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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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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御井烹香] 豪門重生手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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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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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0:38:39 |只看該作者
120煩惱

  何總督難得回京述職,又是走馬江南,他肯定有很多話要對皇上說,很多忠心要表。最起碼對江南現存的幾大問題,要拿出自己的一套來,如若只是去江南任上熬資歷拍水花的,以皇上的作風,只怕這個江南總督,也是做不久的。

  也因此,在二月這場轟轟烈烈的京察風暴中,原本常年訪客稀少的何府一下就熱鬧了起來。派去何家請安的婆子回來給蕙娘描述,「不止是楊派想和他套近乎,連咱們焦派好些元老名宿,似乎都暗暗地瞅著他們家呢。現在是人心浮動,他們家倒是比王家要熱鬧得多了。」

  因何總督這番上任江南,是預備把兒女一道帶過去的。除了他已經中舉,正在讀書備考的大兒子何芝生之外,次子何雲生,幾個被送回京城給正太太養活的庶女,都要跟著老爺一道下江南去,和在他身邊養活的那些庶子並姨太太們會合。為免山長水遠,發嫁不便,新娘子在路上受苦。叔墨和蓮娘的婚期定得很近,等蕙娘伺候完老爺子,三月中回歸權家的時候,何家已經派人把嫁妝都送來了,權夫人領著她那些丫頭,比往常少費了不少心機,就已經將婚事處處都預備妥當。蕙娘在與不在,倒是都不著緊了。

  權夫人對她手底下那些各有神通的丫頭們也是讚不絕口,聽說蕙娘想回衝粹園住一段日子,她沒有表態,倒是先玩笑一樣地說。「你人回去了不要緊,這伙可人的小丫頭們可得留下,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要我再費力巴哈地和那些刁鑽老婆子打交道,我可受不住這份罪。」

  說是過了年,前院有差事要交給蕙娘來做,可從正月裡老太爺病了,這話就沒再聽長輩們提起。當然,那也是因為焦家人口少,肯定得先讓蕙娘回家服侍老人家,可現在老人家的病也『好』了,權夫人卻還一句話都沒有。良國公就更別指望了,權家前院那個小花園裡,從正月到現在就沒有斷過堂會,權四叔去年寫了好些新本子,不是麒麟班、春合班,就是鳳凰儀、吉慶班在唱,還有權家自己的家班……良國公也是樂不思蜀,蕙娘都有一個多月沒和公公照過面了。

  她倒是經常聽說權季青的消息,現在權季青也算是挺威風的了,掌管了家裡在京城的幾處生意不說,前院凡有什麼事,都安排他去操辦。這還不算,聽說良國公和老親老友們敘舊頌春的時候,也時常把他帶在身邊。——這還都是明面上的,私底下,權叔墨都說上親了,長輩們肯定在給他尋訪婚事呢不是?權叔墨說了何蓮娘,權季青要說個秦家的閨女那也不錯,秦尚書這幾個月肯定也是要入閣的,閣老的小女兒,財勢都有了,而且秦家人口多、親戚多,和楊家、許家又是姻親,怎麼都比她一個致仕首輔的孫女有底氣不是?府內已經悄悄地有了流言,權夫人最近正相看著秦尚書家的女兒呢,若這不成,還有通奉大夫鄭家的閨女……

  官場上的事,從來都是人走茶涼,要把權夫人想得噁心一點,她現在是順水推舟,把蕙娘往沖粹園攆了不說,還想奪走她使喚得最好的管事班子們。這些丫頭要都不聽蕙娘使喚,她在權家,可不是立刻就孤立無援,再興不起什麼風浪了?

  不過,蕙娘一般都把人往好處想的,她笑著說,「娘體貼我,捨得放我回衝粹園歇息幾個月,我還有什麼好說的?除了雄黃、石墨我是一天都離不得之外,別的丫頭們,您看上了誰,就只管挑吧。」

  權夫人倒也沒有過分,就是留下了幾個分管具體家務的丫鬟,綠松、石英和孔雀三個心腹,她自然不會要走。正好三月、四月權仲白都忙,蕙娘除了偶然幫著權夫人預備權叔墨的婚事以外,餘下有點時間,也就是進宮走走,陪著婷娘說說話之餘,也給後宮幾個主位問好請安。

  有權仲白在,這些千嬌百媚的妃嬪們,就算會對任何人不客氣,也都不會對她不客氣。從孫皇后到牛淑妃、楊寧妃、牛賢嬪,誰見了蕙娘都是一張笑臉,誰都樂於拉攏她進自己宮室裡坐坐。連瑞婷都跟著沾光,雖至今不過承寵一次、兩次,可在這最是逢高踩低的後宮中,她的日子過得也還算舒服。起碼不會有人無端剋扣了她的份例,分下來的綢緞水粉,也還足堪使用。

  進宮次數多了,兩位年輕少婦自然而然也就親暱了起來,婷娘偶然提起後宮中的爭鬥,字句不多,可真是句句見血,「就是上個月,王美人因為在牛娘娘經過的時候,也不知怎麼,竟未跪禮,轉眼就被挪到景麒閣後頭去了,說是屋子漏雨翻修,修好了就叫回來。可這什麼時候修好,那就真是說不清了。」

  雖說後宮中有兩個牛娘娘,可行事這麼高調的,也就只有牛淑妃娘娘了。蕙娘不免歎了口氣,「皇后娘娘現在是無心收拾她,不然,這件事也真是兩頭都不落好。」

  「皇后娘娘哪有這個心思……」到底是在宮中居住,又有一定的臉面,有些事,婷娘硬是知道得比外頭人清楚。「二哥這兩年來,凡是進宮就一定要到東宮去扶脈開藥,坤寧宮也沒有少跑。我們底下人都猜呢,肯定是從前那事兒,讓東宮虧了身子……好在年紀還小,這兩年,娘娘把他就拴在身邊,到底還是將養回來了。可身子好,又有什麼用,出閣讀書都有多久了,和皇次子比,還是……」

  也不知什麼時候立的規矩,皇子從三四歲起,一般是宮中自行預備的那些知書達禮的太監中人教著認字,半學半玩,到了七八歲才正式進御書房學習,當然,那些有想法,為將來奪嫡立嗣站隊大潮做準備的人家,也不會等到必須作出抉擇的那一天,才著急上火地打探太子的消息。老太爺是年紀實在太大了,對這種事根本就沒有興趣,不然,也肯定會過問太子的表現的。蕙娘只知道太子在讀書認字上,也就是中人之姿,甚至連天性聰穎都說不得,但卻並不知道皇次子在這事上的表現,「才剛五歲的娃娃,他哥哥今年可都十一二歲了……」

  「就因為才剛五歲,所以才顯眼出奇。正給他講孝經呢,說了半個月,已經倒背如流。皇上都考不倒,皇上一高興,讓說論語,一個晚上的工夫,就背得了十篇,要問意思,也能囫圇說個所以然了。」婷娘備細告訴蕙娘,「我在楊娘娘宮裡做客,楊娘娘還說,她們家的皇三子,就少那麼幾個月,現在連自己的名字都還不會寫……」

  蕙娘撐著下巴,不免微微笑,「牛娘娘這個人,也真是我行我素,很有自己的風格。」

  牛淑妃的確一向是活得很簡單,也就是因為她的簡單,反而有點無懈可擊的意思了。婷娘說,「牛娘娘最近很關照我,今年春天由她分來的綢緞,確實是比別的姐妹們都要更好。」

  她走到炕邊,開了櫃子,扯出一截布料來給蕙娘看。

  後宮宮禁森嚴,沒有當權者的配合,要給宮中人送點東西,並不容易。這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似牛淑妃、牛太后,好像可以把一個大活人送進宮中藏上許久,可很多並不當紅的妃嬪,別看父兄在宮外也是封疆大吏,可她們自己的吃穿用度,比在娘家時一個丫鬟所享用的還不如,也是常有的事。婷娘手裡扯著的這匹古香緞,確實是好,花色新料子好,連蕙娘都挑不出太多毛病來,按說這都不該是美人分得的份例,這種品次,就是分給嬪位、妃位們都不虧心的。

  「淑妃娘娘還說。」婷娘又道,「家裡也是多方打探過了,總覺得我們家和孫家,來往也不是很頻密,我們家又沒有承孫家的情,二哥宅心仁厚,一片丹心是向著國朝,真是令人欽佩,可也要善自保養為好,這次次進宮都上坤寧宮打轉,別說她,就是皇上知道了,心裡恐怕也不是沒有想法。」

  她不禁淺淺一笑,怡然又道,「牛家人也是別出心裁了,從來這種事,都只有宮外的娘家走權家路子的,也不知怎麼,她們卻讓娘娘和我打招呼。」

  蕙娘卻是心底雪亮:權家規矩,媳婦不大出門應酬,牛家人就是想和她接觸都找不到機會。他們很可能是已經摸透了權仲白和權家上層的矛盾,明知權仲白幫助孫家,和本家無關,因此是直接讓婷娘傳話,把功夫做到了她身上,想請她出面,讓權仲白袖手旁觀,以便給牛家讓出道來,一舉扳倒孫家。

  也是,隨著孫侯遲遲不歸,恐怕本來沒有想法,都要多出想法了,更別說牛淑妃上輩子燒高香,還生了這麼一個好兒子……

  「牛娘娘也就說這麼多了?」她問婷娘,「別的事,竟沒有多提?」

  婷娘會意地點了點頭,示意蕙娘自己明白她的意思,隨後,又輕輕地搖了搖頭。「娘娘就說了這麼幾句話。」

  只有要求,沒有報酬……牛家的作風,還是這麼硬,這已經不是交換了,卻是大有脅迫的意思,若權仲白不從命,牛家接下來,可能要在他身上找點事兒了。

  蕙娘想想也覺得好笑,「唉,你瞧這事兒鬧的。」

  見婷娘大有擔心之意,似乎又要表表忠心,她忙道,「不必多說,這話,我肯定給帶到。可你二哥做事,從來都是自把自為,聽不聽得進去,可不好說。我雖有心助你,可在這件事上,卻也不敢打包票的。」

  婷娘欣然道,「嫂子有這份心就好了,別的事,我自然有法子應付。」

  她又握住蕙娘胳膊,坦然道,「二哥對我似乎有些成見,雖然時常可以入宮,但到我這裡來的次數也並不太多。嫂子能把我這意思,向二哥說說那就好了。我也不圖二哥幫我什麼,只是在這宮裡,人和人間從來都沒有一個真心的笑,只盼著能多和人說說話,也算是解解寂寞吧。」

  蕙娘還能說什麼?只好也承諾,「一定和你二哥說起。其實他也不是對你有成見,一來是忙,二來多往你這裡走動,犯忌諱……」

  從宮中回來,還沒歇夠腿呢,宜春票號又派了小少爺來給她請安——喬門冬大爺的幼子,今年才七八歲,往後打算在京裡常住,主要是貪圖京城文風鼎盛,方便小少爺吸納新學。小少爺被一個健壯的乳母抱在懷裡,怯生生地給她請過安,心腹管事就湊上來了,「其實,是有事想托您說說情。都說這楊家善榆大少爺的算學之術,雖是天下第一,可究其根本,還是從江西李國蘭先生那裡學的本事。楊少爺現在繁忙得很,況且也沒聽說有收徒的意思,倒是李先生在京郊白雲觀中養身,聽聞膝下是有三五個徒兒的,能否請二少爺同楊先生打個招呼,將我們家小少爺轉介到李先生門下……」

  這樣的小忙,當然是要幫的,蕙娘欣然答應,又關懷、過問了喬小少爺在京城落腳的瑣事,雙方談了片刻,那管事又給她打眼色,並奉上喬大爺一封書信,乘著蕙娘看信的當口,他在一邊畢恭畢敬地道,「這也是沒有辦法,自從年後,盛源的人和瘋了一樣,千方百計地給找麻煩。尤其就在蘇州,雙方已經是打了幾個來回,咱們是仗著老字號的名譽,以及和當地府太爺的交情,這才勉強給頂了下來。可您也知道,蘇州是總督大人的轅門所在,也是宜春號在南邊的根本重地……」

  餘下的意思,還用多說嗎?何冬熊在老太爺處遇冷,如今轉投楊門,對宜春號未必還有什麼好臉色。喬門冬一個是未雨綢繆,為將來著急,還有一個,也有沖蕙娘發脾氣的意思:當時讓你給楊家分幾股,你不肯,現在麻煩來了,可老太爺卻偏又下了台,這會有了問題,那就你來處理吧。

  「盛源號的動作真這麼大?」蕙娘有點吃驚,「這也太不給面子了吧,你這話若當真,我可要直接去找王大爺說話的。」

  「王大爺,王大爺那恐怕也頂不得真,他畢竟不是盛源號的股東……」那管事的輕聲嘀咕,「小的聽大爺說,王尚書要是想管,那盛源號根本都不會那麼凶……」

  這話也是言之成理,王光進這一遭爭輸了吳家,最終只得了禮部尚書的位置,雖然也是高位,但和『天官』吏部尚書相比,又有一定區別,他自己還需要盛源號的全力支持,有些事上才能和王家一爭。恐怕也是巴不得盛源號的規模再擴大一點,他的錢袋子再鼓一點,事情沒鬧得太難堪,也就睜隻眼閉只眼,一推三二五了……

  蕙娘沉思了片刻,這才解頤一笑,欣然道,「話雖如此,可你們不拿出證據,讓我怎麼說呢?還是讓大爺來京一趟吧……牛家那裡,也要打打招呼,一年那麼多銀子往裡塞,怎麼也得見點成效不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該出頭的時候,還是不能軟。」

  得此一言,那管事的自然精神大振,當下和蕙娘又密議片刻,商定等權家行過三房婚禮,諸事收歇時,喬門冬同李管事都會一同進京,和蕙娘共商日後宜春號發展的方向。

  家裡、宮裡、商號裡,大事小事,真是無日無之,好在除了宜春號之外,焦家其餘生意,大本營都在京城附近,尚且還無人敢冒犯閣老兩位親家的威風,當然清蕙自己的那點陪房就更不用說了。這邊遞話那邊打招呼,得了閒還要和權夫人、太夫人打打機鋒,進了五月,歪哥辦了週歲宴,權叔墨也娶了何蓮娘,婚禮自然操辦得熱鬧體面,這都是閒話無需多提。等婚後行了三朝禮,何總督拖家帶口下江南去了,這邊何蓮娘換了新娘華服,挽著蕙娘的胳膊,唧唧呱呱地打探起權家長輩們的愛好……蕙娘終於可以回衝粹園去歇一歇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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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0:39:06 |只看該作者
卷三:願以綠綺琴,寫作《行路難》

121桃林

  打從前年冬天回去以後,一年半的時間,連權仲白都沒回園子裡住——畢竟自歪哥出生,大事小情就沒有斷過,不是家裡不稍停,就是宮裡病患連連,到後來蕙娘根本分不開身,就連跟著權仲白挪移,不斷從全國各地趕來求診的病患,都曉得這一年多來,找權神醫,那必須得往國公府去。

  雖說只住了小幾個月,但蕙娘對沖粹園是有感情的,在立雪院那稍嫌逼仄的院子裡住的那一年半,對一般人來說,是雕樑畫棟、富貴豪華,可對蕙娘來說就覺得委屈。就連歪哥,也都顯然更喜歡沖粹園:才一進甲一號偏廂,他就脆生生地喊:「涼,涼。」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連涼熱都會說了呢,倒是廖養娘一聽就明白了,「這孩子,一高興就喊娘,真是再改不了。」

  孩子大了,真是天然就親近父母,歪哥從九個月起,懂得認爹娘了,每天不在母親身邊待足一兩個時辰,他是不肯罷休的。前幾個月蕙娘老回焦家伺候祖父,小娃娃見天地就是哭,眨巴著大眼睛,見了人就要『涼』。可偏偏為怕過了『病』氣,他只能待在權家,這孩子記性強,等蕙娘從焦家回來了,他就特別地粘人,每天睜開眼看不到蕙娘在身邊,立刻就鬧著要哭。

  蕙娘對兒子,從前是見到覺得煩,在焦家那一個多月,見不到了,倒是記掛得慌,雖明知歪哥一天吃奶睡覺,那都是有定時的,可也不自覺惦記著他的飲食起居。尤其歪哥現在陸續開始長牙,時常就會發燒,豈不更讓做娘的懸心?雖說有權仲白這個大神醫照看著,可只要住在立雪院裡,蕙娘的確就不大放心得下,直到回了沖粹園,聽見歪哥在裡屋鬧騰要娘的聲音,她才露出笑來,拉著權仲白的衣襟,睽違多時的撒嬌語氣出來了,「瞧你,成天不著家,兒子只曉得喊娘,都不知道喊爹……」

  她卻不立時進屋去看兒子,而是握著丈夫的臂膀,向他介紹兩個容貌平凡、做寡婦打扮的青年婦人。「來先見見大王先生、小王先生……兩位先生從滄州過來,不辭路途辛勞,高情厚意真是可感,你可不要當作是一般下人,隨口使喚了。」

  權仲白在風度上自然無懈可擊,他掃了蕙娘一眼,略略一欠身,很客氣,「勞動兩位先生了,園子裡地方大,沒幾個高人照看,的確是放不下心。」

  「俺們來了也有小一個月了。」兩位王先生對視了一眼,大王先生一張口,就是樸素紮實的河北土話,「這園子雖大,可隔鄰就是皇上家的園子,瞧著那些軍爺夜裡上值,連這裡也跟著巡邏的,倒是安定得很。這一帶也太平,道上有名的幾霸天,都不往這兒走道,倒是把俺們給閒得!好在地方大,管家也客氣,真是享盡了人間的清福!巴不得能多住幾年再走!」

  到底是習武人家,說起話來直接實在,權仲白不禁露出迷人笑容,「留你們多住幾日還來不及呢,愛住多久住多久,只管安心。」

  蕙娘也接口和兩位先生應酬了幾句,權仲白見她態度和藹語氣親熱,於平時交際時的做派迥然有異,也是暗自有些好奇,等兩位王先生走了,兩人進屋去哄歪哥時,歪哥卻又不要爹娘了,自己捧著腳丫子,嘻嘻哈哈地要往嘴裡塞。

