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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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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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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0:35:10 |只看該作者
110男女

  才吵到一半,蕙娘哪來的心思和權仲白來什麼你儂我儂、唇齒相交。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運勁才一掙扎,便覺得權仲白的身子又重又硬實,好像一塊石頭,壓得她喘不上氣來。她張口想要說話時,他的舌頭已經闖了進來,毫不客氣地大肆掠奪,從貝齒到舌尖都不肯放過,卻偏偏也不是一般莽漢那毫無章法的索取,這個中手法她甚至很難形容,可卻極有效果,她很快就被壓得有點迷糊了。一個也是被壓得喘不上氣,還有一個,蕙娘並不羞於承認,半年沒有那什麼了,正是當齡的女兒家,她也是有點想……

  久曠之身,本來就耐不得撩撥,又被壓住了無法反抗,蕙娘連一半的本事都使不出來,她的掙扎漸漸地緩了下來,檀口淺淺地呼著氣,雖然時不時還扭動一會兒,可在權仲白強硬的壓迫下,這也不過是徒增摩擦而已。

  權神醫根本就不理會這個,他的重量和力道足以全面壓制住蕙娘了,他只是持續地欺負著她的嘴兒,是的,這算是欺負了,往常他吻她的時候,總是情濃意洽,雙方心思浮動之時,他的吻溫柔而從容,有時也帶了男性的佔有和得意,可總的說來,卻是以吻傳情,蕙娘不得不承認,他一直是很尊重她的。在任何時候,都以照料她的需求為第一考量。可這會,權仲白變了,他顧不上她淺淺的胸悶,也不去管她的掙扎,而是在她身上汲取著快感——這且不說,還以征服她,從她身上壓搾出那些她也無法克制的反應為樂。他依然激烈而粗魯地吻著她,用他的胸膛壓著她的身板,隔著薄薄的緞衫蹭著她的乳。尖,腰身下自不必說,早已經微微擺動……她是話說不出,懷抱掙不開,舌頭咬不到,要想裝石頭不給反應,不好意思,權神醫的種種舉動,都恰恰能激起她的反應,這個自視甚高,連閨房中都心心唸唸要壓人一頭的大小姐,還真是這麼簡單,就被全面壓制住了。

  蕙娘頗有幾分惱意,她又再使勁地扭動了起來,伸手扣著權仲白的肩膀要往外推——說起來,她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每日練拳不輟,是很有幾分氣力的。可男女差距擺在那裡,這掙扎還幫了權仲白一把,藉著這股勁兒,他滑進了蕙娘腿間,那不安份的大東西,正頂著蕙娘的那裡輕輕地摩擦呢……

  多管齊下,蕙娘終於投降了,這條路走不通,只好去走另外一條。權仲白解她衣紐的時候,都只是半推半就地嚶嚀了幾聲,並不曾掙扎得過火,等權仲白修長的食指,開始擰她的乳。尖時,寶石美人已經化為了一灘五彩的水,她的腿兒分開了,在權仲白忽然間停下來的時候,甚至還盤到了他腰間,無言地催促他快些使強——不過,到了這份上,也不能算是使強了,很明顯,另一方也是很情願的,這頂多只能算是閨房裡的一點情趣。

  可到了這個地步,權某人忽然又不急著再進一步了,他總算是鬆開了蕙娘的小口,令她有一點餘地能夠呼吸。她也趕忙抓住這個機會,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過了一會,神智清醒過來了,見權仲白不再動作,她還輕輕地扭了扭腰,「幹嘛,這就是你醞釀已久的本事嗎?我可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在——」

  「都說閨房之樂、床笫之歡,是上不得檯面的東西。」權仲白慢吞吞地說,「尤其是女子,更忌諱在此事上流露出享樂、沉醉的態度,可我卻覺得,人生在世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陰陽交融,魚水相和。尤其是男女之間,只要這件事能夠和諧,別的事,沒什麼不能商量的。」

  蕙娘才想說話,權仲白就補了一句,「對一般的男女來說,是如此……當然,這件事用得好了,也是極有力的武器,古往今來,很多人都用一個色字,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他神色莫測,「我說過,這玩弄心計,不是我的所好。可既然你要我展露些手段,那也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從前我總惦記著你年紀小,而且不比我多年修行,底子深厚。這種事,我以你的滿足為主,自己並不刻意追求饜足,樂而有節,也就夠了。」

  他垂下頭來,在清蕙耳邊輕聲說,「你也知道,要讓我滿足一次,你自己得先小死上三次、四次,女子和男子不同,一旦洩身,則可以頻繁地獲取樂趣,越到後來,情慾大開,你快活的次數也會更頻密、更快。若是一夜之間我來上三次、四次,你就有一身的本事,第二天還能起得了床去圖謀你的大計嗎?」

  蕙娘心底不禁一突:她早懷疑權仲白從沒有真正地被她搾乾過身子,可也實在沒想過他居然一夜能夠三次、四次……按他的持久來說,那豈非一整夜都能——而且江媽媽也說了,一般的男子,第二次往往要比第一次更持久一點,這麼一推論下來,權仲白的說話,絕非虛言。

  「我們都是正當年的時候,這麼頻密地歡好,三年抱倆,不是什麼空話。」權仲白又續道,「自家人知自家事,也許下次有妊時,你的情緒波動不會再這麼大了,可你的血旺之症不是那麼容易治癒的,整個孕期都不能多用心機,你還談什麼利用我、算計我,你有這份閒心嗎?」

  他翻開身子讓蕙娘起來,「繼母生了四個,我娘生了兩個,祖母生了有五個男丁,女兒不算。你要做主母,少說也得生上三個兒子,就算你運氣好,連中三元。前前後後四年時間,你就是個廢人。四年時間,朝堂風雲反覆,老爺子是肯定要退下去了,到時候,三弟有了軍功,再說個家世顯赫的三弟妹,甚至還有四弟、四弟妹。我再同家裡一說,立刻分家出去,哪裡還消用什麼心計,我的心思,不是用在和你內耗上的,要對付你,也根本就不用我出什麼計謀。只這麼按部就班地生兒育女傳承後代,也就夠了。」

  這一招……這根本就算不上一招了,如權仲白所說,生兒育女繁衍後代,實在是很自然,也的確是兩人需要去做的一件事。蕙娘心裡,想的是先在這一段日子裡把世子位給定下來,自己再見縫插針地,好歹把第二個兒子生出來,對老太爺也算有個交待。可這種事,除非權仲白配合,否則哪那麼容易做。他不已經向她證明了,只要他要,自己根本就沒有說不的能力,甚至連污蔑他用強都沒有臉皮……而一般的避子湯,她又不敢亂喝,萬一以後都生不了,那可怎麼辦?

  「為什麼你每次要壓制我,總會用你身為男兒天然就有的那些優勢來說話?」她真覺得挺有意思的,「除了用夫主的身份來壓人,你就不會別的招數了嗎?」

  「你以為我屢次容讓你,不是因為你的姑娘家身份?」權仲白的詞鋒在必要時候,總是很銳利的,「天下哪有那麼美的事,你又要碾壓我的大道,又要我哄著你讓著你?兩軍相爭,從來都是不擇手段。能有一條這麼簡單的路走,我何必去想別的招數?」

  「那你從前怎麼就不用這種招數?」蕙娘一點都不著慌,她一手托腮,笑瞇瞇地問。

  「這畢竟是挺欺負人了。」權仲白搖了搖頭,「你看我像是會這麼做的人嗎?」

  「我看著你不像。」蕙娘老實說,「這種事,你現在還是做不出來吧?」

  這擺明了就是在欺負權仲白是個君子,頗有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嫌疑,權神醫被她激得有點不高興,他瞪了她一眼,想了想,自己卻也歎了口氣,「說來也是奇怪,一般總是男人有欲無情,女人有情無慾,可這種事對我來說,是情濃之時自然而然。帶有目的地去做,我肯定是做不到的。」

  蕙娘這時候倒覺得有點不舒服了,權仲白所提的分手幾策,她自然是全盤不予認可,可辯得過權仲白,卻不代表她能把他的感情給扭轉過來。這個老菜幫子,心思深沉處,她是連一兩分都無法看透……

  「既然做不到,你威嚇我做什麼。」她哼了一聲,把心思又集中到了眼前的對抗上來。「難道,你是好久沒有……所以才藉機生事,在我身上佔點便宜?」

  權仲白根本不理會她的調笑,只是笑著看了她一眼,這一眼,便令蕙娘心頭火起,有磨牙的衝動。他淡淡地道,「從前是做不出,現在也不想做,但你總歸就喜歡逼我。往後一段日子,三弟要說親了,你肯定不希望有身孕。總是想好好表現表現,最好能在三弟的新婦進門之前,把局勢給定下來……」

  不要說讓她懷孕,只要他肆意地和她尋歡作樂,蕙娘就根本無暇他顧了……她面色一白,也不敢再擺架子了。「那你是什麼意思,會說出這樣的話,必定是有所求了,你想用這一招來交換什麼利益?」

  「沒什麼利益,這就是告誡你。」權仲白說,「以後辦事,不把我的情緒考慮進去,不和我商量,指望我全盤接受你的決定,那麼……」

  這一招,其實甚至比什麼和離都還好使,蕙娘立刻回到了談生意的情緒裡,她想了想,「其實往後除了查案,也暫時沒有什麼檯面下的事情要做了。我和別人不同,我大部分時候,還是更喜歡陽謀……」

  兩人已經分了開來,蕙娘一邊說,一邊去籠雲鬢,又慢條斯理地扣上了被解開的扣子……見權仲白木無反應,甚至都沒有多看她幾眼,她遺憾地歎了口氣,又道,「對了,我還有事要和你說呢,都被你給鬧忘了。」

  她便將婷娘的說話給告訴了出來,似笑非笑。「她不就是可憐人?同雨娘一樣,也是因為家裡一句話,就被送進了那個吃人的地方。你要和你說的一樣悲天憫人,倒正好,就隨手幫她一把吧。」

  「說到這事。」權仲白做恍然狀,「倒也還是因為你們家的事,皇上指望我居中說和幾句,讓老人家就這麼算了,給楊閣老留幾分面子。按老人家的意思,我一直挺著沒有答應。」

  他指著蕙娘,也是似笑非笑。「在從前,這也不算什麼事兒,可現在不一樣了,老人家肯定也把佈置都和你說了,這一次,你又欠了我一回。我該讓你做個什麼事回報呢,我想想……」

  蕙娘抿了抿唇,待要找出她為權仲白做的幾件事作為回擊,可細加思索之下,竟大生老鼠拉龜,無處下手之感:權仲白的生活,在她之前已經幾乎圓滿,他這個人無慾無求,也沒有別的愛好,別的需求,自從過門以來,除了為他添置了幾件衣服之外,生活起居,倒是他遷就她居多……

  「這是你和老爺子的事,」她悻悻然地和權仲白討價還價,「要做什麼事,你得和老爺子說去,我為你爹娘做了那許多事,不也沒有和你表過什麼功嗎?」

  權仲白笑笑地看著她,「政事和家事,不好混於一談吧?難道我沒有為你家人做過事?」

  這個人精起來,確實也是難以糊弄,蕙娘覺得有點不妙了,見步行步走到這裡,她基本都是隨機應變,還沒有時間從容地想想日後對付權仲白的路子,現在他要和她較真兒了,雙方什麼都攤開來說,爽快倒是挺爽快的,可以後她對他的態度,也的確是該變一變了。

  「噢,我想著了。」還真給權仲白想著了一件事,「接下來幾個月,我會非常忙碌,家裡有些事我沒工夫管,爹娘問起來的時候,你得幫著遮掩遮掩……這幾個月裡,你也不要給我生出事來了。」

  如此簡單的要求,蕙娘有什麼好不答應的,她點了點頭,「成啊……」

  靈機一動,又道,「說起來,這也不是要求,不過,你不是覺得達家栽得有點冤嗎。他們家的做法,是有許多可議之處,可我也的確沒有真憑實據——想不想探探達家的底?想的話,我這倒也有個很簡單的辦法,也用不著你多出一點力氣,多花費一點心機。」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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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誘惑

  權仲白所言不虛,他最近的確很忙,和蕙娘深談一夜之後,第二天一大早就出京去了,連權夫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裡,還要來問蕙娘,「是跟著皇上去離宮了?」

  眼看要過年了,皇上肯定不會大張旗鼓地去離宮度冬,但這一位九五之尊,要比先帝好動得多,時常招呼也不打一聲,就到城外離宮去住上三五七天的,高門大戶心裡也都明白:看皇上究竟看重不看重哪個臣子,就得看他往離宮去的時候,能帶上此人不能。像從前的平國公府世子爺,通奉大夫家的大少爺,還有桂家偏房的大少爺,都是被皇上隨身攜帶,走到哪裡帶到哪裡的貼身護衛,如今自然也都有一番去處。權仲白雖然不入仕途,但年年冬天只要在京裡,皇上去避寒的時候準得把他給帶上,聖眷之深,可見一斑了。

  「這我也不清楚,」蕙娘如實說,「最近相公忙得很,昨兒從宮中回來,稍微談了談婷娘的事,也沒顧得上問,今兒一早還沒醒呢,他就又出去了,也不知是出去做什麼,什麼時候回來。」

  以小夫妻情濃的程度來看,權仲白出門不給妻子打個招呼,是有點奇怪了。權夫人微微一怔,卻並沒有糾纏這個問題,她還是更關心婷娘,「怎麼,婷娘說什麼了,你回來也不先到我這裡來請個安。我還當她在宮中一切都好……」

  儘管這事,瞞著權夫人比告訴她強,但一家人要面臨的問題很多了,老這麼報喜不報憂的,肯定也不是長久之計,蕙娘便起來給權夫人賠罪,道,「回來和仲白說了好多話,就給混忘了……」

  再這麼一提,權夫人有點明白了,小夫妻這是鬧矛盾了,昨兒沒顧得上過來請安,肯定是在立雪院裡絆住了兩個人吵架……她沒有先提這一茬,聽蕙娘把婷娘的話給帶回來了,沉吟了一番,才道。「仲白和皇上有什麼事能疙瘩到這樣呢,我有點不懂了。」

  「是祖父的事兒。」蕙娘乖巧地說,「皇上想讓仲白居中說和,讓祖父退上一步,別再逼迫楊家了。可仲白沒有答應,皇上估計心裡也是憋著氣,就越發冷落婷娘了,有點和仲白較勁鬥氣的意思在吧。」

  權仲白行事,比較變化莫測,有些事和家裡人說,有些事卻絕口不提。就蕙娘來看,他自己是有一套說不清的標準在的,起碼這個事,他回來應該得和家裡提過一嘴,權夫人是有點故意裝糊塗。

  果然,聽她這麼一說破,權夫人露出滿意之色,「這件事,你怎麼看的,仲白該開這個口不該?」

  「皇上都發話了,也不是什麼大事,口是要開的,可祖父怎麼說怎麼辦,那也不能強求。」蕙娘斟酌著道,「就是耍花腔,也得耍給皇上看看唄。仲白在這件事上,有點不通情理了……」

  「我們也都是這個意思,雖說我們家是勳戚,沒有干涉文官紛爭的道理。」權夫人神色更寬和了,「可兩邊都是親戚,也的確是有身份說幾句話的。仲白只是開開口而已,在楊家、皇上跟前都落了人情,老爺子和他彼此心照不宣,也不會有什麼埋怨,這是兩利的好事,並無不為之理。可我們說話,這小子不聽……你也說他幾句,就是看在婷娘份上,讓他把這事給圓了吧。」

  為什麼說貌合神離行不通,權家長輩對她最著緊一點,就是因為權仲白到底還是比較吃她那一套的。他們需要她來籠住權仲白這匹野馬,真要貌合神離各行其是了,往世子位的道路,必定更加荊棘滿佈、困難重重。

  可想到權仲白那個百折不撓,硬是要奔著他那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路子去的決心……蕙娘都不用做作,自然而然就歎了口氣,露出了為難之色。權夫人看在眼裡,神色一動,「也是,你這個身份,的確不好開口。」

  「這倒和身份無關了,都出了門子,那肯定要以自家為主。」表忠心的話又不要錢,蕙娘當然是怎麼甜怎麼說。「就是……就是才和相公拌了嘴,恐怕我一開口,他故意要和我擰著干呢……」

  權夫人肯定大為關心,「這是怎麼了,你這大病初癒的,他也不知道體諒你,還要和你吵?肯定是他不好!」

  ——一樣,這好聽話又不要錢,權夫人當然是對她鼎力支持,對權仲白,權家上層是哄著拍著都來不及,儘管表示出支持態度,可要權夫人為她斥責權仲白幾句,那估計是比登天還難……不過,蕙娘的目的當然也不在這裡,她頗有幾分委屈,「還不是因為達家……他嘴上不說,心裡怕是不大高興。這幾天達家可能私底下有找他訴苦了,他心裡不得勁呢,說、說我們沒有真憑實據就冤枉了達家,說我是處心積慮,要把達家給甩掉。還說寶姑娘壓根就沒有什麼進門做妾的念頭,是我們把人家看得齷齪了……勁兒上來了,還說要和我和離呢。」

  這話半點都沒有摻假,她說得自然是情真意切,並且非常符合權仲白平時為人處事的作風。權夫人聽得也動感情,「什麼,和離的話都出口了?這小子,都多大的人了,嘴上還沒個把門的!多麼天方夜譚的話,虧他說得出口!你也別往心裡去,他就是這樣性子,一時火氣上來了,什麼話都敢說,他衝他父親的時候,你也不是沒有看到,其實心底多看重他爹,長輩們心裡都是清楚的……」

  作好作歹勸了一陣子,方才把蕙娘給哄住了,她苦澀地歎了口氣,「娘您別說了,他就是那樣,我都習慣了。好,對我也是真好,就是因為這麼重情,所以對前頭姐姐一家,也是有點放不下吧……」

  又反過來叮囑權夫人,「這事,您就別和祖母、爹說了,免得又惹來一場生氣,到末了,我還落得個裡外不是人的,他又要埋怨我一有事兒,就同長輩告狀。」

  權夫人自然滿口答應,又好生撫慰了蕙娘一番,「我知道他的性子,情緒上來了,當時拉不下臉,其實心底也是後悔的,事後必定會給你賠小心。你也不要太硬了,仲白那孩子,吃軟不吃硬,你抹點眼淚,比衝他一萬句都強呢。好孩子,可別氣著了,你只看在歪哥份上,都對他寬些兒。這家裡還有好些事都得指著你呢!」

  又拿幾件家務事和蕙娘說了,挖空了心思誇她的好,蕙娘也很給面子,被權夫人給逗得連連失笑,忸忸怩怩的,到底還是回過勁來,不那麼委屈了。權夫人又道,「是了,季青昨日和我說,問你何時有空,該合一合裡外兩本賬了。我想昨晚和你說來著,你又沒有過來,回頭你打發人往他院子裡問一句去,往年這事都是康媽媽幫著辦的,有什麼不懂的,你就問她行了。」

  每年內院在外院關了多少銀子,到了年終肯定要稍微對一下,把裡頭的總賬歸攏到外頭的賬本裡。從前這事,應該是大少爺在做,現在大少爺去東北了,差事落到權季青頭上,他要和她打交道,也是很自然的事。

  可換句話說,自己這裡才和權夫人說了吵架的事,緊接著權夫人就把權季青給支過來了……

  蕙娘不動聲色,笑道,「好,我回去就給四弟送信。」

  她起身告辭,「還得去擁晴院那兒給祖母請個安,說說婷娘的事……」

  「這件事的確有點棘手。」權夫人說,「皇上也是瞎胡鬧,怎麼能把內事、外事混為一談呢?我看,最終還是得你出面和他說道說道的,不過你也不必著急,婷娘還小,等上一兩個月,也不算什麼。」

  這還是在給她肩上壓擔子,並且還給添了個時限……蕙娘衝著權夫人,心領神會、微微一笑,「我知道這事著急,也就是和您委屈委屈,您就放心吧,我不是相公,不會動不動就撂挑子的。」

