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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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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御井烹香] 豪門重生手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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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0:43:58 |只看該作者
140決斷

  權仲白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了,可像孫立泉這麼實誠的侯爵,還真是首次得見。這幾個響頭,他是避往哪個方向,孫侯就往哪個方向移過來磕,他習武之人,行動矯捷的倒不要緊,倒是累得孫夫人手忙腳亂跟著轉圈,差點就跌了一跤。權仲白大為不忍,只好勉為其難,在當地立住不動,受了這充滿誠意的九個響頭。

  男兒膝下有黃金,尤其孫立泉還要比權仲白大上幾歲的人,這麼一通頭磕下來,放在江湖場面上,真是再大的恩都還完了。就是在這定國侯府裡,權仲白心裡也不是沒有一絲觸動的:終究是立國至今就封出來的老侯爵了,孫家行事,一刀就是一刀,一拳就是一拳,面子真是讓人挑不出一點差錯來……

  「太客氣了,實在是太客氣了。」他親自把孫侯拉起來,「你看,這毒血還沒清呢,額頭上又起了淤血,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不是治病,是打人來了呢!來來來,快坐——嫂夫人給脫個衣吧,這還發著低燒呢,還是先把毒血擠出來,等燒退了再談其他的。侯爺現在可是國之瑰寶,發著燒還這麼折騰,也太不自珍了。」

  大家都是漢子,頭已經磕過,權仲白也受了,別的客氣話也無須多說了。孫侯亦不矯情,讓孫夫人為他脫了上衣,露出前胸、上臂處大小四五個毒瘡,權仲白也備好了一應用具,將他安置在一處躺椅上坐了,先用藥水擦拭了刀鋒,又向孫侯歉然道,「本待給你服下小麻沸散的,只可惜此藥服下之後,血行放緩,毒血擠不乾淨,還是殘留後患。」

  說著,他手腕一抖,已經在患處劃開了一條極細而長的線條,孫侯若無其事,只沖權仲白微微一笑,淡道,「這點痛,我——」

  話尤未已,權仲白手上用勁,開始給他擠血了,他才隱露痛楚之色,低低地哼了一聲。孫夫人站在一邊,拿了個淺口銀盆接著汩汩而出的血液,果然血色發黑,同一般鮮血大不相同。

  既然找到患處,餘下的工作也就簡單了。孫侯默不吭聲,只任由權仲白施為,待到患處全放過血,敷上雲南白藥使其止血收縮,又貼上清潔紗布包裹,全處理停當了,他才靠在榻上向權仲白致歉,「本該起身招待先生用茶——」

  「你就別給我添麻煩了。」權仲白隨意道,「躺著吧,以後幾天,也別給太夫人守孝了。免得患處破裂,你受罪,醫生們費手腳。太夫人在天之靈,也不會樂見你這麼自苦的。」

  他隨手一試孫侯額頭,見果然立竿見影,溫度已經下去了不少,便要起身告辭,「好生休息兩天,就不至於留有後患了。有什麼話,等候爺痊癒以後再說,那也不遲。」

  孫侯卻吃力地從榻上半欠起身子,「先生請留步——此番過府,是皇上特命您過來為我診治,下回疾患盡去,要見面可就不那麼容易了。我不日即將返回天津,等候貨物入港——皇上也要親自到天津去『接』我,有些事,必須在出京之前做個決斷,亦少不得先生的安排和幫助的!」

  權仲白神色一動,「侯爺的意思是——」

  丈夫平安回來,沒有缺胳膊少腿,顯然令孫夫人喜出望外,她本已有幾分憔悴和蒼老,整個人透著心力交瘁,如今雖也還疲憊,但畢竟從容了幾分。「也無須諱言——娘娘的事,怎麼樣都要有個章程出來,再這樣不明不白地拖下去,對孫家來說,對大秦來說,也都不是什麼好事。」

  只聽這句話,便可明白孫侯實在已經盡知一切,甚至對於自己母親的去世經過,可能都是心中有數的,而孫家對皇后的疾病,也已作出了自己的選擇。否則,孫夫人也不會用這成竹在胸的語氣同自己說話——權仲白心中一凜,簡短地道,「侯爺請說。」

  「還想再問先生一句——」孫侯沉吟片刻,到底還是長歎了一口氣,露出了些許悵惘,「娘娘的病,真的不能痊癒了嗎?」

  「天下間沒有治不好的疾病。」權仲白也歎了口氣,「可我才具極為有限,娘娘的病發於腦內,沒有一個病灶在,真不知該如何去治。也許吉人自有天相,娘娘能自己度過此劫,不過……」

  這等於是在肯定孫侯的問題了,孫侯歎了口氣,「知道先生調閱家母從前病案以後,我前晚也看了個通宵。看來,要是運氣差一點,只怕娘娘二、三年內,就要落得和家母一個下場……這也真是天意弄人了,如能以身相代,我是百死不辭,可惜……」

  他抹了抹臉,低沉地道,「可既然如此,那也沒有辦法了。這就是孫家的命吧!此事我會對皇上作出解釋,先生不用擔心,決不會牽扯到您。皇上是個聰明人,對大權看得很緊,性子又多疑。我孫家剛立了大功,就此讓娘娘從後位上退下來,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沒等權仲白回話,他頓了頓,又道,「還想問先生一句話:這、這娘娘的病,傳承到東宮身上的可能,又有多少呢……」

  這麼堅強的漢子,聲音居然都有微微發顫。權仲白心下雪亮:看來,孫侯最看重的,已經不是皇后的結果了,他畢竟還是在太子身上寄托了很大的期望,想要在若干年後,為孫家再確保一朝的富貴。太子有沒有可能傳承到皇后的病,很可能就決定了孫家處理皇后退位一事的手法。若要往壞裡去想,只怕孫侯也不是幹不出殺妹保甥的事。要知道親情固然是維繫家族的紐帶,可同樣,為了整個家族,個人感情,也就根本算不得什麼了。

  「有些病,父親患會比母親患好一些,甚至可以很明確地說,有些病根就只是在父子之間遺傳,和女兒無關。」他在心底歎了口氣,到底還是給了實話。「母親患病,那可就不好說了,尤其太夫人這個病情又很複雜,是服食金丹後,丹毒遺傳呢,還是家裡本來就有這個病根呢?要說東宮十成十一定遺傳這病,那我是在說謊,可從脈象來看,東宮脈象比較像母親……按我粗淺推算,東宮傳承此病的幾率,應在五五之間。」

  五五之數,對於很多賭徒來說,已經值得他賭上全副家當了。對一個家族來說,卻是極為險惡的數值,要把一整個大家族寄托在這個數上,那委實是太冒險了一點。孫侯的呼吸,明顯地粗重了起來,他那精鋼鑄就的眉頭,也不禁聚攏到了一起,很顯然,他正處在激烈的內心交戰之中。權仲白也能理解他的為難,天子之位,畢竟不是那樣好放手的,面對潑天富貴,多少人能捨得放手?飲鴆止渴之輩,那是大有人在……

  他欲要說話,可想到孫侯平日為人,又決定還是任他自己先作出決定。只好盤著手,一面等待,一面心不在焉地盤算著,若果孫侯作出錯誤決定,他又該如何說服他放棄這不該有的野望……

  室內三人,三人都有自己的心事,泥漿一樣的沉默,也不知凝固了多久,方被孫侯的長歎聲給打破了。這個壯年漢子的語氣,竟有幾分淒苦,「罷了、罷了,百年國運,如何能交付到一個……一個瘋子手上!即使是二八、一九,這風險也不能冒的!否則,北齊就是前車之鑒。我對不起東宮,對不起娘娘,但大業為重,沒有這個命,咱們也只能認了吧!」

  權仲白心頭一鬆,幾乎是發自內心地為孫侯暗暗喝了一聲彩:不愧是皇上如此信任的妻兄,甚至能將重任付予。孫侯這番決斷,又豈是常人能有?他站起身子,長揖倒地,誠懇地道,「侯爺這才真是胸懷天下,小弟佩服。如有能用得上小弟的地方,侯爺但說無妨。」

  「已經帶累先生多矣!」孫侯道,「哪還敢勞煩您呢?」

  他感慨萬千,長歎了一口氣,「不過,不敢勞煩,也要勞煩了。後日我會親自進宮面聖,以太子腎精虧損為由,向皇上奏請廢位,屆時亦少不得先生敲敲邊鼓,說明太子的症狀……我看,就說太子陽虛不舉吧,子嗣為大,這個消息出來,皇上哪還顧得上追究別的?」

  他頓了頓,又道,「當然,就中細節,也會妥當安排,不會讓先生蒙受嫌疑的。至於娘娘,太子都廢了,她不願再居身後位,也是情理之中,天下間只有博富貴難,要將富貴放手,卻總不是什麼難事。東宮去位以後,即使娘娘發病,也無甚要緊了。不過——」

  連番說話,都顯得胸有成竹,安排得亦是十分妥當,足見孫侯也是做好了放棄皇后和東宮的準備的,但在此時,這個殺伐果決的漢子,竟罕見地露出了猶豫,他望了妻子一眼,見孫夫人肯定地衝他點了點頭,才續道。「娘娘雖有千般不是,卻總是我的妹妹。後宮險惡,沒了太子,廢不廢後,她的處境都將會極為艱難。我聽內子說,娘娘這個病,最怕是用心思,我想,能讓娘娘出宮休養,由我孫家照管,那總算是全了我這個做哥哥的心吧。屆時若皇上問策于先生,恐怕還要請先生美言幾句,成全我們這不情之請吧。」

  說著,竟又要翻身下床,掙扎著給權仲白行禮……

  權仲白連忙牢牢一把扶住,「如此小事,自然當效犬馬之勞,此乃兄妹天性,我有何不成全的道理?侯爺又何必客氣!」

  見多了齷蹉骯髒事,孫侯不肯將妹妹如棄子般拋到一邊,只是這一點親情,竟能如此動人。權仲白百感交集,忍不住又道,「不過,侯爺雖立大功,可你要做的事,干係極大,此番未將那人帶回,皇上心裡不可能沒有想法。娘娘、東宮若去,此後侯爺會有一段艱難的時間,該如何行事,是否要再領兵出海,還請侯爺三思了。」

  這也算是真心指點,有些事,甚至是從未放在明面上來說過的。孫侯目中射出感激之色,他低聲道,「先生的情分,我孫家記在心裡了。也和您明說了吧,娘娘廢後之後,牛家肯定囂張跋扈,後宮諸多美人,娘家和我孫家都無冤無仇,唯獨牛家不同。兩家昔年爭寵,已有宿怨,若是皇次子正位東宮,牛家必定不擇手段攻訐、削弱孫家,我孫家亦不能任人魚肉……將來如有新的親善者,亦少不得要請先生多照顧了。」

  要為孫家在後宮選個新的代言人,楊寧妃不就是現成的人選?親戚關係擺在那裡,孫夫人的親妹妹!再說,不支持皇次子,也只能支持皇三子了吧?可聽孫侯口氣,這個親善者還沒選出來,估計孫家是要在將來可能出生的皇子裡選一個了……權仲白不禁有幾分愕然,孫侯看在眼中,便出言道,「也要奉勸先生一句,寧妃雖然有子,可楊閣老眼看要上位首輔,軍政結合乃是人君大忌。權家也是軍中出身,這一點,不能不防的。」

