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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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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凝隴] 紅豆生民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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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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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發表於 2018-5-2 01:14:48 |只看該作者
第70章
  
  紅豆駭然望著嚴夫子,整個胸膛都冷透了。
  
  那下人嚇得連連後退,一不小心,失足從臺階上滾下,痛也不覺得,一徑連滾帶跑出來,揪住戲班子老闆的褲腿,抖著嗓子道:「白、白老闆她——」
  
  戲班子老闆一腳踢開那人,疾走幾步上了臺階,待看清房梁上掛著的那人,一下子噎在了那裡,半晌方回過神,大駭道:「來人吶!殺人了!」那幾名隨從慌亂得想跑,待想起兇犯仍在屋內,又擁回來堵在門口,礙於白鳳飛死狀太慘,一時不敢進屋。
  
  戲班子老闆勉強定住神,然而腿依然直發軟,需扶著人方能站穩,好不容易臉不那麼黃了,一疊聲嚷道:「快,快報官,別讓兇手跑了。好端端的,這是造了什麼孽,外頭還等著白老闆上臺,南京那位老爺我親自去解釋,你們速讓小蕊仙扮上去頂白老闆。」
  
  嚴夫子對外頭的喧嚷一無所動,一步一步走到窗邊的太師椅上坐下,長長舒口氣,緩緩閉上眼。
  
  若是員警趕來,嚴夫子連最後一份體面都沒了,紅豆挪動發僵的腿,抬步要進屋,賀雲欽忙攔住她,以僅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外面很快就會有異動,不用等到員警來,戲院必會大亂。」
  
  紅豆呆了呆,滿腹疑問看向賀雲欽。
  
  賀雲欽沉聲道:「我來處理,你在外面等著。」
  
  說著進了屋,走到嚴夫子面前,到近前俯身一看,頓時呆住:「嚴先生,您服了毒?」
  
  嚴夫子閉目不答,呼吸已有漸緩之勢。
  
  賀雲欽滯了滯,緩緩蹲下身:「嚴先生,就算有罪,自有律條來定奪,是非對錯姑且不論,我們不能見死不救,我先想辦法帶您出去就醫。」
  
  嚴夫子藹然一笑道:「不必了。賀先生,你是厚道人,但我服藥已超過半刻鐘,縱是神仙來了也無救,殺人償命,我當有此報。」
  
  紅豆眼淚無聲滑落下來,終於還是進了屋,到嚴夫子面前蹲下:「嚴先生,學生我……」
  
  想不明白。
  
  嚴夫子閉著眼睛笑了笑:「我有個女兒叫丁琦,若當年沒遭傅子簫等人的毒手,應該跟你的小姨一樣,今年二十有八了。」
  
  小姨。
  
  紅豆詫異地張了張嘴,難道她早前的猜疑竟是真的:「先生,我小姨她——」
  
  嚴夫子睜眼看向紅豆,彷彿觸及了極為心痛之事,臉上浮現一抹異色,良久,方苦澀長歎一聲道:「從陽宇天到白鳳飛,這幾人的確全系先生所殺,但先生不悔。這些年我每日都痛苦如煎,唯到今日才痛快了一回。」
  
  這時外頭傳來紛遝急促的腳步聲:「兇犯就在裡頭。」顯然員警已找來。
  
  紅豆忙看向賀雲欽,可就在這時候,不知何處「砰」的一聲,傳來極短促的爆響,像歲時伏臘時家家戶戶放的爆竹。周圍寂靜了一瞬,旋即如沸水般喧嘩起來,尖叫聲、腳步聲、呼喊聲,各種嘈雜聲響攪合在一起,轉眼便亂成了一鍋粥。
  
  紅豆這才意識到剛才那動靜是槍響,哥哥剛當上員警時,為了滿足她的好奇心,曾帶她去曠野空寂處用槍匣子打過鳥。
  
  外頭那群人為這槍聲所懾,還未闖進屋,全都怔在了廊下,不一會有人怪叫道:「戲院裡有刺客。」
  
  公公婆婆可全都在前頭聽戲,紅豆一驚,待回頭,看賀雲欽鎮定自若,顯然早有準備,雖然疑團百出,但仍迅速冷靜下來。
  
  經此一遭,院子裡的人哪還顧得上白鳳飛,眨眼工夫便跑得一個不剩。
  
  王彼得在門口寒聲道:「雲欽,紅豆,外頭這麼亂,實在不宜再久留,我們需儘快帶嚴先生離開此處。」
  
  虞崇毅進來,俯身勸道:「嚴先生,剛才雲欽說得對,如果白鳳飛他們真是罪大惡極,公道交由法官來論斷,您不該自戕,趁外頭大亂,讓我們先帶您出去就醫。」
  
  嚴夫子呼吸愈發滯緩,說話變得更艱難,抬手抖了抖袖子,從裡頭取出一封厚厚的書信,遞給最近的紅豆:「先生知道你們一直在查這案子,來前已將事情來龍去脈全寫成了兩封信,一封在此,另一封過幾日便會寄到你府上,若不是半年前鄧歸莊回滬照料母親,我無從得知當年真相,既得知了真相,不枉我苦心籌備半年,如今總算了了夙願。吾實不悔。」
  
  紅豆攙他起來,哽聲道:「嚴先生,您先別說了,求求您,跟我們走吧。」
  
  可是嚴夫子身體沉重如山,她攙了好幾把都沒能攙起來,愈發急切,忙對顧筠和虞崇毅道:「快來幫忙。」
  
  顧筠擦了擦眼淚,疾步走進來。
  
  賀雲欽道:「來不及了。」
  
  紅豆低頭一看,嚴夫子低垂著頭,面容依舊平靜,但臉若金紙,不知何時已斷了氣。
  
  這時外頭又傳來幾聲槍響。
  
  賀雲欽拉了紅豆,歎道:「這是嚴先生自己的選擇,我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外面越來越亂,此處很快就會封鎖,我們需得即刻離開。」
  
  紅豆噙著淚花嚴夫子扶靠在椅背,細細替他理了理蓬鬆如銀的頭髮,這才跟顧筠一人一邊,恭恭敬敬朝嚴夫子鞠了個躬,跟賀雲欽出來。
  
  外頭已亂得不像話,沿原路回戲院是斷斷不行了,一行人從後門出了戲院,找到之前停在對面的洋車,顧筠虞崇毅上了王彼得的洋車,紅豆上了賀雲欽的車,到了上回去過的那棟中西合璧的小洋樓,賀雲欽停了車,拉著紅豆入內,一進門便給賀公館打電話,再次確認賀孟枚和賀太太已安全回了公館,這才放了心,剛放下電話,王彼得載著虞崇毅他們也趕來了。
  
  紅豆思緒凝結在嚴夫子的話上,臉色極差,進屋後怔立在廳中,賀雲欽心疼不已,忙令人倒了暖茶來,扶紅豆在沙發上坐下,對她道:「今晚不來回折騰了,就在這邊住吧。」
  
  紅豆心亂如麻點點頭:「好。」
  
  賀雲欽又道:「嚴夫子是位極體面的讀書人,臨終前能說出『不悔』的話,定是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攔了這回,攔不住下一回,我們眼下該做的事便是從嚴夫子信裡整理證據,若能將當年之事大白於天下,那是再好不過,因為既能還嚴夫子體面,也能還丁小姐公道。」
  
  紅豆抬眼看看哥哥,哥哥面色跟她一樣凝重,便將那封信遞給賀雲欽,啞聲道:「雲欽,我不怕別的,但是照嚴夫子所說,我小姨也是被人所害,我現在心裡根本靜不下來,你來看看這封信上面寫的什麼。」
  
  猜疑是一回事,被證實又是另一回事。
  
  賀雲欽只覺她手冰冷透骨,雖說天氣遠算不上冷,仍令人生了爐子,一為給紅豆取暖,二為驅驅連日下雨所帶來的寒氣。
  
  顧筠給顧公館打電話報了平安,趁顧家派車來接之前,默默挨著紅豆在爐邊坐下,王彼得及虞崇毅也坐攏來,四人圍著爐子,注意力全放在那封信上。
  
  賀雲欽立在桌邊展開那封信,一頁一頁看下去,越看表情越莊肅,待看完整封信,靜了片刻,以自己的語言複述道:「嚴夫子不相信女兒會自縊,曾多次去春鶯裡女子中學察看現場,可惜除了當時教室地上的長樂牌煙頭,他始終沒能找到女兒系被人所害的明確證據,直到半年前鄧歸莊因探母親生病回滬,並因此生出了調回聖約翰的念頭,嚴夫子才因為接觸鄧歸莊,慢慢將十一年來收集到的線索,零零碎碎地拼湊在一起。」
  
  「十一年前,傅子簫、許奕山及陽宇天同住春鶯裡,傅子簫陽宇天從小便認識,二人以拜把兄弟相稱,許奕山不如他二人交情好,但因為住得近,家境也相當,免不了常跟兩人走動。」
  
  「三人當中,傅子簫是富榮洋行少爺程冠之的常隨,陽宇天是本籍春鶯裡的戲子,許奕山天資聰穎,最大心願便是藉讀書搖身一變成為上等人,可惜他因為父親 早逝,家中四壁蕭然,為了讀書鑿壁囊螢自不必說,還經常向親戚借貸,考取了南洋公學,但彼時還不認識後來成為許太太的露露百貨千金,以許家當時的境況,能否畢業都成問題。」
  
  「鄧歸莊家境遠較三人殷實,但因為他在春鶯裡讀過中學,素來也佩服許奕山才高志遠,於是常來找許奕山,一來二去的,便認識了傅子簫和陽宇天,當時他已認識了嚴夫子的女兒丁琦,但丁琦因為害羞,從未向父母透露過自己跟鄧歸莊談戀愛的事。」
  
  「不久陽宇天所在的戲班子遷來了春鶯裡,彼時白鳳飛不過十七八歲,模樣標致,唱腔驚豔,傅子簫很快迷上了白鳳飛,然而白鳳飛雖是為世所賤的戲子,心勁卻高,雖說同時跟陽宇天和傅子簫周旋,卻並不將他二人的示好放在眼裡,沒多久有位闊人來聽戲,一眼便看中了白鳳飛,給戲班子老闆出大洋千元,要買白鳳飛回去做妾。這人雖闊,卻已年近八十,白鳳飛自然不肯,只得找傅子簫陽宇天及許奕山商量應對之策。」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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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3 00:00:20 |只看該作者
第71章
  
  「三人是窮小子,聽了白鳳飛的話,苦於拿不出錢,都一籌莫展,傅子簫因為巴結程冠之少爺得法,早在洋行裡謀了事,但他素日大手大腳,並未攢下積蓄,可他向來以口才見長,白鳳飛尚未到手,自是不捨她被人買去做妾,思來想去,便去遊說當時的戲班子老闆——也就是現任老闆的父親。」
  
  「因這人唯利是圖,傅子簫便對症下藥,說白鳳飛唱腔獨特,若是假日時日定會成為一方名角,倘若就此賣了,戲班子等於提前失去一株搖錢樹,無疑是樁虧本買賣。戲班子老闆聽了有些意動,改口說不賣白鳳飛可以,但需拿千元大洋來抵資,不然還是要賣給那闊老爺。」
  
  「白鳳飛的身契在老闆手裡,戲班子別的沒有,打手養了一大幫,跑是別想了,傅子簫便和陽宇天幾個整日琢磨弄錢的事,他們也曾跟家境相對較好的鄧歸莊借過錢,可是一千大洋在當時算筆極大的數目,即便富人都得斟酌再三,何況鄧歸莊一個學生。」
  
  「不久機會來了。富榮洋行的程老爺為了歷練兒子,將一筆重要的單子交給兒子程冠之,讓他去碼頭談生意,傅子簫本就常跟程冠之出入,見機會難得,便跟陽宇天商量了一個裡應外合的驚天主意,許奕山本不恥為之,但當時他正愁學費,聽傅子簫說那計畫說得天衣無縫,想必若是謹慎些,料也不至於露出破綻,何況傅子簫整天說『富貴險中求』,許奕山和陽宇天都是窮怕了的人,架不住傅子簫整日遊說,很快便鬆動了。」
  
  「到了那日,傅子簫跟程少爺一起去碼頭,在碼頭足足待了三日,眼看船貨交割完畢,款子也到手了,晚上程冠之便欲回家,突然想起約好了要去春鶯裡看望潘姑娘(也就是紅豆的小姨),臨時又改了主意,未隨洋行的大隊人馬回家,而是另讓司機開車送他去春鶯裡。誰知開到僻靜處時,洋車輪胎碾過路上的鋼釘子,一下子拋了錨,車夫下去檢視,被人一棍子夯暈。」
  
  「傅子簫咋咋唬唬跳下車,兩下就被打得頭破血流,程冠之嚇得不輕,這才看到車前頭來了兩個高壯的蒙面大漢,看樣子是拆白黨來打劫的,為求保命,忙主動拿款子出來,誰知剛將錢拿出來就被賊給敲暈了。」
  