  這話倒是把權夫人說得有點沒意思了,她訕訕然地,「唉,這人就是這樣,一旦太有本事,就容易不服管。仲白就是太有自己的想法了,不比你,有本事沒脾氣,能者多勞,也只能多辛苦你了。」

  雖說自己已經向長輩們挑明了性子,什麼事都喜歡明著來,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恐怕還讓兩重婆婆把自己當作一個可堪考察的對象,她們想的還是不斷地考驗她的本事,讓她為家裡賣命……

  這個家以後都是她的,賣命當然要賣,可怎麼賣才見情,這就有講究了。現在目的達到,蕙娘也沒有太拿喬,又和權夫人好來好去了幾句,便去擁晴院給太夫人請了安,也談了幾句婷娘,太夫人免不得也要給她壓壓擔子,近午飯時分,蕙娘才回了立雪院。

  她托著腮,靠在炕桌上沉思了許久,一隻手沾了茶水,若有所思地在炕桌上打著圈圈,在幾個圈圈之間胡亂地拉著線條,過了一會,又從匣子暗格裡取出了一本小冊子,伏在案頭慢慢地往上添字。

  #

  權季青的動作很快,蕙娘這裡才給他送了信,半下午他就帶著幾大本賬冊過來了。

  「我們家一年算賬,是從九月起算,每年臘月裡要把前一年的賬理出來。」他清晰而簡潔地給蕙娘介紹規矩,「外院的賬怎麼算的,嫂子日後自然知道,外院這裡要拿兩種數字出來,一個是每月從外院關來的總錢數,還有一個就是每月花銷出去的款子,有過百兩的都得列出明細。兩邊現場合賬,免得數目有所出入,還要再扯皮。」

  「從前是大哥、大嫂管這個,合過的賬還要給爹、娘看的。」權季青笑著沖蕙娘吐了吐舌頭,「今年我和二嫂都是剛接手,想來爹娘也免不得時候再查驗一番,我想,我們還得用心合一合,別合出不對來,倒讓長輩們看笑話了。」

  當著一屋子下人的面,權季青的言談舉止自然非常規矩,他的不規矩,全在眼神裡,蕙娘被他看得有點惱怒,她勉強壓下了火氣,和聲道,「這是自然,可不能讓長輩們失望了。」

  說著,便沖雄黃一擺下巴,「你可得仔細一點,別讓四少爺笑話咱們這兒連個像樣的賬房都沒有了。」

  以雄黃的本事,管這麼一點賬,那算得了什麼?當下就和康媽媽坐下來,兩人同權季青對起全年大帳,每個月內院收入支出清楚分明,幾乎挑不出任何毛病——不過,內院賬做得好,外院就未必如此了,兩邊很快就有款項對不上,數目還不小,不多不少,正好是一百零八兩。

  這就得去查底賬了,康媽媽從蕙娘手裡請了對牌,親自去跑這一趟,還有其餘來回事的管事媽媽們,此時多半也都領命離去。屋內只剩蕙娘和她的陪嫁丫頭了。權季青頓時就活躍起來,他指著茶杯,沖綠松輕輕一笑,綠松眉頭一皺,望了蕙娘一眼,便打髮香花,「去給四少爺沏壺新茶吧……」

  蕙娘也明白綠松的意思:這種事,知道得人越多,對她的威脅也就越大。權季青是個瘋子,她焦清蕙身驕肉貴,不可能和他一起瘋。她無奈地歎了口氣,讓雄黃,「看了這半日,你也下去休息休息,歇歇眼吧。」

  雄黃才站起身來呢,權季青便沖蕙娘道,「聽說二哥今早又出門了,還帶了個大包袱,二嫂知道是去哪兒了?」

  蕙娘就是知道都並不會告訴他,只是微笑搖頭,「你也知道你二哥,野馬一樣的,愛去哪兒去哪兒,我可不管他。」

  權季青笑了笑,忽然語出驚人,「二嫂你是錯不該扯上達家,要不然,二哥恐怕還不會這麼上火……他昨兒回來,我正好尋他說話,二哥雖然面上無事,可我看得出來,心裡有火呢。他是不發火則已,一發火驚天動地的人。這回,可是鬧大了吧?」

  有沒有這麼靈,自己才和權夫人露了口風,權季青就跑她這兒發議論來了……他這是唯恐自己不知道權夫人不可信呢,還是的確從側面推論出了自己和權仲白近日准要爭吵,在這試探來了?蕙娘心中漫想,口中卻道,「是嗎,你和你二哥感情看來還真挺不錯,我早就說他,他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不帶眼識人,誰忠誰奸,他總是看不明白。」

  「我看他挺明白的呀。」權季青好似根本就聽不懂她的言外之意,他笑瞇瞇地說,「他要是不明白,也就不會同你生氣了不是?」

  這是一口咬死了蕙娘栽贓達家,權季青連試探都不曾有,似乎就認定了此事是她居中做的手腳。蕙娘終於被他勾起了興趣,她望了權季青一眼,半真半假地道,「你倒是什麼都清楚,怎麼,難道大嫂竟是比竇娥還冤,平白給人背了黑鍋,害我的人,其實是你?」

  權季青也就半真半假地應了下來,「可不就是我嘍?」

  別說綠松、孔雀,就是蕙娘,都不禁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權季青哈哈大笑,「二嫂平時,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想不到吃驚起來,居然還挺逗人的。——我這和你說笑呢……其實這個手法也不難看破,我就是這麼猜一猜,二嫂,你可是被我詐出底來嘍。」

  他又衝蕙娘佻達地眨了眨眼睛,「您也真是夠輕信的了,二嫂也不想想,就算任何人都會害你,我會嗎?」

  蕙娘臉色一沉,她生硬地說,「這可是說不准的事,在你身上,哪還有任何一點常理可言呢?」

  忽然間,她想到了大少夫人的話。

  這世上有一種人,是沒有辦法和他談交易的……這天下,有什麼人不可以和他做交易?就是皇上,被逼到焦頭爛額走投無路的時候,也還要拿權瑞婷來和權仲白做交易呢。唯獨有一種人不可以交易,那也是因為這種人已經無法用正常的人倫天理來推斷……

  對國公位有野心,在權家不算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可想要把自己從國公府二少夫人逼成他的私室禁臠,這想法就很瘋狂了,更瘋狂的是他還不憚於把這想法告訴給她知道——權季青豈不就很有瘋子的潛質,他豈不就是個危險得不得了的小瘋子?

  權季青卻沒有注意到她的怔然,他又是語不驚人死不休,「既然真是二嫂的手筆——二嫂真是好手腕——又為二哥看破……我想,二哥起碼都要同你提個和離,要我說,二嫂你還不如就和他離了算了。你和他,那是大道朝天各走一邊,只有分的理,沒有合的理。」

  蕙娘眼仁一縮,她似笑非笑,「聽你的口氣,你倒像是你二哥肚子裡的蛔蟲呢,怎麼,和離這麼驚世駭俗的事,你就這麼肯定你二哥能說得出口?」

  提到權仲白,權季青倒是一反他和蕙娘說話時總帶了三分輕佻的語氣,他肅然道,「那是自然,二哥的性子,我自然是很瞭解的。他實在是個志存高遠的人,所求者與我們這些名利之輩迥然有異。人世間的種種規矩,對他來說只是累贅與牽絆,固然這一生他也許都同高官厚祿無緣,但在我們這一輩人中,若說有誰能留名青史,為後人銘記,此人當會是他,卻不會是我或者二嫂。」

  蕙娘罕見地無話可回了,對權季青,她有點老鼠拉龜、無處下手的感覺。——他這不是還想勾搭她這個二嫂嗎?怎麼聽這話,他仰慕的人,反倒更像是權仲白……

  「不過,可惜的是。」權季青的惋惜之情,起碼看來頗為真摯,「人無完人,二哥一生若說有什麼缺點,也就是他實在是太絕情了,卻又不能真正絕情到底,想要兩全,卻終究不能兩全。再者,他又擋在了我的路上,將來也許有一天,我會被迫要將他除去……如果二嫂你願和離,那麼倒好,我想要的兩個東西,都不再會為他所佔據,兄弟鬩牆的慘劇,自然也就能消彌於無形。二嫂你不妨好好考慮考慮,看我這話,說得有沒有道理。要知道有些人就是再好,也得有消受他的福氣才好,二嫂你和我倒是志同道合,本質殊無不同。我明白得很,像我們這樣的人,和二哥是肯定處不長久的,與其一輩子都不夠開心,倒不如換一條路走,沒準能走通呢?」

  綠松和孔雀再難抑制,均都目瞪口呆,蕙娘掃了兩個丫頭一眼,心知她們吃驚的,恐怕除了權季青的大膽言論之外,還有自己竟然沒有斷然否認『權仲白提出和離』一事。

  她突然有點疲憊:雖說任何一個權貴之家,都不會如表面一樣熙和,可權家也實在是太妖孽了吧,這到底是什麼臭規矩,養出了這麼一群荒腔走板離經叛道的人精子。從太婆婆到幼弟,就沒一個省心的貨。做丈夫的敢提和離也就算了,這小叔子不但猜出來了,還明目張膽地唆使她同意和離,這樣他就可以不再謀害二哥,可以心安理得地全心扳倒自己的同母三哥,登上世子位——說不定還能同她暗通款曲,享盡人間的艷福……

  「你二哥臭毛病是多!」她到底還是吐了一口氣,強壓下了心底的波濤,直視權季青道,「我們兩個是有些磕磕碰碰的,這也沒什麼好瞞著人的,可男子漢大丈夫,在世間總得有自己的一番事業,有自己的一番追求,你二哥就有千般不是,他也是舉世無雙的再世神醫。唯有本事最高強的那個人,才能有資格挑挑揀揀,我是寧為鳳尾不做雞頭,寧可為他挑揀,也不願同一個只會嘴上厲害,實則一事無成的人在一處。四弟,你口氣不小,可建樹上,別說不好同你哥哥比了,連我你怕都比不過,以後,還是少說多做,老惦記著窩裡鬥了,起碼幹點實事出來再說吧!檯面下的陰謀詭計玩得再好,沒有檯面上的實力支撐,你想要歸想要,終究也只能想想不是?」

  這麼幾次交鋒,權季青終於被蕙娘激起了情緒,他白淨的面上閃過一線殷紅,緊咬著細白的牙齒,一字一句地道,「二嫂,你這就有所不知了……」

  話尤未已,院子裡一陣響動喧囂,康媽媽抱著一大疊賬冊進了廊下。權季青隔著窗子一望,立刻收斂態度,又浮現出那無害而溫文的笑意,他親切地說,「二嫂,外賬還有幾處講究,得說給你知道——」

  接手家務這麼久,蕙娘還是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賣力,這些下人,實在是被她管得太好了,半路上連一點都不敢拖延,這才離開多久,就巴巴地趕回來了,哪怕是在賬房裡坐著喝一盞茶也好哇……

  她掃了綠松和孔雀一眼,見兩個大丫頭也都遮掩了面上驚容,垂首望著地面,瞧著並無不妥,便也就翻了一頁賬本,道,「哦,這個捨齋費,我先也看到了……」

  待康媽媽並雄黃一行人進屋時,房內氣氛,儼然又是和樂一片,雖是冬日,卻也春意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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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人頭

  功行圓滿,丹田一片暖洽,權仲白徐徐睜開雙眼,解開打坐姿勢,他愜意地伸展雙腳,沖對面床上一樣盤腿而坐、雙目深垂、呼吸悠長的封錦笑道,「子繡,功夫做完了就不必老盤著腿了,終究氣血受姿勢阻礙,老這麼坐著,雙腿容易發麻。」

  長而翹的睫毛微微一顫,封子繡緩緩抬起眼來,解頤沖權仲白一笑,他和聲道,「這一套養生吐納法,的確是好,腦中千頭萬緒那許多事,做完功課,似乎也都有了條理。恨不得一天能做三五次才好,可惜,平時忙成那樣,也就只有這會能有點時間,忙裡偷閒打打坐了。」

  有這兩位美男子在,真是鄉間蓬捨,都豪奢起來,在這小小的荒野客棧中,屋內不過一盞孤燈如豆,兩人隔著昏暗的燈光對坐,居然也都怡然自得。權仲白沒接封錦的話,眼神在室內游離了片刻,又放得遠了點。過了一會,倒是封錦先開口了,「子殷,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什麼事,你打聲招呼讓底下人去辦也就是了,真要親身涉險?」

  「我哪算什麼千金之子,」權仲白笑了,「賤命一條,等天收呢。」

  見封錦還要再勸,他又道,「不要緊,昔日往西域一行,歷經艱難險阻,也算是見識過一番場面,今日就算是刀光劍影,料也傷不到我的。倒是你,撥幾個手下給我也就是了,真要親身涉險?你要是碰破了一點油皮,我這受的壓力也就大了。」

  這擺明了是在打趣封錦和那一位的曖昧關係——權仲白畢竟是御用神醫,皇家的陰私事兒,再沒有誰知道得比他更多了。朝野間的傳言千奇百怪,可皇上同封錦到底是什麼關係,恐怕也就只有他同其餘寥寥數人清楚了。

  封錦星辰一般的雙眼,似乎都要被權仲白這句話點亮,他坦然而從容地面對權仲白的打趣,「子殷你這就有點促狹了,我還沒有問你呢,家有嬌妻幼子,隆冬臘月,你非要親身涉險嗎?就不怕回過頭去,遭了那位焦小姐的埋怨,大冷天的,還要吃閉門羹?」

  想到焦清蕙,權仲白就是一陣頭痛,他輕輕地歎了口氣,搖頭並不答話。

  封錦在名利場裡打滾的人,哪能看不出眼色?他也不再開口,室內一時又冷清了下來。一輪半彎的月,被白雪映得透亮,從紙窗裡映進來,倒是要比燈火更亮得多了。

  偶然一陣風過,刮得屋舍索索作響,封錦輕輕地打了個抖,嚷道,「好冷。」

  他緊了緊身上的貂裘,又將火爐子給撥得旺了一點,注視著那躍動的火苗,慢慢地歎了一口氣。

  權仲白忽然有感而發,他居然也就問出口了,「子繡,這麼多年,每逢佳節總是如此孤淒,可曾後悔過?」

  「做皇帝的,不論什麼時候都是孤家寡人。」封錦搖了搖頭,「就算身邊有萬人圍繞,他也是一樣孤獨。人生本就是一個人的旅途,孤淒亦是常態而已,所差者,只有習慣與否,說到後悔,倒不曾有過。」

  「是啊……」權仲白喃喃地道,「天地者,萬物之逆旅,此身亦不過是苦海中的一葉孤舟,風吹浪急,又有誰能相伴始終呢?」

  「此等無情語,我能發,你不能發。」封錦倒笑了,「你是有妻有子的人,若夫妻不諧那也就罷了,上回嫂夫人有事,我看你也一樣著急,這時候再說這種話,有點飽漢不知餓漢饑啊。」

  「你才是飽漢不知餓漢饑。」權仲白賞他兩顆大白眼,「你同他兩情相洽,雖不能日日都在一處,可也算是長相廝守,人生能有如此際遇,已經令多少人羨慕不已。茫茫人海,你當知心人是那樣好找的嗎?」

  封錦眉頭,不禁微微蹙起,他柔聲道,「子殷,還忘不了她?」

  當時達貞珠去世時,權仲白和家裡鬧得極不愉快,這些事是瞞不過封錦的,他會有此一問,也屬自然。在此孤燈冷月、陋室獨處之時,似乎白日裡那極為分明的界限,此時也都消失不見,任何話也可以自然出口,犯不著擔心對方會有異樣的猜疑、解讀。權仲白反問封錦,「子繡你說,情之一事,究竟都含了什麼呢?」

  封子繡微微一怔,他沉吟著沒有說話,半晌,才自失地一笑,「要說都含了什麼,真不知道,總之是一種感覺吧。相知相惜,為相守可以不惜一切,這在我而言,也就算是真情了。」

  「所謂相知相惜,無非是志同道合。」權仲白說,「世上和他志同道合的人並不少,唯獨同你有情,必定也是以色為媒。昔日陌巷初見,他可謂是一眼鍾情,那時已經知道相知相惜了嗎?怕也未必吧……在我看,兩情相悅,兩人總要外貌上相互吸引,心靈上可以唱和。可話又說回來,你我也算是很能說得上話,外貌上也能相互欣賞,可我們之間或有友誼,卻絕無熱愛相戀……要說你和他有多志同道合,恐怕也未必全真——」

  封錦眉宇一暗,他驀地站起身來,踱到窗前仰首眺望月色,半晌方道,「所以元好問要問,世間情為何物……這種事玄之又玄,只講一種感覺,其實外貌、心靈有時都能不論,只是兩人相對時氣機牽引的一種感應吧。唉,為這麼一種感覺,能付出多少,真是說不清楚的……」

  「能付出,有時已經是幸事啦……」權仲白想到一人,數種滋味,忽然都泛上了心頭,他百般悵惘地歎了一口氣,低聲道,「有時萬般都合適,卻偏偏無此動心之感,有時呢,什麼都太不同了,就真有感覺,可……」

  封錦有點被鬧迷糊了,他失笑道,「子殷,以你的性子,但凡是想要的東西,有什麼時候不去爭取?你該不會是——瞧上有夫之婦了吧?想你平時出入宮廷內幃——」

  「別瞎說了。」權仲白也笑了,「就那些困在深宅,成天面上三從四德,私底下鉤心鬥角的太太、奶奶們?我可還沒那麼不挑剔。」

  「那也就是說——」封錦一句話才起了頭,權仲白神色一動,他搖了搖頭,急促地壓低了聲音,「聽見外面馬聲沒有,他們來了。」

  封錦登時就顯示出了燕雲衛統領應有的質素,他沒有輕舉妄動,而是若無其事地伸了個懶腰,大大地打了個呵欠,又弄出些漱口喝茶的響動來,接著才坐回床上,將身形掩藏在被褥之中,活脫脫就是個起夜的旅人。

  雪夜裡月色本來就特別分明,雖說屋內燈火不怎麼亮,但影子可以映出老遠去。權仲白極用心地聽著,聽得那本來躊躇不前的馬蹄聲,漸漸地又都起來了,慢慢靠近了客棧,他心頭才一放鬆,忽然不知何處傳來一聲響動,有人粗著嗓子低聲而含混地喊道,「風緊,扯!」

  緊跟著蹄聲便轉了向,封錦從床上翻身出來,面上又驚又怒,三步並作兩步推開了窗子,一揚手就是一個東西出去,雪地上空登時就綻出了一朵淒美發白的煙花。

  客棧外頭頓時好一陣熱鬧,無數黑衣人自客棧中、雪原暗處冒了出來,卻並不出聲,甚至連被追殺的那一夥人都沒有一點聲音,只聽得場地裡箭矢帶出的風聲,放火銃時那沉悶的轟聲,還有慘哼聲、哀嚎聲……權仲白想要下去,可被封錦扣住了肩頭,他隨手拿起佩劍敲了敲板壁,不多時,兩個黑衣人推門而入,手中均握了繡春刀,在門口做戒備狀。封錦沖權仲白露齒一笑,和聲道,「子殷兄,都說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要是出了半點差錯,就不說國公府,單單是舍妹那裡,就交待不過去了。」