  沒想到孫侯雖然遠離中土多年,但對朝中局勢,竟是洞若觀火。權仲白再不做無謂的擔心,他站起身道,「如此,我也就安心了。侯爺乃國家棟樑,東宮廢位,雖然可惜,但也是盡去後顧之憂。天下廣闊,何處不可以盡展長才?只要侯爺在,孫家富貴,不會有虧的。」

  他抱了抱拳,「日後有暇,還當時常往來,如無他事,我這就告辭了。」

  孫侯和孫夫人相視一笑,孫夫人起身道,「我送先生出去,先生所說常往常來,倒是說對了。等諸事底定之後,還請您帶上夫人,到家裡來做做……」

  她語帶深意,「少夫人是票號東家,我們這裡,也許有一門生意能做呢……」

  #

  權仲白在這裡治病救人,蕙娘卻陪著婆婆,在花團錦簇中富貴應酬。鄭家大壽,自然事事辦得盡善盡美,從午宴到晚席,足足有一天的活動。不過,像權夫人這樣身份,也就是吃完了午飯,連戲都不看,便告辭回府了。她自己一輛車,帶了蕙娘一輛車,兩輛車一前一後,在道上徐徐行走,蕙娘卻並不如往常一般,掀開窗簾看看外頭的市景,而是靠在椅背上,漫不經心地琢磨著西北桂家。

  車子走了好長一段路,忽然停了一會,片刻後才又行駛起來,蕙娘先還沒覺得什麼,待到車輛轉入一條僻靜地巷子之後,她才猛然覺出不對:這巷子靜的馬蹄聲都有回音了,可她卻只能聽到自己這一輛車的聲音……

  眾目睽睽之下,自然不可能有人將這輛車綁架挾持而走,還不鬧出一點動靜。她雖好奇緊張,但卻並不如何懼怕,掀開簾子一角看時,才發覺車輛已經拐入人家院內,這會似乎是已經靠近了車馬廳了。

  還想著會是誰如此大膽呢,車身一震,馬車已停了下來,兩個垂髫小鬟已將車簾掀起,扶蕙娘鑽出了車子。還有一人在車邊站著,還未說話,先沖蕙娘施了一禮,「封某魯莽,讓少夫人受驚了。」

  聲音清涼,不是封子繡,卻又是誰?

  蕙娘心下自然有幾分吃驚,她默不吭聲,只望著封錦並不說話,封錦抬起身來,又衝她歉然一笑,方道。「卻也是奉命而為,請少夫人見諒——少夫人這邊請,皇上已在廳——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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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談判

  這是一所僻靜而清幽的小院子,蕙娘在兩個小丫頭的攙扶之下,徐徐隨著封錦穿花拂柳進了內院,一邊在心底思忖著自己現在所處的方位——從鄭家回來,走了不多久,拐了幾個彎……

  封錦似乎也察覺到了她的顧慮,他一邊領路,一邊對蕙娘介紹,「這是寒舍,就在教場胡同裡頭,雖說相交已久,但從前倒只有子殷兄過來,嫂夫人這還是頭一次到這兒吧?亦請您不必擔心,皇上很掛念孫侯的傷勢,也已經派人去接子殷了。對國公夫人,也是打著子殷的名義,把您給接過來的。」

  燕雲衛打著權仲白的名義來接人,權夫人會信嗎?這會幾個長輩可能還不知怎麼著急上火呢,想必回家以後,肯定又要有一場風波了。只不說別的,以人家媳婦的身份,和燕雲衛接觸,在婦道上的確是有虧的。換了個貞潔烈女,此時恐怕已經是尋死覓活地,要維護自己的名節不被玷污了。不然,私下和外男見面,這外男又還是皇上,多少風流逸事,可不就是這麼傳出來的?這要是為外人所知,再傳得邪乎一點,只怕民間都會有話本小說出來,隱射自己和皇上的『一段情』了。

  身為女兒家,尤其是身為國公府的媳婦,不便之處的確不少,蕙娘也有幾分無奈,她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多少有幾分埋怨,「九五之尊、萬乘身份,要見我有什麼不容易的,非得要鬧得這麼驚天動地嗎。我總是要入宮見一見我們家婷娘的——」

  這的確是罕見地說漏嘴了,她掃了封錦一眼,見封錦似乎毫不介懷,還衝她盈盈微笑,這才鬆了口氣,若無其事地續道。「就是不入宮,和仲白打聲招呼,讓他和我一道過來,不是什麼顧慮都沒有了嗎?」

  正說著,兩人已經步入一處敞軒,九月初天氣,已算是入了深秋,這敞軒卻是四處都開了窗戶,連玻璃窗都沒有合攏……封錦又衝蕙娘微微一笑,從迎上前的丫鬟手上拿過一領斗篷,交給蕙娘身邊的小鬟,柔聲道,「天氣冷了,穿堂風強勁,嫂夫人請顧惜身體。」

  言罷形容一整,轉過身領著眾人,肅然又退出了敞軒,行到階下十步有餘,方才立定了身子,做護衛狀。

  蕙娘無可奈何,只得披上斗篷,款款步入軒中,心不甘情不願地要給廳內負手卓立的皇上請安,「臣妾見過皇上。」

  「不必多禮了。」皇上倒背雙手,並未回頭,彷彿正全心賞鑒著牆上繡件,「在宮中金鑾殿上,我是皇上,這般微服私訪、臣下屋中,又是和你談生意來的,沒必要太拘泥於禮數,不然,反倒聽不到真心話了。」

  話雖如此,可比起頭回把酒言歡時,他放浪形骸、言笑無忌的態度來,此番的皇上,雖語氣輕柔,但含威不露,說是不拘禮數,其實還是擺出了天子的架子……

  蕙娘卻也懶得做惶恐狀,她一個女流之輩,被半路抓到這兒來,有點情緒也很正常,皇上難道還好意思和她較真兒?這福身,福到一半,聽說皇上的意思,也就乘勢算數了。她站在皇上身後,多少有幾分好奇地順著他的眼神,望向了牆上懸掛著的大繡件,才只看了個影子,便聽得皇上低聲笑道,「錦上有畫、畫中有景,深情空付、春光無數……」

  他笑聲中大有蒼涼之意,似乎包含了數不盡的迷惑與惆悵,卻聽得蕙娘毛骨悚然,此時再回頭想封錦一路行來那輕言淺笑的風姿,便似乎能品出另一番味道來了。

  皇上卻也只是感慨了這麼一聲,便轉過身來,形容如常地招呼蕙娘入座,還給她介紹。「子繡家傳凸繡法絕技,曾享譽大江南北,昔年還進過上的,先帝很是喜歡。當時也興起了一陣收藏此物的風潮,不過絕技並不外傳,隨著斯人去世,封家富貴,如今也很少有新的繡件流出來了。這裡四壁陳列著的,有些是當年那位封繡娘所作,有些,應該是子繡妹妹的手筆。」

  蕙娘自然也聽說過這凸繡法,她甚至還收藏了兩個當年封繡娘親自繡成的大繡屏,此時乍見這四壁拿玻璃框著五彩斑斕的大小掛件,免不得也在心中暗自掂量比較,還和皇上你一言我一語賞鑒了一番,皇上指一五福捧壽圖為最佳。兩人倒好像是許久不見的至交好友,這會正是專門品茶聊天來了似的。

  談了一會風月,皇上有點遺憾,「看來,子殷被絆住腳,無法及時趕到了,也只好撇開他,我同嫂夫人先談了。」

  「皇上說的要是票號的事,」蕙娘淡淡地道,「他本來也做不得主嘛……既然把我給挾持過來了,必定是有要事相商。敢問皇上,這是已經全盤考慮過了,竟真要採納這監管入股一策了?」

  皇上怕也沒有想到,只是一提正事,她的表現居然如此強勢。先點出權仲白做不得主,又再表達自己的不快,第三句話,更是直接就預設了他的來意……他有些詫異地望了蕙娘一眼,蕙娘衝他微微一笑,卻也不免在心底歎了口氣。

  有苦自己知,商場上的事,很多時候就講究一個氣勢,尤其是雙方談判的時候,誰先被逼到牆角,誰就要犧牲更多的利益。皇上這樣心念一動,就能把她撮弄到此地密談,實際上已經大為削弱她的風頭,桂家還沒有成功入股,朝廷裡也沒有傳出監管風聲的今日,正是票號最脆弱的時候,若果她再隨意示弱,只怕是要吃大虧了。

  不過,朝廷辦事,總得以理服人,只要能說理,想來任何事,也都不會沒有轉圜的餘地。她輕輕地咬了咬舌尖,讓這淡淡的疼痛,將她的頭腦刺激得更清醒、更集中,打點起了全副精神,聚精會神地望向了皇上,等著他的回答。

  「監管入股,對朝廷、對天家來說,的確是比較省錢。」皇上畢竟是皇上,不可能會被這麼一個姿態輕易激怒,他沉吟著道,「只是如何才能避免這派出的監管人不和票號、鹽號等沆瀣一氣,這還是要想出一些制衡手段。世上再沒有人不愛錢,也再沒有人,比你們山西票號,更有錢了。」

  「若您和仲白打一聲招呼,我這裡是有幾個條陳可以給您過目的。」蕙娘實在是有幾分惱怒,她又刺了皇上一下,才正容介紹。「如今也只能請您聽我說了。」

  便口說手比,簡明扼要地將喬二爺主筆,宜春票號幾位都已通過的條陳複述出來,給皇上聽了。皇上聽得目射奇光,卻偏不說話,待得蕙娘說完了,他強自沉吟了許久,方道,「這是你們宜春哪個掌櫃寫的,前陣子三位掌櫃齊聚京城,連李總櫃的都親自到了,這別是他擬的吧?我——能見見他嗎?」

  皇上既然有意於宜春,對幾個重頭人物的動向自然有所留意,蕙娘倒未吃驚,她微笑道,「這麼大的事,肯定要和幾個東家商量……這是我們群策群力,一道擬出來的,卻不是哪個人的功勞。」

  皇上顯然並不太相信,卻也沒有逼問,只又感慨了一句,「齊小兄,你今年才剛剛二十出頭啊!」

  二十出頭的大東家,祖父下野,和夫家關係似乎又疏遠,這還有皇家虎視眈眈窺視覬覦,宜春票號的幾個東家,居然沒有惶惶然如喪家犬,各自找機會出脫份子,而是團結一心和朝廷對抗,她一句話,立刻就全聚到京城……皇上又道,「昔年老閣老在位時,你們家似乎從不管票號運作的。現在換你接了份子,幾年工夫?這票號倒是隱隱約約,以你為主了。」

  「我又不參政,又不管家。」蕙娘輕描淡寫,「也就只有琢磨手裡的生意了,要說以我為主,倒是沒有的事,只我畢竟是官家出身,更熟悉朝廷一些,有些差事自然而然,也就交到我頭上了而已。」

  「是嗎?」皇上冷笑了一聲,「實話告訴小兄弟吧,我私底下,倒也很想和喬家幾位,甚至是李總櫃見見面,聊一聊的。可那幾位居然都視而不見,口口聲聲,唯你馬首是瞻。你一個才剛二十歲的姑娘家,竟能把他們幾個大老爺們收攏得這麼緊密,高,實在是高。」

  他沖蕙娘數了數大拇指,雖然語氣歡悅,但笑意未達眼底。蕙娘倒是心頭頓時一片雪亮:入股監管,雖然不失為一條良策,但還是違逆了皇上的心意。這位真龍天子恐怕是心有不甘,先後接觸了幾個東家,想要尋找一個突破口,奈何都告失敗。他其實也是帶了一點情緒來的……