  「程冠之醒來時已是半夜,身上款子早被一掃而空,傅子簫和司機仍昏迷不醒,只得掙扎著起來給洋行打電話求救。程老爺趕來後,原疑惑過傅子簫和司機,調查了一番未果,加之當時的確有不少拆白黨搶錢,遂打消了疑惑,程冠之又說傅子簫自小跟隨他,對他最是忠心,何況三人中唯有傅子簫受傷最重,程家便將傅子簫送到醫院,每日延醫用藥,好好的將其將養起來。」
  
  「三人這一番籌謀下來共搶得五千大洋,除去給白鳳飛抵資的一千大洋,還剩四千,算起來在當時是極燙手的數目了。傅子簫還在住院,許奕山和陽宇天便提前將錢分作四份,加上白鳳飛,一人得了一千。鄧歸莊某天來找許奕山討論學問,正好撞上許奕山和陽宇天喝酒,見桌上的下酒菜空前豐盛,詫異之下打趣說前些日子還要借錢,這才幾日,竟這般闊綽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當時許陽二人臉色都變了,鄧歸莊前幾日在報上見了富榮洋行少爺遭劫的事,說來就在春鶯裡附近,賊匪共兩個。事後回家,他想起許陽二人的反應,老覺得這件事太湊巧,但怎麼也不敢將他向來佩服的許奕山跟這種宵小之輩才有的行徑聯繫在一起。」
  
  「經此一事,白鳳飛暫且算是解了圍,然而也知道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難保下回不會再有糟老頭打她主意,當時她所接觸的這些男人說,只有鄧歸莊模樣體面,家境也殷實,雖聽說有個小女朋友,但畢竟未婚配,聽鄧歸莊對玄幻之事感興趣,便搜腸刮肚編些古怪奇譚引鄧歸莊來找她,有意勾引他。丁小姐為了這件事跟鄧歸莊吵了好幾回架,鄧歸莊一心要研究玄術,認為丁小姐是無理取鬧,自不肯退讓。白鳳飛伺機趁隙,更是想方設法用各種稀奇題目絆住鄧歸莊。」
  
  「這邊傅子簫養好傷出了院,第一時間來找許陽二人討錢,不料他們未跟他商量便將錢分作了四份,當下便勃然大怒,說出主意的是他,提前鋪墊洋行的是他,受重傷的也是他,憑什麼才得一千?硬說他該獨得兩千,剩下兩千給他三人分。吵了幾日眾人都不肯退讓,左右鄰居耳目眾多,這事畢竟見不得光,四個人只得去附近少有人去的女子中學商量重新分贓的事。」
  
  「在他們吵著分贓時,洋行少爺程冠之跟潘姑娘(紅豆小姨)談了一段時間戀愛,又轉頭去追求一家綢緞莊老闆的女兒,潘姑娘想找程冠之當面說清楚,程冠之避而不見,這晚潘姑娘回家,突然想起同住春鶯裡的傅子簫是程冠之的隨從,傅子簫定會知道程冠之平日的行藏,便去找傅子簫。路過中學時恰好看到傅子簫跟人進校,潘姑娘一心要找程冠之討說法,便也跟著進了學校,找到學校頂裡頭的教室時,正好聽見傅子簫幾個正說分贓的事,潘姑娘大吃一驚,這才知道前些日子程少爺遭打劫竟是傅子簫的主意。」
  
  「傅子簫幾個見此事敗露,當即嚇破了膽,尤其是傅子簫,若是讓程老爺知道當日之事是他一手策劃,定會將他剁了丟進黃浦江餵魚。許奕山原還掙扎,可是一想起此事若經曝光,他必定身敗名裂,書是別想再念了,一輩子只能做個下等人,幾人於是跑出教室將潘姑娘捉住,本想拿錢堵潘姑娘的嘴,可是又怕她遲早將這事告訴程冠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找來了繩子,合力將潘姑娘活活吊上房梁。」
  
  紅豆聽得又悲又怒,捂住嘴低叫一聲,虞崇毅本性溫吞,竟也激得紅了眼圈,小姨死時他十三四歲,早是記事的年紀,小姨死時,外婆哭天搶地的那份悲慟,他到現在仍歷歷在目。所謂感同身受,由來只是輕飄飄的一句話,可到了此時此刻,兄妹倆竟能體會嚴夫子的那份切膚之痛,
  
  屋子裡沉肅無言,賀雲欽待兄妹二人情緒稍有平復,這才沉聲道:「四人將紅豆小姨縊死後,手忙腳亂收拾現場,出來的時候,白鳳飛看見教室前頭樹底下有個人影一閃而過,是個女學生,且背影極熟,認出是鄧歸莊的女朋友丁小姐,便對幾人說:會不會是丁小姐來春鶯裡找鄧歸莊,無意中闖進了中學。」
  
  「說起來丁姑娘來得次數極少,傅子簫幾個根本認不得她,只有白鳳飛因為鄧歸莊的緣故記住了丁的相貌。幾人本就心虛,唯恐丁小姐目睹了他們的殺人經過,接下來幾日簡直度日如年,後來鄧歸莊來找他們時,許奕山便有意將話引到丁小姐身上,鄧歸莊因為維護丁小姐的名聲,並不肯多言,他們打聽來打聽去,只知道她姓丁,連她在哪家中學念書、家住何處都不知道,更無從知道她父親原來並不姓丁,想去找丁小姐,卻半點頭緒都無。」
  
  「後來丁小姐果然再未來找過鄧歸莊,幾人愈發害怕,尤其是白鳳飛,怎麼也不信丁姑娘會甘心心上人被人搶走,故認定丁姑娘目睹他們行兇才不敢再來春鶯裡,就算丁姑娘未看見凶案現場,但潘家為了小女兒自殺的事幾次去洋行找程少爺的麻煩,眼下正鬧得不可開交,若是日後將此事鬧上報紙,難保丁姑娘不會疑心到他們身上。」
  
  「幾人越想越不放心,索性開始跟蹤鄧歸莊,跟了幾日,有一回撞上丁姑娘來春鶯裡找鄧歸莊,沒說幾句兩個人又吵了起來,丁姑娘氣得直哭,鄧歸莊負氣之下走了,這幾人趁丁姑娘落單,將其捂昏了,趁夜深,用之前的法子,將其吊到女子中學教室的房梁上,既然仵作檢不出前頭潘姑娘的死因,自然也檢不出丁姑娘的死因,這種法子算來最穩妥不過。」
  
  「次日鄧歸莊得知丁姑娘自殺的消息,只當丁姑娘是因為他的緣故尋了短見,悔恨得險些病死,好不容易病好,心灰意冷去了北平。」
  
  「嚴先生了苦等了幾日,終於等來了仵作的驗屍結果。丁姑娘跟潘姑娘一樣, 均是自縊而亡,生前未受外傷,亦不曾遭侵犯。嚴先生在女兒死前已經猜到女兒談戀愛了,但因為女兒瞞得太嚴,倆口子始終不知道那後生是誰,女兒死後,倆口子在女兒房間翻了許久,在床下翻到一雙42碼的男式鞋樣,記起女兒之前去過幾次春鶯裡,懷疑那後生住在春鶯裡,除了認真搜羅此前幾月關於春鶯裡新聞的報紙,還將現場撿到的長樂牌煙頭小心保存下來。」
  
  「事後他拿著女兒的照片去春鶯裡打聽,可是丁小姐來得太少,鄧歸莊又有意顧全她名聲,鮮少有人見過丁小姐。嚴先生怕再打聽下去打草驚蛇,只得每日都去春鶯裡打轉,遇到戲臺子搭戲的時候,便假作聽戲,到台下聽戲的人中找尋跟女兒年紀相當的年輕人。」
  
  「如此過了數月,他開始懷疑許奕山,因為許奕山曾在南洋公學念書,生得又相貌堂堂,而且因為跟露露百貨千金談戀愛,馬上要議婚了。他便猜,會不會正是因為許奕山移情別戀,所以女兒才自殺?核對許奕山的鞋碼後,他馬上打消了這個疑問,因為許奕山腳上所穿是43碼鞋,並非42碼。一干後生中,嚴先生又注意到相貌出眾的傅子簫和陽宇天,然而陽宇天穿44碼,不合條件。傅子簫雖是42碼,但言行委實上不得檯面,想來女兒不會心繫這種人。」
  
  「因為調查女兒的事,他曾撞見過這幾個後生同白鳳飛一齊去女子中學,但他當時怎麼也想不出這幾人為何要害女兒。而且據他這幾月搜羅到的報紙,女兒出事前,春鶯裡僅有兩樁新聞算起來不尋常,一樁是富榮洋行程少爺遭劫之事,一樁便是潘姑娘自縊案,巧的是,潘姑娘聽說曾跟程少爺談過戀愛,而且死的地方也有煙頭,潘家人為此還曾去洋行找過麻煩,可是任嚴先生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這會跟女兒的死有什麼關係。」
  
  「他事後在春鶯裡足足調查了一整年,隨著戲班子遷至旁處,能搜羅的線索越來越少,只得暫且按下。」
  
  「半年前鄧歸莊因母病起了調回上海的念頭,托人找到嚴夫子,想請嚴夫子開具一封介紹信,鄧歸莊當年跟丁琦談戀愛時,丁小姐常提起她父母,鄧歸莊始終認為她父母是上海大學的教書先生,丁琦姓丁,父親自然也姓丁。所以在初次拜訪聖約翰的教授嚴夫子時,他根本沒意識到嚴夫子就是丁琦的父親。」
  
  「有一回鄧歸莊帶自己著的舊書給嚴夫子過目,不小心從書的夾頁中掉下一張從報紙上剪下的照片,這照片就是當年洋人在春鶯裡戲班子邊上照的那張,因為照片上面同時有自己和丁琦,鄧歸莊特將其剪下來,一保存便是十一年。」
  
  「雖然鄧歸莊若無其事將照片又收了回去,但嚴夫子因為目力甚佳,非但一眼便認出照片上的女兒,更認出女兒旁邊的那個年輕人便是鄧歸莊,這才知道,原來當年跟女兒談戀愛的那個後生正是眼前這人,他驚怒交加,差點當場發作,又唯恐鄧歸莊便是兇手,不得不強作無事,而為了追查真相,此後他常約鄧歸莊來家裡敘談。」
  
  「有一回鄧歸莊被嚴先生灌醉,哭訴說自己平生最飲恨之事便是當年跟女友吵架後未去哄她,致她想不通尋短見。嚴夫子問他二人當時為何吵架,鄧歸莊說女友有件奇怪的事要跟他說,因為事關他的幾位朋友,想找他商量。此前女友便處處管束他,老限制他交朋友,為此兩人吵過好幾回,他早積了一肚子火,只聽了個開頭便不肯往下聽了。嚴夫子沉住氣可還記得是哪日吵架,女友開頭那幾句話是什麼。」
  
  「鄧歸莊因為痛悔不已,一字一句都記得,便含含糊糊說,是甲睽年九月二十二日。女友當時說的那句話是:『上回曾看到許奕山四個人一起去女子中學』。而他則打斷她道:『你是不是又想說我盡交狐朋狗友?』女友跟他大吵一架,他一氣之下丟下女友走了。」
  
  「嚴夫子又問鄧歸莊,除了女友那句話裡提到的『許奕山』,剩下三個是誰?鄧歸莊便說是陽宇天、白鳳飛和傅子簫。嚴夫子問,時隔多年,鄧可還記得他們之中誰抽長樂牌香煙?鄧歸莊說傅子簫和陽宇天最喜抽長樂牌。」
  
  「嚴夫子於是將報紙全找了出來,重新整理這些年收集到的線索。富榮洋行少爺是九月三日遭劫,遭劫時身邊只有司機和一名姓傅的常隨。十六日潘姑娘在女子中學上吊自殺,死時教室裡有煙頭。女兒極有可能當晚看到傅子簫四人進中學,因覺得奇怪,所以才於二十二日去找鄧歸莊商量此事,可惜鄧歸莊不肯聽,當晚女兒便在中學自殺了,死時教室裡也有煙頭,而且是長樂牌。最耐人尋味的是,富榮洋行少爺當年得了重病,年底死了,傅子簫脫離富榮洋行後非但未窮困潦倒,反而手頭極闊,不久便經一番打點進了大興洋行,並慢慢爬到了大買辦的位置。」
  
  「過幾日他跟鄧歸莊閒聊時,趁鄧歸莊醉酒,便故意提起洋行少爺遭劫之事,說當年這事太蹊蹺,他懷疑根本是那傅姓下人監守自盜。鄧歸莊這幾年沉澱下來,早開始懷疑傅子簫幾個便是當年劫案的始作俑者,只苦於沒有證據,便將當時的所見所聞以及自己的推測都說了。」
  
