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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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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御井烹香] 豪門重生手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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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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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0:32:30 |只看該作者
100變故

  皇宮大內,屋舍儼然,雖說產婆宮女不斷在翊坤宮中進進出出,更有難以掩藏的痛哼聲隱約從偏殿傳出,但僅僅是數十丈開外,才隔了一道宮牆,便又是一派如海的寂靜,似乎景福宮內的動靜,對這六宮來說,竟是無足輕重,半點都不值得掛心。

  權仲白在殿門口靠牆而立,百無聊賴地打量著翊坤宮前的草木花樹——以權神醫的身份來說,在皇宮大內之中,他很少如此悠閒。畢竟此處是後宮禁地,一般人哪能隨意出入?即使他有御醫身份,也不願在此是非之地多做逗留。也就只有似今日這般,有后妃生產時,他才會被請到宮中坐鎮,以備萬一后妃出現血崩,可以出手針灸止血。只是這又和他自己親人生產時不同,如果能自行生產,嬪妃們自然也有所避諱,不願讓外男見到其不體面的形狀。可以說打從皇后起,三位皇子誕育時,他都要進宮來做這個門神金剛,一等就是十多個時辰,幾乎無法分心旁顧,其中無聊,也就可想而知了。

  尤其今日,從太后起,皇后、牛淑妃,甚至是太妃、楊寧妃,都陸續派人過來打探過消息,翊坤宮簡直是外鬆內緊,畢竟,在三個皇子都有問題的情況下,小牛美人要能產下一個健康的皇子。只要這位四皇子腦子還算靈醒,皇上肯定會多番栽培、重重保護,為將來留一記後手的。就是按年紀來說,皇上今年還不到三十歲呢,如今的太子,即使能平安長大,也實在是和父親的年紀相隔得太近了一點……

  但凡是對皇上有些瞭解的人,幾乎都能推演出個中邏輯,而能在後宮之中位居嬪妃的,又有哪個是簡單人物。權仲白能想出此事,宮中各主位又哪有思慮不清的?要不是有他坐鎮在側,任何輕舉妄動,只怕都會吃不到羊肉、反惹得一身騷。小牛美人能否平安產子,還真不好說……

  權仲白又歎了口氣,他多年來修煉童子功,練精還氣之餘,自然元陽穩固、五感也十分敏銳,聽力勝過常人一些,院中諸人還未察覺異樣時,他便已經直起身來,踱到了宮門前,恭敬地彎身長揖,「皇上。」

  就像宮中諸妃瞭解皇上一樣,皇上又豈能不瞭解這些美人們的心思?這一次,有他權神醫坐鎮,萬歲爺竟然還不放心,他是親自來給小牛美人鎮場子了。

  「幹嘛這麼客氣。」皇上隨口說,語氣中的親暱、隨意與信賴,卻在這幾個字中顯露無遺。「琦玉這是發動幾個時辰了?」

  權仲白直起身子,竟也就真不客氣,他同皇上並肩而行,進了翊坤宮主殿,皇上才一落座,他也就老實不客氣地在下手給自己找了一張椅子,「陣痛應該有兩個時辰了,距離真正開始用力,那還說不准要多久。皇上雖盼子心切,可也來得早了點。」

  「你也有半個月沒給朕把平安脈了。」皇上有幾分哀怨,「幾次進宮,居然不到長安宮來請見,還得讓朕親自過來逮你。」

  「這不是還沒到半個月嗎,皇上身子安康,沒病沒痛的,我又何必過去?」權仲白挽起袖子,見皇上跟前已經擺上了一張圓凳,亦有人在皇帝腕下墊了迎枕,他這才挪到了萬乘之尊的身側,把兩根頎長而白皙的手指,摁上了這一位的脈門。——雖說一般大夫,給皇上請脈自然要跪下相請,但權仲白卻從來都是例外。

  室內頓時安靜了下來,不論中人還是宮女,均都垂眸斂目,唯恐驚擾了權神醫,倒是皇上顯得輕鬆自如,他略帶深思地掃視著權仲白的面容,見他眼睫半垂,已經全心全意地揣摩起了自己的脈象,倒不禁微微一笑,眸光溫存了幾分。「你倒是耐得住性子,居然還不盤問朕的來意。」

  「不許說話。」權仲白說,他大概也是世間能直接喝令皇上閉嘴的寥寥數人了。皇上竟也不以為忤,他閉上眼,又沉默地等候了片刻,權仲白這才鬆開手指,又翻了翻皇上的眼皮,「您最近又犯老毛病了吧?」

  「有點。」皇上歎了口氣,「可還沒往上反呢,只是口中常冒酸液而已,也就沒有服藥。」

  「這和服藥關係已經不太大了。」即使病人是九五至尊,權仲白也還是如此直言不諱,「這是您的心病,胃液逆流也只是表徵而已。不論是服藥還是針灸推拿,都不能緩解根本。心裡鬆弛下來了,症候自然也就跟著緩解了。」

  皇上在權仲白跟前,倒是從不擺他的皇帝架子,他歎了口氣,連朕都不說了。「這我還不知道嗎?多少年的老毛病了。可最近朝廷裡鬧成這個樣子,我——朕心裡難受哇。」

  難怪今天連已經不用伺候在皇上左右的連太監都跟著過來了,原來還是想要借用他的政治身份,給老人家帶話……

  「心病還須心藥醫,」權仲白也沒有裝傻,「可為您送藥的人,卻不能是我。這個病,我治不了。」

  要是這麼輕易就能說動權神醫做說客,皇上也就不用擺出這偌大的陣仗了,他臉一沉,半開玩笑地說,「會這麼為難鬧心,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然,我怎麼說也是金鑾殿上的人,動用點霹靂手段,難道就不能下台了?你要不出手,那我——我就抄了閣老府了啊!」

  見權仲白嗤之以鼻,已經回去寫醫案了,皇上多少有幾分惱羞成怒,他抬高了聲調,「我可真抄家了啊!我這就派人下令了啊——嗐,子殷,你怎麼就這麼倔,給句回話不好嗎?」

  到底是在重重險境中殺將出來的,這無賴得理直氣壯的做派,和焦閣老、楊閣老簡直有本質上的相通之處。權仲白一抬眼皮,不緊不慢地合上了這本貼了金箔的醫案,隨手遞到了小中人手上:皇族內眷的醫案,歷來是在宮中妥善收藏,從不能帶出神武門的。「您不會這麼做的,這你我也是心知肚明,您是要當一代賢君的人,怎麼會在史書上留下這麼一筆呢?您就別嚇唬我了,這件事,我還和以前一樣,不管。」

  以他身份,周旋在王公貴族之間,這些重量級人物,少不得有無數密事相托,權仲白幾乎從不答應,態度冰冷堅硬,可謂是有恃無恐。這也的確是托賴了他高貴的身份、出神入化的醫術,可更重要的,那還是皇上超出尋常的寵愛。先後兩代皇帝,對權仲白都是信寵有加、屢示殊恩,這份聖眷,甚至不是權家本身的起伏能夠左右的。可就算是如此的寵愛,這個權神醫,對著皇上的一點請托,也還是一口回絕,幾乎毫無迴旋餘地……讓他跑腿做點事,真是千難萬難,沒有哪一次,不用付出偌大的代價……

  皇上撫了撫下巴,倒也不禁失笑,「子殷這是在迫我拿點誠意出來了。」

  自從兩人見面以來,實際上已經你來我往,在言語中攻防了幾次。這等層次的交鋒,放在尋常人家,也就是圖窮匕見,大家兵刃相見時才會偶然出現的激烈了,可對於皇上來說,竟似乎好像是開胃小菜,非但應付得輕鬆裕如,權仲白的冷漠,反而好像激起了他的興致。這位清瘦青年,眉宇間也現出了一絲興味之色。「選秀至今,也有半年多了吧,我記得婷——」

  他語氣一頓,身邊的連太監已經低聲道,「皇上,是美人位份。」

  「婷美人,雖然出身敦實、為人也體貼大方,」皇上伸了伸舌頭,「可長得卻也挺敦實的,入宮半年來,還沒有承寵吧?雖然因為你們權家的面子,後宮中也沒人敢給她沒趣,可久而久之還沒有承寵,深宮歲月,也不是那麼好消磨的。」

  會這麼說,自然是承諾將會給瑞婷一個承寵的機會了,她要是運氣好,能夠孕育龍種,不論男女,自然終身有靠,也算是完成了權家人對她的期望,不論是對瑞婷本人還是對權家來說,都是極有利的。而權仲白所要做的,也就是來回傳話,在首輔和皇上之間略施調停而已……要不是他身份超然,深得兩大巨頭信任,本身底氣也足,這麼無本萬利的差事,說不定還真落不到他頭上。

  可權仲白竟絲毫不為所動,他俊逸風流的面容,似乎帶上了一重寒霜,又是毫不考慮就一口回絕,「我是決不會摻和到這種事裡的,您心底應該也很清楚,從前您能給我的,比眼下還多了許多,可我答應過嗎?」

  「從前我讓你做的,畢竟也是違背你原則的事。」皇上一手托腮,毫無不悅,「這傳個話而已,子殷,你架子也太大了吧?」

  「插手政爭,一樣也違背了我的處世之道。」權仲白瞪了皇上一眼,「兩邊都是親戚,這件事,前頭焦家最不利的時候,我在祖父跟前也未曾提起一字,今日攻守異勢,我當然也要公平些才好。」

  皇上就算有千般手段,對著這堅冰頑石一樣的權仲白,也只能徒呼荷荷了。他也瞪了權仲白一眼,「這件事,牽扯到地丁合一的大計。你不是一向關心民生嗎——」

  權仲白居然搶皇上的話,「興亡百姓苦,中興之路走錯了,百姓一樣受苦。這事,我看不懂,也懶得看,還是您自個兒參詳吧。反正依我想過去,老首輔雖然身體還康健,但也是八十歲往上的人了,難道還想著把您從位置上踹下來?既然不是此事,你們在宦海中打轉的,又有什麼是不能交換的利益?事情沒鬧到翻天覆地的程度,我可不會過問分毫。」

  皇上氣得雙眼上翻,站起身一拂袖子,「我懶得和你說!」

  帶著連太監走到殿門口,他又回過頭來,「今年冬天去避寒,你去不去?別和去年一樣,又托故不肯過去。」

  「去年我媳婦大肚子!」權仲白喝了半碗茶,也踱到殿門口,他猶豫了一下。「今年……」

  「有了媳婦,就是不一樣了。」皇上發出嘖嘖聲,「沒想到你同明潤、升鸞一樣,都是妻管嚴的好材料,將來懼內大法修煉到精深處,想必能和他們一較高下了。」

  對這明顯的奚落,權仲白倒不以為意,他含笑望著皇上,眸光含了幾分瞭然,竟並不答話。

  皇上倒是被他看得有幾分感慨,他挪開眼神,將視線投向了陰霾的天空,半晌,才輕輕地歎了口氣,「算了,能懼內,也是一種福氣。天下間也不知有多少有情人,一輩子不能相守……」

  這感傷也不過就是片刻,皇上很快就恢復了常態,他拍了拍權仲白的肩膀,「捨不得老婆孩子,就一起帶來吧!你這娃娃,和小牛美人的那個倒是年月相近,從小多親近親近,要她生了個皇子,將來倒可以做他的伴讀,生了個公主嘛,定個娃娃親也是好事。」

  這半帶了玩笑的邀請出了口,他便不再勾留了,而是沖連太監點了點頭,帶著另一名小太監自行踱出了翊坤宮:由頭到尾,居然沒看那翊坤宮偏殿一眼。

  院中諸人全都彎下身子,恭送皇上出了翊坤宮,權仲白這才慢慢直起身子,滿是深沉地望了這明黃色的背影一眼。旋即又一偏頭,和連太監友善地點了點頭,用眼神打了個招呼——別看皇上似乎毫無表示,可會留下連太監坐鎮,實際上,對翊坤宮已算是另眼相看了。

  「二公子還是這麼謹慎。」連太監對著權仲白,在氣勢上竟也絲毫不落下風,他背著手,語氣大有深意,「怪道在皇上心中,地位是越來越高了。」

  「這又不是什麼好事。」權仲白歎了口氣,「我倒巴不得下輩子也不能入宮扶脈呢,次次入宮,竟沒一個病人能省心!」

  「福壽長公主,不就還算個乖巧的病者嗎?」連太監莞爾一笑,「說來,長公主的病情,究竟康復得如何了?」

  權仲白歎了口氣,才要說話,卻聽得偏殿中一陣騷動,兩人的注意力都立刻被吸引了過去,片刻後,屋內便傳來了一聲響亮的嬰啼——小牛美人雖是初產,可產程好快,現在居然就已經誕下了皇嗣。

  #

  小牛美人產女的消息,並未經過刻意封鎖,不到一天就傳遍了四九城。因為這是皇上的長女,慶祝聲勢也絲毫不弱於皇子降生時的動靜,非但如此,皇上還下令冊封小牛美人為妃,雖說禮是要等出了月子再行,但宮中妃位,總算不再是那孤零零的兩個了,距離湊足四妃之數,也不過還差一人而已。皇上的後宮,終於有了一些該有的熱鬧。

  權家身為皇親國戚,自然也有一些活動要參與,不過這一次,權夫人沒有犯懶,她自己孤身入宮,並沒有攜帶任何一個兒媳,這也就多少免去了一番明爭暗鬥。府中眾人繼續籌備雨娘的婚事,一切順順當當地,十月初一日,崔家來人拜訪:未來的姑爺,小侯爺崔氏,已經入城安頓了下來,只等明日上門拜見過了,三天後過來迎娶美嬌娘。

  會說定崔家,肯定是經過一番權衡的,崔小侯爺的人品相貌,肯定也是經過多方考證,可他之前一直沒有入京,這最要緊的泰山泰水,都沒見過他真人,崔家人肯事先上門拜訪,眾人自然高興,唯有雨娘滿面紅暈,躲在擁晴院裡屋不肯見人:不過,害羞歸害羞,她到底還是挨挨蹭蹭地留在了擁晴院裡。

  這番小兒女心思,家裡誰看不出來?可長輩們都不說話了,底下的哥哥姐姐們,自然不會掃這一番興,因小侯爺早上要進宮面聖,午飯後才能過來,一家人今日特別聚在一起吃午飯,也算是為雨娘找個理由,免得她害羞太過,連擁晴院都不好意思呆了。

  蕙娘見到雨娘神思不屬的樣子,禁不住同雲娘會心一笑,雲娘還說呢,「可惜,二哥進宮未回,不然,他這回進來,准就讓他吃個下馬威。」

  抬頭嫁女低頭娶婦,姑爺受點刁難,簡直是題中應有之義,權季青隔著一重簾子,沖雨娘道,「不必擔心,二哥不在怕什麼,四哥待你難難他!」

  雨娘眉一豎,「四哥你敢——」

  連太夫人都笑起來,「真是女生外向,還沒過門,就心疼起姑爺來了!」

  權家人聚在一處,難得有這麼熱鬧輕鬆的,蕙娘一邊笑,一邊搛了一筷子兔肉,又喝了一匙黨參黑棗羊肉湯,湯水入了口,她眉頭免不得微微一皺,雲娘看在眼裡,便低聲道,「怎麼,還是不合胃口?」

  「不是。」蕙娘令人又給拿了一碗湯,一邊歎了口氣,「就是想起你二哥了,這都七八天了,怎麼還沒出宮——」

  「按說是要等到月子做完一半——」權瑞雲比較瞭解宮中秘辛,附耳道,「惡露沒血了,這才出來的,畢竟,這也是為了穩妥起見……」

  蕙娘含笑和雲娘又低聲說了幾句話,這才安心吃飯,吃過飯,眾人三三倆倆,都還在擁晴院內閒坐。不多時,便聽人來報,小侯爺進儀門了。

  瑞雨立刻要往臥室裡鑽,權夫人又好氣又好笑,把她按到身邊,命人去搬屏風。蕙娘和雲娘不禁又是相視一笑,她伸手輕輕扯了扯領口,道,「屋內倒是熱得很,有點——」

  話才說了一半,一陣劇烈咳嗽襲來,她居然無法忍住,在人前咳了個臉紅頭脹,只覺得五內都咳得抖了,咳完了,眼前一陣陣發紅,視野已經有些迷糊,還沒回過神呢,已經覺得喘不上氣,天旋地轉間,竟是一頭栽倒了下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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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權仲白回到家的時候,蕙娘已經被送回立雪院了,歐陽家兩個大夫正給她把脈呢——看得出來,也是剛趕到的,衣領上的雪花都還沒有畫,見到權仲白進了屋,都起身道,「師弟回來了!」

  權仲白陰雲滿面,勉強笑道,「師兄們有心了,大恩大德,日後再言謝!」

  「救人如救火,師弟別客氣了。」兩位大夫都是識看臉色的,又因為床上病人呼吸微弱急促,明顯危在旦夕,客氣話沒說幾句,便都拱手告辭。權仲白也並不送,他三步並作兩步趕到床前,先看蕙娘臉蛋,就吃了一驚:幾乎是已經浮腫了一片,脖子衣領下還能瞧見鮮紅鮮紅的疹子……

  「怎麼忽然就變成這樣了?」他一邊問,一邊聽蕙娘呼吸,見她呼吸斷續、額頭火熱、雙頰發赤,很顯然正在發燒,現在進出氣都很困難,就是昏睡都昏睡得很不舒服,「幾天前才好好的啊,怎麼忽然發作的,說給我聽聽?」

  權夫人、大少夫人並雲娘先都在屏風後看著,現在外男出去了,三人紛紛出來,都是黛眉緊蹙,一臉的驚惶,大少夫人說,「剛才還吃飯呢,吃完飯忽然間說熱,然後就倒下去了。一會兒的工夫,渾身浮腫,身上也長了疹子。我們立刻往宮裡喊你,又怕你出不來,請了歐陽家的良醫過來。」

  雖說著急,但大少夫人還是交待得有條不紊。權仲白心念電轉,也來不及解釋,將焦清蕙扶起身來,自己踢出一個痰盒,沉聲道,「讓開點地兒,窗門打開透氣,但不要讓風吹到她。你們來一個人在一邊幫忙扶著,注意給她擦拭,不要讓她被污物卡住嗓子。」

  一邊說,一邊打開藥箱,對著焦清蕙腰側就是一陣,膝蓋一頂一拍,焦清蕙在昏迷中都哇地一聲吐出來。好在她幾個丫頭懂事機靈,此時都上前幫忙,石英舉著痰盒,綠松扶著清蕙,讓權仲白騰出手來,測她的呼吸,因他怕焦清蕙鼻子不能通氣,嘴巴又嘔吐著無法吸氣,就這樣悶死,好在清蕙胃裡東西不多,才嘔了不一會兒,就只剩些清水了。權仲白忙又給她插了一針,一掃痰盒中的物事,見尚未完全變色糜爛,多少有幾分欣慰:不論是什麼相生相剋的食物,這要是還沒有完全消化就吐出來了,估計症狀立刻就能減輕很多。

  果然,胃裡清空了,清蕙的呼吸頓時就順暢了一點,這回她張著嘴就能喘得上氣了。只是鼻子看著依然不能呼吸,連著臉上身上的浮腫和斑疹,一個俏佳人變作了猙獰可怖的病號。饒是權仲白見慣了醜陋噁心的場面,此時心中也不禁一抽:這要是清蕙醒著,只怕早就羞得無地自容了。平時那樣精神威風、熠熠有神的人,現在卻是這樣生機微弱,要是反應再劇烈一點,當場就死過去,也是難說的事吧……

  他很快又收攝了心神,文不加點寫了一張單子出來,「給桂皮,立刻到前院抓藥,讓他親自來熬。」

  說著,又讓綠松,「給你姑娘把衣服脫了,備針。放心吧,吐得出來,她人就沒有事!」

  一屋子的人都被權仲白差使得忙起來了,他自己卻霍地站起身要去洗手換衣服,權夫人見她們也幫不上忙,竟只能添亂,便起身帶著女兒、媳婦出去了,人走到門口,又被繼子叫住了。