  「二爺都這麼誇我了。」她不動聲色地說,「那我也就自誇一番吧。我這個身量,在女子裡的確也算是高的了。雖未及七尺男兒,六尺總是有的吧!」

  皇上不禁愕然以對,片晌才大笑出聲,這麼一個笑話,輕輕巧巧,便將氣氛給暖了回來。

  「算了算了。」皇上揮了揮手,「也不和你多說從前的事,你說得也不無道理。要一氣把你們的股份全買過來,殺了我我也拿不出那麼多錢。入股監管,的確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你剛才說的條陳,我看就很不錯。」

  他頓了頓,又道,「但最重要一點,你卻沒有提及——焦卿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嗎?」

  從嫂夫人、小兄弟變作了焦卿,蕙娘心裡,也是有幾分感慨的,她從容道,「自然明白,二爺儘管放心,此事一旦朝廷立意,昭告天下。宜春自然會為之奔走,做通晉商的工作。」

  「嗯,」皇上點頭道,「也實話和焦卿說吧,朝廷的商稅,實在是收得很輕,以此事為個口子,將來兩年內,必定要增收商稅的,規模越大,納稅也該越多。宜春現在不是官營,自然也要首當其衝,當日一談,我也看出來了,你雖是女子之身,卻能以天下為念。此事事關國本,若能成功推行,朝廷手裡錢多,就犯不著再壓搾往地裡刨食的苦哈哈了,屆時,亦少不得要煩宜春出力……不過這件事,你不能拿來討價還價,只能當作是此次交易的添頭。」

  這多少就有些無賴了,可蕙娘卻是心悅誠服,頭一次明白了焦閣老對他的畏懼。一個最傑出的政治家,永遠能將不利局勢變作有利,甚至於還會令人懷疑他最初的目的,是否根本都不是宜春官營……

  藉著監管入股的名義,在各大商家中扎進自己的釘子,掌握每年盈利,日後徵收商稅,各大商戶就有瞞漏,能瞞漏多少?上頭的大戶都乖乖出錢了,從上而下,這商稅的阻力,那就小得多了。再說,還有宜春票號這個規模遍佈全國,幾乎掌握了全國大半現銀流動軌跡的大票號在呢……能借由此票號作出何等佈置,她隨意動動腦子,就可想出無數點子,皇上背後的那群智囊團,就算比不過她,也不會比她差到哪裡去吧……

  她既深知其中關竅,也就明白,這才是今日戲肉所在,當下便深吸了一口氣,毫不猶豫地移座下跪,朗聲道,「皇上英明神武、深謀遠慮,臣妾佩服得五體投地,請皇上放心,臣妾亦非貪財之輩,增收商稅,事關百年社稷,亦是在所必行。他日如有用得到票號的地方,臣妾可擔保,宜春必定出盡全力。」

  皇上唇角,終於勾起一絲欣然笑意,他淡淡地道,「好,憑這一句話,盛源、宜春之間,朕就知道該作何選擇了。」

  他搓了搓手,忽然又略有些靦腆地一笑,面孔一遍變,再換出了從前喝酒吃菜時的嬉皮笑臉來了。「來來來,坐坐坐。不要這麼客氣!現在既然大方向定了,有些細枝末節之處,也要好好商量商量,好比說,這入股監管的銀兩——」

  按蕙娘意思,朝廷所佔都可以算是干股,不過,這條政策現在不再針對宜春號一間,而是遍佈全國大商家的話,朝廷平白無故就佔了干股去,年年還要分紅,說出去是不太好聽。出點錢,那肯定還是要的……不過,積少成多,大秦一國,大商家有多少?就算每家都只出一點,可對朝廷、天家來說,也算是個大數目了。她和喬家、李掌櫃,早做好了皇上拖欠股銀的準備,甚至都根本沒打算去追索……不過,雖說心意如此,前頭的一點功夫,也還是要做的。

  「二爺,這朝廷辦事,也不能太不講究吧。」她緊了緊斗篷,「此策一旦頒布,天下可都看著我們宜春呢——」

  「我也沒說不給銀子啊。」皇上為自己叫屈,他一縮脖子,還有點委屈上了。「我和焦卿談的,那是另一件事。」

  蕙娘不禁有些詫異,在她期待的沉默中,皇上捻了捻唇上短鬚,倒有幾分奸詐似的,露出一點微笑來。

  「不知焦卿可聽說過賭石這勾當沒有?」他緩聲道。「我這裡有一塊石頭,也願和焦卿一賭,不知焦卿有沒有這個膽量,接我這個盤呢?」

  蕙娘腦際,轟然一震,剎那之間,立時明白為何皇上非得半道把她劫來——他亦的確有不得不為的理由。

  忽然間,她也再不敢小看這位修長消瘦的青年……怪道他能以這樣輕的年紀,將楊閣老管得嚴嚴實實,歹竹出好筍,安皇帝在他跟前,也要黯然失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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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天威

  雖無答話,可她的表情顯然已能說明一切。皇上倒背雙手,站起身來,在屋內緩緩踱步,一邊悠然道,「承平四年,立泉帶著寶船、馬船、坐船、糧船、戰船二百餘艘出海,將士兩萬餘人,經過四年寰宇航行,回到家鄉的人,只有一萬多。這個損耗,不能不說是有幾分驚人的,不過,若算上他們在泰西、新陸打的那幾場仗,卻又只是還好。」

  蕙娘也還是頭一回從皇上口中,聽到對這一次遠航的真正總結,自然是屏息靜氣,恨不能鑽進皇上的腦子裡,將一應細節挖出。好在皇上也沒有賣關子的意思,雖說和主題無關,但也還是向她略微介紹了一下如今的寰宇局勢。「立泉經過哪裡,自然是繪出了哪裡的詳細地圖,又在泰西大肆採買了當地海圖……有些我們先未所知的地方,就按泰西人音譯而來了。現在泰西也不太平,世界各地都在打仗,除了我們大秦,他們絲毫不敢染指以外。呂宋,是西班牙人和土著打,印度,是當地土王和英吉利人在打,泰西呢,英吉利、法蘭西好像也要開始打了……倒是他們所說的新大陸,也就是美洲要稍微太平一點。但立泉親眼所見,美洲人日子過得也不大好,來自泰西的剝削比較嚴重,當地又有一大部分,都是非洲一帶被販賣過去的奴隸、在泰西混不下去的地痞、流氓,當地土著而且非常野蠻,也算是烽煙處處吧。」

  說到這裡,他多少有些心事重重,喃喃了一句,「卻是地廣人稀,唉,地廣人稀……」

  聽其口氣,蕙娘多少也猜到了一點:恐怕這一次,孫侯勞師遠征,卻還是只能無功而返。她收到風聲,言說那新大陸廣袤無垠,大小差可和大秦媲美。並且上頭已有人煙居住,成了市鎮……孫侯就有兩萬兵丁,恐怕也不敢深入腹地吧,帶的人少了,怕自己不安全,帶的人多了呢,當地人又要覺得不安全了。再說,魯王怎麼說是比他們早到,只怕在當地已經經營出一點勢力了,就算啊尋到了,他們熟悉地形,又是以逸待勞,誰勝誰負,還是不好說的事。在那樣遙遠的地方,王師又如何?大家還不是憑著槍桿子說話?

  皇上說到這裡,也不禁歎了口氣,道,「從泰西過去美洲,其實路途遙遠,立泉這一次,走了不少彎路,但好在航道是熟悉的。他也是求個穩,不然,說不定還能更早回來。」

  他從懷中掏出一幅圖來,在桌上展開了,指點給蕙娘看。「實際從這美洲西岸過來,從海圖上看,可以取道日本,從上頭這樣走。但這條航路目前似乎無人走通,大部分貨物,還是從美洲回到泰西,再從泰西過來菲律賓,從菲律賓往上到廣州……這樣過去,美洲當然遠了。」

  蕙娘一邊聽他說,一邊不禁就好奇而艷羨地望著這滿是洋文的地圖——她對地圖也不是沒有興趣,但這麼寶貴的東西,西洋人不肯拿出來販賣,這些年來,卻未收到一副。

  「立泉這一次攜回來不少,你若有興趣,回頭能賞你幾副抄本。」皇上隨口道,「既然我們兩塊陸地遙遙相對,這條路,我們不走,將來也許會有別人為我們走通……所以還是要走!」

  他忽然加重了語氣,有幾分激烈地道,「第二次船隊出海,就這麼走了。這條航路,總要把它走通,從青島到——」

  他在紙上畫了一條槓,「到他們所說的檀香山,順風順水,走上兩個月也就到了。美洲富饒,有些東西,比在泰西購買要便宜得多。甚至於日後流放罪犯,我看也不必刺配寧古塔了,刺配美洲就挺不錯的麼。至於往泰西去,航線摸熟以後,單程也就是四五個月,據說如果能在這裡佔據一塊地方,把從前一條古運河疏通,路程還能減少一半。往後,大秦和泰西、美洲的貿易勢將成為常態。任何東西,物以稀為貴,多了就不那麼值錢了,所以我也不諱言,立泉帶回來的那些貨,應該是越放越不值錢,明年年中以前無法出脫,等去往美洲的航路走通,就要賠本了。」

  勞師遠征,花的當然是朝廷和天家的錢,現在孫侯把貨是給載回來了,但一來風急浪大,貨物有損耗也是常事,二來誰知道他載回來的都是什麼貨,在當地有沒有被人欺騙。總之,對於不精於貿易的朝廷來說,與其自己急於零售反而吃虧,倒不如借票號入股的事和宜春做一筆交易,這也算是雙方得利,宜春手底下自然不缺貿易能人,而朝廷也能得到一筆現銀,解了燃眉之急,不至於連入股商家的銀子都拿不出來……

  蕙娘也不裝糊塗,眉一挑乾淨利索,「還請二爺開個價吧。」

  「我不開價。」皇上笑了,「這還得你來開價,不然怎麼叫賭船呢?這和賭石一個規矩,只有買家開,沒有賣家開的。不過,倒是可以給你透個底,當時出海,姑且不論船隊造價,就說帶去的絲綢瓷器、上好的茶葉,在我們大秦,價值都有一百多萬兩……」

  他沖蕙娘擠眉弄眼,難掩得意,「立泉不是做生意的能手,但他頗帶了一些能人,我老實和你說,現在泰西的白銀,很緊缺啊!從美洲過去的白銀,幾乎又跟著全流到我們大秦來了。這一次去美洲呢,又和美洲當地的土豪做了幾次交易……他帶回來的現銀,就有八九百萬兩。這還不算辦下的貨,他們花了有一百多萬兩在辦貨上。」

  蕙娘詫異地一挑眉,「盈利這麼可觀?那您何必還做這個生意——」

  「我花錢的地方更多啊。」皇上一攤手,理直氣壯。「這麼大的家當,哪裡不要用錢,沒有錢,怎麼支持三處戰事?廣州、泉州、青島,三處開埠,這幾百萬兩,也就是毛毛雨,下一下就不見了。朝廷始終還是缺錢,當時為了修船隊,還落了有饑荒呢。」

  他彎著手指和蕙娘算,「一百多萬兩的上等好貨出去,千萬兩銀子進來。這一進一出,是十倍的利潤,這運回來的一百多萬兩西洋貨,在國內能賣得多少。焦卿你自己算算,給我開個價吧。一錘子買賣,在這裡談定了那就是你的,若談不定麼,我少不得也要多方問價,找個買家了……」