  權仲白本也不以拳腳功夫見長,聽見封錦此言,也就罷了,過了約一盞茶工夫,底下便有人來報,「回稟首領,人都已經拿下了。」

  他面有慚色,「不過,對手比較凶狠,我們也沒能活捉,只留了一兩個活口,到後來見無望取勝,均都飲刃自盡。」

  封錦略微不悅,權仲白卻截入道,「我們自己弟兄折損了幾個,可有人受傷沒有?」

  「因對方一意逃跑,」那人給權仲白行了一禮,「我等開始時又以弓箭、火銃為主,只有少許幾個兄弟受了輕傷,後來白刃拚鬥倒是折了兩個弟兄。均是一刀斃命,沒受什麼苦楚。」

  權仲白凝眉長歎了一聲,向封錦道,「子繡……」

  「子殷兄不必多說了。」封錦擺了擺手,「一應後續,全包在我身上,你再多開口,反而是矯情了。」

  話說到這份上了,權仲白還可多說什麼?也只得點頭道,「那我承了子繡你這個情。」

  說著,便親自下到雪地裡去,同一群下屬分派道,「這一行人必定是為運送什麼東西而來,大家從他們身上搜到的東西,全都集中給我,有石狀物尤其絕不能錯過。」

  一行人自然在一片鮮血中翻翻找找,權仲白也自己翻檢屍首,查看其尚且還有沒有餘氣,順帶扯下面罩,驗看他們的面容。可惜除了一些散碎銀兩,並一點粗劣的信物之外,並無絲毫所獲,這群人全都面目平常氣質普通,即使曾經打過照面,再認出的可能性也實在並不太高。

  權仲白越看越是灰心,不禁眉頭緊鎖,翻查了半日都一無所獲,他直起身來正要和封錦說話,忽然聽得遠處一陣騷動,又有火銃噴發之聲,那兩個黑衣護衛立刻將權仲白同封錦護在身後,一人厲聲道,「甲一到甲十三,循聲支援,甲十四甲三十,布開陣法,對方可能還有後援!」

  他口中命令不斷發布下去,這冰天雪地之間,人員立時就行動了起來,封錦和權仲白已被團團護在了人陣當中,封錦面色端凝,手按腰間不知在沉吟什麼,權仲白遊目四顧,心頭思緒輪番侵襲,一時竟連寒意都未曾覺得,只陷入到了自己的情緒海中去。

  過不得一會,前方發來信號,卻是喜訊:原來這一批人馬乃是前哨,真正的車隊還在後頭,還有十多個好手護衛著,為探子發現時,這群人還正在準備安排人馬撤退呢。奈何車重路滑,走得極慢,這就為人發現,雙方經過激烈交火,現在那邊場子也清出來了,正組織人把車往這邊趕呢。

  大冷天的,雖說對最終目的,還是迷迷糊糊,可誰也不想無功而返。眾人精神都是一振,於是重新將客棧打掃出來,這一次各屋都點起爐火,還有人送上熱湯水並金創藥等物,供眾人休整。權仲白等待了小半個時辰,便見到三輛黑乎乎的大馬車被緩緩推進了場院裡。燕雲衛來和封錦報告:馬車上送的都是一袋袋的私鹽,從官鹽價值來論,這一車貨物,也是頗為值錢的。更可以解釋其為什麼由這許多人護送,並且其都持有兵器。

  封錦看了權仲白一眼,權仲白道,「都搬空了,鹽全拆出來倒在地上,看看馬車有沒有夾層。大冷天,這麼多好手,這樣走路,送私鹽決不是這個送法。」

  這一次,他的語氣已是信心十足,眾人自然也都領命去做,封錦倒背雙手,站在權仲白身邊,雙眼神光閃閃,不知在沉吟什麼,他問權仲白,「子殷兄,不再去查查那些人的面孔嗎?」

  有他一句話,底下人自然把那十多個好手並車伕都扯了過來,還有兩三人苟延殘喘的,卻也是出氣多、進氣少。權仲白查看了一番,見都是自己割斷了脖子,又或是刀戳胸口,此時無非還是最後一口氣沒咽而已。便道,「也不要拖延了,送他們上路吧。」

  他逐個翻看這群半死的人,一路翻到最後一個,都沒見到一張熟臉,此時還剩最後一人,他才伸手去翻時,只聽得遠處有人喊道,「是有夾層——呀——是——是火器——」

  即使是以權仲白的定力,亦不由得立刻翻身,他才喊了一句,「所有人立刻逃開,有多遠是多遠——」

  正是此時,那最後一人翻過身子,手中寒光一閃,向他刺來。那邊車內畢剝之聲漸起,漸漸的聲響越來越大,終於化作轟然一聲巨響,頓有火光衝霄而起,將業已結冰的血泊,重又燙得融了。

  #

  啪地一聲,似是重物墜地,在這萬籟俱靜的夜裡,本不該有的這麼一聲,立刻將蕙娘從夢中驚醒。她彈身坐起,茫然四望,只覺得心跳得很快,似乎才剛做了一個噩夢,卻又想不起來了。此時醒來,才覺得週身都是冷汗。

  她稍微擦了擦額前冷汗,從床上翻身下來時,才覺得一陣冷意傾襲而來——立雪院雖然燒了炕,可卻比不得沖粹園、自雨堂裡的水暖,這裡的冬天,她始終無法適應。

  披上衣服,倒了半杯水徐徐地嚥了,蕙娘始終還是介意那不知其來的聲音。她遊目四顧,見四周萬籟俱靜,並無不妥。這才漸漸地安下了心來,又徐徐踱到窗邊,習慣性地去撫弄焦尾琴的尾巴,順便掀起簾子,心想道,「今晚該不會又下雪了吧?」

  這才掀起簾子,她的眸光忽然一頓,手中瓷杯,驚訝之下竟差點沒有拿穩……

  外頭冷,雙層玻璃窗上結了冰晶,這冰晶不知何時卻為人給抹得化了,一個清晰的血手印,就正正地拍在炕前窗上,淡紅色的血水正點點滴滴地往下淌,淌到一半又結了冰。在另一扇窗子上,還有一團血跡,像是有個血乎拉絲的重物被擲到了窗戶上,又被撞到了地上去。

  蕙娘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往外一看……

  果不其然,一個圓乎乎的東西,正靜靜地躺在窗下的陽溝裡,只稍一細看,便能看出那果然是個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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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成謎

  寒冬臘月,忽然來了這麼一出,整個立雪院自然都被驚動了起來。儘管也沒有幾個人真正目睹了那顆圓得有點不像話的禮物,可不安的氣氛到底還是在立雪院裡流轉了開來,大丫頭、小丫頭,沒上夜的管事婆子,都揉著眼睛從床上翻身下地,吹亮了燈火,在簾子後頭窺視著主屋的動靜,彼此交換著擔憂的低語:二爺出門去了,好幾天都沒有回來,現在院子裡又出了這事兒,叫人心裡不敲小鼓都難……

  就是綠松這個頂樑柱一樣的大丫頭,這回也的確冷靜不起來了,她捂著嘴,小心翼翼地瞧著腳跟前的那一小塊地方,就是這樣,一聞到那新鮮的血味兒,也還是一陣一陣地從胃裡往上泛酸水。石英、孔雀也沒比她好到哪裡去,倒是螢石最為鎮定,還能同主子對話,「已經使人往前頭報信去了,按您的吩咐,沒驚動擁晴院,直接給歇芳院送了信兒。還有歪哥也給抱到偏廂去了,現在廖奶奶懷裡抱著呢,她請您放心,只要不是家裡出大事了,歪哥都不會出一點差池的。」

  主子就是主子,這麼深更半夜地如此驚魂,要說她不嚇、不怕嗎?綠松覺得倒也未必,可不論什麼時候,二少夫人的架子都從來不會坍,她的聲音鎮定而清涼,「知道了,進來的路給標出來了吧?」

  「現在幾個膽大的婆子在院子裡守著給打燈籠呢。」綠松雖仍不敢抬頭,可也不能不出聲說話了——這事就是她在主辦。「不過,我剛才在外頭站了那麼一會,也沒能瞧見什麼痕跡……」

  「能讓你看到的痕跡,那就不是痕跡了。」蕙娘不以為然,「武林好手,高來高去,你說要留一行腳印,那肯定是沒有的事,可畢竟人來過……肯定是會留下一點東西的。」

  她在屋內來回踱了幾步,忽又煩躁地歎了口氣,低聲道,「這都走了三四天了,還沒見人影,連一點消息都沒有……」

  這句話,實在是戳中了綠松的最大擔憂,她鼓足勇氣,勉強抬起頭來,首次認真打量那駭人的物事:先模糊看了一眼,只知道是個成年男子的頭顱,根本就沒看清眉眼,萬一,萬一這是姑爺……

  視線落到首級面部時,她這才半是放鬆、半是遺憾地歎了口氣,正要說話時,院子裡一陣喧囂,權夫人來了。

  #

  這麼大的事,自然要報到外院良國公那裡,不過夜深人靜,二門已經落鎖,蕙娘沒有輕舉妄動,是權夫人前來查看過後,這才使人拿鑰匙開門報信的。正好良國公也正和人議事未眠,不過一時半刻,就已經趕到了立雪院裡,在一群從人的簇擁下,倒背著雙手,面色陰沉地審視著院落中的白雪——蕙娘已經讓人圈出了一條從院中進門的道路,最大限度地把事發地給保存了下來。就是經過這麼一段時間,血手印已經逐漸凍實了,那麼淡紅的一個掌印拍在窗子上,看著真是怪嚇人的。令這位儀表堂堂的中年貴族,神色又晦暗了幾分。

  「嚇著你了吧?」良國公平時真很少直接和蕙娘接觸,此時的關懷也是有點不尷不尬的,他本人一貫是大家長的那一套,現在對小輩表達關心慰問,自己先就放不下身段不說,再者和蕙娘也真說不上熟悉,可要無所表示那就更不好了,索性全賴在權仲白身上,「這個浪蕩子,又跑到哪裡去了,好幾天沒有一點音信——」

  他徵詢地看了蕙娘一眼,見蕙娘神色端凝沉肅,束手站在當地,比起身邊面色蒼白頻頻按摩心口的權夫人,不知冷靜了多少,心底亦不由暗自讚許:就是一般男兒,養在深閨錦繡地,乍然見到一枚頭顱,當場嚇出病來都有可能。焦氏這個人,果然是靠得住的。

  「並沒有說去哪裡了。」焦氏也接收到了良國公的疑問,她搖了搖頭,「只說會忙上一段日子,可能一兩天不回來。誰知道一走就不見人影,連小廝兒都沒打發回來報信。」

  良國公心頭一突,立刻就要去看那枚首級,焦氏顯然是看出了他心底的擔憂,她又續道,「不過這個人頭,那當然不是相公的。雖說此人面目被炸毀了大半,餘下一點,根本就不足以辨認出來面容。可相公的鼻樑骨顯然是要比他高一點兒的,前庭也沒那樣寬闊,從骨相上來看,一點兒都不像。」

  這個擔心,大家心裡都有,可卻都不敢說破。被蕙娘這一說,一屋子人都鬆了一口氣,權夫人不禁道,「你膽子也太大了吧!這東西多大的凶氣、冤氣,你把它帶進屋裡也就罷了,居然還仔細看過了?你就不怕怨氣反衝——」

  婦道人家,膽子是小了點,良國公皺眉望了妻子一眼,「這種巫蠱魘鎮的講究,全是糊弄鄉野愚夫的,你怎麼也會當真?焦氏能看明白就好,不然,我肯定也是要找人回來辨認的。」

  他先安頓焦氏,「立雪院你不要再住了……先到你祖母那裡去安身吧,這裡稍候會有六扇門中人過來,女眷們還是都不要呆在左近為好。還有于氏你也不要再呆在這兒了,你膽子小,回去又要發噩夢。歪哥呢?小孩子受了沖犯,最容易發高燒。事關孩子,有些事不能不多做講究。焦氏你居中主持一下,做法事也好,燒點紙錢也罷,總之先盡盡心意吧。」

  一般母親,一旦提到孩子,沒有不立刻愀然動容的,焦氏卻毫無兒女之態,她答應了一聲,立刻就沖丫頭們使了一個眼色,幾個大丫頭頓時是開門開櫃子,開始搬動屋內的貴重物事。焦氏這裡給他介紹情況,「發覺此事之後,我敲磬喚了人來,先把屋裡搜了一遍,確實沒藏人,幾處偏門也都落了鎖。那人應該是沒有進來,只是扔了東西就走。」

  她又拿出一張麻紙來遞給良國公,「當時手印才摁上去,不像現在一通亂流,指上紋路已經模糊,乘著還新鮮,我拓了一份,您瞧著如對六扇門的捕快公爺們有用,那也就不算白費心機了。」

  的確,因屋內暖和,血手印是反覆融化凝結,這會紋路已經有點模糊了。良國公深深地看了兒媳婦一眼,淡淡地道,「好,你做得很好。現在快收拾收拾,壓壓驚好好休息吧。對仲白的去向,你有什麼想法,隨時就和我們說,這麻煩,沒準就是他浪蕩無行,在外頭惹來的禍事!」

  焦氏不置可否,見良國公示意他帶來的小廝前去炕頭再描摹一份指紋,便微微一笑,沖兩個長輩都行了禮,回過神簡短吩咐了幾個丫頭幾句,又留她的大丫頭綠松和螢石,「你們在這裡看看家,等天亮了再來人替換你們回去歇息。」

  說著,便毫無留戀地出了立雪院,在從人的護送下,逶迤往擁晴院去了。一行燈火彎彎繞繞,走了老遠,才化為黑夜中的幾處紅點。

  良國公站在窗前,目送著燈火消失在黑夜之中,久久都沒有說話,半晌,才慢慢轉過身來,猛地一掌落在桌上,哼道,「真是千防萬防,家賊難防。我們在外辛辛苦苦的,為了這個家旰食宵衣,自己家裡人,倒是很熱衷給自己家裡人使絆子!我不管是誰安排的手段,一旦為我查出來,他這輩子都別想再踏進京城一步!」

  權夫人有點困惑,她都顧不上害怕那枚人頭了。「老爺這是怎麼了——您意思,這事,是家裡人做的?」

  「你也不用裝糊塗了,家外養了多少護院,你心裡也不是沒數的。有哪個道上高手,可以毫不驚動這些人,高來高去地闖進來,卻只是扔了一顆人頭就走?」良國公看來是動了真怒。「這擺明了就是家賊作怪,衝著他們小兩口來的!」

  見權夫人一臉茫然,貨真價實,良國公心底一鬆:看來,不論是哪個人在作怪,起碼老妻本人是不知情的……

  「你還不知道吧。」他又解釋了一句,「就是昨夜四更時候,密雲那邊出了大事。炸起來了,死了許多人!泰半是連面容都被炸得模糊不清了,就是今早天亮前的事,才七八個時辰,消息根本就沒有傳開,焦氏這是膽大異常,眼神又好,自己就鎮定住了。要是被嚇得六神無主,等到明天、後天,消息傳到耳朵裡了,稍一聯想,恐怕自己都能把自己給嚇死!」

  權夫人嚇得倒抽了一口涼氣,她這會也顧不得害怕了,連忙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那人頭,越打量越慌,「老爺——她說這不是仲白,那就不是仲白了?你也不是不知道那孩子,和楊家那個火藥瘋子往來得很好——」

  「放心吧。」良國公沉著臉說。「焦氏說得對,三庭五眼都對不上,絕不是他!你那個逆子,肯定還活得好好的呢!沒把他老子膈應死,他能放心撒手人世?」

  他越說越氣,「我就是氣焦氏!都說她最難得是能把仲白給羈縻住了,怎麼仲白出門幾天,她居然還不知他的去向——」

  「這倒是情有可原。」權夫人為蕙娘辯解了幾句,「仲白走之前,和她拌嘴來著……」

  良國公聽了原委,倒是面色稍霽,口吻卻依然沒有放鬆。「我也不管是誰做的,此人最令我失望一點,是腦子愚笨,手法幼稚到了極點。他要是衝著世子位,要給他二哥、二嫂扯後腿,那也就罷了,無非是各顯本事的事,可這算是怎麼回事?不論是仲白還是焦氏,像是會被這種事嚇住的人嗎?焦氏非但沒被嚇住,而且一下就捉住了這個機會……這要真的是我兒子幹出來的事,他還真是蠢笨得不配當我權世安的兒子!」

  權夫人面色頓時一白,她這才體會到了良國公和焦氏方纔那一番對話裡的潛台詞。對於良國公話裡藏的話,她一時沒有回應,而是謹慎地道,「這份指紋,她該不會——」

  「這麼大的事,能和達家一體處理嗎?她識得分寸,肯定不會作假的。再說,倉促間往哪裡搞來指印?」良國公望了權夫人一眼,語氣大有深意。「留這一份拓印給我們,一個是方便我們辦案,還有一個,那是為了告訴我們,她手裡肯定不止這一份拓本……你是嚇糊塗了吧,還沒明白過來嗎?焦氏非但很肯定是家賊所為,甚至可能都有了懷疑的對象,她這是要防著我們法外容情,把這案子給含糊了結。推著我們認真地把這一案辦透!」

  按良國公推測,此事似乎完全應該是家賊所為,現在府裡剩下的少爺,除了年幼不知人事的幼金之外,也就只有權叔墨和權季青了……權夫人立刻就有點尷尬,再不復從前處理桃花露一案的超然,她咬了咬牙,「身正不怕影子斜,老爺,這事我看也是要大辦,不論是誰做的,這歪風邪氣都不能助長,不然以後這日子還怎麼過下去?」

  「我看娘也會是這個意思。」良國公也不禁歎了口氣,「往衙門那裡打個招呼,把這個怪事說一說,人頭交上去,好歹也把姿態做一做。內宅就交給你,外宅我來安排,把府門給封了吧!現在府內所有十歲以上的小廝丫頭,往上到管事,全都得留了右手印才能出府,連主子們也不例外。」

  他捲起袖子,隨手從炕桌上取過一封印泥,親自就將自己的手印,給印在了白絹上。「這第一個手印,就從我留起。」

  看來,老爺這是動了真怒,務必要把此案辦個水落石出了……

  權夫人心底念頭急轉,面上卻絲毫不露聲色,她也學著權老爺,在白絹上留了個秀氣的手印,「事不宜遲,眼看天就要亮了,我這就著人去辦吧!」

  #

  紙包不住火,雖說主人們竭力控制事態,可這人頭就像是一塊石子,到底還是在良國公府激起了一圈圈的漣漪,有些流言也慢慢地在水底下傳開了:據說這個人頭,就屬於前幾天一出門就沒回來的二少爺,二少爺一貫出入宮廷,這到底還是招惹了當權者的忌諱,這次出去,就遭逢不幸,以身罹難了。只留下一個人頭被送回權家,這也是道上的規矩……

  謠言這東西,一向是當家人越忌諱,私底下就傳得越歡。因此良國公對此話是處之泰然,連權夫人都不以為然,從太夫人到蕙娘,誰都是如常度日,沒有特別的反應。可這謠言卻沒有因此而平息下去,而是越傳越歡,隨著密雲那場爆炸案的消息,漸漸擴散到了京城,竟又自行演繹出了許多版本,譬如說二少爺其實是死於此案,他是陪楊家少爺去試射火藥的,沒想到卻發生如此慘案。更有甚者,還有人說這個爆炸,根本就是為了除去二少爺而安排佈置的云云,如此種種不一而足,因權仲白始終都沒有消息,更沒有露面,三四天來,府裡是人心浮動,連綠松、石英這樣的大丫頭,都有些浮躁同擔憂。倒是蕙娘氣定神閒,依然照常起居,這一日更是按早就和娘家說好的行程,同長輩們報備過了,往焦家去看望文娘:文娘的婚禮就在正月,她這個做姐姐的,也很該回去給她過個生日。

  因權仲白不在,良國公便派權叔墨護送嫂子回焦家去,也算是表示權家對這個兒媳婦的看重。才吃過早飯,權叔墨就備得了車馬,在前頭遙遙引路,將蕙娘送到了閣老府,他自己告辭離去,還是回軍營裡去摔打筋骨。蕙娘也很佩服這個三弟:不管府內如何風雲變幻,他永遠同往常一樣,總是這麼雷打不動地沉浸在自己的軍事裡,甚至都不曾踴躍向家裡要求,安排他入軍服役出征。單單是這份數年如一日的韌勁,就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到的了。

  幾個月沒回娘家,此番相見,四太太、三姨娘等人自然喜悅,雙方廝見過了,蕙娘便要去花月山房看望文娘,不想卻為四太太止住:老太爺雖然入宮未回,可卻給蕙娘留了話,讓她在小書房等候,他一下朝,就要見到孫女兒說話。