  「後院的事,就交給您了。」權仲白的語調平平淡淡的,可權夫人卻聽得寒毛樹立,她看了床上呼吸微弱雙目緊閉的焦清蕙一眼,在心底輕輕地歎了口氣,慎重地道,「放心吧,家裡肯定會給你一個交待的。」

  救治二少夫人,那是神醫二少爺的事了。別看她現在病得重,可只要權仲白說了能救回來,權家上下沒有人會懷疑焦清蕙的生死。太夫人一聽說權夫人的轉述,頓時就撫了撫胸,「還好!還好!」

  老人家也有點激動,「要是就這麼去了,那真是都——」

  良國公就冷靜得多了,他手裡端著茶,卻並不喝,而是緊盯著權夫人,「這是毒,還是什麼,仲白說了沒有?」

  焦氏發作以後,她的隨身丫鬟已經說了,少夫人平時沒有喝補藥的習慣,上回喝補藥,還是二少爺在家的時候。這要是她中的是毒,全家人都沒跑,今天大家在擁晴院聚餐,吃的是擁晴院小廚房的菜。現在從剩菜到廚師、採買,全都被控制起來了:雖然管事的女人大半都去了立雪院,但太夫人和良國公也不是省油的燈,大家族應對突發事件,自然有自己的一套。

  「仲白應該是一眼就認出來,他說那是食物相剋。」權夫人面沉似水。「應該和毒沒有太大關係。」

  眾人神色都是一鬆,太夫人道,「就是這麼說了,天下哪有毒藥是無色無味的,今兒都是吃慣了的家常菜,我吃著根本沒有什麼不對。這要都能下毒,那可是天要亡我們權家了。」

  權夫人沒有回答她的這句話,反而問,「小侯爺走了?」

  「知道家裡有人突發急病,只問了個好就走了。」良國公沉吟了一會便站起身來,「後院的事,就交給你來操辦吧——多和娘商量商量,這件事,肯定是要查出個說法的,可也不能耽誤了雨娘的婚禮。我往前院去,有事吩咐底下人。」

  剛才發生這麼大的事,權夫人一時倒是忘記了女兒。頭回見心上人,就被這事給攪了局,瑞雨心裡恐怕是不大好受的。她歉意地望了女兒一眼,正要說話時,權瑞雨已經站起身來,衝她使了個眼色,這才道,「家裡出這麼大的事,他當然再礙手礙腳的,我也不在這兒礙事了,先回我屋裡去吧。」

  知女莫若母,權瑞雨這麼做作,肯定是有的放矢。沒過一會,權夫人就尋了個機會,自己脫身出來,去找女兒密斟。

  「今兒見了小侯爺沒有?滿意不滿意?」畢竟是親生女兒,比起媳婦,做娘的肯定更關心這個。

  權瑞雨面上也浮現一抹紅暈,她輕輕地點了點頭,可卻沒有多說什麼,只隨口道,「雖然生得也就是那樣,可起碼還算是機靈……」便低聲道,「一聽二哥說相剋,我就想到桃花了。您可能還不知道,二嫂從小一聞到桃花味兒就打噴嚏,這桃花香味多淡啊?可見是和它相剋的。可對一般人來說,也不過就是一味藥材而已,吃進肚子裡也沒有什麼問題。我想二嫂這要是不提防間吃進去,那卻難說了。才聞著味兒反應就這麼大,吃進去很可能會相剋得非常厲害,二哥給我的醫書上就有說這事兒呢。」

  這件事雖然權夫人的確是從未聽聞,可也沒有什麼不能當面坦白的。權夫人沒有說話,而是靜靜地等著女兒的下文。

  「您也知道,沖粹園裡是有一座桃花林的。」雨娘低沉地說,「可能就因為這個,二嫂在家裡從不曾張揚過自己和桃花相剋的事,連二哥怕都還不知道。只是上回我和四哥去沖粹園的時候,我噴了一點桃花香露,我們倆這才知道了內情。還有,就是前些天,大姐……」

  比起談論自己和權季青去沖粹園時的簡略,說起大少夫人發現蕙娘和桃花相剋的時候,權瑞雨連一句話都說得很詳細。固然,這是因為她和權季青去沖粹園消閒,已是一年前的事了,肯定記得沒有那麼清楚。可還有一層意思,卻是很明顯的:小姑娘這是擺明了在懷疑大嫂啊……

  換句話說,權夫人可以擔保自己和太夫人都不會拿這事做文章,沖粹園人口少管得嚴,季媽媽在裡頭生活了幾個月,除了自己住的那個屋子以外,別屋的事竟探聽不出一點皮毛。季青和瑞雨也都不是大嘴巴,這件事在前幾天之前,府裡根本就沒人知道。而瑞雲是出嫁女,就算知道了桃花的事,她到哪裡去搞干桃花?這會可不是季節,而且以她心性,也不會如此給二房添亂的。這兩個小姑娘,和二哥的感情都很不錯。

  餘下的主子,也就只有林氏了。有動機、有手段,有這個狠勁,但權夫人不明白的是:除非很肯定焦氏服下這桃花後,必定反應劇烈,很難救回來。否則,她這麼費盡心思地下點桃花,有用嗎?無非也就能令她不適上一小會而已,根本就不傷筋不動骨的,能損害著焦氏什麼?

  林氏可不像是這樣的人,雖說和焦氏比,格局是小了點,可在一般的宅門女裡,也算是頂尖的了。她可能會往焦清蕙的藥裡動手腳,可能會伺機推焦清蕙一把,甚至可能會強迫她服毒,可她決不會費盡心思,在不當季的時候火急火燎地弄點桃花來給焦清蕙吃了,讓她大庭廣眾下打幾個噴嚏,又或者是咳嗽嘔吐一番了事。要知道自從懷孕之後,立雪院就有了自己的小廚房,隨著歪哥出生、立雪院地位上升,長房、二房的小廚房一直都沒有撤走,要想頓頓給她吃點桃花,可不是那麼簡單。再說,人家難道就不會有所防備?這一計,風險太大,可能的好處,卻實在有些太小了。

  「還有……」瑞雨見權夫人沒說話,便怯生生地道,「就是前幾天大姐噴香露的那天,兩個嫂子說起話來都挺不對勁的,夾槍帶棒的不說,大嫂像是動了真怒。有那麼一會,瞧著很怕人——」

  權夫人臉色一沉,「雨娘,你這個亂說話的性子,到了婆家要是還不改……總有一天,會給你招麻煩上身的。」

  瑞雨立刻就垂下頭去,「我這不也就只和您說嗎……這還特地回了屋子來才提這茬不是?反正,您心裡明白就是了,這事也講究一個真憑實據,再說,就這麼幾天,大嫂就是心裡有想法,恐怕也不能輕而易舉地就往老太太的小廚房裡下點料吧,我想著,多半也未必是她,就只是大家都疏忽了這點,放了些桃花進去,也沒和二嫂說,就連二嫂自己都不知道,吃進去會這麼嚴重吧。」

  這也不無可能,權夫人不置可否,「這件事,你就不要多管了。」

  見女兒低垂著頭,看著真是說不盡的乖巧,她歎了口氣,輕輕地摸了摸她凝脂一樣的臉蛋。「就專心預備出嫁吧,啊,別為你二嫂瞎擔心了。有你二哥在,她不會有事的。」

  又安撫、勉勵了女兒一番,待她回到擁晴院時,太夫人也正和瑞雲說私話呢,權夫人一經聽說,頓時便明白老太太這多半也是不知從哪裡聽說了蛛絲馬跡,向大孫女找線索來了。她在心底歎了口氣,多少也有些為林氏惋惜:對兩個長輩來說,真是才瞌睡就遞了個枕頭,焦氏這一病,真是不是她都要是她。還有什麼,比暗害同胞更犯忌諱,更能名正言順地剝奪長房的繼承權?

  果然,才進裡屋,太夫人就陰沉地對她點了點頭。

  「是羊肉湯。」她說,「添了點桃花露,這東西味道很淡,可也禁不得有意分辨,餘下那幾碗還沒賞人呢,找了幾個舌頭刁的,都嘗出來了,確實帶了一點桃花的苦——也是焦氏大意了,聽雲娘說,她可能是喝出一點不對了,可卻沒往心裡去。」

  「也就能添點桃花露了。」權夫人歎了口氣,「菜裡要添了一把一把的桃花,焦氏也不會入口……放在湯羹裡,倒能保證她多喝幾碗。畢竟這道菜是她去年經常熬煮補身的藥膳,方子還是我們從她手上要來的呢,不論是誰下的手,用心不可謂不刻毒了。」

  雲娘忽然站起身來,「我去尋雨娘。」

  她是要比瑞雨老練多了,對此種糾紛,絲毫都不做臧否。兩位長輩對視了一眼,均覺欣慰,待得她出了屋子,太夫人才道,「仲白的舌頭比任何人都靈,桃花又是藥材,他自然是可以嘗出來的。焦氏痊癒以後,可能也希望由自己人再查一遍、嘗一遍,也是應該的,我已經令人把余湯妥善收藏了,好在天氣冷,十幾天內也壞不了。」

  權夫人就和她交了交底,自己也算,「雲娘、雨娘可以不必理,季青,那是個男人,手插不到後院來吧?再說,他去年就知道這事了,要真想動手害他二哥,去年就可以伺機動手,孩子還在肚子裡呢,不比現在動手強?」

  算來算去,大少夫人的嫌疑最大,可要坐實這份嫌疑,總也要點真憑實據吧?這可沒那麼容易了,小半瓶桃花露,那是一揚手的事,廚房進進出出的,從做菜到上菜,可以下手的地方很多。真要收買了誰,肯定也不是那麼簡單就能暴露出來的。太夫人眼底殺氣一閃,淡然道,「小廚房當值的二十三個婆子,六個廚師,現在我是都關起來,讓她們互相揭發,誰說了實話,誰就能出來過年,反之……」

  權夫人若無其事,「薑是老的辣,娘處置得好。」

  想到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焦清蕙,她又輕輕地皺了皺眉頭,「希望在焦氏痊癒前,能有好消息吧。」

  #

  「腫,一路喝下去,一路都腫了,連她的食管都是腫的。」

  「對,吐出來後倒好多了,喉胃相連,這會連氣管都沒那麼腫了,就是鼻子還是不行,對,她得張著嘴睡……」

  「肯定會不舒服,每隔兩個時辰藥力行化開了,再催吐一次,對,這是把她的胃腸給洗一洗。」

  蕙娘醒來時,只覺得頭痛欲裂,喉嚨口像是塞了一團棉花,又痛又麻,她費力地嚥了咽嗓子,抱怨道,「吵死了——」

  立刻有一隻手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權仲白的臉在一片光霞中出現在她跟前。

  「你醒了——」他看著雖憔悴,很是喜悅,又探手來試她的額頭,「好,燒也退了。」

  「我昏——」蕙娘要坐起來,「我要喝水……」

  權仲白親自給她餵水,手法嫻熟而溫柔,「你昏睡了有一天一夜多了,終於醒了!」

  從他的態度來看,這一天一夜之間,他又是和生產時一樣,守在身邊不曾稍離……

  蕙娘輕輕地抿了抿唇,權仲白便把水給移開了,她的嗓子也好受了一點,不禁喃喃道,「我還以為,你趕不回來,我就要死……」

  「不許說。」權仲白眉頭一皺,「如此不吉利的話,現在也好說的?」

  他平時哪裡會在意這個?恐怕是此次驚魂,真也嚇著了權神醫……蕙娘虛弱地一笑,「好,不說、不說。我——我這是為什麼——」

  「你沒和說,你性與桃花相剋。」權仲白的聲調低沉了下來,「你丫頭都說了,外聞已經是那個症狀,一旦內服,出人命都是毫不稀奇的!」

  「不是吧,」蕙娘自己都嚇得要死,她可萬沒想到,懷孕過後,體質變化會如此厲害,從前她也是誤服過一點的,無非是咳嗽嘔吐了事,「怎麼就這麼嚴重了,這、這麼說,我差點——」

  「好了好了。」權神醫看來也是真被嚇著了,他沒讓蕙娘躺回去,而是把她按到了自己懷裡,低聲道,「別說了,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啊,別怕,以後再不會有這樣的事了。」

  蕙娘靠在相公懷裡,真是由衷覺得暖熱,即使她嘴上不說,可心裡也明白,要不是權仲白,只怕這一次,真又要交待了……

  「我不怕。」她越是心旌動搖,就越是嘴硬。「經此大難不死,我……咳咳,我以後會更強、更厲害的。我爹說的,任何磨難,凡是殺不死我的,終將化作我的養分,令我變得更強……」

  聲音還發啞,水腫都沒全退呢,就發下這樣的豪言壯語了,也就是焦清蕙,才有這份甚至遠勝過男人的堅韌和霸氣吧。她就像是一朵懸崖上的花,瞧著高雅可愛,其實也不知經過了多少風霜雪雨,牢牢地抓著巖間縫隙,什麼風吹雨打,都不能令她低頭。

  權仲白微微一笑,偏過頭把唇壓到了蕙娘太陽穴上,輕輕地一吻。在蕙娘輕輕地歎息聲中,室內氣氛,顯得如此靜謐而溫馨……

  「好啦。」權仲白見門口簾子一動,便忙移開唇,「現在喝瀉藥吧,待得拉純水了,就和我說一聲,我再給你熬止瀉藥。」

  剛才還那樣輕憐蜜愛呢,現在光是只聽他的說話,蕙娘便覺得簡直是臭氣熏天,她雙眼圓瞪,還沒說話時,權仲白已經忍不住笑起來,「我說真的,你得趕緊把體內最後一點桃花都給排出來,要不然還是好不利索。」

  一邊說,一邊似乎還不肯出屋子,眼看綠松都把藥給端進來,兩個粗使婆子去淨房——不問可知,是要抬馬桶的,蕙娘不禁大急,「那你還不滾出去?難道還要看著我——我——」

  在權仲白忍俊不禁的輕笑聲中,她的臉垮下來了:嫁個大夫就是不好,她最醜的一面,都被他給看光了……

  好容易把神醫給打發出去了,屋內也佈置好了,蕙娘不要綠松餵她,「我自己喝。」

  她端著藥碗輕輕地吸了一口氣,語調已經冷沉了下來。「是那碗湯?」

  「聽著是這樣,」綠松沉著地道,對蕙娘這一番歷險,她竟似乎完全不為所動,連冷靜都未失去分毫,「我已經和石墨打過招呼了,這碗湯,肯定要我們自己來查驗過才能放心。」

  「怕也是要自己查驗過,才查得出真兇吧。」蕙娘冷笑了一聲,想到自己竟又在事前毫無預感的情況下經歷了一番生死,饒是以她英雄,亦不禁輕輕地抖了一抖,可這脆弱,也不過浮現片刻而已,她便仰起脖子,將碗中湯藥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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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0:32:56 |只看該作者
102破案

  有了這麼個插曲,雨娘的婚事到底還是蒙上了一絲陰影,權夫人沒讓大少夫人出面,而是自己親自迎來送往,帶著兩個大媳婦招待親朋好友。好在蕙娘已將一干下人訓練得行動有素,權夫人本人也是多年掌家,積威不淺,雖然少了兩個媳婦,免不得在背地裡激起好些口舌,可明面上,權家這一場婚事,還是辦得同以前一樣無可挑剔。

  很快就進了十月,今年雪下得慢,到了十月中才下了一點小雪,京裡各豪門,自然按例捨錢捨物,在城裡各處開辦粥棚,幫助窮人們度過嚴冬。今年因宮裡有了喜事,牛家捨粥的規模還要比從前大得多,京裡自然免不得又是一番暗潮湧動。不過,這一切外界的紛紛擾擾,現在是同立雪院沒有半點關係了。起碼這小半個月之內,焦清蕙都不可能過問屋子以外的任何事務。

  雖說嘔吐、高燒、氣促這些內症,在五六日內已經逐漸消退,可臉上身上的紅疹就不是那麼好消退的了。蕙娘本人又愛美,絕不可能頂著這張臉出去走動,管家的事自然無從談起,又因為症狀沒有完全消失,任何進補,都可能再度激起發作。只能吃些清粥小菜,甚至連妄動心機,都可能令病情反覆。

  這麼折騰了十幾天,她顯著地瘦了——比病痛更折騰人的還是無聊,成天悶在屋子裡,連兒子都不能見,權仲白倒是很願意陪伴她,可蕙娘只要一想到,自己最難堪、最醜陋的一面,都幾次三番地落到他眼睛裡,便覺得在權仲白跟前平白無故矮了他一頭似的。她不要他陪,只肯在帳子裡頭和權仲白說兩句話,便催著他去忙了。

  權仲白也的確很忙,入了冬,京裡病號就多,四處出診之餘,他自己私底下還有許多事。眼看蕙娘漸漸痊癒,他也就逐漸增多了外出的腳步,不再兩頭著忙。權夫人便經常過來探望蕙娘,算是補上了權仲白外出造成的缺憾。

  這個婆婆的確是做得不錯的,起碼很體貼她這個次子媳婦,在她忽然倒下後,措置得也很得當,如果權仲白不能及時趕回府裡,歐陽家兩位大夫,已經是城中頂尖的名醫了。若是真有心害她,稍微慌亂一段時間,哪怕是晚半個時辰去請大夫呢,沒準她還真就交待在這件事上了……

  蕙娘對權夫人也有了三分勉勉強強的信任,起碼她的造訪,不會給她帶來太多憂慮,婆媳兩個經此一事,關係竟比從前還深入了幾分,畢竟從前有些話,大家還不方便說得太清楚,可現在卻不能不挑開來談了。權家這些主子、管事裡,有人欲不利於蕙娘,如今已經是擺在檯面上的事實。

  「這件事,家裡是一定會給你們一個交待的。」提起此事,權夫人也是面罩寒霜,「可能沾手過那碗湯羹的下人,都已經被鎖在柴房裡了,每日裡分開詢問,就有人心裡還抱著一絲僥倖,想來骨頭硬不過鞭子,該說的,遲早都會說。」

  蕙娘初聽此言,還以為家裡打算把查案的事攬在頭上,心裡不免略犯猜疑,可緊跟著權夫人就發話了,「可人家都欺負到頭上來了,你沒個表示也不合適,這樁案子,你也應該好好地查一查,有什麼想法,只管提出來。我和你祖母年紀大了,遇事心裡發慌,沒什麼好主意,正缺個人支招呢。」

  權家人做事,真是不做則已,一做就到位得很。蕙娘至此,對長輩們是再說不出一句不是了,她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也沒和權夫人客氣,「石墨這丫頭,在吃食上也是下過一點工夫的,這事出來以後——也是這丫頭自行其是,自己已經買了些桃花露回來,添在湯中品嚐過了。也許嘗過當天那份湯水之後,能有些別的線索也難說。您看——」

  以焦氏為人,會作出此種安排,真是毫不奇怪。她們焦家人總是處處奇峰突出,權夫人一心一意在審訊上下功夫,倒是沒想到還能這麼操作,她眉頭一抬,毫不考慮地道,「回去就把餘下一點證物給你們送來。有什麼事兒,隨時給我送消息。」

  「這也太抬舉我了。」蕙娘也識做,她輕聲細語,「就讓她在您手下服侍幾天吧,畢竟我現在也不能動心思,還要請娘多費心了。」

  #

  石墨這一次到權夫人手下,可以說既是查案來的,也是當焦氏的眼睛來的,雖然只是個丫頭,但權夫人卻並不怠慢她,一回她的歇芳院,便讓人把當日殘湯送來,又重新加熱過了,給石墨品嚐。石墨也不客氣,給權夫人行了禮,便拿起一勺送入口中,緩緩品嚐了起來。

  湯一入口,這丫頭的眉尖就是一蹙,權夫人見了,自然大感好奇,可她沒有說話,而是默然望著這小丫頭,思忖著自己的煩心事,屋內一時,便沉寂了下來。

  十幾天的工夫,深秋初冬時間,又是儲藏在權家的藏冰室裡,這羊肉湯風味未減,熱後還帶了香氣,石墨品了一口,眉頭皺得更深,她若有所思地望了權夫人一眼,又品了第二口,嗣後竟是學著當日的蕙娘,一小口一小口地把湯給喝光了。這才皺起眉頭,半晌都沒有說話。