  「有一回琅寰書局邀幾位大學舉辦茶話會,嚴夫子見許奕山在座,便故意藉批判自由戀愛,將話題引到春鶯裡上,說這風氣太壞,委實不易提倡,當年就曾有幾個女學生因為談戀愛跑到學校裡自殺了。許奕山本是極有城府之人,一聽之下臉色馬上就變了。嚴夫子於是更加確定潘姑娘和女兒的所謂自殺都跟這人有關,只要一想到女兒的死狀,便恨不得手刃這幾人,暗想若女兒真是被這幾人所害,他該如何自處?」
  
  「日也想夜也想,他乾脆花了兩個月的時間做了一套攬繩用的工具,為了出入方便,特拆了一個大鳥籠,將工具放入其中,裡頭丟了隻鳥,外頭蒙上布。與此同時,藉著著書及聽戲的機會,跟許奕山、陽宇天等人徹底熟絡起來。」
  
  「四人當中,他最先試探白鳳飛,藉著在刻羽戲院聽戲的機會,在後院苦守了半個月,終於等來了一次機會,趁白鳳飛身邊無人,有意將女兒當年照片丟到的路上,白鳳飛路過看到那照片,嚇得轉身就跑,白鳳飛走後,他取回女兒照片,換成了一張新近出來女明星的照片,不一會白鳳飛帶著從人去而複返,自己不敢撿照片,硬逼下人去撿,下人看了說是明星的照片,白鳳飛起初不相信,含著怵意地看了好幾眼,這才鬆了口氣。可是從那以後,白鳳飛就總疑神疑鬼,晚上若非排戲, 輕易不肯到刻羽戲院來。」
  
  「越接近真相,嚴先生內心越煎熬,事情已過去十一年了,女兒早已化作一抔黃土。四位兇手卻都活得風光體面,許奕山任著書局經理,如今家庭和睦、出入體面,儼然過上了當初夢寐以求的上等人生活。傅子簫斂財無數,白鳳飛成為一代名角,就連陽宇天也是衣食優渥,早已今非昔比了。」
  
  「為了徹底弄明白當年的事,嚴先生決定從最容易接近的陽宇天身上下手,每天必去刻羽戲院聽戲,還裝作陽宇天的戲迷,不時進行打賞,準備了一月有餘,終於將戲院前前後後都摸得極清楚了,這晚戲院未排陽宇天的戲,前頭特別忙,陽宇天的幾個徒弟都需登臺,嚴先生趁亂帶了準備了許久的氯胺酮及鳥籠去後院拜訪陽宇天。除了幾個徒弟,少有人會於晚間來尋陽宇天,這院落一時半會不會有人回來。」
  
  「嚴先生掐準了分量,在兩人閒談時,於陽宇天茶中羼入迷幻藥,不久陽宇天喪失意識,嚴先生用手帕堵著他的嘴,頸上套上繩索,再用吊鉤將其吊至房梁。陽宇天清醒後,萬想不到自己會被如此德高望重的一位老夫子給暗害,自是駭異莫名,嚴先生將自己推測的真相說與陽宇天聽,每說一句,陽宇天的臉就白一分,嚴先生說完後,問陽宇天,他說得對不對?」
  
  陽宇天當然不肯承認。
  
  「嚴先生只說,若是能供出誰是主犯,他可以考慮留陽宇天一命。陽宇天起初一心盼著外頭有人闖進來救他,一味的熬時間,嚴先生怎肯讓他如願,慢慢收緊他脖子上的繩索。陽宇天只剩最後一口氣時,終於忍不住求饒,用目光示意是旁人害了嚴先生女兒,嚴先生將謄寫了白鳳飛等人名字的清單舉到許奕山面前,從白鳳飛、許奕山一路點到傅子簫的名字,問一個陽宇天便點一下頭,到了傅子簫的名字時更是拼命點頭,嚴先生由此知道,陽宇天、白鳳飛、許奕山、傅子簫都是當年害死他女兒的參與者,而傅子簫則是罪魁禍首。」
  
  「嚴先生又問,四人當中,只有傅子簫和陽宇天吸長樂牌煙,當時女兒死時教室裡那麼多長樂牌煙頭,到底是傅子簫吸得多,還是他陽宇天吸得多?究竟什麼樣的石頭心性,才能在殺人時還不忘吸煙?」
  
  「陽宇天至此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了,灰著臉再不肯透露資訊,嚴先生這時將事先準備好的長樂牌煙抖著手拿出來,一邊吸煙,一邊收緊陽宇天的繩索。其實有的是比這安全穩妥的殺人法子,但是嚴先生覺得,自從知道女兒慘死的真相,心裡就彷彿破了個窟窿,每時每刻都在淌血,他白髮人送黑髮人,妻子早他一步走了,如今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唯有讓這些人嘗一遍當年女兒嘗過的痛苦方才解恨。」
  
  「殺了陽宇天後,嚴先生參加婚禮,在婚禮上認識了傅子簫。又聽說許太太帶孩子回娘家,當晚便去拜訪許奕山,趁許家無人綁住許奕山。因許家獨門獨戶,家中又無旁人,就算許奕山叫嚷也不怕被人聽見,嚴先生便未用手帕塞住許奕山的嘴,讓他向親口承認共有幾人謀害他女兒和潘姑娘。」
  
  「許奕山在梁上掙扎無果,為求活命,只得斷斷續續說了當年之事,說話時有意撇清自己,恨不得將所有事情推到其餘三人身上,嚴先生至此知道了許多未猜透的當年細節,恨極之下問許奕山,枉他飽讀詩書,為了一千大洋殺人值不值?這些年想起當年之事,他許奕山可曾有過半分不安?」
  
  「許奕山吱唔不語,嚴先生冷笑道,許經理如今儼然以正人君子自居,若是有半分悔意,怎好意思各處辦學術講座,自己先愧死了。」
  
  「殺了許奕山後,嚴先生在籌畫殺傅子簫時遇到了困難,不知是不是白鳳飛在陽宇天死後給傅子簫透了口風,傅子簫晚上總不肯出門,還四處收集上海灘丁姓人家的資料,似乎在查當年那女孩子的底細,因不清楚當年那個丁姓女孩父親原姓嚴, 暫未查到他頭上而已。」
  
  「嚴先生知道自己必須儘快下手,免得自己尚未動手,便被傅子簫搶先給害,他摸查了傅子簫平日總去的那幾個消遣之處,從車行租了一輛洋車,每晚都在等機會,這晚傅子簫約了人打牌,一個人從家裡開車出來,嚴先生本對今晚動手未報希望,誰知傅子簫開到路邊一家麵館時,竟停車下去吃麵,嚴先生便也停好車,進了麵館,裝作偶遇傅子簫。」
  
  「傅子簫雖在打聽丁姓女學生的底細,但自從得知鄧歸莊調回上海的消息,早將疑心對象放到了鄧歸莊頭上,回想前因後果,越想越懷疑許陽二人之所以被害,乃是因為鄧歸莊查到了當年女友自縊的真相,特回來找他們報仇來了,以他的心性,由來只有他害人的,怎肯讓旁人害,這幾日早就謀劃著對付鄧歸莊,不防遇到聖約翰的老先生,他深覺這是個好機會,便著意拉攏,請嚴先生坐下。」
  
  -----------------------------------------------------------------------
  
  作者有話要說: 有人抱怨說案件現場不夠清楚,的確,兩名受害人死了(小姨和丁姑娘),四名兇手死了,嚴先生雖然是殺害四名兇手的兇手,但因為作案時不能讓四名兇手發出聲音, 所以他也沒辦法讓他們親口複述當年的事,只能從他們口裡確認「是」或「不是」,而現在連嚴先生也死了,轉述人是賀二。所以雖然我也想寫得戲劇化一點,但得遵循我自己的邏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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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嚴先生等待多時,怎肯錯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看傅子簫有意無意向他打聽鄧歸莊,便暗猜傅子簫是因為陽許二人的死起了疑心,而懷疑物件正是鄧歸莊。
  
  他本就有心跟傅子簫周旋,坐下後,時不時露一兩句口風,故意拿話吊起對方的好奇心。
  
  兩人共說了一刻鐘,因傅子簫防心太重,嚴先生始終未找到機會,唯恐暗算不成反壞事,只得稍後再俟機會。
  
  誰知這時麵館的夥計端湯過來時,不小心將湯汁濺到了傅子簫的手上,傅子簫自闊了之後,最喜在人前裝斯文,然而畢竟流氓本性,一到關鍵時刻就現原形。
  
  嚴先生趁傅子簫破口大駡那夥計之際,在傅子簫麵湯裡下了早準備好的藥,怕傅子簫麵館裡便發作引旁人懷疑,並未下足分量。
  
  傅子簫吃完半碗麵果然未發作,只叫了夥計付帳。嚴先生眼看傅子簫要走了,便說他家就住在附近,他腿病犯了,傅先生能否載他一程。
  
  傅子簫本是懶得理這老頭子,但既要不動聲色謀害鄧歸莊,鄧歸莊身邊的人總能一天用得著,便佯作熱情應允了。嚴先生坐了傅子簫的車,不久藥性發作,傅子簫昏昏沉沉開始打瞌睡,嚴夫子惟恐自己對付不了傅子簫,忙把住方向盤將車停下,又用倒了乙醚的帕子捂住傅子簫的嘴,待傅子簫徹底昏迷了,才從另一邊下來,將傅子簫推至副駕駛座,徑直開到他最熟悉的聖約翰。
  
  今晚遇到傅子簫純屬偶然,嚴先生深知最果斷的法子便是直接在車上勒死傅子簫了事,但傅子簫既是罪魁禍首,他怎甘心這麼輕飄飄地殺了傅子簫,想起聖約翰後門的破教室長期廢置,晚間少有學生過去,便將車開入後門。
  
  怎料傅子簫身強體健,還未等嚴先生將他掛上房梁便有了醒轉的跡象,嚴先生怕他發出響動引來旁人,只得急用帕子捂住傅子簫。
  
  傅子簫認出嚴先生,死死瞪住嚴先生。
  
  嚴先生恨聲告訴傅子簫,他就是當年那個丁姓女學生的父親,讓傅子簫看清楚他的模樣,別死得稀裡糊塗。傅子簫心性冷硬至極,聽了此話只稍稍一驚,立刻便拼死掙扎起來,若無帕子上的乙醚,嚴先生非但害不了傅子簫,還會被傅子簫所害。
  
  老先生全副心神都用來制服傅子簫,好不容易待傅子簫重新昏迷了,抬手擦汗時才注意到外頭有腳步聲。
  
  嚴先生暗吃一驚,不確定對方聽到了多少,忙打開門追了上去,所幸那人就在門外不遠,不及細想,趁黑將那人捂昏。
  
  他心知今晚是斷不能佈置現場了,在外頭那人醒來前果斷回教室將傅子簫勒死,又將教室外那人搬上車。
  
  亮燈時才發現被他迷昏之人竟是他的學生紅豆。
  
  嚴先生頓時心亂如麻。
  
  他知道自從陽宇天和許奕山死了,不止王彼得被探長引來調查此事,連鄧歸莊也起了疑心,不但借他借過的工具書來看,還著意打聽丁琦的父母是誰。
  
  想必鄧歸莊很快便會知道他就是丁琦的父親,亦很快會猜到他正調查當年之事。
  
  前日鄧歸莊有意帶著那幾本工具書來找他,因走的時候心神恍惚,連落下那幾本工具書都不知道。他唯恐夜長夢多,次日一早便用鄧歸莊的名字將那幾本書送回了圖書館。
  
  誰知下午鄧歸莊來找他,說書裡面夾了一張很重要的物事,不是旁物,正是他和女友那張當年唯一一張合影,嚴夫子一驚,忙去圖書館找書,怎料不過一下午的工夫,那書又被顧筠借走了。
  
  案子本是是顧筠引王彼得查的,眼下這孩子又借工具書,若再結合這張照片,以王探長之能,遲早會查到他頭上來。
  
  死,他不怕,但他尚有兩個仇人未手刃,怎肯半途而廢。忙去教育系的大教室找顧筠,幸而顧筠當時雖借了書,並未來得及翻看,他等教室人少了,便弄暈顧筠,將書裡的照片取了出來。
  
  誰知晚上對付傅子簫時,又不小心被紅豆撞上。
  
  兩個都是他的學生,且他自調查當年事時發現潘姑娘是紅豆小姨,便對紅豆油然而生一種特殊的憐愛之心,就連平日批紅豆功課時,亦比旁人更下工夫。
  
  難得紅豆又極聰穎,嚴夫子課堂上聽紅豆妙語連珠,常會黯然地想,他的女兒當年也是如紅豆這般慧極敏極,若是未被謀害,次年便會順利考入大學,而且在課堂上,想必也會如紅豆這般討先生喜歡。
  
