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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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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御井烹香] 豪門重生手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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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0:41:06 |只看該作者
130約會

  沖粹園就是再大,也不過是那些地方,清蕙沒動,「外頭那麼熱,太陽還沒下山呢。上哪也不如屋裡陰涼,一動就是一身的汗……不去。」

  「那晚上出去。」權仲白說,「晚上總不熱了吧。」

  「晚上不熱了,晚上蚊子多呀。」蕙娘和他唱反調,「上回在蓮子滿邊上,被咬了多少個包,難道你忘了?我手上現在還留著痕跡呢。」

  這對夫妻,素來是喜歡抬槓鬥嘴的,權仲白便不理蕙娘,自己開衣箱去尋衣物,蕙娘在床上又伏了一會,自言自語。「出去走走,去哪裡走走好呢,這會除了屋裡,也就只有杏林那兒陰涼了,可也就是一處林子、一個鞦韆,難道你推著我蕩呀?」

  「誰說帶你在園子裡玩了。」權仲白本來對自己的衣箱瞭如指掌,可自從蕙娘過門,給他添置了無數衣物,如今他自己的夏衫,就能堆了有兩個箱子,想找的衣服化在這大衣箱裡,猶如游魚如海,哪裡還尋得出來。他隨手抽了一件丟給蕙娘,「你那個丫頭來香山沒有?要是來了,便讓她改改,我們出園子走走。」

  大戶人家,門禁森嚴,庭院深深深幾許?深得很多女眷一輩子只出過二門幾次,從這戶人家嫁到那戶人家,還要算是一次。長廊套長廊、院子套院子,就是一輩子了。改男裝出去遊玩,那是戲文裡的事——青樓名妓都不敢為之,她們學大家閨秀的做派,是學了個十成十的。當然,蕙娘在父親去世之前,並不受這個限制,當時她年紀也還小,時常扮了男裝,跟父親出門辦事,她對外頭的花花世界並不陌生,可就是因為曾體驗過軟紅十丈的好,這五六年來,被拘束在一個又一個後院裡,要說不氣悶,那是假的。可這但凡身為女子,又是大戶人家錦衣玉食長大的,除了接受這既成事實之外,又還能如何?

  權仲白這句話,真正是搔到了她的癢處,蕙娘眼睛一亮,什麼煩惱,登時都飛到了九霄雲外,她一下翻身坐起,「你好大的膽子,這要是被家裡知道了,可得釀成不小的風波……出去走,去哪裡走?這外頭是野地呢,連天都是田,有什麼意思——」

  「進城就有意思了。」權仲白隨口一說,見蕙娘眼神晶亮,倒不禁一笑:女人就是女人,焦清蕙有時候,真是女人中的女人,尤其是這口是心非的功夫,絕對修煉到爐火純青地步。「本想帶你去嘗嘗德勝門外頭一間野館子的手藝,你不耐煩起身,那就算了。」

  「我去,我去。」清蕙蹦起來了——但又很快地察覺到自己的激動,偷偷地看了權仲白一眼。見權仲白似笑非笑,似乎不打算揪著她的失態不放,她略鬆了一口氣,這才清了清嗓子,儼然地道。「瑪瑙雖說沒跟我回來,可我丫頭裡,手藝好的也不止她一個嘛。」

  當下就把孔雀的妹妹海藍給喚了進來啊,立刻揀選了權仲白的一件西洋布夏衫改小,三四個丫鬟圍著飛針走線,不消一刻便做得了,香花開了妝奩,拿出螺子黛來,為她加厚了眉毛,又在唇邊細細粘了些青青的毛茬子,還給粘了一個同膚色一樣的喉結,若不細看,梳上男髻,束了胸,穿上夏布道袍,蕙娘又咳嗽幾聲,腰一直,手一擺,一轉身衣袂帶風,很有男子漢的霸氣,「看著像不像?」

  見權仲白直勾勾地看著自己,又是驚訝又是好奇,不用說,自然是已被鎮住,她這才莞爾一笑,同他解釋,「若要照管生意,長年累月地在家蝸居肯定也不是辦法。自然是要時常出去行走的,女子之身,畢竟不便。我自己也學了全套易容手段,只是做得不如丫頭們熟練罷了。倒是當年那些男裝,現在發身長大,是再穿不上——再說,花色也舊了。」

  面上看著再像,這一句話,終究還是露了底。權仲白免不得露齒一笑,領著蕙娘直出甲一號,在車馬廳裡牽了兩匹馬,又帶上桂皮隨身服侍,一行三人策馬出門,從小路走了片刻,便拐上了官道。

  浮雲半掩了日頭,香山方向的風吹過來也是涼的,官道僻靜,前前後後,目光所及之處,只有這麼三人三馬。桂皮識趣,遠遠地撥馬跑在前頭,權仲白和蕙娘並肩策騎,見蕙娘不論是坐姿、手勢,還是撥馬的小動作,都熟練得緊,不禁感歎道,「你在京城閨秀裡,也算是個異數了。我跑了這麼多地方,不是將門出身,大家女兒能騎馬的,全國就只有西北一處,你雖生活在京城,可有西北姑娘的自由、江南姑娘的精緻、京城姑娘的矜持——」

  見蕙娘似笑非笑,吊眼望他,彷彿在等他的下文,雖是一身男裝,眉眼肩頸都做過修飾,看起來像個脂粉味道濃了些的公子哥兒,可眼波流轉,一雙星一樣燦亮的眸子,又冷又熱,亮得彷彿能直望進心底……他打了個磕巴,才續道,「還有西南苗家姑娘的霸氣!你要是到了西南,沒準還真如魚得水,一輩子都不想回來了。那裡雖然清苦閉塞,可卻是以女方為主,掌事的都是女人,行的是走婚,孩子有的一輩子也不知道父親是誰,只跟著母親生活。」

  「聽說更高一點的地方,還有一妻多夫呢。」清蕙終是比一般姑娘要博學得多了,換作其餘人,對權仲白所說,恐怕只能瞠目以對,她就接得上話。「我乾脆去那兒住吧,把你帶去,把紉秋給接回來,我也來個一妻多夫。」

  這還是清蕙頭一回這麼直接地在他跟前提起李紉秋……權仲白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口中卻笑道,「是啊,只許一男多女,是不大公平。不過那些地方是真的窮了,我去過的,在青海偏遠些的山溝溝裡,兄弟共妻乃是司空見慣的事,其實也還是沒有女人挑選的餘地。你要想一妻多夫,那可得謹慎挑選了,一家子兄弟要有一個不討你的喜歡,那都不成呢。」

  「哦,這可難辦了。」蕙娘翹著鼻子說,「你們家兄弟,別人先不說了,第一個你呀,就很不討我的喜歡。」

  權仲白平時來往的全是老成之輩,就算楊善榆也是個怪人,可他一心撲在各色雜學上,對人情世故卻很淡漠,哪裡能和蕙娘一樣,你一言我一語、半真半假的,真是透了說不出的趣味。這兩人仗著四周寥落無人,說的全是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凡有一句傳揚出去,權仲白還好,只怕蕙娘以後都不要做人了。可越是如此,在光天化日下談論這樣的話題,就越有一種打破禁忌,說不出的爽快感。他看了蕙娘一眼,正好蕙娘也正看著他,兩人目光相對,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新鮮和興奮,也不知是誰先開的頭,竟是相對失笑,還在馬上呢,已經揉著肚子,笑彎了腰。

  話匣子被打開來了,這寂靜而無聊的長路,便不覺得難走,官道兩邊農田之中,傳來那淡淡的肥料味道,也不覺得刺鼻了。權仲白給蕙娘講了一些他在各地的見聞,蕙娘聽得亦是津津有味,她雖然見識廣博,尤其是對南邊富饒之地,從經濟到政局,都是瞭如指掌,可說起風土人情,哪裡比得上權仲白是真正吃過見過?兩人東拉西扯,總覺得沒有多久,已是紅日西斜,權仲白點著遠處一個小黑點道,「那就是野店啦,也不知這會過去,有桌子沒有,這家店可紅得很,京裡頗有人騎半個時辰的馬,過來吃的。」

  蕙娘在馬鐙上站起身來,眺望了遠處幾眼,又坐回鞍上,忽道,「啊,我知道這裡,從前我們從德勝門出城的時候,時常在這裡午飯,他們家的翡翠雙絕做得的確是不錯。恩承居嘛,大師傅是鐘師傅的徒弟,那肯定得有座兒,沒有座兒,拿我們焦家的腰牌一撂,大師傅也能給安排出座兒來。」

  說到吃喝玩樂,她就要比權仲白精通多了,說起來是一套一套的,連著京城各大名廚之間的恩恩怨怨,都能如數家珍,「他們家剛做起來的時候,生意其實也淡,大師傅仁義,托了鐘師傅求我試了菜,別的都只是還成,就是那味素炒豌豆苗做得真是好。襯上綠茵陳酒,是夏夜最好的下酒菜了。後來就是因為這麼一搭配,恩承居火了,同仁堂的綠茵酒也走得好。以後我們外點,大師傅一律加工細做,還免收賞錢。我們倒有點不好意思,也不常叫了。」

  她想到往事,不禁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道,「唉,其實說真的,素炒豌豆苗,再好能好到哪裡去?當然差別你還是能吃得出來,可不過一道菜,至於那麼費事嗎?總是京城的公子哥兒,有錢沒處花,窮講究罷了。真和祖父一樣,閒來無事粗茶淡飯的,那才是真富貴呢。」

  「你分明看得透,自己卻又講究。」權仲白刺她。「說到有錢沒處花的窮講究,你是祖師爺,你認了第二,誰能認第一呢?」

  「祖父呀。」清蕙理直氣壯地說,「我再講究,那還不是祖父養出來的?祖父只有比我更講究!」

  權仲白倒被她噎住,正要憋幾句話來和她較真,清蕙已經歎了口氣,露出幾分傷感。

  「都說我們焦家是超一品富貴,」她低聲道,「外人看來,是糊味兒都能熏了天,損陰德的熱鬧。其實人都是這樣,看別人只看得到好。吹起來那就更沒譜了,三分的好,也能給吹出十分來。焦家那是窮得只剩下錢了,都說富貴傳家,不如詩書傳家,連家都沒有了,還傳什麼傳?不可著勁兒花錢、挖空心思在錢上找點樂子,那就真的窮得連錢都沒有啦……」

  她素來處處要強,尤其對於祖父、父親,那發自內心的尊崇,更是形諸於外,竟從未用這樣的語氣談論過祖父——似乎隱隱約約,還藏了有幾分不滿……權仲白心中一動,試探著道,「那不是還有你和你妹妹嗎——」

  「女孩子哪算是家裡人。」蕙娘靜靜地說,「你難道沒覺出來嗎?這世上享用所有好處的全是男人。從上到下,從皇上到乞丐,有了好處,先給男人,有了壞處,那是女兒先上。就是走投無路,也從來只有先賣女再賣兒,嘿嘿,遠的不說,就說你們權家選婿,可曾有人問過雲娘、雨娘的意見?可因為叔墨不喜歡倪姑娘,他就能換說蓮娘。女兒算什麼,永遠都是外姓人,傳不了根的。說是守灶女,可祖父那個花法,還是絕戶的花法,恨不能閉眼之前,把家業花得河干海落,對我還好,對文娘,只求一個仁至義盡……連上心教養都懶。自從有了子喬,他作風就是一改,個中微妙區別,當我看不出來嗎……真正放在心尖上的是誰,我清楚得很。」

  焦閣老把宜春票號陪給蕙娘,在所有人眼中,那都是他對蕙娘的寵愛,可權仲白私心裡其實是有點意見的:以老人家算無遺策、一切盡在掌握的作風,應該不至於察覺不到來自暗處的壓力,魯王背後那股力量就不說了,皇權對票號的覬覦,難道他一無所知?這個擔子,重得連他自己都可能挑不起來,至於要把孫女逼到這個份上嗎?再怎麼說,她嫁人以後也只能是內宅婦人,如此殫精竭慮的,又是何苦來哉?蕙娘妹妹的親事,他所知不多,可從她幾次談起時的態度來看,也有許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而與此同時,焦子喬卻沒半點責任,家裡錢財以後全是他的就不多說了,即使將來錢花得盡了,兩個姐姐能不養著他?得蕙娘這麼一語,他才覺出來:老爺子確確實實,就是在盤剝姐妹兩個,為孫子鋪路……

  「你在票號的事上,這麼為難猶豫,迄今沒能下定決心,是顧忌到老爺子?」雖是疑問,可他卻已很肯定,「宜春票號的股份,怎麼說和焦家是大有淵源。將來子喬要是不成器,你還給娘家一點,沒人能說三道四。可若是脫手以後,再行置產,這份產業可就和子喬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這是一方面。」蕙娘沒有否認,「還有一點,票號是祖父一手保駕護航培養起來的,你也知道,老人家子孫後代,全都沒了,唯獨這一個票號,還算是他親自看大。明裡暗裡,多少壓力想要謀奪這個親生的孩子?軟硬兼施,全被他給頂回去了。尤其是天家……幾次結怨,第一次是那年水患,河道總督吳梅怎麼都有個失察之罪,其實說來他身上也的確有這個嫌疑。當時我們家大壽,河南所有官員都去了,就他一個人沒去,雖說吳家和焦家關係不好吧,可一般也不會這樣。就因為當時吳閣老還在,安皇帝又要用他——其實這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真正是因為吳家給安皇帝獻了二十萬兩銀子,讓他能把當時的北宮重新往下修著,安皇帝就沒有給他入罪。說起來,還是要逼我們家出錢……」

  她輕輕地出了一口氣,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往下講述,即管四周空曠,聲音能傳得挺遠,她亦彷彿是不知道自己談論的是多大逆不道的話題一般,連一點畏縮都不曾有。「錢我們多得是,可祖父受不了這樣的做派。太下作了,哪裡還是君父,簡直就是臭流氓,這他沒有和我說,可我猜,自此他已經深恨天家……尤其最恨天家對宜春號的覬覦。可臣子恨君父,也只能幹恨著,他還能怎麼報復不能?一腔怒火,只能集中在吳梅身上,緊鑼密鼓,要給他尋出罪名來……」

  往後的事,權仲白倒也知道了,「可吳梅命好,這邊奏折才剛上呢,那邊就已經病故了。死人不議罪,還是以河道總督身份下葬的,並且得了個挺不錯的封贈……」

  「病故?」清蕙哼了一聲,「是病故才好……吳家這是和我們堵上氣了,吳梅是上吊自盡的,吳閣老特地讓祖父給他擬謚號。兩邊這是結下了再解不開的仇怨,娘偷偷和我說,當時老吳閣老笑話祖父,『無後又何妨?守財有真味,宜春號就是你的後代嘛』。自此以後,祖父作風丕變,我們家的一飲一食,不僅是按天家的講究來的,而且還要處處比天家更好。糊味兒熏著天,這說得不假,那根本就是有意為之,只有宜春號又如何?祖父就是要把宜春號的可貴渲染得人盡皆知,饞著安皇帝,饞著吳家,可又讓他們只能看,不能吃……」

  此等密事,哪裡是一般人能夠與聞?就是權仲白也萬萬沒有想到,在焦家的富貴做派下頭,還隱藏了這樣深的原委。而焦閣老原來亦有這樣執拗偏激的一面,忽然間,他有些理解清蕙的性格了:她是老人家放在身邊教養起來的,哪能不像祖父?只是老人家的激烈,埋藏在了一層又一層的傷心裡,而她的性子,終究藏得還淺。

  眼看恩承居在望,那花木殷殷、燈火隱隱的小院子,已為將黑未黑藏青色的天空,添了幾許紅塵活氣,桂皮是先進去店裡安排了,青山下一條逶迤的路,只有兩人並騎而行,蒼茫天地間,不見古人來者,只有他們二人,與那熱熱鬧鬧的小逆旅。權仲白忽生感慨,胸臆間柔軟滾燙,在翻湧間,又有極度寧靜,一時竟進入了禪定一般的至境,他慢慢地說,「家人重男輕女,你也一定有些不甘心吧。凡是老爺子所想望的,你一定要為他摘取,凡是他所執著的,你一定要做到極致。你始終還是想要向他證明,你雖是女子,可能回饋給他的,卻並不比孫子少……你所要堅持的,始終是他給你劃定的那條大道,只要有一絲可能,你還是想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的。」

  清蕙一時,並不答話,權仲白扭頭望她,見她眉眼盈盈,雖未開聲,但儼然已經默認。

  想到焦家幾十年來的坎坷,竟全經焦閣老傾注到清蕙身上,她看似百般矜持嬌貴,其實這所有嬌貴,亦不是出於家人對她的憐惜痛愛,權仲白百感交集,不禁歎道,「原來這其中竟還有許多轉折,個中委曲,你為什麼從不說呢?」

  清蕙並不作答,反而策馬前行幾步,仰望漫天新星,待權仲白趕上身前時,她才回過頭來,柔軟地道,「那,你又為什麼從來不問呢……」

  話中似有幽怨,似有深情,又似乎有些委屈,苦辣酸甜五味俱全,權仲白一時,竟聽得癡了。

  此時恩承居已然在望,馬蹄得得,輕快而從容地將兩夫妻載到院牆外頭,權仲白翻身下馬,正要去接清蕙時,已見桂皮站在院門口,殺雞抹脖子般給自己使眼色,面紅脖子粗的,比什麼時候都上火著慌,他不禁一怔,踱過去才要發問,已被桂皮一把拉到了牆根。

  「那一位在呢。」桂皮跺著腳、咬著牙輕聲說,「還有他那位公子——」

  話還沒說完呢,門口一聲長笑,已是有一把鴨公嗓子,興致勃勃地道,「咱家還當是瞧錯了——這不果然是神醫大人嗎!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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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喝酒

  蕙娘人還在馬上,已覺出不對——要知道中人宦官,雖然可以做日常打扮,但始終還有些特徵是遮掩不去的,譬如那一把鴨公嗓子,雖然嘶啞難聽,但始終還有一點童聲特有的高亢,這就是從小淨身的中人藏不去的痕跡……雖說這起當紅的太監老公,下了值也時常呼朋喚友地在各酒肆作樂,但因為第二天要入宮當值,眼下天色快黑城門都要關了,他們是不會往城外來的。除非——

  「啊,李太監,」權仲白已是端出了他那親切而疏離的風度,笑著一拱手,「連公公沒來?」

  「乾爹在裡頭伺候二爺呢。」李太監擠眉弄眼、親親熱熱地說。「今兒二爺有興致,出城來走,還愁著沒什麼伴當相陪,這不是鄭大爺有事,其餘幾位爺又不在京裡,少人說話嗎——正好,您快進去吧,這才剛坐下,還沒上菜呢!」