  很顯然,這是有所發現了,權夫人不免著急,「有什麼好顧慮的?這都是為了你們少夫人好,有了想法就儘管說,即使錯了,也沒有人會責怪你的。」

  「是。」石墨趕快起身請罪,她顯得心事重重,欲言又止,「是奴婢……只是茲事體大,奴婢有些話也不好說。」

  「說就是了。」權夫人哪有心思和個丫頭鬥心眼子,「怎麼,這湯裡難道除了桃花,你還吃出來別的東西了?」

  「桃花露和桃花粉,風味是不相同的。」石墨低聲說,「花粉香甜嗆人,香露經過蒸餾,入口卻是微苦,以桃花香露來說,因從前有個美容方子,是以桃花香露調和烏雞血飲用,據說是唐代太平公主的養顏秘方,因此我們家裡是為十四姑娘試著做過的,奴婢還空口喝過自家蒸餾出來的香露,試驗能否入口,免得萬一這方子有假,十四姑娘吃出不對來,那就糟了。」

  這類閒來無事,鑽研各朝美容古方的事,也是各家名門貴女的人之常情,不過焦家女研究廣博如此,甚至還為了一個方子特地自己蒸餾香露,這等手筆就比較駭人聽聞了。權夫人道,「你繼續說,難道是這香露和那香露比,味道不一樣?」

  「是有些不對,」石墨看起來更不安了,她左顧右盼,半晌都沒有往下說話,過了一會,才哀求權夫人。「這事,按姑娘的脾性,未必會讓往外說,可否請夫人讓奴婢回稟姑娘——」

  連少夫人都沒叫,居然改口稱起了姑娘,看來,這丫頭是真的慌了……

  這個姜石墨,能在焦氏身邊服侍,似乎是憑著自己出眾的廚藝,說到為人處事,卻不見過於精明狡詐。這一番猶豫,應當不是故意做作出來,逗她往下發問的。

  權夫人心中疑雲密佈,她掃了從人一眼,眾人頓時識趣地退出了屋子,「有什麼話,你只管說就是了!」

  「是……」石墨又掙扎了片刻,這才低聲道,「這香露一進口就是微苦,混合雞血後更不好入口了。這方子當然也就沒有再做,可這幾天,因為姑娘這事,我請人上外頭鋪子裡買了幾瓶桃花香露,這麼一嘗,卻覺得入口味寡,回味才有些桃花特有的苦澀。即使混入湯水中,這苦也在後味,不在前味。奴婢覺得很奇怪,便又請父親出面,回閣老府要了一瓶十四姑娘平日裡使用的桃花露,回來添了一嘗,前味卻是苦的,倒和府中湯水一樣了……」

  這前味、後味,苦來苦去的,哪裡是一般人能嘗出來的細節?權夫人不要說前味、後味,就是連湯裡添了桃花露都藏不出來,還是請別個味覺的確敏銳的大師傅嘗出來的。對石墨這話,她只能全盤接受,可一想之下,不禁皺起眉頭,「你的意思,該不會是說害你少夫人的,是她親妹妹吧?這也難怪你說不出口了,如此荒謬——」

  見石墨面上閃過異色,權夫人又住了口,「怎麼,還有話沒說?」

  「是。」也許是為了不給焦令文添麻煩,石墨這一次答得很爽快。「奴婢思來想去,倒也想到了可能的緣由所在:桃花香露是貴價物事,雖在京裡各鋪子裡售賣,可背後也都只是從歸真坊拿貨,這家貨色一向是好,我們家和他家也有幾分熟悉。他們家精製的任何桃花物事,原料全來自自己種的碧桃,而十四姑娘的花月山房,所種桃花,卻是西域來的重瓣異種,因此香露風味有所不同,也是很自然的事。」

  「哦?」權夫人心中一動,她緩緩道,「說下去。」

  「而就奴婢所知……」石墨聲若蚊蚋,「城裡唯獨還有一戶人家,在當年幼苗抵京的時候分去了幾株,種在他們家的桃花莊子裡以豐富收藏……」

  「愛桃花愛成這個樣子,還特地有個桃花莊,而又令你們姑娘避諱成這個樣子,連你這個小婢心裡都清楚,她絕不願輕易言說其不是的,也就只有達家了。」權夫人緩緩道,「遲遲不願說,是不是就因為這個啊?」

  「夫人明鑒,」石墨立刻跪了下來,「奴婢只想為姑娘、夫人效力,可……可卻不願給主子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的確。」權夫人說,「這件事,出自你姑娘的嘴巴裡,肯定不好。區別又這麼微妙,一般人竟分辨不出來。這要是傳揚開去,被仲白知道了,心裡難免會不服氣的。」

  她眉頭略略一皺,又道,「可說到底,只要你立心是正的,所說是真的,真金不怕火煉,仲白也是五感敏銳的人,你明說了個中區別,他未必就不能品嚐出來……」

  權夫人瞅了石墨一眼,她的語調,大有深意,「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石墨面色蒼白,神色卻很堅定,她低聲說,「奴婢明白,奴婢可擔保自己說的全是真話,如有絲毫隱瞞,願天打——」

  「不必發誓。」權夫人唇角微微一翹,她笑道,「這話,我信了。」

  她多少有幾分興奮地站起身來,「走吧,跟我到擁晴院去,見太夫人說話。」

  #

  在擁晴院內聽取了《權威專家鑒別報告》的,也不止太夫人,還有正好在擁晴院給太夫人請安的良國公,聽了石墨此言,兩個主子都是久久沒有說話,過了半晌,還是良國公先開了口。

  「這件事,最要緊還是真憑實據。」他的態度還是那樣從容而鎮定,「有些事,大家心證那是沒有用的,不能憑此去處理正兒八經的少夫人、少爺。現在既然這丫頭有了說法,那我們大可以將湯內分別添上兩種香露,請些老饕客來操辦這事。若真是這樣,那我看,即使那群人不招,兇手也就呼之欲出了。」

  「這是正理。」太夫人語調沉重,可態度還是很明確的。「就這樣辦吧。」

  「可……」權夫人有點為難。「本來當日殘湯就不多,這一番消耗下來,剩的也就只有一點湯底了——」

  「那就新熬一鍋湯吧。」良國公瞅了妻子一眼,他微微一笑,「這點小事,你還來問我?」

  權夫人心中一凜,不禁和太夫人交換了一個眼神,見婆婆神色沉重,便知道終究權伯紅在她身邊長大,如今深陷危機,老人家就是再公充,心底也不會太高興的。

  她在心中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低聲道,「好,看來,真相水落石出,也只在旦夕之間了。」

  ——的確,重新熬煮一鍋羊肉湯,又再添上兩種香露,並不是什麼費事的活計,上回品嚐羊湯的幾位大師傅,也都沒有離京。不到傍晚,這事就有了結果,的確,兩種香露添入湯中,風味是有些微不同。如果不是老饕客,確實不容易分辨出個中區別。

  權夫人有了目標,便親自又訊問了眾位婆子丫頭一遍,到了當夜三更,她終於得到了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此案的幕後主使者,也真正地浮出了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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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0:33:16 |只看該作者
103出局

  「其實也就是一揚手的事。」權夫人和良國公說,「都是吃過見過的,一聞就知道是純的桃花露,不至於出大事,又是林氏身邊的紅人小福祿出面,也就應承了下來。她揭蓋子瞧火候的時候,手一揚,一瓶子就進去了,再尋個地方把瓶子拋棄了,神不知鬼不覺,廚房事忙,誰都沒發覺。要不是吃不住苦,發起燒來,夢話裡露了餡,昨兒晚上被旁人告訴了我。這問不問得出來,還兩說呢。」

  雖說此消彼長,大房眼看失勢,已經是幾個長輩的默契,但任誰都沒有想到,大房這一擊居然如此凌厲,險些就把焦氏給徹底整死,也不知是兩夫妻運氣不好,還是運氣太好,這要是只造成些微不適,事兒過去了也就過去了,誰都不會在雨娘婚禮前夕如此大張旗鼓,要能把焦氏給整死,那這事倒也好辦了,人都沒了,還談何查案?雷聲大雨點小做做樣子,以後權家未來,還不是得指望長房這對夫妻?可現在是人差點就去了,可還就差了這麼一口氣,又給拉回來了。這就等認真查案了,一旦查案,長房的敗落也就只是時間問題而已,一有異動,那就是把嫌疑往自己身上攬,也只能寄望於辦事的心腹嘴巴比較牢靠了。

  這麼你一步我一步的,才剛開始拉拔二房呢,長房就自己倒了。不管下的桃花香露,究竟是否達家提供,不端正態度來辦這對夫妻,起碼閣老府那邊就是交待不過去的。焦閣老這會聲勢正旺呢,以他們家的行事作風來看,這回佔住了理,就是想要略微回護,都得看焦家答應不答應。更別說,起碼權夫人、良國公是沒有特別回護長房的意思了。

  這裡頭的彎彎繞繞,老太太心裡是一清二楚,她就是想幫大房,這回也是老鼠拉龜、有力難使。老人家心裡肯定會有點情緒,因此權夫人也就沒有驚動她,她自己和良國公在歇芳院說話。這壞事的婆子,就羈押在外頭,以防良國公萬一要問呢。

  不過,權夫人審訊下人時,身邊隨侍的肯定也不止一個下人,良國公也就沒有多此一舉的意思,他陰沉著眉眼,沉吟了半晌,「大師傅們都請來了?」

  「沒這麼快,都是京城裡有名的吃大師傅,也不能過於霸道。」權夫人徐徐說,「反正廚房裡也招了,大不了把老大夫妻叫來對質,人證如山,連怎麼見面怎麼吩咐的,都說得一清二楚,想來他們敢作敢當,都到這份上了,也不至於挺著不認……要不然,這令人來嘗湯的事,我看就算了?」

  「我們待達家,不算薄了。」良國公沒有正面回答權夫人的問題,而是淡淡地道,「雖說是仲白一力主張娶過門的,可正室該有的待遇,沒有少給達氏。如今說了焦家,焦氏為人也識得大體,這麼一年多以來,沒有給過達家難堪吧?可達家對付她的心思,從一開始就那麼急切……他們就這麼不放心二小子,寧可讓他獨身一世無法再進一步,永遠做個不上不下的神醫,也不想讓他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雖說兩父子關係不好,平時經常對沖,可虎毒不食子,良國公就是再深沉,對這五個兒子也都是疼愛的。尤其對權仲白,他是恨鐵不成鋼,面上有多恨,心裡就有多愛。權夫人難道還不明白這一點?她歎了口氣,「那你的意思,是讓仲白也在一邊看著了?可你也知道,他和大房感情很好,一旦知道了真相,大受打擊也是難免的事。要再添上一個達家,兩頭合計著要害死他媳婦……他在世情上本來就淡,被這事一鬧,萬一又跑到廣州去,那怎麼辦?」

  「人心叵測,他也該學著長大了。」良國公根本就不理會權夫人的擔心,「要為了這個就下廣州,那他就去吧,這一輩子,索性都別回來了!」

  其實就不用邀人品嚐,權夫人心裡,十成是已經信了九成:達家忽然把達貞寶送進京裡,雖說是發嫁而來,可見天地跑權家,肯定是有用意的。不是權家有人給送信,提點他們焦清蕙的厲害,達家至於這麼著急上火嗎?全家人都知道,大少夫人照顧二弟,和達家人的關係一直都是很不錯的……林氏和焦氏不一樣,她走的每一步路,都是很有章法的。給焦氏添堵的幾手,不疾不徐不緊不慢,沒露什麼痕跡,可在有心人眼裡,思路一直都很清晰。

  接下來的事就很簡單了,這桃花香露那也是貴價物事,乾涸得又快,不便久藏,林氏平時沒有用這個的習慣,倉促間要買,那肯定大露痕跡,同達家傳個話,要一瓶香露,說不定達家人根本都不知道是用來做什麼的。當然,也沒準兩邊是早就有了默契,只等機會一到,焦氏露出了一點空隙,她們便立刻刺進了一刀……

  罷了,權夫人想,能以此事甩掉達家也好,失勢了沒個失勢了的樣子,圖謀的都是些不該想的事。這會事實俱在,仲白應該是沒話說了。

  「既如此,」她便改了口,「我這就讓人催一催,大概今日下午,應該也都能請過來了。」

  #

  冬令進補,黨參黑棗羊肉湯也算是常見的菜色,這是焦家給的方子,湯清味濃,一直很受老人家的喜愛。小廚房的師傅做這道菜,已經是駕輕就熟,可歇芳院的廚子就有點生疏了,若干碗湯汁端上桌時,十多個形容各異的大師傅,神色都是一動:和之前品嚐過的那一份相比,這一份不論是色香味,都有微妙的差距。

  太夫人、權夫人和良國公三人,也算是吃客了,這點差別還是看得出來的。在屏風後一看大師傅們的神色,心底也都是佩服的:這吃客就是吃客,只怕任何一個人,都能就這碗湯說出一篇文章來。倒是權仲白眼神閃閃,有點莫名其妙——他這根本就是才回家就被喊來的——但不管怎麼說,他也知道家裡人這是在查案,因此雖長輩們未曾解釋細節,權神醫倒也難得地馴順沉默,一句話都不曾多說。

  為怕大師傅們太過緊張,四人在屏風後都沒有說話,屏風外頭幾個管事,也好像根本就沒注意到屏風後還有人似的,因笑道,「今兒這個手藝,潮了點吧?」

  「這彼此心照就成了。」春華樓的鐘師傅笑了,「這是怎麼著,又請我們老哥們喝湯進補哇?」

  這件事辦得奇怪,肯定牽扯到權家秘辛,也就是鐘師傅問了這麼一句而已,餘下名廚老饕,根本就不敢多話,紛紛道,「請我們喝,我們就喝吧,也算是稱稱貴府大師傅的斤兩了。」

  那管事便道,「可不正是呢?也是想考考諸位大拿。」

  他從身後拿了兩瓶香露出來,放到桌上,笑道,「我們家姑娘嘴巴刁,說是香露能入餚增添風味,這不假,可不知哪種添了更好、更妙。還請諸位先嘗嘗這香露,評個優劣出來。」

  如此借口,眾人怎會相信?可這群老饕竟又全都深信不疑。都笑道,「那就嘗嘗、嘗嘗。」

  便輪番拿小碟盛了,有的嗅有的舔,有的一飲而盡,品過了以後,倒都推焦家的西域種好,「色香味都全了,也濃郁,這個添湯,想是更好些。」

  鐘師傅也道,「這應該不是尋常碧桃種,一般城裡見到的香露,沒有這麼好的。只看這掛壁,就知道真是濃郁飽滿,是珍品中的珍品。」

  眾人都起了談興,也有人道,「是,都說碧桃已算是適合精製香露的桃種了,一般的粉桃、果桃,製出露來都是稀湯掛水的。不想這個蒸餾出來還比一般碧桃更好,風味也不同,不知是什麼種,說不定是西洋來的上等貨色,也未可知呢。」

  那管事的便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考考幾位大師傅,這面前兩份湯,都是添過香露的,敢問您喝得出來哪一碗,加了哪一種香露不成?」

  話說到這,眾人都不敢深思,當下紛紛漱了口分別啜飲兩碗湯汁,一個個皺眉苦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沉吟著無人說話。鐘師傅膽子大,頭一個道,「這……我們舌頭雖然刁,可畢竟年紀大了,口味麻木。只喝得出是都添了桃花露,要再細分,分不出啊。」

  有他一個人領頭,眾人都紛紛附和,「就是這個理了,您們太高看了,這我們也喝不出來哇。」

  是真喝不出還是不願招惹麻煩,一時倒都難以分辨,那管事的也是機靈之輩,便道,「您們就隨意一指,畢竟小事,錯了也是不要緊的。」

  眾人都將頭搖得撥浪鼓一樣,倒是座中一位,一直沒有說話。管事的見他面色端凝,便格外打點了慇勤,膩聲道,「老少監,您是御膳房出身,這——」

  「黨參味甜,」這位老少監一掀壽眉,倒沒有多加拿喬,他緩緩地道,「這香露味苦,苦在前頭,甜苦調和,風味更佳。苦在後頭,綿延難去,回味就不好了,依咱家所見,這一碗,怕是加的上上品,這一碗,加的是上品吧?」

  被他這麼一說,鐘師傅也是將信將疑,他又分別品了兩口,閉上眼睛嘗了半日,這才恍然道,「不愧是老少監!您這張嘴,可是絕了!」

  眾人這再一紛紛跟從,均道,「是,是,老少監說得是,前後有差。只差別太細微,不經明言,實在是察覺不到。您不愧吃過見過,可是吾輩中的食聖了!」

  「這不敢當,」老少監面上有光,也露出笑來,掌事又請諸位吃客再品鑒一番,可眾人都道,「知道是這個理,卻不能分出前後味來,這還得看老人家的。」

  老人家果然欣然又分辨了幾份,都指得奇準無比,眾人再無疑問,均推其為食王、食聖,因此間事情已完,便都起身告辭,簇擁著老少監往外走,都還嚷嚷著要去誰家集會云云。

  事情至此,可以說是再無疑問,起碼是在人力許可的範圍內,給出了人證、物證:大房授意操辦,用的是達家給的香露,這已經確認無疑了。老夫人長歎了一口氣,面沉似水,「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按說,她是最應該難受的,可太夫人就是太夫人,她反而主動轉向權仲白,「你先別說話,聽我和你說吧。」

  這件事,也就只有最護著長房的太夫人來說,是最為合適的了……權夫人望了良國公一眼,也從他眼底看到了欣慰:老太太始終是這個家的定海神針,該出馬的時候,決不會擺什麼架子的。

  從權夫人審訊說起,說到石墨的發現、老少監的證實,這小小一案,也查得峰巒起伏、波折迴環的。太夫人說完了事實,開始說她自己的感慨,「你也不要對你大哥大嫂有太多誤解,你大嫂最近,本來就忌憚你媳婦能在雨娘婚禮上出出風頭。家裡給她安排的那都是輕鬆體面的活計,她也估計是怕婚禮上,你娘抬舉你媳婦,冷落了她,那她就更沒體面了。知道你媳婦和桃花相剋,時間緊,也來不及多想,問達家要了一瓶香露來,這趕著婚禮前有機會就下了——也就是那天見雨娘姑爺,不然,她要往你們立雪院的伙食裡動手腳,可還沒那麼容易。」

  這番話,由疼愛長房的太夫人說來,真是字字句句都和真金一樣真,大少夫人是什麼脾性,在座幾個沒有不瞭解的。這一招大膽精巧,後患也少,如果焦氏不是反應如此劇烈,就算大家都會對她有所猜疑,但恐怕誰也不能捉到多少真憑實據……倒的確很像是她的作風。

  「雖說本心也許不是要害死你媳婦,」太夫人不禁歎了口氣,「但她安了壞心,鬧至如此地步,焦家現在還算客氣,沒有派人過來。可這事能捂多久?你媳婦身邊那些下人,和本家千絲萬縷的,她就算不說什麼,底下人能不送消息回去?別讓親家問上門了,那才真沒臉。肯定是要有所處置的,這個,你可以讓你媳婦放心。」

  沒等權仲白回話,她眼底寒光一閃,又不屑地道,「至於達家,明知道那個達貞寶和姐姐生得相似,身為雲英未嫁之女,卻還不知避諱,屢次往你屋裡行走。又多次和你大嫂私通款曲,傳遞物事,這一回雖沒有確鑿罪證,但誅心之罪是免不了的了。說來真是笑話,自從失勢之後,我們權家何曾薄待他們半分?不安分依附度日也就算了,還蠢蠢欲動,妄想把手插入我們權家家事,如此輕浮人家,活該事敗。以後你對達家當然還要有所照拂,但不要向從前那樣親近了,誰知道什麼時候,他們會反咬你一口!」

  三個長輩聯合起來,權仲白還能再說什麼?只他疑慮之色,依然形諸於外,良國公看在眼裡,不免歎了口氣,沉聲道,「你長年累月不在家,媳婦又賢惠,有些事就不說給你知道。可你自己就不動動腦子?你大嫂和達家來往頻密,見了面總要拉拉手說心裡話的。她說一回心裡話,達家就動一回,送了個達貞寶不說,現在又有這瓶香露,這背後會有哪種故事,你自己不會去想?」