  他心神不寧開了幾十分鐘車,因當晚下了雨,惟恐害得紅豆著涼,只得拿外套蓋在紅豆身上,後來他估摸著紅豆快醒了,想來就此將紅豆丟下也不會出什麼問題,便停了車下去。
  
  他知道紅豆觀察力極強,若跟顧筠交換資訊,也許很快就能猜出他是兇手,所以他必須抓緊時間對付白鳳飛。可就在他去找白鳳飛之前,鄧歸莊前來找他,滿臉愧悔地說知道他就是丁琦的父親,之所以故意將照片落在書裡,就是為了試探嚴夫子的反應,問嚴夫子是不是在查女兒的死因。
  
  嚴先生起初未理鄧歸莊,許久才說了一句:他女兒的確死得不明不白。
  
  正好他還有許多當年的事未弄明白,便說晚上會去找鄧歸莊,因為此事太隱秘緊要了,家中最好無旁人在場。
  
  鄧歸莊自丁琦死了,十一年來一直活在愧疚中,自經嚴先生提點,早對丁琦當年的死起了疑心,可他不能亦不肯相信丁琦是因為自己的緣故才被人謀害。
  
  是晚嚴先生來找鄧歸莊,坐下後,先將五人當年在春鶯裡的事情盤問明白,又問女兒當年和鄧歸莊談戀愛的經過、兩人究竟是如何起了齟齬,女兒遇害當晚又為何要去找鄧歸莊,力求不落下一處細節,逐一弄明白。兩人相談一整晚,不斷整理、推測、還原,真相一點一點在拼湊,嚴先生的心一片一片裂得稀碎。
  
  談到次日清晨,鄧歸莊痛哭流涕,在嚴先生面前長跪不起,原來他的丁琦說得絲毫不差,他當年所交何止是狐朋狗友,簡直是魑魅魍魎,尤為錐心的是,那晚丁琦來找他,他竟連她的話都不肯聽完就負氣走了。若傅子簫等人是元兇,他便是當之無愧的幫兇。丁琦當年受了多少苦,他活該一一領受。
  
  遂自縊於書房。
  
  紅豆等人聽到此時,已是淚流滿面,既哭一命抵一命的這對癡兒騃女,也哭大好年華便夭折的小姨和丁琦。尤為痛惜苦熬多年的嚴先生,即便舉刀成魔,仍存一份良善之人的悲憫和底線。
  
  虞崇毅一個大男人泣不成聲,對紅豆和賀雲欽道:「小姨死得太慘,嚴先生亦死得不值,就算這些人償了命又如何,任誰也不知道他們當年做過的惡事,我們需得讓當年之事真相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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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3 00:00:48 |只看該作者
第73章
  
  賀雲欽喚了下人進來,讓其將爐火燒得更旺,待摒退下人,這才對虞崇毅道:「大哥說的話正是我想說的,但案子發生在十一年前,相關證據都已湮沒了,嚴先生也是搭上了自己的性命才將真相還原到這種程度,以官方的管道公佈真相是斷不可能了,但想要將此事公諸於眾,也不是沒有旁的法子,這封信還未讀完,我們先耐心看完白鳳飛一節再好好籌謀。」
  
  眾人啞然點頭。
  
  鄧歸莊自縊後,嚴先生急於找到白鳳飛的下落,可此女一貫狡詐,眼看陽宇天許奕山傅子簫一個一個都丟了性命,早猜到此事跟丁琦及潘姑娘有關,王彼得他們在查案子,遲早會找到兇手,好在當年的事死無對證,只要她咬死不承認,誰又能奈何得了她?在兇手落網之前,為保命先藏起來再說。
  
  就在嚴先生苦尋白鳳飛無果的時候,天助也,南京那人竟來上海聽白鳳飛的戲。
  
  嚴先生在報紙上看到這消息,心知必須在戲院加強守備之前入內等待機會,於是明明白鳳飛次日才登臺,他頭天就去了刻羽戲院。
  
  他心思何等敏銳,很清楚鄧歸莊都能查到他是丁琦的父親,王探長更能查到他頭上,如今藏了許久的白鳳飛終於露面,倘若王探長疑心他是兇手,也許會搶先一 步派人來他寓所外盯梢。
  
  於是他讓家裡的老下人穿了他的長衫,梳了他的髮式,於頭晚到他臥室看書歇息,次日到書房拿筆做樣子,以此來迷惑王探長的人。
  
  老下人在嚴家多年,親身經歷了這十一年來主人家所遭受的苦痛,雖然先生從未言明,但他早隱約猜到先生在查小姐之事,自無不配合之理。
  
  王彼得早想通這一節,聽到這,慨歎道:「怪不得我們派去的人第二日一整天都未發現不妥,原來嚴先生頭天就離開了寓所,但嚴先生委實多慮了,如果我早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阻不阻攔他還另一說呢,反正我這人是沒有什麼善惡是非觀念的,白鳳飛連殺兩人,早就該死,若非嚴先生親自討公道,律條根本治不了她。」
  
  賀雲欽對此番議論未做評價,繼續道:「嚴先生頭天假借票友身份進入戲院,趁戲院最忙的時候混入後院,是晚戲院清場後,你們猜嚴先生藏在何處?」
  
  戲院裡何處最僻靜?紅豆悶頭想了想,試探著答:「如果是我要等待機會殺白鳳飛,定會找個極安全之處,莫非……是陽宇天的院落?」
  
  其餘人一怔,虞崇毅點頭道:「嚴先生在戲院藏了一整晚未被戲班子的人發現,我今晚琢磨了許久也沒想明白緣故。原來是這樣。」
  
  賀雲欽看著通道:「自陽宇天死後,那地方根本無人敢去,算起來是刻羽戲院最適合藏匿之所,嚴先生帶好準備的工具、衣裳、信件、毒藥,在陽宇天房間睡了一晚,等到次日下午時,白鳳飛果然來了戲院。嚴先生見機會來了,趁戲院眾人忙於張羅另一名角小金榮登臺之際,端著茶盤敲響白鳳飛的門。
  
  白鳳飛防備心極重,當即問是誰。嚴先生說是來送潤嗓茶的。白鳳飛跟傅子簫一樣,近來最疑心的物件便是鄧歸莊,但她尚不知鄧歸莊自縊的消息,而且也知為了迎接南京那人,戲院內外早加強了防備,兼之聽聲音是個老頭,更加放了心,遂開了門。
  
  嚴先生一進門便用帕子將白鳳飛捂昏,白鳳飛醒轉後,先是嚇得發抖,接著在梁上大踢大鬧,而後對他怒目而視,無果後又轉為噙淚求饒。總之花樣百出。
  
  嚴先生複述一遍自己整理及猜測的真相,經過幾位兇手的確認及鄧歸莊的回憶,真相差不多已還原,單剩最後一個不解之處需向白鳳飛求證——如果潘姑娘是因為撞見了分贓現場被害,他女兒丁琦為何也遭了他們的毒手?而且為何當晚無事, 隔了六日才被謀殺?
  
  白鳳飛怎敢說出實情,嚴先生便緩緩說出自己的推測,丁琦因為去找鄧歸莊,無意中見到他們四個進女子中學,雖未目睹凶案現場,但走時被他們四人中的某一個發現了行跡。當初鄧歸莊年紀輕不懂事,未堪破她白鳳飛的伎倆,事後回想當年之事,才意識到白鳳飛當年曾有意在他和丁琦之間製造過多少誤會。
  
  因此四人當中,唯有她白鳳飛因有意接觸鄧歸莊見過丁琦好幾回,當時天色已晚,能在那等環境下一眼認出校園的女生是丁琦的,只有可能是白鳳飛。而他女兒之所以幾天後遭到謀殺,正是因為她白鳳飛將此事告訴了其他同夥。
  
  倘若這兩樁慘案的罪魁是傅子簫,白鳳飛則是他女兒遇害的禍首。
  
  嚴先生問她究竟什麼心腸,單憑一個模糊的背影便能起殺機,除了怕事情敗露急於滅口,是不是也因為鄧歸莊的緣故早就嫉恨丁琦?因勢利導、借刀殺人,她白鳳飛小小年紀便做得如此趁手,豈非天生便是惡人?
  
  白鳳飛聽了這話目光閃爍,嚴先生恨得泣血,以極慢的速度收緊白鳳飛脖上的繩索,白鳳飛掙扎許久,痛苦異常,嚇得屎尿失禁,嚴先生便將事先擬好的一封認罪書取出,捉住白鳳飛被綁的手,讓其簽字畫押。
  
  在白鳳飛咽氣後,嚴先生將此段補好,從容服下毒藥,自行了斷。」
  
  眾人寂靜無言。
  
  過了不知多久,紅豆擦了擦腮邊的淚,起身從賀雲欽手中取過那封認罪書,呈給大家看。
  
  顧筠臉上淚痕已乾,聲音卻仍很嘶啞,看了信上內容,平靜地搖頭說:「白鳳飛已被謀害,就算將這封認罪書公之於眾,別人只會認為是兇手栽贓,必不肯信,嚴先生想必也清楚這一點,所以臨終前並未託付此事。」
  
  紅豆恨聲道:「嚴先生大仇得報,早已將身後之事置之度外,但我實不忍嚴先生背負殺人魔的駡名,怎麼都該將真相公諸於眾,不信想不到法子。」
  
  廳內複又沉寂下來,雨滴自簷頭滴滴答答淌到客廳門前的水門汀地面上,夜雨越下越大,梧桐樹颯颯作響,一股清寒潮氣在屋子裡靜靜蔓延。
  
  一片寂然中,角落的西洋座鐘開始報鐘,咚、咚、咚、咚,一共響了九下方停,紅豆才意識到已九點了。
  
  「竟這麼晚了。」
  
  外頭下人進來道:「二少爺,二少奶奶,顧公館來車了。」
  
  顧筠起了身,鄭重對紅豆道:「我明日再來同你們商量此事,我和你都是嚴先生的學生,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嚴先生的事,我們做學生的責無旁貸。」
  
  紅豆點點頭,同賀雲欽送了顧筠出來,親自看了她上了顧家洋車才回轉,不一會王彼得和虞崇毅也告辭要走。
  
  走前虞崇毅對妹妹道:「當年母親和舅舅都極為疼惜小姨,如果貿然將真相告訴他們,勢必會大慟一場,我明早先想辦法通知舅舅,明晚若你和雲欽方便,一起來同福巷坐坐。等母親和舅舅平復,我們恐怕要陪兩位長輩去給小姨上個墳,真相掩埋了這麼多年,如今兇手全已被正法,若是小姨地下有知,應當終於可以安息了。」
  
  紅豆尚未答言,賀雲欽已痛快應了:「好,明晚我陪紅豆回娘家一趟。」
  
  虞崇毅心裡自是感激。
  
  送走虞崇毅,兩人到裡屋臥室安歇,換洗衣裳早備好了,經歷這幾日的驚心動魄,紅豆早已身心俱疲,哭了不知多少回,胸膛幾乎被掏空,待賀雲欽穿了睡袍出來,她進去草草梳洗一番,換了寢衣,一頭倒在床上。
  
  賀雲欽外屋打完電話回來,見紅豆趴著一動不動,摸摸她光溜溜的腳丫子,皺眉拉她起來:「你手腳冷得出奇,先喝口熱茶再睡。」
  
  紅豆只得木然翻身坐起,從賀雲欽手裡接過茶杯,茶裡未放茶葉,蜂蜜水裡加了牛乳,熱騰騰的蒸汽漾開暖融融的甜香,她喝了一口,捧著茶杯偎在賀雲欽懷裡,腦子走馬燈似的停不下來,唯一念頭就是如何顧全嚴先生死後的名聲。
  
  賀雲欽任紅豆抵著胸膛,一味沉默不語,似在想事。
  
  「雲欽,今天戲院裡的槍聲是怎麼回事?」
  
  賀雲欽默了片刻,垂眼看她的髮頂道:「你當時怕不怕?」
  
  「怕。」紅豆誠實點頭,「槍聲太近了,我不知發生了何事,怎能不怕。」
  
  賀雲欽笑了笑道:「大是大非前最能考驗人性,你怕,卻並未撇下嚴先生不管,嚴先生死後,你不忘替他整理頭面,一心要周全他的體面和尊嚴。紅豆,你有情有義,賀某娶妻如此,何其幸哉。」
  
  紅豆聽出他並非打趣她,抬眼看他:「我怕而不走,除了捨不下嚴先生,還因為你也在。你在,我就安心。而且嚴先生跟你非親非故,你不是也不肯袖手旁觀嗎。賀先生,你正直仁厚,紅豆有夫如此,亦甚幸哉。」
  