  真不愧是皇上,分明是自己急於出脫這一批轉眼間也許就不值錢,甚至連品級、數量都無法衡定的貨物,卻說得好像是個香餑餑似的,好像還在給她賣人情呢……

  蕙娘唇邊,不禁浮出微笑,她和聲道,「二爺,這話在理是在理,可您是不是還漏了一點呢。」

  見皇上做詫異狀,她也只能把話給說到盡了。「您派宗人府專使前往廣州盤點貨物,這是費時費力的活兒。不可能是一夕之功,很可能,最終那本冊子,也是在這幾天才送到您手上的。這一點,按常理來推論,我要說錯了,您告訴我。」

  皇上不言不語,來了個默認,蕙娘又道,「還有三樁事實,第一樁,仲白今兒早上去孫侯府上,為他治病,第二樁,我才從鄭家赴宴出來,還沒回府,就被您給劫來了。第三樁,您說這是一錘子買賣,必須在這裡談定。二爺……您這有點小看我了吧,就這點手段,還能把我給繞暈了,那我還怎麼把喬家幾個老爺們,捏在手心裡呢?」

  雖說孫侯也不可能知道貨物的具體損耗,但他是主事者,大體情況,怕還是有數的。權仲白給他治病,雙方若隨意談起此事,孫侯露個口風,皇上那也就不可能再坑著宜春了。當然,這場談話肯定怎麼都會有的,但趕在此時,要說皇上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一時興起,那也就太小看他了。

  皇上的雙目,閃閃發亮,他極是欣賞地望了蕙娘一眼,忽地歎道,「可惜可惜,女公子,終究只是女公子……否則,閣老後繼有人!」

  此等彫蟲小技,只要心思清明,不被皇上給忽悠得熱血沸騰,實在並不難勘破。蕙娘壓根並不自得,甚至對皇上還有點不滿。「您這不是瞎胡鬧嗎,這麼做,可不是弄巧成拙?用賭石的行話來說,您拿出來這塊石頭呀,石窗開得不好,沒有水頭!本來還想給開個四百萬兩,這會,只能開二百萬包圓了!」

  皇上倒抽了一口冷氣,方纔的感慨,立刻為市儈取代。「這麼大老遠的路,二百,太少太少,起碼六百。」

  「六百不可能,各色名貴寶石,一年的出產是有數的,難道孫侯還能把一百多萬都置辦成寶石了?不是寶石,剩餘貨物經過風浪,很難保值。尤其是座鐘這東西,最嬌嫩了,一旦壞了,這裡修不好那可怎麼辦?」蕙娘和皇上討價還價,「二百五,就是二百五了。就這,還得算上您帶回來的西洋工匠!」

  「工匠?」皇上有幾分吃驚,「你這——是從哪得的消息?哦,這倒是無所謂的事,立泉是帶回來了好些避禍躲戰亂的學者、教授,有些修表、造船以及別有所長的工匠,可以在滿足宮廷需要以後,給你一些。」

  蕙娘又讓一步,「好,皇上既然如此慷慨,那就三百萬兩,不能再高了。」

  「三百,我還不如出去喊價。」皇上不屑一顧,「千金難買我樂意,不管這批貨究竟值多少,三百萬,我覺得不值得,不能賣。」

  哪有這樣做生意的!蕙娘不禁氣結,她掃了皇上一眼,見皇上似笑非笑,似乎胸有成竹——心底多少也有點數了:幾次交鋒,皇上都沒討到一點好,事事只能跟著她走,真龍天子,怎麼會喜歡居於人下……

  「四百萬吧。」她乾脆利落地就讓了步,「這批貨,實在最多只能值三百萬了,這都還是擔著風險的。這多出的一百萬——」

  她又跪到地上,給皇上行禮,「幾次接觸,皇上雖有萬鈞雷霆力量,但卻如春風化雨,諄諄愛護票號,愛國愛民之心,令吾等感佩萬分。這一百萬,便算是臣妾代宜春號幾位東家、掌櫃,為皇上賀壽了。」

  這一番話,說得動聽無比,當然更醉人的,還是蕙娘的態度——她終於服軟了。一服軟,那就是一百萬兩的大手筆,這份多少帶了些賠罪意味的禮物,不能說不厚了。皇上指著蕙娘,終於心舒意暢,他哈哈暢笑,一語雙關。「爽快、爽快!」

  旋又不禁歎道,「唉唉,你這位女公子呀!這要不是子殷,誰能壓服你呢?還好,當年沒把你說入後宮,不然,這份才具,豈非就消磨在宮闈之間了?」

  不等蕙娘回話,他神色一整,喝道,「好,四百萬就四百萬,這筆生意,朕做主,就這麼談定了!」

  說罷雙掌一擊,揚聲道,「來人,把貨物細冊抬來。」

  蕙娘也沒想到,皇上居然如此急不可待,這邊才談定了生意,那邊就抬了細冊過來。只見十數位太監,手中全都抱著七八本沉重的冊子,魚貫進了廳中,她不禁微微一怔,又和皇上解釋,「銀錢卻沒那麼快解過來了,少說也得給個兩三天籌措……」

  「這不要緊。」皇上一擺手,從為首那位太監懷中,取過一本明黃綾面的簿冊遞給蕙娘。「這是總冊,你先翻閱一遍,再告訴朕,這筆生意,你做得值得不值得。」

  皇上發話,她自然不能不從,蕙娘也實在好奇孫侯都帶回來什麼貨物,她雙手接過總冊,揭開扉頁,一目十行,不片晌就已經看完——卻是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嗯?」皇上從另一個小太監手中接過茶來,似笑非笑地衝她抬起半邊眉毛,眸光流轉之間,原本平凡的眉眼,竟忽然可以動人心魄,充滿了難言的風流。「告訴朕,這筆生意,朕坑了你沒有。」

  「若此冊為實……」蕙娘長長地歎了口氣,痛快地道,「那就是臣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臣妾實當不得皇上的稱許……」

  「噯,那也不要這麼說。」皇上擺了擺手,掀開杯蓋,輕輕地吹了吹熱騰騰的茶水,「啊,子殷來了——坐——」

  他嚥下口中茶水,將茶杯擱到一邊,語帶深意,「宜春對朝廷懷有疑懼,可以理解,可往後打交道的日子,還多著呢。彼此間不精誠合作,那也不行。這批貨,就算是見面禮吧,其實,你那一句話說得好,好來好往,宜春一心為國,那就是為我的家天下。我這個大家長,還能虧待得了你們嗎?」

  蕙娘才要說話,皇上又道,「至於選在今日找你過來,你說的緣由,是有……朕確實是想和你開個玩笑。不過,最主要還是因為,今日鄭家壽酒完了以後,鄭家的三親六戚,也就脫出空來,朕怕你忙於應酬,很可能無心考慮這門生意。」

  他扭過頭去,客客氣氣地向權仲白賠罪,「倒是讓子殷、國公府受驚了,子殷回去,代我轉致一番歉意吧。」

  卻是再不搭理蕙娘,而是負手起身,悠然繞進了裡間。

  蕙娘和丈夫對視了一眼,見權仲白眸色發沉,終不禁露出一縷苦笑:看來,桂家要參股的事,到底還是沒能瞞過皇上……

  天威難測,即使只在一間票號上,天子的手段,亦容不得半點低估——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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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1:19:53 |只看該作者
143問答

  兩夫妻在一日之內,都可謂是歷經了風風雨雨,親身參與了對朝局、對天下都有極大影響的變動。權仲白雖欲和清蕙打聲招呼,把孫侯決定告知,令她更為放心,但見清蕙神色端凝,上了車便沉吟不語,也知道她今日和皇上對峙談判,消耗不淺,此時再動心力,未免過分勞累,再說,此時正在路上,周圍下人環繞,難保沒有一兩個耳力特別靈敏的小廝,能夠聽去隻言片語——這可是只憑隻言片語,便能轟動朝廷的大消息……

  他一路保持了沉默,直到國公府在望時,才向蕙娘道,「爹娘那裡,應該不必擔心,封子繡什麼都和我說了,我自會對長輩們解釋,就說當時分身無術,孫侯夫婦又想和你談一筆生意好了,想來,他們也沒有繼續追問的理由。」

  清蕙原本閉目養神,顯然正沉浸在自己驚濤駭浪一般的思緒中,聽到他這番話,她抬起眼,毫不客氣地道,「瞞不過去的,票號的變動,不久即將天下皆知,如不對家裡人做出解釋,爹娘還不知怎麼想呢,這是徹底把他們當外人對待,太傷感情了吧。」

  這倒也是道理,如今天下巨富雖多,但扣除本來就系屬於皇商一脈的鹽商之外,真正身家上了千萬的,也就是寥寥數十戶人家,泰半還都集中山西一地。皇上忽然決定分別入股監管,宜春擺出順從態度不說,又立刻分股,這種種變動,肯定都要經過醞釀培育、深思熟慮。清蕙身為東家,事前會絲毫都不知情?如果對家裡一點不提,這就不是擺出無意於國公位,一心逍遙度日的姿態,而是有點和家裡翻臉的意思了。

  權仲白輕輕地歎了口氣,低聲道,「皇上末尾那幾句話,說得那樣有文章,看來,還是不樂見桂家參股。宜春之事到得現在,已經不是宜春自己的事了,在沒有說服皇上之前,是否要暫緩引入桂家?」

  「引入桂家,這是宜春自己的決定。」清蕙眉宇間隱約可見無限堅定,在這一刻,她倒真正顯露出來票號東家的本色,雖未故意做作,但言笑之間,已是翻雲覆雨,縱使是皇權,也不過是其要考慮的一重因素而已。「如果事事都要看皇上臉色去做,他入沒入全股,有什麼差別?雖然皇上愛犯疑心,但事實上若無桂家參股,宜春在官員圈子裡沒有靠山,很多事一樣鋪排不開。他既然要鼎力支持宜春,就不應該反對這個決定。——也就是深知這個道理,皇上雖然不滿,但卻只戳了這麼一句,並沒有多說什麼。」

  權仲白也不是尋常之輩,他立刻明白了清蕙言下之意:這實際上也是皇上的一種策略,如果宜春自己心虛恐懼,放棄桂家,那自然是正中下懷。並且在宜春跟前還是光滑溜圓好無把柄,佔了便宜還落不下埋怨,可如果宜春不當回事,則皇上雖然不悅,但也只能接受這個現實了。

  宦海、商海風雲,具體到每一句話真是都有講究,都有對抗。權仲白提醒清蕙,「可既然皇上發話,那也不能瞞著桂家了。不然,日後桂家是要埋怨你的。」

  如在以前,還能哄著桂家將錯就錯,上了宜春的船,但現在這麼做,那就有點不厚道了。皇上這一句話,到底還是給宜春分股,添上了許多麻煩。清蕙自也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她卻依然衝他微微一笑,露出了少許感激,少許疲憊。

  「累死了。」她將額頭頂在權仲白肩頭,輕輕轉了轉,低聲抱怨道,「皇上沒安好心,說什麼只為了桂家的事,才在這時候把我喊來。分明還是有意安排,給我添亂,待會回去,又要和爹娘周旋,少不得也要安撫解釋,令爹娘明白宜春分股不引權家入局,實在不是和家裡離心。還要盡快同桂家談妥,在朝廷有動靜之前,把分股的事給辦下來。」