  「你對這兩位先生,倒是格外客氣。」他便和蕙娘說閒話,「花了多少錢才尋訪回來的,是預備給歪哥帶在身邊?」

  「一個月一百兩銀子,花費倒也不大。錢其實都是小事,王家並不缺錢,能請動她們的還是人情。我的授業恩師出面說了項,又硬生生將王守備拔了半級,族長出面,這才請過來的。不然,人家雖守寡,可始終是主子身份,閒來無事,為什麼要拋頭露面地,在我們家裡討生活?」蕙娘在屋內來回走動,時而查看頭頂天棚,時而又踢踢牆角,權仲白這才留意到,甲一號的屋子結構,不知何時竟悄然做了調整,雖然屋內陳設沒變,可這屋子已經是內牆高聳,堂屋和東西兩進套間,全都各自有一根大梁,天棚不再相通,進出的偏門也似乎都被堵死了,就連門扉都被加厚加固,只要一關起門來,屋內說什麼,外頭是一點聲音都聽不著,哪怕就是被蟊賊闖到院子裡了,這門一關窗子一合,不論是想吹點迷香,或是親身闖入屋內,也都不是什麼容易的事。

  「這是什麼時候改建的,」他對兩個王先生又失去興趣了,「嘿,這麼大的動作,你也不和我說一聲。」

  「歪哥出世後就改了,」蕙娘說,「和你說了要改改屋子的結構,你當耳旁風,只應不說話的,還要我說什麼呀。」

  權仲白這才想起來,蕙娘是和他提過,要改改甲一號的佈局,他當時還以為是要改過傢俱陳設,自然也就隨口答應了。沒想到清蕙卻是乾坤大挪移,把她在自雨堂的屋子給硬生生挪到了沖粹園裡,可能在去年臘月驚魂後,又換過了門窗,倒是把甲一號經營成了這麼個固若金湯的小堡壘似的。

  他有些哭笑不得,「難怪你這麼想回園子裡住,原來是應在了這裡……都說江湖走老,膽子越小,你雖沒有行走過江湖,但卻是我見過最怕死的人了。」

  心底話都說過了,『這世上我比誰都怕死』,蕙娘大方受落,「自從有了兒子,我就更怕死了。就光是為了這個,也值得回衝粹園來,更何況,我還驕奢淫逸、貪圖享受,沖粹園裡光是一個馬桶,就勝過立雪院好多了。能回來,我當然要回來。」

  不過就是老人家往下退,朝廷人事有一番變化,外加叔墨說了一門親而已,府裡尚且無人與她為難,至少在權仲白所知範圍內,長輩們是連一句重話都沒對她說,更別說給什麼委屈受了。新婦過門這才三天,要說就對嫂子出招,那也是沒有的事,連她的為人秉性,權仲白都尚且一無所知……當然,他也不是不明白長輩們給說何家姑娘的意思。父親一向都是如此,在任何時候,他都不喜歡只有一個選擇。可按清蕙的性子,她不像是會不戰而退的人,這會怎麼說,也應該醞釀著如何得體大方地收服三弟媳,借勢為他的世子之路,再添一把柴火。連理由都現成擺在那裡了:當弟媳的,肯定要服嫂子的管教,才過門就蛇蛇蠍蠍的,大戶人家體面何存?就是權仲白自己,對這個理由,都說不出第二句話來……

  他連著看了清蕙幾眼,都看不出所以然來:自從清蕙下了這個決定,他就一直在等著她的後招呢,對她,他漸漸也摸索出了一點竅門,有些話不必問,只看就好了。

  可這會都住到沖粹園裡,看來都做好常住的準備了,難道她竟這麼輕易地,就把『我自己的命運,我自己主宰』,『除了站在這個家的最高處,我也沒有別的路好走了』,這樣的話,全都又吃下去了不成?

  不過不論如何,至少對於他來說,回到沖粹園是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權仲白心情不錯,還邀請蕙娘,「這一陣子,陳皮也往前院診區置辦了一些新器具,有些是西洋那邊流傳來的東西,說是醫生用的,可究竟怎麼用卻還不知道。還有一些極有趣的木雕,你要一起來瞧瞧嗎?」

  蕙娘皺眉道,「我看還是算了吧,上回你帶我到楊家,去看毛三郎的人頭,難道還把我嚇得不夠嗎?還有那個楊大少爺,收集了一屋子都是泡的手啊、腳的,看了我半天吃不下飯。這會你還來嚇我!」

  「奇怪,那人頭你不是還捧在手上看過?」權仲白說,「現在掛了一層蠟,又拿瓶子裝著,那些掉下來的耳朵呀鼻子什麼的,還給縫補了回去,無論如何,都比那個血糊拉絲的樣子要好看得多吧。那時候你不怕,只是放在瓶子裡看一眼——怕得連飯都吃不下去了!」

  蕙娘每每要嬌弱嬌貴一下,權仲白就如此戳她,叫她不動情緒也難,她惡狠狠地剜了權仲白一眼,「以後,你把自己的頭捧來給我看時,就是再可怕,我也一定捧在手裡,仔細地看,行了吧?」

  回到沖粹園,真是連鬥嘴的興致都來了,權仲白哈哈大笑,站起身出了院子,這邊綠松帶著幾個小丫頭來給蕙娘請安,「都是您素日裡看過,也點了頭的,我和石英、孔雀又再挑了一輪。全是身家清白,家裡人口簡單,又聰明本分,可堪使用。」

  人才培養,總是要提前幾年就開始醞釀。好在焦家是主子少,下人多,這一批齊齊整整的小丫頭子,那是七八歲的時候就被初挑進府中培養,十一二歲淘汰了一批放出去做雜活,十二三歲再淘汰一批,餘下的才能跟在自雨堂的大丫頭身邊做事。為這些大丫頭們冷眼取中了,各自認了乾姐,私底下悉心調教出來,到十四五歲的現在,才能在蕙娘身邊近身服侍。以蕙娘的作風,事先也都對這十幾個人的性格家世,有了瞭解,如今隨口勉勵了幾句,便分派下去,「海藍你和你姐姐在一處,石榴跟著你石英姐姐做事……」

  這一次蕙娘身邊編製,也算是大大地換了一番血,甲一號裡裡外外免不得好一番熱鬧,蕙娘嫌吵,便令廖養娘帶上兩個乳母,乘天色近晚,山風清涼,帶著歪哥在沖粹園裡閒步,踱到蓮子滿邊上,便指點給歪哥看。「這是蓮花,看過沒有?嗯?」

  歪哥睜著一雙大眼睛,雙手緊緊地捏著小拳頭,顯是剛到了陌生地方,心裡有些怕。對母親的說話,他毫無反應,只顧著左右張望,好像很怕荷花下一刻就生出牙齒來咬他,蕙娘和從人俱都被他神色逗笑,蕙娘道,「懶得理你了,傻兒子,以後怕也是皇三子那樣,五六歲都不會寫名字。」

  話雖如此,卻還是忍不住揉揉他又粗又硬的短髮茬子,惹得歪哥咯咯直笑,又伸手讓母親抱,蕙娘便抱著他掂了掂,隨意在池邊走了幾步,一邊和廖養娘閒話,「才幾天沒抱,就像是又重了幾斤。」

  「現在足足有二十多斤了,看著和一歲半的孩子一樣。」廖養娘也說,「才剛一歲,路走得很穩!現在是才來新地兒,害怕呢,一會熟了,非得鬧著要下來走走不可。」

  這時候的小娃娃,剛從只會吃喝拉撒的小野獸向人類轉化,漸漸能說話了,也聽得懂大人的意思,正是最好玩的時候。蕙娘點著歪哥的唇角,見歪哥被她點得像是要吃奶,不斷咂嘴吮舌,不禁壞絲絲地笑起來,在兒子額上親了一口,要把他交還給乳母時,歪哥卻不肯回去,纏著母親的脖子,抱得死緊死緊的——因上回在母親身上流口水,沾濕了衣襟,被蕙娘半開玩笑地數落了一句,記性大著呢,這會就努力地吸溜著口水,不肯給母親責罵他的借口了。

  二十多斤重的大胖小子,抱著又走了一會,蕙娘手開始酸了,可見兒子乖乖地靠在懷裡,卻又真捨不得放手,只得勉力撐著,又指點景色給他瞧,「等再過幾年,你大了,讓他們帶你上山去玩,騎馬、打蹴鞠,哪怕你要打獵呢,家裡地方都是夠的。」

  說著這些她也是久未涉獵的活動,她的語氣是越來越慢,越來越惆悵,廖養娘深體主子心意,低聲道,「您現在也不是當年了,姑爺更不是那等古板人,想鬆散鬆散筋骨,在自家園子裡,又算得了什麼了?」

  蕙娘眼底,亦閃過一絲渴望,她卻還是搖了搖頭,「沒時間啊,這一陣子養娘沒過我屋裡,不知道。宜春號那裡,送了幾大車的冊子來,這東西雄黃看還不管用,必須得我自己看……」

  廖養娘小心翼翼地從蕙娘手上,把已經漸漸睡去的歪哥給接了過去,轉交給乳母,「天色晚了,風涼,還是送回去吧。別讓睡太久,頂多一個對時,就該起來吃奶了,不然今晚又不知到什麼時辰才肯睡呢。」

  下人們漸漸散開,到末了,只留石榴一個小丫頭給蕙娘、廖養娘打燈籠,廖養娘說,「臘月裡的事,老太爺真連一句話都沒有?連您往沖粹園裡遷,他都一聲沒吭。從前對我們私下都還有指示的,現在往回傳話,到鶴管事那裡,都給堵回來了,說是老太爺要安心養病,讓我們別拿瑣事打擾,就連打了宜春號的招牌,都沒能說動鶴老爺子……」

  繞來繞去,其實還是在問宜春票號的事。盛源號冒犯了宜春號,若蕙娘不出面,那也就是兩間商號的摩擦,雙方裝聾作啞心照不宣,不至於鬧什麼不愉快。可宜春號一心想要扯虎皮拉大旗,這個行事態度,是積極地挑唆蕙娘領頭給盛源號難看。按說即使答應為宜春號出頭,也不能順著喬家人的思路走,不然,被坑的危險也是比較大。廖養娘這是對蕙娘的決定有點沒信心,想尋求長輩們的指點了。

  「媽媽是想問宜春號的事,還是想問回遷沖粹園的事呀?」蕙娘一時興起,手扶著欄杆一按,便輕輕巧巧地跳到欄杆上頭,俯下身在暮色中折了一支蓮蓬。

  「兩個都想問。」廖養娘也很老實,「何家蓮娘,老奴倚老賣老說一句,也算是看著長大的,還在手裡抱著的時候,就經常到我們家來玩耍了。這孩子小小年紀,就機靈得很,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看碟下菜的好手。現在娘家起來了,又是夫人的親兒媳婦,對家事,未必沒有什麼想法……」

  見蕙娘心不在焉,似乎全未聽見自己的說話,連手裡蓮蓬都顧不得剝了,廖養娘有點著急了。「這小半年來,事的確是多,知道您心裡亂,也還是牽掛著去年臘月那事,可——」

  她一邊說,一邊就順著蕙娘的眼神看去。廖養娘從前沒有在沖粹園裡住過,對這一帶不太熟悉,跟著蕙娘看了半天,還是一頭霧水,正要發問,忽然想起一事,忙住了口,又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遠處花木,半晌,才疑惑地問,「這是——」

  蕙娘眼神,凝住不動,她低聲道,「這就是達家姐姐長眠的地方了……」

  「可這怎麼——」廖養娘有點不明白了,「這種的不是梨樹嗎?」

  即使今年天氣暖得慢,可進了五月,不論是桃花還是梨花,肯定都已經是謝乾淨了。蕙娘也就是想到這點,才特地挑在五月回來沖粹園,免得一再接觸桃花,又生重病。可眼前這一片林子,綠葉中隱現個個青果,雖個頭不大,但千真萬確再不會有錯,肯定是雪花梨——雖說樹苗當年移栽,當年開花也是常有的事,可今年都掛了果,那肯定不是權仲白二月裡才吩咐下來操辦的。應該是去年她因喝了桃花湯臥病在床的那一段時間裡,他命人移走了桃樹,又挪來梨林代替了。

  當時她病情危急,一應人等全匯聚到國公府等消息,沖粹園裡剩下的管事不多,甘草、桂皮,倒都是權仲白自己的心腹。後來事情又多又亂,誰也無心顧及此處,恐怕事過境遷以後,知情的那幾個,都當她已經知道,也就沒有過來回報:手下這些人,到底還是稚嫩了一點,主子才出事,自己就亂起來了。以後還是要在底下人的教養上,多下工夫……

  心念翻湧間,頭一個想到的竟是此事,蕙娘目注歸憩林良久,待到天色漸漸青黑,石榴點亮燈籠,才為那乍然亮起的燈火驚醒。

  「是啊,這兒竟改種梨樹啦。」她接著廖養娘不知放出多久的話頭,慢慢地說,「這個老菜幫子……叫人怎麼說他好呢。」

  語氣似甜蜜又似惆悵,即使以廖養娘對蕙娘的瞭解,亦都琢磨不出她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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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彈琴

  權仲白一進甲一號,就聽見琴聲。

  清蕙以琴聞名,她的嫁妝裡,權仲白唯一賞鑒過的也就是那些古琴,其中焦尾名琴一張,是她所格外喜愛的,兩年來從立雪院帶到了沖粹園,又從沖粹園帶回立雪院,可他忙,她也忙,兩年下來,他不知她彈過幾次,即使有,他也沒這個耳福,趕不上巧兒。沒想到今日才回衝粹園,還沒安頓下來呢,清蕙倒是大發雅興,奏起了她的焦尾琴。

  難得回來,他忙了有小半日,這會晚飯時辰早已過去,歪哥居住的東廂房燈火已熄,琴聲隱約渺茫,似乎不是從屋內傳來,他循著這幽咽委婉、斷斷續續的琴聲,從偏門出了院子,又再徐行百丈,便見得綠松立在亭前,正慢慢地彎下身去,為輕便的瓷香爐內添一把散香。

  這把散香添得很有道理,月夜水邊,蓮子滿花草且多,沒有驅蟲香料,人根本都站不住腳。哪能和清蕙一樣,在亭中盤坐,時而撥動琴弦,奏一小段樂音,時而又站起身來,負手欄邊,眺望月色,何等自在風流。從遠處望去,那一襲天水碧衣裙隨夜風翻飛,幾乎和水天月色融為一體,盈盈曳曳,只是背影,都大有仙氣。

  過門這麼久,權仲白也不是沒見過她精心打扮的樣子,她生得本來就美,如今又正當年,大年下著盛裝時,更是容光照人,風姿蓋過同儕無疑,可這許多種蕙娘,明艷的、凌厲的、霸道的、矜持的、清貴的,卻全及不上這麼一個背影令他心動,這琴聲、這月色,就像是一泓清溪,輾轉地流過來,水流落在石上的一聲輕響,在他心湖裡,都激起了好一陣漣漪。

  「你……」他才開口,又覺得在這飄蕩了琴聲的靜謐中,他的聲音是何等魯莽,這渾然天成的一段意境竟為他驚得破了。原本衣袂翻飛飄飄欲仙的姑娘回過頭來,又變作了他的妻子。

  可她的眼神畢竟已不同了,在這幽雅的琴聲之中,清蕙似乎也比從前要坦誠了一點,她光潔的皮膚上,不再濃墨重彩地堆疊著她的矜持、精明和警戒,權仲白忽然意識到她今年才堪堪二十歲,對這個世界來說,她還很年輕,甚至還有那麼一點點青澀。

  「人家才彈一小會兒。」就連她的語調都不同了。焦清蕙一向是很善於矯飾自己的,她也很喜歡扭曲自己的意思,分明是喜歡,她要藏在埋怨裡說,分明有了怒火,可面上卻還總強裝無事。她的語氣和真實情緒,幾乎總是反著來,但此時此刻,那一點點帶了嬌嗔的無奈,卻顯得這樣真實。「你就又要來擾我。」

  權仲白真有些歉然,「是我唐突了。」

  他想要返身回去,清蕙已經回過身來。「算啦,來都來了……坐吧。」

  有了聽眾,她的態度好似也慎重了一些,一曲如泣如訴、纏綿幽咽的琴曲,便自其指尖曼妙地流瀉出來,以權仲白聽來,此曲韻淡調疏,她撫得雖動情,卻並不過分激昂,仿似一人有所疑問,便問於山水,大得自然真趣——同他心裡焦清蕙激烈性格,竟是大相逕庭。

  月色斜斜地灑在她裙角邊,風吹雲動,它慢慢地又一點點爬上了焦清蕙的臉頰,權仲白望得竟失了神,他忽然間發覺原來她竟有如此一面,這已不僅僅是雅俗之分,琴為心聲,沒有淡泊的心,奏不出如此淡泊的曲子。他不但不明白她為何總隱藏著這一面不讓人發覺,甚至吝惜與他分享,而總是固執地堅持著他們之間的分別,也不明白又是什麼改變了她,令她突如其來心潮翻湧,竟要以琴聲遣懷,發出這幽怨而悠遠的低吟。

  琴聲住了,綠松已不知退到了何處,在這一片孤寂的濃黑中,紅塵不過幾盞燈火,權仲白回眸展望來路,一時不禁感慨萬千,他低聲道,「怎麼會忽然這麼不安,我不來,連一首曲子都彈不住?」

  「心裡事多了,靜不下來,怎麼彈都找不到感覺。」清蕙的語氣也很平淡。「這一陣子,事情太多,心亂得很,回到沖粹園來,也是有必要整理一下思緒,調整調整以後的思路了。」

  他們兩人說話,似乎永遠都在打一場戰爭,你來我往互唱反調,已是家常便飯,彼此甚至都能從中汲取些樂趣。可對抗久了,人總也是會累的。權仲白已經很久都沒有發自內心地笑了,此時他情不自禁,泛出微笑。「是為票號的事煩心?」

  「不是……」蕙娘在琴上撥出了一段俏皮的高音,可臉色卻是沉的。「那些事沒什麼好煩的……我倒是奇怪,你不問問我為什麼要回衝粹園來?」

  「我是有點好奇。」權仲白坦承,「可你不願意說,我問了有什麼用,你要願意說——」

  要願意說,不問自然也會說。用不著他說完,清蕙已經微微一笑,她有點傷感,「唉,我早就奇怪,年前那次,你拿和離嚇唬我,似乎只是想讓我在你去辦事的那段日子安分一點,不要再痛打落水狗,踩著大嫂不放。這麼大的陣仗,這麼小的目的,好像很不配襯。原來在你心裡,那一次已經算是打定主意啦,雖然口中不說,可行為舉止,處處都要比從前保留了不少,在你心裡,你是已經和我大道朝天,各走一邊了。」