  得啦,祖父的意思,自然大過一切,蕙娘便又上了轎,往小書房過去,可女轎娘們才走了一半,卻又拐進了一條長長的甬道之內,直進了老太爺平日裡修道打坐,時常在此靜心誦經的別院。

  她自不是愚笨之人,見底下人如此行事,心頭早有了模糊預感。落轎後,也不等下人上前,自己掀簾而去,三步並作兩步就進了裡屋——

  雖說是早就有這一番猜測了,可才一見到權仲白那熟悉的身影,蕙娘身上那股勁兒,忽然一下好像被誰給抽走了似的。她險險沒跌坐在地,扶著門沿緩了好半晌,才半是嗔怪半是埋怨地道,「這麼重的傷!你是有兒子的人了!權仲白,你不顧我可以,難道連歪哥都——」

  話說到這裡,她才忽然發覺:幾乎是破天荒頭一回,她的聲音裡飽含了濃得難以忽視的心疼、脆弱和慌亂……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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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慌亂

  權仲白真不愧是天生下來膈應他爹、他媳婦的天魔星,蕙娘都這樣了,他卻還是那淡定逾恆的死樣子,即使一條腿被吊在半空之中,面上身上星星點點,全是剛結的血痂,看著也依然還是那樣仙姿飄飄、風流外溢。他沖蕙娘微微一笑,語氣畢竟是比上回兩人說話時軟和了一點,「沒什麼大事,再過十幾天就能下地了。」

  有些事,不到發生的時候,真是沒辦法去預料自己的反應。蕙娘有那麼多話要說,那麼多賬要和權仲白好好算一算。三十多歲的人了,就算有再好的理由,也不能閒來無事就拿命去賭,她更想知道權仲白究竟是失蹤去了何方,和密雲那場爆炸又有沒有關係。可到了這時候,她忽然發覺這些問題都可以擱到一邊,在這一刻真的都不算什麼了。

  「再過十幾天才能下地?」她現在最關心的就是這件事了。「你要是折了腿,那傷筋動骨一百天……」

  權仲白瞅了她幾眼,神色也有點奧妙,也許他也沒想到她會是這個表現,他的語氣又緩和得多了,「沒有折,就是從山坡上往下滾的時候崴了腳罷了,十幾天後就能恢復自如,只是有兩三個月不能騎馬了。會吊起來,也是因為那處有淤血,這樣好得快。」

  蕙娘勉強鬆了一口氣,她已經走到權仲白身邊坐下,雖說在最初的驚詫過後,這會她也算是緩過勁來了,可仍然禁不住有將權仲白細細翻檢、查驗傷處的衝動——只是想到權仲白同她上回對峙,她雖然強力否決了和離又或者是貌合神離的提議,但聽他意思,似乎是不置可否,大有自此以後依然橋歸橋路歸路的意思。這手伸出來,便不知道該不該放到權仲白身上去。

  兩人目光相觸,權仲白神色含蓄,令她看不出情緒。她覺得他是明白了她的猶豫,可礙於頭前喊分手的態度那麼堅決,就算有所軟化,以他的性子,也是決不會表露出來的……

  好好的兩夫妻,為什麼非得要走到現在這樣,兩個人堅持得都辛苦,夫妻對峙,甚至比腥風血雨的外部鬥爭還要更疲憊,更傷人……蕙娘忽然有些意興闌珊,她自己心裡也清楚:這幾天,事太多了,衝擊一浪接著一浪的,情緒實在是太容易亂了。

  「這怎麼鬧的,」伸出來的手,到底還是沒放到權仲白身上,她若無其事地為權仲白掖了掖被角,語氣也冷了下來。「你是有妻有子的人了,怎麼行事還這麼不小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管你做什麼,如此以身犯險,就是不對。」

  兩個人回到對峙的老路子上來,倒似乎都安心了,權仲白沒有動氣,一句話就把蕙娘給堵回去了。「這句話你自己也應該好好聽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也是有兒子,有相公的人了,不管想做什麼,如此以身犯險,就是不對。」

  蕙娘臉上一紅,難得被權仲白抓住了痛腳,「我那不是不知道體質變化,反應會那麼大嗎……」

  「我出事之前,不也根本就不知道會出事嗎。」權仲白閉上眼,有幾分倦怠地歎了口氣,他吩咐蕙娘,「把那邊溫著的湯拿來。」

  屋內雖有一個小鬟服侍,可蕙娘還記得權仲白在她起不來床的時候,都是怎麼陪護她的。兩人就有再多矛盾,她也不是那等不知回報的人,她親自到火上,用白布墊著手,把一罈子濃濃的大骨湯給逼出了一小碗,又把權仲白給扶著坐起來。「你別動了……這隻手不是還包著呢?」

  她從來沒伺候過人,動作自然有幾分生疏,見那湯還冒了白煙,便自己淺嘗一口,覺得還能下嚥,這才把調羹塞到權仲白唇邊,白瓷勺上一泓淡黃色湯水,上印了淺淺的胭脂印……權仲白又瞅了她一眼,他慢慢張開口,就著那淺紅色的胭脂印,將湯水給嚥了下去。

  屋內一時雖無人說話,可氣氛卻很有幾分旖旎寧馨,蕙娘服侍著權仲白喝了一碗湯,將空碗擱到一邊去了,又從袖子裡扯出一條手絹來,給他擦拭唇邊的汁水——勁兒究竟是大了一點,牽動權仲白唇角一側一個傷口,他皺著眉頭嘶了一聲,蕙娘忙移開手,可這手一印上去,就真挪不開了,她輕輕撫了撫權仲白傷損的臉頰,也不願去看他的表情,只細細審視著這一個個細碎鮮紅的痂面,看著看著,便情不自禁,越湊越近,睫毛似乎都要扇到權仲白的臉頰上了……

  都到這份上了,權仲白也不可能不明白她的意思,他要是再不明白,兩人也就真的很難再走下去了——他輕輕地歎了口氣,把蕙娘撐在床上的那隻手給拿掉了,蕙娘就勢輕輕地跌落下去,倒在權仲白胸前,她眼睛忽然有點潮熱,只盼著這靜謐一刻能再持續下去,覺得權仲白吸了一口氣,似乎是要說話,便摸索著伸出手,蓋住了他的嘴巴。

  權仲白也就不說話了,他用那只好手拿下了蕙娘的手,輕輕地拍了拍蕙娘的肩膀,就像是在拍一隻貓。蕙娘的眼淚不知如何,就被他給拍出來了。她一邊哭,一邊倒是想說話了,抽抽噎噎地道,「權仲白,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兩人間的愛恨情仇,真是講都講不清楚,這番話內蘊含了多少情緒,又暴露了她的多少弱點,蕙娘已經懶得再去在意了,她甚至不想再去猜度權仲白的心意。前後兩輩子,她也算是見多識廣,從宜春票號的兩個掌櫃,到她自己的親祖父帝國首輔,不能說她沒有和一等一的人精子打過交道,甚至就是現在,她還在暗暗推動著良國公按她的思路去走,敲打、試探權夫人的立場,可說是以一人之力和權家三位長輩博弈……可這些人中龍鳳,沒有一個人能像權仲白這樣令她如此挫敗、如此痛恨,如此,如此……

  權仲白按住她的肩膀,低聲道,「那你殺了我算了——唉,別哭啦。」

  他的聲調中亦飽含了難言的情感,愛不像恨不像,複雜至極處。蕙娘心底,真是五味俱全,委屈、心痛到了頂點,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抬起頭來,狠狠地瞪了權仲白一眼,這才主動傾前,咬住了他的下唇,力道之大,甚至令權仲白模模糊糊地痛呼了一聲。

  唇齒相接,多少情緒都在這簡單的動作中得到慰藉、得到釋放,吻得半日,蕙娘慢慢欲要分開時,卻被權仲白摁住了後腦,又將她按了下去……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屋角的金猊玉兔香燃得盡了,只有金獅銀兔還在爐中做相博狀,餘下一縷香煙慢慢騰起,在屋樑左近徘徊不去,似乎已成了這靜謐屋內唯一的活氣。

  良久良久,梁下床間才有了響動,權仲白低低地道,「外頭是怎麼傳說密雲那事的,你說給我聽聽。」

  「說是附近村民當晚就聽到一陣陣地巨響,」蕙娘的聲音裡透了淡淡的嬌媚,「白日裡過去一看,山坳裡頭有好些零碎屍塊,並七八輛大馬車,死的人什麼樣的都有,衣衫多半都被炸破爛了,大多都是屍首無全,也無從辨認身份,現在都傳說是京中人雪夜試炮,又出事故了。還有人誇說這回畢竟是學聰明了,知道在城外試,免得和從前一樣釀出大禍。」

  她還靠在權仲白胸前,本來並不想起,還惦記著翻翻他身上,看看還有什麼傷處,也許被他瞞下了。可又害怕自己太沉,壓著了權仲白,到底還是坐起身來,一邊去挽鬢髮,一邊問,「你這一身傷,真是因為密雲那場爆炸來的嗎?」

  「沒想到會炸。」權仲白抽了抽嘴角,也撫了撫被吊起來的左腿。「我根本就不是衝著火器去的,另有目標。不然,不會只帶這麼一點人的。」

  他沒等蕙娘盤問,自己就略做交待,「本來只想問封子繡借一些人手,沒想到他那樣熱心,自己也跟著去了。事發時,還要多得他貼身那兩個好手,把我撲在地上,撲稜稜就滾下雪坡,正好雪被震倒,我們跌入坑裡,被淺淺埋了一層,倒是逃過之後數場爆炸餘波,別人就無此幸運了,除了封子繡被拚死護住,連油皮都沒蹭破一點之外,餘下在馬車附近的人手,不論敵我,幾乎全被炸死。此事大有蹊蹺,我們沒有驚動別人,是趁夜秘密回京的。」

  權仲白頓了頓,神色有點微妙,「我不想住在封家,索性就讓他們把我送這兒來了。老人家居然一句話都沒有多問,連面都沒露。我知道你今天會來,也沒往家裡送信……唉,老人家不愧是老人家,人老成精,什麼事不能沾手,他心裡真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去的,不是火器,那是什麼?你怎麼不願意住在封家?」蕙娘眉頭不禁一皺,「燕雲衛的人都借了,難道還有什麼好忌諱的?聽你意思,是有一群人私底下運輸火器?這麼險的事,老人家當然不會沾手……這件事既然過了燕雲衛的手,他們是肯定要尋根究底的,你怎麼搞的,這麼麻煩的事都惹上身來,你又怎麼會知道那時候有人會從那個地方經過,運送你想要的東西——你又到底是為了什麼東西去的?」

  這連珠炮一樣的問題,問得權仲白要回答都不知從什麼地方答起,他提了一口氣,又無奈地吐了出來。

  「不是和你說了嗎,根本就不知道那是火器……」他讓蕙娘,「你把床頭櫃子打開,那個小鐵盒拿出來。」

  蕙娘依言拿過鐵盒遞給權仲白,權仲白打開一條縫讓她看,「我為的就是這種石頭……這車隊在我想來,應該只是運送這種石頭而已,沒想到卻還搭邊送了火器——不要小看它,它雖然可能只能配出七八方藥,但可比那幾車火器要值錢得多了。火器這東西,民間終究是可以造出來的,可這藥,沒有這石頭可配不出來。」

  蕙娘只從小縫裡看了一眼,見那石頭流光溢彩,在天光下隱隱居然有螢光閃爍,只是一小粒,居然要用這麼大的盒子來收藏。她有點好奇,「這能配什麼藥?你又是怎麼知道的,這藥賣得這麼貴,我們焦家怎麼從未收到過一點消息?」

  權仲白望著她笑,「你們家人口簡單,用不上這個……可你恐怕也聽說過它的名頭,神仙難救,我和你提過一次的。據說是數十年前從南洋帶回來的藥,吹得天花亂墜的,說是只要一服下去,就是連神仙都再難救了。一個月內必死無疑,並且死狀看著和病死一樣,沒有什麼特別,就是死後驗屍,也都很難發覺有異……這一貼藥拿到外頭去,輕輕鬆鬆,一、二萬兩銀子就換回來了。各府且都還爭著要買呢……就是一時不用,手裡有一貼這種藥握著,心裡也安穩不是?」

  蕙娘還真是頭回聽說這毒藥的名稱,不禁駭然色變,權仲白又補充說,「不過,這種藥有很強烈的氣味,嘗起來也非常苦,除非被人硬灌,不然一般人也吃不到一貼的量。但如果不是一貼全吃下去,只是定期服食一點,那就又未必致命了……又貴又少,多半是被權貴人家的女眷用在敵手身上,倒很少有人用來對付政敵。而且也不是就難以治癒了,李紉秋中的就是這種毒……其實只要祛毒及時,調養一段日子之後,也是能將養過來的。」

  焦勳中毒的事,蕙娘壓根都來不及細問,權仲白就已經出門辦事。再次見面時,她又被權仲白身上的傷處給鬧得心煩意亂的,一時竟將此事拋諸腦後,直到權仲白提起他來,她才記起此事,要問,又覺得不是時候,猶豫了片刻,見權仲白目光炯炯望著自己,便道,「你的意思,是有人買了這貼藥,特地來害了他?可這藥這麼貴,卻又是何必呢?花點錢買了他的命,應該更容易吧。」

  「他一路被宜春票號照料著呢。」權仲白慢慢地說,「要動手也沒那麼簡單……這藥,可能也不是別人買來的。」

  他沖那小鐵盒意味深長地輕輕點了點下巴,不說話了。

  蕙娘自然是吃驚的,她疑惑地望著權仲白,半晌才道,「那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權仲白的眼神,在蕙娘臉上來回掃視了片刻,他又左右一看,蕙娘曉得他的意思,站起身合上門,「放心吧,這屋子是祖父起居的地方,門一合,裡頭說什麼話,外頭都聽不見的……」

  也許是對她已經失去信任,也許是要出口的話,的確關係重大,權仲白很少有這麼猶豫、這麼黏糊的時候,他又沉吟了片刻,才似乎下定了決心,低聲道,「你只知道自己被害,可能是權家人出手,為的是防你過門,鼓動我謀奪世子之位。可不知你想過沒有,不論是大哥還是三弟、四弟,對我都足夠瞭解,我無意世子位的事,他們自然心中有數。」

  他頓了頓,又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們肯定是更明白的。會不會因為娶了老婆就放棄遨遊宇內的理想,我看只要熟悉我的人,也都能很輕鬆就得出答案。這人實在也沒有太大的必要,冒著風險來防患於未然。當然就是安排,以我對家人的熟悉,也能很輕鬆地預料到他們會採用的手法。三弟、四弟不說了,只說大哥、大嫂,要害你的命,未必,安排什麼事壞了你的名節,倒是大有可能。」

  大少夫人在人命上的確是比較軟,自己似乎一般是不動手的,蕙娘不禁輕輕地點了點頭,她已經完全投入到權仲白的思緒裡了。「你問我,害我的藥,是不是神仙難救——」

  「如果是神仙難救,一切就都說得通了。」權仲白輕輕地出了一口氣,「宜春票號對一般人來說,只代表驚天的財富,可你想過沒有,這麼一個全國上千家分號,富可敵國的大票號,對於我們大秦來說意味著什麼?事到如今,也無須諱言,宜春號幾乎是一手就拿捏住了大秦的一條命脈,少了它,全國的金錢流都要停擺,它的能量,大得你可能都想像不到。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對你來說,那是錢生錢的錢櫃子,對別人來說,那就全不一樣了,我想,他們可能就是盯上了你們焦家的票號股份,有了宜春號做後盾,他們距離所圖之物,自然又更近了一步。」

  蕙娘的眉頭擰起來了,「他們?」

  「是啊,他們。」權仲白慢悠悠地說,「運送火器,私造毒藥,甚至連當年西北大戰,羅春背後似乎都有他們的身影,你猜猜看,他們的大計,計的是什麼,所圖,圖的又是什麼?」

  火器、毒藥、錢莊、北戎……蕙娘的呼吸聲一下就抽得緊了,忽然間,她懷疑的對象也從權季青變作了那無形無影的他們:原本以為,密雲的爆炸是權季青一手安排,針對權仲白而來,這人頭既是個惡作劇,也算是對她質疑的回答:如果一切順利,權仲白這會已經不可能再擋著他的路了,就算一起不順利,他權季青也不僅僅是一個只會說大話的小瘋子。

  可現在,她的想法卻發生了變化,那一枚人頭,只怕是來自『他們』,姑且不論自己被害,是不是『他們』的手筆,只說這密雲爆炸的事,按權仲白剛才細細述說的過程來看,在敵人潰退之前,他一直沒有露臉,始終在暗處行事。這枚人頭,很可能就是告訴權仲白:我們已經盯上你了,收斂一點吧。

  對一個私底下運送火藥,很可能和異族暗通款曲,又不斷在收集原料,私造毒藥的幫派堂口來說,即使是權仲白這樣的神醫,恐怕也不是不能拔除吧。倒是她自己,平時幽居不出,相形之下,可能還稍微安全一點……

  心念電轉之間,她已明白了權仲白不肯回家的原因,「依你看,國公府裡——」

  「不要說國公府,只怕是你們焦家都不乾淨。」權仲白淡淡地說,「當然,沒有真憑實據,一切只是空談。甚至害你的毒藥都不是神仙難救,也是令人詫異……不過想來,如果你身邊有他們的臥底在,你舌頭特刁的事,自然也會被傳遞出去。神仙難救的苦味非常特別,你不可能嘗不出來的。也許就是因此,他們才用了一貼新藥……卻也是製作精良考究,非行家所不能為。」

  「那你給我的冊子——」蕙娘又有問題了,「等等,你明知我們家也許也不安全,可為什麼還來——你能耐那麼大,朋友那麼多——」

  話說到一半,她猛地明白過來,卻是再也說不下去了,只能怔怔地望著權仲白,反倒是權仲白若無其事,淡淡地道,「給你的冊子,寫的倒也都是真的,京裡有能力配出這種藥方的師傅都在上面……畢竟懷疑只是懷疑,沒有真憑實據之前,自然是要把網子撒出去,明面上的沙子由你來篩,底下的功夫,我自然會做。」

  蕙娘輕輕地閉上眼,她使勁地嚥了咽乾澀的喉嚨,「你告訴我,這次出去,你是不是得到消息,知道他們要送原石上京,因此問燕雲衛借人,想要生擒幾人拷打審問,找出新藥的線索……」

  見權仲白默然不答,她又艱難地續道,「受傷後反來焦家,是不是想以身作餌,把焦家的內線給釣出來?」

  她死死地瞪著權仲白,大有不得到答案,決不罷休的意思。權仲白又沉默了片刻,才微微一笑,輕描淡寫地道,「你想多啦,我做很多事,都有自己的理由,當然,能一舉多得,那是最好,可要說都為了你,那也是沒有的事。」

  居然是把送上門放到口邊的人情,一舉又給推得遠遠的,壓根就不屑討她的好……

  蕙娘輕輕搖了搖頭,只覺得心亂到了極處,她想問權仲白:你都肯為我做到這樣,為何還要同我和離。又想問自己——她想問自己……

  她想要自問的那句話,實在太過銳利,銳利得她實在不敢碰觸,連想也不能想起來,忽然間,她再不能面對權仲白,只得心慌意亂地站起身來,連場面話都撂不出來了,披風也顧不得披,竟是奪門而出,站在門口才稍微一回顧,才看見權仲白,便覺得雙眼刺痛,只好猛地將門一甩,把吃驚的權仲白,給關在了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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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0:36:39 |只看該作者
115脆弱

  如今東南亂事初平,朝中事務繁多,又恰逢年後京察,很多事年前總要鋪墊一番,在臘月封印之前,焦閣老從來都是忙得分身乏術。蕙娘和權仲白說了半日的話,老人家居然還沒從宮中回來,她心緒煩亂,又因不便在娘家過夜,時間有限,便索性進了內院去看文娘。正好,文娘也從花月山房出來,正和四太太、三姨娘說話呢。