  賀雲欽自接電話後心情本極為沉鬱,這一番話讓他眉頭瞬間舒展開來,抬手捏捏她象牙般白潤的臉頰:「你就不問我為什麼提前知道劇院裡大亂嗎?」
  
  「想。」紅豆故作委屈點點頭,「但我問了你也不肯說,不如等你自己告訴我。」
  
  她在他面前一向是瑩澈見底的,賀雲欽心都要化了,望著她道:「嚴先生的案子不止牽涉了八條人命,且其中有五人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若此事傳揚開來,定會引起軒然大波,我們需在外頭輿論攻擊開始嚴先生之前先下手為強。至於今晚戲院刺殺之事,報上會有相關報導,我會將所有知道的消息都告訴你。明早起來,你准備一份體面的禮物,我先帶你去拜訪一個朋友。」
  
  紅豆心情莫明舒暢了些:「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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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3 00:01:0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明月照我還
  
第74章
  
  翌晨,下人送來報紙,半數報紙都在報導一代名伶白鳳飛遇害的消息,而對於更該引起矚目的戲院刺殺一事,多數文章僅一筆帶過。
  
  白鳳飛死狀太慘,兇手為謝罪當場服毒自裁,整件案子迷霧團團,且不知是不是背後有人提前進行打點,法租界警察局對兇手的身份及行兇目的一字不提。
  
  基於此,在案件明朗之前,雖然滿城譁然,竟無一家報紙敢妄議此事。
  
  出人意料的是,當天晚報,空置了一年有餘的大名鼎鼎的彼得專欄突然以《畫皮》為題發表系列詭案文,其中第一篇題目擬為《惡魔披人皮逍遙法外十一載,老先生苦查真相為女報仇》,從十一年前某戲班子駐春鶯裡起筆,到洋行少爺驚天遭劫案為止,短短篇幅共引出行兇主角四個,通篇未指名道姓,然只要略為知曉白鳳飛許奕山等人發跡史,一讀之下莫不有種熟悉感。在好奇心的驅動下,當晚報紙一銷而空。
  
  自翌日起,該專欄每日兩文,隨寫隨登,不拘篇幅,緩緩將一篇曲折離奇的懸案詳加道來。
  
  文章是由紅豆和顧筠合寫,案件細節則由王彼得及賀雲欽補充,由於這文章筆法太過詳實,文中提到的十一年前的洋行少爺被劫案、女生自縊案、白鳳飛陽宇天等人被縊死——均有跡可循,且王彼得還用自己的德制相機將嚴夫子保存下來的長樂牌煙頭及所制工具拍了照片,照片隨文章一齊登載,更增添一份可信度。
  
  然而只要報社打電話給對文中所影射之人進行求證,王彼得一概予以否認,越如此,人們越掩抑不住獵奇之心,隨著報紙銷量暴漲,坊間已由最初對白鳳飛陽宇天等人的痛惜,到懷疑、不齒、痛駡,各種言論皆有。
  
  此舉依然無法盡數周全嚴先生身後名聲,但在警察局公佈此案行兇人就是聖約翰德高望重的國文教授後,竟有大半人認為白鳳飛等人死有餘辜。事情過去一月,民眾的注意力漸漸被旁事所牽引,待法租界警署將嚴先生屍首發還,聖約翰師生自發給嚴先生舉行了一個小小的追悼會,可憐嚴先生世上已無摯親,師生合力將其與妻女安葬在一處,在喪事過後,又由紅豆和顧筠牽頭定下規章,往後眾學生定期前去祭奠嚴先生。
  
  ***
  
  紅豆複課這一月裡,白日上課,晚上跟賀雲欽他們一道擬專欄文章,這樣忙忙碌碌,倒漸漸忘了因小姨和嚴先生之事而帶來的憂憤。
  
  彼得專欄已將當年真相全數登載完,從外界議論來看,收效甚著,紅豆心頭總算了卻一樁大事。這日禮拜日,學校無課,難得身心都鬆懈下來,她睡了個好覺,醒來時不知幾點了,屋子裡寧謐得讓人心安,外屋傳來沙沙的自來水筆寫字聲,抬頭一看,賀雲欽坐在外屋書桌前寫東西,深秋清晨的陽光自窗外灑入,薄亮如一層金色的輕紗,虛虛籠住他半邊身子。
  
  賀雲欽做事時從不一心二用,她悄悄將一隻胳膊撐在枕上,故意遠遠望著他不說話,誰知剛一動,他就頭也不抬道:「醒了?」
  
  紅豆大覺無趣,將被子高高拉至下巴下面:「討厭。」
  
  他擱下筆進屋:「討厭什麼。」
  
  紅豆忙將被子蒙住頭,悶笑道:「你別過來,我還要睡覺。」
  
  「啊?都九點了還睡?」賀雲欽坐到床邊,試圖將她從被子裡撈。
  
  這話倒提醒紅豆了,她睡過頭未下去吃早飯,不知會不會引來公婆不滿,忙將腦袋從被子裡鑽出來,悄聲道:「早上你怎麼不叫我。」
  
  「我叫了。」賀雲欽望著她,她的臉頰還殘留著濃睡剛醒的一抹嬌紅,近看之下像清晨帶露的花瓣,「可是你不肯起來。」
  
  他離她越來越近,她重又鑽進被窩:「那,公公婆婆有沒有說什麼。」
  
  「能說什麼?你那麼能吃,替家裡省頓口糧還不好。」
  
  紅豆知他處處維護她,定拿了別的話替她周全,不由又好氣又好笑:「少了一頓口糧,我沒力氣起床了,那讓我再睡一會罷。」
  
  「你忘了今天要幫岳母找房子了。」
  
  「反正都睡過頭了,不如捱到中午回家吃飯。」
  
  「紅豆。」他眸子裡浮現一抹笑意,「我以前怎麼不知道你這麼懶。」
  
  「隨你怎麼說,反正我又懶又饞。」
  
  她裹在裡頭像一條毛毛蟲,他一撈被子她就躲。
  
  他聲音一低,點點頭道:「我知道了,定是昨晚太累了。」
  
  紅豆一滯,隔著被子悶聲道:「賀雲欽你太壞了。」
  
  「我怎麼就壞了?」
  
  大床寬大,紅豆在床上自由度幾無限制,裹著被子直往另一頭滾去:「你壞不壞你自己心裡清楚。」
  
  賀雲欽怎肯讓她跑了,一把撈回來,剝掉她身上的被子,將她打橫抱起,往浴室走:「真不像話,還得我親自幫你洗。」
  
  紅豆在他懷裡又踢又打,詫笑道:「誰用你幫我洗,你快放我下來,我起來就是了。」
  
  「你自管嚷,外頭要是有下人路過,想不知道我們在幹嘛都難。」
  
  這話有奇效,紅豆馬上忘了掙扎,賀家風氣開化,不喜拘束晚輩,但因暫未分家,幾房人住在一起,處處都不便,然而她身為兒媳,於情於理都不可主動提起搬家一事,只得摟著他的脖頸,軟聲道:「那邊房子很清靜,我們什麼時候還去住一晚。」
  
  賀雲欽一聽便知紅豆指的是那套上回住過的幽靜寓所,故作正經道:「去那住做什麼,方便我們胡天胡地嗎。」
  
  「你這人怎麼一句正經話都沒有,快放我下來。」
  
  賀雲欽用腳踢開門:「你可別再動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很重,再動我可真抱不動了。」
  
  紅豆惱羞成怒:「瞎說,我一點也不重。」而且賀雲欽明明抱她抱得很輕鬆。
  
  「不重你就乖乖別動,讓我抱你進去再下來。」
  
  兩人在裡頭折騰了許久才出來,賀雲欽重新換了衣裳,紅豆又在床上賴了一會,待體力恢復了才收拾了跟賀雲欽出門。
  
  客廳裡一家人都在,就連難得在家的賀孟枚也在上首坐著,邊看報紙邊吸煙斗。段明漪跟賀寧崢倆口子挨在一起說話,賀竹筠跟賀太太坐在沙發上,賀太太臉上架著一副鏡片子,舉著報紙遠遠地看,賀竹筠一邊替母親捏肩,一邊輕聲讀報,一派和樂融融的景象。
  
  賀竹筠看見賀雲欽和紅豆下來,笑道:「母親說昨天二嫂給她老人家揉肩累壞了,今天放二嫂一天假,該輪到我來伺候了。」
  
  說話工夫注意到二哥裡頭換了件襯衣,若在從前她定會開口詢問,這些日子早懂得些了許多,忙以極端正的表情看向報紙,賀太太假裝什麼也沒看見,要賀竹筠繼續念那段文字,賀竹筠硬著頭皮念道:「這套寓所已有三十年歷史,因時常鬧鬼,幾經出手,無人問津,三月前突然被一家診所給盤下,然而掛牌營業未多久,便有一位護士離奇死在宅子裡,說來實為凶宅,此後恐再難出手。」
  
  賀雲欽聽了這話,腳步一頓,坐到沙發上,也拿了一張報紙來看。
  
  賀太太這才對賀雲欽道:「要跟紅豆出門?」
  
  賀雲欽眼睛盯著報紙,散漫一笑道:「前些日子總下雨,難得今天外頭天氣好,我帶她出去轉轉。」
  
  紅豆故意離他遠遠的,轉身挨著賀竹筠坐下,望那報紙道:「母親還想聽哪篇新聞,兒媳來讀吧。」
  
  賀太太隨手一指道:「好孩子幫我念念這段。」
  
  紅豆見是段明漪張羅的俱樂部舉辦第一次活動的告示,剛要開口,忽然瞥見右下角一個寓所出售廣告。她這些日子為了幫母親哥哥找合心意的房子,沒少留意報上這些告示,這房子本身無甚特別,特別的是房屋主人,上書大明星「大明星陳白蝶名下香邸近日拍賣,滿城公子王孫爭相競價。」
  
  紅豆心裡一陣膩歪,真心佩服這些慣寫花樣文章的人,不過一套洋房,僅因為陳白蝶住過,就冠以「香邸」二字。
  
  不過這洋房在棲霞路上,想來樣樣都好,陳白蝶又不差錢,怎麼突然想起來賣房子了。
  
  紅豆抬眼看看賀雲欽,賀雲欽顯然也注意到了那段新聞,臉色淡淡的。
  
  再悄眼看賀孟枚,公公舉著報紙擋臉,已經許久未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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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3 00:01:22 |只看該作者
第75章
  
  紅豆給賀太太念完那段俱樂部的新聞,還要再往下念,賀雲欽看看腕錶,催她道:「十一點了,再不走就晚了。」
  
  紅豆於是跟賀雲欽告辭出來。稍後還要載岳母和大舅哥一起去看房子,兩人沒騎腳踏車,改乘洋車,半路紅豆打開車窗,任風吹拂臉龐,由衷感歎:「天氣真好。」
  
  說著便將下巴擱在胳膊上,愜意地瞇著眼曬太陽。
  
  賀雲欽看她一眼,真像一隻懶貓,還是又白又憨的那種。
  
  紅豆未注意賀雲欽臉上的笑意,記起剛才那段報上新聞,疑惑道:「陳白蝶怎麼想起來賣房子了?」
  
  她有一個猜測,因得知陳白蝶散播桃色新聞,賀孟枚一怒之下跟其斷了往來,陳白蝶這幾年過慣了洋車華宅的生活,一下子少了一大筆財路,想必處處施展不開,出於無奈,才開始折賣財產。
  
  剛才看報時,公公似乎對此也很驚訝,可見事先並不知情。
  
  賀雲欽也正琢磨這件事:「這女人花樣百出,既然她要拍賣那房子,我們去看看便是了。」
  
  紅豆回頭望他,那房子現在已經喊價萬元現洋了,尋常人誰敢過問,賀雲欽這語氣竟隨意得像去買菜賞花似的。
  
  她半天未接話,賀雲欽看向後視鏡,才發現她微訝地望著他,只得道:「那房子並非我父親所贈,否則就算陳白蝶再短錢也斷不敢賣,可見這房子的來歷成謎,此其一。其二,這女人突然急著轉手房子也就罷了,還故意登報大肆渲染此事,此人並不蠢笨,難道不知以目前的局勢,房價被人哄抬得越高越賣不出去?所以我說她意不在賣房,分明有別的目的,不去看看怎麼行。」
  
  此事的確蹊蹺,紅豆想了想,托腮道:「說起來難道像之前四妹念的那段新聞那樣,陳白蝶的房子也鬧起了鬼?」
  
  賀雲欽笑道:「虞女士飽讀詩書,難道還信這個?」      

  「我自然不信,何況就算有鬼,鬼又怎及真正的惡人可怖。我只是在想,如果照你所說她眼下不缺錢,那就是房子真有問題,為何之前住得好好的,怎麼突然就來了『鬼』?陳白蝶應該知道越是賤賣越容易引來揣測,明明住不下去了,不知何故,非要做得張揚矚目。」
  