  單單只是這後一件事,就足夠讓七八個商場精英忙碌上一整年了,現在要搶在幾個月內辦完,任務肯定是極為繁重的。權仲白本已有幾分心疼,不想清蕙頓了頓,又把皇上和她的那番對話,略作交待,歎道,「四百萬兩的買賣,我自己做主應承下來。還不知道喬家人怎麼想的,李總櫃又是怎麼看的,宜春要是不願吃,少不得我也只能打點我私家銀子,這兒賣賣那兒當當,盡快湊足四百萬兩,把貨給盤回來……」

  她擰著眉心,露出少少倦怠,「怎麼賣最掙錢,還得費心思呢。皇上給的貨,按行價算,是比四百萬多些,可他說得對,物以稀為貴,這西洋貨多了,那也就不值錢啦。」

  「多些是多多少?」權仲白問道,他有點吃驚了,「那麼一大本冊子,你一邊翻看,一邊就在心裡估出總價來了?你這也太神了吧!」

  清蕙瞥他一眼,忽然忍俊不禁,噗嗤一笑,親暱地圈住了他的脖子。

  「傻子。」她吐氣如蘭,鼻尖就頂著權仲白的鼻尖,「人家總冊都造好了,難道不會分門別類,各自估價嗎?別說我,就是你翻看一遍,十有八九也能估出一個數來的,只是准不准,那就又要另說了。」

  權仲白忽然覺得自己在妻子跟前顯得有點愚蠢,他張開嘴,又合攏了,如是反覆了幾次,才勉強收攝心神,道,「宜春若不願吃進,你有這麼多現銀沒有?四百萬可不是什麼小數目,若湊不夠,可怎麼好呢?」

  清蕙眼中波光流轉,儼然已是胸有成竹,她卻巧笑嫣然,偏偏還要來逗他,「是呀,湊不夠,可怎麼好呢?我相公不會掙錢,連一分一毫都幫不了我,我可愁死了我。」

  權仲白悶哼一聲,卻也不能不承認,同清蕙身家相比,只怕這世上會賺錢的男人也並不多。他不和清蕙鬥嘴,而是沉聲道,「若湊不出來,我可以給你想想辦法,這些銀子,要湊齊卻也不難。不過,最好是別和家裡開口……皇上這是賣給宜春的東西,能別和家裡扯上關係,就別扯上關係吧。」

  這句話說出來,當然不僅僅是表面這番意思,清蕙眸中,頓時閃過異彩,她的疑惑明明白白地表現了出來:按說權仲白和家裡雖有矛盾,但關係也不能說是不密切,並不曾真的鬧翻,就算從前有所不快,現在還是維持了表面上的平和。可幾次三番在這樣的大事上,他的表現,又的確像是和家裡十分離心……焦清蕙是何許人也?她自然看得出端倪,也自然會想要尋求一個答案的。

  權仲白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低聲道,「這四百萬,其實倒也可以不必那麼著急,幾日以後,朝廷將有大事,也許皇上就沒心思來管這一茬了。你大可以從容和老掌櫃的商量……他現在人還在京城吧?」

  「喬家三位爺都沒有離京城太遠。」清蕙也就順從地轉開了話題,她好奇地問,「這大事又說的是什麼?你今天在孫侯府上耽擱了一段不短的時間——難道,他真的把那一位給帶回來了?」

  「沒有,」權仲白搖頭道,「那一位比他先到美洲,他們有槍有炮,又有銀子,買得來崑崙奴,孫侯隱約聽說,在當地已經發展起了一塊不小的地盤……他那一萬多人勞師遠征,又身懷重銀,不敢離船太遠,就沒有追擊下去。」

  此時兩人已至國公府,在立雪院內關了門說話,權仲白將孫侯的決定三言兩語告訴了妻子,清蕙自然亦受到震動,沉默良久,才歎道,「孫侯是明白人,終究沒有辜負了你的一片苦心。」

  的確,孫家如此安排,權家、宜春都解脫出來,可算是很有擔當了。權仲白道,「這件事,太大了,整個朝堂都要受到震動。皇上可能會緩一陣子才出這個入股監管的消息,你還可以從容說服桂家。」

  他猶豫了一下,又道,「以我對他的瞭解,真要拉桂家入股,你最好還是給他上個條陳,解釋一下。不過,這種忤逆龍顏的事,平時可以隨便做,最近嗎……」

  清蕙又摁了摁眉心,踱到書案邊坐下,一邊和權仲白說,一邊就梳理起了如今的局勢。「第一件事,這四百萬的生意,要有個結果;第二件事,得和桂家細談入股,亦要從容分說,要表明皇上的態度,又不能嚇跑桂家;第三件事,宜春的變動,今日的見聞,必須和家裡有個交代……」

  她拖長了聲音,「這是我必須親自出面處理的三件事,第三件事,最為緊急。」

  說到這裡,清蕙略略皺起眉頭,若有所思地望了權仲白一眼,又道,「但這件事,在和桂家談定之前,又不好和家裡揭開。免得家裡若要入股,我也沒有回絕的道理。」

  這是有點提防家裡人的意思了,清蕙雖然不曾明說,但顯然是遵照了權仲白的調子,在銀錢、事業上,和家裡把界限劃得很清……權仲白心裡有些感動,他握了握清蕙的肩膀,低聲道,「這倒沒什麼,家裡雖要問你,但那怎麼說,也得在太子、皇后這件事的餘波蕩漾完了以後,才有心思了。這番變動,不可能影響不到我們家的。」

  具體怎麼影響,權仲白沒說,清蕙也沒有問,只是她看著權仲白的神情就更疑惑了:在銀錢上分得這麼清,可到了朝堂有所變動的時候,他又給家裡送消息。這種若即若離的態度,的確讓人很難回過味來,抓准他和家裡人的真正關係。

  權仲白亦無意做出解釋,他一邊換衣服,一邊就道,「你今天也是夠累的了,在這歇一歇吧,我去和爹談一談,明天就帶你回衝粹園,事不宜遲,能早一天把幾件事都定下來,還是早定下來為好。」

  說罷,便匆匆出了屋子,心裡卻也深知,以清蕙性子,那是決歇不住的,恐怕稍事休息以後,就要派人出去傳信,請宜春幾位主事者,回京一敘了。

  雖說結縭數載,一般的夫妻,至此已經都深深瞭解了對方,但焦清蕙的才具、志向,在從前似乎都永遠籠在一層紗下,如今她方才慢慢往外揭開,卻是一層一層,彷彿永遠都揭不到頭,真正的那個她,始終都還隱藏在迷霧之後,他瞭解得越多,也就越發迷惘了:若是跟他到廣州去了,兩人無權位傍身,她一個女兒家,談何創業經商?如此才具,難道只能消磨在閨閣之間,相夫教子,了此餘生?

  任何一個人,只要認識焦清蕙,恐怕都會感到這是一種極度的浪費。似她這樣的人,本來也應該站在最頂端,發揮出自己全部的光熱,創下一番轟動天下的大事業。她絕不可能甘於平淡,就像是權仲白也不可能放棄醫道,學著他的堂兄弟們,鎮日裡或是風花雪月,或是打點些家族生意,為老婆孩子熱炕頭而努力。

  她若身為男兒,兩人勢必毫無矛盾,雖說道不同志不合,可也不是不能惺惺相惜,但偏偏她是個女兒家,就算再強悍,身份始終是天然限制。她的政治地位,取決於他的政治地位,而要支持起她在宜春的地位,一個神醫的空頭銜,可並不足夠……

  權仲白一面沉吟,一面進了國公爺的小書房:他身份崇高,底下人不敢攔阻,兼且又在出神,絲毫沒聽見下人們的呼喊。直到推開門扉,直入內幃,才發覺自己驚著了父親的密談。

  良國公正和雲管事並幾個底下人,繞著桌上一張地圖低聲談論著什麼,見到兒子就這麼直闖進來,他臉上的不快一閃即逝,開口時語氣卻很溫和,「怎麼搞的,進來也不通傳一聲,這麼大的人了,還是這麼毛毛躁躁的——你們都下去吧。」

  雲管事捲起地圖夾在腋下,沖權仲白露齒一笑,友善地道,「二少爺出診辛苦了。」便領著一群人,徐徐地退出了屋子,還為權仲白關上屋門,可謂是體貼至極。權仲白目送他們出去,隨口便問道,「怎麼,是生意上又有麻煩了?」

  「天山那裡,出了一點小問題。」良國公隨口道,「羅春最近在那附近打仗,我們有幾輛車被扣住了。」

  他站起身來,倒是親自給這個愣頭愣腦的二兒子倒了一杯茶,「怎麼,如此魂不守舍、心事重重,出什麼事了?你還能給我惹來什麼天大麻煩?卻只管說吧,我是聽到什麼,都不會吃驚了!」

  雖說話還是那樣不好聽,可暗含的關心,權仲白哪裡聽不出來?他心底不由一暖:父親雖然冷淡嚴酷,但其實,也不是不疼愛幾個兒子的……

  「叔墨的事,我還沒聽過您的意思呢。」他沒提孫侯的事,反而問道,「他和您說了沒有,他想帶著媳婦,到江南歷練幾年。」

  心裡有話,他就想直說,見良國公沉吟不語,權仲白索性就直接問了,「四個兒子,大哥現在是指望不上了,三弟那個性子,確實也不適合。您知道,我也不是那塊料,季青年紀小,性子不穩定,有時候好走極端……您是怎麼想的,就不多磨礪磨礪他?難道,您還指望我嗎?」

  良國公眉頭一跳,忽然來了興致,他倒背雙手,不緊不慢地戲耍起了兒子,「你這一問,有意思,家裡這個情況,也非一日兩日了。從你大哥離京到現在,幾乎整整一年,你怎麼從前不問,今日忽然問起?難道家裡無人可以繼位,忽然間又和你有關係了?我們的權二爺,居然有了接位的心思?」

  言罷,他手扶書桌,壓下身來,倒是一歪頭,仰視起了權仲白的面龐。——看似戲謔到了十分,可權仲白又哪裡瞧不出來,父親捏著桌沿的手指,骨節都有點兒泛白了……

  忽然間,他心亂如麻,竟很後悔自己衝口而出,問了這麼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可一點都不好回答。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有些話說出口,一切就再不一樣了。

  可……他又該怎麼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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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世子

  「我那點草料,您也清楚得很。」權仲白究竟並非常人,沉吟了片刻,就斷然道,「接位,我還是沒心思,可家裡總是要有人上位的。您今年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只是這一年來,我在一邊看著,您對季青也還是和從前一樣,並不太重視!」

  權叔墨不行,那家裡自然就要全力培養權季青了,總不能臨上陣了再來磨刀吧?人生七十古來稀,等國公爺七十歲的時候,權季青三十多歲,經過十多年的磨礪,倒是正好接過棒子。

  可其實不論是權伯紅,還是權季青,現在管著的也都只是權家的藥材生意,並一些家常瑣事……你說這不重要嗎?倒也未必,可要說這是良國公府立身的根本,那就有些可笑了。讓良國公府在政壇上存繼下去的,第一,是和皇家的親戚關係,第二,是國公府繼承人的軍功,第三,是國公府在眾勳貴之間的人望,第四,那就是國公府在歷次政治紛爭中的站隊了……