  自從歪哥出世,兩人已有一年時間未曾親近,唯獨就是他潛身焦家,在清蕙真情流露時,曾有短暫的唇舌之交。權仲白苦笑道,「不是那樣的……分手是樁大事,怎麼都要兩人決議了才好。只是……」

  只是如何,他卻也說不上來,搜索枯腸,也搜索不出成形詞句,只好斷斷續續地說。「只是這種事,從前和你幾乎算得是完全不熟悉時,你若很情願,也不是不能做。可現在,我們兩個間變作這樣,卻又覺得不好再攪動得更複雜了。」

  清蕙的手指,輕輕在琴弦上滑動著,令琴弦微微顫動,可卻發不出聲音,她低低地歎了口氣,「我為什麼煩心,你這不是全明白了嗎……」

  權仲白的心弦,顫動得要比琴弦更厲害,他感到一種純粹的痛苦,使他想要碰觸清蕙,可這接觸的衝動、緊擁的衝動,又衝不破理智的藩籬,他輕聲說,「若果你覺得一個兒子還不夠……」

  「一個兒子,當然不夠,少說還要再生一個,」清蕙似乎並未受傷,她往常總像是一隻敏感的刺蝟,只有極為心甜意洽時,才偶然露出粉色的小肚腩,但凡有一點不快,就著急著慌地豎起背上的長刺,可今晚她顯得這樣從容,這樣坦率。「我應承了祖父,萬一喬哥有事,你我次子將改為焦姓,繼承焦家的香火。這件事是經過長輩們的,你應該也知情吧?」

  權仲白微微一怔,這才想起權夫人似乎和他提過幾句,不過這種形式上的事,他並不太放在心上。

  「可若是只想要一個兒子,那也沒什麼好煩的。」清蕙注視著他,眼神幽然,「告訴我,你為什麼把歸憩林的桃花給挖走了。」

  「這不是很自然的事嗎。」權仲白想也不想,便道,「你以後肯定要回衝粹園來的,難道就為了這林子,每年春天都回城裡去?貞珠人都去了,別說種桃花還是種梨花,就是種喇叭花她也無知無覺——」

  清蕙神色一暗,失望之情,不言自明。權仲白忽然發覺她問的其實並不是這麼一個問題,或者說,她期盼的並不是這一種答案。

  「你這個人,一向是只喜歡做,不喜歡說。」清蕙站起身來,徐徐地繞到他跟前,使他忽然有點想逃。可他又哪裡能逃得了這萬丈的情絲?他分明已被緊縛,只能由著清蕙慢慢向他靠攏,將他縛得動也動不得。「可有時候,一句說話,抵過千金……」

  沒等他說話,蕙娘又有點黯然,「你年紀大,眼睛毒,對我你心裡明白,你都用不著問……而你呢,你明知我想問什麼,為什麼不說?」

  想問什麼,問的無非是那麼一句話:做了這麼多,到底是因為你人好,還是因為你心裡,終究還是有我一席之地。

  而恰恰就是這麼一句話,是權仲白所不願回答的,他不知自己究竟在堅守什麼,為什麼不能直面自己的浮念綺思,他心裡難道就真沒有焦清蕙的位置。他所求的,只是為她將危險排除乾淨,同她的恩怨交割分明,而後再同她分道揚鑣,去追逐自己散發扁舟、浪跡江湖的理想嗎?他怨她過分強橫,其實平心而論,他是否也從一開始,就將她給推到了很遠的位置上,從未給過她一點機會呢?

  「我……」他艱難地說。「阿蕙,我還是那個意思,道不同,不相為謀。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你讓我同你鬥爭,令你遵循我的大道,然而我一旦同你相爭,其實便已經失去了我的大道。你走的那條路,稍微一經勉強,就有身死名裂的危險。我更無權將你逼走,令你拋下祖父幼弟……」

  「你不問我為什麼回衝粹園來。」清蕙柔軟地說,她豎起一根指頭擱在權仲白唇前,「我很失望。其實人都是會變的,從前我和你道不能相容,如今卻又有了變化。宜春號既然為人覬覦至如此地步,甚至關係到了那樣一個神通廣大的組織來謀害我的性命,難道我會執迷不悟,為了少許浮財,一定要以你我二人之力,和他們鬥到底嗎?回衝粹園,固然有姜太公釣魚之意,可更重要的,我還是想要理一理自己的思路。這個國公位,水有點太深了,爹既然能和他們說上話,足見兩方存在一定的聯繫。而對於他們來說,你壞了他們的事,我身懷他們覬覦的權力,待我們繼位國公之後,該怎麼和他們相處?權仲白,你一直沒有想明白,我不是非得要國公位不可,我所追求的,乃是絕對的安全與絕對的自由……若你能帶給我這一點,其實我們的大道,又何嘗不是不能融合的呢?」

  這一番話,毫無矯飾,甚至揭穿了她針對何蓮娘進門的反應——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焦清蕙是決不會作出陷害妯娌給她使絆子的蠢事的,她甚至不會摻和進這樣低級的爭鬥裡。長輩們想看何蓮娘的表現,她就拱手讓出舞台,只是若何蓮娘不比她好,想她回去,卻也沒有那麼簡單了……可權仲白懶得去想這個,他的指尖都要微微發顫:自從他在自雨堂拒婚以來——

  不,自從達貞珠撒手西歸之後,在他孤寂的世界裡,似乎首次出現了一點微光,好似在這黑暗而淒苦的沖粹園中,究竟也有一座甲一號漸漸地亮起了燈火一樣……這世上誰人不渴望有人陪伴?尤其對他來說,即使只是一句曖昧的承諾,尚未有任何肯定應許,只是這麼一點不再孤單的可能,都令他——

  「絕對的安全、絕對的自由。」他勉力維持著冷靜,「其實也就意味著絕對的權力,你是想,我們獨立出去,另立一府。我設法謀求一個爵位,傳承到歪哥身上?」

  「這又有何不可。」清蕙說,「當然,這仍是比國公位要危險得多了,可現在對我來說,那個國公位卻比什麼都更危險。一條路走不通,當然要換另一條路走,你以為我是明知懸崖也要往下跳的人嗎?」

  正是因為事關重大,權仲白才更謹慎,他壓低了聲音,慢慢地說,「你知不知道,一旦你有此安排,長輩們會比痛恨我更痛恨你,他們娶你進門,就是為了節制我、約束我,為了將我牢牢地套上籠嘴。萬一獨立失敗,此事不成,你在權家的地位,會比任何人都要尷尬……想要再得他們的青眼,那就難了。」

  「第一,我沒有說我已經同意另立一府的想法。」清蕙又有點『俗』起來,「第二,你難道不認識我焦清蕙?如果我不執著於國公位……他們喜歡不喜歡我,關我什麼事?權仲白,你難道以為我會在乎別人對我的看法?」

  她又有點看不起他、嫌他愚笨的調調了。「你這個人,怎麼一點都不懂得帶眼識人!」

  權仲白真是笑到眼淚都出來了,他自然而然,輕輕地摟過清蕙的肩膀,「好,算我不好……我也沒有想到,臘月那樁事,對你的刺激這麼大。」

  今日種種,其實都完全沒有想到,也不知是前段時間風風雨雨後,對焦清蕙的刺激達到了頂點,使她有一個頓悟式的突破,還是她已經醞釀了許久,早準備在今日和他談開。可不論如何,這進展都極為理想,也使得權仲白終於願意問出他橫亙心頭多時的疑惑:在這種時候,他不用擔心焦清蕙會虛言搪塞了。

  「我一早就覺得奇怪,」他密切地觀察著清蕙,「就連你姨娘也都問我,在權家,你是否遭遇過更多生死一線的危機,她說你非常緊繃、非常疲倦、非常害怕,說你……」

  他跳過了三姨娘的話:『清蕙從小就強,處處都要壓人一頭。可我是她生母,我心裡很清楚,比起處處順著她、處處為她光芒所掩的人,她更希望有一個人能處處將她壓住,處處為她安排妥當。任何一個人都願為人呵護,難道我女兒就能例外?只是她從小就很會掩飾,她不能不掩飾,她是掩飾得實在太好了,別說你,恐怕就連她自己,都未必能看明白自己』,尋思著自己的措辭,「說你和從前很不一樣,這和我的看法,倒是不謀而合。我們都覺得,你像是陷在一種情緒裡,總走不出來……出嫁後的幾次經歷,我都在一邊,我覺得不是因為這個……難道出嫁前,你還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心結,難以解開嗎?」

  焦清蕙的脊背頓時一僵,她在他懷裡沉默了許久,沉默得權仲白幾乎要放棄希望,轉而泛泛地寬慰她一番時——

  「有……」她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叫,權仲白差一點就沒聽清楚。

  在繞樑的音色中,焦清蕙輕輕地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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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交心

  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焦家從焦閣老手上發家,到得清蕙出生時,已經是天下巨富,她是三代,可三代的吃、四代的穿,哪怕是五代的詩書文章,都凝聚到了她這麼一個人身上,她享的是非一般人能享,甚至勝過天家的福,受的也真是非一般人能受的罪。權仲白一生見慣了世面,也不是沒有見過淒涼可憐的少年少女,好比許家先後兩任世子夫人,都有自己的一道坎。只是先去世的那一位沒走過來,現在活著的那一位更強一點,邁過來是邁過來了,照樣生育上大受妨害,千辛萬苦只生了個女兒,差一點連命都要交待進去了。

  這都算是艱難坎坷的了,可和清蕙一樣,才剛剛二十歲,單是他知道的坎,就過了有三四道,聽其意思,還有他不知道的坎坷在,甚至還危及了她的性命的,即使是在天家都很少見。當今皇上,雖然登基之路,走得磕磕絆絆,可兄弟相爭,爭的是天下權柄,行刺暗害的事,倒是彼此都不屑為之。

  他咀嚼著清蕙的那一聲『有』,慢慢地重複著她的音調,疑惑之意,不言而喻,可他並不曾逼問,只是耐心地等待著清蕙的坦白。

  是天家看穿了票號潛藏的驚人能量,想要向她這個繼承人直接下手?可那應該是應在了皇上提她為太子嬪的那一招上。那一年,為了說焦清蕙為太子嬪還是魯王嬪,其實暗地裡是掀起過一場腥風血雨的。早在她還沒有長成的時候,她所代表的巨額財富,其實已經在對她的命運施加影響……

  隨著清蕙的沉默越拉越長,權仲白越來越覺得她其實也很可憐,她所擁有的金錢實在太多,多到已成為她的牢籠和負累,就像是一道道沉重的金鏈子,將她捆束得嚴嚴實實,焦清蕙雖然盡可以過著窮奢極侈的日子,但生活中恐怕卻很難有什麼東西,能令她開心。更有甚者,為金錢所迫,她還要主動地遠離那些能使她悅樂的物事,她更像是個犧牲者,在富貴背後掩藏著的,是多少金錢也換不回的童稚、坦誠和放鬆……儘管對許多人來說,這些東西並不比錢更值得,但那些人起碼有所選擇,而焦清蕙呢?她從落地開始,就沒有過一點選擇的餘地。

  「這事,連你祖父都毫不知情。」他輕聲說,「不然,他是肯定會對我透露一點的。有什麼事,是比——」

  推測尚未說完,焦清蕙已經低聲道,「祖父不知道,我說了祖父也不會信的……你信不信,如果不是你,我也不會說……若不是你對楊善榆的那些天方夜譚一般的玩意很感興趣,我是不會說的,一般人就算聽說,恐怕也以為我是在臆想……」

  她忽然又住了口,玉顏陰晴不定,時而注視著夜色中流光潺潺的湖面,時而又滿是掂量和猜疑地望權仲白一眼,權仲白能感覺到她的情緒,她那毫無保留的苦惱和猶豫。她還是不夠信他,或者是不信他會信她,或者是她的經歷委實太過離奇……權仲白低聲道,「你說就是了,這世上不可思議的事多了去了。單單是借屍還魂的事,我自己就見過兩例,更別說死而復活之類的事情了。很多事雖然聽著和戲文一樣,其實就是真事呢。只能說大千世界,我們所探知的還實在太少,你只管說,我不會不信的。」

  清蕙似乎被他說服了,她就像是個蹣跚學步的小姑娘,躊躇、恐懼混雜著一點點希望,這種種複雜的情緒,使她看著極為可憐、極為無助。有那麼幾次,權仲白幾乎以為她又要退縮回去,可她畢竟是焦清蕙,她到底還是張開了口。

  「你說沒有見過像我這麼怕死的人……你說得對,我的確比任何人都要怕死。」她的語氣反而冷靜了下來,就像是在說別人家的事。「小人無知則無畏,很多人能慷慨赴死,其實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死的可怕。唯有嘗過死亡的人,才明白那種萬物全歸於寂的可怕。不論王公貴族,還是販夫走卒,在死前其實都沒什麼兩樣,全是滿心恐懼,卻又無力回天。我怕的甚至不是死,而是死後所失落的自我……我活在這世上,不就因為我的魂靈是我嗎,你可以剝奪我的一切,而我依然是焦清蕙。奪走我的財富、我的地位,甚至是我的親人,我也依然是我,可一旦奪走了我的性命,我就再不是我了。我已經失落過一次自我,已經重歸過一次黑暗……我是,我是膽小,可我想到就怕,我怕得不得了。想到有一天我也許又會似從前一樣,突然失落了性命,帶著所有未完的夙願,重歸永恆的黑暗之中,我就怕得發抖……」

  她語調樸素直白,甚至未曾故意渲染死後的種種苦楚,可話意竟是如此鬼氣森森,權仲白不覺聽得毛骨悚然,他伸出手拉過焦清蕙,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裡。才覺得她渾身發冷,原來也說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死前的種種折磨痛楚,比起來又不算什麼了。那痛楚我忍耐得了,」焦清蕙說,「痛其實不算什麼,會痛,就證明你還活著,只有你已經不會痛了,已覺麻木時,那才不大妙了。」

  她忽然自嘲地一笑,「嘿,我這樣說,你倒也未必就信我了。你不是一直很惋惜,那份馬錢子、斷腸草調配的毒藥,第一水沒人吃過嗎?我可以告訴你,其實吃下去的反應,和第二水也差不多。一樣是腹痛如絞,止不住的抽抽,到後來也許吐過幾次,越來越冷,從骨子裡泛上來的冷……」

  她開始不自覺地、微微地發抖,「也許一開始,你還能感覺到親人的喊叫,可到了後來,所有知覺全都集中在你自己身上。你會明白這世上其實最重要的唯有你自己……不管你身邊圍了多少人,到死前一刻,你能感受的也就只有你自己而已。」

  權仲白忽然不願再聽下去,他緊緊抱著焦清蕙,低聲道,「都過去了,你又再活轉了,不論多難熬,你都熬過來——」

  「我沒熬過來。」清蕙打斷了他,她的語氣好似春冰,涼而易脆。「我死了,你不明白嗎,權仲白?那碗藥我喝過一次,我早輸給那兇手一次,我死得乾乾淨淨、利利索索。我沉進了那黑暗裡去……是天憐惜我,讓我又再重活了一次。不是重活一次,你當我真能避開那碗藥嗎?做得那麼乾淨,沒留下一點痕跡,要不是早有了提防,我為什麼不喝下去?」

  即使以權仲白的閱歷,亦不由得瞠目結舌,他用了一點時間,才吃力地接受了這個事實:這一段話,是她親身經歷過的也好,夢裡經過的也好,總之,清蕙是對自己曾服藥死過一次的事,深信不疑。

  「重活,你是重活到什麼時候?」疑問立刻就跟著來了。「重活到那天早上,服藥之前,還是——」

  他忽然想到老太爺對他所述的事情經過,「你的丫頭說,你從幾個月前,就說過有人想要害你……」

  「也許是爹冥冥之間保佑。」清蕙坦然說,「我再醒來時,已是數月之前。本也以為是一場幻夢,可這夢越過越真,從你們家再提親事開始,這已經肯定不再是一場夢了。我早知道你要退親,早知道你會南下,可我卻依然也不知道誰要害我。我本以為是五姨娘,也就借力使力,給她製造了一點證據,可祖父把她的藥找出來給我看了,她是有藥,但那藥不過是一包砒霜而已。吳家、喬家、你們權家,想害我的人不少,我以為你們權家人是最可疑的,可沒想到——」

  她沉重地搖了搖頭,低聲道,「沒想到京城水深,背後竟有這麼一個組織,祖父和我原來一點都不曉得,宜春號已經招惹來了這種人的覬覦。要找出真正的兇手,看來已經很難了。」

  很難,卻不是不可能……她是還沒有放棄找出真兇的努力。

  權仲白沉聲說,「所以,你這一世處處先發制人,任何一個可能害你的人,你都寧願先把他們打倒在地,再從容尋找證據。因為你不會再讓任何一個人有機會害你——」

  「是,我不會再讓任何一個人有機會害我。」清蕙的下巴又抬了起來,她又現出了她的高傲、她的霸道,「這世道就是弱肉強食,曾經我不夠強,被人吞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一點,這一次我再不要把機會白白浪費。我要做的事還有很多,誰也別想把我的命給奪走,把『我』給抹殺……」

  「那你要做的事是什麼呢?」權仲白問她,「你想做的事都有什麼?你想為焦家支撐門戶,你想為文娘撐腰,你想守住宜春號的股份,你想讓我登上國公位,成為權家的掌舵人。」

  見清蕙面現迷惘之色,他又續道,「按你想的下去,日後朝廷裡風雲詭譎,我們肯定是要插手的,波濤洶湧你來我往,等歪哥長大,你把位置交付給他,或是給別的孩子……再和祖母一樣,坐鎮府中,做個半享福、半操心的定海神針。對府內爭爭鬥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就是你要做的事、你想要做的事嗎?」

  清蕙一時,竟不能答,她多少帶了些激動的表情,竟凝固在了面上,就像是一張精緻而生動的面具,遮住了所有可能的心潮翻湧。權仲白望著她道,「我從前只覺得不解,現在倒是明白了。阿蕙,你不覺得,雖然這一次你未曾服下那碗毒藥,可你卻始終未從那碗藥的陰影裡走出來。無論那人是誰,他總是要害你……你若為他限制住了,永遠要住在甲一號那樣的小堡壘裡,那就永遠都還處在他對你的影響之下,他雖然未曾讓你服下那碗藥,可卻一直還毒害著你。你想要變得比他更強,卻其實還是比他更弱……成為國公府的主母,也許是一般閨閣女子一生所追求的目標,只因她們嚮往富貴、渴望富貴,國公府主母,正代表數之不盡的財富和權勢,這些東西,是她們離開了這個位置所得不到的,她們本事不夠,不事生產,這是她們僅有的機會。可你的志趣,和她們迥然有異。你不在乎財富,你善於經商,即使一無所有,也能重新開始,你自己說的,拿走你的財富、你的地位,你還是焦清蕙。你的能力,實在比她們強甚許多,我想像不出來你現在所追求的這些東西,能令你有多快樂。可以說我一直困惑著這一點,我是有些嫌棄你的,我總覺得你在致力於追求一些對你而言可有可無之物,我曾以為你太貪婪。」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低聲而誠摯地道,「現在你告訴我,那個國公爵位,真能令你更快樂嗎?」