  定親到現在也有大半年,像文娘這個年紀的姑娘,氣質變化也就是幾個月的事。她看起來不再是那個嬌滴滴的相府千金了,起碼粗粗看去,也有了幾分溫良恭儉,甚至是穿戴打扮,都不復從前做姑娘時的處處出挑講究,恨不得連一個耳墜子都是有來頭的。蕙娘將她細細打量了一遍,見她身上也就是一個珍珠項圈,說得上舉世難尋,還有從前的氣派,其餘衣飾,只得『得體富貴』四個字,心裡就先安了一點:現在王辰、王時兄弟都在京裡,肯定也住在一處,焦家給文娘的嫁妝再多,也比不上渠家的那位姑奶奶,與其從過門時起就擺出一副誇豪斗富的架勢,倒不如現在自己就改了性子,在這種事上爭,是最沒有意思的。

  「正月就要出門子,這幾個月也學了不少本事吧?」就算心裡再亂,在嫡母、生母和妹妹跟前,蕙娘自也不會露出一分一毫。她端正著臉色考問文娘,「賬本會看不會,內院那些瑣事,心裡有數了沒有,這一陣子都上什麼課了,逐一說給我聽聽,若被我發覺你偷懶耍滑,我是要罰你的。」

  文娘就算有所長進,在姐姐跟前也還是那樣,又不甘心,又很聽話,她撇著唇,望著自己的腳尖,不情不願地細聲說,「每天早上起來,先上算學課,認蘇州碼子,看賬本,做四則運算,還有雞兔同籠,物不知其數……下了算學課,跟著娘發落家務,也幫著管事,從採買、廚房到灑掃庭除,一個月學一件事,娘還讓管事媽媽們教我外頭那些壞掌櫃們的手段。下午刺一個時辰的嫁妝,午睡一會,起來學……學閨房的事……」

  從前四太太慈和,文娘實在是被寵大的,從小到大,那是深通文理,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得了閒不是吟風頌月、清玩雅貢,就是吃喝玩樂、打扮修飾,雖說深通文理,一手工筆花草連名家都要讚許,可對居家過日子,她是一竅不通,無非是跟著蕙娘混學些皮毛而已,這半年突擊下來,總算知道世間疾苦,為人處事雖不說大見改觀,可那招人煩的傲氣是收斂了幾分了。說起閨房之事,更是紅透了一張小臉,瞧著憑地可人意兒,四太太和四姨娘對視一眼,都微微地笑,四太太道,「你姐姐今兒來給你添箱的,你也不看看她帶來的好東西,就只顧著在這害羞。」

  文娘從前多計較這些首飾玩物?現在倒是都不在意了,牽著蕙娘的衣角,低聲道,「那個晚上看吧,我想和姐多說一會話。」

  這是想要小姐妹說私話的意思,長輩們自然成全,因防著老太爺回府,沒讓兩姐妹進後花園,四太太把她們打發到東廂去說話,「你們愛說多久就說多久。」

  文娘就是這個樣子,面上不說,其實心底不知多依戀姐姐,門才一合攏,她就投入蕙娘懷裡,滿是委屈地低喚了一聲,「姐……」

  「幹嘛。」不要說權仲白,就是蕙娘,其實也都喜歡這樣小鳥依人、楚楚可憐的妹妹,勝過爭強好勝的她許多許多,她籠著妹妹的後腦勺,放軟了語氣,「都是這箭在弦上的時辰了,你別告訴我,你又反悔了,再不想嫁了吧?」

  「那倒沒有……」也許是因為知道時間不多,蕙娘隨時要被傳喚到前頭去,文娘只忸怩了片刻,便坦然道,「最近他上門幾次,我在後頭看著,倒也覺得人還算不錯,起碼談吐還挺文雅的。我就是想,聽說他和從前那個,兩人感情一直都不錯……」

  原來是討教這個來了——這個也只能沖蕙娘討教了,畢竟文娘的情況,又更棘手一點。達貞珠再怎麼樣,那是進門就過世了,等到蕙娘成親時,去世幾乎已有十年之久,可王辰那個元配,也就是幾年前才剛過身,而且兩個人是實實在在地做了好幾年夫妻。文娘心裡有所顧慮,不知如何處理和原配娘家之間的關係,也是很正常的事。別的不說,蕙娘心裡有數的:王辰身邊那幾個通房,雖說沒有姨娘的名分,可幾乎全是元配身邊陪嫁丫頭給抬舉起來的。文娘在公婆、妯娌跟前可能不大能吃虧,可在自己小院裡,卻絕非沒有敵手。不要小看通房丫頭,雖說在身份上,她們永遠無法和主母匹配,可男人的心在不在你這一邊,這差得就多了。

  會怕,總是比不會怕強,文娘究竟還是成熟了一點,不那樣令人懸心了。

  「對前頭的元配姐姐,肯定是要尊重、恭敬的。」蕙娘點撥妹妹。「在明在暗,都別說她一句不是,就是你弟妹挑著你抱怨數落,也決不能上鉤。她娘家的不是,人人都能說,唯獨就你不能,王辰要是個明白人,自然懂得做事。不過,以他們家的身份地位來說,就算將來祖父過身,他們家也和我們家不能相比,頂多就是依附著王家在福建老家開枝散葉,多置辦產業,為下一代鋪鋪晉身的道路,要說有什麼別的想法,那也是沒有的事,你和他們家發生矛盾的機會也不是很大。總之你越是關心前頭,就越顯得自己宅心仁厚,你是長子嫡媳嘛,不必同誰去爭,有時候,吃虧是福。」

  想到達家那個令她隱隱有幾分忌憚的達貞寶,她不禁在心底歎了口氣,這才又振作精神,告訴了文娘幾句經驗之談,見文娘仔細聽了,細白側臉全神貫注,長長的睫毛略微垂著,小嘴一嘟一嘟的,好似默記著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心頭不禁又是一陣近乎疼痛的感觸:這麼個嬌嬌嫩嫩的瓷娃娃,到底也到了出門子的時候了,從此後世間的風霜雪雨,也要獨自承受,家裡人再關懷,能幫的終究也是有限……

  文娘自己倒沒覺得多麼不捨、害怕,也許是因為婚期近在咫尺,她終究是做好了準備,從姐姐這裡聽了一席話去,態度又再安定了一分,伏在姐姐懷裡,先撒了一通嬌,「沒事也不多回來看看我,我還以為七夕你能回來呢,偏是毫無音信。這次回門,也不把歪哥帶來,姐夫更是不見人影……」

  提到權仲白,蕙娘立刻就是一陣煩躁,這煩躁甚至無法壓制、掩藏,她把文娘推開,輕輕地擺了擺手,「別提他啦。」

  說著,也不禁重重地歎了口氣,想說什麼,又是什麼都說不出口。

  文娘可能還是頭回見到姐姐這副模樣,哪能不驚奇萬分,她坐直身子,愕然瞪了姐姐半晌,「怎麼,姐,你和他拌嘴了?」

  「沒有。」蕙娘只胡亂搪塞,見文娘顯然不信,她甚至都有些語無倫次,「唉,就稍微拌了幾句,你別管啦——等你出嫁以後就明白了,夫妻間肯定都是磕磕碰碰的……」

  文娘又打量了姐姐幾眼,面色忽然一沉,跳下椅子就往外走,這一出來得突然,蕙娘都吃驚了,「上哪去呢?」

  「撒謊!什麼磕磕碰碰,能讓你這麼上臉呀?你都這樣了……肯定不是小事!」文娘氣哼哼地,「我知道你,你不想讓娘、三姨娘擔心……肯定也沒臉和祖父訴苦,你不用說,我說!我告祖父去!他權仲白有什麼了不起的,還給你氣受?呸!虧我素日裡還看著他好呢,原來也是個壞蛋!」

  蕙娘真不知自己面上是何等神色,居然讓文娘輕易地就調轉了陣腳——從前還因為自己說了權仲白,又哭又鬧地『我哪裡不如你』,現在就是『他權仲白有什麼了不起』。這胡攪蠻纏,變臉如翻書的一面,她倒是半點沒改……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得了吧你,還告祖父呢,你有本事自己收拾他呀。自己的事還顧不過來呢,就會瞎操心。」

  文娘雖說不大懂事,可也不是傻子,不是幾句話就能糊弄過去的,她到底還是略作解釋,「我和你姐夫沒什麼大事,就是前陣子家裡變動大,他心情不好,這一陣子都比較消沉。你還不知道我,我見著這作樣子就煩,恨不得幾耳光抽上去——可惜,他不是你,是你呀,就真抽了!」

  蕙娘一邊說,一邊不禁輕輕拍了拍妹妹的臉頰,自己笑起來。文娘半信半疑地,瞅了她好幾眼,才勉強道,「誰說我瞎操心了,你是我姐,我能不管你嗎?你不知道,你剛才那樣,別提多可憐了……」

  她扳著姐姐的脖子,語氣認真起來,「我知道,你心裡話不愛和別人說。我也是泥菩薩過江,自己且還管不過來呢,你要和我說了,我也只能為你著急上火,確實幫不了你什麼。可有些事你不能一個人扛著,我就幫不了什麼,陪你說道說道,著急著急也好哇,姐,權家的事我也都聽娘說了。姐夫因為親哥回老家去,和你鬧彆扭了?」

  文娘平時總是想方設法地給她添亂,真難得如此貼心,字字句句,都說得蕙娘心底熨帖,她撫了撫妹妹的臉頰,「真是長大了……放心吧,真沒有什麼大事,就是你姐夫性子左了點,再過一段日子也就好了。」

  文娘卻仍不放心,再三逼問,蕙娘被她煩不過,只得搪塞她,「我不告訴你,我和祖父細說去,這事說了你也不明白。」

  「我回頭可是要問祖父的。」文娘難得把姐姐逼到這個地步,她嘴兒一翹,也有點得意。「要是你沒說,祖父少不得又要把你給請回來,到時候,免不得又是一番折騰,你要挨祖父的數落,我可不管了!」

  蕙娘恨得去擰文娘的手背,「人大了是吧,不服管了是吧?我還沒捏你呢,你倒是捏起我來了,算學學得如何了,說會看賬,能看懂四柱賬了沒有?我這都不說借貸賬了,龍門帳、三柱賬有什麼不同,能告訴我不能?」

  兩姐妹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很快就到了午飯時分,娘因還有幾樣見面禮沒趕出來,只得依依不捨地先回花月山房去做針線了。按焦閣老平日裡的起居來看,再過一兩個時辰無論如何也都回府了,四太太想安排她到小書房等候,可蕙娘自知此時心亂如麻,連文娘都能看出不妥。她實在不想用這種面貌去和祖父說話,再三猶豫、再三思量之下,倒是遊蕩到了南巖軒裡去探三姨娘。

  現在焦家人口更少,兩個姨娘都可以自行居住一處了。只是三姨娘、四姨娘素來和睦,多年做伴已經養成習慣,依然還是分住在南巖軒兩側,此時也正坐在一起說話,見到蕙娘進來,都有幾分詫異。三姨娘問,「不是要去小書房等你祖父嗎?」

  正說著,四姨娘已經隨指一事出門去了,蕙娘隨口道,「我心裡不大爽快,過來您這裡坐會兒。」

  三姨娘更為詫異——卻並不大驚小怪多加盤問,只道,「那也好,許久沒和你這麼坐著說話了,心裡想得慌呢。」

  說著,便和蕙娘在窗前對坐著說些家常瑣事,安安閒閒地叨咕著南巖軒裡的幾棵樹,今年葉子發得晚,花開得早,到了夏日裡,後院的葡萄籐上結出了紫葡萄,居然還是甜的,子喬自己爬著摘了,吃了好幾嘟嚕,倒比外頭貢的更覺得新鮮……

  說著說著,蕙娘有點坐不住了,她竟和文娘一樣,慢慢地就滾到了三姨娘懷裡,把頭伏在她膝蓋上,半閉著眼睛似聽非聽的,竟似乎是有了睡意。

  自從被焦四爺接到身邊教養之後,蕙娘就很少這樣和生母撒嬌,她從小性子強,也不是那等要人抱咬人哄的性子,在這一次之前,三姨娘幾乎都有七八年沒有抱過女兒了。

  她慢慢地住了口,卻依然並不發問,只是輕輕地撫著蕙娘的肩背,好似在哄她入睡一般,力道輕柔而從容……過了一會,蕙娘開腔了。

  「姨娘……」她的聲音悶在三姨娘腿上,甕聲甕氣的,「我心裡煩得厲害。」

  「嗯。」三姨娘說。「是因為姑爺吧?」

  蕙娘一下又沉默了下來,過了許久,她才輕輕地、歎息一樣地說,「是因為他……」

  「姑爺待你不好?」三姨娘問。

  「他待我挺好的……」蕙娘立刻就否認了她的說法,她反覆說,「他待我很好……是我自己貪心,他待我越好,我就、我就越想要更多,我總覺得不夠,我不安心,我……我難受得很……我倒寧願他待我壞些,別待我這麼好……」

  三姨娘又是好笑、又是感慨,她捏著女兒僵硬的肩背,柔聲道,「這又是為什麼?姑爺待你好,難道還做錯了不成?」

  蕙娘烏鴉鴉的頭顱輕輕地搖了搖,她斷斷續續地道,「他待我太好了,是我……是我待他很壞。可我沒有辦法,我……我沒有辦法,姨娘,我又壞、又貪心、又惡毒,我、我……」

  她忽然輕輕地抽泣起來,再說不下去了,只是反覆地道,「姨娘,我好怕、我好怕……」

  三姨娘極盡溫柔地摟著女兒的肩膀,她說,「好、好,哭出來就沒事了,不怕、不怕。」

  這個素日裡沉默而溫順的婦人,慢慢地直起了脊背,她滿是慈愛地望著女兒的頭頂心,旋即,又將眼神調向天棚,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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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0:36:54 |只看該作者
116退休

  焦閣老今天在廷內耽擱得的確是比較久,幾乎日暮西山時才回了小書房,他還帶回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就是蕙娘,也還是頭回見到這個在京城已是聞名遐邇的人物——雖說,兩家之間曲曲折折,還算是扯得上親戚的。

  「這就是老首輔視若掌上明珠的女公子吧?」楊閣老一手撫鬚,欣然道,「快請起,大家都是親戚,寒舍受子殷恩惠頗多,也可說是他的老病號了。我常和善久說,這一代這麼多親戚,唯獨他二姐夫同子殷這個大舅子,那是一定要常來常往的,能學到幾成本事,都算是他的福氣了。就是他七姐夫,比起這兩位來,都有所不如呢。」

  楊善久的七姐夫,那就是下一代平國公,剛受封的鎮海將軍許鳳佳。二姐夫孫立泉已經繼承了侯位,現在領著上萬人的船隊,權仲白一個醫生居然能壓住一個,和另一個相提並論,不要說蕙娘,連焦閣老都笑道,「樂都,你是見外了,仲白說來也是你的晚輩,哪談得上什麼恩惠呢。」

  楊閣老大號楊海東,字為樂都。不過,以他的身份,如今會用名、字來稱呼他的人,也並不多了。入閣之後,多半都以閣老呼之,即使有人喚他表字,起碼也要加個先生——可在焦閣老跟前,他卻顯得極為謙遜,「您也是見外了,平時在朝中,彼此以職位相稱也就罷了。這私底下還不叫我一聲海東,您是和先泰山一輩兒的,這一聲樂都,簡直就是在罵我嘛。」

  除非很親近的關係,不然,一般來說大名,那都是長輩用來叫晚輩的。楊閣老這麼說,是在表明自己的後進身份。

  焦閣老呵呵笑,從善如流。「海東你這是在提醒我年紀啊,的確,人生七十古來稀呢,這都八十多歲了,老了老了,精力是真的跟不上啦。」

  焦閣老最近也的確是在鬧著要乞骸骨,鬧來鬧去,皇上就是不許:東南大亂,朝廷裡不能有大的變動了。他這致仕鬧的,倒是把楊閣老越鬧越被動。隨著東南軍費猛增,朝廷銀庫見緊,這個地丁合一的事,看來似乎又要被擱置了。——要知道凡是改革,就沒有不花錢的,即使地丁合一是開源節流的好事,可這事嚴重地觸犯了各階層的利益,一旦實行下去,民間很可能會起動亂。起碼那些地方豪強,沒幾個願意繳納如此暴增的賦稅……沒有錢,怎麼勞軍,不勞軍,誰來鎮壓這起刁民?

  蕙娘雖然幽居府內,但一直很關心朝廷局勢,對楊閣老的處境,她心裡有數:在他們這個高度,成敗那也就是一翻手的事,要不是楊閣老被逼得有點不安定了,他未必會對祖父這麼客氣……在權力頂峰,什麼先學後進、長幼有序的空話,可是半點都不頂用。

  「您可多心了。」楊閣老果然有點不安,忙給焦閣老順鬍鬚,「您這是老當益壯、老而彌辣,後生們可離不得您的指點,少了您,別說我們了,皇上都吃不香睡不著——」

  「沒有的事,」焦閣老一指牆角,蕙娘便會意地挪步過去,將小廝兒遣退,親自在紅泥小火爐上烹熱了一壺水,端過來淋杯、暖壺……給兩位絕對的朝中大佬沏一道繁複的茶。「也就是放不下後人,這才又硬撐了幾年,這不是,眼看著要往下退了,還惦記著讓她來認認人呢。往後我們家要有事請海東照拂,少不得是她上門來求了。」

  「這是哪裡話。」楊閣老立刻表態,「大家都是親戚,有什麼事您派人送句話就行了,至於這麼客氣嗎,您這麼說,我連坐都坐不穩了!」

  兩人免不得虛情假意地客氣一番,楊閣老又拍著胸脯,把『日後有任何事情,只需一句話,不論看在誰的份上,這忙都是非幫不可的,但凡皺一皺眉頭,我就不姓楊』這麼一個意思,用文縐縐的言語給蕙娘表達了出來。老太爺這才笑道,「好啦,時間也不早,我知道海東家去還有許多人要見——我這裡又何嘗不是?來年就是京察了,好些學生心裡也是不安定得很……咱們還是先談談正事吧,孫侯那邊,你可有收到什麼消息?」

  楊閣老面上閃過一線擔憂,字斟句酌,「按說這時候,應該也已經往回走了。從前朝來看,三寶太監走得最遠的那一次,來回也不過就是兩年多……」

  孫侯出海,也已經有兩年多了。雖然消息傳遞不便,很可能他已經就在大秦左近,可報信的船隊卻還沒能靠岸。可按東南一帶海盜肆虐的情況來看,這一支兩萬多人的船隊,起碼還沒有回到呂宋附近,不然,海寇是腹背受敵兩面夾擊,這一起烏合之眾,哪裡受得住幾萬人的壓力?