  這四點,哪樣都不是管藥材生意可以管出來的。同皇家的親戚關係,那得看婷娘的努力,軍功,那要從小培養,好似良國公,十幾歲就扛槍入伍了,這才能在盛年身居高位。現在的四兄弟,叔墨倒是對軍事有興趣了,但他那單純的性子,未必能在軍中混出頭來,至於餘下三兄弟,從未受過軍事相關教育,要想建功立業,那是難了。

  要在勳貴之間培養人望,良國公就得多帶著世子在外走動,起碼要把老關係給維繫下去,這些水磨工夫,也不是趕驢上磨就能拉起來的,沒有七八年的溫存,一旦換了當家人,人家未必還認這老關係。

  至於第四,這政治紛爭麼,因為權仲白特殊的身份,他倒是在很年輕的時候,就不情不願地被迫參與得很深了。餘下幾個兒子,根本都還沒能摸得著門路呢,偶然能被叫過來,一起與聞一些政壇秘聞,說說自己的看法,那也已經就是全部了。現在的國公府,核心大權,還牢牢握在國公爺手上,看他的意思,雖然熱衷於考察兒子、兒媳婦們的資質,但卻根本都還沒有痛下決心,要栽培哪一位呢……

  這些問題,別人看不懂,權仲白卻是看得懂的,他對父親多少也是有些不滿的……

  擇優繼位是權家規矩,和嫡長繼位比,也不能說有什麼不好。開國六七十個勳爵,到現在還能興旺發達的,不過十數人家,權家要沒有自己的一套,恐怕也早都被新貴們擠下舞台了。站在當家人的角度上來說,就算是再不情願,良國公也要在幾個兒子之間加以鑒別、挑選,選出那個最適合繼任的兒子,這倒是怪不得他。

  可擇優繼位,是否意味著兄弟之間的親情,就要隨著這一次又一次地考驗而蕩然無存呢?大哥就不說了,兄弟之情仍在,但這輩子已經是相對無言。老三本來和兩個哥哥都處得不錯,現在被逼得要到江南去自明心跡,這簡直比天家還苛刻了,不想繼位,那就得玩了命的韜光隱晦……就算從前的事都不提了吧,如今就剩季青一個苗子,他自己是擺明車馬無意接位的。老人家要麼大力栽培季青,要麼就把話咬死了,權仲白不接位,國公府那就按絕嗣處理了——這好歹也是乾脆利落地出了一招,現在麼,態度如此曖昧,不等於是挑撥兄弟兩人相爭嗎?

  「我已經無可救藥了。」權仲白道,「我知道您,您指望清蕙這一劑猛藥,能把我給扳正了、救活了。我能脫胎換骨,和家裡齊心協力,去算計、去爭取,主動把這個擔子挑到自己肩膀上來。」

  他瞅了良國公一眼,見父親咕嘟著嘴,用眼角餘光瞄著自己,神色高深莫測,不禁微微一笑,由衷道,「娘在我們父子兩人間斡旋,也真是左右為難。娶焦氏,恐怕是你的主意吧。我們之間這局棋,隨著幾個兄弟逐漸長成,姐妹們逐漸出嫁,您能制衡我的手段也不多了。清蕙這門親事,怕就是您出的最後一招了吧。」

  良國公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笑道,「好小子,就算這是你爹能走的最後一步棋,卻又如何——這步棋,我不是也走得不錯嗎?不然,你今晚何必還和我提起這事?」

  真要立定決心不肯接位,這種事管他個鳥?只是如今大哥遠走,三弟挑明心跡,四弟似乎不受長輩青睞,妻子才具驚人坐擁敵國財富……誰說良國公這步棋走得不好?這一系列變化,不都正是焦清蕙這枚大石子兒擊出的漣漪?清蕙為他改了不少,可誰說他沒有被清蕙改變?權仲白不禁苦笑起來,他道,「真要覺得季青不行,我還能往哪兒逃啊?難道還真讓幼金繼位?不過,季青就那麼不好?我看他平時辦事說話,也很沉穩端凝,頗有大家風範的。」

  「你真覺得季青可以?」良國公微微抬高了聲調,斜睨著兒子,權仲白有點說不上話了,他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輕輕地搖了搖頭,為弟弟辯解。「他還小……」

  權季青平時為人,的確是有一定問題的,這問題出在哪裡,也許大家一時說不出來,但權仲白和良國公都是心明眼亮之輩,卻不至於感覺不到。良國公低沉地道,「他還小?你在他這個時候,已經憑著自己的本領,掙得三品功名了。更休說天下大勢,因你一人扭轉,難道皇上心裡就不清楚嗎?他這個寶座,有一半,是你塞到他屁股底下的。」

  「從前的事,還提它做什麼。」權仲白皺眉道,「再說,這樣比較,對季青來說也不公平……唉,我知道我說話,您聽不進去的,只是我先把醜話擱在前頭,您熟知我的做派,想必也多少能推演出來,一旦我繼位世子當家做主,肯定不會按您的意思辦事。」

  他有幾分頑皮地衝著父親笑,「您和我這局棋,可不是我繼位世子,就算下完的!」

  良國公不禁手摁太陽穴,低低地呻吟了一聲,他有點賭氣,「你要是和你媳婦換一換,那該有多好!」

  不過,這片刻的失態,也很快就被老人家給控制住了,很快的,他又恢復了那高深莫測的表情。「就是因為知道你的性子,這不是還在掂量季青嗎?他要是能把毛病改好了,再成熟一點,說不準也不是不能大用……不過,你忽喇巴著急上火地來找我扯這個,總不至於就是為了扯這個吧?」

  他似笑非笑地拿手指頭點了點權仲白,「你媳婦剛被燕雲衛截住接走,才回來,你就說起這事。這麼簡單的手腕,就想分你老子的心?是不是宜春票號出了什麼事,你們小夫妻,不想告訴我們知道啊?」

  薑是老的辣,三言兩語,居然直接就猜出了結果。其中複雜的推理,良國公也不知是信任權仲白能自己推演出來,還是不想多費唇舌,竟是壓根就懶於解釋了……

  權仲白一彎眼,也是見招拆招。「是不大想讓你們知道,清蕙倒是想說,我攔著沒讓說——不過,您也不用著急問,我來這裡,是有另一個消息要告訴給您知道的。」

  良國公的眉毛抬起來了,他慢慢地「哦」了一聲,倒背著雙手,頗有興致,「什麼消息,能讓我一時半會還顧不上追究票號的事?你這小子,未免也對自己的口才太有信心了吧——算了算了,給你個機會,你說說看吧。」

  權仲白自然很有把握,他微微一笑,父親還站著呢,自個兒倒是找了個地方坐下了,甚至於放浪形骸,還把腳翹到了良國公的書桌上。「您可聽好嘍——」

  #

  廢後廢太子,這可是天大的事,即使孫家和權家關係說不上密切,可良國公也必須立刻做出反應,把權仲白打發回去,他獨自一人在書齋沉吟了半晌,這才親自走出門去,喊人把雲管事又叫了回來,兩人密斟了半晌,他這才進了內院,往擁晴院去,陪母親用夜點。

  少夫人被燕雲衛拉走,無論如何也算不上小事,當然,權夫人並沒有大事張揚,但太夫人不可能收不到消息,和良國公一樣,她也是一眼就看出來了皇上的用意,「肯定是為了宜春票號,我們不也收到風聲了?也不知誰給皇上出了這麼一個刁主意,向幾大商家入股監管,這一策明顯針對的就是宜春號,這一次,票號未必能頂得住皇家的壓力。焦氏自重身份,素來不肯輕易開口求人,但家裡卻不好裝聾作啞……我看,這一回得出面拉她一把了。」

  從這一番話來看,太夫人對焦氏這個孫媳婦,大體來說還是滿意的。良國公微微一笑,低聲道,「娘,您猜怎麼地?仲白今兒主動問我,這國公位究竟要不要他來承擔——」

  見太夫人吃驚地挑起了一邊眉毛,良國公唇邊的笑意,就更明顯了,他似乎被權仲白逗得很樂,「這個死小子,還威脅我呢!拿繼位後的事來嚇唬我,雖說還是不希望繼承這個位子,但態度上的區別,您想必也看出來了吧。」

  與其說這是威脅,倒還不如說是事前聲明,和從前動不動就想逃到南邊去的那個權仲白比起來,如今的權神醫,態度何止是鬆動了一點半點?簡直就已經曖昧得令人浮想聯翩了。太夫人眼睛亦是一亮,她禁不住一拍大腿,「有門兒啊——」

  像權仲白這樣的人,一件事要有心去做,如何能做不好?他在政治上的天分,幾個長輩也都是見識過的。要不然,也襯托不出權伯紅、權叔墨的平庸,要不是當時權季青年紀還小,幾兄弟儼然是都要被權仲白給比下去了。只是天才越橫溢,性子就越桀驁,他要這樣折騰自己、消磨自己,只願以醫道為業,家裡人也拿他沒法。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娶了媳婦,這才三年不到,態度漸漸不就軟化下來了?

  「焦氏這個媳婦,說得確實是好。」太夫人和良國公倒是想到一塊去了,沒等良國公發話呢,自己先就感慨了一句。良國公眼神幽微,點頭歎道,「是啊,妻賢夫禍少,她這個水磨工夫,做得真好。」

  明眼人誰看不出來?權仲白這番變化,十分裡有九分都是因為妻子,雖說清蕙這幾個月沒在立雪院裡住,甚至於對長輩們還頗多冒犯,可只是今晚權仲白和父親的這一番談話,就已經足夠令幾個長輩對她更加滿意了。

  太夫人亦跟著兒子歎了口氣,「說蓮娘進門,這件事絲毫沒和她商量,甚至連風聲都沒有透。看來,是傷著她的心了。這個小姑娘,也挺狠,拿得起放得下,說一聲不管家,居然還真就什麼都給放下了。票號這都什麼情況了,喬家那幾兄弟,下半年只在京城一帶遊走,隨時進城來和她密斟。她居然還是一聲不吭,好像這件事,和咱們真就沒關係了似的。」

  不管是蕙娘這國公府二少夫人的身份,還是權家原本持有的那幾分干股,都使得權家可以隨時名正言順地干涉朝廷針對宜春號的舉動,只是任何事都要師出有名,票號不開口,難道國公府還拿熱臉去貼冷屁股?良國公輕輕地哼了一聲,「傲啊,傲在骨子裡。從前呢,裡頭傲,外頭也傲,現在外頭是夫唱婦隨了,裡頭……也還是那麼傲。燕雲衛把她接到封家去,到底見了誰,談了什麼,是見了連公公,還是皇上本人——她和仲白都不肯開口。我看,仲白平時懶於用心,這件事,說不說肯定在兩可之間,做主不說的那還是焦氏。她這是對府裡有點離心了……」

  「府裡對她也的確沒什麼見好的地兒。」太夫人倒是為清蕙說了一句公道話。「有點又打又拉的意思,又要看人家的本領,給人家出難題,又沒給一點甜頭。這本事大的人,脾氣也都大,指望她和林氏一樣好脾氣任揉搓,是有點非分了。」

  「話雖這麼說,可她總不會以為,就仲白那點虛名氣,就能保住她的身家吧?」良國公道,「她祖父下野才多久,一年沒到呢,就打起宜春的主意了。她心裡肯定還是想爭的,只是……」

  他唇邊慢慢露出笑來,卻並未把話說完,而是徵詢地向母親道,「家裡這幾個子女,現在也都泰半看清為人了,仲白、焦氏,不論天分才情,都高出余子不少。尤其是焦氏,大出我意料多矣。您要是沒有二話,這世子之位,咱們娘倆心裡有數,就定下來了?」