  「這就不必了吧,」權仲白笑了,「月白風清,如此良夜。有子繡在,又還有美酒佳餚,我就不進去煞風景了,再說,這裡還有生客,貿然引見給二公子也不好,撂下他就更不好了。這兒讓給二爺,我們再去別地好了。」

  「您這話說得!」李太監不樂意了。「別人帶著的生客,是不大好見主子,可您就不一樣了。奴婢剛才同主子開口,彷彿是見到您身邊小廝,主子當時還說呢,一定要請您進去喝兩盅。再說,又不是沒有別人在,楊大人就在跟前呢!」

  一邊說,一邊來招呼蕙娘,竟是熱情地要扶她下馬,「來來來別客氣,也不要拘謹——得了主子的賞識,您的好處可多了去了!」

  蕙娘雖然不是一般姑娘,可也不願被外人沾身,只得自己先跳下馬來,微笑道,「李公公客氣了。」

  這種情況,要堅持辭去,別的不說,先就要死死得罪拍皇上馬屁不成的李公公。太監這種人,沒了根,最看重的就是臉面,你下了他的臉面,他對景兒就和你為難。能不得罪,還是別得罪的好,蕙娘同權仲白對視一眼,便主動道,「要不然,我自己騎馬回去吧。」

  權仲白才要說話,院門吱呀一響,又有一人走出來笑道,「子殷兄,難道李公公還請不動你?今兒皇——二爺、子繡兄都在,我們剛還談起你和那車東西呢,正好你就來了,快進去吃酒細說!」

  他一邊說,一邊無意打量了蕙娘一眼,登時面露駭然之色,結結巴巴地,說不上話來。蕙娘一陣無奈,只好衝他微微一笑,權仲白也吐了一口氣,笑道,「來,子梁,見過這位……」

  「小姓齊,齊佩蘭。」蕙娘接了話口,同楊善榆微微一揖。楊善榆猛地跳起來,慌慌張張長揖到地,「齊兄好!」

  聽見齊佩蘭三字,權仲白眉頭微微一皺,卻並不多說什麼,只和楊善榆說,「還請子梁打聲招呼,今日實在是不方便,就不進去了。」

  楊善榆一疊聲道,「是是,自然。」見李公公要說什麼,便扯了他一把,一邊附耳低語,一邊拉著他進院子了。蕙娘和權仲白重又翻身上馬,帶著桂皮才走出不多遠,身後又亮起燈籠來,還有人呼喚道,「子殷兄,請留步吧。」

  其人聲線清朗、隱含笑意,未見其人,只聲入耳中,便已使人忘俗,蕙娘自也有幾分好奇,權仲白卻無奈地吐了一口氣,低聲道,「是封子繡……看來今天是走不脫了。」

  蕙娘便隨他一道撥馬回轉,徐徐行回牆邊燈下,得馬高之便,她也能居高臨下,偷得一眼,賞鑒這位名震天下、毀譽參半,未至而立之年,便已經執掌情報大權,力能通天的燕雲衛統領。——卻正巧封子繡也正有些好奇地仰首望她,兩人目光相觸,都是微微一震、微微一怔,彼此都有些驚艷流露,卻也只是片刻,便各自轉過了眼去。

  「二爺讓我帶話,」封錦便含笑對權仲白道,「他好久沒和你把酒言歡了,今天這一頓,逃不掉的。就連這位齊公子,也是久聞大名,知其身世特出,不同一般,盼能一晤。子殷兄都把他帶出來了,可見世俗規矩已不在眼中——二爺說,只是見一面而已,護花之心,不必過分熾熱了吧。」

  末尾這句話,已是帶了很濃重的調侃了……

  頭回這麼溜出門來,就撞了大彩,蕙娘還能說什麼好?她亦不是一般女子,把心一橫,沖權仲白微微點頭,權仲白也就灑然笑道,「見就見了,誰怕誰啊,二爺這話說得,是欺我膽小?」

  他一抬手,「子繡,請!」

  一行三人,便從院門魚貫而入,進了恩承居。

  #

  恩承居雖然被皇上包了下來,但並不只接待他們一桌客人,大堂中坐了一半,有些看著是外頭進來吃飯的散客,有些則一望便知是燕雲衛中人,甚至還有幾個小中人,也縮著脖子在角落裡喝酒。皇上只在後頭一座小院子裡吃酒——竟然毫無架子,也和一般客人一樣,在天棚底下,當院的石板地裡擺了一桌,取的就是院中的涼意。

  天棚底下高掛了幾盞羊角宮燈,藉著星光熠熠,把小院映照得白晝一般,闊闊綽綽的八仙桌上,北面放了兩把椅子,一把空著,看來是封錦的座位,還有一把上坐了個鳳眼青年,他隨意穿了一襲淡紅色圓領胡炮,更顯得膚色白皙、身材勁瘦——雖然相貌不過中上,但當封錦在他身邊落座時,他從容自在的氣魄,卻自然而然,壓了封子繡一頭。

  八仙桌西面已坐了一個中年太監,此時正沖清蕙頷首微笑,這就是皇上身邊最當紅的連太監了,蕙娘和他也有數面之緣,並非頭回相見。楊善榆自然而然,在連太監身邊落座,蕙娘眼前一花,他已經拿了一個小饅首咬起來,絲毫不顧皇上就在上首,蕙娘兩口子還沒有入座呢。

  這也好——隨著皇上忍俊不禁,院內那淡淡的尷尬,登時消彌於無形——這個年少時便運籌帷幄,將魯王一手逼反,迫得皇上不能廢立的九五之尊,在楊善榆跟前,就像個和善的兄長,半點都沒有架子。「子梁,你怎麼回事?當著齊小兄還這麼沒出息,你讓他怎麼放心子殷和你廝混?」

  「中飯就沒吃,才要吃晚飯呢,你說出城來吃!」楊善榆大大咧咧的,「我餓得胃疼!子殷兄說了,我最不能餓的,醫者父母心嘛,能體諒,能體諒。」

  他雖然生得清秀,但憨頭憨腦、稚氣未脫,這麼明目張膽地耍起無賴,也別有一番可愛。眾人都被逗得樂了,皇上以掌心撫弄他的後腦,雖然按說和他年紀相近,但口氣卻如同長輩一般,多少帶了些自豪地對蕙娘道,「這個子梁啊,本事太大,在我跟前橫行霸道久了,是被我慣出了一身的脾氣!齊小兄可別和他一般見識。」

  居然是親切熙和,略無一絲為人君的傲氣……

  他越是這樣,蕙娘對他的評價也就越高,她微微一笑,客氣地道,「二爺太多禮了,楊兄至情至性,大才蓋世,實是不可多得的棟樑之材。我巴不得子殷多和他親近呢,又哪會不讓他同善榆往來呢。」

  她這麼一誇,楊善榆臉色頓時變作火紅,饅首都嗆在嗓子眼了。封子繡和連太監都皆莞爾,皇上也是拊掌大笑,又指權仲白,「子殷,河東獅吼、拄杖茫然喲。聽齊小兄口氣,在後院當家做主的人,怕不是你吧。」

  權仲白敲了敲桌子,神色自若,「注意口吻啊,別人家後院的事,你也要來管。真是管家婆當上癮了你。」

  「哎,話不能這麼說,我後院的事,你可也沒少管,怎麼就許你管,不許我管?」皇上還和他抬起槓來了……從眾人的反應來看,這樣的對話,並不出奇,看來,在這些親近臣子跟前,皇上也是不擺什麼架子的。「再說,懼內有什麼丟人的?我手下兩個將星,升鸞是怕老婆少元帥,明潤是怕老婆大將軍,那都是天下知名,你再做個怕老婆神醫,湊做『懼內三傑』名揚宇內,我看就很好麼!」

  「瞎說,你後院的事,當我情願管?我倒懶得管呢,你答應不答應?」權仲白也是放得開,見桌上菜齊,便給蕙娘搛菜,又偏首問她,「喝不喝酒?來,你路上惦記了半日,這裡的叉燒肉也做得好——」

  蕙娘只覺得滿桌人的眼神都匯聚過來,目光灼灼中,飽含了興味和調侃,她有點受不住了,索性也豁出去,自己拿起筷子笑道,「你不必照顧我,想吃什麼,我自己搛。」

  連太監一直未曾開口,此時方讚道,「真不愧家學淵源,做派爽利,好,來,我敬小兄弟一杯。」

  「世伯太客氣了,您和我父親平輩論教,這一聲小兄弟如何當得起。」蕙娘也就依足男客禮數,和連太監碰了一杯,——有連太監這個中人身份開頭,桌上氣氛也就更放鬆了些。皇上也動筷子吃菜,又笑向權仲白道,「也真是天作之合,非得你這樣蔑視禮教的人,才配得上齊兄弟不可,來,喝酒喝酒,為此痛快奇事,浮一大白!」

  眾人於是都放開胸懷,夾菜吃酒,毫無顧忌。楊善榆一直大談特談自己這幾天試炮的事,又說起好些新近造出來的奇物,「倒不是我誇自家族妹,可真不知許家那位少夫人哪來的眼光,我自己妹妹也往回送書,卻不如許少夫人送得好,一本是一本,每一本都有新知識。昨兒剛收到的拿什麼,達——達、達芬奇筆記!真是包羅萬象,應有盡有,可惜只才在廣州譯了半本,可我看到那圖裡有畫得極細緻的人體,非常逼真,連一條條肉絲都給畫出來!」

  權仲白頓時就聽得很入神了,連皇上和封子繡都聽住了,等楊善榆說完了,皇上方才歎息道,「都說泰西是窮山惡水之地,其人都是茹毛飲血的蠻夷。其實哪裡是真呢?先不說別的,自從廣州開埠以來,多少外國商船雲集過來,據說從泰西打個來回,最長也就是兩年時間。動作快消息靈的,都走幾趟了。我們孫侯呢?幾年了,都沒有一點音信……」

  蕙娘心中一凜,面上卻若無其事,她比較擔心的是權仲白——見權仲白也是神色如常,未露一點端倪,這才放下心來。

  封子繡給皇上倒了一杯酒,和聲道,「也不必過於擔心了,這種時候,沒消息也好,這麼大的船隊,就是沉沒了,也一定會有消息傳回來的。」

  儘管他和孫家已經結了仇,可說起孫侯,封子繡的關懷之色還真不似作偽。皇上似乎懵然不知其中恩怨,他拍了拍封子繡的手背,歎息著喝了半杯酒,才續道,「是啊,沒消息也好,沒消息,就還能和閨怨詩裡寫的一樣,深閨夢裡人一般地等。唉,只盼孫侯別做無定河邊骨就好了!」

  他說話詼諧風趣,此時語調故意拿捏得有幾分幽怨,真是滑稽至極,蕙娘險險沒忍住笑意,權仲白倒是哈地一聲,「喝酒喝酒!」

  皇上始終還是對泰西念念不忘,喝了一杯酒,又道,「還是他們的火器造得好!更新換代得很快,十幾年來,起碼已經是換了一代了。子梁這裡研製出了新式火藥,新火銃還在做……從做得到全軍換代,起碼還要十年,這麼算,我們是五十年才換一代……慢,慢啊。」

  他這麼感慨,似乎和權仲白全無關係,可蕙娘卻聽得脊背發麻,心知他絕對是有備而來。果然,皇上話鋒一轉,又問楊善榆,「密雲那邊繳獲的火器,送到你那裡了沒有?」

  「送到了,是前一代神威銃,改良過了,軍中沒有用這種火銃的。從走線來看,都是有模子的,也不是自己小作坊打出來的私槍。」楊善榆說起這種事,立刻頭頭是道、條理分明,憨氣不翼而飛。「而且,模子刻得很細,鐵水非常細膩……應該是不止做這一批。」

  鐵礦是國家管制之物,大量開採,那是要砍頭的……這一批火器驚動天聽,引起皇上的注意,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封子繡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正面向權仲白髮問道,「當時亂得很,子殷兄又受了傷,嗣後我們忙著查案,也是疏忽了這麼一問。子殷兄當日問我借人伏擊,可見是早有準備……預料到了個中危險,敢問這消息,是從哪裡來的呢?」

  隨著這一句問,滿桌人的眼神,頓時又齊刷刷地匯聚到了權仲白身上,卻是人人神色各異,各有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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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盤問

  以在座諸人的腦子——也許要刨掉一個滿面安詳,正微笑夾菜的楊善榆吧——誰也不會想不明白:這要是方便說的話,權仲白肯定早和封錦吐露實情了。為什麼不方便說?也許就牽扯到了權家從前的老關係,權仲白可以用如此委婉曲折的做法,向燕雲衛通風報信,把這個膿包給刺破,但要他出賣家族,把家中的暗線向皇家出賣,恐怕也是有些強人所難了。

  明知如此,封子繡卻還親口詢問,這簡直是有點耍無賴。往大了說,可算是在故意找權家的茬了。雖說權仲白也算是自己找事上身,怨不得別人,但如此行事,以後有了什麼線索,誰還會扯燕雲衛入局……

  到此地步,蕙娘自然眼神微沉,略帶關切地向權仲白投去詢問的眼色,她能覺察到皇上似乎望了她一眼,才又轉向權仲白,他還扮好人呢,「子殷,要是不方便說,那就算了!」

  不方便說,那不就等於是直認這事和權家有關,權家同這個私賣軍火的組織有密切的聯繫?可要直言不諱,權仲白又是不願說謊的性子,遷延猶豫間,恐怕難免露出端倪……

  「這事,是不大好說。」權仲白卻顯得成竹在胸,他掩在桌下的手,不知何時尋到了蕙娘的手指,輕輕一捏,又鬆了開去。「還要從西北往事說起,這該如何開口,我一時竟也沒有頭緒。既然子繡你都當著二爺的面這麼問了,也好,那我就從昭明末年在西北的那番見聞開始說起吧。」

  聽聞是昭明末年、西北見聞,皇上面上忽然湧起一抹潮紅,蕙娘正隨著權仲白的話望向他呢,如何能察覺不到?他亦有所自覺,不知為何,竟衝著蕙娘微微露出苦笑,這才肅容道,「好,子殷爽快,那我們就——洗耳恭聽。」

  語調軟和,竟然不帶半點威嚴,反而還隱隱有些心虛……

  「昭明二十年那場仗,打得相當艱難,西北在打仗,朝廷裡也在打仗。局勢很複雜,我也就不多說了。」蕙娘未曾明白皇上的表現,但權仲白卻似乎心領神會,他沖皇上微微一笑,倒也是體貼。「總之我到西邊前線欲要採藥時,可以說拖後腿的是自己人,可鬼王叔羅春一派反而對我大開方便之門。他想要安皇帝活著的心思,恐怕是比他的任何一個兒子都熱切得多。當時他正在何家山營地,和平國公、桂元帥談判,事前魯王已和他的屬下通過氣了,他帶了一批安皇帝十分需要的藥材過來,正事辦完了以後,自然就要來找我交割了。」

  提到魯王,皇上不由自主就是一呲牙,像是有人在他的屁股上戳了一錐子一樣,封子繡按住他的手背——竟絲毫不避嫌疑,在皇上耳邊輕聲道,「老西兒。」「其實說來也有意思,當時那回碰面,雖說是碰得很隱蔽,可桂元帥心裡多少是有數的,無非是只眼睜隻眼閉罷了,在座子梁,那時候還小呢,就在我帳子裡躺著針灸,如今在座這六個人裡,倒有三個當時就在營地裡,可子繡知不知道羅春到訪的事,就要問他了。」權仲白似笑非笑的,瞅了封子繡一眼,楊善榆雙眼瞪得老大,先看權仲白,再看封子繡,幾次要說話,又都欲言又止。

  「這真不知道。」封錦似乎有些無奈,「何家山那時風雲詭譎,各家勢力雲集一地,我年小德薄,威望很淺,哪敢輕舉妄動呢?」

  這倒也是實話,蕙娘在心底回憶著當時的朝局,昭明二十年封錦才剛進入燕雲衛做事,就算有太子的寵愛作為支持,可算是他特派來的心腹欽差,可自身威望不足,能力畢竟也是有限的。

  「總之,藥材交割完畢,我們難免也聊上幾句,」權仲白說,「我看到羅春腰間鼓鼓囊囊的,便打趣他,連到我這個手無寸鐵的大夫帳篷來,都不能失去戒心。羅春卻說,人在敵營,不能不小心為上。」

  他面上閃過一絲奇怪的神色,慢慢地道,「他也多半是有炫耀武力的心思,便揭開腰間皮囊,拔出一把火銃來給我看,當時看到的火銃,和密雲查獲的那一批,很明顯都是出自一個作坊。我不知道子繡留意到了沒有,這種火銃雖說形制和官產的一樣,鐵色發黑特別油潤,是一般官產之物所比不上的。」

  封子繡還沒說話,楊善榆忽然一拍大腿,激動地道。「有!有!三妞從前——」

  待一桌子人都看向他時,他似乎又自覺失言,摀住嘴眼珠轉動,大有尷尬之色,反而不說話了。

  如此無禮,皇上卻並不生氣,他溫言道,「是說明潤媳婦?在座都是自己人,你可以放心說話。」

  封子繡、連公公,那都是皇上近人,沒什麼好不放心的,其餘人等,早在權仲白開腔前就遠遠退走,沒有資格與聞此等密事。楊善榆猶豫片刻,便也爽快地道,「三妞從前自西安回去老家的路上,曾經和羅春碰過一面,當時羅春是蒙面扮作馬賊,在西北幾省燒殺擄掠。遇上我們家的車輛,當時是想殺人搶掠的,可我們人多,他們也吃不下。便給了買路錢——他們不要男人送錢,我母親和姐姐膽子又小,這錢是三妞送去的,她和羅春碰過一面,也在近處見識過他的火銃,當時年小不覺得有什麼分別。只以為是一般軍隊兵士用的那種,後來上京以後,因我時常擺弄這個,她閒談時無意說起,說自己有時做噩夢,就夢見羅春腰間的那把黑銃,隨著他的腳步擺啊擺啊,越走越近……我再一細問,她也想起來了——因後來羅春圍困我們老家楊家村時,她也從村牆附近窺視得見,他的兵士們腰間懸掛的火銃,的確是鐵色特黑,和官產不同!」

  蕙娘雖然知道這個桂少奶奶,但竟從未聽說過她和羅春之間的這段故事,想當年她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恐怕年紀不過十二三歲,竟有如此膽量,和羅春這等凶名赫赫的大人物對峙。忽然間,她對這個『三妞』倒是起了興趣,就連皇上、封子繡,都有詫異之色,倒是權仲白面色自若,顯然不是頭回與聞此事了。

  「天下事,只要是做過,就肯定會留下線索。」他繼續往下說,「前年冬天,我有事在密雲那客店留宿,當時就遇見了這麼一個車隊,大家一道在大堂烤火用飯,彼此沉默不語並無來往。我瞧見那幾個漢子,每個人腰裡都鼓鼓囊囊的,似乎纏了有兵器,便也並不願和其有什麼牽扯。很快就帶著小廝回房了,只是天冷月明,一時並未成眠,下樓時,正好就和其中一個撞到了一塊,他也是要上茅房……」