  什麼事,都是先算敗再算勝,皇上可以不願去想,軍隊們可以只顧練兵,但這兩個帝國的大管家,不能不為萬一做準備,萬一孫侯全軍覆沒沒有回來,東南局勢立刻糜爛不說,皇傢俬庫血本無歸,往後未必不會向朝廷開口。在這兩件事上,內閣必須先拿出一個態度來,畢竟派系之爭歸派系之爭,在此等國家大事上,閣老們如不能攜手共進,則你進我退之間,不數年,皇上的權威越漲,臣子們的處境,也就越艱難了。

  焦閣老喟然長歎,「三年多了,他這是走到哪裡去了。昔日出海時,去處也說得不清不楚的。曾聽說或者會往泰西之地走一遭去,又像是只準備在南洋一帶打轉——」

  楊閣老瞅了焦閣老一眼,又瞟了瞟蕙娘,見焦閣老木無反應,並不遣出蕙娘,略略沉思了片刻,也就心事重重地微微一笑,略帶詭秘地說。「您老人家明鑒,他去哪裡,這不由得他做決定,甚至連皇上都不清楚。不過,從東南情況來看,他或者是發覺線索,一路往遠處追去,才給那群紅毛洋番機會,讓他們糾結倭寇、安南水匪並琉球一帶的流寇,妄想向我們水軍施加壓力,把澳門、台灣兩地再吐出來。」

  「按皇上的意思,休說回吐,只怕日後不把他們驅趕到千里之外,他是絕不肯干休的。」焦閣老蹙眉長歎,「心是好的,現在北戎分裂了,東北女真人早消停了,雲南一帶鬧不起來的,再將東南一帶邊患平定,將來只要能從遠洋帶回一點商機,東南這一帶就更加繁華了。可南富北窮,不是長久之計。昔年明亡就是因此。海東你聽我一句話,地丁合一要搞不假,可商稅卻不能再這麼輕了。藏富於民不是這麼藏的,商人太富了,對國家來說也不是什麼好事。」

  「現在老百姓的日子,還是太苦了。」楊閣老也是眉頭大皺,做憂急狀,「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就是東南形勝之地,也經不起幾年的歉收,更別說西北西南,將近十年了,元氣這才慢慢地恢復了過來。學生是一想到這兒,心裡就難受得很……」

  要掌管一個國家,只會內鬥不會辦事,那是不成的。能把下頭人管好,只是入門本事,一雙眼要能看到這個國家十年、二十年後的樣子,甚至是為百年後的將來作出部署,才是一個真正的首輔。焦閣老緩緩地道。「從祖龍以降,兩三千年了,就是開國至今,也有一百多年,往往這立國一百多年時,都是要出中興之主的,我們大秦也就出了皇上。似乎長天久日,有些事是永遠都不會變的,可海東你別笑話我。這七八年來,我每常細思,總覺得有幾分懼怕,開海不是頭一回,可開海由皇家牽頭做生意,確實從未聽聞。聽說東南百姓,十戶裡九戶都在織場做活,產出來的絲綢,天下哪裡消化得了?還不都是暗地裡和洋人做了交易。這入貢互市從來都是教化妙招,我總覺得,也許就在這幾十年內,宇內也許將有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也是說不定的事……我也許是看不到,可你還能看到。」

  他把手放到楊閣老手上,注視著他,沉重而肅穆地道,「若真有這麼一天,你可要對得起先皇,對得起列祖列宗,對得起大秦天下萬萬千千的百姓。士農工商,工商業太繁榮,固然我們手裡活錢多,可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本,衣食以農桑為本,萬勿傷農扶商,那是飲鴆止渴——」

  楊閣老神色再動,他也不是會錯過機會的人,當下沉聲道,「正是因此,學生才願以一身之力,力推地丁合一。和您說聲心裡話,為了這事,即使是身敗名裂我也在所不惜,老師您既做此想——」

  蕙娘心底是門兒清:老太爺今日把他給帶回來,一反常態地推心置腹,說了這許多話。其實是已經把一個預備下台的姿態給做出來了,恐怕這一次在宮中,楊閣老不知是又拋出了哪一招,竟又扭轉了他的被動局面,令保守派重新處於劣勢。老人家見時機已經成熟,是真的準備退下來了。

  這一齣戲,是假意裡摻了真情。楊閣老或有自白明志的意思,但更多的還是接住老太爺拋來的玉帛,也給老太爺一個化解恩怨的機會,畢竟是要下台的前任,不想鬧得魚死網破趕盡殺絕的話,雙方總是要講和的。

  「這是我的想法。」焦閣老略帶狡黠地笑了。「我們家沒有地,甚至商號都不多。海東,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俗人,對俗人,你要求不能太高了。」

  他一下又有點感傷,「大家心裡有數,你我二人雖然看似八面威風一呼百應,其實也還是為身後這股力量簇擁著往前走。你還年輕,這股力氣你還駕馭得住。我是老了,底下人,我壓不住啦。可我一貫反對輕言地丁合一,也不是沒有自己的考慮。」

  見楊閣老似要解釋,他抬起一手,「你先喝茶……佩蘭,你和你楊世伯說道說道這裡頭的道道。」

  「哎。」蕙娘給楊閣老斟了一杯茶,「地丁合一,其實就是為了給老百姓們喘喘氣,從皇上到百官,其實心裡都是明白的。現在的地主莊戶們,凡是有個功名在身上的,幾乎都不用納稅納賦,這是二三成的人,佔了七八成的地,卻還繳著二三成的錢銀。長此以往,窮的越發窮,富的越發富,肯定是要出事的。攤丁入畝,實為救國救民的良策,這話放在這裡,誰能駁倒,可說誰就是居心不純。」

  她頓了頓,又道,「可地丁合一攤牌下去以後,丁銀不用納了,畝銀相應增加,對於赤貧無地的那一成而言,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但對中小田戶來說,倒可謂是雪上加霜了。我們大秦徭役不少,一般田戶現下也都是折銀,楊世伯不知算過沒有,我昔年在城東郊外也是買過幾畝田地的,當時屈指一算,與其自立門戶,一年看天吃飯,還要付出這許多賦稅,即使有佃戶為我勞作,一年風調雨順,我落到手裡的銀子卻也還不多。倒不如使些銀子,將田地靠在宅心仁厚的舉人、進士老爺名下,一年我白給些銀子呢,少納這許多賦稅不說,有個什麼事,又抬出這名頭來,豈非兩便三贏?要攤丁入畝,就必須把這讀書人免賦稅的規矩給抹了,就不全抹,起碼也得按著立國時的祖宗規矩來辦,如今朝中慣例,一個進士能免十幾頃良田的稅負,稍微一有官職,那就更沒數了。此等規矩不廢,攤丁入畝固然可以讓那等無地的人歡欣鼓舞,但到了末了,卻終究只能令這些稍稍有些田地的小戶,最終也失去自己的田土。」

  她聲音清冷淡雅,說起此事,可謂條理分明,楊閣老一時竟聽得怔了,望著蕙娘好半晌沒有說話:蕙娘是出嫁的閨女,自然不可能再日日侍奉在老太爺身邊。對這個話題如此熟悉,可見老太爺很可能在幾年前,就已經看破了攤丁入畝中可能存在的種種弊病。

  「以伯父的大能,自然是衡量過其中得失。」蕙娘又徐徐道,見楊閣老默認,也實在毫不吃驚:這等計算能力要都沒有,所謂的地丁合一,最終也只能和北宋熙寧變法一樣,終究只是空折騰。「您怕覺得,這起人白身出去,也不會帶來多少動亂。一則東南賦稅最重,可織造業實在過分發達,沒有地,可以謀生的手段還有很多。在西北,地廣人稀,以遊牧為主,丁畝的矛盾其實也並不太尖銳。可這就又回到了祖父最擔心的問題,士農工商,這是把農戶硬生生地往工戶驅趕,長此以往,恐有動搖國本的嫌疑。就中委屈擔憂,世伯稍微一想,也就能勾勒出來了。」

  楊閣老面露沉吟之色,許久都沒有開腔,這個儒雅而俊秀的中年男子,自然已經修煉出了絕佳的養氣功夫。單從他的眉眼,是很難看出他現在的心境的——可不論如何,他的確受到震動,這兩祖孫也都能看得出來。至於這震動,是意識到自己深信的救國之策還有紕漏,正苦思完善辦法呢,還是想著將如何能說服老首輔,把焦家爭取過來,則非外人所能蠡測了。

  「地丁合一,遲早還是要往下推的。」焦閣老也休息夠了,他用了一口茶,「今日讓你過來,一個是商量船隊的事,還有就是這句話,海東,我退下去以後,不過一年半載工夫,皇上肯定會把你跟前的石頭搬開。位居首輔,和一般閣老不同,治大國若烹小鮮,步子該小時,千萬謹慎,該大時,也不要害怕殺人。」

  他似笑非笑,「你既然已經立定決心,不在乎是罵名還是美譽,這得罪人的事,想來也是不怕去做的。今日看你這一番表現,我才是真正地放下心來。」

  反正都是要作對,得罪一部分讀書人同得罪所有讀書人,似乎也沒有太多的不同。可楊閣老到底也是老狐狸了,他哪會被一兩句話套住,微微一笑,便打起了太極拳。「您實在太看得起我了,這日後的事,還是日後再說吧。先把眼前的危難設法應付過去再說,依學生淺見,還和舊年一樣,我們二人聯手,請連太監出面同燕雲衛打聲招呼,派出一組人往南邊走走,神不知鬼不覺,先瞞住皇上探清船隊情況,不論是好是壞,也都算是有個先手,您看如何?」

  「我看能成。」老太爺不動聲色,「船隊也未必就出了事,若是去找人的,三寶太監當年還找了十多年呢……可能是銜住老大的尾巴了,這才沒能及時回來,也是有的事。」

  昔年皇帝還是太子的時候,他的位置,並不是穩若泰山。曾經魯王一系,連著母妃達家都極為當紅受寵,對東宮虎視眈眈,即使後來奪嫡失敗以後紛紛沉寂,但魯王卻始終下落不明。對外說是謀反不成已經自盡,實際上這一支規模盛大的船隊,找的究竟是誰,在場三人心中都是有數的,焦閣老剛才的話實際也說得很明白了。楊閣老搖了搖頭,似乎要舒盡胸中的抑鬱之氣,哈哈一笑道,「天子一怒,血流漂櫓。皇上就是皇上,喜怒哀樂,牽動的都是金山銀海,我們還能多說什麼呢?」

  時涉昔年奪嫡舊事,焦閣老沒有多加評論,他又和楊閣老商議了幾句細節,楊閣老便也起身辭去。老太爺起身將他送到階下,又命蕙娘代自己將他送到了轎子前。又是一番折騰,兩祖孫這才回來屋內說話。

  「王光進年後要進京了。」焦閣老一句廢話都沒有多說,就扔下了這麼一個重磅消息。「今日在宮裡,皇上親自擬定了旨意,待到元宵節後,恐怕調令也就要下來了。」

  王光進是王辰的父親,文娘的公公……他也算是大器晚成,比楊閣老小不了幾歲,現在卻還在奮起直追呢。楊閣老眼看都要往首輔狂奔而去了,他才剛剛回京——

  布政使回京,肯定是要入部的。老太爺一路把楊閣老逼到現在這個地步,其實也就是為了給後人鋪鋪路,不是入部,他哪肯提退休的事?蕙娘也沒有廢話,她直接問,「皇上意思,給他安排在哪一部呢?」

  老太爺唇角逸出一絲笑意,他淡淡地道,「我走之後,吏部尚書秦氏估計要入閣,也是給楊海東添個助力。就看皇上心裡,是想把王光進擺在吏部,還是禮部了。」

  擺在吏部,那也就是簡簡單單的置換關係而已,若要把王光進挪到禮部去,禮部尚書就要動一動,很有可能,是動到吏部去。——吳興嘉的父親吳尚書,原來尚的那就是禮部……

  蕙娘眉頭微蹙,卻沒有多說什麼,老太爺反倒回過頭來問她,「你看,我什麼時候安排著往下退為好呢?」

  「這事兒,您定了,自然是我們來配合您的腳步。」蕙娘有點奇怪了,「您怎麼反倒——」

  「從前那肯定是我說一不二。」老太爺慢悠悠地捻著長鬚,「可今時不同往日,老頭子要往下退了,這話事的權力,要留給當家人。當家人怎麼方便,我老頭子也就怎麼行事,在什麼位置上說什麼話。你爺爺操心了一輩子,也實在是再不想操心了……」

  只這一句話,蕙娘心中便是雪亮:心生倦意,也是真,老太爺要把自己摘清楚了安度晚年,卻是比真更真。現在對楊家,他算是交待清楚了,對王家,也算是交待清楚了。對自己其餘的門生故吏再作出交待,和皇上那裡交割清楚,他已經具備安樂終老的條件,日後不論是回祖籍還是在京中養老,都不會再有什麼麻煩來咬屁股了。也所以,不想知道的事,他連問都不問,這次見面,別說問權仲白怎麼受傷,就連立雪院裡那顆人頭,權家大房夫婦離京的隱私,他都決不會多問一句。老人家就是老人家,拿得起放得下,該放手的時候,決不會兒女情長。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從今往後,這些風霜雪雨,已和老人家沒有一點關係,要著落到她一人肩上,獨力承受了。

  她也沒有多做推辭,略微思索片刻,便真做主和老太爺商量,「既然調令是新年開印後下來,我看,臘月裡就能打點伏筆,在文娘出嫁後,也就可以真個安排起來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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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0:37:07 |只看該作者
117揭穿

  不論自己是不是神醫,受傷總是叫人不快的一回事。尤其傷筋動骨,最忌隨意移動。權仲白又是倉促過來焦家,堆積如山的醫案根本就沒帶過來,雖說焦閣老屋內不乏書冊,可卻多是詩詞歌賦之類,或者便是齊民要術、天工開物等農工科目,權仲白閒來無聊,翻看了幾本,卻覺得比不看更為無聊。眼看天色將暮,料想妻子吃完晚飯之後,可能就直接回家,不再回來看他了。他多少也有些遺憾:別看焦清蕙平時膽大包天,似乎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可在有些方面又是風聲鶴唳,別人稍微有一點動靜,她就嚇得要往牆後頭藏……這一次被嚇走,也不知是覺得有這麼一個神通廣大的組織要害她,她怕得必須立刻找祖父訴說一番,還是被別的事給嚇著了……無論如何,在傷口痊癒,自己回家之前,她恐怕是不會再來焦家,怕是要十多天後,才能再和她繼續剛才的話題了。

  人在病床上,情緒自然是最脆弱的,就是權仲白也不能例外,眼看天色慢慢地暗下來,那兩個垂髫小鬟一聲不吭地進來點亮了油燈,又搖下梁下宮燈,點上蠟燭。片刻之後,屋內便亮得如同白晝一般。可這燈火,畢竟是不能抵抗外頭的沉沉暮色,就如同這來往之間的衣袂拂拭聲,並不能緩解他的孤獨一樣。手裡的一本書,拿起來又放下了,他靠在床頭,心不在焉地琢磨著到手的夜光石,又想想用在清蕙身上的新毒藥,偶然回想起那天晚上的巨響與火光,便又覺得腳踝隱隱發痛發脹……

  正是萬般無聊時候,院子裡卻閃起了燈火,片刻之後,屋外就泛起了飯菜的濃香,兩個小丫頭抬著小案進了屋子,又將權仲白扶起來坐好了,解下腿來,又扶他進淨房去收拾梳洗一番。待得一切都安排妥當,權仲白重又在床上躺好時,焦清蕙便撩起簾子,探了個頭進來,像是一頭警惕的小野獸,正在檢查屋內有什麼危險,是否會危害到她。

  權仲白打從心底笑出來,他不動聲色,用眼神和她打了個招呼,唯恐露出自己的小心來,反倒又要嚇跑她了。對這種驚弓之鳥,最好的辦法,那還是若無其事,根本就不去提她早上突如其來地撤退……

  見他表情如常,焦清蕙似乎終於安下心來,她提著裙子,矜持地進了裡屋,「自己吃飯,方便不方便?我來服侍你吧。」

  「你吃過了沒有?」權仲白和她話家常。「今兒不是十四妹的小生日嗎?那邊應該也快開宴了吧?」

  「我沒去。」焦清蕙說,她在權仲白對面坐下來,「先還沒有問你呢,你手怎麼也包起來了,也是扭了?」

  「是擦傷了一點,沒有大礙。」權仲白自己把布條給解了,「先糊了藥,也怕到處亂蹭,正好吃完飯要換藥呢——我自己來吧。」

  清蕙本來還要餵他吃藥呢,見他手解出來,也就罷了,到底還是給他夾菜盛湯,自己也盛了一碗飯,和權仲白對坐著用飯。

  食不言寢不語,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權仲白今日有人陪著吃,用得的確比平時香點,他很快就吃完了一碗飯,見焦清蕙也只是垂頭喝湯,便道,「家裡一切都還好吧?我忽然不見,肯定又折騰著四處尋找了。」

  「爹娘是比較擔心。」清蕙沒有抬頭,「回去之後,我該怎麼說話?」

  畢竟是兩夫妻,很多事情都得商量著辦。權仲白沉思片刻,便道,「這件事你先別提,等燕雲衛那裡查一查,查出名堂來,自然就一路順著下去了。要是這一次沒能找到什麼線索,能遮掩還是遮掩一下為好。封子繡會出面和家裡打個招呼,就說去北邊採藥,遇到大雪被封在山裡,等雪停了才能出來。就這封信還是信鴿帶出來的……你看怎麼樣?」

  「別人的確也挑不出什麼毛病,就是爹娘在你現身之前,少不得要多擔心幾日了。」清蕙的眉頭略略蹙了起來。「你在這裡養養傷也好……」

  她白了權仲白一眼,「我已經和祖父打過招呼了,今晚以後,你身邊的服侍人會換上一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這個人,做事就是一點都不知道分寸,哪有以身作餌的道理?就真有內線,要是他不給你下藥,乘夜來一刀了結了你呢?你就算還有些防身的拳腳,可這會一條腿、一隻手廢著呢,你能和他對打嗎?」

  「動靜這麼大,那我倒還不如回家養病。」權仲白說,「再說,我都過來幾天了,還是風平浪靜的,沒有一點動靜。這倒是肯定了我的又一個猜測……」

  見清蕙露出聆聽神色,他便續道,「大戶人家,對下人的管教一直都是很嚴厲的。尤其是你,平時對她們的控制就更嚴格了,沒有什麼特別的事,一年半載難得出院門都不稀奇。就算焦家有內線潛伏,怎麼和外界溝通消息,也是個大問題。如果在任何地方,他們都能隨意傳遞消息下達命令,這能量也就太可怕了……看來,燕雲衛和焦家,就算有他們的內線,可第一人數不會太多,第二,他們也不是時時都和外頭保持聯繫,恐怕現在,那夥人也根本都還不知道我在焦家,甚至如果燕雲衛那邊真正沒有問題,他們連我有牽扯進這件事來,都還不知道呢。」

  清蕙眉宇一動,她緩緩地道,「知道,可能是已經知道了……但你這樣身份,要拔除掉你,又談何容易。他們現在想的,怕也還只是怎麼能把你給嚇住吧。」

  此時丫鬟進來給撤下殘羹,換上新茶,兩人便都住了口。清蕙面色陰晴不定,等人都走了,才又道,「我也的確是被嚇住了,權仲白,查他們,往細了說,那是燕雲衛的事,往大了說,那是文武百官的事。你又沒收朝廷一分錢俸祿,也談不上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就別想著兼濟天下、拋頭顱灑熱血的事了,還是先獨善其身吧……要真是他們在圖謀票號才來害我,那自然還會有後招的。現在股份帶到權家,搞死我或者歪哥,也是一點用都沒有,就是死也都死在權家了,他們要來武的那肯定不行,文的麼,能應付就應付,實在是應付不了,錢財身外之物,也沒必要太過繾綣不捨,護不住那就不是我的,給他們也就給他們了……」

  以她一貫強橫的作風,能說出這番話來,真是不容易。權仲白望了清蕙一眼,見她雙眸低垂,雖未格外作色,可語調清淺,擔心卻真是掩不去的。

  忽然間,他覺得自己這傷也受得還算值得:如焦清蕙所說,第一她和歪哥的一飲一食,都是經過層層監視,畢竟是栽過一次,再栽一次,不大可能。第二兩人深居內幃,外人想要下手都難。真要對付二房,自然從他開刀……為了讓他不再涉險,她連宜春票號,居然都說得出一聲『護不住那就不是我的』……

  雖說他也明白,就算兩人感情疏離,清蕙都會設法保住他的性命,但從她的語調裡,他所能感受到的卻絕不止理智、冷靜、盤算,還有許許多多甚至稱得上是柔軟的東西。焦清蕙這個人就是這麼討厭,她要真的冷清到了極處,任是無情也動人——那倒也罷了,可她偏偏在無情外,又還分明有情,她的感情甚至還稱得上濃烈奔放,即管為她自己所壓抑,可只從偶然洩露出來的少許,便可揣想她心內的波濤了……

  「本也沒打算扯進火器裡。」權仲白說,「你說得對,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件事不是我能管得了的。我想要的,還是——」