  清蕙緊緊地閉上眼,先不肯答,在權仲白長久而耐心的沉默裡,她似乎漸漸發覺自己已無可逃避,竟睜開眼,有幾分哀求地輕輕搖著頭,大有求權仲白放過她的意思。

  權仲白當慣醫生,真是一生心硬,不知對住多少我見猶憐地如花俏臉搖頭說不。可從未有一次,下顎擺得這般艱難,他輕聲說,「阿蕙,你一直是個很勇敢的人。」

  這句話,終於擊潰了焦清蕙的心防,她不能不再閉上眼,似乎是嗚咽,又似乎是呻吟地承認,「是,這個國公位,並不能使我更快樂……」

  權仲白舒了一口氣,竟大有做聲長嘯,舒盡胸中郁氣的衝動。他柔聲道,「你本不該把自己限制在這方寸天地之間,去追求那些不能令你快樂的東西。會這麼做,無非是因為你還有掛礙。這是你的心魔,阿蕙,若不能戰勝,即使你一輩子富貴榮華、高高在上,在你的大道上,你始終依然是毫無寸進。唯有勤修自身,以過往所有苦難為石,將慧心磨練得更為晶瑩剔透,一往無前、一無所懼,追求你真正想要的東西……到那時,你我的大道才算是真正融合,就算所求南轅北轍,只要求道之心一樣堅定,又有什麼不能設法調和的呢?」

  這實在是太飄渺、太美好的理想了,美好得甚至似乎難以實現,清蕙眼神遊移,半晌都沒有答話,在權仲白堅牢的懷抱裡,她慢慢地軟化下來,像是一盆冰漸漸地滲出了水,她輕聲說,「可是我好怕,權仲白,我真的好怕。」

  她的語調裡漸漸摻了淚意,在洵美月色之中,這個美麗的少婦伏在丈夫懷裡,輕輕地、斷斷續續地抽噎了起來,她一遍遍地說,「我真的很怕死,權仲白,我、我已經死過一次,我再也不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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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漫的夜晚,其實帶來的是不浪漫的結果,第二天早上起來,綠松、石英、孔雀三個大丫頭,手裡都捧著藥膏,圍在蕙娘身邊給她上藥,權仲白慘一點,平時不要人近身服侍的,便只能自己挖著藥膏往身上抹:兩個人話說得倒是開心了,氣氛倒是旖旎了,連盤香全燒成灰了都不知道。綠松等人為免忌諱,又都不曾近身換香,到最後倒是蕙娘靈醒,才被叮了幾個包,就一機靈讓權仲白快點回去。可夏夜水邊,又是山地——這蚊子多凶啊?才一眨眼的工夫,小臂、小腿,全都遭殃,不知不覺竟被叮了有七八個包。蕙娘皮膚嫩,手上幾個包竟腫成一片,一晚上癢得不得了,到後半夜,權仲白給敷了薄荷葉上去才稍微好些,這會自然免不得好一番折騰。孔雀心疼得嘖嘖作響,壓低了聲音嘀咕,「以後要彈琴就彈琴,屋裡彈彈也就是了,歪哥醒著的時候彈不好麼?非得跑出去,就為點風雅,您值當嗎您。往日您不是——」

  「好了。」蕙娘哭笑不得。「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成天只會在我身邊打轉,嫁妝預備好了沒有?得了閒你就忙你的去,別老過來服侍了。」

  甘草、桂皮和當歸,雖然都說定了親事,可因為蕙娘離不得這三個大丫頭,到現在都還沒有成親,其中倒還是甘草最心急,背地裡央求他父親,在蕙娘跟前露了幾次口風。可孔雀嘴巴一翹,卻是一點都不著急,「我怎麼也得把海藍給您調。教出來了再說,您也別著急,一時半會,我還得在您跟前討厭呢!」

  這群大丫頭,看著主子心情好,等不及就來撒瘋賣味兒了……蕙娘氣得要笑,「都是養娘的女兒,我看海藍就比你強多了,不像是你的妹妹,倒像是石英的妹妹!」

  石英抿著唇微微地笑,「您拿孔雀打趣,可別把我拉扯進來——」

  一屋子鶯聲燕語,直是滿室生春,比起在立雪院裡人人謹言慎行的沉悶,換到甲一號來,彷彿連空氣都給換了似的,由不得人精神一爽。蕙娘擦完藥,對鏡正梳妝時,見權仲白靠在床邊,含笑望著自己,兩人眼神在鏡中交匯時,他微微一笑,彷彿在用眼神訴說著好些只有她能明白的話語……她有些羞澀,忙移開眼神,不和他繼續比拚臉皮了。

  男主人的改變,這群大丫頭哪能看不出來?一個一個,全都互相傳遞著眼神,彼此暗暗地笑呢。蕙娘有點著惱,釵環還沒插完呢,便驅趕眾人,「忙完了就出去吧,天氣這麼熱,屋裡人一多,悶得很!」

  綠松、石英笑著就往外走,孔雀還有點遲鈍,正要給蕙娘上簪子呢,被綠松嗔了一眼,頓時也就會意地抿嘴一笑,溜出了屋子,留了一根極細的拔絲樓閣金簪在蕙娘髻外,還沒插到盡呢。

  蕙娘不好多動,氣得按著西洋大梳妝台跺腳,一雙紅綾小鞋,踢得雞翅木妝台梆梆響,隔著紗窗和孔雀發火,「死丫頭,你以後就別想我給你添箱!」

  孔雀哪裡怕她這等口氣?一群人的笑聲,從紗窗裡飄過來,隱隱約約,倒給屋內平添幾許生氣。蕙娘只好側過身子,對著鏡子去夠金簪,一揚手,袖子又落下來,露出藕一樣白嫩的手臂,上頭點點紅斑隱泛光澤,卻是剛上過藥,漸漸消腫的蚊痕——微微瑕疵,卻好似涼粉上灑的辣椒面兒,沒這點紅,還不夠香呢。

  簪在腦後,她梳的又是百合髻,沒有鏡子照著,哪裡夠得到簪子。蕙娘反過手胡亂摸索了一陣,並不得其法,倒覺得權仲白落在她身上的眼光逐漸灼熱,她不由飛去一眼,多少帶些嗔意,「傻站著做什麼,你沒有手的呀?」

  見權仲白緩步行來,雖是一身青布衣裳,可眉眼含笑,風流四溢,溫存乃是從前所未有,她忽而有些羞赧,便扭過頭去,只托腮望著鏡中自己,口中道,「快點,那邊正擺飯呢,你沒聽見響動?一會歪哥要進來請安了。」

  權仲白的手一向是乾燥而溫暖的,但幾乎很少出於自己的主動,放到她身上來,他的手扶住了她的脖子,輕輕地為她將金簪插。進髻中,挑開了擰緊的發綹,又靈巧地略微一轉,便將這輕盈而精緻的簪子別穩了。可他卻沒有急著將手挪走,溫熱掌心,還壓在她脖後片刻,壓得蕙娘不知不覺間,紅霞滿面,方隨著歪哥進門時的啊啊喊叫聲,不著痕跡地移開了。

  自從過了週歲宴,廖養娘就抱著歪哥,來給蕙娘晨昏定省。孩子一開始不懂事,到了娘身邊就不肯走了,這一陣子,漸漸也接受了父母都各有事忙,只能一天陪他一會兒的事實。因此就更粘人,一進用做餐廳的西裡間,沒看著爹娘的影子,頓時就急得大喊起來,邁著兩條小短腿,吃力地在地上挪著,要進裡屋來尋蕙娘和權仲白。孔雀還哄他呢,「爹娘忙呢,一會兒就出來了。」

  「誰忙啦。」蕙娘走在前頭,順手就給權仲白打起了簾子,孔雀一吐舌頭,忙上前接過了蕙娘手裡的珠簾。歪哥早笑得瞇起眼來,白白胖胖的大娃娃,一下就撲到母親腿邊,伸手要抱。蕙娘道,「你太重啦,娘抱不動。」

  歪哥也知道母親是在逗他,還是笑嘻嘻地喊,「涼、涼!」那邊權仲白出了屋子,彎下腰把兒子抱到手上,笑道,「傻小子,娘力氣小,爹力氣就大了嘛。」

  爹、歪哥所欲也,娘、歪哥所欲也,這孩子看看蕙娘,又看看權仲白,倒是左右為難的,思來想去,便靠在父親懷裡,伸手要母親牽著他的小手兒,這樣才心滿意足,手舞足蹈地笑道,「涼好,爹好。」

  孩子被養娘帶著,最大的好處,就是他呈現在父母跟前的模樣,大都是很可愛的。把屎把尿的事,並用不著蕙娘去做,她自然日漸疼愛歪哥,也多少有些瘌痢頭的兒子自己好的心情,一邊吃早飯,一邊就忍不住對權仲白道,「喬哥週歲的時候,可沒和他一樣活潑健壯。要到兩歲、三歲時,才能把話給說囫圇了。」

  權仲白一邊吃飯,一邊還給兒子塞兩口稀粥吃,歪哥吞得也興致勃勃的,「你整個孕期進補,全補到他身上去了,他元氣肯定充足,再說,你也算是吃我開的養生方長大的,從小調養得好,母體壯實,當然要比你弟弟那小戶出身,從小恐怕連肉都不常能入口的生母要健壯。再說,這種事情,父親的元氣也有關係的。」

  這話題竟扯到麻海棠身上了,蕙娘一時,有些微微的心虛,她很快轉移了話題,「可惜,這孩子現在正是認人的時候,不論是你還是我,卻都沒空和他時常呆在一塊了——等他再大一點兒,就不能全推給養娘啦。從三四歲起,怎麼也得帶在身邊,言傳身教的好。」

  「票號那邊的事,就那樣耗費精神?」權仲白瞅了蕙娘一眼,「這件事上,你究竟是怎麼想的?昨兒只是含糊帶過,倒沒能好好談談。」

  如若那走私火器、販賣毒藥的組織,瞧上的是宜春票號,那麼只要票號股份還在身上,蕙娘肯定就會持續受到他們施加的壓力。她昨日和權仲白交的底,那也是沒提放棄股份的事,只說了未必要逼著權仲白去爭國公位而已。蕙娘聽權仲白的語氣,倒像是有意插手進票號事務中,她微微一怔,「你有什麼想法?難道還要不戰而退,把股份賣給喬家,躲這個事兒?」

  「這想法倒是有一陣子了,但從前不想提。」權仲白一邊說,一邊拿眼睛看了看幾個下人,蕙娘敲了敲桌子,打從綠松起,丫頭們便都退了下去,歪哥看見養娘起身,還以為自己也要走了,便依依不捨地抱緊權仲白,蕙娘看得有點好笑,便把他接過來拍著,他倒高興起來,小手摸著蕙娘的下巴,要在她腿上站起來親她,倒鬧得蕙娘躲躲閃閃的,商量正事的嚴肅氣氛,頓時蕩然無存,到底還是鬧著被抱出去了才算完。

  「現在票號一年的流水,不下數億了吧?」權仲白還是那樣,一開口就直奔主題,也不顧這問題蕙娘方便不方便回答——好在,他也只是這麼一問,並沒有讓蕙娘回答的意思,「你知不知道國庫一年收入多少?上回皇上和善榆算賬,我在一邊聽著,他也沒有瞞我,其實這也是瞞不過人的——去年一年收成好,六千萬兩,各地光是軍費就去了一小半,打仗耗的那都是國庫銀子,還有逐項民生開支。國庫存銀不過二千萬兩,東南那邊,開海、興建船隊,打仗,一動就要花錢。孫侯帶走的那支船隊,本身花了多少錢不說了,船隊上帶走的兵丁,那也是錢養出來的……你們票號一年的收入,對天家來講都不算小錢了,我對經濟上的事不大懂,皇上親口說,『這票號發銀票,是做得越大越賺錢,如有一天能壟斷了全國的票號行當,一年光是這個收入,那就是嚇死人的多』。這話是說著玩的呢,還是有意無意說給我聽的呢,你心裡自然有數。」

  「當然,皇家對票號有想法,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但在我看,這兩任皇帝的目的,卻有天大的差別。」權仲白平時似乎風花雪月,一點都不講經濟世故,可要算起賬來,真是比任何人不差。「先帝是什麼樣的性子,你祖父會比我更清楚,想來,你心裡也是有數的。他要票號,那是看中了票號的錢,可以歸到皇宮私庫,去填補因他求仙問道、盡情享樂而造成空虛的內庫……而且那時候,宜春號的規模,也還沒有現在這樣巨大。這樣黑吃黑的做法,連他自己都覺得心虛,更別說獲得朝廷重臣的支持了。第一個你祖父就不會答應的,他當然也不敢玩真的,想納你為太子嬪,你們家沒有答應,這件事也就作罷了。可皇上平時清心寡慾,後宮人口少,花費很小,這些年來皇莊出產,就夠他花的了。內庫縱然錢銀不多,但也是因為一大部分錢,都投入了孫侯的船隊……他想要票號,是看中了票號的規模。現在的宜春櫃面,有時候比縣衙還有威信,當地有了什麼事務,要請耆宿來坐鎮評理的,少不得宜春掌櫃。你有梧桐樹,招來的有時候不止是鳳凰,還有老鴰。現在還好,宜春號還有盛源號這些敵手,始終還沒做到宇內獨霸,可繼續往下走,我怕你討不了好。」

  字字句句,都算是說中了蕙娘心底隱憂,她不動聲色,做聆聽狀。權仲白點著桌子說,「官家要做票號,人手卻不能從官家這裡出,你也知道官場上的齷齪,由官府牽頭搞,無非是養肥了經辦的官吏,那麼不論是買下盛源還是買下宜春,價錢會有多離譜,對餘下那間票號的擠壓又會有多激烈,你肯定也能想像的。宜春票號的價值擺在這裡,白的黑的都看得到,到時候,真的是國公爵位能夠護住的嗎?我們家二十多年沒沾染兵權了,我看是難……與其等到時候深陷泥沼,倒不如預先計劃好了,將股份緩慢變現,你自己興辦實業也好,就把錢干放著也好。單純的財,招惹不了多少人的紅眼,不論是老爺子的威望、人脈也好,還是我們家的關係也好,倒都能護得住這份踏踏實實的家業。」

  其實分析了這麼多,歸根結底還是一句話:權仲白實在是很看好宜春票號的發展,甚至看好到認為票號終有一日要被人摘取的地步。不是被神秘組織以陰謀摘取,就是被官府以皇權、相權強行廉價買走。而這兩股勢力,都不是一個下台的首輔,不沾軍事的國公府能夠抗衡的。畢竟這兩股勢力看重的,並不是金錢,而是宜春票號完善的櫃面網,以及金錢流背後的力量。

  「那依你之見,這股份就是要緩緩出讓,又出讓給誰好呢?」蕙娘問,「總不能出讓給不知根底的外人吧?誰知道他們背後都是什麼人。萬一是那股勢力指使了人來買,這不是反而資敵了嗎?又或者賣回給喬家?這麼一大筆現金,喬家恐怕是吃不下。」

  「你們要是現在引入新的股東,朝廷沒準立刻就會下手。」權仲白肅然道,「皇上之所以能容忍宜春號發展壯大,依我看,就是因為票號股份單純,不論你們家還是喬家,都是身家清白,只圖個利字……你也知道喬家現在心急著要找新靠山,你把股份轉給他們,份額一多到他們可以做主話事的地步。恐怕立刻就會做主引入新人,這個人不是秦家,就是吳家……那才叫犯了皇上的忌諱,他肯定要搶在事成之前下手的。」

  「人不能和天鬥,」蕙娘幽幽地歎了口氣,也有點感慨:真是人走茶涼,祖父這才一下台,哪管只是分析局勢而已,都覺得處處侷促,可以打出來的籌碼,實在是太少了。「你的意思,該不會是要我把自己那一份股雙手向天家送上,搶先賣個還過得去的價錢,讓喬家去吃強買強賣的苦頭吧?」

  「誰說要你雙手送上了。」權仲白唇角逸出一線笑容,竟狡猾起來。「天家和官家自己也爭呢,這些年什麼掙錢的生意,都得是兩邊分成。雖說皇上花得不多,可內庫空虛,他也需要聚寶盆啊……你能在官府對宜春號動手之前,私底下轉給他一點股份,能換到的,可就不只是死錢了。」

  都說他是人中龍鳳,可那是說他醫術通神,蕙娘真正從未想過,權神醫還有經濟頭腦——她一直以為在他的世界裡,就沒有錢這麼俗的字眼,今日可謂是令她歎為觀止了,她問,「你是說鹽鐵專營?那個東西,恐怕比宜春號的股份還要更燙手吧……我們要想自立門戶,怕就不能借家裡的勢來庇護自身了。」

  「分家不分家,那都是以後的事了。」權仲白說,「不過你說得對,鹽鐵都知道是賺錢的東西,你要插上一足,遇到的阻力肯定更大。可皇上手上掌握的資源,並不止這麼一星半點。其中能賺大錢的也絕不少,且還要比票號安全得多——」

  見蕙娘有幾分迫不及待的意思,他又賣起了關子。「這也不是急於一時的事,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日後再領著你去看吧……」

  蕙娘不禁一陣不滿,正要追問時,綠松又在外頭高聲通稟,「少夫人,喬家大爺昨兒到了京城,剛派人來問您的好。我把來人讓在那邊屋裡了。」

  來得這麼快——幾乎是掐著她往沖粹園的腳步進的京城……蕙娘看了權仲白一眼,有點吃驚了:看來,盛源號給喬家的壓力,實在並不在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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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是場面人,有些事大家心照,並不必說破。喬家即管自己著急上火,可卻一直耐到了蕙娘往沖粹園去,才給她送消息,這份尊重,蕙娘心領,她沒顧上和權仲白細議轉讓票號股份的事,而是自己熬了兩夜,盡量抽空將喬家送來的賬冊、手記等諸多資料看了,又特地派人出去,將焦梅尋回,同他漏夜長談了許久,自己這裡決議已定,便一天也不曾耽擱,立刻給喬家送信,把宜春票號經營方的幾大巨頭,延請到了沖粹園。