  他看了蕙娘一眼,便沒往下細說,只道,「既然解開腰帶,被我撞見了那火銃,又留心到了那顏色,餘下的事就好說了。當時我只帶了桂皮一人,肯定不能貿然跟蹤他們。不過隨意和掌櫃攀談時,掌櫃卻說,這伙客人每年寒冬臘月裡都一定要經過此處運貨,不等得他們來,他不能關門歇業,這個天氣錯過宿頭,那是要凍死人的——當然,更有可能是被砸了門闖進來留宿,是以年年等著他們,通常都是臘月初七初八過來,最晚也要等到臘月十五。」

  皇上看了封子繡一眼,封子繡微微點頭,低聲道,「掌櫃一家人已經都在我們這裡了。」

  更多的細節,自然就可以直接審問掌櫃,不必由權仲白來說。權仲白的敘述至此也到了尾聲,「當然,這事往大了說可能非常驚悚,往小了說可能完全是我過分緊張,去年臘月,我早就向子繡打了招呼,令他在沿線早布眼線,——這群人眼神凶狠,攜帶的是見不得光的火器,當然不可能束手就擒,餘下的事,子繡都已明白,我用不著多說什麼了。」

  故事至此,似乎已經清楚明白,最關鍵的那一點鐵色差別,由於有楊善榆主動作證,作偽的可能性也很小。可這故事依然也不是沒有疑問,皇上就覺得奇怪,「沒聽說你這麼愛冒險呀,早和子繡言明了不好嗎?非得親身過去,又神神秘秘的,事前一句話都不肯多說……」

  權仲白很有內容地笑了笑,「二爺,隔牆有耳啊。」

  這麼一撥人,年年往京城送幾大車的火器……甚至還定期向羅春走私,有沒有供給達延汗,還都是難說的事。燕雲衛會一點端倪都查不出來?權仲白這擺明就是不信任燕雲衛,皇上和封錦對視一眼,面色均有幾分陰沉,皇上強笑著道,「我就說,子殷雖不入仕,但實則胸懷天下,大有俠氣。這事本是燕雲衛分內之事,勞累你前後奔走安排,自己受傷不說,嫂夫人也受驚了吧?」

  看來,對人頭的事,他們瞭解得要比檯面上更深得多。那個毛三郎的人頭,現在就在楊善榆手裡呢——這個組織,真是全身心都掛在火器上了,工部那場大爆炸,如今看來已絕對是他們的安排。

  蕙娘不用做作,自然而然都露出一臉擔心,權仲白倒是哈哈一笑,輕鬆地道。「在她祖父那裡避了幾日,她過來看我的時候,差些沒把我另一隻腿也打折了。不過可惜,到底還是沒釣出底下的大魚來。」

  這麼一來,就把不回國公府的事也圓過了:回了國公府當然也可以釣魚,但妻小就在身邊,權仲白自己不要命可以,但不能不掛念妻兒。而在封家養傷麼,燕雲衛統領的屋子,又委實過於安全了一點,誰也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倒是焦家人口少,主子都深居內院,在重重護衛之中,他一個人在外院小書房附近,似乎很容易下手……

  「齊世侄儘管放心。」連公公此時對蕙娘點頭一笑,「事發之後,沖粹園附近已經加強守衛,國公府也被納入防護的重點。不是我誇口,外頭就算有人想要進來,也不是那麼簡單的。」

  「子殷乃是國家瑰寶,」皇上也接口道,「誰出事,他不能有事。齊小兄你就儘管放心吧……好了,不愉快的事,不要再提了吧?來來來,喝酒喝酒!」

  眾人自然賣給他這個面子,杯觥交錯之間,氣氛很快又熱鬧了起來。皇上喝了幾杯,面上浮了一層紅霞,倒格外添了風姿,封錦在一邊道,「您不能再喝了。」

  「再一杯,再一杯吧。」皇上和封錦討價還價,好容易又得封錦舉壺給他斟了一杯,他有點暈暈乎乎,對封錦展顏一笑,封錦唇角微動,也還他一朵微笑,只這尋尋常常的相視一笑中,竟有說不出的旖旎溫馨流轉。

  蕙娘看在眼中,忽然多少也有幾分明白皇后的心情了,再一想婷娘,真是要打從心底歎一口氣:有封子繡珠玉在前,餘下後宮女子,縱有他的美貌,怕也無他的才幹。哪能和皇上如此平起平坐、詩酒唱和?恐怕連吟詩作賦的本事都沒有……

  正如此想,皇上又抿了一口酒,忽然摸著酒杯邊緣,若有所思地直直看向了她。

  男女有別,雖然她也有份入座,但蕙娘無事自然不會胡亂開腔,別人出於禮貌,也不好長時間直視她的容顏。倒是楊善榆,時常坦率而欽慕地望她一眼,時而又看看封錦,他的眼神充滿善意、天真,並不惹人反感,眾人也都並不在意。

  而現在,皇上的眼神,卻不一樣了……哪管他表現得平易近人、口舌便給,似乎是青年好弄,很有幾分頑童模樣。可一個人再怎樣,遮掩不了自己的眼神,皇上的眼神就像是燕雲衛慣使的繡春刀,纖薄鋒利,一刀就能戳進骨縫裡,只是在面上巡視,都令人徹骨生疼。

  蕙娘平靜逾恆,只淡然以對,皇上的眼神祇是盤旋片刻,便又若無其事地移開了。

  「齊小兄。」他道,「你是宜春票號的大股東,票號生意,做遍了大秦天下,甚至連雲南貴州,我們的官進不去的地方,你們的票號也都進去設了櫃。雖說你聲名不顯,但其實在我看來,也是個大人物啊,若要給你封官——起碼那也得是一品銜。」

  「那我可不就連仲白都蓋過去了,」蕙娘笑道,轉頭瞅了權仲白一眼,「跟著你也只是三品,你跟著我,倒有一品誥命得。誥命先生,聽著覺得怎麼樣?」

  眾人不免發一大笑,權仲白笑得最開心,他目注蕙娘,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的,「你就這麼著急,非要坐實我懼內的名聲?」

  蕙娘衝他擠了擠鼻子,並不說話,皇上也笑,笑完了,又肅容道,「可話說回來,你們做票號的人,對天下的經濟,沒準比我這個大當家的還更瞭解。齊小兄,酒後亂談,你不用太當真,想到哪裡說到哪裡,就給我談談我們這大秦商業,最大的隱憂在哪吧。」

  輕輕巧巧,居然給蕙娘劃下了這麼一道大命題來……

  蕙娘看了權仲白一眼,見權仲白對她微微點頭,便知道此問可能才是戲肉,非答不可,再做推托,也是矯情。她一時心緒不定,沉吟著還未答話時,只覺大腿微沉,卻是權仲白把手擱了上來,緩緩撫動,似乎是在安撫她的情緒。

  她心底一暖,略作猶豫,終究是主動尋去,握住權仲白的手掌緊緊捏著,一揚眉,口中卻道。

  「要說實話……那二爺這問題,問得就不對。」

  居然第一句話,就把皇上給堵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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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暗戰

  皇上雙眉一揚,倒是很興味,「這是什麼意思,齊小兄要說什麼國勢蒸蒸日上,毫無遠慮近憂的,那就太敷衍我了吧?」

  「國勢如何,這不是我可以妄言的。」出乎權仲白意料,清蕙的語氣竟相當穩定——對於一個初次得見天顏的人來說,不論男女,她的表現實在已經出色得讓人吃驚了。「但生意本身,沒有所謂隱憂,只要錢財還在國內,本國的生意,無非是這行做垮了,那行又起來,你站在一國的角度去看,錢財總量永遠都不會變,反而會不斷增多,尤其是隨著前朝中晚期,日本輸入的白銀越來越多,國內的錢,當然也就隨著越來越多了。」

  「這是另一回事。」皇上立刻就被她惹來了談興,「銀多價賤,單說銀子,沒什麼意思的。」

  「是沒什麼意思,金銀等物多了,只有和外國做生意的時候才佔便宜。不過,我們大秦總歸是不缺金銀的,只要開放口岸,綢緞、青瓷和茶葉,永遠都能掙回金銀的。」清蕙緩緩說,「要破大秦商業的題,不能這麼破。我猜您的意思,是想問,目前大秦商業,對朝廷來說,隱憂何在。」

  說到雜學、奇物,楊善榆是口若懸河,可談到這商業、金銀,他就傻了眼了,聽清蕙這麼一說,他不禁嘀咕道,「這……有什麼區別嗎?」

  「這區別可大了。」卻是皇上作答,他專心望向清蕙,神氣已經變了,權仲白很熟悉他的這副表情——皇上這是真正地被勾起了興趣,「不愧是票號東家,你繼續說!」

  話到末尾,已有些命令意味,出來行樂時所帶的嬉笑,似乎正慢慢褪色。權仲白心下有一絲憂慮,不禁望了清蕙一眼。焦清蕙似乎一無所覺,握著他的手卻緊了一緊,口中方續道,「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要說我朝的隱憂,從前朝來看,那是再好也不過了。前朝晚年,天災頻頻、民不聊生,當然原因不少,具體到工商業來看,其實還是那句老話,南富北窮,北邊連活下去都難,還談什麼做生意?當然,前朝商稅輕,稅銀入國庫的也少,到那時候,已經很少有人在操心商業上的事了。」

  「對我大秦來說,以史為鑒,吸取了前朝教訓,國庫充實,地方空虛,是以儘管南富北窮這一點依然沒有改變,但北邊得到朝廷貼補比較多,只要能澄清吏治,使十成款項,有七成能落到該落的地方。北方的民生,不至於崩潰的。事實上也正是如此,儘管西北多年大戰,但朝廷銀子水一樣地花下去,這些年來終於漸漸元氣恢復,不至於南邊是天堂之地,而北邊卻是衣不蔽體。可總有一個問題,未曾得到解決,南邊富裕,一年可以幾熟,但如今南邊人是不願意種地的,更願意做工。北邊貧瘠,成年耕種也不過勉強果腹,但北邊人除了種地以外,竟無工可做。」

  她淺淺啜了一口清茶,「這就是國朝商業第一個大隱憂了,此憂不解,恐怕長此以往,是要出事的。起碼人丁向南邊遷徙流動,那就是擋不住的潮流。」

  權仲白素來知道焦清蕙不是一般閨閣女子,可在他眼中所見,清蕙除了每年兩季看看賬、理理家,平時練練拳,和人鬥鬥心眼以外,你要說她哪裡特別與眾不同,還真要耐足了性子去找,雖說見識談吐,自然高人一籌,但和他權仲白比,平時自然只覺得氣性大,不覺得本事高了。直到今日,她在皇上跟前挺直腰桿,侃侃而談的時候,他才真覺得她的確是極為不凡的——這天下行商的人很多,可能從這樣的高度去看問題的,卻並不在多數。就算不獨她一人有此見地,這更可能是秉持了焦家老爺子、焦四爺一貫的看法,但即使是家學淵源,怕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把這想法吃透的……

  北人南遷,當然不是什麼新鮮事了,皇上並未露出訝色,而是冷靜地道,「不錯,這幾十年間,北邊人口不增反減,南邊戶口也沒有增加多少,國朝人口出入間的那些數字,除了戰爭減員之外,只怕都是逃到江南,做起了黑戶。這是個老問題了,要解決,也不是一時一日的工夫。」

  「一國之大,」清蕙說,「什麼事能在旦夕間解決呢。自從西北通道打開,可以通商,北邊情形已經好得多了,但往北走,要跨越茫茫沙漠瀚海,只要泉州、漳州逐漸開埠,北邊這條路,終究會漸漸衰弱的,對南富北窮並無多大改變。」

  她頓了頓,又續道,「還有一個,對朝廷來說,現在商稅收得還是不夠多。商富和朝廷無關,只有遇事半強迫的捐輸,長此以往,其實非常不利。」

  這話說得很簡單,她也沒有往下延伸的意思,可皇上卻是眼神大亮,摸著下巴沉吟了半晌都沒有開聲。許久後,才緩緩道,「別的地方也就罷了,廣西十萬大山,那樣險惡窮困的地方,你們票號還把分櫃開了進去,這能給你們帶來什麼好處?這事我好奇已久,現下,終於可以問出來了。」

  「分號遍佈全國。」清蕙緩緩道,「自然是有好處的,廣西雖然窮困,可也不是沒有人在外做工,好似南邊的蘇門答臘,宜春都有分號,很多海商更寧願把銀兩存在分號,開出匯票回國兌銀子,對他們來說,太省事了。票號規模越大,生意就越興隆。其實這對朝廷來說,也不失為一件好事,票號的人能進去,總有一天,官軍也能進得去的。據我所知,現在雲南一帶,已有不少人出江南做工了,畢竟,那個地方的人,窮起來真是連飯都沒得吃,會造反,也還是圖一口飯。」

  這番話,她說得很斟酌,比前番回答要慢得多了。權仲白隱約捕捉到了一點線索,卻又茫然不知所以,倒是連太監眼神閃爍,望著清蕙沉思不語,看來,是聽懂了清蕙話中的深意……

  只聽得啪地一聲,皇上猛然擊了桌面一掌。「不患貧而患不均,你說得對!南邊那些苗族,也苦得很!苗漢之間誤會重重,其實為了什麼,還不是因為地就那麼多,你有飯吃了,我就沒飯吃!」

  他又苦笑起來,「唉,可朕又該上哪找飯給他們吃呢。地就這麼大,人口越來越多,糧食卻也是有限的……」

  這就是皇帝和朝臣考慮的事了,權仲白見清蕙又有開口的意思,便輕輕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談得過分忘形,清蕙卻並不理會,逕直道,「地不夠,那就去搶啊。從前征高麗、征日本,武帝征匈奴,其實還不都是為了搶地盤。皇上您看出這銀多價賤的道理,便可知道其實銀錢和民生沒有直接關係,票號開得多,那是方便商業繁榮地方的好事,不是把票號銀子散出去,吃不上飯的人就能吃上飯,沒有這麼簡單的……」

  皇上哈哈一笑,欣然沖權仲白道,「嫂夫人動情緒了,別急別急,來,子殷你也勸勸,我就是問問票號嘛,沒有別的意思,嫂夫人別多心!」

  都問起來了,還能沒有別的意思?權仲白輕輕咳嗽一聲,正要說話,清蕙搖了搖頭,已逕自續道,「我也沒有別的意思,皇上不要多心。宜春號做得大,肯定引發您的關注,這麼一支力量,要收歸國有,不論歸皇家還是官家,都是好事,能令您做到很多從前做不到的事。」

  她揚起眼來,夷然望著皇上,「可您要是收編了宜春,以後還有人敢做票號嗎?票號官營,絕對做塌。這才興起了二三十年,就能盤活地方民生的好東西,可就被您給毀了……我也就先妄作個小人,把話說透吧。收編宜春,其實毫無意義,前二十年朝廷出爾反爾,壓搾商戶的事,那是屢見不鮮。現在安皇帝去世還不到十年呢,商戶對朝廷根本毫無信心,一旦朝廷全股,則商戶銀錢必定外逃。到時候,難道朝廷不肯兌銀?很可能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我勸皇上,還是別想得太好了。」

  她無視皇帝陰沉如水的神色,逕自續道,「當然,宜春也需要朝廷的監管,其實任何一個資本上億,分號規模遍佈十三省以上的商號,我看都需要朝廷或者入股或者派人,監管其資金動向,免得他們仗錢欺人,靠著和朝廷做對牟利。若皇上頒布此策,宜春願效犬馬之力……不過,該如何行事,我也還需要和其餘幾個東家商量。」

  這番話,說得皇上神色數變——他現在看起來,完全就像是個天子了,哪裡還是那個愛說愛笑的年輕人,斜倚椅上、一手掩鼻,遮去了半邊神色,望向清蕙的眼神,猜忌有之、深思有之,甚至還有些讚賞……

  清蕙卻表現得非常穩定、平靜,她今晚實在穩得都有點滲人了,甚至大出權仲白的意料。他是熟知清蕙的,她在任何時候,都喜歡搶佔主動,他開始還有些擔心,怕她在皇上跟前,也是積習難改。皇上畢竟是皇上,龍威還是冒犯不得的——他是白擔心了,即使她的說話大為激烈,可她的語氣,卻一直從容冷靜,彷彿一應說法,早已深思熟慮,再不會有錯。而皇上不論是做玩笑狀,還是做深沉狀,對她來說,彷彿都沒有一點區別……

  局面漸漸地就冷了下來,封子繡在旁輕聲道,「齊小兄就在京裡,只要有子殷相陪,要見,隨時能見。不急於一時吧?夜深了,昨晚就沒睡好……」

  皇上猛地回過神來,他冷著臉站起身,沖權仲白、清蕙方向勉強一笑,一拂袖,「擺駕回宮吧。」

  眾人頓時都跪了下來,權仲白自也不例外,這一回,皇上沒和他客氣,而是在『恭送皇上』的呼聲中,攜手封錦,在連太監的陪伴下,緩步出了院子。

  #

  時日晚了,皇上心緒不好,估計是直接擺駕香山離宮。楊善榆卻號稱自己沒地方去了,硬是跟著權仲白回到沖粹園,直入扶脈廳,擺弄他的那些醫療器具去了。權仲白招呼他一會,他善解人意,「快回去和嫂夫人說說話吧,今晚這番奇遇,在我看真是精彩得很,在你們看,應該是挺驚魂的。」

  這個楊善榆……權仲白免不得哈哈一笑,「那我走了啊?我把桂皮留下,你有事就招呼一聲。」

  「去吧去吧。」楊善榆巴不得他快走,他的一雙眼,已經盯上了權仲白剛到手的一套精鋼刀。權仲白也拿這個大孩子沒有辦法,他搖搖頭,苦笑了一聲,才轉過身,還沒走到門口,楊善榆又在他身後歎了口氣,道,「哥,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一道去青海採藥的事?」

  「怎麼不記得?」權仲白有些詫異,回身笑道,「那時候,你身量都還沒長全呢,說話結結巴巴的,就是個傻大膽。」

  「現在也挺傻的。」楊善榆摸了摸腦袋,憨憨地道,「你那時候說了好多你和達嫂子的事給我聽……我聽了,心裡非常羨慕你,這些話,我也和你說過好多次了。」

  他真誠而友善地凝視著權仲白,真心地道,「現在我就更羨慕你了,子殷哥,我那時就時常想,像你這樣有本事、有容貌、有身世的人,天下間有誰能配得上你呢?唉,二哥,我好羨慕你……」

  權仲白心下惻然,他走回善榆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人生在世,其實很多時候根本都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你沒娶她,怎麼知道她同你合不來?不要多想了,其實我和你嫂子也是磕磕碰碰的,現在也並非和和美美,一樣吵架,一樣鬧彆扭——」