  賀雲欽神色凝然:「剛才那報紙上說的鬧鬼洋房地址在何處?既是聘請了護士的西醫診所,想必不會輕信鬧鬼之類的無稽之談,護士死得不明不白,診所負責人不可能就此不管。也不知王彼得處可有消息,不如我們先陪岳母看完房子,再到王彼得那去瞧瞧。」
  
  這話正合紅豆心意,說話工夫同福巷到了,停好車上樓,潘茂盛一家人也來了。虞太太正在廚房張羅午飯,玉淇玉沅兩姐妹則在客廳跟哥哥說話。
  
  兩下裡打了招呼,潘太太悄悄將紅豆拉到一邊道:「報紙說賀家大少奶奶要在聖約翰舉辦茶話會,聽說大少奶奶著意辦得風光體面,特邀了許多滬上才俊,若是方便,你給玉沅也弄張帖子,她性情乖張,就該多去這種場合,不然整天悶在家裡,如何增長見識。」
  
  紅豆知道自從玉淇表姐跟袁箬笠訂婚,舅媽便將全副心思放到了小女兒身上,增長見識是假,結識乘龍快婿才是真。怎奈玉沅比姐姐古怪許多,任憑舅媽使出渾身解數,就是不肯聽母親的擺佈。
  
  這種茶話會賓客雲集,玉沅料也不會想去,可若是當面拒絕,她又惟恐舅媽多心,便笑道:「好,我回頭就讓人把帖子送回家去。」
  
  舅媽臉色一亮,笑瞇瞇道:「真好孩子,你看玉沅比你才小幾天,你都已經成婚了,玉沅的親事卻還連個影子都沒有,遇到二少爺的那些朋友裡有合適的,你多替玉沅留留心。」
  
  紅豆笑著點點頭。
  
  兩人說話時,玉沅不時往這邊瞧,顯然猜到了母親又在張羅什麼,滿臉不忿。
  
  幸而舅舅一家人用完午飯便走了,虞太太虞崇毅便同著下了樓,一道去看事先預定的幾所房子。看了一下午,虞太太屬意香樟路上一套獨門獨戶的小洋房,就擔心價錢太貴,誰知一開口,竟比之前看的一套舊房子還便宜幾百大洋。
  
  這個價倒並非不可能,但也太理想化了,虞太太和虞崇毅面面相覷:「是不是報錯價了。」
  
  賀雲欽笑道:「房子主人因要搬去香港,眼下忙於將滬上幾套產業悉數拋售,他急需用錢,故未著意抬價。」
  
  虞太太當即明白過來,幾套房子都是她和兒子自己找的,獨這套是女婿領他們來看的,房子外頭看著半新不舊,裡頭傢俱地板都是簇新的,西洋水汀及熱水一應俱全,門前樹木成蔭,真正冬暖夏涼,且周圍幽僻,離聖約翰頗近,簡直處處都合心意。
  
  這等好房子怎會憑空掉下來?分明是女婿提前做了安排。怕他們過意不去,故作託辭而已。偏偏價格還定得不高不低,讓他們想回絕都無從說起。
  
  她故意板起臉:「你這孩子。」
  
  虞崇毅也過意不去道:「雲欽,這萬萬不可——」
  
  賀雲欽揚眉笑道:「岳母和大哥別多心,的確就是這個價,要是不信,我這就找我朋友過來,岳母和大哥一問即可。」
  
  就算找回來又如何,兩人必定預先對了詞,那人來了也會替賀雲欽撇乾淨,他們又不能強著賀雲欽收錢。
  
  紅豆抬眼對上母親光光的視線,在屋裡站不住了,乾脆出了屋,到門前小花園閒逛起來。接下來又看了幾套房子,虞太太考慮再三,最屬意的還是之前那套,她向來通透,女婿做得這般周全,想來此事就算傳出去,旁人也挑不出差錯,於是未再拿喬,當晚就痛快交了定金。
  
  家裡了卻一樁大事,紅豆空前高興,回到虞家已近六點,桌上大半是賀雲欽愛吃的菜,紅豆不許母親動手,一定要親自給賀雲欽夾菜,賀雲欽照單全收,她夾一口,他就吃一口。
  
  一頓飯吃得身心舒暢。從同福巷出來,兩人仍按照原定計劃去王彼得處打聽 「凶宅」護士橫死一事,待上了車,賀雲欽剛要開動,不經意朝後視鏡看一眼,眸光一淡,紅豆訝道:「怎麼了。」
  
  賀雲欽道:「別往後看,我一會告訴你。」不等紅豆再追問,便開車往富華巷而去。
  
  賀家洋車剛消失在馬路盡頭,另一輛洋車就從黑漆漆的角落拐出來。
  
  車裡共坐三人,白海立一個人坐在後座,一雙腿高高擱在前頭椅背上,外套半敞,嘴裡叼著根雪茄,陰沉沉盯著那輛遠去的車,煙灰積了好長一截都不覺,半晌方嘶了一聲道:「我這心裡怎麼這麼不痛快呢。」
  
  前頭那人扭頭,訕笑道:「您不痛快,屬下也不痛快。可是照您的意思,我們本就不好明目張膽跟賀家作對,就算想對付他們兄妹倆,總不好做得太露痕跡,何況依屬下看,賀公子對那個虞紅豆是動了真心,咱們要使絆子怕是不容易啊。」
  
  白海立冷哧一聲:「眼下他是對虞紅豆新鮮,過些時日你們再看。凡我所見,只要是個男人,就沒有不喜新厭舊的,只要咱們攪合得賀雲欽對虞紅豆淡了心,她虞紅豆的日子還能舒心得起來嗎。虞紅豆一不痛快,我心裡自然就痛快了。」

  他頓了頓,眉毛一豎:「不是讓你們從虞崇毅這邊想辦法嗎,怎麼到現在都沒動靜,一幫廢物。」
  
  那人道:「虞崇毅最近這小子只張羅買房子,並不打算開鋪子,而且這小子早對咱們起了防備心,要從這邊下手屬實不容易。」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就這麼算了?」白海立啐一口,「這家人太不識抬舉,我這口惡氣堵在胸口,急等著地方出氣,你們自管敷衍我,看你們能敷衍到幾時!」
  
  那人眼珠一轉:「廳長息怒,屬下查來查去,竊以為有兩件事可以入手,一個就是虞崇毅的舅舅潘茂生,這人在南寶洋行任買辦,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聽說潘太太極勢利,正四處張羅給女兒找體面女婿。再一個就是聽說虞紅豆學校裡以前有不少男學生追求,虞紅豆近日總在教堂裡演出什麼『畫皮』的話劇,也不知賀雲欽知不知道自己老婆這般出風頭。屬下還聽說聖約翰過些日子還有茶話會,還是賀家大少奶奶主辦的,算來都是大有可為的好契機。」
  
  「哦?」白海立來了精神,兩指夾著雪茄出了會神,臉上浮現一抹笑容,撣撣煙灰道,「不錯,上了心,孺子可教。你再去好好打聽打聽,尤其是潘家那邊,記得做得不露痕跡,免得賀家懷疑到咱們頭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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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3 00:01:32 |只看該作者
第76章
  
  到了富華巷,賀雲欽和紅豆上到二樓,王彼得正招助手,過道裡全是等待面試的年輕人,舉目一望全是學生,想來一為本身的興趣,二為彼得偵探所開具的優渥薪酬而來。然而能通過橋牌遊戲的本就少之又少,王彼得疑心又重,面試從早上持續到晚上,只有幾個人通過了複試。
  
  王彼得那邊在忙,賀雲欽和紅豆自顧自進了書房,顧筠在桌前一絲不苟整理書頁,看見兩人進來,愣了一愣:「噫,你們怎麼來了,這樣也好,我就不用家裡派車來接了,一會我同乘你們的車回家。」
  
  紅豆笑道:「你是每逢禮拜日都要來給王探長充當助手嗎。」
  
  顧筠認真道:「平日王探長不拘著我,實在忙不過時來會才找我幫忙,但禮拜日我需來此歸攏資料,近日因為彼得專欄重啟,王探長接了好多新案子,案卷堆積如山,我從早上八點整理到現在還未整理完。可見以我的程度還應對不來這麼棘手的工作,希望今日探長招聘來的新助手能早日來上工,這樣我也就不會這麼吃力了。」
  
  紅豆正要幫她整理東西,瞥見顧筠手邊一遝照片,目光一定,忙拿起來看。
  
  賀雲欽跟顧筠打完招呼後,便立在書架前找滬上「凶宅」資料,聽紅豆半天不說話,回頭看去,怔了一怔,走到她身後,接過她手上的那張照片。
  
  照片裡是棟有年頭的洋房,正對大門所拍,特別之處在於王彼得用自來水在照片上寫的一行字:檉楓路15號。
  
  兩人記憶力極佳,自然都記得這是早上報紙上提到那棟凶宅的地址。
  
  「王探長接了這案子?」賀雲欽微訝問顧筠。
  
  顧筠推推鏡架:「對,有位姓林的西醫博士租了這房子,早前便有人說這房子是凶宅,林博士根本不信這些無稽之談,談妥價錢後便預付了一整年的房租,誰知剛掛牌營業一個月,值夜班的護士就死在了房子裡了,診所現已關掉,林博士覺得整件事太奇怪,於是上門請王探長幫忙查案。」
  
  賀雲欽到桌前拿起歸類好的一遝書頁:「這些都是這案子的案卷?王探長去房子裡勘察過現場了,得出什麼結論?」
  
  王彼得正好進來,忙活了一下午,酒蟲早已蠢蠢欲動,進屋顧不上說話,先掏出酒壺飲了一口,這才指了指賀雲欽手裡的照片道:「這診所的負責人叫林禹文,是一位英國留洋博士,診所開業後共招了三名護士,遇害的護士是其中之一,叫史春麗,今年二十五歲,本埠人,畢業於教會開設的衛生學校,出事當晚輪到她值夜班,一整晚林博士未接到史春麗打來的邀診電話,次日早上另一名護士到診所開門,進去才發現史春麗死在休息室的單人床上,屍檢結果已出,是西洋醫學所謂心臟病發猝死。屍身上未檢出其他外傷痕跡,診所財物亦不見丟失,警察局調查了一個月,以自然死亡結了案。」
  
  紅豆一張一張翻王彼得拍攝的照片:「聽上去整件事像是意外,為什麼林博士會請探長去調查?」
  
  顧筠抽出一張照片遞給紅豆:「這洋房有些年頭了,樓上樓下共三層,護士的夜間值班室在一樓,樓上的房子暫時空置。出事前一個月,診所裡的護士半夜聽到過幾回腳步聲和女人的哭聲,這宅子歷來便有『鬧鬼』的傳聞,護士們害怕之下便將此事告訴了林博士,林博士認為是有人想行竊所以故弄玄虛,為了找出那盜賊,林博士自己在診所住了一晚,可是當晚什麼也沒發生,而且自那以後房子裡晚間再沒有異響,誰知才不到半個月,就出了史春麗的事。」
  
  王彼得從沙發上起來:「我去現場勘查過幾回,前門後院都沒有可疑的痕跡,二樓三樓的房子全數空置,只在二樓最裡面的一間書房發現了一雙腳印,大約39碼,判斷不出是男是女。我問過林博士,林博士說他當初看這房子時裡頭經人打掃過,未發現書房裡有腳印,租下後所有業務全在一樓進行,二樓處於半封鎖狀態,所以我懷疑那腳印是新近才有的,就可惜史春麗的死亡沒有外力的痕跡,不然光憑這雙腳印就可以要求法租界警署重新調查了。」
  
  賀雲欽翻了一晌,果然翻到一張鞋印照片,紅豆就著賀雲欽的手好奇打量:「這房子為什麼會得來凶宅之名?難道以前也死過人?」
  
  賀雲欽道:「十年前有位美利堅來的傳教士來上海,不知何故在房子裡自縊了,半年後,又有一名日本住戶在房子裡服毒自殺,自那之後這房子便有鬧鬼的傳聞了。」
  
  紅豆暗暗看向賀雲欽,他似乎對滬上這些老建築頗有心得,記得有一回在新亞茶室,他就曾以《滬上建築神秘事件報告》為題作過演講。他之所以下功夫研究這些建築,真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只是心血來潮,還是有別的目的。今天早上他一聽陳白蝶要賣房子就來了興趣,晚飯後又特來王彼得處打聽這護士橫死的凶宅,提到這凶宅的來歷時更是知之甚詳,怎麼看都透著古怪。
  
  賀雲欽明明已察覺紅豆探究的目光,卻佯作不覺。紅豆不滿地嘟了嘟嘴,賀雲欽雖帶她見了一些朋友,但仍有很多事瞞著她,想必就算追問,他也會用別的話岔開。
  
  賀雲欽對王彼得道:「上月開始白海立私底下去過陳白蝶的寓所,因顧忌太多,兩人未敢明目張膽來往。近日陳白蝶賣房子的廣告你可看了?我眼下有旁的事要忙,王探長若得空,便幫我查查這件事。」
  