  他越想越生氣,站起身道,「從一開始,我就一力告訴你,達貞珠此女或者人品上佳,可達家卻決不是個好親家,你瞧瞧你,這一身臊味到現在都還沒散盡呢……哼,想鬧得你一輩子不續絃不生子,孤苦一世為他們達家效力,算盤是打得響,可他們也得先問過我答應不答應!以後,你不許再和達家人往來了!」

  說著,見權仲白一臉深思,並不接話,竟氣得頓足長歎,拂袖而去。

  太夫人折騰了這半日,實在也乏了,她沖權夫人輕輕一點頭,權夫人便攙扶著老人家,也出了屋子,臨出門還回頭看了權仲白幾眼,憂慮關懷,不言而喻。

  權仲白終於動了,他對繼母輕輕地點了點頭,又露出一個苦笑來。見繼母也勉強回以一笑,便扶著老太太拐進了迴廊。這才回過身來,在空無一人的屋子裡,若有所思地打開了一瓶香露,用尾指蘸了一點兒,放進口中品味了起來。

  過了一會,他又打開另一瓶,也嘗了那麼一點。緊跟著,又從湯鍋裡打出兩碗湯來,自己分別嘗了兩碗,這一口那一口,把兩碗都喝得見了底……

  權神醫的眉頭,越蹙越深,他高挑的身影立在凌亂而空洞的華屋中,久久未動,就像是一朵孤寂的青雲。

  #

  立雪院內卻是另外一番景象了,蕙娘今日心情好,她親自抱著歪哥,逗兒子抓她的手指玩樂。小寶寶咿咿呀呀地,卻偏要去抓石墨的金釵——他這還不能很好地分辨遠近呢,抓了一會,因石墨站在地上,隔得遠抓不到,又去抓綠松的衣袖。

  室內也就只有這麼幾個人了,石墨才從歇芳院被放回來,自然要到主子跟前,來匯報自己在歇芳院的見聞經歷。她仔仔細細、事無鉅細地說了一遍,連權夫人的反應都沒漏掉,「夫人看著很受震動,後來就讓我下去歇著了,但並不放我回來。整個院子,只准進人,不准往外出人,兩個從未見過的健僕在院門口把守,沒有夫人點頭,任何人都出不去,只是院內到底還有些流言。」

  她左右一望,還是壓低了聲音,「聽說當晚,廚房就有人招了,正是那位做的事……只是外頭一點都不知道,那位早上還一樣過來請安呢。我在屋裡偷看,總覺得她有些心事重重的,可面上還裝著若無其事。」

  蕙娘不禁噗嗤一笑,她一本正經地道,「嗯,你厲害……繼續說。」

  「到了今兒早上,小廚房熬湯了,我聞著味道了。下午,我便被放回來到姑娘這裡,可別的人還不能出來……」石墨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姑娘,咱們這立雪院,算是要登天了,還是——」

  「你把你自己的事辦好就成了。」蕙娘輕輕地說,可眉眼卻並無不悅。「別的事,瞎問那麼多幹嘛。」

  石墨有幾分沮喪,她一撇嘴,聲音更輕了,「可,這、這不是大事嗎——」

  綠松請示地望了蕙娘一眼,見蕙娘點了點頭,便截入石墨話中,輕聲道,「你不用怕外頭的師傅們嘗不出來,這方子都是其中一個給的呢,他肯定能嘗出不妥的。」

  石墨吃驚地倒抽了一口冷氣,見綠松微笑點頭,她一下就摀住自己的嘴,竊竊地笑了起來,蕙娘也被她鬧得有幾分好笑。

  「行了行了。」她說,「別這麼蛇蛇蠍蠍的了,出了這屋子,該怎麼說話做事,你心裡清楚?」

  石墨趕快挺起了腰板,和往常一樣,每一次蕙娘出招後,她都特別精神、特別自豪。「我不會給您添麻煩的——姑娘,在您手底下做事,真……真舒坦!」

  綠松和蕙娘對視了一眼,均都忍俊不禁。綠松見蕙娘肩膀有些僵硬了,便從她懷裡接過歪哥,「這回,老太爺可以放心地往下退了……」

  「如果三弟說定了倪丹瑤,」蕙娘卻道,「老人家這才能完全放心,現在麼,終究還是有些不放心的……」

  她思忖了一會,才自失地一笑,「唉,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也是太貪心了。眼前的最大威脅、日後的最大隱患能夠一併除去,已經很不錯啦。老爺子能走一步看五步,我頂多走一步看三步,三步之內沒有憂患,也應該滿足了。」

  綠松這時候才顯示出後怕,「您也太大膽了!這差一點就——以後可萬萬不能拿這種事開玩笑,您千金身份,什麼事都大可徐徐圖之,何必拿自己做餌——」

  「天下哪有什麼事不需要付出代價?」蕙娘的語氣反而很鎮定,她一手撫頰,輕聲說。「最短的路,當然也最危險,這一點險,要冒的。」

  綠松和石墨對視了一眼,都沉默了下來,就連歪哥,也在綠松的懷抱裡,也漸漸合上眼睛,有了睡意。一室寂靜之中,蕙娘坐在那裡,久久都沒有移動,「只是……」許久之後,她才又喃喃道,「最難改是風格,這風格,對不上啊……」

  風吹雲走,她的身影在光影波動之中,就像是一潭蕩漾的綠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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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割席

  權家人辦事,倒一向是乾淨利索,決不拖泥帶水,如今證據俱在,當家人雖然還對外封鎖消息,但權夫人並沒有繼續晾著蕙娘的意思,轉過天來,她就讓蕙娘到歇芳院說話。

  「看把家裡給鬧得。」權夫人也有點感慨,她問蕙娘,「昨兒回去,仲白都和你說了吧?」

  實際上,因蕙娘愛美,而且她病中需要人陪夜服侍,這小半個月,權仲白一直是睡在鄰室,他又貴人事忙,昨日下午才剛看人試過湯,立刻又被人請走,一走就是後半夜才回的家。蕙娘往歇芳院來的時候,他還在補覺呢。她搖了搖頭,如實道,「沒和相公照上面,倒是聽石墨說了一點,可具體始末,還不太清楚。」

  權夫人點了點頭,微微歎了口氣,「也是,他們兩兄弟一母同胞,感情一直都很不錯,今次這事,以仲白性子,沒有感慨是不可能的。由我來告訴你也好,在他跟前,你就知道該怎麼說話了。」

  便把如何查驗出桃花香露內中玄機,如何拷打出真相的事情,告訴給蕙娘知道,又自歎息,「真是歹竹出好筍,達家不知幾輩子積德,才生了貞珠這麼個好閨女,人都去了,還庇護著娘家。倒是養出了一群不知天高地厚,毫無自知之明的輕浮之輩。」

  這也就是因為達家失了勢,權夫人才會這麼說了。失意人家,歷來很容易落得不是。蕙娘不肯接口貶低達家,反而為她們開脫了幾句,「畢竟也就是給了這麼一瓶香露,也許根本就不知情呢。只是人家來要,不好不給而已,這隨手就給了一瓶上好的……」

  「你就是太容易把人往好處想了。」權夫人歎了口氣,「你真心待人家,人家未必真心待你,以後對達家,別像從前那樣掏心挖肺得了。誰知道她們和你大嫂往來的時候,背地裡挑剔了多少你的不是。好心都被當作驢肝肺,以後,你就遠著她們吧。」

  這句話,已經把權家對達家的態度變化展現得淋漓盡致,想來也是,如今達家能給權家的好處,多也有限。日後就達貞寶真要鬧出什麼蛾子來,想進權家門,長輩們也是決不會點頭的。

  權仲白說不納妾,蕙娘倒是信他的決心,可她半點都不相信他在達家事上的清明,有了權夫人這句話,她心裡一鬆:達貞寶就是再能耐,日後也生不起多少波濤了。

  「娘說得是,」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這個人沒有別的毛病,就是容易心軟……不過,心軟歸心軟,我也不會由著人欺負到頭上來。」

  這就是在說大少夫人的事了,權夫人點頭道,「你說得對,我們家裡也沒有那樣的規矩,不會因為她是長子嫡媳,就是非不分,對她格外容讓——不過,該怎麼處置,我和你公公,還想要聽聽你的意思。」

  要說剛過門的時候,她尚且需要全神貫注地捕捉、分析權夫人話裡的意思,到如今孩子也生了,府裡的局勢也摸熟了,明面上最大的敵人也栽了,蕙娘行事也就爽快了起來,她沒有謙讓,只思忖了片刻,便道,「大嫂雖然過分了一點,但畢竟也不是有心要傷我的性命,要依媳婦的意思,一家人以和為貴,鬧得太難堪似乎也沒有必要。爹、娘覺得怎麼處置好,那就怎麼處置吧,長輩們的決定,肯定比我們小輩們要高明。」

  焦氏的表現,幾乎從不讓人失望。權夫人滿意地一笑,「你會這樣想,那就好了。過幾天,帶上仲白回娘家小住幾日吧。你祖父這一陣子忙,沒怎麼遣人過來問你的平安。可我們做小輩的,也不能疏忽了問候。」

  這是擺明了讓蕙娘注意安撫娘家,蕙娘自然謝過權夫人的體貼,又話裡有話地承諾了幾句,令權夫人放心。兩婆媳這才算是把該走的流程給走過了一遍,雙方相視一笑,都放鬆下來,權夫人道,「雨娘臨上轎前還惦記你呢,令我們多給她寫信,報報你的平安,這會,她也該到東北了吧。」

  「現在過去是逆風,走水路怕沒有那麼快吧。」蕙娘也說,「家裡最投契的小姐妹就是她了,沒想到她出門子,我反而不能送她上花轎。這回作別,有些話都沒能親自和她說,也不知下次見面,又會是什麼時候了。」

  「沒準比你想得要早些也未必的。」權夫人笑吟吟地說,態度有點神秘。「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吧。」

  崔家世代鎮北,小侯爺無事怎麼可能進京?除非是失勢丟官,回京閒住。但那無論如何就不是什麼好消息了,蕙娘疑惑地望了婆婆一眼,卻沒有再往下問:隨著大房倒台,長輩對她的態度肯定會更加親密,很多從前她沒有資格聽聞的家族密事,想來也能逐漸參與其中。但在世子之位尚未塵埃落定的情況下,長輩不說,她是決不會隨便發問的。權夫人也沒有多談這個話題的意思,她給蕙娘分配任務。「等你身體大安以後,別的不說,起碼家裡日常那些個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瑣事,我是不打算再操心了。你大嫂肯定是指望不上,以後,家裡的事情也要多交到你身上了。」

  看來,大房最起碼,管家大權短時間內是再別想沾手了。但若只是如此處置而已,蕙娘也肯定不會滿意,她並未露出喜色,只是沉著地點了點頭,「既然交到了我頭上,自然會戮力而為,不讓娘失望。」

  權夫人看她,真是越看越喜歡,她笑瞇瞇地道,「其實這都不急,今日把你叫來,就是想問問你。你和你大嫂之間,發生了這樣的事,想必你心裡也不是沒有怨憤的,若你不想再見到她,我們自然也會安排。若你要當面直斥其非,那麼我這會就可以帶你過去了……案子已經查明的事,她現在還不知道呢。」

  這是在給蕙娘一個折辱大少夫人的機會,多少也有讓她出出氣的意思。權家長輩,也可以說是很體貼地考慮到了蕙娘的性子,照顧到了她的心情。可蕙娘卻毫不考慮地道,「這就不必了吧?一時糊塗,大嫂自己肯定已經懊悔了,還是多少給她留點面子——」

  她對權夫人吐露了實話,「免得仲白知道了,反而更要埋怨我了呢。」

  權夫人輕輕地歎了口氣——在蕙娘又一次避開了她挖下的陷阱之後,她才終於揭開了謎底,「是啊,仲白是重情之人,這一次,我們打算讓他們兩夫妻去東北居住幾年,殺殺他們的性子……這事還沒告訴他,可不說我也知道,他是肯定不會高興的。」

  幾滴桃花香露,居然就讓大少夫人壞了事,甚至連翻盤的機會都沒有,這就已經要被送往東北,從此退出世子位的爭奪……就算蕙娘也想過,因差點出了人命,長房肯定要付出沉重的代價,才能了結此事。可事態進展得居然如此理想,她倒有幾分驚詫了。「這……唉,也好,回到東北,過了幾年事情淡化,彼此見面也就不那麼尷尬了。」

  她沒有接權夫人的話頭,和她一道想辦法安撫權仲白的脾氣,而是提出了一個令權夫人有點吃驚的請求。「既然如此安排,那倒不能不見大嫂一面了。等長輩們和她談完以後,娘給我送個信,我到臥雲院走一趟吧。」

  權夫人打量了蕙娘幾眼,好半晌才點了點頭,「也好,正好就是今晚,你和仲白一道過去吧……他們也就是這幾天,便要動身北上了。」

  #

  說實話,就是蕙娘都沒想到權家人辦事如此雷厲風行,案情才有了突破口,審案、定案、斷案,兔起鶻落,幾天內就有了個結論出來,大房根本都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這邊當家人就已經在給他們聯繫去東北的車馬了。——這不管怎麼說,起碼也在一起過個年吧,雖說出了這傷感情的事,可一去東北,那就是幾十年不能相見,難道良國公就不想和自己的長子再相處幾天?

  想到良國公的那句『吾家規矩,生者為大』,想到自己甩掉達家那順暢得不可思議的過程,蕙娘也有幾分心事重重,等權仲白回來了,兩人一道對著吃中飯的時候,她吃得並不多,權仲白幾次看她,她都沒有理會——倒還是他先開了口問她,「今早去娘那裡了?」

  他的神色自然有幾分沉重,蕙娘也沒擺臉色,她回答得很自然,「是去了,娘把什麼事都告訴我了。據說這幾天之內,就打算送大哥大嫂回東北去。」

  權仲白顯然也已經從權夫人處得到了這個消息,他不太訝異,只是長長地歎了口氣,搖了搖頭,低聲道,「這世上最醜陋的沒有別的,真只有人心。」

  蕙娘也擱下了筷子,示意綠松等人過來把炕桌抬走,她問,「你是不是有點恨我?」

  「在你心中,我就這麼蠻不講理嗎?」權仲白沒有回答她,倒反問了一句。

  「感情上的事,有時候是講不得道理的。」蕙娘淡淡地說,「自從我進門以來,你就處處受到限制,和大哥大嫂逐漸疏遠不說,做什麼事,也都不能和以前一樣任性妄為。這會又因為我,他們要到東北去了,兩邊分離不說,這一走,你以後繼位世子的可能就更大了……如果我要是你,道理上再說得過去,也會有幾分遷怒的。」

  「你說得對。」權仲白今天的確有幾分抑鬱,像一朵烏雲壓在了屋角,不過,他的坦然也的確沒變。「這一切種種變化,的確是因你而起,要說我心裡沒有一點疙瘩,那也是把我看得高了。我就一俗人,總難免也是有些情緒的。」

  「是啊,」蕙娘慢悠悠地說,「更別說你心裡肯定還有點疑惑,以我的刁舌頭,這湯一入口,怎麼都嘗出不對了吧,怎麼喝完了一碗,竟還要再喝一碗,若只喝一口就放下了勺子,恐怕也不至於這麼嚴重了,對不對?」

  該坦然的時候,她比權仲白還坦然,一點都沒有避諱,就捅穿了這麼一個暗包,權仲白微微一怔,片刻後方道,「是有點奇怪……不過,想來對你來說,擁晴院的廚子做的每一樣菜,都並不是很能入口,也就能夠釋疑了。」

  「確實是都不合我的口味,這道菜是我給的方子,」蕙娘說,「雖然風味似乎不如我自己小廚房,但也算是能夠入口了……嘿,大嫂真是好算計,這要是放在一般菜餚裡,說不定我連碰都不會去碰。」

  權仲白不禁又長長地歎了口氣,他輕聲說,「聽說你今晚預備去見大嫂一面?」

  「是有些話想和大嫂攤開來談。」蕙娘看權仲白一眼,「怎麼,你是想讓我去,還是不想讓我去呢?」

  「想去就去吧。」權仲白搖了搖頭,「娘讓我和你一道去……我回絕了。」

  再怎麼說,那也是親生大哥……蕙娘眉頭微蹙,「你要是怕我在意,那不必了。你就是為這件事有點恨我,我都讓你恨了。見一面有什麼大不了的……再說,一別誰知道何時再見?還是見一見吧,別留遺憾。」

  「親兄弟,從小一起長大。」權仲白靠在板壁上,望著天棚慢慢地說,「彼此都很瞭解,大哥知道我的性子,眼底不揉沙。會做出這種事,他就應該也預料到這一天了……見,不必見了——你從我那些銀子裡,抽一點出來,讓他們帶著防身吧。雖當了這麼多年家,但他們手裡,不會有多少現銀的。」

  就因為把這個家當作了自己的東西,大房自不必中飽私囊,和二房比起來,他們的收入是比較低。權仲白作此安排,蕙娘是不意外的。她只沒有想到,他的性格居然如此決絕,曾經多親密的兄弟,為了大房夫妻的安穩,他可是扯了她不少後腿。一朝作出這樣的事,登時連臨別一面都要迴避……

  不知為何,她忽然覺得室內有點冷,竟忍不住輕輕地打了個激靈,才道,「好,那就由我們小公帳支出五萬吧……我這就讓綠鬆開票。」

  她下了炕走到屋門口,忍不住回望了權仲白一眼:達家在這件事裡,地位很尷尬,對權家長輩來說,那是不用任何直接證據,就坐實了和大房合謀。但在權仲白眼中,一切也許又不一樣了,今天兩夫妻談了這麼多,可他連一句達家的事都沒提……是也要割袍斷義,從此再不會搭理達家呢,還是終究有點不死心,想為達家說幾句話?