  上回喬大爺、李掌櫃的過來服軟賠罪,畢竟是跌面子的事,喬二爺、喬三爺並沒有出面,可這一回股東會晤,喬家人卻到得很齊。二爺從羅剎國,三爺從廣州特地趕了回來,一見面,三人都有禮物給歪哥,「小少爺週歲大喜,匆匆在當地採辦了少許賀禮,二少夫人不要嫌棄。」

  雖說是匆匆採辦,但畢竟是票號東家,一出手盡皆不凡,喬大爺給了一對無暇的白玉童子像,這也就罷了,三爺送的是一個純金質鑲嵌珠寶,小得驚人的懷表,「現在西邊來的鐘錶,真是越做越精細了,也不知是如何能造出來這樣小的機簧,最要緊走得還准,又不怕摔打,給小少爺留著玩吧。」

  可最名貴的,還要數二爺送的一個遍鑲金剛石珠寶盒,裡頭拿紅絲絨做了墊子,放了有一把孔雀羽寶石扇,還有一對輝煌無暇的金剛石耳墜,這與其說是送給歪哥,倒不如說是孝敬給蕙娘的珍奇寶物了。即使以蕙娘眼界,亦不由嘖嘖稱奇,「都說羅剎國是苦寒之地,同我們大秦無法相比,從這柄扇子來看,當地工匠的手藝,卻趕得上我們大秦了。」

  「這也都是十幾年間的變化。」喬二爺喬門達一臉風霜之色,雖說身家巨萬,可從臉上那兩坨樸樸實實的紅斑來看,幾乎就像是個北地隨處可見的農民。他和三老爺喬門宇一北一南,長期在北邊各大城市行走,籌辦、推進票號分櫃的設立,老西兒的生意二十多年前就做到了羅剎國,十多年前,宜春票號在大秦和羅剎國交界的海參崴就有了分櫃,這幾年在羅剎國境內克里姆林堡都有了分號。「他們那個新皇帝,很能幹!東征西討、戰無不勝,如今羅剎國也遷都了,新都城集中了泰西之地各種奇珍異寶,繁華處雖還不比咱們北平城,可卻也差不大遠了。」

  李總櫃也送了歪哥一個碧玉寶石珠子的小算盤,用料自然比不上喬二爺的禮物,可勝在做工奇巧,寶石珠子全都琢磨得圓潤光滑,上下撥動毫無滯澀,他還問蕙娘,「小少爺抓周了沒有?這可是件大事,要還沒辦,這個小算盤,倒能放在裡頭,也算是增點趣味吧,瞧著也算體面。」

  「辦過了,這孩子什麼都要。」蕙娘笑著說,「從官印到書本,連胭脂盒都往懷裡塞,這囫圇一摟,誰也分不出他喜歡什麼,重來了幾次,最後還是選了國公爺貼身常帶著的一個小印,老爺子歡喜得很,當場就把印賞給他了。這會正在他貼身荷包裡收著呢。」

  這樣的小事,蕙娘自然不必說謊,而歪哥能得到國公爺的貼身小印,意義就又不止於抓周本身了,幾個大佬對視了一眼,都隱隱露出喜色,喬門宇笑道,「孩子有出息,最高興的還是做娘的,我們這裡以茶代酒,恭喜二少夫人。」

  大家客氣了一番,喬門冬又小心翼翼地問蕙娘,「只是這開門七件事,哪件不要二少夫人當家做主,您往沖粹園來消暑不要緊,不知府中事,現在都是誰在幫著操勞呢?」

  蕙娘心中暗歎,面上卻不動聲色,「家居小事,交給丫鬟們也就夠了,別看我人到沖粹園避暑,其實每天京裡有人過來的,什麼大事非得要我做主,她們自然過來轉告。小事就交給丫頭、婆子們自己裁辦,定時給我報賬就行了,這可不比開櫃做生意,一年三百多天都離不了掌櫃的。」

  新媳婦剛入門,嫂子就往沖粹園遷,外人知道了,心裡很難沒有想法。被蕙娘這一解釋,喬門冬面上方才釋然,他又給蕙娘找了個理由,「還是沖粹園說話方便,這要在府裡,有些話確實是不放心說。」

  開場白說完了,也該開始商量正事了。幾個大佬都是細心人,也見識到了甲一號的佈置,知道在這裡說話,無虞被外人聽去動靜,李總櫃的還未說什麼,喬三爺先就露出一臉苦色,他沉沉地歎了口氣,開始訴說自己的血淚史了。「李大叔、大哥都勸我呢,我的難處,少夫人知道得很清楚,實不必準備這許多賬本給您過目。可在南邊這一年來,我們也是受盡了氣,其中委屈,真是我不說,少夫人都再想不到。」

  大秦的政治中心肯定在北方,焦閣老在京多年,威望最重,宜春號在北方實在佔據了壓倒性的優勢,這不是盛源號一時半會能撼動得了的。福建又是王尚書的老家,盛源號會從南邊開始攻勢,真是毫不稀奇。蕙娘聽喬三爺說了幾個故事,自己一舉茶杯——喬三爺還要再說呢,那邊喬大爺給了個眼神,他也就安靜了下來,一屋子人,都盯著蕙娘不放。

  「一個是偽造匯票,一個是買通欠債人賴賬,打官司都不好使,還白往裡填錢,一個還是擠兌,同時在南方多地散佈謠言,引發擠兌風潮,並令同行不肯拆借……盛源號也的確真是凶。」蕙娘一根一根地往下扳手指,「今年支出大增,可因為南方的風風雨雨,確實有好些客源被盛源號搶走,虧點錢不要緊,可長此以往,我們在南方,可能是做不過盛源了……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任何事都要防微杜漸,把危險扼殺於萌芽中。幾位世伯和總櫃這一次到得齊全,應當是想就這件事商議出一個結果吧?」

  「少夫人說得是。」李總櫃坦然承認,「偽造匯票,這個其實也是兩敗俱傷的手段,反過來引蛇出洞,可以令盛源在這上頭吃個大虧。可您也知道,我們現在是不敢做長線生意的,怕蝕大本。短線生意裡再沒有什麼比放債更穩妥的,盛源在這上頭動手腳,實在是陰毒得很。今年到現在,南邊的壞賬高達三百萬兩,也不是什麼小數目了。本來麼,京裡有人發句話,官府也不敢裝聾作啞,可就因為今年老太爺退下來了,您這裡,二少爺雖然德高望重,可畢竟沒有實權……」

  要說實權,良國公一繫在軍中、朝中其實也都沒有什麼高位的嫡系,主要關係還是在宮中、勳戚里,就連牛家,影響力也是局限於軍中。從前朝中有老太爺張目,也無須第二個代言人了,可現在老太爺一退,局勢立刻就尷尬了起來。要引入第二個勢力,那勢必就要擠壓焦家股份,畢竟現在焦家是又不參與具體經營,又不能給宜春號庇護,乾坐著一年拿走小半盈利,讓人怎麼舒服得起來?可如不引入勢力,很顯然,在喬家幾兄弟眼裡,單單蕙娘,是無法和盛源號的代言人王尚書抗衡的。

  「就幾位世伯所知,王尚書為盛源說過話沒有?」蕙娘沒接李總櫃的話頭,倒是反問了一句。

  「這個目前所知,應該還是沒有。」李總櫃怔了怔,回答得也很實在。喬家三位爺,也都露出沉吟之色。喬二爺和焦家關係最好,敢於直言。「少夫人的意思,是王家不懂,我們不便先出面說項?」

  「兩家畢竟是親家,渠姑奶奶也不可能帶走盛源的干股……其實說起來,宜春和王尚書的關係,不比盛源和王尚書的關係更遠。」蕙娘徐徐道,「王尚書現在是舊黨領袖了,沒有一個話頭,不可能貿然為盛源出頭。不然,在祖父的老學生心裡,他這成什麼人了?我們也沒必要給王尚書製造借口,讓他出頭吧?」

  「可……這人心向背啊。」喬三爺猶豫著道,「他不說話,盛源行事日益囂張——」

  「三爺稍安勿躁。」李總櫃眼神閃動,「依少夫人所見,盛源以商場手段對付我們,我們是也當以商場手段回擊嘍?」

  「櫃爺這話說到點子上了,」蕙娘慢慢地說,「盛源耍的這點手段,其實也不足為懼。我知道幾位世伯和櫃爺還是怕動靜搞大了,盛源背後有人,我們要吃虧的。可這話該怎麼說呢,現在老太爺才退下來沒有多久,餘威猶在啊,又是盛源自己把借口給送過來的,此時不出手,難道還要等王世伯把舊部人心收攏了,再來動作嗎?」

  這話其實已經點得特別露骨了,就是要乘王尚書不好替盛源說話的敏感時候,把盛源號給拉下馬來。喬門冬隱隱露出喜色,口中卻還為蕙娘著想,「這不是為十四姑娘著想嗎,這回進京,俺們也打發人過去請安了。十四姑娘畢竟是新嫁娘,在公婆跟前雖也受寵,可根基卻不如弟媳婦牢固呢……」

  說是為了文娘,其實還是摸透了蕙娘的性子,知道她掛念妹妹,不敢過分針對盛源,有點投鼠忌器的意思:喬家人上回挨了收拾,現在做事,的確是束手束腳的。想和盛源撕破臉皮,要提前半年之久玩苦肉計、更出動三兄弟——蕙娘毫不懷疑,今日她點頭讓宜春號和盛源號翻臉,後日喬家人手段陸續有來,軟硬兼施,終會令她點頭稀釋股份,引入新的朝中大佬作為宜春號的靠山。畢竟不論什麼時候,都是朝中有人好辦事,宜春號也的確需要一個政界代言人。能讓三兄弟費盡心思如此鋪墊,已經是蒙他們看得起了。

  在商言商,喬家此舉其實也是很正常的商業佈局,蕙娘並無不悅之處,只是她的顧慮卻不是三兄弟能夠瞭解的:這三兄弟雖然在商業上極有手腕,可畢竟沒有在北京居住,對政壇的風雲變幻,只是霧裡看花瞧個熱鬧。權仲白能看出來的那些問題,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太過遙遠了,喬氏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如此龐大的一個商業帝國,在成功排擠完盛源號,又買通了閣老級重臣為其張目之後,它所擁有的那股巨大能量,是足夠讓任何一個皇帝輾轉反側、食不下嚥的……

  「怎麼收拾盛源號,相信幾位世伯心裡是有腹案的,」蕙娘徐徐道,「我就不多嘴了,只說一個想法:盛源的現金儲備,是否真有那麼寬裕?擠我們,他們也是要花錢的。他們能擠兌我們,我們為什麼不能擠兌他們?這一仗可能不會把盛源打死,但最好是把他們打殘了主動求和,讓他們去主動去求王尚書發一句話。如此,則以後十多年內,我們就沒有大的憂患了……」

  得到大股東這麼一句話,喬家幾兄弟還有什麼好說的?就是李總櫃,亦不禁隱隱有興奮之色:全國這麼一千多個分櫃,有晉商的地方就有宜春號……真要和盛源號鬥,難道會鬥不過他們?從前閣老在位時,宜春號看似威風八面,其實反而是處處受到抑制,現在朝中無人,反而能放手一搏。按蕙娘的意思,竟是要一舉致勝,起碼要把盛源給打老實十多年。這裡就有無數細節上的安排,需要他這個總櫃爺親自斟酌佈置了。也只有他這個總櫃爺,能把這一場戰役給安排下來,其他任何人,哪怕是喬門冬、喬門達喬門宇三兄弟,都還欠著火候呢。

  「不過……」蕙娘語氣一轉,「這也有個小小的隱憂吧,我也就是收到了一點風聲。天家圖謀票號,心思一直沒有消退,我們宜春號呢,有祖父、公爹的老面子在,他們也未必好意思出手。倒也許有可能賒買一部分盛源的股份,把盛源做成官營——這也就是聽說而已,尚且不知真偽,櫃爺、世伯們權當聽個笑話吧。」

  宜春號幾個大佬自然有些吃驚,彼此交換了幾個眼神,也都很有些興奮。喬門冬哈哈大笑,率先道,「那感情好啊!如是真有此事,少夫人可務必要知會我們一聲,怎麼說那都得從中玉成此事。就是花上百萬兩銀子,那也是在所不惜。」

  他越說越覺得可行,一扭頭,迫不及待就和李總櫃商量,「櫃爺,這可得仔細打聽打聽了,若真有這麼一說,我們手裡也還有幾個大人是可以就此說幾句話的,這錢糧的事歸戶部管——按朝廷慣例,宗人府得插一手吧,連公公那裡要不要打聽打聽?盛源一旦官營,那豈不是美得很!不出四年,肯定做塌!俺們一點心不操,看著他起朱樓,看著他渠家蝕棺材本——真乃人生一大樂事也!」

  竟是拽起了半文不白的戲文腔,最後幾句話,那是唱出來的……

  蕙娘把他發自真心的興奮和喜悅看在眼裡,不禁逸出一線微笑,卻為喬二爺注意到了,他問蕙娘,「老侄女怎麼看,的確如把盛源推成官營,我們也就不必動用檯面下的手段,倒是大家省事,也免得要再費手腳,遮掩行跡了。」

  再費手腳、遮掩形跡這輕飄飄的八個字裡,蘊含的刀光劍影、權錢交易,只有當事人才能明白。蕙娘笑容一收,搖頭淡淡道,「我也還是這麼看,祖父說得對,從先帝年間到現在,三十年間,大秦官場,那是從上往下爛了個透。任何好東西一旦官營,只能全毀。盛源官營的那一天,就是各大儲戶外逃的一刻,誰也不會和官府做生意的,店大欺客啊,沒了錢都沒地兒哭去——不過這一招也是雙刃劍,逼得急了,王尚書是要出面說話的,到那時候,遭殃的可能反而是宜春。朝野間無人吹風的話,我們還是輕易不要啟動這個爭端吧,單用尋常手段,也就儘夠了。」

  不論有沒有第二種想法,但在王尚書相關的事情上,喬家人也只能信任蕙娘的說法了,喬門冬雖大感掃興,可卻也只能放棄這個想法。李總櫃也道,「商場上的事,商場上解決也好。不然,人心不服,倒了盛源,起來盛方,此起彼伏的,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大家記憶已定,乘著人齊,又一道看過了宜春號上半年的盈虧細賬,喬門達、喬門宇順帶還介紹了幾處海外分號的運營情況,蕙娘順帶就問了問孫侯的下落。

  她這純粹是好奇,不想喬門宇還真有新鮮信兒,「這我們也是接到了燕雲衛的招呼,讓出海的時候留心收集孫侯的信息,爪哇那邊來的消息,是說孫侯一行人在南海盤桓了一段時間,就往西邊去了,最後一次聽到他們的確切信息,是說他們已經去了泰西諸國。這是兩年前的事了,我們最近才聽說的,才要給燕雲衛送信呢,我到了廣州,又接到一條新的信兒,卻只是風聞而已——說是他們從泰西又去了一處新的陸地,用泰西話說,叫做——」

  他念了一個怪腔怪調的詞兒,「譯過來,是新大陸的意思。這究竟是在哪兒,那連我們也不知道了。這艘帶來消息的船是一年前過來的,那孫侯啟航往新大陸去,起碼是一年前的事了,如果一行人要原路返回,則起碼回來還要三年吧,這還是一路不出任何意外的情況。您也知道,海上風浪大,一支船隊全軍覆沒都是有可能的事,帶出去兩萬人,回來只有一條船這樣的事,也很有可能。尤其泰西一帶強國林立,洋槍洋炮不就是那兒產的?孫侯一行船隊帶了多少重寶,全是泰西人飢渴如狂的好東西,會發生什麼事,真是不好說的!」

  這消息的確是新鮮熱辣,除了蕙娘,連喬門冬、喬門達並李總櫃都聽得住了,李總櫃喃喃道,「新大陸、新大陸……」

  喬門達忽然插口說,「我在羅剎國也聽說過這個,是個泰西工匠說的,說新大陸是處極富饒的地方,比泰西所有國度加起來都大,可就是人煙十分稀少,並且距離泰西也是極遠,孫侯沒事往那跑幹嘛呢?」

  蕙娘想到孫皇后以及皇上對開海的熱情,不禁在心底歎了口氣,她問喬門宇,「三世伯把話給燕雲衛帶去了嗎?」

  「還沒有。」喬門宇亦是機靈之輩,「少夫人意思,我們給壓一壓?這也的確能壓住,現在整個北方,漫說孫侯的下落,就是聽說過新大陸的,怕也沒有幾人吧……要想壓,壓上個三年五載的,肯定不成問題。」

  「我給您再帶話吧。」蕙娘沒把話給說死,她一看牆角的自鳴鐘,「說了這半日,也該用飯了,這男女有別,我不能相陪,二少爺又往宮裡去了——」

  眾人又客氣了幾句,說定下午再商討一些細節,幾位大佬就告辭出去用飯。蕙娘沒有動彈,她撐著下巴,在窗邊榻上打坐,望著一行丫頭裡裡外外進進出出地擺飯,卻是視而不見,已經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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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甜蜜

  宜春號這一次四大當家抵京,雖說有意低調處理,但對京城商界,依然是不小的震動,就連權仲白都有所察覺——喬家人來訪當天,他真是入宮給皇后請平安脈去了,回來後還問蕙娘,「聽皇上說,這一次是四大金剛齊聚,連在羅剎國的喬二爺都回來了。還托我問你,喬二爺是否真去了羅剎國,他有一些羅剎國的事情想問,恐怕燕雲衛還不如二爺清楚。」

  「是從羅剎國回來,」蕙娘有點沒好氣,「他堂堂天子,怎麼一點架子都沒有,才讓你給我吹風,想把票號收為官營,這會就開始動作了?他好歹也有點耐性。」

  權仲白似笑非笑,「套我的話?我告訴你,這票號官營的想法,完全出自我自己的猜測,皇上也就是那會在我跟前旁敲側擊,露了露口風,看我沒給回話,卻並未再行追問——好說是一國之君,這點耐性還是有的。就算你信不過他,難道還信不過我?我好說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難道就會幫著外人來當傳聲筒?」