  「這不一樣。」楊善榆低聲道,「這是不一樣的,感覺就不一樣……」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又換出笑臉來,催權仲白,「快回去吧,別讓嫂子等久了!」

  #

  清蕙的確也在等他,她已經洗過澡了,卻未上床,只是盤膝坐在竹床上閉目養神,昏黃的燭光,在她面上投下了深淺不一的陰影,使她看來不但出奇的美麗,而且還很神秘。權仲白走進屋內,返身關門的動靜,都未能讓她睜眼。

  他在淨房洗漱過了出來時,清蕙已經睜開眼,望著天棚出神,面上表情,依然玄而又玄,不過,這做派,已經不再令權仲白反感了。他在清蕙身邊坐下,也跟她一起望著天棚,用徵詢的語氣道,「宜春的事,你覺得皇上是怎麼看的?」

  「我們的對話,你聽懂了幾成?」清蕙不答反問。權仲白老實道,「三四成不到吧。」

  「你看錯他了。」清蕙默然片刻,才輕輕地道,「你看出來他想要票號,可卻錯估了他的野心,他的意思,票號,他是想全要。而且,還想要由我們雙手獻上,他自己佔足面子裡子,兩面實惠。他的胃口,大得很啊。」

  權仲白驀然而驚,忙道,「那他最後那樣不高興,是你們談崩了?」

  「談崩倒沒有,無非是各自開出條件而已。」清蕙冷冷地說,「這個條件,足以令他動心,卻又沒有優厚到讓他下定決心。」

  她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和權仲白商量,「唉,很多事,手上沒有一點自己的力量,真是很不方便去做……看來,宜春是真到了增股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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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妥協

  票號增股,當然是件大事,要達到令皇上投鼠忌器的目的,其實增股人選也並不太多,喬家原本看好的楊閣老就是最好的人選。當然,楊家、焦家曾經不睦,但那也是從前的事了,隨著焦閣老致仕,清蕙、令文分別出嫁,實際上兩姐妹的親緣關係,已經不足以維持票號和王家的親密關係。王家既沒有認下宜春票號這個親家的意思,那麼票號請楊閣老入股,在道義上似乎也不至於站不住腳……

  權仲白略略皺了皺眉,他的語氣很和緩,「其實剛才,你也未必就一定要把態度給擺出來,稍微敷衍幾句,還是可以拖延一段時間,從容考慮的。」

  蕙娘也明白他的心思,對於權仲白來說,宜春票號的龐大勢力只是一種負累,夫為妻綱,他一個做醫生的,哪裡用得著票號的勢力?當然蕙娘就更不需要了,對於一個政治家來說,票號是他求知若渴的寶貝,但對他們夫妻而言,保住票號,可沒有多少看得見的好處。用這個思路去向,換一門生意來做,那是海闊天空的事,大家都能得到安寧。

  「我已經試探過喬家幾位的態度了。」蕙娘也沒有動氣,權仲白的想法,不能說沒有道理。「不論是老西兒還是安徽、揚州那幫生意人,其實對朝廷都是一個態度,這也難怪他們,從前朝起,任何一門同朝廷合作的生意,獲利甚微不說,還要重重打點、受氣受累,隨著上頭風雲變幻,朝令夕改那是常有的事。喬家人決計不願和朝廷合作……畢竟是幾輩子的老交情了,大家同心協力把宜春做起來的,我忽然撤股引入天家,是要被人戳脊樑骨的。」

  商場上鉤心鬥角,彼此算計是很常見的事,不論是喬家壓她,還是她壓喬家,大家各憑本事,總是在一種默契下行事。喬家可以逼她稀釋股份,但卻決不會先斬後奏私下轉讓自己的股本,蕙娘自然也不會率先毀約。權仲白長長地嗯了一聲,沉吟著道,「這總還是有辦法解決的——」

  要在另一人之前袒露自己的想法,非但違背了她所受到的教育,甚至還違背了她的習慣、她的本性,打從一開始命令自己多少敞開心扉時,蕙娘就從未感到這是一項容易的任務,今晚也不例外,她深吸了一口氣,平穩著不知為何加速少許的心跳,沉聲道,「還有一些顧慮,我也和你說了,祖父一輩子和天家賭氣,就是拿宜春票號作為籌碼。現在臨老才一下台,我就把票號讓給天家,老人家心裡恐怕是難以平靜……你說得也對,我生性好強,的確是想證明給老人家看,我焦清蕙雖然身為女兒,但卻不比一個男人差到哪裡去。」

  她頓了頓,見權仲白在燈下微微偏首,丹鳳眼專注地凝視著自己,白皙面孔上寫滿了不容錯認的專注與關心,彷彿她要比任何醫學巨著、名貴草藥都要來得吸引,心頭不禁又是一跳,忙再深深呼吸吐納,方才有些僵硬地說,「但往深了說,這些也都只是借口而已……從根子上來說,我就是捨不得。」

  「捨不得的,不是銀錢,我夠有錢的了。賺錢對我,並非難事。」在這點上,她不過輕描淡寫,一筆帶過。「我是真的捨不得票號……權仲白,我出生的時候,宜春才只有七八十個分號,全開在京畿一帶,等我開始識數的時候,他們已經把鋪子開到南邊去了。我是按票號東家養起來的,宜春號和我一起長大,我親眼見到它發展成今日這番模樣,我有很多雄心壯志、很多夢想,都寄托在票號身上。要我因為皇上的顧慮放棄它……我,我考慮過,可我還是做不到。」

  權仲白細細地審視著她的容顏,似乎在尋找著什麼,蕙娘覺得他是在尋找她說謊的證據,又或者,他是在探索著她的情緒。他許久都沒有答話,黑曜石一樣的瞳仁裡映著她的臉,卻沒有一點自己的情緒。

  不願放棄票號,那起碼在十餘年內,她是不能離開京城太久的。兩夫妻攜手共游天下的夢想,恐怕才剛又開始孕育壯大,就又要破滅。而這一次,他還還會提議用和離來解決這難以調和的分歧嗎?

  「票號、孫侯、皇后。」權仲白總算開腔了,一開口,果然就是質疑,「這條線你能理順嗎?」

  「其實這倒不是什麼天大的難事,」蕙娘倒是早有準備。「皇上適才以民生訛我,什麼意思呢,其實就是想引我說到現在北方貧富相差懸殊的問題。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山西一地,屢出豪紳巨富,地方勢力很強,其中就以宜春號為出頭鳥。相形之下,陝甘一帶卻曾經赤地千里,就是現在,大多數人也不過落個溫飽罷了。他認為這是票號積聚財富所致,再藉著你剛才的話頭,一說起老西兒不老實,矛頭頓時就指向了票號……可在我看來,最大的癥結卻是南北物產的差距。這一點他不能駁我,大義上無法立足。我再讓一步,給他畫一個餅,讓他能名正言順地把手插到老西兒的鋪子裡,去盤點她們的家產,皇上心動著呢,他不能不心動。而一旦朝廷開始商議監管所有票號的事,這就不是宜春一個商號的戰爭了。」

  她迫自己露出一個微笑,「困難重重中,就算能把章程定下,少說也要一兩年的時間。這一兩年,足以讓我從容準備後續應手了。而皇上一旦邁出了這一步,上了這麼一艘船,下不下船,那就由不得他了。到時就算我們和孫家結怨,那又如何?扳倒我,宜春也不是他的,畢竟才說要監管,緊接著就吞併,這吃相,也太難看了一點。」

  這監管之策,當然並非在皇上跟前靈機一動,拍腦袋想出來的。事實上蕙娘自己也不知醞釀了多久,才擇中這麼一個主意。不論皇上是答應還是不答應,短時間內都失去對票號出手的理由,這就把票號從太子、皇后、孫侯這條線上給摘出來了。少了這麼一重顧慮,兩人行事,頓時就輕快靈巧多了。權仲白緊繃的唇線慢慢地放鬆了下來,他的態度雖還有些保留,但已經鬆動了不少。「票號是你的陪嫁,怎麼處置,當然還是你說了算。這麼一來,宜春增股,起碼就要先增官府這一股嘍?」

  「朝廷未必拿得出銀子來。」蕙娘說,「要真拿得出來,我也是樂見其成。但這只是第一步而已,你也知道,足夠的財富,要足夠的權勢來保護。既然你對國公位毫無野心,我們也未必要去爭這個位置,那就要做好不得國公位的準備。到那時,你我沒有權位護身,很可能我會被喬家聯手朝廷逐漸排擠,失去對票號的影響力,強買強賣稀釋股份……到末了,不得不把大頭讓給別人,這當然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她說得嚴峻,可權仲白神色倒是一寬,他擺了擺手,「往下的事,你自己做主就好,倒不必和我說了。這些商場手段,我不懂,也沒有多大的興趣……只要你有完全的準備、足夠的信心,那就隨你去做吧。」

  其實還是在顧慮這一點:要保票號,就要去爭國公位。現在探得她的意思,並不把兩件事捆綁在一起,他一放心,當然不會再探問下去了。

  蕙娘也鬆了口氣,她略帶感激地沖權仲白一笑,主動伸手握住了他,「到時候若要用到你,也許免不得還要請你出面穿針引線,來回傳話了。」

  權仲白回捏了她幾下,忽然失笑道,「這好像還是我們頭一回就任何事情,達成共識吧。」

  「這倒是有點像在做買賣了。」蕙娘也覺得挺有意思,她抿唇說。「我漫天要價,你落地還錢,最後成交的價錢麼,倒是和我們兩個想的都不一樣。」

  「我覺得這比兩人吵來吵去,也吵不出一個結果要好得多。」權仲白一向是要比她坦誠得多的,現在兩個人都願意放開自己,說起話來,就要比從前更融洽一點了。最起碼,兩人都保持了足夠的自制,也都很明白如今的處境:這種時候,是容不得任何猜忌、爭執的,非但不能對抗,他們還必須開誠佈公,能拿出來談的都要拿出來談。「今晚,其實還有一件事想要告訴你的——卻被皇上給打了岔!」

  他將牛淑妃得到的那串鏈子描繪給蕙娘聽,「盈盈發亮,光色發白,從石質、石紋上來看,和神仙難救中所必須用到的那種石頭,幾乎一色一樣。只是那串鏈子,當然要比我們得到的碎石精萃得多了。」

  「是哪個縣貢上來的?」蕙娘頓時面色一變,「這石礦,應該是極為罕見,恐怕天下間,不會有第二處了吧。」

  「的確。」她忽然留意到,權仲白的聲調有幾分沉重,「就算不是當地出產,如此奇珍,也很好追查來歷。屆時順籐摸瓜,便能夠尋到石礦產地,如此守株待兔,或許能混到那組織老巢裡,摸一摸他們的底。說不定,就能找到線索,找出他們的明線,查證出害你的人,究竟是不是他們。」

  兩人之前那一番談話,事實上都迴避了這麼一點:權仲白讓她放棄宜春票號,除了皇上的覬覦之外,還有就是對這神秘組織的忌憚。蕙娘能擋住皇上的招數,那是因為皇上終究是個君子,他有他的面子要顧。可這神秘組織,卻不會遵守不成文的規矩。暗殺、爆炸、走私……他們什麼事幹不出來?只有千日做賊,卻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蕙娘想繼續領導宜春票號,就必須面對這麼一個問題。

  而她自己願意同這股勢力戰鬥、周旋,卻並不代表權仲白有興致如此殫精竭慮的過日子。她還以為權仲白會提出這一點,會發火,會和她辯……沒想到他倒是乾脆利落地,才一確定她不會放手,就開始談繼續查案的事了……

  「這麼危險的事,你打算預備讓誰來做?」她望著權仲白,輕輕地問,「讓我?」

  「那肯定是我來安排。」權仲白毫不猶豫地道,「你,你雖然也挺能耐的,可畢竟是婦道人家,連出門都不方便,難道還能真個親自去查?」

  蕙娘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將翻湧的情緒,深深地壓到了心湖底部——現在不是讓感情氾濫的時候。

  「你是個醫生呢。」她輕聲說。「平時自己也忙得很,難道還要為了我的事,大江南北,四處去跑?」

  其實大江南北四處奔波,很可能是正中權仲白的下懷,蕙娘見他眼睛一亮,就是一陣頭疼,忙又續道,「再說……我也捨不得你去。這種事,應該有專門的人去辦。」

  她若有所思地撐起了下巴,「要增股宜春,多少也是有這方面的考慮。要和這種人對弈,那就應該也有一支這樣的力量……」

  要掌控這麼一股力量,那真是談何容易,即使大門大戶,私底下多半都有豢養些打手流氓,但和這神秘組織一樣,經過妥善訓練,令行禁止幾乎有些軍人色彩的成員,那不是一般民間富戶可以擁有的,除非是組織最嚴明的江湖堂口,才會有這樣的一支隊伍在。可不論權仲白還是焦家,都是白道中的白道,要借由增股宜春來達到這個目標,似乎是有點牽強了。

  但不拉他入股,也不可能放心地用他的人,唉,即使是順利地物色到了人選,細節上該怎麼操作,要考慮的地方,也還有很多……

  蕙娘的思緒不知不覺間,就跑得遠了,她出了半日的神,才猛地驚醒過來。「這都後半夜了!先睡下吧,別的事,明天再想了。」

  她還當權仲白是在等她呢,沒想到一言發出,竟也把他驚得一跳,蕙娘這才發覺,他也正在自己出神:卻是眉頭緊鎖,顯然正有一事,難以決斷。

  「怎麼?」她不禁有些好奇,「是還有什麼事沒想明白的麼?」

  「是還有一件事。」權仲白順從地站起身來,跟著她往床邊走去。「他們其實並不知道,我借人去密雲那一次,瞄準的倒是那塊石頭。除了我撿到的碎石以外,其餘碎塊,幾乎都混在了雪裡,並不如何顯眼。因此,那串鏈子,在他們看來,還是絕世奇珍。牛淑妃準備把它賜給二皇子貼身佩戴——」

  蕙娘頓時就明白了權仲白猶豫在哪——以他的性子來看,這也的確是個很棘手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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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輾轉

  在沖粹園住了十幾日,天氣猛然就熱了起來,雖說已經進了六月,算是夏末了,但居然連香山都烘得人睡不著覺。好在甲一號和自雨堂一樣,頂能自雨,特別陰涼,歪哥去年夏天,還因為天氣太過渥熱,哭鬧過幾個晚上,今年夏天在沖粹園裡,倒是安安穩穩能吃能睡的,半點都沒有苦夏。

  如今朝廷多事,皇上又流露出對宜春號的覬覦,於情於理,清蕙自然要召集眾東家一道商議對策,她沒什麼時間陪歪哥,權仲白倒比較有閒,因皇上搬遷到香山靜宜園居住,和沖粹園也就是一牆之隔,他主要服務的那幾個對象,也都隨之到了山上,他除了出診過一次,為小牛賢嬪的那位公主開過一個方子之外,連著幾天,京城竟無人過來請他出診,扶脈廳外頭那些患者,也因為天氣太熱,平房禁不住曬,俱各自散去回家避暑了。權仲白也就樂得偷偷閒,他竟難得一見,連扶脈廳都不大去了,只在甲一號裡陪兒子。

  一歲多的娃娃,真是最好玩的時候,蹣跚學步、呢喃學語,也正學著斷奶吃起飯菜,真是每一天都有一點新的變化,這孩子並且還很聰明,權仲白才陪了他一兩天,歪哥就很賴他了,連廖養娘都成了他的次選,每日早起,先要尋權仲白,尋不到了就哭,見到阿爹,便破涕為笑,「阿爹、阿爹」,叫得山響。嫩嫩的小嘴攢足了勁,在他臉上親得叭叭響——要知道,歪哥可是個小男子漢,平時乳母、丫頭們逗他,他要什麼東西,令他以親吻來換的時候,這孩子總是頂不情願的,老半天才蜻蜓點水,敷衍地輕輕一啄,就算是親過了。

  「現在連兩個字都說得很順溜了。」清蕙偶然撥冗逗弄兒子的時候,也和權仲白讚歎道,「一天不見,就能嚇你一跳!」

  說著,便開玩笑一般,要將歪哥從權仲白身邊抱走,「走,回你屋子裡去,讓養娘給你安排些課程,給你開蒙!」

  歪哥像是能聽懂母親在和他開玩笑,只是假哭了幾聲,便扭動起來,要坐到權仲白身邊,讓爹爹陪他搭積木。權仲白便低頭和他研究,「這一塊搭這裡如何?唔,有主見,要搭這上頭?可這搭不牢呀!」

  和兒子玩樂了片刻,權仲白有幾分睏倦了,他打了個呵欠,問歪哥,「和爹一起午睡一會?」

  也不管歪哥還咿咿呀呀地指著積木,便把兒子裹到身邊,催清蕙,「去忙你的吧,你要賺錢養家,也真是辛苦了。」

  清蕙的確是正為宜春增股、朝廷監管的事情在忙,最近一段日子,焦梅、雄黃,焦家的陳賬房,還有星夜從外地趕來,和她碰面商議的喬家大爺,都被聚集到沖粹園裡,幾人開小會,一開就是一天。甚至連吃飯睡覺,她都有些心不在焉。權仲白說她賺錢養家,也不算是假話,只是他自己也知道,清蕙正忙著,他意態慵懶,難免有些乞人憎。果不其然,焦清蕙打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就數落他,「不事生產也就算了,還專噎人!」

  「那我也跟你去開小會,幫你一把好了。」權仲白便做起身狀,清蕙白了他一眼,自己又彎下腰來親了親歪哥,又直起腰來哼了一聲,便一陣風一樣地刮出了裡屋。

  自從娶了焦清蕙,他風輕雲淡的生活就多了重重變數,兩人的關係跌宕起伏,有好幾次,他以為真是走到了終點。她素來是寸步不肯讓人,一進門就直奔目標而去,而他雖然不拘小節,但有些事也是絕對不願妥協的……就是去年這個時候,他也根本就未曾想到,他們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雖不說情投意合、夫唱婦隨,但比起從前艱困重重的溝通來說,現在這也算是很可喜的成就了。

  只是放下掛礙、雲遊四海的計劃,似乎又要往後再推上幾年了。但這也沒有辦法,清蕙對宜春票號的執著,也是其來有自。再說,她為了他放棄對國公位的追逐,天下間,終也沒有誰是真能心想事成的。此般無奈,他權仲白又不是沒有品嚐過。放棄既定目標,清蕙的損失是要比他更大的,要擱在從前,她未必要費盡心思增股宜春,按常理肯定能推斷得出來,如能坐穩國公府世子夫人的位置,權家私下,難道就沒有力量供她使用了嗎?