  這一回頭,卻發覺權仲白也正看著她,神色複雜無比,蕙娘一時竟看不出喜怒,兩人眼神一觸,她竟忘了走動,扶著門簾,就這麼和權仲白對視了半日,才猛地回過神來,勉強一笑,轉身放下了門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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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權仲白這幾天都忙,就是傷春悲秋都沒有時間——因開匯票,需要蕙娘的私印以及宜春票號的掌櫃印,五萬兩銀子的匯票也不是說開就能開得出來的,等她忙完了這事,他已經又出門去了,說是去封錦府上給封綾複診,還有好幾家老病號得一併過去扶脈,時間趕得及,還要進宮去給牛美人把脈開方,說不定今晚回家又要三更了,令蕙娘不必等他回來。

  這樁桃花香露案,辦到現在這個地步,可說是超出了任何一個人的預料,甚至連權仲白的反應都和她想得不一樣,蕙娘心裡也有點亂——現在身體大好,她可以練拳走動了。她便索性拉著螢石練了半下午的拳,又好好地沐浴淨身,由瑪瑙挑了一身新衣服給換上了,還有香花呈上的新西洋香水,石英那邊奉上的,由宜春票號孝敬來的稀奇玩物,孔雀也捧來了娘家給文娘置辦嫁妝之餘,為她新添置的名貴首飾。

  「這個綠松石金銀滿池嬌的簪子,也算是稀奇之物了。」孔雀拈起來給她看,「還是十四姑娘要給您的,說是合了綠松的名字。」

  她抿唇笑著看了綠松一眼,「還有太太說您愛的梅紋項牌,那個鏤空的,輕輕巧巧,正好給歪哥帶,這個沉重些,拿瓔珞絡住了,等您哪天穿大衣裳的時候佩著,和歪哥的正是一對,多稀奇可愛?」

  要在往常,四太太的體貼用心,起碼能換來蕙娘的一個微笑,可今日二少夫人卻有些心事重重,她拈起給歪哥的梅紋項牌打量了半日,又將它放到歪哥脖子上比了比,半天,才輕輕地勾起唇角,低聲道,「這個小歪種,生得越來越像他爹了。」

  歪哥這孩子也是,剛出生的時候像母親,現在隨著輪廓漸漸長開,眉眼處反而有了點權仲白的神韻。好在權仲白和蕙娘都是眉清目秀之輩,五官融合在一處,瞧著也別有一番風味。雖說現在還是個大胖小子,臉上堆疊著肉肉,圓得看不出形狀,但可以想見,只要沒有太多的意外,歪哥長大之後,應該也能騙來個翩翩俗世佳公子之類的考語。

  五個月大,這孩子雖然還不能爬,但醒著的時候已經明顯變多了,他正掰著小腳丫,費力巴哈地往自己嘴裡放呢,見母親貼來一個冰涼的東西,便蠻不高興地一把抓過,往身邊一甩,聽見銀器觸地發出的清脆響聲,又咧著嘴咯咯笑了起來,沖蕙娘啊啊大叫,扭來扭去的,好似想要坐起身子,卻又還沒有這個力道。

  對蕙娘來說,孩子倒是越大越好玩,從前只會哭鬧、吃奶的時候,反正也不用她操心,只覺得看著有點親,但要照顧他,她沒這個耐心。現在隨著歪哥一天天長大,漸漸地有個人樣了,她要比從前更牽掛他一點,見他要坐起身子,便隨手把他扶起,讓他靠著綿軟的被垛。歪哥果然大悅,衝著母親露出一顆才冒了一半的門牙,又要抓項牌來丟。蕙娘把項牌遞給他了,人才一側身,他便嗚哇假哭起來,非得要蕙娘對著他,才肯安心玩項牌。

  蕙娘沒有辦法,只好把他抱在懷裡,歪哥頓時就消停了,衝著大人朦朦朧朧地微笑,頭直往蕙娘懷裡鑽,一拱一拱地,像是要吃奶,可蕙娘一要把他交給乳母,他頓時又是一陣哭。她只好由得他鑽,一邊道,「這個衣服都給你鑽皺了,看我不打你。」

  話雖如此,可到底是親生兒子,見他一邊鑽一邊笑,像是在和她玩,蕙娘就是再心事重重,也不禁微笑起來,她把歪哥舉起來,在他額上親了一口,頓時就印上了兩顆淡淡的胭脂印子,煞是可愛,惹得眾人都笑了,歪哥不明所以,也跟著手舞足蹈,咯咯地笑。過了一會,他不笑了,眉頭一皺,頭一歪,眾人忙道,「哎呀呀,要尿了要尿了,快把尿。」

  把屎把尿這樣的活計,當然用不到蕙娘去做,可她今天特別有興致,「我來試試看。」

  便要去展他的尿布,沒想到歪哥才一動,一股臭氣就傳了出來,蕙娘忙別過頭去,捏著鼻子道,「哎呀,快抱走,他吃什麼長大的,怎麼屎尿這麼臭。」

  說著,乳母便忙上來把歪哥給抱走了,廖養娘在一邊笑道,「人都是這麼過來的,您小的時候,也和他一樣渾渾噩噩的呢。」

  她畢竟是蕙娘乳母,只一細查蕙娘神色,哪裡看不出來她的心事重重?當下便沖綠松使了個眼色,一行下人,自然漸漸退出,廖養娘在蕙娘身側坐了,以閒話家常的口吻道,「又和姑爺鬧彆扭了?也就是他,才能讓你這麼心事重重、恍恍惚惚的啦。」

  要在往常,小夫妻鬧個彆扭而已,蕙娘不說,廖養娘也未必會問,這一次特別關注,其實還是因為府中的風雲變幻——這略微瞭解權仲白一點的人,肯定都很關心他的情緒。

  「也不是就因為他。」

  蕙娘在廖養娘跟前,沒什麼好遮掩的,她伸手支著腮,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過了一會,才自失地一笑。「這人啊,任誰說脫俗,其實都脫不了俗。販夫走卒也好,一品王公也罷,人之常情四個字,哪有誰能完全擺脫呢?好似我這性子,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我還真會對個小歪種起了舐犢之情。」

  「你這就是年紀始終還淺了。」廖養娘說。「老太爺就不殺伐果斷了?就沒有雄心壯志了?鐵漢尚有柔情,何況你還是當娘的呢。」

  她徵詢地看了蕙娘一眼,「怎麼,是姑爺對您發脾氣了?」

  這傷春悲秋的,的確不像蕙娘的風格,廖養娘會如此猜測,也是常理。蕙娘搖了搖頭,「他沒有發脾氣,倒是比我想的還要更是非分明……」

  她拿指甲輕輕地扣著桌面,又沉思了半晌,才道,「不過,你說得對,女人只要有了孩子,很多時候,相公都要靠後——這畢竟是世人難以逃離的人倫天性。」

  見廖養娘一臉莫名,她微微一笑,也不多做解釋,只道,「以後,您還是要多在歪哥身邊。雖說現在大嫂一家要往東北去了,但世子位一天沒定,我心裡就一天不安穩。對於那些有意爭取世子位的人來說,要爭取時間趕上相公,最好的辦法,還不是對我下手,而是對歪哥下手。」

  廖養娘這才自以為明白了蕙娘的不安——這麼一說,她心裡也是有點犯怵:的確,再過幾個月,歪哥就要斷奶了。他不比乳母,乳母是下人,吃食上怎麼管控都行。歪哥畢竟是主子,抱著去到擁晴院裡,別人看著可愛,給一點東西吃,誰能說什麼不是?可這要是上回桃花香露那樣的事,發生在歪哥身上,他就未必能挺得過來了。

  「唉,這還是一家人呢。」她不免歎了幾口氣,「倒和仇人似的——您要是能放心,倒是寧可把歪哥送回衝粹園去了,那裡都是我們的人,怎麼都比在這裡放心得多。」

  蕙娘搖了搖頭,「不行,沖粹園離京城太遠了,一旦有什麼事,那是鞭長莫及。再說……」

  她把調子拖長了,半晌沒有說話,見廖養娘疑惑地看著自己,卻是欲言又止,片刻後,才慢慢地說,「說不定,還有能用得上他的時候呢。」

  一個小小的娃兒,有什麼用得上、用不上的?廖養娘不禁大為愕然,可見蕙娘神色,卻不敢再往下問了,而是轉而道,「你要見林氏,究竟是何用意?怎麼說,那畢竟是姑爺的嫂子,姑爺平時也是很尊重她的,就為了姑爺的面子著想——」

  「我沒那麼閒,臨了還要收拾一個手下敗將,」蕙娘淡淡地說,「要找她,那肯定是有正事的。」

  #

  雖說院子的主人,在過去一段時間內,命運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從高高在上的國公府大公子,京城名士,一下就變為被貶謫到祖籍閒居的無名子弟——從權家人的作風來看,蕙娘疑心這個閒居前頭,還要加個看管兩字——可臥雲院的氣氛卻並不太沉重,蕙娘走進後院的時候,正好看到林氏站在院當中,手裡還抱著栓哥,正指揮婆子媳婦們收拾廂房中的細軟呢,「可要仔細那卷畫,唉,你們別動了,讓前頭人進來收吧,那是少爺特別得意的一幅畫,唐——唐——」

  「是仿唐寅唐解元的《百鳥朝鳳圖》。」蕙娘笑盈盈地說,沖大少夫人點了點頭,若無其事地招呼,「大嫂。」

  林氏恐怕是還不知道她將過來看望的事,她顯然一怔,可在她身邊站著的兩個婆子卻都並不吃驚,反而恭恭敬敬地給蕙娘行禮——權夫人的這幾個心腹,現在對蕙娘的態度要客氣、尊重得多了。「少夫人。」

  蕙娘衝她們點了點頭,「都下去吧。」

  比起從前,她的態度也要多了幾分隨意和高傲,和藹謹慎的一面,隨著局勢的變化,自然已經慢慢地縮回了身份後頭。

  兩個婆子未敢多言,立刻就都退進了堂屋裡,蕙娘踱到大少夫人身邊,對她做了個手勢,林氏臉色,有幾分複雜,她左右一望,並不帶蕙娘進屋,而是先問,「二弟呢?不來了?」

  沒等蕙娘回答,只是看了她一眼,大少夫人就明白了過來,她歎了口氣。「也罷,不見比見好。以二弟性子,見了面,他心裡更難受了。」

  她未曾惺惺作態,露出慚愧內疚之情,而是平平淡淡地把蕙娘帶到正院裡屋栓哥平時起居的屋子裡去坐,這個地方,從前對蕙娘來說,可算是她很少有機會進來的禁地之一了。「各處都在收拾,也就是這裡東西少,能偷點清靜了。」

  蕙娘先在炕邊落座,大少夫人把栓哥放進搖車裡,為他妥妥善善地蓋了一層薄被,又在炕邊和她對坐著,甚至還給蕙娘倒了一杯茶——到了這會,她都還沒有出聲,還是蕙娘先開的頭。

  「沒想到龍爭虎鬥都還沒有開始,這就已經要去東北了吧?」

  她的語氣也很和緩平靜,就好像把大少夫人送去東北的並不是她,而令她差點喪命的也並不是大少夫人一樣,兩人在談的彷彿就只是一局棋的勝負,「就連我也沒有想到,這戰局帷幕才剛剛拉開呢,居然就有了個了結。」

  「對你來說,是才剛剛拉開。」大少夫人喝了一口茶,也許是因為到了臨別時辰,她不再掩飾自己對蕙娘的反感了,雖說還不至於潑婦一般地粗言辱罵,但語氣中的冷淡與戒備,也是藏不住的。——饒是如此,她也不是沒有感慨,畢竟,蕙娘所說不假,誰能想到兩房之間,能這麼快分出勝負呢?「可對我來說,這一場仗,是打了有十多年了。」

  她苦澀地一笑,「我輸給你,不是輸在你的身世、你的能力……我是輸給了我的命。」

  「命都是天給的。」蕙娘怡然道,「大嫂也不必怨天尤人,到了東北,以你的手段,不難安身立命,說不準還比在京城過得更舒坦。起碼在那個地方,你無須為嫡子操心了。」

  「你怎麼知道東北老家就不看重嫡子了?」大少夫人反問了一句。

  蕙娘也答得很快。「我不知道,大嫂能夠告訴我,東北那邊是什麼樣子?」

  大少夫人一怔,隨即便會意地露出一點笑來。「我也是新媳婦過來的,我知道你的心思,這個東北老家,神神秘秘的,你肯定很想知道那裡究竟是什麼樣子。去了東北的人,還有沒有回來的一天……我剛進門的時候,也是想方設法地打聽這個,那時候我沒有弟媳婦,又得到老太太寵愛,行動比你現在,可要方便得多了。」

  她語氣一轉,面容也陰冷下來。「可知道歸知道,我又憑什麼要告訴你呢?別忘了,要不是因為你,我也不用去那個荒涼寒冷的鬼地方,守著無邊的曠野田地,過著永無止境的無聊日子。」

  「大嫂這話有點意思了啊。」蕙娘不怒反笑,「要不是因為你對我下手,又怎麼會有今日這樣的結果。大嫂,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換作是我在你的位置,只怕也會對這個弟媳婦做一樣的事。大家都是名利中人,有些事也算是不得不為,你來我往,好似一場比武,只是武林好手比的是拳腳,你我之間,比的卻是手段心術。你雖然存了動我性命的心思,但我卻並不怪你,也沒有指責你的意思,刀劍無眼,願賭的人,都要服輸。」

  這一番話說得通透,大少夫人也無法再矯情下去,她歎了口氣,「果然是女中豪傑,的確爽快異常……是,我輸得有點冤,可這就是命,命中注定我要往東北去,百寶出盡,還是這麼一個結果。的確,我似乎不該怨你——」

  蕙娘唇邊,微笑才露,她又改了口風,「可我不是個很有風度的人,二弟妹,以後要我和你為難,那是我想也不能了,可要我把你當個知心好友般,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那卻也辦不到。你想知道東北老家的事,我倒可以告訴你一點——你如今雖然發達得意了,可要為難到東北老家的我,卻也沒有那麼容易。想要借勢威脅我,那卻不必了。」

  「我威脅你做什麼?」蕙娘不禁失笑,「大嫂,我是來和你握手言和的,你怎麼就這麼拒人於千里之外呢?」

  「握手言和?」大少夫人一怔,她狐疑地打量著蕙娘。「你不怪我也就罷了,以後我們天南海北,你怪不怪我,對我沒有絲毫影響。可要握手言和,也未免太虛情假意了吧,怎麼,難道你還想在臨別前演一場七擒七縱,讓我扮個被你感化的孟獲?」

  「也有點這意思吧。」蕙娘坦然地道,「總是要顯露出當家主母的胸襟,爹娘心裡,才會更重視我。」

  她微微前傾,按住炕桌,輕聲道,「可還有一點,大嫂你難道忘了嗎?大哥和相公一母同胞,兩人關係,自然遠勝其餘兄弟。就為了你們日後在東北的日子著想,如今你們也該盡力襄助二房,以便日後兩邊遙相呼應。我雖然對老家諸事所知不多,但想來京城才是一切事務的中心,將來良國公的一句話,對你們肯定也是有幫助的。」

  這話說得的確中肯,大少夫人有些意動,她瞥了蕙娘幾眼,不免也感慨,「真不愧是閣老之後,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才是生死相搏,轉頭便又握手言和。就連我,怕都沒有這份臉皮!」

  蕙娘只當沒聽到,她微微笑,望住大少夫人並不說話。大少夫人沉吟了片刻,方道,「是,你說得對,到了東北之後,將來若還想有所作為,肯定需要京城的支持……」

  她歎了口氣,「想要知道老家的什麼情況,你就問吧——倒是先告訴你,對那邊的事,我知道得也並不太多。」

  「這可以以後再慢慢地談。」蕙娘不以為意,「一家人要相互扶助,不時常互相通信,那怎麼行。我想問的還是另一件事……」

  她輕輕地潤了潤唇,雙眸鎖住大少夫人,終究是洩露出了心中的些許緊張。「我想問大嫂,在我進門之前,你是否便已經使出手段,想要阻止這門婚事。這手段裡,又是否有在我們焦家採購的藥材裡混入毒藥這一招?若有,你直說便是,事到如今,我也不會怪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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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問題,問得就很尖銳了,大少夫人一時並沒有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望著蕙娘,蕙娘也由得她看——畢竟這事,和桃花香露不同,桃花香露終究是無意置人於死地,立心還不算太壞。可要是真的到了混毒的地步,那就無可辯駁,真真切切是想要殺人了。雖說大少夫人手上未必沒有沾過血腥,但這肯定還是她第一次面對一個僥倖逃脫不說,甚至還翻轉了局面的苦主。要真是她,她心底肯定得掂量掂量,這要是說了實話,自己會否翻臉無情,還要更進一步,斬草除根地拔除這個生死大敵。在這種時候,她說得太多,反而會增加大少夫人的疑慮,反倒是保持沉默,更能令她從容考慮,進而放下心防。

  怎麼說都是場面上的人物,現在雙方正在聚精會神互相觀察的時候,蕙娘不會顯露心中的絲毫情緒,大少夫人又何嘗會把所思所想暴露在外?蕙娘只瞧得出她眼神閃爍,似乎正深思著什麼,半晌之後,才慢慢地說,「為什麼會以為是我?我怎麼說也只是個婦道人家,哪有門路在藥鋪生意上動手腳?你不疑慮伯紅嗎?」

  「大哥這個人,和相公比較像。」蕙娘也不得不稍作解釋,「進府一年多,我留神看來,他雖然要比仲白多了幾分處事手腕,但心慈手軟處,說來其實也都差不多的。對付我的事,他留給你做,自己並不插手……這樣的做法,和仲白也算是如出一轍。只是仲白比大哥多添了幾分清高,有些事他自己不做,也不許人家做……」

  這就牽扯到權仲白不肯來送別兄嫂的事了,大少夫人眼底閃過一絲黯然,但她沒有放鬆氣勢,反而有幾分咄咄逼人。「所以,你就覺得我像是這樣的人嗎?」

  「其實你也不是頂像,」蕙娘也承認,「下毒的事,太鋌而走險了,而且陰氣十足,和大嫂你平日裡半陰謀半陽謀的作風比,多了十分的毒辣。」

  她這倒不是給大少夫人開脫,林氏幾次出招,都是擺明了衝著蕙娘來的,手段也都不過分,屬於長輩們可以容許的招數。或許因此,她的手段顯得過分幼稚簡單,但其實給蕙娘添堵的程度卻並不稍減,也算是摸準了她的性格。這種用陰招來體現陽謀的手法,也算是比較正大光明了。並且她每一步都清清楚楚,只針對蕙娘一人。而下毒人的手法卻和她截然不同……說實話,要不是權季青在當時年紀還小,恐怕沒多少手段摻和進家裡的藥材生意,也沒有時間發展屬於自己的勢力,根本就難以做到混毒入藥,而權夫人又沒有理由先一力促成親事,再一力把她毀掉,她會以為是權季青主謀,權夫人操辦……不過,沒有憑據,猜測也只能是猜測,大少夫人很可能出於一些隱秘的原因,改變了一貫的作風,又或者她根本就沒有自己想的那樣瞭解這位貴婦,這也都大有可能,畢竟蕙娘也不是神仙,她不可能全知全能。與其背地裡繼續胡思亂想,倒不如把一切都端到檯面上來說清楚——蕙娘又道,「大嫂也不必過分猜疑,你們即將要到東北去了,我不會憑你一句話再趕盡殺絕。不然,相公、爹娘會怎麼看我?你就算是給我做個人情吧,只告訴我,這個要害我的人,是你不是?」

  大少夫人望了她一眼,忽然微微一笑。

  「你看來真的很想知道答案。」她有幾分詭秘,似乎在這場無言的對決中又找回了一點主動。「過門這麼久,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緊張的樣子,患得患失都到面上來了……我就是說一聲是——」

  蕙娘心頭一跳,幾乎漏過了她之後的話,「又或者不是,只憑我空口白話這麼一說,難道你就會信嗎?」

  這明擺著就是在耍弄她了……

  即使以蕙娘的城府,亦不禁有幾分氣惱,她沉下臉來。「大嫂,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雖要去東北了,可我也不是沒有辦法對付你。」

  空口白話,自然不能唬住大少夫人,蕙娘掃了搖車裡的栓哥一眼,壓低了聲音。「要說胎記遺傳,天下人沒有誰比我們焦家更加精通。箇中原因,你也清楚得很。歷年來憑著這個遺傳胎記,想要冒稱我們焦家後人劫後餘生的騙子,可謂是數不勝數,哪管相公是舉世神醫,可也沒有人比我更明白胎記遺傳,從我們焦家宗譜世世代代的記載,幾年內數省上千人的記錄來看,爹沒有胎記,兒子是決不會有這麼一個印記的。這東西代代相傳,必須是老子有兒才能有——」

  大少夫人的臉色,到如今才真正地變了,她的視線就像是一條毒蛇,纏繞在蕙娘面上,似乎是想要伺機咬她一口。蕙娘挑起眉毛,慢慢地把話說完,「這件事,大哥本來也不必知道,可我要告訴他,那也就是一封信的事……東北苦寒,沒有父母的蔭庇,栓哥的日子,恐怕不會太好過吧。」

  事實上,大少夫人已經是敬酒不吃吃了罰酒,好聲好氣待她,她不肯說,逼得蕙娘把這事放上來,日後兩房就算還有什麼合作關係,也不可能是精誠合作,只能是建立在這個秘密之上,由一方聽令於另一方的脅從了……

  屋內的氣氛,一時緊張到了極點,連栓哥都似乎察覺到了不對,他忽然在搖車裡大哭起來,且哭且咳嗽——七個月大的孩子,都還不會爬,連坐起來都很勉強,咳嗽得小臉通紅,那哭聲撕心裂肺的,一下就把大少夫人的注意力給吸引了過去。

  「我兒乖,莫哭、莫哭。」她抱栓哥的動作,要比蕙娘抱兒子熟練得多了。「是尿了,是餓了?」

  此時自然有乳母過來接手,大少夫人猶自還顛了栓哥幾下,把栓哥顛得寧靜了不少,這才小心翼翼地把他交到乳母懷裡。她站在當地,看著乳母把栓哥抱出去了,卻還久久都沒有動彈,半晌,才翻過身來,重又落座。