  王彼得被這話提醒,表情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正要跟你說此事,上回戲院刺殺南京伍如海,我們忙著處理白鳳飛的事,無從知道戲院外頭的情景,可是我助手說,伍如海被人護送著上車時,白海立也隨伺左右,近日伍如海在滬養病,白海立頻頻去醫院獻殷勤,這人心術不正,若是叫他傍上了伍如海,豈非對我們大大的不利。」
  
  賀雲欽點點頭,冷笑道:「跳樑小丑,何足掛齒。」
  
  紅豆回想剛才在同福巷的情形,賀雲欽似乎早就對白海立的行蹤心中有數,也根本未將白海立放在眼裡。
  
  顧筠不齒道:「現在外頭風聲一陣緊似一陣,伍如海來滬後立場越發明朗,這種賣國賊人人得而誅之,我只恨上回不知誰刺殺他,竟未成功。」
  
  賀雲欽轉移話題道:「時間不早了,紅豆明日還要上學,王探長,這些資料我拿回去詳讀,明日再給你送過來。」
  
  王彼得道:「拿走吧,正好我毫無頭緒。」
  
  三人於是告辭出來。路上,顧筠對紅豆道:「跟咱們排話劇的汪同學因為母親生病,臨時要趕回無錫,男主演的位置空了出來,話劇社找到秦學鍇,可秦學鍇說什麼都不肯出演,所以剩下三場只能臨時找別人,這件事梅麗貞她們跟你說沒說。」
  
  紅豆是話劇主演之一,學校話劇團臨時換男主角,怎麼也繞不過紅豆。
  
  紅豆思緒仍停留在賀雲欽身上,聽了這話心不在焉道:「她們跟我說了,梅麗貞幾個這兩日忙著找恰當的人,後來不知誰有個遠房親戚在上海大學念書,說來極合適。就是上海大學余校長的長孫,叫余睿,念大二,模樣很體面,本身對西洋戲劇也很有興趣,平日總在學校裡演出,聽了梅麗貞等人的建議欣然受邀,明日就會來學校排戲。」
  
  賀雲欽知道紅豆近日在學校演話劇,礙於太忙,未曾親自去教堂觀賞,聽到『模樣很體面』這幾個字,將胳膊擱到車窗上,摸摸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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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顧筠也在這幕戲裡出演配角,本身一向認真嚴謹,對此事自然極關注,聽紅豆說主演又有了下落,鬆了口氣道:「那就再好不過了。明天禮拜一,段先生會在學校附近的俱樂部弄茶話會,為了讓會場氛圍熱鬧些,她給系裡的每個學生都發了帖子,明天既然劇團裡無正式演出,你要不要去茶話會上露個面?」
  
  紅豆沉吟著未接話,早在段明漪第一次提出此事時,賀雲欽便替她委婉回絕了,可是既然茶話會地點定在聖約翰附近,若她身為妯娌連個面都不露,難免讓人猜疑,便道:「去,到時候下了課我們一道過去。」
  
  送完顧筠,兩人回到賀公館,一進門紅豆就扭身看賀雲欽:「有件事我要問你。」
  
  賀雲欽將外套隨手扔到沙發上,垂眸望著她,溫聲道:「問什麼。」
  
  「你上次為什麼去找樓上的邱小姐?」
  
  「打聽事情。」
  
  「打聽什麼事情?」
  
  賀雲欽望她一晌,笑了笑道:「不能告訴你。」
  
  又來這套,她躲開他的手:「那你為什麼要量我家書房的尺寸,為什麼會知道那座凶宅的來歷?」
  
  賀雲欽頓了頓,索性拉她進裡屋:「紅豆,為什麼你的好奇心這麼旺盛?」
  
  「你的事我才好奇,別人的事求我我都不問呢。」
  
  賀雲欽停下腳步,回頭望她:「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們最近演的話劇是什麼內容,那個姓余的男學生又是怎麼回事。」
  
  紅豆一訝,他從來不多過問她學校裡的事,沒想到竟會關心她的話劇,她推開他:「為了宣揚白鳳飛傅子簫害人之事,我們教育系和國文系的學生合力排了話劇,名字叫畫皮。剛才你也聽見了,男主演臨時回無錫,我們只得找了別人來頂替。」
  
  「你是女主角?」
  
  紅豆走到妝台前,彎腰對著鏡子摘耳墜,聽了這話,挑了挑眉,垂眸將耳墜收回首飾匣:「是。」
  
  賀雲欽愈發覺得她像隻貓,然而跟早上不同,這會變得又懶又媚了。
  
  他坐到床邊解腕錶:「這人演男主角?模樣很體面?」
  
  紅豆揚了揚下巴:「我還沒見過,不過梅麗貞她們都說很體面,到時候一對戲不就知道了。」
  
  「你們什麼時候有演出,邀我去看看?」
  
  他處處隱瞞她,她胸悶極了,故意拿喬道:「我們劇團排戲的時候不歡迎外校的人來觀看。」
  
  賀雲欽嘶了一聲:「都找了外校的人來演出了,不歡迎外校的觀眾?」
  
  紅豆一扭身,將背抵靠在妝台前,含笑望著他道:「這有什麼稀奇,我們劇團的古怪規矩太多了,說了不能看就是不能看。」
  
  說著便傲然從他身邊走過,打算到盥洗室洗漱,怎料剛走到床尾,就被他伸手拽住,翻身壓到床上。
  
  她又踢又鬧:「幹什麼。」
  
  他咬她一口:「虞紅豆。」
  
  紅豆佯怒要咬回來,外屋下人敲門道:「二少爺,老爺有要事請你去書房說話,大少爺也在。」
  
  紅豆驚訝地望著賀雲欽,自從兩人成婚,無論公婆還是賀家其他人,晚上若非無事,從不來無故來打攪他們,究竟什麼「要事」要這麼晚商量,忽然想起報上那些眾說紛紜的消息,賀家不可能毫無動作,早該有應對之策了。
  
  賀雲欽仍盯著紅豆,口裡卻道:「知道了。」
  
  低頭啄了啄她的唇:「等我回來。」
  
  他翻身下床,她忙也撐著胳膊坐起,眼睜睜看他出去,出了好一回神,本打算起身到裡頭沐浴,忽然想起舅媽讓她給玉沅弄茶話會的請帖,便撳鈴喚下人進來, 吩咐下人去找大少奶奶討了張帖子,這才進了盥洗室。
  
  上床後等了許久,賀雲欽不見回來,她睏得眼皮直打架,最後到底擋不住睡意,睡了過去。
  
  ***
  
  次日上了一整天課,下課時近五點了。一群女學生結伴而行,紅豆一邊走一邊跟梅麗貞等人商量排戲的事,到校門口,她記起早上賀雲欽說七點會直接來茶話會找她,也就未打等他的主意,徑直往舉行茶話會的那所花園洋房而去。
  
  晚宴尚未正式開始,門口賓客序貫而來,上至聖約翰的校長詹森等德高望重之輩,下至段明漪交好的千金名媛,各大書局經理、各學校知名教授,今日應邀前來的客人,幾乎全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輕怡的音樂在室內靜靜流淌,滿屋衣香鬢影,偌大一座洋房佈置得靡麗雍容。
  
  誠如報上所言,段明漪為籌備這次茶話會,所花心血真正可觀。
  
  紅豆幫著段明漪招呼客人,偶爾朝門口看看,不見玉沅露面,倒是身邊的梅麗貞訝笑道:「噫,余睿。」
  
  對紅豆她們道:「這人就是臨時被我們拉來排戲的那個人。」
  
  紅豆往那人一看,見是個平頭青年,生得劍眉星眸,輪廓極俊美,只面色有些蒼白,看著不如賀雲欽那般挺拔健康。
  
  他進來後用目光緩緩在廳中人群滑過,似在尋人,梅麗貞衝他招手道:「余同學。」
  
  余睿這才快步走來。到了近前,看見紅豆,目光微微一凝。
  
  梅麗貞向他介紹道:「這位就是我跟你說過的虞紅豆。」
  
  余睿望著紅豆道:「初次見面,我叫余睿。」
  
  紅豆淺淺一笑:「你好,我叫虞紅豆。」
  
  余睿笑了笑,還要說話,這時學生裡有人忿然道:「這人怎麼來了?」
  
  紅豆扭頭望過去,一望之下,以為自己眼花,再定睛一看,門口那趾高氣揚的中年男人的確是白海立。
  
  白海立名聲在外,只要稍微聽說過此人劣跡的,沒有一個不深惡此人。
  
  有人接話道:「這人現在政商兩界都混得如魚得水,若是誠心要來,段先生怕是也不好攔他。」
  
  「呸,臉皮真厚。」
  
  白海立帶著手下大搖大擺進到廳中,左右逢源,不少人跟他主動攀談,他倒也不懂得自慚寡陋的道理,一進來便拉著幾位校長高睨大談。紅豆看見這人就不適,賀雲欽仍未來,她自問沒有給自己添堵的嗜好,便只當什麼也沒看見。
  
  不一會,玉沅也來了,身上彆彆扭扭穿著件洋裝,臉上勉強維持著笑意,一看就知是被舅媽強著來的,
  
  紅豆忙領她進來,低聲道:「這邊都是我們同學,一會你要是覺得不自在,就跟他們待在一起好了。」
  
  玉沅臉色稍緩,對紅豆道:「我媽什麼脾性你還不知道,看著我進來還不夠,還坐在外頭洋車裡盯著我,我打算隨便坐坐就走,反正只要能在她面前交差就行。」
  
  紅豆抿嘴笑道:「今天我們學校裡來了不少人,當中有不少青年才俊,你隨便看看,萬一有中意的,往後也就有話應對舅媽了,何必一味跟她拗著來。」
  
  說著便領著玉沅到梅麗貞等人面前,一一給她做介紹。
  
  那邊白海立朝紅豆這邊看了幾眼,對屬下使了個眼色。
  
  這時洋車喇叭聲作響,門口一陣譁然,進來來幾個衣飾華貴的年輕公子,領頭那個是賀甯錚,其餘幾個紅豆平日常見,不是跟賀寧錚交好,就是跟賀雲欽交好, 算來都是賀家世交。
  
  幾人說說笑笑入內,段明漪等人扭身一望,忙笑意盈盈迎過去。
  
  賀雲欽最閒散,落在眾人最後,一邊走一邊聽幾人說話,進來後一抬眼,先是不經意看一眼正談笑風生的白海立,這才望向人群中的紅豆,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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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3 00:01:53 |只看該作者
第78章
  
  他們前腳進來,後腳又來了一群年輕女眷,段明漪忙不過來,紅豆臨時被叫過去救場。
  
  這一下變得極忙,她哪有工夫理會賀雲欽,倒是賀寧錚看到紅豆忙忙碌碌,心中著實過意不去,待其他人走了,望著紅豆笑道:「弟妹辛苦了。」
  
  報上那篇文章隻字未提紅豆,外界都認為這次茶話會的舉辦乃明漪獨力而為,他唯恐弟妹多心,對妻子的做法頗有微辭,想不到紅豆根本不以為意,還提前來茶話會幫忙。如此一來,倒顯得妻子的做法稍顯狹隘。
  
  紅豆詫異道:「都是一家人,大哥何必多禮。」嫁入賀家這幾個月,她對這位賀家長子多少有了瞭解,知其嚴肅正派,是外冷內熱之人。
  
  弟妹態度豁達,可見誠心不拿它當回事,再看妻子處處在賓客前禮讓抬舉紅豆,顯是也存了赧然之意,賀寧錚這才鬆了口氣,衝紅豆點點頭,入內幫妻子款待客人。
  
  今日與宴者當真名流雲集,滿屋華彩粲然,待賓客們來齊,段明漪便請今日嘉 賓《鴻報》主編關先生發表開幕詞。
  
  關先生上臺第一句便道:「諸君都曉得近日發生了一件舉國震盪之大事,吾雖不才,自幼也曾受過庭之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位卑未敢忘憂國』,此番粗淺道理,即便垂髫小兒也能略知一二。然而近來吾國蒙犬戎欺淩,戰火未延,竟有人主動簽訂喪權辱國之條例,可見自古敗家喪國,未始不由小人也。」
  
  在座這些人中,除了愛國人士及學生,亦有不少伍如海的犬牙,關先生卻渾不在意,自顧自在臺上罵得酣暢淋漓,白海立點了根雪茄,微笑著朝關先生看了又看,這番言論字字誅心,罵伍先生還不夠,竟連他也一併罵了進去,一句又一句的,罵得他是狗血淋頭。可惜今天還有他事要忙,暫且騰不開手來對付這老東西,不然回頭非找個恰當理由將這人領回去問話不可。
  