  自從蓮子滿一席深談之後,兩夫妻說起話來,就更見放鬆了,這和新婚時的嬉笑無忌又有所不同,那時候,權仲白可不會主動過問宜春票號的經營,更不會這麼積極地給蕙娘出主意,和她開這種玩笑,他說不願幫著外人當傳聲筒,言下之意,就是又把蕙娘認可為他的內人了……

  「你看你又想多了吧。」蕙娘皺著鼻子,「我什麼時候說你幫著外人當傳聲筒了?再說,那是君父,不是外人——可皇上現在對宜春發生興趣,一心想要和幾大股東接觸,也是不爭的事實。我看,他很可能是看中了二爺比較游離於大爺、三爺、李總櫃抱成的那個團之外,想要許以爵位、官職,由自己人出面,先買下一點股份來。」

  「這也很有可能。」權仲白有一個優點,那就是一貫不大固執己見,只要蕙娘說得有道理,他是樂於贊成的。「孫侯的船隊很可能出現問題,現在每過一天,皇上的壓力都更增加一分。西北那邊還好最近是沒有事情,一旦有事,則朝廷財政,真是左支右絀了。他現在正是想錢的時候,會惦記把票號收歸官營的事,也不稀奇。」

  對權仲白來說,票號官營後會不會做塌,這肯定不在他關心的範疇裡。事實上蕙娘要是有心把股份交換出去,當然也不必再管宜春號的死活了。就算權仲白所說的那『不為人知,又能賺大錢』的東西,其實並不存在,她手裡的股份換成鹽引、茶引,那也是能持續多年盈利的聚寶盆。還要比票號更穩當一點,畢竟賣鹽也罷了,迄今還沒有聽說有誰賣茶賣出問題來的,他當然是熱心促成此事的,畢竟等宜春號這邊一解脫出來,不論是鹽引也好茶引也罷,找個鹽茶大戶代管,一年盈利兩邊分成。他帶著蕙娘,天下之大,哪裡去不得?也就不必綁在京城爭權奪利了,甚至連分家出去後的爵位都可以不必操心,反正不論是哪個兄弟繼位,還能不哄著他?權家這一代也就是婷娘在宮裡,還得靠他拉拔,眼看得寵生子似乎是遙遙無期。下一代國公再把權仲白一得罪,恐怕權家就要看見頹勢了……

  本來兩人間似乎不可調和的矛盾,這麼一轉身,竟真是消彌於無形了,蕙娘沒提喬二爺,而是好奇他說的皇上珍藏,她催促權仲白,「你快帶我去看了那東西,我心裡也好打個腹稿,醞釀醞釀下一步該怎麼走。」

  「現在善榆不在京裡。」權仲白也有點無奈,「得等他回來再帶你去看,你也別著急——從三月裡到現在,歇息過沒有?總是這個閒不下來的性子。」

  這話別人說猶可,唯獨權仲白說,蕙娘是不服氣的,「你光顧著說我,怎麼不想想你自己……平時進宮扶脈,那也就罷了。得了一點閒就要去扶脈廳,我就納悶了,你怎麼不收幾個徒弟,宮裡貴人不說了,起碼外頭那些病者,可以先行扶過脈、問過病情了,你再去開藥時,也少做好些工夫吧。」

  這倒是實話,權仲白最近算是很有心了,前幾個月,他總是有無限的事情要忙,呆在立雪院的時間很少,自從來了沖粹園,兩夫妻談開之後,他晚飯一般是保證回來吃的。吃過飯,兩夫妻在天棚裡繞繞彎,消消食,院子裡乘涼看星星吃西瓜,逗逗小歪哥,也算是忙裡偷閒、苦中作樂吧。這會是歪哥去睡了,兩人又都還沒有睡意,便坐在當院裡,打扇子認二十八宿玩。

  「拜師的不是沒有,安王還想拜我為師呢,」權仲白淡淡地說,「可我這一身醫術,是不可能有傳人的。」

  安王是皇上的小弟弟,因年紀還小,被太妃養在膝下,今年才剛十歲多一點,他對醫學興趣的確很濃厚,甚至還在宮中開闢了藥圃,這個蕙娘也是有耳聞的。不過,權仲白不能收徒的事,她從前真未聽任何人提起——換作是從前的權仲白,可能也不會說給她聽。

  開了這麼個頭,後續自然要有解釋,權仲白告訴她,「你知道我的身世,我母親產後癒合不好,出血甚多,人就沒了……我因為此事,從小就對醫學很有興趣,我們這樣的人家,子弟不能習武也沒有入文的道理,我七八歲時身子不好,在歐陽家住了一段日子,看老神醫問診,自己也跟著學些皮毛,半年下來,居然也懂得扶脈,曉得開方了。我爹見我有天分,開出來的方子略有醫理,便說動歐陽老神醫傳我醫術。因我們家這個身份,我也不可能入太醫院搶歐陽家的飯碗,老神醫卻不過情面,便收了我這個弟子,但言明歐陽家醫術不可再傳,我將來是不能轉收徒弟的。至於針灸之術,那是我爹看我學醫有成後,從東北老家延請本家前輩過來教我的,得自祖上真傳,當時也發過毒誓,決不可轉授第三人。也所以,我醫術得自兩家,雖融會貫通後,又有許多新的見解發現,但礙於對兩家的誓言,我絕不能收徒……倒是將來歪哥要是有意從醫,本家秘術可以傳他,歐陽家醫術嗎,托人往歐陽家說說情,沒準也能成事。」

  「歐陽家現在不知多麼忌恨你呢。」蕙娘不禁笑道,「還想要再傳給歪哥?那真是做夢了。」

  「怎麼,你不反對歪哥學醫?」權仲白關注的倒不是這事,他眼睛一亮,整個人都快活了幾分。「我還以為——」

  「從前想往國公位走,自然要全力培養歪哥,免得將來他要去東北過活。」蕙娘淡淡地說,「現在對國公位沒有什麼想法了,他以後愛幹什麼,我都不會干涉……人誰不知道自由自在的好?我一輩子被責任綁著已經足夠了,卻不必讓我的兒子再背上這樣的擔子。」

  權仲白沒有說話,只是把蕙娘攬進懷裡,用力地捏了捏她的肩膀,他也有點感慨,「我頭回見你的時候,再想不到你我還有這般和諧的一天……嘿,人生真是再奇妙也不過,誰知道下一步,人會走到哪裡去呢?」

  蕙娘大感興趣,「你是說你來拒婚的那一次,還是你給喬哥看診的那一次?再之前就有見面時,可我也太小了,對你來說,算隔了輩吧。」

  「倒是對你一直很有印象,」權仲白首次正面承認,「你畢竟是守灶女嘛,名氣大得很……我免不得不著痕跡,多打量你幾眼。不過,你平時看著和一般人也沒什麼不同,只覺得生得的確挺秀麗,又覺得你也挺可憐的。小小年紀,就被捲進天家紛爭裡,沒準身不由己,就要嫁入天家,一輩子命運再難自主了。後來你弟弟生病那次,你倒是已經長大了一點,可對我來說,依然挺小,除了特別精明能幹以外,倒沒有特別的感觸。」

  他略微不好意思地一笑,「還是你真正長成後見你的那一面,覺得你確實生得是美……」

  要不是她不再圖謀國公位,恐怕兩人在肉身情不自禁的吸引之外,精神上依然永遠要保持那時而靠近,時而疏遠的尷尬關係,哪有今日這樣融洽深談的機會?這還是權仲白第一次側面承認,他對蕙娘的確也是一見就有好感,蕙娘聽得唇角含笑,聲音都軟了,「那你還那麼絕情,字字句句都說得那樣堅定,說什麼配不上我,聽那個語氣,分明是嫌我配不上你……」

  「你這就絕對是多心了。」權仲白給自己喊冤,「我當時的確自認為配不上你——」

  權仲白這個人,看似瀟灑飄逸,其實根本核心裡那個傲,和她焦清蕙是不相上下。要不是兩人都傲,都將自己所追逐的大道奉為圭臬,又哪會屢次起了紛爭?他要會以為自己配不上才怪,蕙娘也不說話,只是瞪著老菜幫子,老菜幫子被她看得心虛,慢慢地換了說法,「好、好,我是自認為我們並不合適……其實要說配不上,我也是有一點配不上,我對你來說,是太老了一點……」

  「這就算老了?」蕙娘倒不在乎這個,「差了二十多歲的老夫少妻有的是呢,沒聽說啊,一樹梨花壓海棠!」

  她想起來唯一就是記恨權仲白拒婚,「真是氣死我了,我怎麼想都想不明白,你哪會覺得我有這個立場拒婚,你這分明就是自己不好受,也想讓我和你一起難受。一個人怎麼能如此不會處事!」

  一邊說,一邊就廝打權仲白,「到現在,也還是想到就氣!氣死我了,打死你、打死你這個老菜幫子!」

  夏天穿得少,這花拳繡腿落在身上,完全是另一種刺激,因歪哥就住在西廂房,孔雀要看守首飾,一直在東廂房睡,權仲白不敢把動靜鬧得太大,他手忙腳亂地壓制蕙娘,「不要鬧不要鬧,兒子在裡面睡覺呢。」

  好容易把個香噴噴軟綿綿,浮凸有致的焦清蕙給捆在懷裡了,他首次放軟了身段來哄蕙娘,「是我不好,我辦事前沒想周到,好不好?我就光想著你在家地位特殊,也許還能有點作用。我沒想透,我錯了,我錯了行不行?」

  權神醫的聲音也有點變調,「說吧,你想我怎麼賠罪?」

  誰說老菜幫子不解風情了?蕙娘也有點臉紅:正是初解風情的時候,她荒了都有一年了,前陣子雖然兩人說開了,可她又忙,又一個天癸在身上,也沒有論到這裡來……

  從前兩人彼此敵對的時候,她是無所不為,大膽得很,現在有點情意了,她反而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矜持:從前都是她主動要求,老菜幫子頂多是不反對而已,這回她就偏不說穿,看他能忍到何時。

  「嗯……你賠點錢給我吧。」她頂著權仲白灼熱而潮濕的呼吸,強自冷淡地道,「傷心費,一萬兩……」

  權仲白在她耳邊低沉地笑了起來,她從前未曾聽到他這樣的笑聲,如此寫意風流,好似一曲笛音,就連情挑,都挑得這樣坦蕩、這樣雅。

  「哎呀,女石崇和我這個窮看病的談錢。」他捉住蕙娘的腰肢,把她扳正了看自己,「小的身無分文,可怎麼好?」

  一邊說,一邊不疾不徐地,就去解長衫暗扣,一顆一顆,把那白皙勁瘦、力道內蘊的上身,慢慢地解了出來。

  蕙娘嚥了口唾沫,待要移開眼神,又真有點捨不得,她的聲音幾乎是微弱的,就連回應,也少了幾分平素裡的趾高氣昂,「你、你待要怎樣?」

  「錢債還不了。」權仲白的牙齒,在月光下閃閃發亮,他拿起蕙娘的手,往自己肩上放,「那就肉償?」

  儘管東西兩廂寂然無聲,燈火全無,權仲白的聲音也不太大,可蕙娘仍是面紅耳赤,她想要義正詞嚴,可手指卻早已禁不住誘惑,在那片光滑溫熱的肌膚上遊走,於是那指責,也變成了輕飄飄甜得發膩的,「你要不要臉,兒子就在裡頭睡覺呢……」

  既然當院不行,那就只能進屋了,蕙娘是走出屋來的,可進去的時候,卻是臉埋在權仲白脖子裡,雙腿盤在腰間,和個娃兒似的,被他抱進去的。——這姿勢本身已經夠害羞的了,權某人還要火上澆油,「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回也是在甲一號,我也是抱著你……」

  「你還說!」蕙娘急得不成樣子,「不許說!——連想都不許想!」

  「我幹嘛要想?」權神醫是一貫作風,坦白得都有點無賴了。「現在不和那回差不多嗎?就是多了幾層布,噢,你還比那回濕——」

  啪地一聲,像是有人吃了一記輕輕的耳光,蕙娘又是委屈,又是氣急,「你、你是要賠罪、還債,還是要把我給逼死,死權仲白、臭權仲白,你放我下來,放——」

  伴著一陣掙扎,她的聲音越來越酥,拉得越來越長,到最後,終於化作了近乎無聲的呻吟,「你要、要進來就快、快、快、快、快——啊——別,別、別別別別!我……我……」

  伴著一陣胡亂踢蹬床板的聲音,蕙娘恨恨地——又是提早交代了一次,她捂著眼,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主動得近乎下流,下流得近乎淫穢,淫穢得又如此坦蕩的權仲白了,從前,他們雖然什麼事都做過了,可床笫之間,幾乎是很少用到那兩片唇兒的。她做夢都想不到,權仲白居然會、會咬——

  「髒死了,」她捂著臉,悶悶地埋怨,「你、你討厭……啊——」

  下身一陣滿脹,那壞得不得了的東西,在一年多以後,又一次擠進了她的身體裡,刮著她的癢癢肉,蕙娘沒看權仲白,可她聽得懂他的語調,他惡劣得很,把她欺負成這樣了,竟還有幾分得意,「我以為你是不屑於口是心非的——啊!」

  這一聲驚呼,是真的猝不及防。蕙娘咬著唇,緊閉著眼得意地笑了,再運起江媽媽教她的素女玄功,得意地道,「你、你有童子功,我難道沒有素女功來配你嗎?權、權仲——」

  權神醫久曠初戰,頭一槍未能奏效,自然大起血性,抖擻精神,重又苦戰起來,蕙娘哪有不加緊迎戰的道理?她口中掛著的這個白字,竟是一個晚上,都顧不得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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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那啥

  蕙娘從小受長輩教導:一件事用心不用心去做,差得很多。她本人亦深以為然,任何一件事,只要用足心思,本來能做七分,現在能做九分,本來能做九分,現在就可以做到十二分。兩人現在已經談開,權仲白化被動為主動,這樁事將會有些不一樣,她是有所準備的。

  從前未曾生育,花道窄小,權仲白進來的時候,蕙娘一直是有一點疼的,只是這疼為快意所掩蓋了,她也不當回事。直到今日,她才明白真正快美合適的滋味,也才有了迎戰權仲白的實力——從前他還甚至還沒靠近高點呢,她就已經被折騰得死去活來了,腰酸背痛之餘,更是連連洩身,為不過分損害陰精,他也只有草草了事,蕙娘一直疑心他在這事上從來就沒有真正快意過,要不然,她也不會那麼積極地去學口手工夫……如今倒是好了,我軍經過錘煉,真正成熟起來,又修煉新式武功,竟能和敵軍勉強戰個旗鼓相當。也算是用心過後,驗收成就之日——權仲白剛進來,就被她給絞得大吃一驚,差一點丟盔卸甲,蕙娘是有點得意的。

  可她卻全沒有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把九分做到十二分,很了不起麼?人家權仲白原來是十成內力,恐怕體諒她女兒家初承鞭撻,只放出了一成、兩成來,如今使出全套本領,又哪裡是她能抗衡的?花徑再泥濘緊窄盤旋環繞又如何?權仲白頂得開,次次都貫進最深,塞得她滿滿漲漲直欲死過去,錦鯉是吸得水,可卻吸得他更興奮,那惹人憎的小醫生又硬了一分、燙了一層、脹了一寸……一進一出,刮得蕙娘花道斜上那塊癢癢肉顫顫巍巍,她本來體質就敏感多汁,被權仲白這麼挑著,津液更加豐潤,哪裡還記得行功,捂著臉嗚嗚咽咽地,又被他重重一擊,美得語不成聲……

  這且都還不算什麼,最惱人是他的唇舌,權仲白以前沒有這麼愛說話的,也、也沒有……沒有這麼主動、這麼霸道,欺負得她喘不過氣來,明知她要死,明知她受不住他的挑弄,卻還是執意要將她的高傲給折辱倒地,要將她、她徹徹底底地給征服,不留下一點空隙。

  「你……你夠……」一旦敗退下來,蕙娘就再沒有反抗之力了,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被欺負得魂飛天外。她漸漸連囫圇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胡言亂語,「別、別——呀——別——不、不、不要不要不要,你——」

  模模糊糊間,身子底下被塞進一個硬物,權仲白居然把她的腰給墊高了,這下哪還得了,十次裡有九次都能挑著她的癢癢肉,蕙娘連話都喊不出來了,她甚至都顧不得顏面,再不顧忌聲音會否傳出屋宇,捂著臉半是嗚咽、半是尖叫,「不成、不成,我又……」

  「不成了?」權仲白衝她已是紅腫不堪的乳。尖吹了一口氣,還有點戲謔,「你的素女功,功法不對呀。」

  蕙娘正是魂飛魄散時候,哪裡顧得上和他鬥氣?被這麼一吹,真個是歪歪倒倒淚星飛濺,和叫嚷的一般,又『壞』了一次。——至此,雖說表現比前有很大改善,可終究還是敵不過權大高手,依然一敗塗地……

  要在往常,蕙娘都這麼多次了,權仲白多半也就偃旗息鼓,不會再折騰她多久,有時候他還怕她禁不住撻伐,抽將出來,只借她雪股一用。可如今,蕙娘真個連眼睛都睜不開了,權仲白卻不放過她,他將她翻過身來,令清蕙伏在床間,在後頭稍微一抹,便極是滑暢地挺身長入,把蕙娘剛睜開的星眸,又頂得緊緊閉上了……

  「你、你……嚶,你欺負、你欺負……」蕙娘何嘗試過這樣姿勢?她如此自視甚高的人,自然是從來都喜好女上男下,縱偶然被權仲白壓倒,也從來沒有被他擺弄成這個樣子。這姿勢——這姿勢……太欺負人了!她想掙扎,可又美得提不起力氣,一腔冤屈之氣,只能化作半真半假的嗚咽聲,這會她真像是個小嬌妻了。「你欺負人……」

  「我哪欺負你了。」權仲白的聲音漸漸也帶了喘息,他忽然一口咬在蕙娘肩頭,多少用了幾分力氣,蕙娘在微疼中,更感到一種別樣刺激,她難以自制,輕喊出聲,底下也牢牢咬住權仲白不放,漸漸又有躍動之意,她慌了,一疊聲喊,「別動別動,又、又又——」

  「求我。」權仲白果然止住不動,在她耳邊低聲道,「喊聲『郎君,求你』,便饒了你這一遭。」

  蕙娘心裡,真是又氣又急,身上是又酸又癢,偏偏自己卻不爭氣,真個大有再度交代之意,此際不低頭,那廂長槍慢拖,一路刮著出來,刮出一路銷魂,這廂長指微涼,揉得她從花蒂顫到心尖,縱有多少雄心,當此真是命也交待去了,哪還留得壯志?意軟鬟偏間,到底還是留了一手,換出蘇白來,又使壞,「好郎中,吾服了,饒奴一遭!」