  想到這裡,些微睡意,倒是不翼而飛,權仲白一邊拍著歪哥,一邊心不在焉地就思忖了起來,清蕙說得對,有些問題總歸不能不去想。現在大哥夫婦是不可能再從東北回來了。拋開幼金不算,叔墨、季青,哪個能當得上將來國公府的家?這要是誰都不能勝任,長輩們終究還是不會放過他的。

  不過,話說回來,叔墨也就罷了,季青性子機靈、頭腦聰穎,未必就不能當得起國公府。起碼守成那是夠了的,在這個地步,再談往上進取,也沒有太大的意思。將來婷娘若能生下一兒半女,維持和天家的親戚關係,眼下已經隱然開始佈局的奪嫡之爭,和權家是真的沒有關係了,頂多有他在,能提前和倒台者劃清界限。長輩們應該也能滿意吧,有婷娘在,家裡又是兩三代,可以不必擔心被權力中心剔除出去。他也算是對這個家仁至義盡了……

  當然,這也是建立在……

  想到寒冬臘月裡,被丟在立雪院中的那顆人頭,權仲白拍著兒子的手,不覺重了幾分。歪哥抽了抽鼻子,呢喃了幾句什麼,倒是把他從迷思中驚醒了過來,他慌忙放輕了手勁,將兒子又安撫得沉沉睡去,這才撐著下巴,任思緒遨遊在無邊無際的心湖之中。

  毛三郎、毛家,達家、達貞寶……那次兩人大吵,清蕙還讓他和她繼續維持不和,以此來試探達家的清白。沒想到他在密雲受傷,這件事也就從而遷延擱置,再不提起了。他們究竟也還是沒把不和表露在面上,達家也是寂然無聲,足有小半年沒和他有什麼來往了——恐怕是新春問好,在長輩那兒受了冷遇,自己也就識趣地不再輕易有所往來。焦清蕙也絕非算無遺策,對達家那位寶姑娘的擔心,看來就屬多餘。

  改明兒,還是遣人上門問泰山一聲好,再送點藥材吧,泰山生辰快到了,今年的生日禮,倒要親自過目一番了,生日當天上門道賀,正好可以給他扶個平安脈——

  想到這裡,權仲白忽然發現,他已有許久都沒去歸憩林看過達貞珠了。上回過去,還是和她解釋將歸憩林換作梨花的原因,這回到沖粹園,一眨眼小一個月,他抽空和清蕙出去遊玩了幾次,倒是再沒有和從前一樣,有時半夜三更,還會到歸憩林裡出出神。

  時移世易,任何人、任何事都在不斷變化,即使是他也毫不例外……他輕輕地歎了口氣,思緒不禁又飄到了達貞寶身上——她生得和貞珠,的確是極為神似,那也是個可憐人……如果現在還在京裡,恐怕她的日子,也不會太好過了。

  不過,再難過,過的也是小姐日子,發的也都是小姐的憂愁,這世上還有許多人,屋中連隔夜米都不存,冬天冷死,夏天就能熱死。權神醫的思緒,也就只是在達貞寶上略略一轉,就又飄了開去。他開始心不在焉地琢磨脈案了,太后的、太妃的、皇上的、皇后的……

  屋外忽然傳來了急促而有節奏的腳步聲,權仲白聽慣了這人的足音,也早猜到了他的來意。等桂皮掀簾子回報,『太后娘娘中暑,靜宜園那邊請您過去』時,權仲白已經翻身下床,換上了外出的衣裳。

  #

  天氣暑熱,太后又是有年紀的人了,有點毛病也是很正常的事,宮中太醫隨便開點方子也就罷了。這一次會請權仲白過來,主要還是因為她吃完成藥後腹瀉了幾次,覺得瀉得有些頭暈了,不大放心讓御醫繼續伺候,便特地傳了權仲白過來。其實又哪有什麼大事,無非人老藥力猛,多喝些溫水,藥力化開了,自然也就痊癒。倒是忙壞了幾個跟著過來避暑的妃嬪,打從淑妃開始,寧妃、賢嬪,幾個有臉面的主子,全都忙前忙後,親力親為地伺候太后,任何事情都分著來做,絲毫不假手於人。倒是皇后因身份特別,可以安坐一邊,看幾個『姐妹』表演。

  其實,這些人畢竟是主子出身,說起服侍人,哪裡比得過專門調。教出來的宮人子?權仲白看太后精神萎靡地受著牛淑妃的拳頭,倒也挺為她難受的,他道,「還是靜臥休息吧,別捶著背,倒是又把腸經給捶出反應了。」

  牛淑妃有點尷尬,拿開手規規矩矩地就坐到皇后身邊,皇后瞅了她一眼,也未曾落井下石,反而關心起皇次子來,「聽說皇次子這幾天都沒有睡好,直嚷著頭暈,可是真事?」

  「應該也是熱的。」牛淑妃說。「休息休息就又好了——正好,權神醫今兒進來,也就順便給皇次子扶扶脈吧。」

  當神醫的就是有這個好處,上回權仲白那樣說話,換作是別人,牛淑妃還能善罷甘休嗎?可就因為他的身份,牛淑妃也就是當時氣一會兒,氣過了,還不是要找他給皇次子扶脈,這個小小的過節,可不就是揭過去了?

  牛淑妃這裡喚人,那裡皇后就數落她,「皇次子是你的孩子,也是皇上的骨肉,天家無小事。他有一點不舒服,就該傳太醫,那樣聰穎的孩子,萬一出店什麼差池,別說你這個做娘的,連我、寧妃、賢嬪都要跟著心痛。」

  她雖然這幾年見老,但在外人跟前,皇后架子還是端得很足,這一番話,說得真是刻骨,牛淑妃望了小牛賢嬪一眼,抿唇就要請罪,「是妾身疏忽了——」

  倒是小牛賢嬪神色不變,還幫牛淑妃把話題給拉開了,「天熱失眠嘛,倒是人之常情,我瞧娘娘眼下青黑,昨晚怕是也沒睡好吧?」

  「只睡了一個對時。」皇后的失眠問題,這幾年來漸漸也公開化了,她不免歎了口氣,一時還真無暇挑撥牛賢嬪和牛淑妃的關係,自己黯然道,「起來就再睡不著了,只好睜著眼睛等天亮。」

  這一群人在一處,難免唇槍舌劍地打機鋒,權仲白也懶得搭理,待皇次子過來時,他留神看他雙腕,卻不見那串夜光珠串,再品皇次子的脈象,和以往也無任何不同。權仲白倒是鬆了一口氣:看來,自己當時那幾句話,看似觸怒了牛淑妃,其實多少也還是令她心懷顧忌……

  「上回進宮,娘娘得的那串石珠,不是說要賞給殿下的麼?」他就逗皇次子說話;這孩子生得很美,不大像娘,一半像皇上,一半有點像他族姨小牛賢嬪,按牛淑妃的說法,那是『像他舅舅的眉眼』。五六歲年紀,已是眉目如畫,膚色又白,兼且口齒便給,是很討人喜歡的,倒是要比太子看著更惹眼許多,一向也很得父親的寵愛。「殿下得了寶貝,也不戴出來給我瞧瞧,倒是藏得密密實實的!」

  他是口無遮攔出了名,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和他計較失言之罪,牛淑妃即使神色一變,可看得出也只有自認倒霉,卻不敢當著皇后的面發作權仲白。皇后也問道,「什麼珠子,這麼稀奇,連神醫都記在了心裡?」

  皇次子給母后行了一禮,「回母后的話,是南邊進貢來的一串珠子,因能發光,很是罕見難得。母妃見到喜歡,就賞賜了給我。可這等吉祥物事,哪裡是我可以擁有的呢,前幾日上課時,我就轉呈給哥哥了。」

  雖說年紀小,可還真是懂事,這一番話說來,皇次子顯得多麼的孝悌,得了一點好東西,還不敢自己藏著,要巴巴地到東宮跟前獻寶……

  太后這會已經歇過來了,她微帶皺紋的唇角,輕輕地抽搐了一下,「是你主動轉呈,還是他看了稀奇,衝你討要的呀?」

  皇次子看了皇后一眼,便不敢答,皇后面色,登時難看了起來,她強笑道,「若真是如此,你哥哥也太不懂事了吧!放心,我給你做主,這珠子,回去就給你送來。」

  皇次子還怎麼敢要呢?他慌忙搖著手,「哥哥就是看了稀奇,問了一句,我也的確覺得這東西太過了,不是我能承受得起的。母后您這麼說,我以後可怎麼有臉見哥哥呢!」

  皇后損傷了臉面,怎能不堅持要還?牛淑妃勢必也要出面為兒子幫腔,兩人一個要給一個不收,你一言我一語,鬧了個不可開交。權仲白這裡給太后開方呢,也被吵得遲遲不能落筆,太后被鬧得心煩了,便道。「一串珠子,多大的事兒,既然這麼好,那我老婆子倚老賣老,就送到我這裡來吧。」

  卻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把這珍貴的夜明珠,給收到了自己的珍藏裡……

  權仲白想到清蕙幾經思量,方才慎重地許可,「我知道你的性子,皇次子小小年紀,十分無辜。那東西雖然還不知道如何發揮作用,但肯定不是什麼好物事,要你眼睜睜瞧著他受害,自己一聲不出,也的確難為了你。可這石頭的事,你一旦說破,萬一燕雲衛有所聯想,好容易才糊弄過去的事,又要泛起波瀾,這一次,沒那麼容易洗得清,多餘的話我也不說了,得失顧慮,你心裡都是有數的。這樣吧,你還是設法再提醒皇次子一次,這東西不能帶在身邊。他要聽進去了就好,聽不進去,那也是他的命了。」

  這一次讓步,真是下了決心的。可沒想到他還沒有開口呢,陰錯陽差,這石頭倒是到了太后那裡。太后有年紀的人了,未必還會戴一串石頭珠,也算是皆大歡喜……並且這麼看來,不論牛家還是孫家,應該都和送這石頭的人,沒有關聯了。

  權仲白便笑道,「我親眼所見,的確是挺好的,不知是哪個縣進貢來的,也難為他有心。」

  他是衝著牛淑妃說這話的,牛淑妃很是無奈,思量了半日,方勉強道,「當時我在皇上身邊,聽著他也提了一句——這石頭,像是甘肅什麼撒裡畏兀爾的頭人獻的,也不知是在哪個州縣了。」

  權仲白的眼神,閃閃發亮,他微笑道,「哦,還是歸化外族所獻……看來,的確是好東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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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故縱

  「從二弟寫的這個章程來看,朝廷入幾分股,也不是全無好處,起碼每年打點各地官府的錢銀,也能定個數額,不至於隨行就市的,換一個就重開一次口,還得耐著性子和他們周旋。有朝廷做靠山,拿銀子行方便,反倒簡單了。」喬大爺一邊搓著鼻樑骨,一邊頗有幾分疲憊地道,「藉機重新增資,把權家、牛家、達家的份子重算一遍,想必幾家人也都說不出話來。」

  沖粹園什麼地方沒有,空置的屋宇最多,此番幾巨頭上京,蕙娘索性為其各自備了一套清幽的客院,自己帶著幾個管事,每日裡在蓮子滿邊上的幾間小屋裡開會,取個僻靜幽涼。隨著喬二爺、喬三爺各自抵京,又深入分析過了利害得失,也經過幾天激烈的辯論,到今日,總算也是統一了態度:人不能和天鬥,既然皇上對票號勢力不放心了,想要加以規制留心,宜春號除了配合以外,也沒有別的出路可走了。要知道天威赫赫,就是焦閣老還在台上的時候,皇上若親口問起票號,恐怕老人家亦要作出相應的犧牲,來安撫皇上。只是稀釋少許股權,已算是很好的結果了。

  不過,商人做生意,從來都是不吃虧的,十多年前送出去的干股,現在雖不說收回來,但藉著稀釋股權的名義,減持各府股份,日後玩弄手腳削減分紅,在他們來看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了。看在蕙娘面上,權家他們肯定不會多說什麼,達家那三分干股,恐怕要保不住。

  「牛家這些年來,倒是漸漸在西北幹得有聲有色——」蕙娘並不提達家,只是若有所思地道。「雖說長房沒什麼大出息,但二房卻很紅火,年前封爵的消息沸沸揚揚,年後雖沒落到實處,可牛將軍一下拔了兩極,現在已經是正二品的撫北大將軍了……」

  「他再當紅,在西北還是桂家說話算數。」喬大爺並不以為意,「牛家、桂家在西北幾次交鋒,都落了下風,將來十年內,只要桂老帥無恙,整個西北也就只有楊家能和桂家爭鋒了。不過,楊家現在最得意的楊閣老,和本家聯繫卻不多,也不熱衷於提拔本家子弟。寶雞楊倒是更看小五房吧,偏偏,他們家老太太年前去世,安徽布政使左參議楊海晏、陝甘巡撫楊海清現在都丁憂在家呢。楊海清還好,和楊閣老聯繫還是緊密的,楊海晏是有名的楊青天,在安徽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只怕起復要有困難了。倒是桂家,本家子弟不多說了,按部就班的,西北前線十萬大軍,叫得上名字的將領,十成裡有七成,不是姓桂,就是桂家嫡系出身。牛家要和桂家在西北爭鋒,還差了那麼一口氣。」

  喬大爺也算處江湖之遠,懷廟堂之心了,這群大商人,對天下各地世家的興衰起伏是最熟悉的,蓋因票號在當地要能站得住腳,就非得和豪強家族搞好關係不可。有些事連蕙娘都不清楚,倒是喬大爺說來頭頭是道的,半點都不打磕巴。

  既然牛家在西北不能立住腳,作為京城世家,在皇家入股監管之後,他們對宜春號就沒有多大作用了。天下得意的世家多了去了,宜春也未必就一定要哈著牛家。其實說到底,還是喬老三嘀咕的一句話,「就這幾戶人家,權家那不多說了,從前在京裡,好多關係都是他們幫著牽出來的線,在東北也是幫了大忙。達家也硬硬實實地幫了我們一把,讓我們和日本人搭上線,能往家裡倒騰點銀子。這牛家,干收錢不做事的,還真當自己是地頭蛇了,就是地頭蛇,拿了錢還保平安那。有些什麼事往牛家送話,大爺說無能為力,二爺說又不是他得分紅,誰得分紅找誰去……咿,不說了,說起來就氣人。」

  「別說了,那是仗著頂上青天不倒,就硬是要欺負人呢。」李總櫃的吧嗒了幾口煙嘴——因蕙娘聞不慣煙味,他只能幹抽著解解饞。「不過,太后娘娘也是有歲數的人了——」

  他徵詢地看了蕙娘一眼,蕙娘笑道,「太后娘娘身體康健,雖說上了歲數,可精神卻還是很健旺的。」

  「就是太后娘娘去了,不是還有大牛娘娘,小牛娘娘嗎。」喬三爺擺了擺手,「唉,說這個沒意思,頂多咱們以後慢慢地就不和他們家打交道,也就是了!」

  「以孝治天下,太后娘娘和另兩個娘娘哪能一樣呢。」喬大爺有點遺憾,「要不然,藉著朝廷的勢,把他們家股給退了完事。」

  隨著宜春現在漸漸做大,牛家、達家、權家實在已無法給他們提供太有效的幫助,和勳戚打交道,也很容易出現對方仗勢欺人的現象,倒不比和文臣打交道,拿錢辦事還是十分爽快的。因此這些年來,喬家的心態漸漸發生變化,這一次說話間,就把達家、牛家退股的方向給定了下來。蕙娘重又翻看著喬二爺擬就的條陳,因笑道,「還是世叔們精明,二叔這個辦法好,最大限度地借了朝廷的勢,又少受地方上的約束、勒索,這麼一來,每年劃出去的那些利銀,其實倒也不算有多肉疼了。」

  「做生意還不就是這樣,」喬二爺的話比較最少,「只能跟著行情來,現在行情如此,我們也只能盡量去適應了。不過,這也得配合您所說的增股一策來辦,不然,只有皇上在上頭壓著,恐怕地方上是不會心服的。有些自詡靠山較硬的父母官,可能還會橫加勒索,這就還不說中人們的手了。」

  「有二爺在,那群死太監也不敢太過分的。」蕙娘說,「至於增股,我看大爺、三爺的意思,還是向拉楊家入伙……」

  喬大爺、喬三爺、李總櫃都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喬大爺表忠心,「俺們也算是明白了,這朝堂上的事,還是得姑奶奶做主,姑奶奶眼神利,主意正,咱們就跟著做就行了!」

  眼神利?眼神要真是利,也就不至於和現在一樣疑竇重重,分不清誰是敵人,誰是可能的盟友了。蕙娘不禁自失地一笑,「楊閣老最好是別打這個主意,第一他要搞新政,是個要做事的人,對錢未必很感興趣,第二他們家也是千頃地一棵苗,連入仕都不許,可見走的是韜光隱晦的路子,家業太大了,招人忌諱,第三,他雖是將來的首輔,可卻還沒上位,最是愛惜羽毛的時候,也清楚皇上對票號的覬覦,未必會沾手票號這個香噴噴的熱炭團。」

  先後幾句話,把楊閣老的心態剖析得淋漓盡致,又有理有據,幾個人都只有心服的份。喬大爺說,「那王家——」

  「王家第一沒錢入股宜春,第二也是一個道理,功名心重,又是皇上近臣,很明白皇上那不可告人的心事,不會有這個膽子的。」蕙娘說,「現在朝廷中沒有誰的威望足以蓋過皇上,任何一個文臣入股,都只能被我們拖累,而無法遮蔽宜春。我看,還是要找地方武官才好,桂家、崔家都是世鎮地方,一百多年來把持地方防務,雖然平時低調得很,但已經在當地生根發芽,就是皇上想要搬動,又談何容易?我看,還是在這兩家間選任一家吧。」

  桂家猶可,崔家卻是權家的新姻親,喬家幾兄弟對視了幾眼,喬大爺先道,「崔家僻處東北,下來就是華北,大江以南,知道崔家的人可都不多……對朝政影響,有限了點吧?」

  「的確,東北已經平靜了很長一段時間了,偶有動靜,也都是小打小鬧。」蕙娘卻不在乎幾兄弟的小算盤,她從容地肯定了喬大爺的說法。「倒是西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容易死了個達延汗,還沒到十年呢,羅春又不老實了。雖說嚷著要娶公主、娶公主的,可觀其行徑,這個公主就是填進去,那也是白填。現在南邊打仗——海外又有遠憂……起碼十幾年內,皇上不會大動桂家的。他們家長年累月地在西北呆著,不清楚皇上的心意,又窮得很,入股宜春也有很充足的理由。皇上未必好意思和桂家計較……天下間高官雖多,可掌握兵權的人卻沒有多少,桂家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距離後宮很遠,拉桂家入股,不會招惹皇上的忌諱。」