  為了彰顯大度,他撣撣煙灰,以極輕鬆的態度跟身邊其他賓客低聲說笑,這時他平日最得用的手下黃忠從後頭返轉,立在走廊裡,直衝他使眼色,他藉口更衣,離了座朝走廊走去。
  
  黃忠道:「賀雲欽、潘玉沅還有虞紅豆這三處都準備好了,廳長放心,一會就咱們就有大熱鬧看了。」
  
  白海立笑著看一眼嬌豔照人的紅豆,想到馬上就能看到此女丟臉蒙羞,身心自是舒愜,於是發自內心笑起來說:「曉得了。」
  
  又指了指臺上講演的關先生,低聲吩咐:「盯緊這個人。」便抬步往後頭走。
  
  黃忠訝道:「廳長。」
  
  白海立頭也不回,用夾著雪茄的那隻手衝後頭擺了擺:「去解手,免得耽誤一會看大戲。」
  
  黃忠咧嘴笑了笑,自回廳內找其他同僚。
  
  關先生講完課,不少人只覺得餘音嫋嫋,胸中一腔豪情翻湧不歇,廳裡嗡嗡嘈嘈議論不斷,僕歐們給眾人呈送茶點,教育系一位擅彈鋼琴的女學生在角落演奏鋼琴。
  
  紅豆這時總算閒下來了,便悄悄找在大廳中賀雲欽,賀雲欽正跟詹森校長、 關先生等人討論事情,人雖多,但因所站位置卻極顯眼,一抬眼就能看見。
  
  那邊顧筠玉沅幾個已跟余睿熟了起來,這人本就相貌周正,言談又鋒利,在座男學生本就不多,談話漸漸便以他為中心展開來。不知誰提起各學校出遊之事,論理這個季節各學校早該秋遊完畢,但因遇上多事之秋,眾學生較往常淡了遊樂之心。有人便說若是真打起仗來,怕是想玩都沒得玩了,不如橫下心好好出去玩一回。
  
  玉沅道:「我們學校後面有座山,山上草木蔥蘢,算來是個極佳的野遊之所,就常有鬧鬼的傳聞,明明近在眼前,卻少有人敢去。」
  
  教育系的肖喜春說:「這不算什麼了,你們可聽說過房子鬧鬼給人嚇死的麼,我上回聽我們家下人說,她有個遠房親戚是護士,在洋房裡做事,活活被鬼嚇死了,我告訴這人說世上無鬼,那人橫豎不信,說那親戚死前回家說過好幾回,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弄得連我都怕起來了。」
  
  紅豆跟顧筠對了個眼色,忙問肖喜春:「那親戚姓什麼?」
  
  誰知有幾個女生膽子格外小,即便身處這等亮如白晝的熱鬧場所,聽了這話也感害怕:「哎呀,快別說了。」
  
  梅麗貞拍手道:「看你們一個個膽子小的,其實我們聖約翰附近就有鬧鬼的房子,難道你們都不知道麼。」
  
  眾人相顧愕然:「還真就不知道。」
  
  「就我們現在所在的這所洋房,段先生不信鬼怪之論,看這房子前庭後院,深覺空著可惜,硬將其盤下來做茶話會的會所。」
  
  余睿好奇道:「這房子也鬧鬼?出過什麼事?」
  
  「對,死過人,後來住戶都說鬧鬼,漸漸就沒人住了,眼下已空置三五年了。」
  
  那幾名女學生越聽臉色越黃,瑟縮著互相依偎在一起,急於轉移話題,就在這時候,不知何處傳來極沉悶的「砰」的一聲,眼前一黑,房子裡的燈竟熄了。
  
  大廳裡的議論聲彷彿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給硬生生切斷,頓時安靜下來。
  
  「啊——」有個極膽小的女生嚇得一聲驚叫,紅豆忙安慰那人道:「應是電源出了什麼問題,我們這麼多人都在,別怕,很快就會來電了。」
  
  果然下一秒就有人道:「諸位莫慌,應是電路跳閘了,已有人去工具房查看,只需稍等片刻,馬上就會恢復光明。」
  
  也不知誰一語雙關笑道:「可見黑暗只是暫時的,光明很快就會到來。來,各位,讓我們舉起我們手中的酒,敬眼下的短暫黑暗,也敬不遠的長久光明。」
  
  這人倒是樂觀又機敏,話一出口,人群中湧動的詫異和不安立時一掃而空,不少人附議道:「敬光明,敬吾民。」
  
  話音未落,眼前一亮,電須臾而至。
  
  然而眾人還來不及相視而笑,便有一個僕歐跌跌撞撞從後頭走廊本來,邊跑邊駭異地喊道:「不好了!死人了!盥洗室有人死了!」
  
  眾人都吃驚不小,有人手中的高腳玻璃杯應聲而落,摔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板上,發出尖銳刺耳的破碎聲。
  
  紅豆呆了一呆,心突突直跳,忙四處找賀雲欽,誰知剛一動,就有人從後頭靠近她,一把握住她的手,她聞到這人身上乾淨清冽的味道,劇烈跳動的心迅速平復下來。回頭一望,賀雲欽正望著她,兩人雖然未說話,但他的掌心乾燥溫熱,有著讓人心定的力量。
  
  那僕歐嚇得腿直發軟,抖著身子站在原地,死活邁不動步:「是、是員警廳的白廳長,頭栽在抽水馬桶裡,一動不動的,也不知死了多久了。」
  
  竟是白海立。
  
  黃忠等人大驚失色,陰著臉大啐一口,拔腿就往走廊深處奔去。
  
  有人捂嘴道:「啊,死在馬桶裡?竟有這種死法?」
  
  紅豆悄然瞥了瞥賀雲欽,賀雲欽表情極平靜,然而細辨之下卻有些疑惑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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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發表於 2018-5-3 00:02:04 |只看該作者
第79章
  
  黃忠幾人剛跑幾步,突然意識到白海立絕不可能是自然死亡,又鐵青著臉折回來道:「謀害白廳長的兇手應還在現場,此處極需封鎖,各位不得擅自離開。」
  
  眾人愕然片刻,關先生一個斥起來:「你們看我們誰像兇手,直接將我們綁起來便是。」
  
  不少人憤然高聲道:「剛才停電時大家都在廳內,離盥洗間不知多遠,如此短的時間,誰有機會摸黑去殺你們白廳長?若是連我們都能懷疑上,豈非你們員警廳的人個個都有嫌疑?」
  
  議論聲越來越大,漸至鼎沸,眼看場面失控,黃忠氣焰頓時矮了一截,他們本就群龍無首,何況胸無點墨,論起激辯之才,又豈是這些人的對手,嘴張了又張,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最後不甘地對望一眼,掏出槍匣子往後跑去。
  
  他們走後,諸人討論一回,待意識到死的人是大惡人白海立後,情緒漸由震驚轉為平靜,礙於教養及人道主義,未將快意明晃晃掛在臉上而已。
  
  好好的茶話會發生了這等事,女眷們出於懼意紛紛告辭,段明漪少不得一一相送,賀寧錚唯恐此處不安全,乾脆主張諸人即刻離場。
  
  然而旁人都還好說,學生們根本按耐不住好奇心,簇擁著就往走廊深處的盥洗間走去,到了門口,既想一睹白海立的死狀,又因害怕一時不敢入內,挨挨擠擠的,全擋在走廊裡。
  
  大廳一下變得極空曠,紅豆趁亂對賀雲欽道:「停電時我沒聽見大門開關的動靜,若兇手已離開了,我們要不要到後門去看看。」
  
  賀雲欽正有此意,白海立的死,既在他意料之中,也在他意料之外。從籌備計劃到混入會場,從拉閘閉電到趁亂離開,兇手既懂得把握時機,也懂預知眾人反應,可見不論殺白海立的人是何方人馬,此人絕非善類,不容小視。
  
  停電並不是偶然,那人無非是想趁黑離開,一分鐘的時間的確不夠兇手從正門離開,那麼若想搜找兇手留下的痕跡,只能從後門入手。
  
  然而這等洋房,後門不可能只有一處,除了小宴會廳,還有廚房邊上一扇暗門,因較為隱蔽,平日通常供下人出入之用。而小宴會廳離電箱極遠,絕不夠斷完電後遁走,因此兇手極有可能是從廚房暗門處離開的。
  
  房子裡的人都去了別處,廚房前的過道寂然無聲,剛才招待客人的緣故,地上全是油垢及糖霜印子,滿地狼藉。賀雲欽拉著紅豆走到後門,又取出袖珍電筒用來照亮,找了一晌,果然在油膩發光的地面上發現一列腳印,因是剛剛印上去的,比其他腳印清晰不少。
  
  這列腳印,從另一側出現,一直沿著走到臺階,最後打開後門,消失在花園的草坪裡。
  
  兩人順著那腳印的來源往裡走了一截,裡頭一間暗室,紅豆猜那是拉閘的電箱房,忙要過去查看,被賀雲欽攔住。
  
  他回過頭看那對面腳印,因身上未帶量尺,只得用手掌大致量了一下。
  
  紅豆也歪頭估摸尺寸,待賀雲欽量完,兩人心中微異,對視一眼:「39碼?」
  
  畢竟死的是員警廳長,員警廳及相關政署即刻會有所行動,房子剛才又離奇停過電,黃忠那幾個狗腿子即便再蠢笨,在檢查完白海立的屍首後,也必定會到電箱房進行查看。
  
  賀雲欽查找其他痕跡無果,不便繼續停留,很快又回到大廳,白海立的屍首已被人蒙著被單抬了出來,死因是被人用匕首之類的銳器割斷大血管,一刀斃命,因白海立的腦袋埋在馬桶裡,血未流得滿地都是。兇手極有經驗,現場未留下半點可供追查的線索。
  
  圍觀的學生們都嚇得不輕,賀雲欽有心幫大哥收拾殘局,一到廳中便佯作無事送剩下的散客離開,
  
  紅豆在人群中找到顧筠和玉沅,領她們出來。
  
  潘家的洋車果然在外頭,舅媽和潘家的司機打了許久的盹,這時剛醒來,舅媽瞥見眾人從洋房出來,不知發生何事,正自疑惑,紅豆將玉沅送到車邊道:「舅媽。」
  
  舅媽呆了一呆,忙推門下車:「出什麼事了?」
  
  玉沅沒好氣道:「死人了。」非逼著她來,這下好了。
  
  舅媽驚訝得半晌都說不出話來,這時賀家洋車已開到近前,紅豆便對舅媽道:「玉沅嚇壞了,此處不宜久留,舅媽,你先帶玉沅回家。」
  
  送走舅媽和玉沅,紅豆又要賀家司機送顧筠回顧公館,誰知一輛半舊小洋車疾馳而來,到了近前停下,王彼得在車內對賀雲欽招手道:「雲欽。」
  
  與宴者極多,白海立並非無名之輩,事發後,隨著眾人的離開,他遇害的消息估計早已傳遍上海灘,王彼得消息廣雜,自然也知道了。
  
  顧筠一看探長來了,立刻歇了回家的打算,跟紅豆商量道:「我幫探長整理資料,晚間我再讓家裡來車接我。」
  
  二人上車坐下。
  
  賀雲欽鏡子裡看著紅豆:「今晚不回賀公館,去那邊住好不好?」
  
  紅豆自然知道這是指上回那間寓所,有了昨日早上的事,她未免有些心虛,尤其是當著顧筠的面。
  
  賀雲欽補充道:「那邊較清淨,議起事來方便點。」
  
  紅豆對上他的目光,明明很正常的兩句話,回答他便是了,不知為何就是有些不自在。餘光瞥見顧筠疑惑的視線,以平靜的口吻道:「好吧。」
  
  賀雲欽咳了一聲,這才發動車,開到上回那所寓所。
  
  不一會王彼得也開車來了,一進門就將半路買到的熱氣騰騰的報紙遞給賀雲欽:「真是大快人心,報上說白海立是被仇人尋了仇。」
  
  賀雲欽接過那報紙細看。
  
  紅豆招呼王彼得和顧筠坐下,奉了茶後,看時間不早了,她知道賀雲欽口味清淡,便徵詢王探長和顧筠意見:「想喝荷葉粥還是吃鱔魚麵。」
  
  王探長和顧筠一致說:「喝粥。」紅豆於是吩咐下人準備荷葉粥,打算稍後肚子餓起來時,給大家充當宵夜。
  
  賀雲欽將報紙遞還給王彼得,讓人生爐子給紅豆取暖,這才對王彼得道:「白海立的死很奇怪。」
  
  紅豆張羅完畢,挨著賀雲欽坐下,又從顧筠手裡接過那報紙看,果然醒目處登的是白海立的死訊。
  
  幾人圍爐而坐,外面夜風颯颯,屋裡卻暖意融融,明明也是討論兇手,但跟嚴先生那回不同,眾人臉上半點沉鬱之色都無。
  
  紅豆只覺得奇怪,不知是因為死的是白海立,還是因為今晚又可以跟賀雲欽清清靜靜在這邊住一晚,總之她心情極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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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8 1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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