  「你這是想要聽什麼答案呢?」她沒精打采地問蕙娘。「不是我,我不可能騙你是,我經不起你的盤問。是我,我卻可以很輕易地騙你不是,不論是不是我,你所能得到的答案必定只有一個不是,而你也一定不會相信這個答案……你問不問我,有意義嗎?」

  這話的確是說到點子上了,大少夫人要不這麼說,蕙娘還真會懷疑她的誠意,她平靜地問。「大嫂,你看我這個人,能力怎麼樣?」

  「確實不弱。」大少夫人眼神連閃,回答得卻並不猶豫,「拋開你的才學、家世來說,最要緊的還是你的精氣神……任何人要有你的魂兒,只怕都能在世間有所作為。」

  「好。」蕙娘笑了,「你會這麼想就好……大嫂你看得不錯,我一生人真正非常緊張在意,必須尋根究底的問題並不多。我不在乎栓哥究竟是誰的種,也不在乎你和達家私底下又有怎樣的勾當,可唯獨這個問題,我是一定要找出答案。大嫂你以為,我究竟能不能找出來呢?」

  大少夫人面色微變,她沒有答話,倒是蕙娘自己悠然續道,「我想你心裡也明白,這事就算再難查,也終有一分可能,我可以查個水落石出。是你,現在說了,什麼事都沒有,我把話放在這裡,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可你現在不說,到我查出來那一天,若真是你的手筆……」

  她看了栓哥一眼,沒往下說。

  大少夫人臉色再變,她沉吟了片刻,這才有幾分無奈地道,「那你去查好了。查到是誰就是誰,是我,你來報復我,我服氣。你要問我,我始終只能還你一句不是。」

  到這裡逼出來的,應當是真話了,蕙娘沒有掩飾自己的失望,她往後一倒,並不理會大少夫人,而是望著天棚,咬著下唇,逕自便沉思了起來,片晌後便又問,「那以你看,會如此行事的人,又是誰呢?——別說謊,大嫂,我看得出來的。」

  大少夫人處處受制於人,臉色當然不大好看,她也沉默了片刻,似乎正在衡量利弊,片刻後卻並沒有正面回答蕙娘的問題,而是輕聲道,「今日仲白沒來,實在挺可惜的……婆婆把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訴我了,甚至連破案的細節,都沒有錯過。」

  她的語氣,大有深意,蕙娘眉頭一跳,她不緊不慢,「怎麼,大嫂的意思,似乎是還想再掙扎一番,甚至翻盤?」

  「翻盤,沒什麼好翻的,是我做的就是我做的,栽了就栽了,大不了去東北度日,也沒什麼接受不了的。早在事前,我就已經想好了最壞的結果。」大少夫人又鎮定了下來,她出人意表地說。「甚至你想給伯紅送信,我也都不在乎了。我現在就可以叫他進來,你當著我的面把話說給他聽都行……」

  蕙娘免不得露出訝色,她說,「大嫂這是要破罐子破摔——」

  「我們夫妻風風雨雨,已經一道走了有十多年了。」大少夫人說,「在一起度過了多少波濤險阻,經歷了多少艱難?對外借種,也許會是個檻,但我的出發點始終是為了這個家,伯紅知道我心裡只有他一個人。這個家也許會有一段艱難的時間,但終究,一切會過去的,到末了,還是我和他。」

  她隱然有些憐憫、有些嘲諷地望著蕙娘,「但仲白就不一樣了……你處處都比我強,我處處都不如你,但其實我總有一點是強得過你的,我也只要這一點強得過你。只要你還是這般作風,在這個家裡,即使你能贏得了所有人的歡心,也始終都贏不了仲白的青眼。沒有他的全力配合,世子位終究是鏡花水月,你的大志,也終究只能落空。」

  這番話,實在是說到了蕙娘心底最深的隱痛,她臉色丕變,氣勢為之一沉,大少夫人一時竟無法再往下譏刺,但她依然勉強維持著她的風度,抬起頭不屈地望著蕙娘,「你說得對,遣人送一封信,實在也並不難。我們只是去東北老家,並不是被流配三千里。即使我不能送信,我的娘家也總是能送個消息的……」

  兩人寸步不讓地對視了片晌,蕙娘面沉似水,許久都沒有說話,又片晌,她才噗嗤一聲,讓笑意如春風一般,吹開了臉上的冰霜。

  「好,大嫂不愧是府中長媳,要不是時運不濟,想必我們還能過上幾招的。」她又坐了下來,欣然道,「既然不能壓制,那就再談談該怎麼互相合作吧,日後該如何傳遞消息,我這裡有個章程,大嫂你看怎麼辦好……」

  大少夫人也就跟著露出了笑臉,「前幾年其實都無甚好說,等栓哥七八歲時,我們應該也站住了腳跟,到那時,若一切順利,二弟應該也獲封世子了吧……」

  兩人計議了一番,便定下了日後互通消息的管道、頻率等細務。蕙娘見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辭,「你們動身那天,恐怕未必能送,先道聲一路平安吧。」

  大少夫人作勢要送她去外頭,蕙娘忙道,「不必送了,你忙,你忙。」

  她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盒子遞給大少夫人,「這是仲白讓我送來的,到了老家,身上揣點錢防身總是好的。」

  大少夫人的面容一下就柔和了下來,她輕輕地歎息了一聲,「唉,二弟還是心軟……」

  她打開盒子,望著裡頭花花綠綠的匯票以及一個專用的提款小章出了一會神,忽然又輕聲道,「二弟妹,你知道我為什麼寧肯和你再把臉撕破一層,也不願把話往下說嗎?」

  蕙娘站住腳,又回過身來,她的呼吸略微急促了起來,可語調還很平常。「卻是為何?」

  「因為我討厭你。」大少夫人坦然說,眼神略含笑意。「你說得不錯,我和你其實是一種人,伯紅和仲白又是另一種人。我雖是你這樣的人,可卻很喜歡、很嚮往伯紅那樣的人,對付你,我不是沒有更狠的手段,可我知道伯紅不會喜歡……在我們走的這條路上,你比我走得很遠,也比我更厲害一些。可你越厲害,我就越討厭你,就像我有時候也不大喜歡我自己。」

  或許是想到了一些不堪的往事,她輕輕地打了個寒顫,又再續道,「可只要你還是這樣一種人,我們就能繼續把交道給打下去,把交易給做下去。我雖然討厭你,但卻永遠都不會怕你。」

  「你怕……」蕙娘若有所悟,她輕輕地說。

  「我怕的是另一種人,另一種完全談不得交易的人。」大少夫人的語調,又輕又慢,「你可能還不清楚,但看在仲白的份上,聽我一句話,這個家裡,你不知道的秘密還有很多,步子邁得小一點,不會有什麼壞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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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房要往東北搬遷,並不是什麼小事,起碼一家子上上下下連主子帶大少夫人的陪嫁、大少爺的心腹小廝等等,就是四五十口人要遷徙。由此自然也帶來了很多瑣事,比如說這四五十人的車馬,良國公府還未必能湊全了,誰家也不會費那麼多的事,把家常出行用的清油車千里迢迢地趕到東北,再連著驢馬一起往回趕。這就要僱車行了,雇了大車不能不雇鏢局,國公府不能不派人跟車,跟去的人還要老道一點。大房這兩口子,往好了說那是回老家休養,往壞了說,誰不知道這一去幾乎就不能再回京城了。誰知道半路上會不會興出什麼蛾子來?這要是大少爺心情不好,忽然在哪裡『病』了,一住就是幾個月不肯往前走?這就非得有一個身份合適又老於世故的下人在一邊勸著不可。還有一路上被攜帶過去的名貴細軟,到了東北幫助小夫妻安置下來,再和老家的親人們傳遞消息等等,這裡頭大事沒有,煩人的瑣事卻很多。權夫人也就老實不客氣,專心忙這些瑣事,把家裡的柴米油鹽,都交給了蕙娘。

  這番當家理事,和之前的協理就又不一樣了。之前藉著雨娘的婚事,讓蕙娘熟悉家務,她怎麼著都要格外用心,一個是立威,還有一個,也是對上位者展現自己的才能。現在長房離京,在京者權仲白居長,弟弟們又都沒有成親,又有兩重婆婆發話,蕙娘這個家,當得是名正言順,就無須和從前一樣,對些須家常小事,也要親力親為了。

  她從小受過的教育中,理家本來就是很重要的一項,身邊的大丫環裡,也有許多人是為了日後執掌焦家內務準備的。如今都定了親,卻還沒有行婚禮,正好以陪嫁丫頭的身份幫著管事兒,不必同一般的管事媳婦一樣,要提拔她們上位,還得衡量背後那錯綜複雜的人事關係。蕙娘讓雄黃上康媽媽那裡監督做帳,石英幫著打點家裡所有內務,調配四五個丫頭,從日常家用採買,到各屋所有瑣事,乃至良國公府後院的維護管理,都由這六個丫頭商議著去辦,她只每天輪番聽其匯總詳說一番。至於綠松,並沒有特別職司,除了在她身邊服侍之外,多半還是冷眼旁觀,審視來往於立雪院的各色人等,私底下和蕙娘商量、議論各管事為人。又為她出主意,令她可稍微施展手段,恩威並施,將幾個刺頭收服。

  雖說國公府人脈廣親戚多,但主子其實並不太多。這些家常瑣事,真是難不倒受了多年培養,正是憋足了勁兒要大展神通的各路丫頭。尤其是這些丫頭之間也要互相攀比——孔雀就私底下抹了好幾次眼淚,問蕙娘要司職,最後還是廖養娘一句話給堵回去了,「你姑娘現在但凡是要入口的東西,沒有你看著怎麼放心?立雪院這哪裡離得開你。」她這才自覺面上有了光輝,不再提起此事了——還有什麼事,是她們辦不妥當的?再說,又有兩重長輩的擔保,蕙娘自己的威望——這入門沒有兩年,就把大房給弄到東北去了……

  不到一個月當口,等大房的車駕,悄無聲息地上路往東北去了以後,權夫人一回頭,竟發覺蕙娘不聲不響、波瀾不驚地,就把家務給接過來了。她再一看賬:制度上的東西,她一點都沒碰,可府裡的支出,倒是比往年的這幾個月整齊了不少,平時有些慣於渾水摸魚,又滑不留手,令人又恨又愛的刺頭兒,竟是服服帖帖的,沒能興起一點貓膩來。

  這人不會做事,自然會有千奇百怪的理由,可人要會辦事,那除了一聲好,也就誇不出什麼來了。權夫人手底下是有過別的兒媳婦的,大少夫人也算是當家能手,平時也算是明察秋毫、寬嚴有度,可和焦氏比,那就現出差距來了:大少夫人當這個家,有時候是有點吃力的,也是她自己沒有一個兒子,始終抬不起頭來,和這些千伶百俐的下人們相處,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威,又不至於出處生事,有時還得頗費些工夫。臥雲院的燈火,經常到三更都是亮著的,這就成了個死結:要她和男人多相處,多生孩子,就得讓少管點事,可讓她別管那麼多事嘛,她自己心裡又不安……

  可焦氏就不一樣了,臨近年關,各地管事回來結賬,雖然沒有後院的事,可前院來了這麼多人,能不要抽點人手接待一下,不要從幾個小廚房借幾個大師傅去款待款待掌櫃們?家裡千頭萬緒這麼多事,她還要處理宜春票號,和她自己那些嫁妝鋪子的賬,人家愣是還那樣安安閒閒的,給兩個婆婆請了安,自己下午看看賬,和丫頭們閒話一刻,其餘的事,自然有人為她處理得妥妥當當的,這還不算,府裡說起管家人,誰不知道那是二少夫人,可沒人念著她那些丫頭們的名字。

  熱鬧人人會看,門道就不是人人都能悟出的了,要不是有個大少夫人在前頭,看她接過家務如此輕鬆自如的樣子,權夫人還真要以為國公府的家務,就是這麼好接呢……

  她和太夫人一起挑佛豆的時候,就不禁和她感慨,「往年這個時辰,哪有工夫陪您挑佛豆啊,很快就是臘月,預備年禮、年菜,忙都忙不過來呢。今年倒好,我在這裡陪您挑這個,她在自己院子裡,練字讀書,有時候還打一套拳。這滿府的下人倒是都和擰了發條的西洋小人似的,自己就滿院子亂跑,都不用人支使!」

  「一個後院,對她來說自然是輕鬆自如。」太夫人也不能不承認蕙娘的確是游刃有餘。「要不是為了討我們這些老傢伙的好,雨娘的婚事,她也未必會自己去辦……這一個多月,你冷眼看著,仲白的情緒怎麼樣?」

  真要說起來,權仲白還真是這個家的活寶貝,就連按理應該最受寵的幼金,都比不過他受人關注。大房往東北去,難道良國公心裡就不難受?權伯紅離京之前,整夜整夜地呆在前院書房,和父親閉門密談。回來了就被叫到擁晴院和祖母說話,連林氏都有份聽訓。可良國公也好,太夫人也罷,最關心的還不是大房在東北能不能適應的問題,兩個人都叮囑權夫人,「仔細他別一怒之下,又跑到外頭去了。」

  「倒是還真不錯。」權夫人如今也是漸漸地放下心來了。「畢竟是有妻有子的人了,孩子的第一個冬天是最重要的,他從外頭回來,就進立雪院去看歪哥。半點都沒有靜極思動的樣子,我問了焦氏幾次,也說沒有什麼異動,一切都還和往常一樣,就是心情是要比從前更低落。」

  太夫人也不免喟歎,「這孩子真是像足了生母,心熱得燙人,卻偏偏,選了這最是讓人心冷的行當……」

  她頓了頓,又問,「達家最近,有和他聯繫嗎?」

  「你也知道,達家的男人們,現在就剩一個侯爺還算是嫡繫了,餘下的嫡子、嫡孫們,全都回東北去韜光隱晦,侯爺自己又是個提不起來的,他們家夫人似乎也回老家去了。京裡剩的人並不多,他們明面上和仲白來往是不多的,私底下有什麼聯繫,可真的就不知道了。」權夫人有點無奈,「仲白隨常帶在身邊的幾個小廝,嘴巴都嚴得很,親媽也問不出什麼來。不過,他最近忙得很,封家那位大姑娘,病情似乎有些反覆,光是封家就請他過去了幾次。還有宮裡,太子又犯病了……」

  「唉,從皇上到東宮,沒一個不是三災八難的病秧子。」太夫人也免不得歎了口氣,她的注意力轉開了,「也是從母親身體根子上就不好,兩個人都不好,還能生出什麼好兒子來。」

  她猶豫了一下,便道,「既然府裡的事,焦氏已經都上手了,今年正月,讓她到宮裡請個安吧,婷娘入宮也有半年了,在宮中究竟怎麼樣,還得看她自己怎麼說了。」

  這上位的路,可真不慢,太夫人的意思,以後聯絡宮裡的任務,也要交到焦氏手上,讓她管後院不夠,這是打算令她逐步開始介入權家在政治上的一些彎彎繞繞了……

  權夫人自然答應了下來,「哎,這就回去和她商量。正好,正月裡是小公主百日,宮裡是肯定要鋪排宴席的。這一次進去,應該可以見到婷娘了。」

  太夫人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和權夫人商量,「眼看就要過年,叔墨的婚事也該提到日程上來了,他自己眼光高,那不是什麼問題,我們做長輩的多幫著物色物色也就是了,你這一年出去赴宴,可看著了什麼合適的人選?」

  「倒是有一個,老爺覺得不錯。」權夫人說,「最難得他們家似乎也有這個意思,我倒覺得……」

  兩個長輩就又商議起了權家三爺的婚事——即使是平素裡最疼愛長孫的太夫人,也似乎已經把遠離京城的長房,給拋到九霄雲外……

  #

  倒是沒等正月,還是十一月裡,蕙娘就有了進宮請安的機會。因小牛美人晉封賢嬪,宮中難免有一番慶典,良國公府自然要出人進宮,太夫人和權夫人都報了病沒去,蕙娘自然當仁不讓,穿戴上三品誥命服飾,進宮朝賀賢嬪。

  說來也是耐人尋味,小公主剛出生的那幾天,不論是權仲白,還是來訪的阜陽侯夫人,甚至是權夫人口中帶出的意思,小牛美人這一次晉封妃位,那是沒跑的了,可出了月子,這個妃位就打了折,變成了嬪位。蕙娘剛知道的時候,還笑著和綠松說,「這生了女兒,就是不如生個兒子好使。皇上一回過味來,心裡就有點後悔啦。」

  這是有點打趣了,從妃位變為嬪位,背後真沒準就掩藏了許多鉤心鬥角、腥風血雨,可在這冊封典禮上,眾人自然也都是喜氣洋洋的,從皇后到賢嬪,沒有誰臊眉耷眼、怏怏不樂——這真要有誰這麼沒有心機,她也就不能在這種場合現身了。只是太后、太妃沒有賞臉出面,令蕙娘有點吃驚,她知道太妃這幾年安心教養安王,已經很少參與後宮是非,這麼小小的冊嬪禮,她不來也很正常,可太后怎麼說那也是牛家人,哪有不給自家後輩撐場面的道理……

  冊嬪禮中,各誥命夫人自然也都有自己的角色在,阜陽侯夫人一路緊緊帶著蕙娘,雖明知蕙娘深通宮廷禮數,卻還處處提點,又埋怨她,「怎麼都不帶歪哥上門來耍!」

  她對蕙娘,是從第一眼見面就喜歡到了現在,永遠是那沒心沒肺樂呵呵的老長輩形象,可蕙娘卻並不敢小覷這個舅母:長房離京,這麼大的動靜,她就和不知道一樣,半點都沒有過問。若不是對權家內情極為瞭解,這分寸是很難拿捏得當的……

  「孩子小,還不敢冒風,得請舅母多勞累勞累,到家裡來看了。」蕙娘笑著說,「已經會爬幾步了,等他能走了,就帶到舅母家裡去玩。」

  兩人對視一笑,阜陽侯夫人還要再說什麼,前頭已經請諸位誥命夫人前去赴宴。兩人亦不敢怠慢,忙跟人流過去。

  今日人齊,非但妃嬪到得齊,皇子、皇女到得齊,就連外戚們都來得齊,楊閣老太太、牛夫人,這兩個重量級內眷竟都到了,兩人遙遙相對,很有幾分各執牛耳的意思。皇后帶了東宮在首席坐著,左右看看,倒似乎覺得很有趣,唇邊掛著笑,時不時和東宮親暱地說上兩句話,看著哪還有一點長期無眠精神衰弱的樣子,竟是作養得氣色紅潤、神完氣足,連著太子也是唇紅齒白的,比蕙娘上次見他時,看著康健了不少……

  牛淑妃看起來,倒要比皇后憔悴一些,她身邊的二皇子因年紀還小,不如哥哥活潑,但也是眉清目秀,看著十分可人意兒,靠在養娘懷裡,眼睛滴溜溜地轉,時不時要賴到母妃懷裡,摟著她的脖子親暱地說上幾句話,牛淑妃聽得笑瞇了眼睛,又親暱地為他撥了撥腮邊的碎發。

  楊寧妃帶的皇三子,和皇次子是一年出生,可這孩子就要更稚氣了,今日人多,他似乎很有幾分害怕,把臉藏在養娘懷裡,連臉都不肯露出來。倒是楊寧妃笑吟吟的,似乎絲毫不受自己近半年來的失寵影響,還是那樣,美艷中透了嬌憨,嬌憨中,又透了一絲狡黠。

  她和牛賢嬪坐得最近,兩人都有驚心動魄的美麗,牛賢嬪產後晉位,自然容光煥發,她絲毫未受這名分變化的影響,時而和牛淑妃搭一兩句話,時而又被叫到皇后身邊,含笑恭聽懿旨,可是兩面逢源,透著那樣吃得開……楊寧妃和她相比,就要差一點了,滿座裡沒有誰樂意搭理她的,連皇后娘娘,都很少和她搭話……