  太夫人肩膀一彈,思忖了半日,才苦笑道,「嘿,本還想再看幾年的,但恐怕焦氏是沒有這個耐心了。定下來也並無不可,只是——」

  她有幾分猶豫,「焦氏現在也就一個兒子,子嗣還是太稀少了一點……還有,季青這孩子,又該如何處置?」

  「識時務者為俊傑。」良國公淡淡地道,「他的那些小動作,從前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大局底定,他要還覺得自己能夠為所欲為,那就不是俊傑了。一個人沒有這個高度,去玩弄這個手段,那不等於是在玩火嗎?」

  在權仲白跟前,他有多像個父親,此時此刻的良國公,就有多像個冷酷無情的政客,他似乎壓根就沒動情緒。「就算玩火自焚,不也是他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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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1:20:22 |只看該作者
145決斷

  縱使此時的京城,不知還有幾番暗流正在湧動,但京城的太陽,每日裡自然也都會照常升起。這一日似乎和平時也無甚不同,立雪院兩位主人早上起來,權仲白照例收到了許多出診邀約,其中就有來自鄭家的帖子:據說,是他們家姑奶奶,桂家的二少奶奶動了胎氣,這會也不敢輕易搬動,請權仲白過去給她扶脈。這帖子又順帶著和權仲白敘了敘舊,並以故人的身份,力邀蕙娘也一道跟著過去,說是桂含春借岳家寶地做東,欲請兩夫妻在鄭家用個便飯。

  算不上太得體的借口,但也不是說不過去,外地人家,遇事可能有自己的規矩,尤其是請個年輕男大夫來看產科,希望有其妻子在一邊陪伴,也很說得過去。權仲白那個性子,自然是拔腳就要過去,蕙娘『無可奈何』,只好派人向歇芳院打了一聲招呼,自己速速穿戴起來,便同權仲白一道,又再往鄭家過去了。

  鄭家正辦喜事,雖說正壽日過了,一干尊貴外客不再叨擾,但自家族人、並遠親近鄰,卻是要連吃幾天喜酒的。府內處處熱鬧,震天的鞭炮聲、嬉笑聲、戲樂聲,隔著幾重院子,都還能隱隱飄到蕙娘的轎子裡。她一面聽著這個,一面在心底暗暗地計算著腳步:在車馬院裡換了小轎子,由小廝們抬著進了二門,在二門裡再換了婆子,走到如今,已是深入內院了。一般回來省親的嬌客,因有姑爺在,都是住在客院裡的。看來,這位桂二少奶奶,在父母心中還是頗有地位,在夫家又很得寵,也算是位有福之人了。

  要和桂家做生意,她自然事先派出人去,收集桂家的種種資料。尤其是桂含春的生平、個性,更是早有打聽。因此,當轎子在一座小院跟前停下,幾位侍女將她自轎中扶出時,蕙娘一眼便看見了門前和權仲白握手言歡的疤面青年。

  他比權仲白年輕幾歲,但因權某人善於養生,又常年居住在京城富貴錦繡堆中的緣故,兩人看來竟是年紀相當,桂含春還更顯年紀。這些年的邊境戰事,使他的氣質同京城中的禁衛軍,又有極大區別,雖身著光鮮衣物,但眉宇間似乎自帶了邊疆煙塵,尤其是面上淡紅色一塊傷疤,更顯鐵血氣息。這種人雖然第一眼不能討人喜歡,但卻通常都很能令人放心。蕙娘只看了他一眼,便在心底鬆了口氣:這種時候,最怕見到的就是趾高氣昂、自鳴得意的衙內人物。那樣的人雖然好對付,可卻根本無法當機立斷,快刀斬亂麻地在重重局勢中作出決定,在如今京城的政治局勢之下,同這種人謀事,只是徒費唇舌……

  她在打量桂含春,桂含春何嘗不在打量著她?兩人目光盤旋在對方身上,也不過只是片刻,便都對彼此含笑點頭,就算是打過了招呼。蕙娘便進裡屋去見桂二少奶奶——因尋的那個借口,她正半躺在床上,倒不必下床出來迎接客人了。

  「真是勞動權世兄了,」她眉眼含笑,溫溫和和地同蕙娘道,「昨兒勞累了一天,今兒還真有些不大舒服。正好就藉著此事,我也躲躲懶,不到母親跟前去,不然,又要應酬上一天光景。有些多少年沒見的老親友,也要上來問西北的事,這不仔細說說,還容易得罪了人……」

  蕙娘亦抿唇笑道,「弟妹客氣啦,我昨兒大晚上的打發人給你送信,你不都沒說什麼嗎?」

  她一面說,一面打量四周環境。鄭氏也明白她的意思,因道,「不必擔心,我這一次過來,人多。娘家就給打發了幾個雜使婆子,這也是我從前在娘家住的老院子了。一會咱們到西裡間去,門一關,再清靜不過,聲音稍微小一點兒,別人也聽不見什麼。」

  她雖顯得很有把握,但蕙娘看到那高高的頂棚,心裡還是有些顧慮。她也並不多說,只同鄭氏天南海北地扯些閒篇,因又談到現在廣州大放異彩的桂含沁一家。鄭氏道,「他們在廣州那是樂不思蜀,說是那裡民風自由,要比西安城自在得多,和京城就更別提了。現在含沁接了些族人過去,還有幾個弟妹的親戚,也都在廣州營生。據說那裡的生意,確實好做。」

  會接族人過去,泰半都是在當地已有一定的勢力,需要自家人來幫襯了。蕙娘點頭道,「我聽說楊家也有指揮麼,似乎就是楊少奶奶同族的弟兄,這回也立下戰功了——到底人丁旺,他們這一族現在除了文官,居然還出武將了。」

  文武藩籬,高不可攀,鄭家、焦家都算是文官譜系裡的,世代必須靠科舉出身,否則再大的富貴,也不過是過眼雲煙而已。鄭氏也道,「是,我們也都說,那是極難得的人才了。別看現在才是個千戶,可年紀還不算太大呢,將來再進一步,在千戶位置上退休,也是大有可能的事。」

  不免又和蕙娘嗟歎了一番京中各大戶人家的起落,正說著,桂含春同權仲白聯袂進來,桂含春便含笑沖妻子道,「說什麼呢,這麼動情,連眉頭都皺起來了。」

  鐵漢柔情,他雖然一身武將氣質,但對妻子說話的語氣倒很柔和。內外之別,立刻就看出來了,不比權仲白,對外人說話是一番討人厭,對內人說話,是另一番討人厭……鄭氏忙亦笑道,「沒有動情,就是白說些別人家的事。」

  桂含春和權仲白對視了一眼,兩人的表情,似乎都在說:婦道人家,就是這麼三姑六婆……自然,這兩個聰明人,也是不會將這話給說出口的。權仲白便請鄭氏起身,道,「聽說弟妹小產過幾次,可否和我仔細說說歷次症狀……」

  他這裡正開口呢,那邊桂含春已經沖蕙娘使了個眼色,從容道,「他們談他們的,嫂子,裡間請。」

  說著,便親自將通向裡間臥室的簾子高高挑起,如此,權仲白等人在外間問診,兩人在裡間商議,彼此一眼可以望見對方,但說話聲稍低一點,便不至於互相聽聞,這番安排,可說是比較妥當了。

  從細節處見工夫,這位桂少將軍,顯然不是只懂得打仗的武夫,也算是粗中有細了。蕙娘心裡,對他多一份信任,進了裡屋入座之後,她也為自己的魯莽道歉,「著實是事出有因,才這麼著急上火。也就是要趕在這幾天內,把事情安排出個結果來,不然,一旦局勢變化,則雙方都有事要忙,這段善緣,也許就結不成了。」

  桂含春雙眸精光一閃,沉吟了片刻,才道,「剛才子殷兄和我一路進來,也說了這麼一番話。貴伉儷深居朝政中心,消息靈通,不說我們窮鄉僻壤的桂家無法相比,恐怕就是我岳家都要瞠目其後。能使得您和子殷兄都這麼看重的消息,想來,也不是什麼小事了?」

  蕙娘左右張望了一番,低聲道,「就因為事情不小,所以才更要慎重。這件事,誰也不知會鬧得多大,也許會引發另一番朝堂風雲,那也難說。」

  桂含春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居然也不再問,蕙娘心底,吃得更准了——識看眼色、深知進退,桂家這位宗子起碼從第一印象來說,同喬家、焦梅甚至是焦老太爺給焦家的評語一樣,雖然僻處偏遠,但家風嚴正,決不吃裡扒外、出爾反爾,還是很靠譜,很是值得來往的。

  兩人初次見面,肯定要互相試探、熟悉一番,也摸摸對方的底細。桂含春一時並不著急於切入正題,而是彎彎繞繞,和蕙娘敘了敘舊。「昔年西北戰事吃緊,朝廷軍糧調動艱難。我們的糧草官到京城要糧,就多虧了貴祖父熱情招待,一力為之奔走、斡旋。雖然雙方未謀一面,但實在還是有交情在的,家父一直很感念老爺子的恩情,這一次我過來京城,還特地叮囑我給老爺子預備了些土產——都不是什麼貴重物事,請少夫人不要見笑。」

  蕙娘客氣了一番,自也絞盡腦汁,從焦家這面和桂家扯了一點聯繫出來——這豪門世族,辦事總是要講究一個關係,扯得上關係,那就好說話了。桂含春要和她談宜春號的關係,那是焦家一脈相承的產業,所以他只能從焦家來扯,不然,倒是可以直接把權仲白幾次去西北時的交情拈出來用了。

  兩人談了一會,彼此稍微熟絡一些了。桂含春便先斟酌著道,「此次和嫂子會面,實在是家父有幾個顧慮,不是喬家人能弄明白的,甚至連貴府管事,都懵然無知。因此不得不跑上這一回,也是打擾嫂子了。」

  快人快語,投合蕙娘性子,她欣然道,「這也是自然,我也有些具體細節,想和少將軍商量,少將軍請先問吧。」

  「第一個疑問,也是最大的問題……宜春號這隻金雞母,將來盈利,只有越來越大的道理。」桂含春說起話來,安靜、柔和中,似乎總是透了一種新鮮的爽快,好似大夏天裡的一根黃瓜,散發著很怡人的清爽。甚至就連討論規模如此巨大的交易,他都顯得很從容。「這麼大的生意,自然會招來處處覬覦,雖然現在還有老閣老餘威護身,但……財帛動人心啊,家父意思,桂家在西北、東南雖然還有些薄面,但畢竟不比京城世家,對付一般的宵小可以,可要有些更高一層的巨鱷,那就不是桂家所能應付的了……」

  又想佔便宜,又不想承擔風險,這也是人人難免的心態,桂家把話說得這麼直白,倒也算是忠厚老實了,起碼還是把對地方上中低層官吏的活計給包去了。蕙娘問道,「更高,高到那一層?親民父母官、一地州官、封疆大吏、閣中宰相——」