  現在掌握兵權的幾個世族中,也的確就是桂家和崔家,同皇室沒有什麼親戚關係了。就是許家,還有個太妃、安王在呢,有些事有些時候,那真是說不清的。幾個商界精英懵懵懂懂的,也明白蕙娘的顧慮,他們恐怕也是揣測過了蕙娘的候選名單,但卻沒想到桂家。喬大爺和李總櫃對視了一眼,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這麼大的事,肯定是越慎重越好,」蕙娘道,「大家回去也好好想想,大概後日,應該能給個答案吧。當然,也要刺探桂家的想法,更要摸摸他們家的家底——」

  喬二爺是常年在北方做事的,他對桂家家風倒是很有信心,「大家大族,難免糟污事,但桂老帥是靈醒人,一言九鼎牙齒當金使,比京裡這些誇誇其談的老爺們要爽快得多了。」

  蕙娘實在也是比較信任桂家的,前些年那場大戰,桂家、許家都是出了死力,否則,大秦半壁江山,只怕早已不保。她之所以挑中桂家,也是因為在幾個可能的選擇裡,桂家和那幫派的關係應該最為疏遠,畢竟,他們就有養寇的心思,但往外運火器的事,他們估計是幹不出來——火炮無情,真把北戎給養肥了,轟死的第一個就是桂家人。聽喬二爺這一說,她更放心了,「還是查一查,摸摸底再說。」

  利弊都分析到這份上了,皇上那邊,雖知道什麼時候行動,幾個大佬也都是日理萬機之輩,知道這種事拖不得,才只是下午,喬大爺就代表眾人給了答覆:都認為拉桂家入股,一則令宜春多些份量,讓皇上多少也更顧忌幾分,俾可使宜春同皇權周旋時,多出幾分從容,二來可令宜春在西北的腳步更加快幾分,甚至還能往北戎境內,乃至更西的地方拓展開去,三來桂家作風爽快,收錢一定辦事,拉他們入股風險最小,的確是最理想的選擇。

  既然如此,該做什麼事,眾人心中自然都有數的,蕙娘特別派出焦梅給她帶信,令他陪著喬大爺,前去西北和桂元帥親自接觸——至於關係,那倒是現成的,當時西北戰事緊,餉銀又到得慢,桂家不知和宜春打過幾次交道。別說是當地管事,就是喬大爺,都曾和桂元帥吃過幾次飯呢。至於桂家的底細,等人到了當地,自然可從分號管事,乃至喬家在當地的子弟口中,得到更多的信息。

  任何一個龐大的家族,隨著年歲的增長,開銷只會越來越大,尤其是窮文富武,練兵習武的花費決不在小,桂家雖然不算窮——能打仗的將領,就永遠不可能窮。但也決不會嫌錢多,再加上如今宜春的確缺少靠山,楊家、焦家的關係,又是眾所周知,王家、何家等其餘人家,又都有種種原因不便拉扯入股,桂元帥很快就流露出了對增股的興趣,正好,通奉大夫鄭老爺正辦五十整壽,桂家次子也要陪妻子鄭氏進京拜壽,他讓喬家帶話,在鄭氏大壽之後,還請蕙娘賞臉,見一見他這個不成器的犬子桂含春。

  #

  鄭家的喜事,的確也是城內盛事之一,權夫人特地讓人給蕙娘帶話,令她和權仲白回府過中秋時就小住幾天,陪她到鄭家赴宴。也順帶就乘中秋宮內夜宴的機會,進宮探一探婷娘。

  長輩有命,又藉著是中秋團聚這麼冠冕堂皇的借口,小夫妻自然不可能回絕。待得重回立雪院安置下了,蕙娘就抱著歪哥,先去給太夫人請安:這三個月裡,權仲白有時候進城辦事出診,還會在府裡安歇一兩個晚上,可她和歪哥,卻是實實在在的,三個月都沒有進城了。

  在沖粹園住慣了,免不得就要嫌國公府小而且舊,一樣的樑柱,支在城裡,彷彿都平白低矮了幾分,行走在其中,難免令人有壓抑逼仄之感。蕙娘還可,歪哥顯然就更喜歡沖粹園,才一回立雪院,就牽著母親的手,直喊著要睡午覺,把他抱回原來起居的屋子,他又不樂意了,鬧得哭了一陣,被母親抱起來安撫了一會,方才接受現實,怏怏地靠在蕙娘懷裡,吮著一粒糖塊。等進了裡屋,蕙娘把他放到地下,想給長輩們展示一番他的進步時,人家小歪哥可有脾氣了,腳軟綿綿的,就是不肯自己站,非得要抱著母親的小腿,蕙娘只好匆忙給太夫人、權夫人問了好,無奈地將他重又抱起,放到了自己的膝蓋上。

  只要是有年紀的人,就沒有不愛孩子的,自家的孩子,自然是更為喜愛,太夫人逗歪哥說了幾句話,便很痛心,「怎麼能抱到沖粹園去呢?這一走就是三個月,歪哥已能說一個短句子了!幾個月前,還在往外蹦字兒呢。」

  權夫人也親暱地埋怨蕙娘,「幾次喊你們回來,你們都裝聾作啞的,難道在香山呆野了,家裡的事,一律都不管了不成?」

  這三四個月,頭一兩個月還好,蕙娘沒動靜,府裡也就跟著沒動靜。後一兩個月,權夫人打發人來香山送這送那的頻率明顯變高了,蕙娘卻還是沒動靜,也難怪長輩們要有此疑惑了:新婦才過門,讓點地兒給人家表現,是你識趣。可這一去沖粹園,就杳無音信的,是和家裡慪氣呀,還是怎麼著的,居然竟真要撂挑子不幹了?

  蕙娘只笑,「在那裡也有些生意上的事要忙。」

  「是皇上有心要收編票號的事?」權夫人眼神一閃,又責怪蕙娘,「這麼大的事,也不給家裡送個信,起碼家裡也能幫著你打聽打聽不是?你這就真是見外了。」

  一兩個月的工夫,不論哪兒漏點話風,傳點消息,傳到權夫人耳朵裡,似乎也不稀奇。不過,蕙娘可以肯定,她自己的那些下人,是決不會出去亂說的,若非是喬家人透風,就是皇上身邊有人洩出消息來給權家知道了。只是這一句話,都可看出權家身為百年世家,雖然現在無人出仕,可檯面下真不知有多少人脈。

  「也就是這麼一提吧,這都兩個多月了,好像還沒有進一步的消息。」蕙娘輕描淡寫地說,「全副心思,都放在地丁合一上了,也許要到一兩年以後,才舊事重提,也是難說的事。我也不是見外,就怕皇上只是隨口一提,我們小題大做,倒是把事情給鬧大了。」

  她都這麼說了,權夫人難道還能拿熱臉去貼冷屁股,一定要幫忙?她免不得有些訕訕然,蕙娘可能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便開口關心三弟媳,「蓮娘過門也有幾個月了吧,這一陣子,在家都還如何?還以為她也在擁晴院裡呢,沒想到反而倒不見人影了。」

  「她也挺精靈的。」權夫人和太夫人對視一眼,兩人眉眼間就都有了一點笑意,太夫人道,「家務上手得挺快,別看年紀小,可精明得很,幾個月就管得井井有條了。這次中秋,你娘就讓她主辦了,自己倒是偷了閒出來,成天到我跟前服侍。她這會沒過來,應該也是在忙吧。」

  蕙娘不禁點頭笑歎,「從小就知道她是個能幹的,這倒也好,免得我去了沖粹園,心裡也放不下家裡,總覺得我們偷懶在外,家事竟不知該交到誰手上才好。」

  她順水推舟、趁熱打鐵,緊跟著便道,「既然蓮娘能夠上手,倒是想向娘討個情面——多了個歪哥,真不知多了多少事,沖粹園現在很缺人手,既然蓮娘已經能上手了,那我留在府裡的幾個陪嫁,便讓我帶回衝粹園去吧?」

  這句話出來,太夫人、權夫人婆媳是真有幾分愕然了,兩人對視了一眼,一時竟都沒有答話。

  國公府這麼大的家業,怎麼會缺少管事的人才?大不了,當年蕙娘沒進門之前,老一套的班底拿出來,難道還管不了家了?當時要把蕙娘陪嫁留在府裡,無非是表達一個態度,讓她始終對府裡維持一定的掌控力。這一點,幾個主子也是心照不宣的,這三個月她一直寂然無聲,往好了說,那也是給蓮娘一點表現的餘地,把姿態做到了十分,可現在這個意思,難道是要抽板走人,和她相公一樣:『我不和你們玩了』?

  可仲白鬧著要走,那是因為他對這個家根本無慾無求,她焦清蕙那能一樣嗎?不說她的娘家,就說她的陪嫁,皇上這才要對票號下手,她正是最需要家裡勢力幫助的時候,怎麼不但不婉言求助,反而擺出這般態度,臨陣脫逃?

  而這個家的幾個媳婦,林氏不想玩可以,權伯紅是想玩的,何氏不想玩也無所謂,家裡對叔墨本來就沒抱太多的希望,這焦氏不想玩了,大不了光棍一點,股份一賣,萬貫家財在身,仲白是要錢有錢要人有人,以他的性子,只怕恨不得馬上就到廣州去,遠遠地離開這片是非之地了吧……

  權家這兩婆媳,也的確都是聰明人,蕙娘這麼一句話而已,他們立刻就推斷出了這種種後果,兩人眼神一對,權夫人便笑道,「這怎麼行!讓你去沖粹園,是讓你小住,不是讓你去了就不回來的。蓮娘再好,年紀還小,沒你這個嫂子掌弦那怎麼能行?這次回來,就不要回去了吧,冬天路滑,仲白來回奔波,那也不是個事兒!」

  蕙娘唇邊,逸出一線寧靜的微笑,她淡淡地道,「娘說得也有道理——」

  見權夫人和太夫人都鬆弛下來,她才多少有幾分調皮地把話給補完了,「待仲白回來,我和他商量一番吧。依著他的意思,他要住在哪裡,那就住在哪裡好啦。」

  即使以兩位長輩的城府,被她這麼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地玩弄情緒,幾次驚幾次喜的,至此也都要沉下臉來:這個焦清蕙,怎麼去了一次沖粹園,竟和變了個人似的,不說討好長輩吧,竟反而要拿捏起兩重婆婆來了。難道她還以為,少了她焦屠戶,國公府就只能吃帶毛的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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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蕙娘這個態度,肯定無法取悅兩重長輩,但難得二房一家人回府,家裡人肯定也不能沒個表示,當晚席開兩桌,連四老爺、五老爺都賞臉過來,一家子人在後花園擺了幾桌,也算是為二房接風了——只是宗房人丁稀少,女眷這一席裡,居然沒有一個未出嫁的小姑娘,倒是四房、五房的幾個女兒家,圍著老太太團團而坐,把場面給烘托得熱鬧了幾分。

  這些瑞字輩的嫡女庶女,雖說父親都只是捐了幾個官職在身,但怎麼說也算是國公府的第三代,從小到大,自然也是錦衣玉食,過著人上人的日子,時不時還能進國公府內,享受一般富戶人家難以享用的富貴,此時月明星稀,鴛鴦廳裡外兩重,俱都熱鬧非凡,酒過三巡之後,隔了水更有權家家養一班小戲咿咿呀呀地吊嗓子,雖說女眷們身在陰面,只能靜聽清唱,但昆曲的精髓,本來也就只在一個唱字上,太夫人手敲椅背,若有所思地為她們打著拍子,似乎已是聽得癡了。就連蕙娘,半倚在太師椅上,一手斜支著臉,聽著那字字句句清俊溫潤的唱腔,也不禁在心底暗想:沖粹園什麼都好,就是沒有戲班子,娘家那班南音小唱,自然不好討要,不過,倒可以把教習借來,再採買幾個好苗子,不過數年,自己也有個班底。大不了,和麒麟班說一聲,托他們指點一番,想來雖不說和名班相比,但日常飲宴助興,也足夠了……

  她悠閒自在,只顧著吃菜喝酒,同幾個長輩說笑,三少夫人何蓮娘就要辛苦得多了。這一頓飯,她沒能怎麼吃得好,飯前忙著張羅不說,飯中還要相機和太夫人、權夫人說笑話,討老人家的好,更還要照看幾個妹妹、兩個嬸嬸,更時常站在鴛鴦廳陰廳陽廳交疊的珠簾處,低聲吩咐外頭的侍女們,令其好生服侍。穿花蝴蝶般忙了半日,這會諸事停當,那邊小唱們奏起樂來,屋外婆子們流水價捧著菜,預備換下殘羹,上第二輪湯、羹、粥等物,她才在蕙娘身邊落座,從袖子裡掏出一條手絹來擦了擦榴紅臉頰,嬌喘細細,同蕙娘笑道,「總算能坐下來好生吃飯了啦。」

  今日這番飲宴,安排得實在挑不出一點毛病,不但菜色豐美,點心精緻,並且廳堂佈置別出心裁,兩邊窗台全被卸了,只餘紗窗籠罩,所以和從前相比,樂聲人聲更加清涼,蕙娘隨意敬了蓮娘一杯,淡笑道,「小蓮娘長大啦,裡裡外外,都照看得有條不紊呢。」

  蓮娘得到她的誇獎,高興得面上放光,她和蕙娘撒嬌,「蕙姐姐,今兒知道是你回來,我特地給你安排了好菜呢!你可吃出來了沒有?」

  「怎麼沒吃出來?」蕙娘笑了,「那道清燉銀魚,用的不是京裡他們自己養的那種銀魚吧。是當地捕了以後,大缸養著直送上京裡來的?」

  「當時在蕙姐姐那裡嘗過一次,真覺得鮮美得很!」蓮娘嘰嘰喳喳地和蕙娘說私房話,雖說已經長大幾歲,又初為人婦,也換了更成熟一些的打扮,但那張小圓臉,還是一興奮就嫣紅欲滴,根本稚氣未脫。「回去以後,和娘不知說了幾遍,可後來再去你府上,時機不湊巧,就也嘗不到了。這不是我娘現在去蘇州和爹在一塊了嗎?今年夏天,她隔幾天總給我送上一次,倒把我給吃得厭了!」

  隔幾天就使這麼一般人,從太湖千里迢迢地運魚上京,以膏女兒饞吻,除了疼愛之外,恐怕何太太多少也有給女兒撐腰的意思。就是蕙娘自己從前享用的那些新鮮物事,有一半是焦閣老各地門生運送的不提,餘下一般,也都是宜春票號各地的分號上京辦事時,順帶著給捎過來的,要為了幾條魚特地派人去太湖來回,倒也懶得費這個事兒……

  「確實是好。」蕙娘笑著點了點頭,「菜好,景好,月色也好,唱得就更好了。沒想到你過門幾個月,就把家事管得這麼好了。」

  何蓮娘嘻地笑了一聲,親親熱熱地挽起蕙娘的手,「還不是仗著有蕙姐姐留下的那幾個姐姐幫忙?也都是從小就認識的,我小的時候,還一道踢毽子、打空竹呢,沒想到這會倒是又湊到一起了。」

  她又遺憾,「就是你又跟著二哥去香山住,我們不得常在一起了。」

  這個小話簍子,還沒等蕙娘回話呢,又滔滔不絕地問起了沖粹園的事,「我們還沒去過,聽說那裡只有比自雨堂更好的。也難怪你一向嚷著要去,一過去,住著就不願回來了!」

  「哪有你說得那麼好?」蕙娘也不由失笑,何蓮娘瞅了她一眼,加重了語調,極是艷羨地道,「怎麼不好?我聽說,那裡是能用上你那自雨堂裡一樣的抽水馬桶的!」

  蕙娘一時,不禁絕倒,不過也的確如此,一般人用過真正上等的潔具以後,很難再回來用馬桶,不論多麼精緻考究,勤於刷洗,總是不如抽水潔具來得方便。她笑道,「的確,這個是比府裡要好些……」

  「我就知道。」蓮娘咭地一笑,「我想呢,那麼大一個園子,白空著多可惜!從前你不能過去,肯定是被家務絆住。所以我這一進門,你就巴不得往我手裡一推,逃過去了不是?我還沒和蕙姐姐算賬呢,你好歹教教我,等我上了手再說嘛!」

  兩妯娌笑成一團,鬧了好一會,蕙娘被蓮娘撓得一身癢癢,直到權仲白、叔墨、季青幾兄弟進來給長輩祝酒,蓮娘方才罷了手,讓她掙脫出來。蕙娘雖然服飾未亂,可也笑得一臉紅暈,她悄聲責怪蓮娘,「可不是做姑娘的時候了,這就不說被外人看見,多不好意思,你看婆婆也衝你皺眉頭呢。」

  蓮娘慌得一顫,忙去看權夫人的臉色,可權夫人正和四夫人說笑,臉上哪有一點不快,她這才知道被蕙娘蒙騙了,恨得又作勢要來撓蕙娘,「枉我還老想著你呢!這一次回來,千萬多住幾天,我都給你預備好了許多難得的新鮮菜色,今兒菜多,大師傅忙不過來,沒讓做。你在家多住幾天,我慢慢地讓她們做給你吃。」

  一般內宅主婦,能刁難人、奉承人的,也就是衣食住行這些瑣事了。蕙娘有瑪瑙在,多少衣服穿不過來?蓮娘會這麼說,那真是有誠意要和她處好關係,蕙娘笑著抿了抿髮鬢,瞄了權季青一眼——這個死小子,正乘著兩個哥哥身軀遮擋,偷偷地打量著她呢,雖說行跡隱秘,可被他那雙眼注視著,她能生不出感應?她若無其事地道,「好好好,我領你的情,算我對不起你還不行嗎?你不是喜歡貓兒嗎?那一對臨清獅子貓,想必也看得膩了,我這兒新生了一對簡州貓也好的,你要不要呀?」

  何蓮娘雙眼頓時放出光來,「我要!」

  藉著這事,她就和蕙娘嘀嘀咕咕地說起了各家女兒的下落,石翠娘、秦英娘都已經嫁到外地去了,各自說了好親,現在石翠娘孩子都有兩個了。還有吳嘉娘,「當時在京裡顯得多麼的嬌貴,現在到了宣德,幾年都沒有一點聲音。家裡再得意又怎麼樣,宣德那麼窮鄉僻壤的地方,有誥命也沒福享。我才不想出京呢,我爹說,讓三爺進軍中歷練一番,都和江南的諸大人說好了呢,年後就進去。我都有些捨不得離京……還好後來公公說了,也不讓叔墨走得太遠,就在京裡給謀了個位置,攢幾年資歷再到邊境去。」

  權叔墨今年二十多歲,也到了立業的時候了。他這樣官宦子弟,一旦從軍起點肯定比別人高,又有何總督親自出面說情,諸總兵難道還能給個伍長了事?少說也那也是百戶起,就算只為了不在親家跟前跌份兒,良國公給安排的位置,也不會比百戶更差吧?娶個賢妻,就是好,輕輕巧巧幾封信,權叔墨眼看就有了出身。再過幾年,到東海、西北邊境去歷練一番,他這樣人家的子弟,只要不離了大格,不愁軍功的……