  蕙娘這一餐飯,吃得挺有意思的,起碼眼睛不無聊,除了這四位重量級人物外,還有好些新晉的美人、才人可看。吃過飯,她乘著眾人魚貫退場的當口,同主管太監打了個招呼,往露華宮去看婷娘。

  以婷娘的位份,自然不能執掌一宮,她和幾個美人、才人一起,分住了露華宮的前後偏殿——只看這露華宮的正殿都還空著,便可知道這裡都是不得寵的妃嬪住處。其中最不得寵的一位,蕙娘都沒有在剛才的冊封禮上看到她……好在婷娘雖然無聲無息的,但和宮裡幾個主位的關係都還不錯,剛才在冊封禮上,皇后甚至還笑著和她說了幾句話,蕙娘留神打量時,見她屋內陳設、身上裝束,雖然並不太好,可也不比同儕差許多,便放下心來,同她對坐著喝了半碗茶,也說些外頭的事給她聽,見氣氛漸漸合適,便笑著道,「宮中寂寞,日子不好過,會否有些思鄉呀?」

  後宮生活,清苦寂寞,即使是最得意的妃嬪,聽了這話,真是未語淚先流,再沒有不哭哭啼啼的。可婷娘畢竟是權家特別挑選出來的,她似乎對此已有足夠的準備,聞聽蕙娘說話,也只是淡然一笑,「世上事,有捨才有得,入宮選秀,是我自己也點過頭的。深宮寂寞,早料到了。」

  沒入宮時,只覺得她雖然生得豐腴了一點,但為人處事上都很來得,算是宮妃的好料子。直到聽了這麼一句話,蕙娘才覺得婷娘畢竟是挺不凡的,她不禁欣賞地一笑,也就不和婷娘廢話,切入正題,「也是聽人說的,不知準是不准,據說……今年入宮的姐妹裡——」

  「嫂子聽說得沒錯。」婷娘也沒讓她把話問完,便笑道,「今年入宮的姐妹裡,唯獨就是我,到現在都尚未承寵。」

  說來好笑,可皇上的寵愛,很多時候不但出自本人心情,也有政治上的需要。尤其是婷娘這樣,背後有靠山、有家族的秀女,皇上不說格外寵愛,但起碼也不會故意冷落,選都選進來了,一兩夜恩寵,那是怎麼都會給的。這不只是滿足他本人的需要,也是讓秀女本人可以在後宮立足。尤其是權仲白又受到如此寵愛、信重,皇上不可能不給婷娘這個面子,哪怕是叫去唱個歌、彈個曲子……那也都是恩寵,連這都沒有,那就有點故意欺負人的意思了。

  蕙娘做了個疑問的表情,婷娘也答得很快,「聽皇上的意思,是和二堂兄慪氣呢……半開玩笑的,就是不喚我過去身邊。頭三四個月,還算是沒顧上這事,後來幾個月,倒真是有意了——不過,雖我沒能過去,可皇上也時常派小中人來查看我的情況,嫂子也不必太往心裡去,不必為了我,去麻煩堂兄了。」

  蕙娘自然不會把這客氣話當真,她有些疑惑:要不是今年南海有事給絆住了,皇上還要帶權仲白去離宮過冬呢,這兩個人,哪像是在慪氣的樣子?這個權仲白,還說有商有量,自己卻什麼都不和她說,這裡活活就給婷娘耽誤出好幾個月了……

  「這我們還真一點都不知道。」不過,蕙娘肯定也不會把話給說死,「我這就回去問問你二堂哥,怕是其中有什麼誤會在吧,解開了就好了,你也不要心急。」

  本來她也不想說這話的,可婷娘聽談吐也是個剔透人,蕙娘便忍不住提了她一句,「皇上喜歡清瘦些的姑娘,妹妹這模樣雖然已經挺好看的了,可——」

  「嫂嫂的意思,我明白的。」婷娘撫著臉,一笑又露出了兩個喜氣的酒渦,「我也在使勁兒呢,這要是能早日懷上皇嗣,是個皇女,或是小皇子,日後再吃得多胖,也都沒人管我了……」

  蕙娘禁不住失笑:這個婷娘,談吐也不像是一般閨女那樣無趣,沒準就是這通透大膽的性子,能投合了皇上的喜好呢?

  #

  也就是因為婷娘討了她的喜歡,蕙娘就更納悶了——這權仲白能怎麼得罪皇上,逼得皇上要這樣委婉曲折地來表達不滿?最近朝中雖然風波動盪,但和良國公府,可沒有太大的關係。倒更多的還是兩個閣老之間的較量,可這兩邊都是權家的親戚,皇上也不會找上權仲白吧?

  因為這個月事多,權仲白又經常要出外留宿,兩夫妻聚少離多,這會又是三天沒打過照面了。蕙娘還真有點思念權仲白,除了婷娘的事以外,更重要還有一點:經過長達五個月的強身健體,她總算覺得自己從那場生產中恢復過來了,腰身甚至要比從前更纖細了那麼一兩分,要不是最近忙,她還真想讓老菜幫子嘗嘗她的厲害……

  也因此,進了院子,隔著玻璃窗見到權仲白在炕上盤坐時,蕙娘唇邊便掛上了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她不要人服侍,自己掀起簾子快步進了裡屋,半含著嗔怪地道,「你呀,還說什麼事都要和我——」

  話才說了一半,她的視線就落到了桌頭新出現的一個小瓶子上:這是個很精緻的小瓶子,在陽光下做五彩之色,內中盛了淡黃色的大半瓶液體,滿打滿算,也就是三四杯的量。

  她屋內的東西,蕙娘心裡都是有數的,她有點吃驚,「這個是你從哪裡淘換來的好東西?我怎麼——」

  說著,便要去拿,權仲白忙喝止她,「這東西,你最好別動。」

  他語帶深意,「別人動都沒事的,就只有你,動不得。」

  蕙娘面色一凝,心頭那淡淡的喜悅,頓時就潮水般地退了回去,這回,她認真地打量起權仲白來了,見他神色玄妙、似笑非笑,她心裡多少也有數了。

  「這瓶桃花露,是達家來的?」她在權仲白對面坐下了。

  權仲白抬起眼來看著她,他輕輕說,「是,達家來的。」

  在這一瞬間,焦清蕙忽然想到林中頤臨別的那番話,她很好奇,在權仲白寧靜的表象下究竟藏了多少情緒,他又究竟是憤怒,還是感慨,又或者有許多他那君子脾氣應有的埋怨在等著她……不過無論如何,看破就是看破,這風險她當時既然算得到,今日也沒什麼承擔不起的。

  「想問什麼,你問吧。」她乾脆利落地說。「能答的,我一定答。」

  權仲白眼神一暗,他的第一句話,也就問到了點子上。「栽贓給達家的事,你是什麼時候安排上的?」

  沒等蕙娘答話,他就又盯著問了一聲,「是在你醒來之後,我讓你服藥排毒,出去迴避的那一小段空當裡,你吩咐綠鬆去安排的?」

  一個人沒有心機,不代表他看不破心機,蕙娘微微一笑,坦然道,「自然,不是那個時候,還有什麼時候?」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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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0:34:46 |只看該作者
108分手

  敢作敢當,焦清蕙就有千般不是,她也始終都是一個很有擔當的人。權仲白見慣了事發前耀武揚威春風得意,事發後砌詞狡辯遮遮掩掩的貴人,縱使心情再沉重,對清蕙的作風,始終還是有三分欣賞的。

  「這麼小半瓶香露,滴到一罈子湯裡,喝得出一點香露的苦澀味道,倒是不難。」他一面也是整理自己的思緒,一面也是看看清蕙的反應,「但要從被稀釋成這個樣子的湯水裡,喝出香露品種上的不同,那舌頭的靈敏,已經是近於通玄了,我一生嘗過了多少藥材,品嚐這兩種香湯,也只能嘗出都是添了香露不錯,品種上的差別,是一點都分辨不出來。」

  就和每一次遭遇他的挑釁,他的打擊時一樣,焦清蕙的脊背挺得很直,唇邊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她顯得這樣的從容,這樣的胸有成竹,似乎他的所有籌碼,都盡在她的掌握之中。

  「我對我的舌頭,還是有點自信的。」權仲白繼續說,「想來你那丫頭就算是飲食上有幾分造詣,也不能登峰造極到這等地步。這個說法一入耳,我就覺得透著幾分假,請來的十多名老饕裡,除了梁公公以外,亦無人可以分辨個中區別,可為什麼梁公公可以嘗出來,並且嘗得這麼準呢?要知道人越老,舌頭也就越遲鈍,梁公公今年將近八十了,一般的古稀老人,五官都有退化,連我都分不出的區別,他卻能分得出來?」

  焦清蕙的唇角,勾起了一點神秘的笑意——十八歲入門,一轉眼,過年也就要二十歲了,她正進入一生中最好的一段年華,青蔥的眉眼,漸漸雕琢出了婦人的嫵媚與風華,僅僅是這麼隨意裝束在炕邊盤坐,都像是一尊剛雕成的寶石像,陽光裡隱爍七彩光芒。她沒有說話,可態度卻分明在引誘權仲白往下講,去探尋她的奧秘,她的心機。在平日裡輕言淺笑、薄嗔風流背後,這個真正的焦清蕙,寶石一樣光彩奪目、冰冷堅硬的剪影,到底還是慢慢地被他給『看』出來了。

  權仲白也就繼續往下說,「可在這件事上要動手腳,也不是那麼簡單的。第一,香露是大嫂下的,這一點毋庸置疑,第二,這品嚐湯汁的工作,第一回是在你高燒病危時完成的,你根本就無法左右請來品嚐湯汁的人選,第三,即使買通了梁公公,他如果自己真品嚐不出來區別,勢必也很難取信於人。也就是因為這三點,雖然由頭至尾,只有一個梁公公肯定了石墨的猜測,可爹娘乃至祖母,都對你的說詞深信不疑,先就認了達家有罪。畢竟如果真是達家搞鬼,即使我們設法索要桃花香露,達家也多半是托詞回絕,或者察覺出破綻,在市面上隨意買一兩瓶敷衍。要在這件事上兩邊攤開來對質,也沒有任何意義,達家是決不會承認,而我們家又絕不會相信他們的言辭。事情到此,已經成了死案,達家在絲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就已經被目為同盟兇手,也給了爹娘一個發怒的借口,由此以後,兩家漸行漸遠,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人總是很願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清蕙淡淡地道,「如果爹娘不是早有擺脫達家的心思,就憑這麼幾句話,他們又怎會輕易定罪呢?」

  權仲白亦不禁點頭,「這話說得不錯,本身事理上很說得通,又投合了爹娘的需要,他們自然對這一番解釋深信不疑了。每個人辦事都有自己的風格,你就是愛走陽謀,就算我明知其中恐怕有詐,但在抓到真憑實據之前,也不能憑空指責你什麼。」

  他頓了頓,又道,「其實就是抓到了真憑實據,又能如何?依然沒法指責你什麼,你的安排,隱藏得太深了。」

  清蕙又再神秘地一笑,她怡然道,「我說,封綾的病情怎麼忽然又出現反覆,原來你這個月常跑封家,就是為了起梁公公的底。」

  權仲白不置可否,「梁公公是御膳房出身,嗣後在宮中得居高位,執掌的也都是吃、喝、玩、樂諸事,可說是京城最大的講究家。和各大豪門世族多少都有些往來,不過,要不是連公公提起,我還真不知道,二十年前,他和你們家還有一段淵源。」

  他點了點清蕙,慢慢地說,「更不知道,梁公公當時在宮裡就管著精製各色花露香料的御用監。你們焦家用的秘製香露,提純辦法,還是來自宮廷,工藝和民間不同,僅從香露顏色,就能分辨出來。」

  見清蕙神色變化,他已經明白自己是走對了路子,「也只有自己研製出的香露,才能輕易嘗出不同了,我的舌頭再靈敏,比不上親手研發這香露的大師,倒也是人之常情。不過,我的確還是沒想明白,你在立雪院內是怎麼就能安排好一切,在那時候,你可還不知道梁公公的確能分辨出兩種香露的細微區別。」

  他沉默下來,把棒子交給了焦清蕙:到目前為止,他所說的也只是一些可有可無的事實,就算傳揚出去,聯想或許有,可要推翻權家上層對這件事的結論,始終還是證據不足。清蕙說與不說,都在兩可之間。會把這件事揭穿到哪一層,也就是看她自己的心意了。

  焦清蕙晶瑩的眉眼間,流轉過了一絲笑意,「嘗是嘗不出什麼不同的,味道這麼淡,就是兩瓶放著現嘗,又哪裡嘗得出來。」

  她乾脆利落地給權仲白揭開了骰鐘,「可宮廷秘法,蒸出來的特純花露,氣蘊芬芳留香特久,也不是市面上售賣的貨色可以隨意比較的,兩瓶香露香露,不同點就在於蒸制辦法,其實和品種沒有太大的關係。宮廷蒸制的這一種,只要鼻子稍微敏銳一點兒,就可以在熱湯香氣中輕易地辨別出來它的香味,即使混在湯裡,像我這樣的人,一聞到味兒也都要連打幾個噴嚏。可市面上售賣的那一種,被湯味兒一衝,我聞著就沒有什麼反應了。」

  權仲白頓時明白了過來,「梁公公雖然也許嘗不出來不同,但只要一聞熱氣,那就什麼都明白了。可其餘吃家,卻不像梁公公,除了精緻美食之外,還是調香的行家……」

  這個錯綜複雜牽連甚廣,不由分說就是一個黑鍋扣上去,幾乎無法分辨清白的手法,就是他也要稍微理一理因果關係,「我想,你在喝下第一口湯時,就已經吃出了不對吧?」

  「我從前也喝過摻了桃花露的湯,」清蕙淡淡地說,「文娘年紀小,和我鬧了彆扭,便想法子作弄我……當時不察,喝了兩碗,咳嗽嘔吐了半天,也微微發了一點燒。倒是累得她被關了三個多月抄金剛經。你也知道,兩種香露的味兒其實都差不多,我當然還記得從前的味道。當時我打的什麼主意,你應該也猜出來了吧?」

  「是想把這事鬧大吧?」權仲白現在多少也瞭解了她的行事作風了。「你不舒服,自然請的是你慣用的醫生,我人在宮裡,你的病勢如何,還不是由著那位大夫說?」

  清蕙眼底的笑意更濃了,「可不是?只要說成是想要了我的命,這事不鬧大都得鬧大,付出少少代價,順籐摸瓜下去,起碼能抓住一個想害我的人……我就是沒有想到,生子後體質變化得如此劇烈,竟然真的差一點就沒有命了。」

  她輕輕地啜了一口茶,「可見世間事,變化多端,不論是誰,都不可能將所有變數都掌控在手心。大多數時候,也只能立定了方針,隨機應變地去做。大獲全勝和搬石砸腳之間,有時候也就是一線的距離。」

  餘下的事,倒也很清楚了,權仲白為她說完,「這一次弄巧成拙、險死還生,自然不能白白地經歷了一番生死。你也要敵手付出相應的代價,恐怕原來沒有打算扯達家進來的,發現事情鬧得這麼大之後,你便靈光一閃,匆匆佈置下去,一石二鳥,把他們家也給扯了進來。」

  「扯達家,那倒是一喝湯就有想著了這事,」清蕙耐心地說,「那些下人,是否能審訊出個所以然來,終究是兩說的事。我本來就打算從達家的桃花香露入手,以西域異種為線,穿起他們和長房之間一向存在的親密聯繫,到時候懷疑的眼神投向長房,再著意調查之下,真相水落石出,也是早晚的事。到時候長房自己自顧不暇,就算分辨自己是家常隨便買的桃花露,那又如何?線索清晰俱在,任何人恐怕都更願意相信探幽尋秘,英明斷案的狄仁傑,而不是剛對我下過毒手的行兇者吧。更何況,長房怕也無心為達家開脫了,爹娘又已經反感達家處處依靠你的做法,一來二去,這件事就這麼定下來的可能性,我看是十有八/九,這解釋起來複雜,其實佈置起來也就是幾句話的事,讓綠松給石墨帶句話,由養娘私底下安排人手溝通祖父,給梁先生送個信……梁先生和我們家也是老交情了,稍微歪曲話意就有大筆銀子入賬,又是不用他擔負一點責任,宮廷出身,慣了陰謀詭計,如此淨賺的好事,他為什麼不做?我只需安心養病,別的工夫,自然有別人為我做。」

  即使說來簡單,謀算似乎也不複雜,但這一計就勝在算準了人心。府中女眷不多,達家人從前上門的時候,多半是大少夫人招待,一來二去,交情就這麼建立起來了,尤其在他還沒有續絃的時候,大少夫人代替他和達家女眷聯絡感情,那是名正言順地籠絡這個親弟弟。要說達家在府內最可能和誰合謀,這個人當然只有大少夫人。順著這條線索,有目的地拷問、盤查之下,總是會有蛛絲馬跡洩露出來的,到那時,誰還會懷疑這最初的證據?當然,會演變到如今這個結果,也是因為焦清蕙的大意,她疏忽了自己體質的變化,但除此之外,這引蛇出洞之計,大巧若拙,看似粗糙蠢笨,可前後都有伏筆,在大少夫人下藥的那一刻,她已經入局,所差者,無非是能不能多捕獵一個達家而已。

  「那你又如何能夠肯定,一定是大嫂給你下藥,」權仲白問,「萬一是別人動手,你豈非白費功夫,妄自了好一番算計?」

  「除了她還會有誰。」焦清蕙嗤之以鼻,「她可以不在乎管家權一時間的得失,又或是長輩的歡心所在,可……」

  她看了權仲白一眼,美眸波光一陣流轉,卻沒有把話說完,直到,「總之,她已經被我逼到牆角,我也已經把她嚇得魂不附體,只有放手一搏了。一個母親為了孩子,還有什麼不肯做的?這時候只要露出任何一個破綻,她都會餓虎撲食般飛身而上的,我只是沒想到,這第一個機會來得居然這麼快,而她也真的完全沒有錯過。」

  這麼說,甚至連大少夫人的出手,都是被她有意逼出來的了。這麼一個才剛二十歲的少婦,把比她大了十多歲的嫂子耍得團團轉,這邊才剛從暈迷裡醒來,那邊就能吩咐手下從容佈置,將潛在的可能敵人捆綁著,一弄就弄倒兩個。權仲白還能再說什麼?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大嫂遇到你,也算是栽得無話可說了。」

  他還有些疑問,譬如為何清蕙這麼肯定一有機會,大少夫人就會把她弄倒,畢竟以大少夫人的一貫作風來說,似乎不該如此著急,可清蕙既然不說,他似乎也不必問。權仲白道,「我就還有一個疑問,不管怎麼說,大嫂設計害你,你們又有爭鬥,你對付她,也算是你不仁我不義,沒什麼好說的。可達家又是哪裡犯到你了,你要從他們家入手,一箭雙鵰,讓他們家被我們家疏遠。你難道不知道,老爺子一退下來,你們焦家也一樣即將失勢嗎?到時候,難道你想家裡人像對達家一樣對你家裡?」

  「達家人哪裡犯到我?」清蕙的表情有了一點變化,她很是不屑,「她們要是沒有安心害我,就不會把達貞寶打發過來了,這個寶姑娘安的是什麼心,你難道還要假裝不知道嗎?」

  「這世上有些事誅心,有些事誅行。」權仲白穩穩當當地說,「自從毛家慘事後,她雖然還逗留京城沒有回去老家,可似乎一向深居簡出,和我從未有過任何聯繫,你說她有別的心思,總得給我一點憑據吧。我們碰面的時候,她是對我眉來眼去,我沒有發現,還是私底下想著施展什麼招數,我也沒有察覺,卻被你發覺了?」

  焦清蕙的表情,總算起了一點漣漪——對達家的懷疑,和對大少夫人的懷疑還不一樣,大少夫人和她的矛盾是明明白白擺在這裡的,可達家如沒有別的心思,其實和焦家確實就沒有一點矛盾,焦清蕙要對付達家,對付了也就對付了,可要佔著理兒,那卻是有點難。

  「其實無非也就是順手。」他幫焦清蕙說完,「達家行為,不論居心如何,都招惹了你的忌諱。反正現成的借口,能推一把就推一把。不論如何,佔據了主動再說,我看,你是這樣想的吧。」