  他沖床頭小櫃努了努嘴,「不過,燕雲衛還不知道這東西的特別,若是他們找你查證,你也就一問三不知罷了。這東西不能交給他們去查……」

  一說此事,心中腦中,那個經年來由千頭萬緒編織出的大結,又慢慢地浮了起來,權仲白望著妻子秀美的容顏,忽然情不自禁,長長地歎了口氣,他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伸出手來,緩緩撫上了清蕙的臉頰。

  「不過,這件事始終是太複雜、太危險了。」他不禁低聲道,「不論是否有心和他們作對,我壞了他們的事,總是鐵板釘釘的事實。以後沒準會有更大的麻煩在前頭等著——我知道你不喜歡我說這個,可人總是要先保證性命才好,命都沒了,餘事從何談起?和離雖然驚世駭俗,可你究竟是為了你自己活……」

  上回提和離,換了一個巴掌,這一次再提,清蕙的表情要柔軟得多了,她非但沒有扇他,反而主動靠進他懷裡,低聲道,「以後再不要提和離的話了,事已至此,除非我把票號出讓,和祖父遠離京城回到家鄉,否則就算和離,下半輩子也一樣是惶惶不可終日。真要那樣過活,我倒寧可死了。」

  是啊,以清蕙的人生態度來說,她是寧可爭到最後一口氣,也還是要爭著死在自己位置上的。權仲白歎了一口氣,苦笑著道,「死有什麼好的?還是活著好一點……」

  他想說:『你不是和我說過,你非常怕死嗎?』可這話到了嘴邊,又被清蕙給打斷了。

  「你不能有一點危險,就想著把我往外推……對我這樣身份的人來說,在哪裡不危險呢?這世界,根本也是處處都危機四伏……」

  她靠在權仲白胸前,所以他看不到她的神色,只能聽著她的語氣,淡而清淺,透著哪怕是昨天都不可能流露出來的恐懼與脆弱。這樣怯弱的情緒,只有在她懷著歪哥的最後幾個月,因胎兒影響,情緒幾乎無法自制的那一段時間裡,他能有幸品嚐。當時的她,在什麼時候都切切流露著這樣的信息:我很恐懼、我很脆弱,面對未知的危險,我需要你的保護。

  而在當時,權仲白也是能夠體諒她的恐懼的,生產,本來就是這世上最危險的幾件事之一。她有如此懼怕,也的確不足為奇。身為孩子的父親,他也是責無旁貸,必須給她撐起這一軟肋。可他沒有想過,平日裡那個硬得和木頭一樣,只是偶然開兩朵小花的焦清蕙,居然也有這樣柔弱的一面。他忽然有點好奇:是否得知自己死裡逃生的那一刻開始,她就一直處於這極大的恐懼之中,只是平時尚能掩藏、尚能自制,而在身懷六甲的那一段時間,情緒失常,這被掩埋下去的恐懼,就無遮無攔地爆發了開來。

  她是不是一直希望有個人能對她允諾一句:這世上想害你的人雖然多,可我卻定能護你一世榮華、一世周全。

  可真到了她這樣地步,又有誰能許諾一世的安危?就是九五之尊,也有力不從心的時候呢……

  權仲白的眼神暗淡了下來,他實實在在地擁住了焦清蕙,低聲道,「好吧,這可是你說的,以後就是跟我落進十八層地獄,滾刀山下火海,這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也別抱怨啦。」

  焦清蕙噗嗤一聲,低笑了起來,她在他身邊,要自然一點了,不再像從前那樣,總是把脊背繃得緊緊的,像是在提防他突然的傷害。她坐直了身子,若無其事地把剛才那一瞬間的脆弱給遮掩了過去。「我還有事要和你商量,現在南海那邊事情差不多也算完了,皇上發話,要把王光進調進京裡。對我們家來說,祖父往下退的時機,也已經夠成熟了,可他的學生們卻未必這樣想,恐怕還都想的是要把楊閣老給搞掉了,才能放祖父退下來。對這些多年的老人,也不能不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有個交待……」

  #

  小夫妻在閣老府喁喁細語,良國公府卻是陰雲密佈、風雨欲來。一整個下午,良國公的小書房裡進進出出,就沒有斷過人,平日裡幽靜雅致的小書房堆滿了冊子——一家子幾乎上千個下人,除了年紀實在太小的以外,全都摁了手印,這逐一對比手印大小、手指紋路,也是需要時間的。良國公沒有過分依靠蕙娘印出來的手指紋路,凡是手掌大小類似的家丁,幾乎全被盤問了個遍,嫌疑略重的,再來對比指紋,他自己還要親自審問。審了足有這幾天,卻還沒有一點頭緒,他一著惱,索性自己出馬,一整個下午把有嫌疑的管事們全都罵了個狗血淋頭——卻自然也是一無所獲,這會,正衝著小兒子發脾氣呢。

  「你平時和幾個管事眉來眼去粘粘糊糊的,又在你大嫂、二嫂之間挑撥離間,我也就不說什麼了。」良國公在當屋裡來回走動,「和外頭那些……啊,外頭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有些來往,我也睜隻眼閉只眼,就當作沒有看到。可你這性子,居然是越長越偏激,越長越古怪了。說,扔人頭是什麼意思,衝你二哥下手又是什麼意思?你母親是睜眼瞎什麼都沒看出來,還說你和你二哥感情素來就好,萬不至於衝他下手……」

  他越說越動情緒,見權季青神色寧靜似乎無動於衷,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可你瞞得過別人,你瞞不過你爹!千辛萬苦要到沖粹園去住,和你二嫂猛套近乎,就只是為了讓兩房相爭?我看不止此吧,我告訴你權季青,你對你二嫂的那些癡心妄想,已經令我失望透頂!」

  如此陰私之事,良國公居然是說揭也就揭出來了,權季青至此,亦不能不露出驚容,他要為自己辯解,「我——」

  「焦氏是個出眾的美人。」見兒子慌了,良國公面色稍霽,「可成大事者,怎能為女色所惑?你甚至連自己的心思都遮掩不好,幾次見到她,我在一邊看著就覺得不對!那些凡夫俗子是有眼的瞎子,可你老子不是,皇上也不是,朝廷裡能站在最頂端的那幾個人也全都不是。一點色心你都控制不住,掩藏不過來,以後更大的事兒,還能指望上你嗎?」

  他猛地一拍桌子,喝道,「說,密雲的事,是不是你故意布下陷阱,給你二哥去鑽的!你是不是早打好了主意,要弒兄奪嫂一舉多得,為你的大業鋪路?」

  這麼嚴重的指控,權季青不能不作出反應了。他站起身子,徐徐地提起了長衫下擺,在良國公跟前跪了下來。

  「父親,您也太看得起兒子的本事了。」他從容而冷靜地道,「從密雲那一場大爆炸的規模來看,起碼要有千斤的火藥……我就是有些本事,有些關係,卻又要從哪裡弄這些火藥?這可是嚴加管制的東西。再說,就我弄來了,我又如何能算到二哥會在當時過去——聽說,那兒還有些服飾、武器的殘骸,都是燕雲衛的東西。您要我來猜,我還以為那是燕雲衛私底下往回弄點見不得人的贓物,路遇劫匪,二哥不知怎麼又被攪和了進去呢。您也知道,二哥心裡藏了那許多事,有好些是誰也都不清楚的——我還想問您,二哥究竟下落何方,性命有沒有妨礙,能不能回家過年呢。您疑我對二哥有惡念,這疑得不錯,我是看中了二嫂,我也明白您對她的看重。可我是真沒這麼大的本事啊,我要有,這世子位還能輪得到別人嗎?」

  這一番話倒是坦坦蕩蕩,起碼把一個問題給分析出來了:這密雲的爆炸,的確不可能是權季青安排的。很可能他對此事也是雲山霧罩,根本就不知道內情。

  可良國公卻半點都沒有放鬆,他又再喝道,「那人頭呢?這只能是家裡人幹的事——你右手印了手印這我知道,左手伸出來,當著我的面,雙手再印一對!」

  權季青雙眉一蹙,他抬起頭來望著良國公,眼神森冷陰毒,父子兩人之間,竟是立刻就劍拔弩張,一場大戰,彷彿一觸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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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國公畢竟是權季青的老子,可說一手執掌了國公府內的生殺大權,權季青就有千般的本事,在自己父親跟前又能怎麼放肆?他沉默半晌,到底還是伸出手來,慢慢地說,「父親,就算這是我所作所為,您這樣做事,也還是小看了我。先不說左右手印一眼就能區分,這就是我做的,我會傻得拿自己的手印上一記嗎?」

  他一邊說,一邊毫不猶疑,已經將手在印泥中一摁,乾乾脆脆地在冊子上留下了雙手十指紋路。用力之大,使紅泥透過麻紙也依然清晰可見,良國公翻過一面,又拿出那張原始證物,從反面對比。口中一邊淡淡地道,「我看,這就很像是你會做的事。你一向自負聰明,喜歡耍些小手段、小花招,這種明目張膽騙過所有人的把戲,你豈不是愛玩得很?」

  權季青徐徐洗了手,這會正拿白布細細地揩著指尖殘紅,聞言也不禁一笑,「爹,你這是不是把那兇手想得太仔細了些。誰能料到二嫂竟如此冷靜從容,居然還在血跡未乾時印出了一張手印,要知道稍帶片刻,屋內熱氣出來,不說手印本身會否融化變形,可指尖的細密紋路,肯定是融化不見。這真要是我,我會故佈疑陣,自作聰明成這樣嗎?再說,我的身手你也是知道的,哪有那個本事來無影去無蹤的,暗中給立雪院送上這麼一份大禮啊?」

  他語調和氣,好像只是在和良國公嘮嗑家常,「您與其來查我,倒不如查一查雲管事,我看這件事和我無關,和他的關係,倒是一點都不小。」

  這麼軟軟和和的一句話,倒像是一把鋼刀,一下就戳到了良國公的心窩子裡,他有些失措了,站起身不自覺道,「你——」

  兩父子像是要掂量清楚彼此的底細一般,雖只是眼神相對,但卻好似兩人拿著武器正不斷地彼此試探,權季青含著笑,良國公帶著疑——兩邊這麼一對,倒是良國公要被動一些了。

  「小雲子當時不在家。」半晌之後,良國公才蹦豆子一樣地迸出了這麼幾個字。「我打發他出去辦事,第二天過午才回的府……怎麼,你以為他是別人安插在我們府裡的眼線,因著特別得我的寵,遇到什麼事,眾人都對他網開一面?」

  「府裡上下,是有些不好聽的傳言。畢竟您也知道,雲管事從十多年前就追隨著您,到如今三四十歲年紀了,還是那樣清秀,和您又過從甚密,時常可以貼身服侍。」權季青怡然道,「不管大哥、二哥怎麼想,兒子心底卻明白,您是要成大事的人,哪會耽於美色呢。雲管事是自己有能耐,才得到您的寵愛。雖說平日裡行跡有些可議之處,怕也是在為您辦事吧……既然當時他是被您派出去了,可見本身略無嫌疑,這件案子,倒還真成了懸案了。」

  他東拉西扯,似乎句句都有所指,卻是句句都沒有說死。良國公悶哼了一聲,倒是對權季青多了幾分欣賞,「死小子,眼神還挺利……悠著點吧,家裡有些事不該你們小輩管的,就不要多問多想。為人處事連這點分寸都把握不了,叫大人怎麼能對你放心?」

  權季青眼睛一彎,「是——您還要對嗎?要是眼神昏花了看不清,或者喊個心腹師爺來比對也行。聽說您還問大理寺借了七八個刑名師爺,或者請動他們——」

  「去去去。」良國公笑罵,「才說你把握不了分寸,你就來現眼了不是?此案不是你的手筆,自然最好。」

  他盯了權季青一眼,若有深意,「也是,要真是你,那你的能耐也就太大了……我倒是把你給看得太高了一點。」

  這是赤/裸/裸的激將了,看來,良國公雖然明面上挑不出兒子什麼毛病,可心底懷疑未減,到末了,還是要激他一招……

  權季青神色略黯,「您說我能耐不夠,我也分辨不出什麼來。畢竟我要出去自己做事,您又壓根不許。在家裡幫忙,管多管少,還不是您說了算?您要扶植二哥上位,現在也是時機了。父親,索性就擇日給二哥正位,我也就少了個念想,天下之大,哪裡去不得麼?倒勝似在此處被管頭管腳,還要挖空了心思,在您跟前表現。」

  這是在光明正大地問他要權柄了……以退為進,倒是玩得不錯。

  「你心裡也清楚。」良國公慢慢地說,「你二哥閒雲野鶴的性子,要做這個國公爺,那太吃虧了。不說別的,就是皇上都未必願意答應。要立世子,始終是有阻礙的。你大哥三十多歲,才具也就是那樣了。你三哥一心要走武將軍功路子,還做著他金戈鐵馬、立馬漠南成就千秋功業的大夢,對權術一道沒有絲毫興趣。實際上現在家裡能被列入考慮的,也就是你二哥和你了……從前是你年紀還小,家裡對你的重視也還不夠,好,既然此事和沒有關係,足見你雖過分愛好陰謀,但心思還算純正。以後家裡是不能再虧待你了……等過了年,你大哥從前管著的那些生意、家事,就交到你手上來做,也讓我看一看你的能力才具,究竟如何吧。」

  一場驚風密雨劍拔弩張的審問,峰迴路轉,到末了竟是如此收場,權季青終於露出喜色,他給良國公磕頭,「兒子謝父親提拔。」

  良國公踢了他一腳,「去你的,和老子你還這麼客氣,滾吧,既然沒你的事,這件事你也別往裡頭摻和了。」

  等權季青起身要退出屋子時,他又叫住了四少爺,「前兒聽你娘說,想給你屋裡添幾個服侍人。被你給辭了,可有這事?」

  見權季青頷首默認,國公爺有點煩躁。「女色這東西,不可無,不可貪。再美的女人,眼睛一閉不也都一樣?給你安排通房,是我的意思,你不要和我裝傻,也不能再犯傻了。等過了年,叔墨要成親了,安廬就剩你一個人住,收拾出幾間房來,收用兩個小丫頭吧。你既然有心上進,就不要被這件事絆住了腳步。」

  權家這個規矩,可不是這一代才作興起來的。良國公能再幾兄弟中成功上位,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燈。別看平時小輩們鬧得歡,他似乎一無所知,其實大事小事,都逃不過他和他的眼線,有他在,這府裡的大弦兒就亂不了……

  權季青雙眸微垂,略作沉吟,卻是出人意表,再搖了搖頭。

  「沒成親前,我還是不收通房了。」他低聲說,「您別這樣看我,我不學二哥,還想著琴瑟和鳴夫唱婦隨——爹,我眼光高,不慣委屈自己。那些個庸脂俗粉,入不了我的眼。」

  究竟是眼光太高,還是心裡已經有人,真個迷戀焦氏至無可自拔的地步,良國公一時還真拿不準:季青性子偏激,認定的事還真難改。他要只是把焦氏視為仲白的一樣寶物,想要同謀奪世子位一樣,從他哥哥手裡奪過來,還反倒還好了。一件物事,終究是有價錢的,他也不至於為了這麼一樣東西去拚命。

  可要是情根深種,真是對焦氏用了情,那可就麻煩了……

  「你二哥就算不能承繼世子之位,也依然是權家數代瑰寶。」良國公淡淡地道,「多的話,我也就不說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

  兩父子的關係,說是冷淡疏遠,其實在幾個兒子裡,不論是從理智上,還是從感情上,良國公最為看重次子,乃是無可辯駁的事實。不說別的,只說竟能讓達貞珠入門,就可見他對次子的縱寵了。權季青眼神再黯,他低聲道,「我知道分寸的,爹,二哥待我,也著實不錯,我不是那樣不知好歹的人。」

  良國公唇邊逸出一線笑意,竟似乎根本未被這一番說話打動,「什麼事,說不管用,我只看你怎麼做吧。」

  權季青再施一禮,悶不吭聲退出屋子,竟是再也沒有回頭。良國公端坐案前,若有所思地望著他的背影,半晌後,才沉聲喚人,「把李管事叫來說話。」

  李管事很快就進了屋子,這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粗短身材、紫紅面膛,氣質很是粗獷,可一拱手一開腔,分明又是粗中有細。「老爺有事吩咐?」

  「讓你去查的事,有結果了沒有?」良國公把手裡的冊子翻得嘩啦啦亂響,「老雲這一兩年間,也就是和他的來往最多了吧?」

  「倒是的確挺投緣的。」李管事從懷裡掏出了個小冊子,「奴才查閱了留檔——也不論動機理由,從去年元月開始,到今年元月,一年內兩人碰面足足有近百次,其中一道用飯的次數,則約有十次。」

  他還在有條有理、不緊不慢地報告,良國公卻早已經摸著下巴,陷入了沉思之中……

  #

  立雪院出事,瞞得過別人,肯定瞞不過親家。權家對於焦家,一直是很尊重的,待蕙娘從焦家回來,第二天良國公親自把她叫到前院書房,一個也是和她交待一下最新進展,一個也是問問焦家的態度。

  「這件事的確是有些蹊蹺。」良國公給蕙娘看了幾大疊的冊子,「闔府上下也不分當日在不在府中了,從上到下全都摁了手印,雖說手掌大小彷彿的,也有個二三十人,但對比指紋,卻是無一相似。看來,這是外人入府所為,據刑名師爺推測,應當是江湖高手,輕功特佳。因此來去都只留了淺淺足印,甚至連牆頭落雪都沒有踢落……在更多線索出現之前,此案怕是要懸為疑案了。」

  越是高門大戶,難以解釋的事也就越多,隨著時勢變化,很多真相也許永遠都不會浮出水面。蕙娘在權仲白對她略露玄機之後,倒也是做好了準備:這麼一個組織,真要恫嚇他們二房,自然也就不會隨意露出破綻。以常規手段,查不出所以然簡直太正常了,不然,這夥人豈非搬石砸腳,他們還能混到現在嗎?