  權仲白最受不得這個,才抽得一半,又重重搗進,陽氣洶湧而出,燙得她從天靈酥到湧泉,到底還是又死了一回……

  #

  從前沒有比較,只覺得權仲白已經做得頂好,沒什麼可以挑剔的地方。比起江媽媽所說,男子年過三十,陽氣衰弱,即使一月只四五次,一次只百餘抽,也是人之常情。他的表現,何止優異了百倍,待她也是體貼軟和,總是照料得她妥妥帖帖的。可蕙娘是直到這一回之後,才知道他原來真正動情用心之後,竟是這番表現……才知道原來閨房之樂竟如此重要,此時此刻,不論心中有多少丘壑,她也是從指尖饜足到了腳趾尖,什麼都不願想了,就願星眸半閉,窩在權仲白懷裡,由著他慢條斯理地拿熱手巾給她擦身子,即使身下床褥,已是一片狼藉,皺巴巴濕漉漉,她也顧不得去在意了——就是看著權仲白,也覺得他實實在在,和自己是很親近的。縱有那些不好,可終究,也還有許多好處,而只要有這些好處在,兩人終究還是能走到一塊兒的。

  「奇了。」她握著拳頭淺淺伸了個懶腰,「從前完事以後,總是疲累得很,連眼皮都睜不開了,今兒怎麼還怪有精神的,一時半會,好像還不想睡呢。」

  「你練了素女功嘛。」權仲白說,「道家功法,,盜取陰陽交合時迸發出的精氣,導引採補自身,只要修煉得當,這種事做多了還是有補益的。一會精氣歸化入脈,你就覺得倦了。」

  蕙娘從前和權仲白行過周公禮以後,的確總是大覺疲憊,這種事說來也是挺勞累的,主要是一個勁地運腰力,腰骨泛酸,她雖不至於第二天腰都直不起來,但也的確覺得行動不便、精力不濟。原以為這輩子都要這樣了,沒想到聽權仲白的意思,自己以後在這種事上就不用那麼費力了,她不禁一喜,又和權仲白翻舊帳,「那你以前說什麼,你要放縱開了自己,我根本就吃不消,那都是在嚇唬我?」

  「我要肆意索求,你吃得消吃不消,你倒是自己說說。」權仲白把手巾丟進盆裡,又抱起蕙娘,將她安置到床裡乾爽些的地方,自己略微揩拭被褥,在她外側躺下了。「不過你資質不錯,看來功法行得開。即使做的時候比較累,事後損耗不大的,反而我給你次數越多,你越覺有增益。」

  「那你做什麼那樣說……」蕙娘不樂意了,「你唬我也拿別的唬啊,拿這種事唬,有意思嗎?」

  「好像你對我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很有意思一樣。」權仲白別的不拿手,抬槓是最拿手的,不過現在服軟低頭也很拿手,蕙娘眉才一立,他又軟下來。「好好好,我沒意思,我沒意思行了吧?」

  等蕙娘的眉宇,被他拍得舒展開來了,他才分析給她聽,「當時我要離開去做那麼一件事,萬一出點差錯受了傷,誰知道要住多久?不把你唬住,該怎麼節制你?你這個人,實在是太……太刁鑽了,我虛言恫嚇,未必能唬得住你,真個要威脅,我又有什麼好威脅你的?你是摸透了我……我不刁鑽一點,恐怕等我回來的時候,家裡什麼都弄好了,就等著我繼位世子呢。」

  蕙娘並不否認她已經漸漸地摸透了權仲白,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低聲道,「其實,世子也沒什麼好的,我現在倒是不執著了。」

  沒等權仲白誇獎她呢,她又有點感傷,「可人世間很多事往往就是如此,有些東西你越是想要,彷彿就越難以得到,等你已經不想要的時候,好像又有很大的可能,是非你莫屬……」

  這點惆悵,倒是貨真價實,權仲白拍撫她的手,本來漸漸地都緩了下來,似乎大有睡意,可卻被她這句話給嚇醒了。「非我莫屬?」

  「這個家就這麼幾個兒子。」蕙娘靠在他懷裡,分析給他聽,「大哥現在是不成了,去了東北,沒有回來的道理。三弟,平時沉默寡言,非常內秀,才具如何,你心裡有數嗎?」

  權仲白沒回答她,這沉默裡的答案,蕙娘多少也有數的:不是根本不瞭解,就是根本不看好了。

  「四弟,年紀小性子看似還不定,其實幾乎就是個……」蕙娘把話給吞進去了。

  其實這肌膚之親,不但能消融女兒家的心房,對男人也是一樣管用的。說句大白話:爹親娘親,比不上和你睡的老娘們親。要在平時,權仲白可能根本就不會接蕙娘的話頭——這等於是給蕙娘進讒言離間兄弟感情的機會嘛,可這會他發問得就很自然,「怎麼,季青有什麼不妥?」

  「他就是個瘋子……」蕙娘說,「我也舉不出什麼憑據,可我就覺得他不對勁,我有點怕他……」

  她一邊說,一邊就想到大少夫人臨別時的那番話,「我怕的是另一種人,另一種完全談不得交易的人。」

  那個連坦承下藥,都是那樣從容自然,移居東北都不能折損她半點驕傲的大少夫人,在說那番話時,是真的大敵了懼意,她看得出來,她是打從心底懼怕她所說的那種人……

  這番懼意,似乎也傳遞到了她的話裡,蕙娘瞟了權仲白一眼,發覺他的眉頭,漸漸也聚攏了起來,雖說面帶深思,但卻並無不悅。

  要在從前,她肯定覺得,權仲白有一說一,藏不住事,面上沒事,心裡肯定也就沒事。可現在她不那樣肯定了,她覺得他就像是一條很清澈的河,看著淺,淌進去了才知道深。蕙娘沒往下說,點到即止。「不論如何,這兩個兄弟,看起來都不像是能在一二十年內,把國公府給扛到肩上的樣子。你也知道,料理一個世家,不像是看上去那麼簡單,別的不說,這一代,還有婷娘在宮裡,雲娘、雨娘在夫家呢。東北老家需要支援,那麼多生意要打點,就只是守成,不圖進取,那也得選對承嗣皇子吧……很可能爹娘還是想把擔子壓到你身上,我看,你也不像是能絕情得一走了之的樣子,真要想走,你就不會回來娶我了。你真到海外去了,難道雨娘還真就不嫁人?所以真到了那一天,你逃無可逃,家裡沒有第二個合適人選的時候,再不情願,你不還是得把國公位給挑起來?」

  這話在心平氣和中又透了一點尖銳,權仲白一時竟不能答,蕙娘索性翻過身子,問權仲白,「不然,你說你不做世子了,這世子,是叔墨當好,還是季青當好呀?」

  雖說國公爺,自然也是千姿百態,什麼樣的人都有。可你也不能不承認,權叔墨和權季青都不像是能接替良國公的樣子,這種事是不能開玩笑的,權家老老小小上千口人,都指著國公爺領頭呢。萬一這位置所托非人,光是吃喝玩樂不務正業,令國公府逐漸衰敗,那也就算了。最怕胡亂攪和到政治鬥爭裡去,那可就是動輒傾家滅族的大禍了。達家要是能有一個強力一點的家主,節制住大皇子,魯王現在沒準還在山東好好地做他那富可敵國的藩王,達家又哪會和如今一樣淒慘落魄。

  蕙娘見權仲白眉宇漸次深沉,也不想把氣氛搞得太沉重,便調開了話頭,和他說起孫侯來,「今天三爺還和我提呢,說是孫侯去新大陸了……」

  便絮絮叨叨地,將孫侯下落,並喬家不看好官方收編票號的兩件事說了。「我們要把股份賣給天家,等於是一腳把喬家給蹬了,我總覺得不大厚道。而且他們顧慮得也對,官商在什麼時候,不是官家吃力不討好,往外倒賠銀子?宜春號一旦給了官家,不到兩年肯定得垮。就連天家,喬家也未必會放心,往前推個十年二十年,還是安皇帝當政的時候,他是已經把天家的信譽給敗光嘍。」

  「安皇帝和當今不能比。」權仲白似乎也很樂意繞開世子這個敏感的話題,「我就這麼和你說吧,魯王雖說才具是有,可和當今比,那沒得比了……當今的路,是他自己一步步走出來的。安皇帝想要宜春號,是看中了那點浮財,可當今想要宜春,其實就是為了用宜春現成的這一張網……你要真的肯讓,我略和他一起話頭,往後的事他一定給安排得妥妥當當的,你並不用操一點心。」

  蕙娘一撇嘴,有點帶酸,「他就那麼好,連你都這麼佩服?我可不太信,當官的都不懂經濟上的事,這裡頭很多事,權柄越大越容易辦砸呢。我再想想吧……倒是孫侯的事,你看我們要不要插手壓一壓?孫侯去那個新大陸,這消息往上報,也好也不好,好,是總算還給了皇上一線希望,不好,是這一線希望背後,擔憂就更深了……」

  「光是從這裡過去,就花了有三年……」權仲白慢慢地說,「回來可能也要三年。」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居然主動來問蕙娘的意見。「皇后很可能是挺不到這個時候了,早則半年,遲則兩年內,必定有一次大發作,這一次肯定是瞞不過去的。你說,這事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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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的病情,可以說是一直牽動著好些人的心事。蕙娘肯定也很關注這種牽扯到未來二十年後間政治風雲變幻的大事,雖說已經知道皇后身有病根,在未來十年內,病情很可能瞞不下去。但這種瘋病,總也有一個發展的過程,這一年多來,權仲白按時進宮給皇后扶脈開方,治療失眠,光是皇后一個人的脈案就寫了有厚厚一冊子。平時在炕上看醫案的時候,還經常把和皇后一樣,家傳有失眠症、有失心瘋的幾張醫案拿來研究,蕙娘雖沒有和他談過這事,但這麼冷眼看來,再結合宮中風聲,倒還以為皇后在悉心治療之下,病情有所好轉……沒想到權仲白一開口就這麼肯定,還留存在她身體裡的最後一絲慵懶,頓時不翼而飛——現在這事兒,也不止和皇后有關,和孫家有關,不說和權家有關吧,起碼也和權仲白有很大的關係,要是皇后的病情被拖到五年後、十年後發作,那倒好說了。可皇后前陣子才鬧失眠,緊接著孫太夫人去世,現在孫家還沒出孝呢,這一陣子就鬧瘋病,皇上一起疑心,稍微一查,以燕雲衛的本事,以及封錦同皇后之間的宿怨,這要是查出太夫人得病的真相,權仲白可就尷尬了。

  當然,從情理上來說,皇上也無法責怪權仲白什麼。太夫人的病不體面,受孫家所托遮掩一二,不對外傳揚,也是人之常情。可皇上是那麼好糊弄的嗎?他心裡少不得是要鬧點不痛快的,會不會對權仲白有什麼額外的猜疑,那也就不好說了……

  此事若只牽扯到權仲白一人,很可能在當時他就直接和皇上說了。不過權神醫雖然在家裡不大玩弄心機,一直是有一說一,更討厭和自家人講求策略,但在該有政治素養的時候,他的敏感度一直也不低,而當時權家雖然在這事上沒什麼政治訴求,可焦家有哇。為免楊閣老上位太早,權仲白做主把這事瞞了兩年,也算是給孫家一個喘息的機會,一個扳回一局的希望:皇后的病要能夠治好,那孫家在今後的幾十年,終究還是有希望的。這病要是治不好呢,若捨得壯士斷腕,太子也不是沒有登基的可能……

  「你也給東宮把過脈吧?」蕙娘沒問皇后的具體情況:權仲白說兩年內必定會發作,那肯定是有他的理由在的,她又不是醫生,在這種事上,肯定得信賴他的判斷。「東宮身上,是否也繼承了母系的病根呢?」

  「其實你要說這是病根,也不很對。」權仲白說,「與其說這是病根,倒不如說這是一種中毒症狀。二三十年前,元德、昭明年間,修道煉丹蔚然成風,這兩年來我詳加查問,此風興起時,孫侯已經出生,而此前是沒有聽說過孫太夫人服食金丹的,所以說,皇后是在有毒母體中孕育而成,還沒有出生就已經中了丹毒。再加上本身孫太夫人娘家,就有人過中年容易失眠的病根,她自己心事又重,幾重因素重疊,這才導致她和孫太夫人的脈象特別相似……我給太夫人扶脈有近十年的工夫了,在此之前,孫家專用的另一位醫生也留了脈案。太夫人的脈象在起病前後變化很大,這兩年來,我雖然盡力為皇后調製,但她身在那個環境,要無憂無慮真是談何容易。次次扶脈,脈象都有細微變化,現在已經很靠近太夫人起病後的脈象了……當然,從太子的脈案來看,他比較更像父親,從胎裡帶的是父系的病根。似乎沒有遺傳到母親的丹毒,不過這種事,也很難說的,我不可能永遠閉口不言,否則,將來若他登基之後忽然發病為禍,我是難辭其咎的。」

  蕙娘不免道,「聽你這個意思,你遲早都要向皇上揭開娘娘的病根,現在又在猶豫什麼呢?和孫家打聲招呼,主動和皇上說開了,甚至把你隱瞞的原委都談給他聽,不正符合你光風霽月、坦坦蕩蕩的做派嗎?」

  語調裡難免些微諷刺,權仲白不可能聽不出來,但如今她回心想來,似乎除了為雨娘動氣那一次,他還真的很少動過真怒,這點鋒銳,自然也不足以撩動權仲白的情緒。

  「你的意思,是覺得我雖總想著拋下一切,可卻出入宮廷,毫不避諱地把手插在立嗣繼位的大事裡攪和,難免有口是心非、言行不一的嫌疑?」他自問自答,毫不動氣。「說得也不錯,若我真不在乎,直接談開也就是了,皇上對我有沒有心結、不滿,那是他家的事,最好以後都別找我扶脈,我也樂得清靜,更有機會為我真正想收容的那些病人診治……」

  談到這裡,他的語氣自然而然,就透出了無限渴望。「其實以我本心,我也寧願如此。但我的做派,是離奇古怪的做派,我自己一意孤行無所謂,卻不能因此而影響了旁人。一旦說明實情,別人不說,首先祖父就要被捉住把柄,更別說孫家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當時我還以為東宮可能都活不到成年,可能會在皇后發病前就去世,那時候,自然也就沒有這份顧慮了。」

  東宮身子不好,也不是新聞了,聽權仲白意思,這兩年經過治療,倒是有所好轉,起碼不比兩個弟弟差了。現在局勢就更加尷尬曖昧:東宮在逐漸轉好,皇后在逐漸轉差。一旦先和孫家打過招呼,孫家很有可能故技重施,讓皇后在發病之前『安然』去世,人死無憑,到那時候權仲白要想說什麼,那就是和孫家作對了,先不說孫家會如何對付他,起碼這件事必須先和家裡溝通清楚,不然,那不是給權家惹禍上身嗎?

  可要不和孫家溝通,直接就和皇上揭開真相,先且不說如何保住皇上對自己的信任,把自己和焦家給撇清出來吧。這不是明擺著給孫家插刀呢嗎?利害關係都不計較了,以權仲白的為人,他是肯定不會接受這個做法的……

  也難怪權仲白成天到晚都想著去廣州了:這種政治漩渦,一旦沾染進去,哪裡是說抽身就抽身這麼簡單的。當時他依了焦閣老的請托,保了太子兩年,現在就硬是多出重重顧慮、無窮手尾,要去解決這些隱患,難免又要帶出更多的因緣牽扯,如此環環相扣彼此勾連,可不就形成了一張巨大的網,除非有大智慧、大決心,否則要從這張網中跳脫出來,那真是談何容易!