  「你是要教我,這麼做不對?」焦清蕙唇邊泛起了一絲笑意,這笑意裡似乎帶了一絲嘲諷。權仲白自家人知自家事,他也笑了。

  「對錯與否,你自己已經有了認定,我再說什麼又有什麼用?再說,我也不是吃飽了撐著沒事,活像村裡的老頭,動不動就拄著拐在村口罵人。」

  他歎了口氣,還是有點感慨,「只是想到了你在娘家時候的事……你弟弟的生母,也是因為招惹了你的忌諱,因此就這樣被你除去的?」

  這句話,終於戳穿了焦清蕙的面具,她面上的冷靜為之一收,有一點慌亂出來了,可這慌亂也只是一瞬。「麻家的事,你不是不過問的嗎?」

  「本來是不過問的,可不是要查一查你為人暗害下毒的事嗎。」權仲白慢慢地說,「就你和我的說辭,麻家出事的時間,和你被人暗害的時間幾乎完全重合,我自然以為麻家在此事中,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只是若真是如此,以老太爺的作風,死的怕不止那位姨娘,連麻家全家都要跟著遭殃吧。哪裡能和如今這樣,遷徙到外地安家了事?按你的手法來看,也是一石二鳥,藉著被害不成的機會,隨手就除掉了招惹你忌諱的敵人嘍?」

  這話裡,究竟有了一絲淡淡的不屑,焦清蕙自然也聽出來了,她潔白的貝齒,輕輕地咬住了下唇,別開眼看向一邊,低沉地承認,「是……她犯了我的忌諱,自己屁股也不乾淨,私下收藏砒霜,不知意欲何為。本來無事的,可因我出了事,她禁不住查,最後便沒了性命。怎麼,你看不起我的作為麼?」

  她抬高了下巴,眼底閃過了極複雜的意緒,可權仲白沒能看得清楚:現在的焦清蕙,已經被他激出了提防的狀態,他所能見到的只有一個玲瓏剔透的石美人。

  「我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他說。「人怎麼活是自己選的,你要選擇這樣處處佔盡先機,那也是你的事……你我雖結為夫妻,可我也不能強求你照著我的意思去做。就是蒼蠅還不抱無縫的蛋,你對付的人,總是自己有一些錯處,才會為你對付。」

  他不禁嘲諷地一笑,「就算沒有錯處,這招你忌諱四個字,在你來看,恐怕也實在就是她們的錯處了。」

  焦清蕙的脊背挺得又更直了一點,嘴角繃成一條細線,權仲白忽然興起一陣深深的疲憊,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我沒有對你妄加批評的意思,可我同你,實在是太不合適了。你怎麼活,是你自己選的,我怎麼活,也是我自己選的。我看,我們還是和離吧?」

  這一問,問得焦清蕙都愕然了,她怔怔地望著權仲白,像是不明白他的意思——畢竟,和離,在他們這樣的豪門世族,簡直是天方夜譚之事。

  權仲白又歎了口氣,他實在是不喜歡把話說如此直白。「你一直告訴我,你沒有選擇,其實在我來看,選擇一直都有,只是你不願去選……今日,想必你不願選擇和離,也還是有很好的理由。的確,離開權家,你是很難保有你所擁有的權勢,與你很看重的榮華富貴。就為了這個,你一直在把我往前推,盼著糊弄我接過世子之位。這想法當然沒什麼問題,可惜若我對世子位有意,這位置,哪還輪得到你來推,根本早就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他伸出手,為焦清蕙合攏了微張的紅唇,「你是個很出色的人,出色的人往往都很固執。壞就壞在我也一樣固執,我想要詩酒風流,你想要翻雲覆雨,這其實都沒有錯,可這世道最討人厭的一點,就是你的渴望,必須通過我去實現。這一點,就恕我無法妥協了……」

  「不願和離,也好,橫豎我這輩子也沒打算再和她人有什麼感情上的牽扯。」多少天來,他終於感到了一陣發自內心的暢快,儘管與之相隨而來的,還有隱隱的失落與痛楚。「現在兒子也有了,長房也去東北了。不論將來是誰做了世子,如果沒有別人適任,我不能不承位也好。你都有了足夠的籌碼,去推行你要完成的事,我看我們這段夫妻路,對外雖然要一直走下去,但對內,卻可以分道揚鑣了。」

  見焦清蕙仿若泥雕木塑,半晌都沒有回話。權仲白不免又歎了口氣:以她驕傲的性子,這是自己給她的第二次奇恥大辱了。若是換個男人,若不是和她志同道合,怕也會輕易為她折服,將她捧在手心疼足一世。忽然間他很心疼焦清蕙,她實在是可以碰到一個比他更適合的人。

  「這是那人用來害你的藥方。」他從炕桌下取出一本小冊子,遞給焦清蕙。「問題就出在冬蟲夏草上,這一批冬蟲夏草,被人用馬錢子、斷腸草、川烏頭等藥汁浸泡熏蒸過,雖然深染毒性,但外表是看不出有什麼不對的。直到入口,才會覺出別樣的苦澀。這種加工手法,非行家所不能為,天下事,凡是做過,沒有不留下痕跡的。這些毒藥也不是隨處可得,要提煉到如此濃度,使得經過熏蒸的藥物也具備毒性,非得有特別手法不可。黑道上慣使毒的幾個堂口,一些資料記載,我都給你從燕雲衛裡弄了出來。以後該怎麼查案,這就看你自己了……」

  要從餘下那一點點藥渣裡,查出這麼許多事,也不是什麼輕省活計,可惜余量不足,能推測出的藥材,也就只有這麼多了。權仲白猶豫了一下,又道,「還有我南下時候……」

  三言兩語,交待了李紉秋的事,「也許你們兩人被害,內中是有些關聯的。」

  見焦清蕙神色一動,他補充,「不過他現在已經被我治好,人沒事了。想來日後事業有成,也許會回到京城來吧。到時候,我們之間的情況,你可以和他說明,也許到了那一天,你家裡人就用不著你的庇護了,到了那一天,你也能真正追求你想要的生活吧。」

  他沖焦清蕙輕輕點了點頭,徵詢地道,「那——你看,我們倆,就這麼著了?」

  焦清蕙久久都沒有答話,權仲白知道她也需要時間去考慮,便站起身道,「那你先想想,究竟是要和離,還是就這麼貌合神離,都隨你吧。我就在前院,想好了,你可以——」

  話沒說完,焦清蕙啪地一拍桌子,她高高地抬起了下巴。神色中的高傲,勝過真正的公主。

  「什麼和離、什麼貌合神離。」她隨手拿起炕桌上的鎮紙,像是拿著一把劍一般指著他。「你還真是夠會自說自話的,你不是很喜歡同人說道理嗎?好,我今日就和你說說道理,權仲白,我就告訴你我為什麼一直都看不起你,告訴你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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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0:34:58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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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到了圖窮匕見,坐下來談分手的時候,反倒是都沒有太多表情了。權仲白覺得焦清蕙像是一尊寶石雕像,焦清蕙又何嘗不覺得權仲白像是藏在一朵雲裡。他的態度雖然還是一貫的溫文,但神色淡然,多少情緒都藏在了慣常的魏晉風流後頭,談和離,好像在說別人家的事……

  只要一想到和離這兩個字,蕙娘就禁不住噌噌地往上冒火兒,她不假思索,心裡話就一句接著一句往外冒。「是,我是愛錢、愛權,這兩樣東西能讓我活得比別人滋潤,過著仙境一般的日子。我為什麼不愛?這世上有人不愛錢,不愛權的麼?你倒是找一個給我看看。我就是要追名逐利、力爭上游,這沒什麼見不得人的,豪門世族要沒有這樣的心氣勁兒,早晚為人取而代之,你以為所謂的詩書傳家、忠厚傳家,真是用仁義道德把下一代給培育出來的?」

  沒等權仲白回話,她就不屑地啐了一口,「屁話,仁義道德教出來的,不是只會讀死書的廢物,就是鄉間的小地主,連大地主都尚且當不成。這世道就是這麼冷酷無情,你都三十歲的人了,怎麼還看不清楚?就拿你權子殷來說,沒有國公府在後頭頂著,你能這麼瀟灑自在,說一聲去哪就去哪,連王公大臣都要和你賠笑臉,說聲不舒服,你就能衝著皇上發脾氣?你見過一般的御醫沒有,見了面你爹國公爺,他們是要深揖到地的,見了皇上就更別說了,三跪九叩可免,少說也要磕個頭吧?你要不姓權,歐陽家能傳你醫術,能和你處得如此和睦?人家世世代代把持了半邊太醫院,這十多年來風頭都被你給搶光了,你要不姓權,怕連活都不能活到現在了!」

  見權仲白想要開口,蕙娘從心底冷笑起來,「是,我知道你不稀罕給皇上治病,可那又有什麼用?你要出身一般人家,盛名剛起,只怕京裡的徵調令就來了。那是由得你一聲不進就能了事的嗎?軟硬兼施,鎖也要把你給鎖去了!權仲白,你到底明不明白,這世上從沒有桃源淨土,也沒有辟榖仙人,除非你一無是處、庸碌終生,否則你總是局中人。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誰能跳出這個檻?只以你醫道而論,秦越人、華青囊,其之所以知名,豈非也因為他們終究也為權貴服務,不然,你知道他們是誰?你苦苦追尋的自在如意,也不過是一場虛妄而已,你倒是自在了,如意了,可你有為家人想過沒有?」

  「是,我是有許多選擇,你當我就沒有過嚮往?我又不是傻的,該怎麼把日子過得愜意,我難道會不知道?可我曉得世上還有責任兩個字。你的出生,是父母血脈的延續,也是家族興旺的希望,你的才能雖是天賦,可沒有家族培養,沒有父母的關愛,你會有今天這一身的本事?可你想想,你的名師、你的超然是哪裡來的?恰恰是你最看不慣的,把子女當籌碼看待的政治聯姻,檯面下的利益交換,權錢勾當換來的。我可以把話給你放在這裡,市面上的錢,一千億銀子裡,九百九十九億都帶了血,你哪來的臉面反對雲娘、雨娘的婚事,我把話說得難聽一點,就是你也不過是因為這樣的籌碼交換而出生的,抱著莫須有的仁義道德對這種事指手畫腳的,你讓人說你什麼好?」

  蕙娘這一席話,說得一屋子都靜了下來,權仲白週身的那飄然仙氣,似乎都散逸了開來,他端坐在蕙娘對面,對她的激動似乎是視而不見,垂眉斂目,彷彿老僧入定。蕙娘越看越火,直想把鎮紙給砸過去。「你是有本事的人,逃不開這個名利局。也是有家的人,這一家一族的命運,你能袖手旁觀?沒人要你為這個家鞠躬盡瘁,操碎最後一點心血。可你也不能憑著你自己的好惡,連最基本的責任都給放下了。你說我有選擇,我是有好多選擇,可我是個有擔當的人,我肩頭的擔子,在交付給子喬之前,別的路我一條都不會走,我就會順著這條路往下走去。你以為誰不是這條路走出來的?大嫂雖然敗了,可我還是欣賞她的,她起碼知道要去爭,任何人在朝堂裡,都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你不去爭,新的權貴出來,就會擠壓你有的那些權勢、錢財,如果任何人都和你一樣,想著光風霽月,不要五十年,這個國公府是連底子都要盡上來了。將來權家的掌門人,也要懂得為權家去爭,我和大嫂爭,不是為了私怨,就是為了誰的男人能代表權家在朝堂中爭鬥……」

  她不禁自失地一笑,「現在看來,大哥不能,你也不能,倒是季青還有一點希望。可惜,他要上位,我們就得打包袱回東北去,我的宜春票號勢將易主,我也就完不成我的責任。所以你說的也對,你想要什麼,我本來也不該管你,只可惜這世道就是這樣,我的理想,必須通過你來完成,我是不想迫你,都要迫你!」

  權仲白低沉地道,「但我是不會為人逼迫的。」

  相較於她的憤懣和激動,他簡直冷靜得像一塊冰過的石頭。「我的最初一切,的確都來自這個家的贈與,我也對家裡盡了我能盡的力量,我盡了我的責任。我曉得你的意思,沒有你這樣的人居中支持,也就沒有我這樣的人在外逍遙。若你說的是這樣的道理,爹已經和我說過許多次了——」

  他歎了口氣,「這個家生了我一次,我也保了這個家一次。我的確不會為了家族二字泯滅自我,我也不知道家族能供給我的金錢與地位,離開家族後,我是否還能獲取,可我倒是有幾分把握去試一試的……不敢放開手的人,並不是我,這一點,你應當很清楚才對。」

  「我也沒有指責你的意思,我知道你的本事……這些話,只是叫你知道,我也不是什麼怪物。」蕙娘漸漸地冷靜下來,她慢慢地說,「這世上追名逐利的人很多,詩書禮儀不過是他們的一層遮羞布,我也算是其中的一個,只是我不用那些冠冕堂皇的話語,我之所以要爭,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在這個家族的頂端話事。你說得對,我就是要處處都佔盡先機,這一生我再不會把我的生死交到別人手上,我的命要我自己做主。而想來你也心知肚明,要做到這一點,除了站在這個家的最高處,也沒有第二條路好走了,要我對她人言聽計從,淪為他們手中的棋子,將自己的將來寄托在他們身上……」

  她搖了搖頭,發自肺腑地道,「在我出嫁成人之後,這樣的日子,再不會有了。」

  「只怕這一條路沒走到頭,你已經在半路隕落了。」權仲白低沉地說,「你是不是把自己的能力,也想得太高了一點,焦清蕙,你的雄心壯志,也太……」

  他沒往下說,可神色是有幾分玄妙的,蕙娘這時也沒那麼氣了,她坦然道,「我自己知道我自己的材料,除了我姨娘生給我的美貌,我爹生給我的一點聰明之外,我也就是個很尋常的人,甚至連生母,都不能喊上一聲娘,圍繞著我的那些誇獎和讚許,有多少是因為我,有多少是因為焦家的滔天權勢、敵國財富,我自己心裡清楚……我現有的一切學識本事,都是我拼盡了一切去學、去練,甚至是用我的血肉、我的命去換回來的。唯其如此,我才曉得一個人最重要的不是她現有多少本事,而是她有多大的決心,這一次我差點栽在我的計謀上,要不是你,我就真的去了,可就這麼去了,我也沒什麼好後悔的,這條路我要走到黑,即使是死在半道,那也是我自己做主。」

  她換了口氣,「你有你的追逐,我有我的追逐,你若以為我只是茫然地逢高踩低、向上鑽營,只為了虛榮與虛名耗費心機,那你就錯了。權仲白,你有你的夢,我也有我的夢,你覺得自己遺世而獨立,望著這些汲汲營營的芸芸眾生,有時候打從心底覺得悲憫嗎?——正巧,我也和你一樣,我們都是知道自己要什麼,並且很努力地去做的人,你大可不必看不起我——」

  「你也大可不必看不起我。」權仲白往後一靠,他真正地來了一點興趣了,蕙娘能從他的眼角眉梢裡看出來這麼一種微妙的變化,眼下,他終於真正又在看她,在看著焦清蕙本人了。

  「……是,你說的對,我欠你一聲對不住。我是不該看不起你,我雖不覺得你追求的物事有任何意義,但你也的確是個勇於去追逐的人。」蕙娘立刻承認,她站起身來給權仲白行了一禮,「真對不住……」

  緊跟著,焦家的十三姑奶奶,權家的二少夫人,又做了一件她早想做了許久的事……

  她大步向前,脆聲就打了權仲白一記耳光!

  啪的一聲脆響,打得權公子一時竟忘了反應,捂著臉訝然望著焦清蕙。蕙娘刻意等了一會,等訝異褪去,憤怒浮起時,這才叉著腰,傲然地道,「剛才把我們兩個人,在為人處事上的事兒,給說完了,現在來說說夫妻上的事。這一巴掌,你該我的,你說和離就和離,你說貌合神離就貌合神離,你和我商量過嗎?」

  她很有再給權仲白幾記耳光的衝動,但終於勉強忍住,「這世上任何一對夫妻,除非似你和達家姐姐,否則誰不是盲婚啞嫁,這日子得慢慢商量著過起來。大嫂是怎麼和我說的,『哪管我做出再對不起他的事,這個家會有一段艱難的日子,可終究一切會過去的』。連大嫂都看出來,你是不能接受我們之間的分歧,我如果不能全盤按你意思為人,就永遠都不能得到你的青眼。這才是我最看不起你的地方,權仲白,你實在是太自私了!」

  權仲白訝然撫著臉頰,他的憤怒漸漸地消退了,過了半晌,才輕聲道,「你年紀還小,你不明白,清蕙,有時候,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我們二人都不是會為了情字放棄理想的人,道不同不相為謀,不和離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現在和你分道揚鑣,不過是為了避免日後更大的傷害和分歧。再者,這怎麼能叫自私,難道如今的我,很得你的青眼嗎,你還不是一樣看不起我,甚至我想,你是有幾分恨我的,你我這樣糾纏著走下去,雙方不能調和,恨意只會越來越深,終究有一天,不是你就是我,也許會作出一些過激的事,這樣的事,我也不是沒有見過……」

  難道如今的我,很得你的青眼嗎……

  蕙娘禁不住苦澀地一笑,她哼了一聲,「是嗎?那就恨吧,再難堪再醜惡,我們也得一起走過去。這個家缺了誰都不行,我少了你,這條路還怎麼能往下走?你少了我,誰來養育歪哥?誰來護住你的後院,不被那些居心叵測的人下手,別忘了,如今世子之位,最有可能是你來承接,誰要動你的繼位權,最方便的已經不是害我或是害你了,直接害了歪哥,不比什麼都強?」

  「你這還是在扭曲事實,把我往牆角里逼。」權仲白慢吞吞地說,「要少了你,我會把歪哥帶走,我的兒子,我自然是能護得住的……」

  沒等蕙娘再出機杼,他微微露出苦笑,若有所思,「可看你為人,如果我執意要拋開一切往廣州去,追逐我的大道,恐怕你會用最刁鑽的辦法來打擊我,作為我破壞了你的夢想,你的追逐的報復……」

  「你知道就好。」蕙娘又哼了一聲,「既然當時你沒有挺住,把我給娶進來了。日後就是死,我們都得抱著死。我們兩人所追逐的大道,也肯定會發生碰撞與摩擦,逃避能解決什麼問題?貌合神離,不過是一時之計,事實上夫妻一體,你我二人最終能走的路,也只有一條而已。你想要不戰而降,那是你的事,我卻要為了我的大道繼續向前,算計你、利用你,我不會有一點虧心,你就是我現在最大的敵人、最好用的籌碼,你不想按我的活法過的話,就來勉強我、壓制我吧,這不也是你追逐大道的磨難嗎?連你的枕邊人都壓不住,你還想什麼超然物外閒雲野鶴。你爹你繼母你祖母,哪個不是人精子裡的人精子,逃得了我,你逃得了他們嗎?」

  最後這一番話,終於說得權仲白神情數變,他凝視著蕙娘,露出了沉吟之色,久久,才自失地笑道,「在我心裡,互存情分、互不搭理、互相算計,這是三個層次,原來在你心裡,互存情分之餘,也可以互相算計——還是原本你對我,也就沒有多少情分,只是想要一個歪哥?」

  蕙娘不回答他,只等著他的下文,權仲白默然片刻,才又道,「你想必也看出來了,這玩弄心機,我不是不會,只是不喜歡。要把你的大道征服為我的大道,也有很多辦法,只是我一貫認為性靈之重,重於其他。就算你是我的枕邊人,我也不願用我的路來碾壓你的路,看來,你倒是因此,反而瞧不起我了。」

  這話倒是說到了蕙娘心裡,她露出一抹不屑的笑意,輕聲道,「不錯,我倒是很想看看,你嚷嚷著的手段,又是何等手段,如此珍重,兩年了,你還——」

  話沒有說完,在一聲驚呼之中,她已為權仲白壓倒,他粗暴而不耐地壓住了她的唇,極為突兀地把爭吵的氣氛,立時便轉化為了另一重激烈的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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