  「傻姑娘,江南魚米之鄉,那才叫好呢。」蕙娘故意說,見蓮娘有些囁嚅,似乎不知該如何回答,又笑道,「不過,家裡離了你那也不行,你走了,我在香山,難道還要娘再管家?四弟要是說了親,那倒好辦了。」

  何蓮娘道,「四弟也正在說親呢,就不知說的是哪家姑娘了。相看了一兩個,他都不滿意……對了,蕙姐,說到這,我就給你說個事兒——你可別多心啊。就是前回你留在府裡的那些姐姐,真是幫了我大忙了,我使著太順手,都有點不想還給你啦。你要是捨不得,就趁早要回去吧,別到時候我難分難捨的,你知道——」

  這話說得是挺好聽的,可意思卻很明白,這是新人送進房,媒人扔過牆,人家要用自己的人管家呢,有點嫌蕙娘的那些陪嫁礙眼了……

  蕙娘笑著說,「你別多心是真的,放心吧,我特地把她們留在府裡,就是怕你不懂得家裡的規矩。這會你都學好了,我是巴不得快點要回來,沖粹園那麼大,人手很緊缺的。就剛回來去擁晴院請安,我還和婆婆她們說這事兒呢……」

  兩人說得入神,一時竟未留意到權仲白、權叔墨拎著杯子過來了,蕙娘一抬頭,才看見他手裡拿著杯子,笑笑地看著自己,她愕然道,「你做什麼呀?」

  「我不喝酒,單敬茶有點不恭敬,」權仲白說,「你來,我和你一道敬祖母和娘。」

  這是正理,蕙娘立刻離席,和權仲白敬過了兩重長輩,那邊權叔墨也同蓮娘一道來敬了酒,只有權季青一個人被晾在一邊,三夫人看了便笑道,「季青今年也二十歲啦,幾個哥哥都成親了,也到了想媳婦的年紀了吧?你娘這半年來發了瘋似的給你物色媳婦,倒是比老三那一陣都積極,是不是你暗自催她,自己著急了啊?」

  因是同姓,一屋子未婚少女不大避諱,不是衝著權季青刮鼻子,就是自己和姐妹們說笑。權仲白也笑對權夫人道,「就是,老四很該說門親了,再給謀個差事,讀書入仕也好,和三弟一樣入軍隊也罷,總是個營生嘛。」

  權季青袖手站在當地,垂著頭一聲不吭,倒是權夫人笑道,「好啦好啦,別打趣他了,你們快出去吧。」

  她並不否認三夫人的打趣,反而又叮囑三夫人、四夫人——也向著兩個媳婦道,「你們有了好人家,也別忘了給弟弟留心留心,啊?」

  在眾人笑聲中,太夫人揮了揮手,「安靜聽戲吧,正唱好段兒呢,這個小戲子,唱的《驚夢》的確是好……」

  #

  這一頓飯,大家都吃得很盡興,女眷們盡歡而散,太夫人、權夫人和蕙娘都各自回了院子,何蓮娘親自將兩個嬸嬸送上轎子,看著出了甬道,拐過彎去了,又回鴛鴦廳看了,見眾婆子已將廳內收拾乾淨,方才心滿意足,又是興奮又是疲憊地扶著丫頭的手,回了她和權叔墨居住的安廬。

  她事多,權叔墨事兒卻少,業已梳洗過了,正在燈下看《唐太宗李靖問對》,蓮娘換了外衣,正等丫頭拎熱水呢,見丈夫獨坐燈下,從後頭看去,真個溫文儒雅,情人眼裡出西施嘛,不禁就從後頭抱住他,靠到權叔墨背上,夢囈一樣地道,「今兒累了一天了,你連句『辛苦了』,都不肯和我說……」

  權叔墨握著她的手拍了拍,有些心不在焉的翻過了一頁,「累了吧?今兒早點休息,這幾個月忙進忙出的,人是都瘦了一點。」

  蓮娘的微笑,就壓在了權叔墨肩上,「累也還好,以後總會慣的……」

  到底年紀還小,有了得意事,就想和丈夫分享,「我今晚和二嫂說了,讓二嫂把她的丫頭們領回去。」

  她沒留意到權叔墨忽然的僵硬,兀自絮絮叨叨地道,「就和我想的一樣,二嫂為人利落果斷,當時就一口答應下來。這次她這麼一走,我提拔幾個丫頭上去,這個家,那就真是當穩了,也不必和現在一樣,指使她們做點這個那個的,還要擔心累著了這群副小姐呢。」

  「你讓二嫂把她的陪嫁給撤走?」權叔墨抬高了聲調,把蓮娘從他肩膀上剝下來,扯到身前坐好,他很是吃驚,「你怎麼想的,居然這麼開口,二嫂居然也答應你了?」

  「啊?」何蓮娘比他還更吃驚呢。「那不讓二嫂把人給撤走,我還怎麼管家?二嫂自己也說了,沖粹園需要人手——」

  「你怎麼管家?」權叔墨氣得笑了,「你還以為你是世子少夫人,還是國公夫人啊,讓你管家,那是借你的身份壓壓人。二嫂留下的那一套班底,自己就能把府裡給管好,你什麼身份——要你管家!」

  「我怎麼就不是世子少夫人了?」何蓮娘也動了情緒,她抬高了聲調,「你大哥身體不好,去東北休養不會再回來了,二哥從醫的,聽說過從醫的接國公位嗎?再說,他那個做派,哪——」

  啪、啪兩聲脆響,一下就把屋內給打安靜了,幾個丫鬟嚇得丟了手上的東西,有略大膽些的想上來勸解,才一動,權叔墨瞪來一眼,立刻都嚇得軟了腿,互相攙扶著,慢慢地就退到了一邊。

  丫鬟如此,從小被嬌養到大的蓮娘,更是嚇得不堪了,她兩邊臉頰都被權叔墨掌摑,此時雙手捂臉,錯非表情錯愕委屈,看著好像還在撒嬌呢。「你、你——你——你敢——」

  「我是你男人,打你兩巴掌又怎麼了?」權叔墨冷冷地道,「你要是條漢子,我把你褲子脫了打板子!二哥什麼做派,是你議論得的?你怎麼來的癡心妄想,就一心以為自己是個國公夫人了?我告訴你何蓮生,你這是不知天高地厚,給自己,給我惹禍!明天你就去找二嫂賠不是,找娘,找祖母,二嫂不在,你幫嫂子管家那是天經地義,現在二嫂回來了,哪還有鳩佔鵲巢的理?你把總對牌親自送還去歇芳院,讓娘發落去,自作主張你還有理了你!」

  見何蓮娘要再說話,他一揚手,頓時把蓮娘嚇得肩背一縮,好生可憐,權叔墨冷哼了一聲,慢慢放下手,沉思了片刻,又道,「等一會兒,給你父親寫封信,讓他爭取一下,能去江南,還是去江南!有你這個惹事精在,京城,我們是住不下去了!」

  也不待蓮娘回話,他又推翻了自己的說法。「算了,指望不上你,這封信我自己寫!你就在這好好想想,你究竟都做了什麼糊塗事吧你!」

  他猛地站起身來,掀起長衫下擺,大步出了裡屋,過了一會,只聽得遠處遙遙一聲碰響——這是關上書房的門了。

  隨著這一聲響動,屋裡才活了起來,幾個丫鬟一擁而上,「姑娘,姑娘您讓我看看,可刮破皮了沒有?」

  「哎喲,這都紫了——」

  在一室慌亂的低語聲中,何蓮娘的抽泣聲慢慢地就響了起來,「我、我要和離、我要和離……我要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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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兩巴掌,權叔墨是用了些力氣的——也是蓮娘嬌弱,居然就被打得起不來床了,第二天她就稱了病,把總對牌交還到歇芳院去,自己是萬事不管,有來回事的婆子都被擋了駕,全打發到權夫人那裡去了。

  這大家大族的,哪個子弟會輕易對妻子動粗?蓮娘這般做作,未嘗沒有引婆婆、太婆婆發問的意思,雖說具體緣由也不好怎麼說明了,可權叔墨少不得落一頓訓斥,她自己管不了相公,長輩們倒管得著吧?小姑娘捂著臉頰,憤憤地靠在床頭,只等權夫人打發人來看她,至少也給請個太醫……可這如意算盤,到底也還是落了空,歇芳院的反應相當平淡,權夫人收了總對牌,輕描淡寫地問了來人幾句,便道,「既然病了,那就好生在安廬休養吧,家裡的事,有我和她二嫂呢。」

  何蓮娘真是氣得牙疼,少不得又是淚飛頓作傾盆雨,口口聲聲,嚷著要回娘家告狀,要和權叔墨和離。好在她養娘是個曉事的,作好作歹,還是給勸了下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姑爺就是打了您兩巴掌麼,您上哪都沒處說理去。就是寫信給老爺、太太,那也是只能讓長輩們添堵。大少爺、二少爺雖在京裡,可您怎麼和哥哥們說,您是為了什麼事和姑爺鬧生分?這事兒不能明說!好姑娘,做人家的媳婦,委屈的時候有的是呢!咱們只把眼淚往肚裡咽……」

  她說著也動了情,「苦著苦著,可不就苦慣了?」

  言之成理,何蓮娘再悲苦,也只得罷了。讓丫頭們給上了藥,她自己坐在床頭,沉思了半晌,又命養娘,「媽媽去打聽打聽,娘手裡的對牌,可送到立雪院沒有。」

  「這還用你說嗎?」何養娘欣慰地笑了,「早就讓人出去盯著了,可二房那位嬌小姐,一早就出府回娘家了。夫人就是要把對牌給她,怎麼也得等她回來吧,那可是要緊東西,哪能隨意就撂在人家屋裡了?」

  何蓮娘這才省起:二嫂這次回來,任務是很繁重的,除了回焦家探親以外,還要去王家坐坐,探她親妹妹焦令文。轉過天來就是中秋佳節了,當天晚上,夫人要帶她進宮赴宴,過了中秋,還有鄭家壽筵,更要給宗人府遞牌子,進宮去看婷娘……

  她的眼淚又下來了,「養娘,二嫂、二嫂她坑我!」

  就中委屈,何養娘哪裡分辨不出來、倒是要比她奶女兒更早就起了懷疑,她和聲勸慰蓮娘,「您也別多想了,您是新娘子,哪能就隨意出去拋頭露面了?再說,姑爺還沒有個功名呢,您又沒有誥命,跟著入宮赴宴,也不合適吧……」

  這一次,蓮娘倒是真個多心遷怒了,她受丈夫那兩巴掌,蕙娘根本不曾得知,連知道都不知道,她哪能算出叔墨會是這般反應?何蓮娘在安廬犯著天大的委屈呢,她這邊廂也是一無所知,只顧安安閒閒地陪著老太爺,在焦家後花園裡散步。

  老人家自從退休致仕,這大半年來少見賓客,除了王尚書時常上門請安問好,並還有幾個京中多年的門生亦不曾斷了往來,往常那些削減了腦袋往焦家鑽的人口,如今都不知何處去了。泰半幕僚謀士,也都自尋了前程,有重投科考,巴望進仕途一博的,有收銀返鄉,預備買田置地,下輩子做田舍翁的。只有幾個多年的老交情,或是年紀到了,已經白髮蒼蒼、行將就木,或是別有懷抱,無意功名亦不想回鄉的,還在焦家落腳,焦家待之也一樣慇勤,老太爺得閒有這些老朋友做伴,也都不覺得寂寞,靜坐修道習拳養生,八十多歲的人了,反而頭髮轉黑、紅光滿面,看著哪有一點大病過的樣子。

  「沒想到這十幾年間,票號的發展腳步,居然這麼迅速。這最後幾年,隱然已經有些剎不住腳了。」老爺子不要任何人攙扶,雙手倒背,悠然在花陰底下一條精心盤繞成的鵝卵石路上赤足繞圈,「也是心思沒往那上頭放,否則,前些年還能發句話,讓喬家人悠著點,別鋒芒太露,招來皇上的顧忌。」

  人走茶涼,現在的老太爺已不是首輔,份子也跟著孫女兒陪出去了,最重要一點,從前相交莫逆的喬老太爺已然仙去,他再說話,喬家人也未必肯聽。蕙娘道,「天家對票號的覬覦,也是隨著發展的腳步與日俱增,令他們參股監管——」

  「不必多說了。」老人家卻道,「更不要解釋什麼,你是掌權者,掌權者從來無須解釋。只有我們來聽從你的安排。」

  他腳步矯健,未幾已在花下繞了一圈,又繞回了蕙娘身邊,蕙娘柔聲道,「那我現在就安排您,給我出出主意,指點指點我,為孫女兒審視審視,這段時日,我行事有什麼不到的地方。」

  「你行事已經很成熟了。」老太爺站住腳,才一坐下,蕙娘便跪下身子,低著頭為爺爺穿襪穿鞋,老人家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頂,「這種思路,我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增股桂家,這想法的確很老到,除了你和喬家明說的那些,還有一重好處,是他們所不曾想到的,這你不必明說,爺爺我也能猜得出來。」

  蕙娘抬起臉來,祖孫兩人心照不宣,相視一笑。老爺子又道,「你男人已經和我說了,皇后這事,壞就壞在孫侯未能及時回京,當年安排時,也沒想到就中竟有如此變化。這件事,是我有些疏漏了,不過你也安心,孫家人我很瞭解,你們儘管放膽去做,不論是孫侯還是孫夫人,心裡都是很明白的。萬萬不會意氣用事,再結你們家這個大敵。當務之急,還是把朝廷入股監管的章程給遞上去,一旦這件事開始廷議,皇上於情於理,幾年內都不會對票號出手,這兩件事就算是掰扯開了。」

  當時困擾蕙娘的三個問題,現在兩個都已得到解決,可第三個也是最棘手的那個問題:神秘幫派對宜春號的覬覦,老太爺卻不正面提起,而是徐徐地又道,「你想要一支自己的人馬在手,辦事也能方便一點,這是很自然的事。只是這就不必問桂家索要了吧?我們自己家人雖然還不多,可也有些武林人投靠過來,都是走慣江湖、黑白通吃的老辣之輩。人都是會老的,與其放在咱們家閒養,將來等喬哥長大,他們已經老邁不堪驅使,倒不如打發到沖粹園去,給你做點雜活。你想查什麼,指揮他們去辦,多少年的老交情了,總是比別人家手裡拿來的新兵要方便一些。」

  「也不是沒這麼想過,不過——」蕙娘話才說了一半,就又嚥了下去:老人家擺明車馬,是不想管也不敢管這幫派的事,免得橫生枝節,耽誤了養老,現在更是主動閹割,把私底下的家兵都給交割到他手上了。一些具體而微的分析,已經不能請老爺子指點了。

  「我就是覺得,現在是如墜五里雲霧,四周鬼影幢幢。可以依靠的人,又不能完全信任,可以信任的人,卻又不適合依靠。」她輕輕地歎了口氣,「難道真要把票號交待出去,同仲白去向廣州,才能真正高枕無憂嗎?」

  這多少是有點賭氣了,老爺子但笑不語,半晌才問,「何家那個小姑娘,沒給你添什麼麻煩吧?」

  「還是以前的脾氣,」蕙娘又攙起了老爺子的手臂,「簡單活潑,挺討喜的。滿心以為大房去了東北,我們二房又回衝粹園去了,這家裡就是她的天下。迫不及待,已經要把家務給接過來了。」

  老爺子唔了一聲,倒是若有所思,「這動作,有點過分急迫吧,才三個月,就這麼著急要拔除你的人了?這種事,肯定是上峰來做更為名正言順,她和你溝通,其實已是犯了忌諱。」

  何蓮娘十一二歲的時候,就曉得為哥哥說好話,替父親討好老爺子了。沒有特別的事,她會這麼著急上火地想要把府內大權歸屬給坐實了?蕙娘有幾分愕然,再一細想,也不禁拜服,「是孫女兒想得淺了,恐怕蓮娘的自信背後,也藏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吧。」

  「家裡就這麼幾個人,能害你的主子,除了老三就是老四,餘下老五和他娘,沒有這個動機的。你搞清楚何家那個小丫頭顧慮的是什麼,怕的又是什麼,只怕這個謎,十分裡也就破了有七分了。」老爺子伸了個懶腰,「家裡澄清了,就沒什麼不能互信的。到那時候,再把你的事沖長輩們挑明,用權家的力量來查外部,那就省力得多了。」

  不愧是老爺子,再複雜的局面,他幾句話,輕輕鬆鬆就給點撥出了一條可行性很高的路子。蕙娘思來想去,也尋不出什麼破綻,她不禁就笑道,「那這也得在家裡才能查啊,看來,這又得往後拖了。這次去沖粹園,不把老。二生出來,我是不會回來的。」

  「拖拖就拖拖。」老爺子不以為意,「有些事得快刀斬亂麻,有些事,你拖一拖反而好。只要是人,行事沒有不露破綻的,這一點,對任何人來說都適用,只差在破綻大小罷了……」

  #

  還說要和蓮娘多套套近乎,聽聽她這幾個月在府裡當家時的見聞呢,才回國公府,蕙娘就傻了眼了:頭天抵步,第二天三房就痛快利索地交了權稱了病,要不是蓮娘昨晚和她一頓嘀咕,盡展野心,她還當蓮娘不過是權夫人手中的傀儡,見她想要退出紛爭,老人家一發急,就立刻把大權要重交到她手上呢。

  不過,事已至此,不論蓮娘出於什麼動機,態度驟改已是既成事實,權夫人順水推舟,便讓她留下來過年,「知道你這幾天也忙,忙過了再來接對牌吧。何氏這孩子,年輕稚嫩,還擔不起大任,勉強支撐到你回來,這不就急著卸擔子了?」

  婆婆要媳婦管家,媳婦難道還能說一聲『我懶怠管』?蕙娘當時含糊過去了,晚上就和權仲白商量對策,「這可怎麼好,接下這個擔子,還不知什麼時候能回去呢。」

  權仲白的臉色也不大好看。「今兒三弟找我,倒是把事情都說清楚了。」

  權叔墨也是老實,何蓮娘任何一句話都原原本本給轉述出來了,現在再經由權仲白的口轉給蕙娘聽,蕙娘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真是純然的蓮娘口氣。她道,「其實蓮娘有這個想法,也不為過。季青都還沒有成親呢,我們又一臉與世無爭的樣子,這位置在她看來,自然是非叔墨莫屬了。再說,爹也很配合麼,立刻就給叔墨在軍隊裡謀了出身,軍事,本來就是我們這樣人家出身的正道。她的想法,自然也就更多了。」

  「話雖如此,可叔墨性子過分直接,不說話也就算了,這一開口……」權仲白衝她攤了攤手,「他說他很有自知之明,有話就必須要說,決無法保守秘密,因此對國公位毫無想法,沒奈何媳婦不聽話……他已經打算去江南住幾年再說了,還請我向爹說項。我和他互相推辭了半天,害我一下午什麼事也做不成。」

  蕙娘簡直快笑暈過去了:國公爵位,那可是世襲罔替,超品出身,焦老爺子辛勞了一輩子,也算是位極人臣了吧,可焦子喬就頂多只能恩蔭一個貢生,真要入仕,還得十年寒窗,考出來從七品、八品開始打熬。這麼一個力保自己一系血脈永享富貴的位子,權仲白不屑一顧也就算了,權叔墨居然也是毫無想法,兩人還擱那推讓呢!這『孔融讓梨』的一幕,發生在現實中,怎麼就如此滑稽?