  「既然一時沒有線索,也就只能多加小心了。」她的態度也並不太熱絡,算是給良國公再施加一點壓力。「其實若沒有歪哥,媳婦也算是有些功夫的人,倒不至於過分懼怕。現在就是有個孩子在身邊躺著,令人不由得就懸起心來。」

  良國公也不禁皺起眉,「這事最奇怪就是這一點,來人要有這樣的本事,難道就不能把歪哥給綁走了?進出院子都沒人察覺,對付幾個乳母下人,怕也不在話下吧。」

  他徵詢地望了蕙娘一眼,「任何事都有個來由的,我們權家雖然也有幾個仇人,但互相都知道一些底細,他們可絕沒有能耐夜半潛入立雪院。就有,怕也不會只扔個人頭而已……我看,還是仲白在外頭,可能是惹出一點麻煩了。他這次出去,和你做過交待沒有?眼看就是十天沒有一點音信了,又出了這事,叫人如何能放得下心來?」

  「相公走得急,沒給留什麼話。」蕙娘搖了搖頭,自然把口風咬得死緊。「當時我也以為他就是去京郊出診,您也知道,入冬後外地頻頻傳來雪災消息,多的是人凍傷凍死的……聽說楊家那位善榆大少爺,近日裡也是如常出入宮廷,想來密雲那場爆炸,肯定和他無關,和他無關,那就是和相公無關。也許是被別事耽擱住了,也是難說的。媳婦和祖父打了招呼,祖父也是暗地裡加派人手,前去尋訪了。」

  「好在這幾日宮中比較安靜,也沒有傳召仲白。」良國公神色稍緩,「不然,還真無法向上頭交待,難道說他又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往南邊去了?」

  他倒是自己給權仲白找了幾個借口,蕙娘鬆了口氣,眼觀鼻鼻觀心,並不再多說什麼:在良國公眼皮底下,她也不敢動太多腦筋,聯合夫君瞞著長輩,對一般的媳婦來說,可能是家常便飯,最自然的事,但在她這兒,這事就很有些忌諱了,長輩們看重她,就是看重她識得大體,能夠配合家裡壓制管教權仲白,這事要被覷破玄機,兩頭粘變成兩頭不靠岸,她可落不到好。

  「只要人沒有事就好。」良國公又說,他的眼神落到蕙娘身上,似乎有一點笑意,這刀鋒一樣銳利的眼神,今兒也鈍了一點。雖然也還是戳人,可畢竟是包含了一點鼓勵和溫情。「入門兩年來,你的為難,長輩們都是看在眼裡的。吾家規矩,不同別家,兄弟姐妹間的爭鬥,也的確是要激烈一點。難為你處處周全,雖沒把太多事交給你去做,但見微知著,我看,你不但是坐得穩後院,甚至連前院許多事,都能交到你手上來了。」

  雖說有強烈的補償意味,應是對未能查出案情,累得蕙娘並歪哥白白受驚的一種寬慰,但能得到當家人這麼一句稱讚,蕙娘對自己在權家的地位,也有了更清晰的瞭解和自信。她依然不動聲色,只給良國公行禮,「爹是謬讚了,媳婦才具有限,不過是盡力去做而已。能不給家裡添亂,已是僥倖。」

  「哪裡是僥倖。」良國公笑道,「我冷眼看了幾個月,有你的那一群丫頭在,國公府上上下下,一天上百件事,沒有一件不處理得妥妥當當的。即使你暫時離開幾日,這府裡也是井然有序,再亂不起來。倒是比你婆婆當家時,那從早到晚都得費心管事的情況,又再好了一層。你這哪裡是管理一家的才具,我看就是給你州縣之地,你也都能把這一塊地方給盤活了。」

  對這麼高的評價,蕙娘自然是連番遜謝,良國公擺了擺手,「等年後,你家務再上手幾個月,前院自然也有些事要交給你去做的。」

  他略微透露一些內部消息,「季青也是領了一些家裡的生意回去打理,也別說我偏心,二房、三房肯定都有機會……對了,還沒和你說吧?叔墨的婚事也已經說定了,新媳婦你應該也是很熟悉的。」

  良國公漫不經心地道,「就是雲貴總督何家的三姑娘……改元八年來,江南總督一位空懸日久,恐怕明年正月裡,皇上便會釋出消息,把何氏調任江南總督。正好乘著京察之年,人事上看來是要有一番大變動了。也不知老太爺心中有數沒有……不過,你也不必著急傳信,這事究竟十成不過才得七成准,老太爺沒和你提,也未必就不知道。等仲白回來了,你問問你相公,也自然就清楚老太爺究竟是什麼態度了。」

  看來,權仲白在焦家養傷的事,根本就沒能瞞過國公爺。先前幾次探問,根本就只是裝糊塗而已……

  可蕙娘卻無暇思量該如何補救自己在國公爺心裡的印象——是裝糊塗好呢,還是索性就坦然認錯好——她還真是被何冬熊的調令給嚇了一跳:江南總督為什麼一直虛懸,魚米之鄉錢糧重地,又是地丁合一一策影響最大的區域,現在還隱隱關係著廣州那裡的開海之策,可以說是承北啟南干係頗大的心腹重地,也是楊閣老楊海東籍此飛黃騰達的老巢。總督之位虛懸八年,有皇上自己的考量在,也有當地各種複雜的豪紳勢力彼此博弈的因素在,最終,還有繼任人選不能令楊閣老滿意的原因在。沒有楊閣老點頭,何冬熊這個總督根本就坐不穩——

  別看老太爺現在似乎聲勢極旺,可真正心明眼亮、心志宏大的那些人,當年會服老太爺的管,卻未必會服王光進的調遣,樹倒猢猻散、食盡鳥投林,恐怕在很久之前,他們就已經開始自尋出路了……

  「看來,明年二月京察,真是有一番熱鬧了。」蕙娘一翹唇角,由衷地道。「爹手段通天、智謀過人,媳婦真是佩服。看來,不論是仲白還是我,在長輩跟前,都還是錯漏百出,該學的事兒,還有很多呢。」

  良國公對她的表態也很滿意,他長長地歎了口氣,罕見地露出了一點真情實意。

  「家大業大,不容易啊。」他說,「我今年都五十多歲了,孩子們還是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不過,兒子不行,還得看媳婦。你看孫家,要不是有侯夫人挺著,早幾年就倒下去了。這男主外女主內的屁話,從不是吾家規矩。焦氏你只管好好做事,別的事,我們心裡有數。」

  他站起身來,輕輕地按了按蕙娘的肩膀,又壓低了聲音。「這一次,事我為他平了,以後,深更半夜,帶著燕雲衛去劫車的荒唐事,再不能做了。仲白性子桀驁,最不服管,這話我說了他不會聽的,還是得著落到你頭上來。」

  蕙娘再忍不住,終於露出驚容,可見良國公神色安然,毫無解釋的意思,已經舉步似要歸座,也只能將重重疑惑藏在心中,恭謹地道,「媳婦一定把話帶到,決不讓他貿然涉險了。」

  良國公微微點了點頭,舉起手倦怠地揮了揮,便閉目逕自沉吟起來,再不曾說話——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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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0:37:33 |只看該作者
119起落

  既然權家長輩,似乎對權仲白的所作所為心知肚明,所查不明白的,也只有丟人頭這麼一件事。那麼餘下的工作其實也就好做了,五六天後,燕雲衛送來消息,說權仲白實在是被困山中,為大雪包圍嚴實,正在設法營救出來。大年二十八那天,權神醫便被封錦的幾個親衛送回了國公府,正好趕上權家開宗祠祭祖的儀式,這時候,僅從肉眼看來,已是看不出一點受傷的痕跡,就連嚴重扭傷的那隻腳,都行走自如,毫無一點異狀了。

  對整個權家來說,他自然是令人擔足了有小半個月的心,權夫人也不知是信足了燕雲衛送來的消息,還是已從國公爺那裡得知真相,只是表面工夫做得好。總之是憂急溢於言表,將權仲白重重數落了一頓,又細細盤問他可曾凍著、餓著云云,這才提起人頭的事。權仲白自然大吃一驚,免不得又要瞭解案情,他的驚訝倒是貨真價實:為免露餡,蕙娘並未再往閣老府送消息,焦閣老自然不會多事多嘴,這夜收人頭的奇事,權仲白還當真是頭一回與聞。

  瞭解過案情,他自然要去看看人頭和掌印,在外就又忙了一天,等回了屋子梳洗過了,蕙娘抱著歪哥往他懷裡一放,半是玩笑,半也是認真地道,「都快一個月沒見了,也不惦記著兒子,才回來就不著家。歪哥,我們打他。」

  一邊說,一邊還真捏著歪哥的手去碰權仲白。可歪哥半點都不爭氣,見父親回來,正是開心時候,小拳頭到了父親臉上,便化作了嘻嘻哈哈的撫觸,一邊還嫌母親握著他的手,讓他沒法沖父親要抱,倒是朝蕙娘嗚嗚嚕嚕地發起了脾氣。

  蕙娘落了個無趣,只好鬆開手讓歪哥和權仲白父子膩歪,權仲白一個月沒見兒子,的確也想得不成,臉都要埋到兒子的小肚子裡了,把歪哥逗得咯咯直笑,手舞足蹈地在父親膝蓋上撒了半天的嬌,乳母要把他抱走餵奶,他還發脾氣呢。

  兩夫妻雖然都算疼愛兒子,但權仲白自己是醫生,最講究飲食有序,歪哥從襁褓中起,每天吃奶是有定時的,因此當爹的雖依依不捨,卻還是令人將他抱走。自己來審問蕙娘,「你不但上回過來不說,還和老人家打了招呼,一點口風沒露。就這麼想讓我安心養傷?」

  「你就是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家裡能查的也都查過了,的確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對其餘不知情的人來說,頂多是多一個不解之謎而已。我們自己心裡清楚,這是那夥人給的警告,那也就夠了。」蕙娘道,「那人頭若是送給你的,倒可能還蘊含了別的意思,你去看過了,看出什麼來沒有?」

  「那是毛三郎的人頭——」權仲白沉吟著說,「當時在雪地裡,我最後一個翻檢的就是他。當時天色暗,我和他也就是幾年前混亂中匆匆幾面,一時沒想起來,養病時琢磨了好久,這才肯定是他。當時乘著混亂,他還想刺我一刀來著,只是爆炸氣浪過來,我才看見他的動作,他就被衝到遠處去了。」

  這個威嚇,顯然使權神醫滿是心事,他眉頭緊蹙,慢慢地道,「只是他當時飛走的方向我看見了,那裡距離爆炸中心已經很遠,他未必會被炸死。事後他們在當地搜索,也沒見血跡殘肢,我還以為他是跑了呢。沒想到人頭卻出現在院子裡,這又是哪個意思……我倒有點不明白了。」

  仔細推算事發當日的時間線,凌晨天還沒亮時,權仲白在密雲引發這場事故,因事發地在山坳之中,天黑路遠,消息可能是到了當晚才傳回京裡,而僅僅差了一日一夜,毛三郎的人頭就出現在立雪院中。可見這幫派在過去的十二時辰裡,不但已經知道馬車出事,查清了權仲白牽涉其中,並且還能巧做安排,將人頭送進國公府裡。其能耐、其動機,都令人費解,權仲白和蕙娘對視了一眼,蕙娘低聲道,「爹很有可能也是知道他們存在的……他說,這事兒他幫你給平了。」

  便將自己和良國公的一番對話,毫無保留地交待出來,權仲白聽得也是眉頭直皺,卻並未和蕙娘擔心的一樣,要拂袖而起,去找父親問個清楚——他是聽得心事重重,可卻半點都不吃驚。

  蕙娘看在眼裡,自然也有自己的猜測,她並不說話,只擎著一雙眼,望住權仲白不講話了。

  權仲白倒也沒有故作神秘的意思,他本身不慣作偽,會作出此等表現,自然也料得到妻子的反應,先不多提,無非是顧忌人多口雜,吃過晚飯又和歪哥玩了一會,等兩人洗漱了上床夜話時,便向蕙娘解釋。「這個幫會,從前應該是支持大皇子的……我們權家和他們有一定的來往,倒也不足為奇。我一直疑心,當年我去西域找藥的時候,跟從的護衛裡,就有這幫會的人。我們在西域雖然屢遭奇險,但始終沒有被北戎勢力大舉追殺,背後也許就存在著他們雙方的利益交換。爹起碼是要向他們表明態度,把權家給摘出去的。」

  權仲白再怎麼不情願,他身上也是打著權家的烙印。被迫為權貴服務之餘,自然也有許多便利,比如這件事,國公爺就是再惱怒,也都會給兒子擦屁股的。蕙娘就是想不明白,「爹平時不顯山不露水,每天似乎也就是和一群清客唱和詩歌,叫叫堂會,宴請些老親老友們,過著逍遙的日子,可私底下怎麼就這麼心明眼亮。說了何家的親事,這我不吃驚,何家有意往楊家靠攏那是大事,眉來眼去的時候,肯定不會叫我們知道的。甚至連密雲的事,他能鬧明白,這也不是沒有解釋。肯定是對方軟硬兼施,一邊恐嚇一邊就上門來問問情況。我就是搞不懂,怎麼他連你在我們家養傷都一清二楚……我可是沒露一點口風,難道祖父現在辦事,也沒有從前那樣牢靠了?」

  「進進出出,從封家搬遷到焦家,動用的都不止閣老府的人馬。」權仲白倒不太吃驚,「就是老爺子手底下的人沒有任何問題,燕雲衛那都難保乾淨,尤其這又是我的事,爹和燕雲衛多年合作了圍追堵截我,有點交情也很正常。你別風聲鶴唳,把什麼事都想出重重玄機了。」

  到底是兒子,老子神通如何,他知道得肯定比蕙娘清楚。蕙娘經他這麼一解釋,多少也放下心來,她歎息道,「迷霧重重啊……要先把水給澄清了,簡直是比登天還難。這案子,我看短期內是不能查了,要查,也等我尋訪兩個高手回來坐鎮,起碼先把歪哥護住再說。」

  有了兒子,固然給蕙娘添了籌碼,給權仲白添了後代,可在更多時候,歪哥也成了兩夫妻大步前行的阻礙。權仲白面色數變,沉吟了半晌,終究還是無奈地道,「你說得是,他們既然會拿歪哥來恫嚇我們,可見也的確是被惹惱……反正要尋的東西也到手了,我有的是辦法把他們查個水落石出,這件事,先不急於一時吧。」

  「年後朝廷就要有大變動,水已經夠渾了,你還往裡攪和,恐怕掀起的風浪,那就太大了。」蕙娘幽幽地道,「這還都沒算宮裡呢……兩年多孝期,已經過了一多半,皇后病情見好,要是孫侯能夠回來,少不得又有一番腥風血雨。就是現在,孫家也已經很著急了。皇上越來越看重、提拔牛家,前些天還有風聲,年後,牛德寶也要封爵了……」

  牛德寶是鎮遠侯牛德玉的親弟弟,如果他得到封爵,那牛家可真是了不得,一門兩爵,在大秦可真是獨一份兒。這在孫家來看,豈不正是給皇次子培養羽翼嗎?而與此同時,拋開楊家、許家、衛家這樣拐了彎的親戚,孫家唯一最出息的孫侯,可是常年在外,一直都沒有消息……

  就在這當口,焦閣老偏又病了!打從正月初三開始,每日裡就是不思飲食,皇上派去的兩個太醫請的脈,都說是年老氣衰,自然所致,並無半點病症。等到正月十三,勉強辦完了小孫女的婚事,這衙門還沒開印,皇上還沒上朝呢,焦閣老已經起不來床了。就連王光進被提拔進京的調令,都沒能令他緩過勁來。

  從正月二十開始,他孫女婿權仲白權神醫,到他的徒子徒孫們從全國各地緊急選送來的當地名醫,以及皇上派來的老御醫,三四十名醫生全都雲集焦家,輪番給老太爺把脈,卻是無人能挽回老太爺的病勢:他這病,單純就是老病。人老體虛,到了自然過身的時候,茶飯不思、日漸衰弱,也是很正常的事。甚至以他老人家的年紀來說,這還算是白喜,連悲哀都不必悲哀,八十多歲,實在也是活夠本了……

  按大秦慣例,這診出病勢幾乎無可挽回之後,焦閣老就上了告老疏:到了年紀就該告老,大秦一百多年,還沒有哪個首輔是在任上終老的。現在他已經無法視事,而誰知道至壽終正寢,還要拖上多久?國事卻是一天都拖不得的,首輔重任,可容不下屍位素餐之徒。

  胳膊擰不過大腿,人意難以勝天,守舊派雖遭受重擊,本來的大好局勢,硬是被老爺子給病出了喘息之機,可卻也無可奈何,只能更緊密地往老爺子指定的繼承人王光進身邊靠攏。除了那些多年來常來常往,交情深厚的學生,以及日夜守護在老太爺身邊的孫女婿權神醫之外,焦家終於是漸漸地冷清了下來。

  皇上原執意不許焦閣老致仕,並一再加以殊恩,以珍貴藥材見賜,但奈何焦閣老病勢沉重,進了二月,連蕙娘都搬回焦家伺候老人家,才剛新婚沒有多久的王辰夫妻,也奉父親之命進焦家常駐。對外人來說,這又是一個沉重的信息:看來,老人家可能是挺不過這一關了。

  命都要沒了,再高的威望又有何用……就在京察前夕,皇上終於准奏致仕,以太師封贈焦閣老,並體其家情,御賜宅邸田土,令焦閣老在京中養老,不必回原籍居住,又以焦閣老為國有功,追封其子焦奇為大中大夫等等,一應封賞不及備載,種種殊恩亦難以細數。總之,這個從十年前就年年嚷致仕的老首輔,在生命的盡頭,終於是如願以償,卸下了這個代表了無盡權力與無盡責任的頭銜。

  因焦閣老不必回鄉,也就沒有餞別,又因為老人家病情沉重已難見客,他的徒子徒孫們除了侍疾以外,上焦家來似乎也沒有別事可做。可老人家都已經是這副德行了,據說連謚號都已經擬好——就是伺候得再好,老人家還能記住你、提拔你嗎?就算老人家日後緩過來了,可京察就在眼前,有些好處,現在撈不著,可就一輩子都撈不著了……從老人家起病到致仕,不過兩個多月的時間,可焦家已是儼然變了天地。就是正月裡,來拜年的車馬,還能堵出一整條胡同呢,現在,除了權家、王家的車輛之外,一整天再不會有第三輛車了……

  #

  蕙娘跪在地上,虔誠而莊重地給祖母牌位行了禮,又再默禱片刻,這才站起身來,將手中餘下的這支香,插入了珵亮的銅香爐裡。

  「您還想給誰上香,我來替您上。」她一邊擦手一邊說,「這才下床沒有幾日,您可不能任性,沒聽見仲白說嗎,跪下起來,一起猛了就容易頭暈……」

  權仲白、王辰、文娘三個小輩,都站在老太爺身邊,雖然口中不提,可面上認同之色,卻是不言而喻。老太爺環視孫女、孫女婿,見幾人氣氛熙和,顯然關係融洽,尤其文娘站在王辰身邊,面上隱帶紅暈,喜樂安詳之意,自然散發出來,他不禁欣然一笑,從善如流,「好好好,現在這個家裡,我說了不算啊,孫女兒們、孫女婿們說了算!」

  話雖如此,他到底還是給母親、妻子牌位鞠躬上了一炷香,這才在蕙娘和文娘的攙扶下出了小書房,在一暖房的青蔥綠意中緩緩徜徉:今年暖得晚,二月裡,花還只能開在暖房,花月山房的桃花是一朵都沒有開。也就是這幾天裡,日頭才漸漸地暖將起來。

  「人情冷暖,真是所言不假。」即使是老人家,都不禁有所感慨。「才只是去年臘月裡,還有人送了南邊的梅花來。現在百花齊放時,群芳薈萃的,卻不是我老頭子這裡,而是楊家的後花園嘍。」

  才這麼說了一句,他嘿嘿一笑,又欣然道,「不過,我也有許多年沒有閒情逸致,能夠同孫女兒們在一處賞花啦。」

  他攆王辰、文娘,「你們小夫妻,才成親沒有多久,不要老在我身邊伺候,這院子裡處處都是奇花異草,不去尋芳探蜜、惜取春光,更等何時?」

  這對小夫妻面色微紅,王辰還要客氣,「祖父說笑了——」

  文娘卻殊為不客氣,拉住王辰的衣袖,生拉硬拽地就把夫婿給拽走了。老太爺也不要權仲白和蕙娘攙扶,自己負手在院中踱步片晌,又問蕙娘,「最近一段日子,府裡沒有什麼麻煩吧?」

  「有我們在家,還有誰不長眼?」蕙娘輕描淡寫地道,「就有些勢利眼的小官兒,想要興風作浪的。王尚書出面,也早都給打發走了。」

  就算退下來了,就算人丁稀少,可有王家、權家照看,也沒有誰敢和這兩家為難的。老太爺滿意地點了點頭,「光進是要比冬熊懂事一些。」

  這還是老人家得到消息以後,第一次提到何冬熊的名字……蕙娘看了看權仲白,見他面色木然,似乎根本就不懂老太爺言下之意,她不禁白了權仲白一眼,才輕聲道,「良禽擇木而棲,他是有雄心的人,改換門庭,也是很自然的事,您不必往心裡去。」

  「我何必往心裡去?」老太爺柔和地說,「傻妮子,何家家教如此,多添這門親家,對你來說是福是禍還很難說。對這個沒過門的弟媳婦,你可要拿出自己的章程來。」

  話點得這麼明,權仲白就是想裝糊塗都不能了,蕙娘立刻感到他的眼神對準了自己的側臉,好似兩個小火把,灼灼地烤著她的臉頰。

  以權神醫的作風,會秉持什麼態度,幾乎是不問可知。蕙娘無奈地歎了口氣,輕聲道,「我明白您的意思……等婚禮過後,我想和仲白回衝粹園住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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