  而一旦身處局中,就仿若在一條激流湧動暗礁密佈的河中航行,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都不敢輕言自己能平安上岸。好似孫家這樣的龐然大物,不就因為說錯了一個媳婦,吃錯了幾枚金丹,現在立時就由盛轉衰,最要命的是,即使度過了眼前的為難,在當家人的血脈之中,也始終潛伏著難言的隱憂……

  「難怪你要和我商量。」蕙娘也不由歎了口氣,「現在這個局勢,實在是太複雜了,要是孫侯能夠回來那還好說……他現在幾年內都不能回來,倒更多添了好些顧慮了。這些都先不說了——你先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

  「我也很亂。」權仲白很坦白,「你知道我對這些鉤心鬥角的事沒興趣,政治場上的得失大勢我心裡還有個數,要從這種紛紛亂亂的棋局背後去琢磨陣眼,我是又沒有這個興趣,又沒有這個工夫。這件事最尷尬還不是尷尬在這個地方,雖說你心裡也多半有數,但我還是和你挑明了吧——我們家之所以在昭明末年改朝換代的風暴之中能夠安然無恙,背後肯定是做過工夫的。昭明二十年皇上重病,當時皇后、東宮在病程上處處製造障礙,要不是皇上急招閩越王入京執掌軍權,又有魯王在地方上虎視眈眈,我親自到西域去尋藥採藥,他能否熬過來,都是兩說的事。在此一事後,實際上皇上心裡非常忌恨太子,錯非太子羽翼豐滿,幾乎又有被廢的危險。曾被打發到地方上去的魯王,又有了東山再起的希望……那時皇上只信任我在他身邊服侍醫藥,多次目睹皇上和魯王使者談話,均是春風化雨般慈愛關懷,處處都飽含暗示、耐人琢磨。」

  儘管是多年前的舊事,勝負已分結果再難更改,權仲白口吻也很平淡,但當時京師的驚風密雨,蕙娘是陪在父親、祖父身邊經歷過來的,哪裡還想不起當時那厲兵秣馬風雨欲來的氛圍?她倒是沒想到,權仲白竟得先帝信任如此,甚至能與聞皇帝和魯王使者的密談。

  「雖說憎恨之心熾熱,父子親情幾乎蕩然無存,但從天下計,當時地方上幾個軍中巨頭雖然都忠心於皇上,沒怎麼和太子眉來眼去。但許家軍功彪炳,牛家也不容小覷,在軍中根基深厚,三親六戚為將為帥的不少。在魯王被打發到山東去以後,達家勢力大為萎縮,幾乎已經半殘,難以和這兩家抗衡。再說,許家一系剛立下大功,皇上大病一場幾乎沒緩過來,朝野間都做好了易日的準備,要廢太子,那是談何容易。那時我們家已經暗地裡轉向太子,太子的意思,是想讓皇上提前過身,但我沒有答應,他們遂用另一計,當時魯王在宮中有個極為信任的心腹,定時會和我溝通消息,詢問皇上身體……」

  權仲白一生不說謊的人,說一次謊話,效果肯定非常的好,當時魯王起兵,就是打著皇上駕崩,太子秘不發喪居心叵測的幌子。可既然這一切已經落入太子算中,則起兵的結果,那還用說嗎?有此謀逆行徑在前,皇上要以魯王代太子,起碼得做些前置佈置洗刷罪名,再鋪墊些聲勢……可當時他卻已經沒有這個時間了。

  「這一計結果很好,可卻令先帝更加憤怒,起到了火上澆油的效果。當時魯王在山東督造船隊,其實就是為了開埠所用,先帝派一萬多精兵去銷毀船隊,接管魯王自己的私兵……這是他駕崩前三個月的事,當時大秦沒有開海,海無片板,太子和海盜勢力當然又從沒有一點關聯,倉促間要找人牽線都來不及,這一支規模龐大,兵強炮足的艦隊已經離港不知所蹤。據說他們離港的時候,船艙裡塞滿火器……單是帶走的炮彈,都足夠轟沉一個小島了。」

  說得這麼明白了,那孫侯去南海是為了什麼,蕙娘也就用不著權仲白再解釋了。她不禁喃喃道,「也逃得夠遠的,居然連泰西都沒有待,直接就去那個什麼新大陸了——」

  「孫侯出海,經商只是順帶,實際上還是為了追人。他處事謹慎,沒有明確線索,肯定不會貿然去那遙遠的地方。」權仲白說,「就算他只有一條船回來也好,甚至是本人捐軀了也罷,只要那條船,能把皇上心心唸唸、最為恐懼的那個人頭帶回來,孫家的這份功,那就是鐵打鐵鑄,誰也貪不走的。而與此同時,一個帝國,當然不能交給一個很可能會在盛年發作失心瘋的太子……如果孫侯把魯王的人頭給帶回來了,而皇上已經廢掉太子的話,在感激和愧疚的作用之下,孫家只要不把天翻過來,即使是做得過分一點,皇上應該也會只眼睜隻眼閉,以此作為對孫家的補償。」

  他頓了頓,又道,「當然,要是孫侯全軍覆沒沒有回來。按泰西人對新大陸的說法,那個地方富饒得很,居民又少,對魯王一行人來說,自然是天賜之地。而魯王的性子我也很明白,和先帝是一脈相承,被皇上陰了這最後一招,他心裡一定非常憤恨。他本來本事也不小,為了為所欲為之輩。當時甚至會和羅春眉來眼去,想要藉著北戎在西北鬧得天翻地覆之機培養自己的聲望……羅春手裡的火器,我懷疑就是他暗地裡提供,現在他人雖然離開大秦,可這夥人卻顯然還在活動,將來有一天若能重臨故土,那也肯定會掀起一場風浪。而這世上還有誰,比他更懂得銀錢的力量?要知道早在當年,他就擁有山西晉幫的支持,現在支持王家的渠家,從前可是他的錢袋子。那夥人會圖謀宜春票號,簡直是順理成章——這道理,我明白、你明白、皇上不會不明白。所以,我們還要考慮這一點,現在還好,要是一年內皇后沒有發病,孫侯一年後還是毫無音信,足證其可能敗在魯王手裡,到那時候,皇上很可能會借我隱瞞皇后病情的借口,向你我發難,把你手裡的票號股權給握在手裡,補上這個明擺在外頭的破綻。」

  說是對政治毫無興趣,其實只從這一席話來看,權仲白對一個政治家的無恥和冷血,實在是極為瞭解的。他沉默片刻,又補了一句,「即使皇上因他事掣肘,並未如此行事,只要票號保持這個步伐發展下去,一貫支持魯王的這個組織,也是肯定不會罷休的。孫侯、太子、皇后、孫家、票號,實際上已經連成了一條很微妙的線,若要保全你我,則在考慮對策時,決不能顧此失彼,須得在皇后發病之前,尋覓出一條萬全之策,以應對可能發生的種種情況。但這一策,只能是你想,我想不出來。」

  他一邊說,蕙娘一邊就在心底盤算,盤算到後來,她所能想出的最好情況,也就是孫侯先把魯王人頭帶回,隨後皇后發病,權仲白在取得孫家諒解的情況下,對皇上直言相告個中原委,並以較低的代價獻上票號股份,平息皇上的怒氣。當然這麼多,肯定會失去皇上的歡心和信任,他在權家地位也將大降……

  對從前的她來說,這當然是一條最不理想的路,可謂是財勢兩失,還談何庇護娘家?可就是這樣一個結果,也都算是極為走運了。要是孫侯始終都沒有回來……

  蕙娘轉頭去看權仲白,他也正看著她。

  「我一直都很想去廣州。」他輕聲說,「並不是沒有原因的。但每個人走的路,都應該自己來選,這件事關係票號頗多,該怎麼辦,也只有你說了算。」

  蕙娘忽然間覺得,也許她和祖父,甚至是喬家人、李總櫃,都把票號想得太簡單了點。時至今日,它已經不再是焦家手中的聚寶盆了,單單憑宜春票號這四個字,就已有資格進入大秦最上層的權力博弈之中。

  可它在這幾股經營多年的龐大力量跟前,又顯得如此弱小……它能做到的事是這麼的多,可它卻沒有一點能夠保護自己的力量。在軍權跟前,它不過是個羞答答的紅官人,不論是皇上也好,游離在外的魯王也罷,他們誰都沒有想過,它是否願意被他們佔有、玩弄……

  這天晚上,她當然沒有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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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了六月,權仲白倒是鬆快下來——今年天氣偏涼,才進六月,熱浪便已經過去,京中貴人年老有病,本來每年夏天是最不容易熬過去的,今年倒是安安眈眈的,沒有誰家的老人需要他頻繁前去問脈。至於宮中,除了每月三次按時問一圈平安脈以外,有數的那幾個主子,倒是都身康體健,就連皇后娘娘最近的睡眠也都好。

  「天氣涼下來,心裡就沒那麼犯堵了。」皇后端端正正地坐在窗邊和權仲白說話,「這一陣子,愛吃稀粥,鹹菜也進得香。依您上回的吩咐,這幾個月來常給東宮吃鴨血、豬血,雖是下賤東西,可咳嗽吃了倒又好些,上回您進來以後,就是前兒晚上受了涼,咳了有一炷香時候,也就再沒犯咳嗽了。」

  她雖是一國之母,地位尊崇,平時在六宮妃嬪之前,也是不怒自威,在和氣後別有一番凜冽,可當著權仲白,這些年來是越來越軟和,倒比一般的病患還要更客氣。權仲白也明白她的恐懼和苦楚,在皇后跟前,說話一直都很注意,倒是比對皇上都客氣委婉得多。「那就好,最怕身子沒病,心裡擔憂畏懼的,反而折騰出病來。只要按時服藥,不妄動嗔念,娘娘自然就睡得香,睡得香,那百病自然也就跟著消退嘍。」

  這番話說得很肯定,聽著就讓人安心,皇后倒是聽得住了,清減容顏上,也泛起了一絲紅潤——因這些年來睡眠一直不好,她早已經不復幾年前面頰圓潤的富態相,如今是雙頰微陷,把顴骨都給顯出來了,才三十歲多一點的人,額頭上是深深的抬頭紋,瞧著和皇上幾乎都要差著輩了,只有在聽到權仲白這麼個說法的時候,她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個天真的微笑,在這微笑中,倒還有些當年的樣子。「真能和您說得這樣,那就好了。」

  「我說了能好,那自然能好。」權仲白也把方子給寫完了,他一邊拾掇藥箱,一邊吩咐皇后身邊侍立著的幾個侍女,「針灸方子我改了,你們自己依法而為就好,藥方改為三個月前吃的那種,藥量增減我寫在下面。還有注意別讓娘娘著涼受寒,否則又要睡不好……」

  叮囑了幾句,他起身給皇后行禮,皇后忙道,「先生太客氣了!」

  她態度堅決,竟站起身來,避過了權仲白的動作,權仲白也就只好從善如流了,他回身退向門口時,皇后卻又把他給喊住了。

  「先生……」皇后是一臉的患得患失,「您也知道,自從家母去世,嫂子有幾年沒有進宮了。眼看就要過了孝期,家裡親戚們起復在即,關於家兄——」

  三年孝期將過,孫家幾兄弟謀求起復,等於是重新進入官場,皇上的態度,幾乎取決於孫侯的下落。而太子的將來,恐怕就取決於孫家這一次起復了——一個世家的根基,還不就應在族人的官位上?說是不操心,皇后又如何能真的不操心?可如此操心,病情又如何能夠緩解?

  「娘娘放心吧。」權仲白心中暗歎,面上卻顯得自信而從容,彷彿他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必定能夠實現。「孫侯雖然現在沒有消息,但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能平安回來的。」

  皇后已不止一次探問兄長的下落,得此答案,已成習慣。並且權仲白沒有一次肯接她的話頭,為她和孫夫人傳遞消息。她面上怒色一閃,似乎是想要駁斥權仲白那肯定的保證:海外風高浪急,誰有這麼大本事,保證孫侯的平安。這麼說其實還不是在騙人?——可這怒色,畢竟是被她壓抑了下去,畢竟,得罪了誰,她不能得罪權仲白。

  「借先生吉言吧。」皇后輕輕地歎了口氣,權仲白無話可回,只好又衝她笑得一笑,便轉過身去,出了坤寧宮。

  就是繞過了彎,他都彷彿還能感覺到皇后那幽怨而無奈的歎息,雖然陽光明媚,但坤寧宮卻像是個沒有底的黑洞,在紫禁城中心,散發著無窮無盡的陰霾之氣。

  #

  牛淑妃居住的鹹福宮,就要熱鬧得多了,皇次子正是剛開蒙的年紀,很熱衷於讀書,權仲白才一進院子,就聽見他朗朗的讀書聲,讀的是《詩經》,「維天之命,於穆不已……文王之德之純。」

  才這麼點點大,讀書聲就透著精神,絲毫不像一般的私塾學童,背起書來有氣無力,任誰都能明白他的不甘願。來往的宮人、中人,在廊下聽見童聲,都免不得要交換一個眼神,再抿著嘴發自內心地一笑。

  牛淑妃當然也很得意,她知道權仲白在皇上、皇后跟前的體面,不敢讓他下跪行禮,可一個長揖,卻是受之不疑。

  「一轉眼,又是十日了。」她斜倚在美人榻上,把白生生的手腕擱到了迎枕上,「真是光陰易過,一轉眼,皇次子都要出閣讀書了。」

  快活快活,得意的人,總覺得時日過得很快。權仲白不接她的話頭,只是垂眸為牛淑妃把脈,牛淑妃有些沒趣,她輕輕地哼了一聲,安靜了一會,不知想到什麼,又高興起來,讓底下人,「把我新得的那一串珠子拿來,給權先生過過目。」

  見權仲白有幾分詫異,她便笑著抽回手,向權仲白解釋,「底下人貢上來的,說是此石極為珍貴難得,可以明目潤肺,貼身佩戴大有奇效。皇上都大為喜歡,說這一般的夜明珠,沒有這樣發光的。正好我在一邊,也瞧得眼熱,便貿然為皇次子討要,承蒙皇上看重,得此恩賞。回來細細賞鑒,也覺得比一般所謂夜明珠,高出不知幾輩,恐怕舉世也難尋匹敵之物了——曾聽說二少夫人收藏裡,有一枚無須光照,就能日夜發光的夜明珠,不知我這一串,和二少夫人那一顆,是否同出一源呢。」

  一般的螢石,當然也都是會發光的,但螢石必須白日在陽光下放置,晚上才能發光,並且光亮微弱,經此琢磨而出的夜明珠,不過是下乘之物。倒是清蕙收藏裡,有一枚祖母綠夜明珠,相傳是昔年元代大汗珍藏,碩大無暇瑩瑩發亮,在暗室中足以取代燭照,也算是她的愛物之一。當時在立雪院裡是放不下未曾拿出,待到沖粹園中,自然陳列在她的多寶閣裡,還是權仲白嫌它過分發亮,晚上有時亮足百丈,光透台閣,這才又妥善收藏起來。牛淑妃特地提起這東西,個中用意,自然不言而喻,一個,是在炫耀自己新得寶物的珍貴,炫耀自己在皇上跟前的體面,還有一個,就是在變著法子索要清蕙的收藏啦。

  這幾年權仲白對皇后的看顧,是有目共睹的。雖說他醫德好,誰也不便多說什麼,但牛淑妃有所不滿,也很自然。權仲白本來都懶得接她的話,只聽說是夜光石,難免心中一動,他不置可否,「賤內那一枚石子,雖沒有外間流傳的神奇,比不過皇上秘藏那幾顆夜明珠的光亮,但的確光色難得。不知和娘娘的這一串石頭鏈,是否同出一地了。」

  兩人正說著,宮人已經送來一個錦盒,牛淑妃揭開錦盒,玉指輕揚,從盒中挑出了一串石珠——果然是顆顆圓潤,粒粒有光,光色均勻發白,在天光中都特別顯眼,只可惜珠串大,珠子少,看著疏疏落落的,不太好看,如要改成小串,成年人恐怕又系不上的,倒是的確很適合幼童佩戴。

  這樣珍貴的好東西,按理是該給太子的,可皇上給了皇次子,這其中的寵愛,便可見一斑了……權仲白仔仔細細地打量了這珠子好一會兒,又請牛淑妃將珠子放回盒內,他再拿起來賞鑒了一番,心中已是驚濤駭浪,面上卻不露神色,只道,「的確是罕見難得,這是哪裡上貢來的東西?恐怕不是北邊能有的吧?」

  「是從南洋一帶流過來的。」連權神醫都鎮住了,牛淑妃自然是連唇角的弧度都透了喜興,「南邊一個縣令偶然得到,自然如獲至寶,趕快往上貢。這東西,先生看著,比之貴府秘藏何如?」

  何如,何如,何你娘的如,蠢成這個樣子,真是罕見離奇。權仲白在心中大罵一聲,面上也頗為冷淡。「此物盡善盡美,可謂天下奇珍,自然不是我們家那枚破石頭能比得過的。不過我也有一句話要勸告娘娘,這種奇石本來難得,恐怕天下間也就只有這麼幾枚。從前也未見諸於記載——既然前人都未能得到此物,那所謂明目潤肺的功用,恐怕也是附會上去的吧?這東西供著賞玩賞玩倒好,貼身佩戴,我看也許沒有多大的效用,可能反而有害,也是難說的。」

  焦府夜明珠沒要到,還討了個沒趣,牛淑妃神色自然淡下來,她不鹹不淡。「先生言之成理,真是有心了。」

  只看她的表情,就明白這勸告根本沒往心裡去,權仲白聽著外間那高亢而有節奏的讀書聲,心裡真是一陣憤郁,他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便毫不猶豫地起身告辭,「還要去寧妃那裡,不打擾娘娘燕息了。」

  因有這串石頭珠,回香山一路上,權仲白都不大高興,回到沖粹園,他沒進扶脈廳,而是往甲一號去——第一個,是想梳洗一番,第二個,也是想和清蕙說說話。自從他將這一陣子心底最大的憂慮和她點明,她這幾天都很有心事,不過,令他頗為寬慰的是,國公府就不說了,連老爺子那裡,也沒打發人回去送信。不論這想出來是什麼結論,起碼這一次,她沒有自作主張,就把他給的消息四處傳遞。

  本是滿腹心事的,可才一進屋子,聽見歪哥咿咿呀呀的說話聲,權仲白的心忽然就靜了下來。他掀簾子進了裡屋,才道,「在院子裡沒看見你們,簾子又放下來了——還以為你不在屋裡呢。」

  清蕙貪亮,人在屋裡時,簾子都是高高捲起,今日放下了一半,想必是為了歪哥要午睡——這孩子身上只穿了個肚兜,想是午睡剛醒,還沒起身呢,賴在母親身邊,手舞足蹈地,一邊啊啊地道,「涼、啊涼,」,一邊握著自己的腳,熱情地往清蕙口中送。清蕙自己,則是釵橫鬢亂、睡眼惺忪,一手撐著側臉看兒子弄鬼,眉眼若有笑意,見到權仲白進來,才打了個呵欠,坐起身來。「還不都是小歪種,在我身邊玩了一會,便要睡覺,還不肯回去自己屋裡。有主見得很!指著床就不肯放鬆了,我把他拳頭按下來,他還要哭呢。」

  她摟過歪哥,在他頭上嗅了一口,便嫌棄地皺眉道,「一睡又出一頭汗,臭死了!」

  雖說嫌臭,可還是啃了啃兒子的額頭,又握著他的腳,佯裝咬了一口,糊弄得歪哥咯咯直笑,又衝娘張手,「……涼!涼!要!要!」

  權仲白人都進了淨房,還能聽見清蕙逗兒子,「要什麼?你不說,我怎麼懂?」

  歪哥急得嗚嗚地叫起來,終於又憋出一個字,「抱!抱!抱!」

  蕙娘終於樂得笑出聲了,從歪哥心滿意足的傻笑聲來看,她終於是把歪哥給抱起來了。——這笑聲,比沁人的涼水還能滌蕩權仲白的情緒,等他步出淨房時,已能發自內心地微笑起來。

  「娘不抱,爹抱。」他把歪哥從清蕙懷裡奪過,兒子自然樂意,撲在他懷裡軟軟地喊,「爹——」

  倒是比喊娘更字正腔圓,清蕙又不樂意了,「幹嘛,這麼喜歡,自己生一個抱,我才抱上呢,你又和我搶。」

  兩人你來我往,抬了幾句槓,又逗歪哥玩了一會,只到孩子餓了要吃奶,這才令乳母抱走。權仲白見清蕙面上,隱帶心事,兒子一走,笑容散去之後,便更加明顯。也知道她心裡有塊石頭,自然心情沉重,這幾天晚上連睡眠都少了,要不然,也不會說午睡,就真睡到這時候才起來。

  本想和她提一提牛淑妃新得那串夜光石的事,可這會權仲白又不忍心說了:她要煩惱的事,已經足夠多了,多得幾乎連一艘船都承載不了。見清蕙坐在床上,似乎還不願起身,他興之所動,便握住清蕙的肩膀扳她起來,一邊道,「你想不想和我出去走走?」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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