  「其實,能有如此自知之明,也算是聰明人了。」她笑得肚子上肌肉陣陣發緊,只得一邊揉著,一邊帶些乏意地道,「他說自己沒有城府,那是真的沒什麼城府……」

  何蓮娘背後編排二哥,雖說是人之常情吧,可這麼當面說出來,對她的形象肯定是有影響的。權叔墨一定要有話直說到這個地步,可見為人處事是差了一籌。他的作風,平時當然有所流露,也就難怪國公府很多事情,都根本不叫上他,看來,在這場世子之爭中,所有人也都清楚,他不過是個過客。

  蕙娘一邊思忖,一邊就慢慢收整了笑意。「不過,你不是一貫主張追求自我,蔑視權位的嗎?叔墨和你志向類似,你應該盡力成全才對,怎麼,你就只想要自己的逍遙,反倒不管弟弟的意願了?」

  這句話有點鋒銳,權仲白卻只能吃個正著,他本來靠在梳妝台邊上的,這會也煩得站不住了,走到蕙娘身邊坐下,不知不覺,就拿起她的手把玩。「叔墨要去江南,我自然沒有居中作梗的道理。可他讓我去和長輩們分說,卻大不好。他沒有別的意思,長輩們卻未必沒有別的想法。」

  個中道理,卻也簡單:家裡這個位置,肯定要有人接的,現在權仲白居長,底下兩個弟弟可能有些想法,也算是潛在的敵手了。現在權仲白出面把一個敵手安排到江南去了,好麼,看來你小子對這個位置還是有意思的嘛。將來讓你接位的時候,你再說你不想幹,那誰信啊?你不想幹,那你把一個個對手都送走了呢?還那麼積極,親自出面說項……

  蕙娘也是深知其中道理,她忍不住笑了,「你以為叔墨就沒有別的意思?要不是你出面分說,恐怕他還不那麼容易能走得了呢。」

  權仲白一驚,「你是說——」

  「你們也算是爾虞我詐了,你也不想想,你要是不願意接位,那長輩們可不就要使勁磨礪他嗎?他不讓你表態,哪能那麼輕鬆就去江南。」蕙娘說,「依我看,你還是挺著別開口吧。叔墨真正要想過去,肯定會去磨娘的,那是他親媽,兩人什麼話說不得?我們幫他,娘心裡還不知怎麼想呢。」

  這個理由找得好,權仲白的眉頭舒展開來了,他只仍有些在意蕙娘得留下來管家的事,「現在三弟妹不肯管,你卻無從推脫了——」

  「辦法也還是有,但就得看運氣了。」蕙娘也歎了口氣,她扳著手指給權仲白算,「我上回小日子,是在若干天之前,這次回來,總得各處忙上半個月的,下回小日子就在其後不久……傻子,明白我的意思沒有?」

  權仲白哪能不明白?他做扶額狀,「以後小二要知道他是因為你不想管家才懷的,還不知會怎麼想呢!」

  「哪那麼多廢話,」蕙娘不耐煩了,「愛生不生,我不管你,我反正要去睡了!」

  她鼓起腮幫子,噗地一聲吹熄了案上油燈,又在黑暗中指著權仲白哼了一聲,抽出手來,翻身就上了床。

  ——至於權仲白有沒有跟上去麼,這個只能說,所有人都要睡眠,即使是權神醫,那也是人不是?他也要睡,那自然也只能乖乖地跟著上。床啦……

  #

  雖說想去探望蓮娘,但一來,蕙娘也是隱隱綽綽地得到了一些風聲,二來,她的確是忙得不可開交,真抽不出空來。第二天起來,立刻就到王家去探文娘,得知文娘過得稱心如意,事舅姑恭謹,舅姑也疼愛她,和弟妹處得和和睦睦,兩人倒和親姐妹一般——又再親眼看過王家諸親戚,她方才放了心。又去阜陽侯府上拜訪阜陽侯夫人,還有權仲白的幾個舅舅,都得親自拜見。緊接著就到了中秋,她又要和權夫人按品大妝入宮朝賀,當晚皇傢俬宴,皇后點名邀了她,她怎能不進宮應酬?還巴望著能抽空和婷娘說幾句知心話呢。

  不過,這一次入宮,卻是人還在半路上,就被截了下來,直接打道回府了。反而是權仲白,本來能在家裡過節的,又要匆匆穿戴,進宮去服務了。蕙娘才聽說此事,便知道是宮中有人突發急病,不過究竟是誰,症狀又是如何,她還是第二天等權仲白回來了,才知道詳細:很可惜的,發病的乃是皇后,她暈厥過去了。也是因此,皇上才臨時取消了宮中一切慶祝活動。

  不過,這暈厥的原因嗎,卻又是喜事——就是中秋那天下午,燕雲衛自廣州快馬加鞭送回了消息:孫侯船隊,已航自菲律賓,現在呂宋港口,補給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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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清算

  自從承平四年出海,迄今足足四個年頭,孫侯終於有了消息,這個消息,自然也立刻震動了朝野上下,各世家大族,幾乎立刻都派出人手往廣州過去,就連不問世事的焦老太爺,都對船隊表示出了強烈興趣,他遣人給宜春票號傳話,令其視方便收集船隊信息,京城分號掌櫃,自然拍著胸脯答應下來——也就是個順水人情,單單是京城一地,就有幾個世家瞄上了宜春在南洋的分號,請其借助分號之便,在南洋收集船隊的消息。其重點,也無非集中在如下幾處:孫侯本人有沒有平安回來、所帶寶船艦隊,還剩幾支?甚至還有些消息不那麼靈通的小門閥,還天真地向宜春號打聽——孫侯這一趟是做生意去的,一走就是四年,當時載走的貨物,變作了多少銀錢回來?

  這些問題,前頭幾個還好,後頭幾個令人啼笑皆非:先不說孫侯這一去,恐怕做生意是假,追人是真,就是真的把生意做到了泰西去,賺得盆滿缽滿,這種事,船隊會隨意告訴出來嗎?就不說南洋一地那飄忽莫測的海盜,紅髮生番現就佔著菲律賓呢,他們可不缺少槍炮,雖說寶船船隻大、船員多,他們無事不會輕啟爭端,但財帛迷人眼,有些事情,那是不得不防的!

  也就是出於這樣的考慮,想著孫侯遠航歸來,恐怕人員折損不少,皇上一面急令廣州諸部遣船迎接,一面又將河北山東一帶沿海船隻往廣州調去,一時間,前往廣州的官道上,真是增多了不少飛馬而行一心趕路的騎士,和他們夾雜在一起的,還有許多嗅覺靈敏的大商家。這不管政治上的得失,孫侯人能回來,肯定有帶些稀奇物事,他們所見西洋商品的廣度、精度,也是這些年間已然在廣州、馬尼拉等地來往的商船所不能比較的。這種貨物,當時哪怕是花費驚人昂貴的大價錢買下都不要緊的,只要一出廣東,立刻就能翻倍賣出,決不會虧本。要是運氣再好一點,能從管事人那裡掏出些西洋的奇技淫巧,好比幾十年前流傳開的西洋布,雖喚作西洋布,但早不是西洋製造了。前朝奪天工的大掌櫃,就是靠這個發家的,他在呂宋做過學徒,瞧見過這樣的織法……

  不過,孫侯還是一貫精明強幹,令人安心,桂小將軍所率船隊,才開出廣州港口沒有多久,就已經遇上了孫侯的遠航船隊。他們從呂宋到台灣,從台灣到廣州,一路走得順順當當的,竟是毫無滯澀。

  皇上當即大喜,按權仲白的說法:「幾乎恨不得微服往廣州過去,把孫侯迎個正著。」饒是國事繁忙不能抽身,他也是立刻傳令下去,第一,是委派閩越王這個皇室宗親為欽差大臣,前往廣州撫恤眾將士,二來,是令船隊不得私自貿易,所有存貨到達廣州以後,必須換作小船北上運往京城,待宗人府吩咐,三來,是令宗人府林中冕登船清點人數,將各色數據造冊,並急送海圖上京,以備將來所用。

  連閩越王都出動了,看來,孫侯在皇上心中地位可是一點不淺。正逢孫家即將出孝,在兩年蟄伏之後,很多人的目光,又重新轉向了定國侯府,就連漸漸日益暗淡的坤寧宮,似乎都因此煥發出了新的光彩。皇后暈迷生病期間,皇上時常過去探視,恩寵之意,那是不減往常啊……

  #

  鄭家大壽,就是在京城這一片暗湧之中辦起來的。權夫人帶上蕙娘到得鄭家,見過了壽星,說過了吉祥話兒,再入席往那兒一坐,眾位女眷七嘴八舌,罕見地沒有議論蕙娘和她那盡善盡美、別出心裁的搭配,而是個個都在傳孫侯的船隊。有的人,說是孫侯挺倒霉的,連番遇見大風大浪,二十多艘船出去的,現在已經只有幾艘小船了。有的又說孫侯何止船隊完全,人員折損極少,而且船中滿載金銀財寶,變作了真正的寶船,到得月夜,甚至會寶光外洩。還有人說孫侯帶回了好些西洋婆子,有些是金髮碧眼,生得又怪又好看,和西洋鼻煙壺上畫得一樣,都是白皙無暇、高鼻深目的美貌處。女,也不知意欲何為,還有人又說,孫侯在泰西,和當地土著發生了不大不小的衝突,自己已經中彈垂危,這番回來,是高燒昏迷,皇上星夜命太醫去廣州給他醫治,就是要讓他在去世之前,能回京城見皇后一面,和她道別……

  這諸多傳言,有些真是居心叵測到了極點,也不知是從何傳起的,不過,這最後一條,終於也讓眾人的注意力轉到了權家婆媳身上,阜陽侯夫人先喲了一聲,道,「怎麼今兒你這麼有興致,還把媳婦給帶出來了。」

  她容光煥發,顯然高興於蕙娘有份跟著婆婆出面應酬——這也從側面證明了二房在國公府的地位依然穩固,蕙娘雖不聲不響,但風頭卻依舊壓過何蓮娘。緊跟著,她便問蕙娘,「仲白這些日子很少外出走動,別是也接了令下廣州去了吧?」

  「這就不知是從何說起了。」蕙娘看了權夫人一眼,見權夫人微微點頭,方才笑道。「我們可沒有聽說什麼高燒昏迷的事,仲白倒是想到廣州去湊熱鬧呢,可家裡又離不得他。」

  阜陽侯夫人還沒說話呢,又不知是誰,想起了蕙娘的身份似的,在一邊笑道,「你是票號東家,不是說宜春在南邊海外是有分號的嗎?可算是有一手消息了,快說說,這孫侯的船隊,還是全須全尾嗎?到底這番去泰西,掙著錢沒有?」

  說到這兒,才算是露了真意,「宮中有消息說,皇上預備組織二次下西洋,這要是能掙著錢,我可就托人情參股去了!」

  眾人頓時又是一頓議論紛紛,「我們也聽說了此事,那邊船隊才到廣州呢,連掙錢還是賠錢都說不清,皇上就要二次出海,難道真是賺得不成樣子了——」

  「也沒準是賠盡了呢,皇上不甘心,又要再去一次……」

  眾怒難犯,眾人如此熱心發問,蕙娘也不敢怠慢,她笑著解釋,「不獨是諸位,就是孫夫人,都沖宜春打聽呢,可宜春雖然在海外有開設分號,卻也不是時時都能互通消息,這會沒到每年算賬的時候,兩邊唯一的來往渠道,就是押送銀錢的那些人把信帶來,這帶著銀子,走路就慢了。我們也是兩眼一抹黑,不比誰知道得多。」

  眾人均都失望,很快也就無視蕙娘,又熱烈地討論起來。就連權夫人,都難免被阜陽侯夫人拉進一個小圈子裡,聽說閩越王往廣州去的事。蕙娘倒被冷落到了一邊——這也是因為這樣場合,一般的主母帶出來的媳婦,年紀都要比她大上十幾歲,彼此也是早都相識,她的那些閨閣朋友們,現在多半都還在生孩子熬資歷呢,除非深得疼愛,否則又有哪個,能跟出來見客。

  她也不覺得無聊,只側耳聆聽眾人紛紛議論,倒是深感有趣。正悠然自得時,身後腳步輕響,一位少婦在蕙娘身邊站定了,笑著同她招呼道,「焦妹妹,我們好久不見。」

  這正是通奉大夫嫡女,桂含春少將軍的太太了,蕙娘和她年紀相當,來往雖不密切,但也見過幾面。此時自然有幾分親熱,彼此招呼過了,蕙娘笑道,「這一次回來,預備住上多久?你倒還好,可少將軍公務繁忙,料來不能離開西北太長時間吧。」

  「他是忙,這回進京,還是領了差事回來的。」鄭氏笑道,「也就能待上十天半個月吧,差事一完就要回去了,說來,本來也許還能早到幾天的,卻是我不好,路上摸出喜脈來了,倒是耽擱了他的腳步。」

  蕙娘忙道了恭喜,又主動關懷,「旅途顛簸,可要小心保胎!要不然,我讓仲白上門來給你扶扶脈,開個保胎方子——」

  「正是想求這個了。」鄭氏笑著打斷了她的話,「因我平時小日子不准,摸到時候,怕已有兩三個月了,倒是還算平順,比他哥哥懷相要好。可畢竟是懷上了還挪動了這許多路途,我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直打小鼓呢。不過,不敢勞動您們大駕,還是改日我和含春,到沖粹園親自拜訪吧。」

  增股的事,蕙娘並不想驚動太多人,對桂家在京城的住處,她也是有點沒信心。她沉吟片刻,便從善如流,「那就等你的信兒吧。」

  免不得又和鄭氏套套近乎,說些孩子的事,鄭氏歎息道,「不順呢,第一胎是個哥兒,倒是站住了,虎頭虎腦的極是可愛。也不知怎麼回事,從第二胎起,連著就滑了兩次,這是第三次了,我真是生怕有事,你也知道,這孩子要是滑慣了,以後就是好胎都不容易站住……」

  蕙娘為她歎息了幾句,又問起桂含春來,鄭氏提到相公,倒是笑容甜美,「正在外頭應酬呢,你儘管放心,他是最好說話的一個人,雖是西北出身,但同我們意中那些西北莽漢,倒是毫無相似。為人溫文爾雅的,半點脾氣都沒有,絕不會辱沒斯文的。」

  從她表情來看,為了安她的心,這說法肯定經過誇大,但大差不差,應該也是鄭氏的真心話。蕙娘不禁若有所思,鄭氏卻也好奇地向蕙娘打聽,「難道你半點都不知道孫侯船隊的消息嗎?我們因含春弟弟在廣州做事,都想要托人去問了,偏偏含沁又出海迎接孫侯去了,這會兩人到了哪裡,都還不知道呢,真是要問都無從問起,這也只能作罷。」

  蕙娘聽聞此言,唇邊不禁躍上一絲微笑,她輕輕地搖了搖頭,卻並不說話,鄭氏見她如此,便善解人意地轉了話題,「含春還和我說呢,他在京中相識不多,如今又都泰半去南邊了,倒只有一個權神醫是舊識,正欲好生把酒言歡,想必此時我們在這裡說話,他們男人們在外頭,也已經攀談上了吧。」

  桂家看來是真有心參股,鄭氏字字句句,都透著熱心親暱。蕙娘欣然衝她一笑,一開口卻道,「這倒不能了,仲白雖然也受邀過來,但今日得出診,卻抽不出空。改日你們過來沖粹園,再整頓酒席,大家一道談談當年在西北的故事吧。我也有好些細節,都不知道呢……」

  #

  蕙娘說得不錯,雖說鄭家體面大,但再大大不過定國侯府,權仲白的確是無暇分身唱戲壽筵,他正在定國侯府內,給一個特殊的病人把脈呢。

  「是受了毒蟲叮咬,因此反覆不能痊癒吧?」他抬起手,從容地道,「一經勞累,就又容易發起燒來?這就是因為當時毒瘡雖然痊癒,但毒水被封閉在內,時時做患的緣故,侯爺環宇歸來,早已經疲憊不堪,前陣子又從廣州一路快馬上京,面聖之後又立刻回府哭喪守孝,就是鐵打的筋骨,如此折騰,那也受不住的。不過如此小患也不算什麼,您底子深厚,不至於傷及根本的。就低燒也不妨事,一會割開皮肉,把毒水放出,自然就不藥而癒了。」

  割肉放血,聽著就讓人悚然動容,可定國侯孫立泉卻絲毫不動聲色,他的眉頭就像是被精鋼鑄成一般,沒有什麼事,能抬得起它的一掀。雖說身著粗布孝服,光頭未冠,可精壯身形、黝黑面容,自帶著一股磅礡氣勢,充分地展示出了他的威嚴:這也是自然的事,此人能帶領船隊,橫穿驚濤駭浪,甚至到達了那傳說中的新大陸,再平安歸來,豈是易與之輩?

  「神醫說這麼辦好,那就這麼辦吧。」他站起身來,自然有人上前要為侯爺寬衣解帶,以便露出患處,方便權仲白用刀,權仲白也打開藥箱,開始挑選適合的刀具,可不想孫侯卻一擺手,沉聲道,「我不慣有人在旁觀看,你們都出去吧,只留夫人一個服侍就行了。」

  侯爺發話,誰敢違逆?不片晌,一屋子人已是走得一乾二淨,連原本陪在一邊的孫家族人都退了出去。權仲白正欲說話時,孫侯和孫夫人對視了一眼,輕輕從妻子點了點頭,便一掀裙裳下擺,撲通一聲跪到在地——孫夫人自然也不落後,這對地位尊崇的侯爵夫婦,頃刻間已經雙膝落地,給權仲白行起了大禮。

  「先生高情厚意,拔刀相助,將我孫家一手拯救出水深火熱之中。」孫侯根本就不管權仲白的驚訝,兀自朗聲道,「此等再世之恩,我夫婦殺身難報,請先生先受一禮,聊慰報效之情!」

  說著,竟是不管不顧,沖權仲白所在方向,咚咚咚咚,連磕了九個響頭……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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