頭回廊走,剛走幾步,便聽後頭觀眾席上一片克制的嗡嗡嘈嘈聲,似是在議論來人,紅豆看了看賀雲欽的側臉,心知多半是那位大人物來了,接下來便要輪到白鳳飛上場了。
  
  沿著回廊走到盡頭,那下人對角門看門的老頭點了點頭,那老頭認出賀雲欽和王彼得,未囉嗦便推開門放行。一排廂房都靜悄悄的,到最靠東側那間,那下人敲門道:「白老闆。」
  
  尚未聽見回應,後頭回廊上由遠而近傳來陣陣紛遝的腳步聲,待那群人到了近前,卻是戲班子老闆帶著隨從親自來請白鳳飛上臺。
  
  那老闆嘴裡本叼著煙斗,看見賀雲欽,忙取下煙斗道:「賀公子?您怎麼來了。」
  
  賀雲欽道:「白老闆失蹤多日,我有事向她打聽,難得回來登臺,我等不及她唱完,特來後院找她。」
  
  這時那下人又敲了敲門:「白老闆,白老闆?」
  
  裡頭無人說話。
  
  賀雲欽跟紅豆對了個眼,就在這時,原本死寂的房裡突然傳出沉而緩的腳步聲。
  
  幾人臉上都露出驚疑的神色。賀雲欽對那下人道:「有鑰匙嗎,快開門。」
  
  那下人踟躕著不動,白鳳飛脾氣爆架子大,未得她允許,誰敢擅自闖入她妝畫的房間。
  
  這時屋裡又傳來板凳挪動的聲音,賀雲欽面色微變,推開那下人,抬腳便踢開房門。
  
  紅豆心知不妥,忙要入內,抬眼一看,手腳一陣冰涼,駭異地怔在門口。
  
  屋子房梁上吊著一個人,正對著門口,因作花旦打扮,水袖長長垂下,滿頭藍翠猶自顫顫巍巍晃動不已,臉上的妝容本該極豔麗,此時卻透著死人才有的青灰。
  
  房中一位白髮老者風度跟從前毫無二致,聽到動靜並未回頭,先是不緊不慢將手裡韁繩收好,接著又理了理不見褶皺的長衫,這才從容看向紅豆和顧筠道:「你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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