  她注視著桂含春,一層一層地說,「還是皇親國戚呢?」

  說到前頭幾重,桂含春的神色都很平靜,這最後四個字,卻令他眉頭一跳。蕙娘心裡有數了,她反而露出欣賞之色,微笑道,「好,桂老帥思慮深遠,可見是真有興趣入股宜春。的確,貴府地位超然,不說封疆大吏,文武殊途,就是閣老們也不能對軍事隨意開口,真正有資格力壓貴府的,全國也就只有那麼幾戶佔了軍權,又偏偏還身為外戚,和皇家帶了親的人家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銀錢雖然是好東西,可也不必為了它攬上這樣的麻煩,如此擔憂,也是入情入理……我可以對少帥保證,等股份稀釋完畢以後,這幾戶人家,是絕不敢把手插到宜春裡來的。」

  「少帥這稱呼,我不敢當。」桂含春靜若止水,「嫂子這句話,口氣有點大了,含春願聞其詳。」

  「這就容我賣個關子了,稍後自會向少將軍說明的。」蕙娘對桂含春做了個手勢,「還請少將軍再問。」

  「好,」桂含春乾脆地道,「這第二個顧慮,便是以宜春股份的昂貴,我們桂家即使只佔一成股份,亦要付出一筆天文數字一般的現銀。這筆錢,桂家也許不是拿不出來,但卻勢必要抽空所有銀兩儲備。可若不出錢佔據干股,父親又覺無功不受祿,拿不了這份錢。雖說前頭幾位管事,也給了一些解決的辦法,但都感到不夠妥當,父親意思,桂家有一批舊銀,大約三百餘萬,是本朝初年得到的銀子,上頭是沒有官印的。宜春按說不收這種銀子——」

  沒有官印,是否真是本朝初年得到的,恐怕還真不好說呢。桂家這是明目張膽,立刻就要來洗黑錢啦……蕙娘瞳仁一縮,唇角逸出一線微笑,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如傳言一樣,宜春在山西本鋪有座銀山,只要成色十足,再熔煉三百萬兩進去,又有何不可?」

  桂含春瞅了她一眼,輕啜了一口茶,他的肩膀放鬆了一點,語氣就更為柔和了。「嫂子果然是爽快人。」

  他又說了幾個問題,那就都是很具體瑣碎的顧慮了,有些牽扯到政治上的進退,比如說王家和焦家的關係,盛源號和王家的關係等等,倒也只有蕙娘能隨口回答上來。其餘幾個高層,都沒有這個身份。自然,他也都得到了令人滿意的答覆,很快,他就對蕙娘舉了舉茶杯,示意自己的問題,已經問完了。

  時間寶貴,蕙娘也絲毫沒有浪費,她一頓杯子,微笑著道,「方纔少將軍問我,如何防止皇家外戚、各地藩王對宜春出手……」

  便簡明扼要地將皇上欲要入股監管所有規模超過一定程度的大商戶這一事給說了出來,「這事已有風聲流出,我也就不諱言了,宜春就是皇家入股的第一戶商家。」

  這消息實在是太刺激了,桂含春如此城府,亦一下站起身來,難掩震動,「這麼說,我們桂家入股銀兩——」

  「少將軍心急了,」蕙娘笑道,「您入股多少銀兩,是干股還是濕股,還不是憑著我們一張嘴在說?這件事操辦得急,那就是想在皇家入股前給辦下來,不然,以後怕真沒有人敢入股宜春了……」

  桂含春疑惑稍解,眉宇間卻仍是顧慮重重,蕙娘並不多做安撫,而是又再給他添擔子,「明人不說暗話,為什麼那些皇親國戚,不敢打宜春的主意?因為對宜春想法最大的,另有其人。皇上是很想一口把宜春給吃掉的,只是他沒有這麼大的口。少將軍,醜話說在前頭,您要留心注意了:入股宜春,很可能會招惹皇上的不快。雖說以我們分析,皇上並不會因此遷怒桂家,但任何事都有例外,其中的風險,您得自個兒掂量好了再說。」

  見桂含春眉頭緊皺,她又緩緩道,「這件事,必須趕在皇家入股前辦,要安撫皇上,卻只能在這兩天上書。雖說不合情理,但我也只能給您一盞茶的時間考慮,是入局還是出局,就在您一言之間了。如若桂家不答應,我們就得和別的人選接觸,時間寶貴啊——請少將軍明察。」

  一盞茶工夫,如此重大的決定……

  即使是爽快如桂含春,也不禁眉眼端凝,半晌都沒有說話,很顯然,他正緊張地思考著個中利弊。蕙娘也並不催促,只悠然望著手中懷表,口中無聲地計時,一盞茶工夫剛過,她便道,「少將軍,意下如何?」

  桂含春猛地一咬牙,輕輕一擊桌面,居然也就如響斯應,給出了答覆,「正經生意,為什麼做不得?君臣自有分野,桂家也不是皇上的奴才。這個股,我們桂家入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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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1:20:34 |只看該作者
146得失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至此,入股大事,終於塵埃落定,蕙娘唇畔含笑,重又起身給桂含春行禮,「日後票號事務,還要煩少將軍多照顧了。」

  她心底卻亦不禁好奇:這三百萬兩銀子,桂家就真如此渴望洗白嗎?地方軍門,最怕招皇帝猜忌,桂家行事又一向謹慎,如果皇上沒有那番召見,她自也不會明言,桂家入股倒是十拿九穩的事,可在皇上這麼一番表態以後,再不明說那就有點不厚道了,主事的又不是桂元帥,而是桂含春這個近年來被極力培養的宗子。雖說宗子身份特別,但這麼大的事,他很可能無法承擔起當機立斷的壓力,她其實已經不大看好桂家,甚至在心底咂摸起了另一戶可能的人家。沒想到,桂家的態度居然這麼堅決,寧可承擔皇上的不悅,也要入股宜春……以他們的眼界來說,這圖的可能也不止是錢了吧……

  桂含春還有很多細節問題,要和蕙娘商定,譬如這股份如何稀釋,桂家拿出多少現銀來,佔多少股,又以每年分紅的多少來填補本錢虧空,最終能達到股、本一致等等。蕙娘一一和他說定了,又道,「少將軍若是有閒,喬家幾位爺、李總櫃都會過來,增資畢竟是件大事,大家聚在一起吃一頓飯,那是要的。依我看,幾個東家也應定期碰面,起碼一年兩次,大家互相問問好,互通有無一番,也是好的。」

  桂含春看了蕙娘一眼,緩緩道,「我離京是要陛辭的,如若京中出事,可能回京腳步也會延緩……」

  既然最終答覆入股,那麼雙方關係自然不同,蕙娘原來不願說的話,現在似乎可以說了,可她卻不接這個話茬,只笑道,「就按原來離京的日子,他們也趕得過來的,只要少將軍有閒那就好了。」

  兩人說到此時,幾個疑問都已經彼此解釋完了,甚至連瑣碎細節都商定不少,算來幾乎是談了有半個時辰。權仲白那邊診療居然都還未曾結束,蕙娘望了外間一眼,看他居然在給鄭氏放血,不禁有幾分納罕,因對話也算有了個結果,正欲起身出去看個究竟。桂含春忽又道,「家父的顧慮,是告一段落了。我本人還有一個顧慮,想耽擱嫂夫人一點時間。」

  蕙娘有些吃驚,才抬起了身子,又坐回了椅上。桂含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權仲白的背影,他的聲音,比方才提得要高了一些。

  「實話實說,如今宜春的幾個股東,喬家、李總櫃,那是具體操辦經營這門生意的人家,可說是以經營立身,天家硬插一槓子,算是以天威立身,我們桂家也算是有些地位,以勢立身……」他問,「嫂子雖然出身高貴,如今更是國公府的二少夫人,可老閣老年事已高了,將來若嫂子要和子殷兄分府出去,又以什麼在票號內部立身呢?」

  這問題雖然如此尖銳,可桂含春的態度卻很坦然,甚至還帶了一點同情。「若說以昔年情分立身,那想必嫂子要比我更清楚,三文錢都能鬧出人命,在這驚人財富跟前,情分,是靠不住的。」

  究竟是喬家靠不住,還是桂家靠不住,他卻沒有明說——其實,也相當於是已經明說,不然,這就不該是他自己的顧慮,而是桂元帥的顧慮了……如若權仲白沒有正位世子,將來那就是要分家出去的,桂家和清蕙又沒有任何交情,甚至和權仲白也只是泛泛之交,如以勢力聯合喬家,以高明手段,將焦家股份逼出,立刻就是數不盡的好處,卻沒有什麼壞處可言,甚至連良心上的不安都不會有,畢竟,就不說桂家,連如今的喬家一代,和清蕙都不能說有什麼情分了。

  蕙娘微微一扭頭,透過挑起的簾子,望了權仲白的背影一眼,見他肩背繃緊,手上動作也停了,她不禁微微一笑,才道,「少將軍這話知心,情我領了……您說得對,靠情分,自然是立不住身的。任何事情,都是不進則退,就是我們國公府,這一代也是人才凋零,要沒有個能人領著,再過二十年,怕是連夫家的勢都靠不上了……」

  這句話,倒是把桂含春的另一重意思給解讀出來了:桂家三個嫡子,個個都有軍功,還有個偏房桂含沁,也是響噹噹的人物。一個好漢三個幫,二十年以後,桂家肯定還能繼續興旺下去。而權家呢?老大去東北,老三才入伍,老四根本就沒聽見聲音。權仲白承繼世子位,在外人看來很可能已經板上釘釘,但承繼了世子位之後,這條路怎麼走,那就有點沒譜了,任何一個瞭解權仲白的人,怕亦都明白,他會是個很好的醫生,一個很好的朋友,但卻很可能不是一個可靠的政治夥伴,一個合格的國公爺……他幾乎是不可能掌握實權的,而如果這一代不出個實權人物,即使二十年後第三代能夠上位,距離良國公手握重權的時間,也已經有點太遠了,五十年的時間,足以讓很多關係變冷……

  桂含春見蕙娘說破,便也露出擔憂、同情之色,他緩緩道,「也是因為嫂夫人爽快利落,我才將這話出口。朝堂上的事,有時候沒人情可講。家族間的紛爭也是如此,我桂含春雖不是那等鳥盡弓藏之輩,但——」

  「少將軍說的對,」蕙娘一挺脊背,柔和地打斷了桂含春的話語,「門閥之間,沒有人情講的。如要把我的利益,寄托在少將軍的人品上,對少將軍來說也不公平。要扭轉這樣的局面,其實根本無法寄望於外人,只能靠我們這些局中人,不斷的努力奮進。希望將來有一天,少將軍可以不必擔心。」

  桂含春心領神會,沖蕙娘欣然一笑,起身道,「若嫂夫人是男兒身,定然有一番大作為,含春也必定傾心結交。閨閣女子,幾個能有您這樣的胸襟和氣魄?」

  他一邊說,一邊往外走,口風一轉,又開起了玩笑,「您身為巾幗,是朝廷的損失,可卻是子殷兄的幸運。子殷兄真乃天之驕子,非但自己天縱英才,連嫂夫人都是如此人物。上天對賢夫婦,也未免太偏愛了吧!」

  蕙娘緊隨其後,本想也說幾句玩笑話的,可見鄭氏面色不大好看,便知機嚥下。桂含春此時已經出了屋子,自然發覺不對,他快步走到妻子身邊,低聲問權仲白,「只是個平安脈,居然扶出不對來了?」

  鄭氏這個不舒服,是被蕙娘的口信給催出來的。眾人自然是也沒有放在心上,權仲白不過是順便給她扶個平安脈,做做人情而已,這一扶脈扶了小半個時辰,還要放血,蕙娘早有些疑心了,只是無暇他顧,也沒往深裡想。此時一見權仲白臉色,便知道事情不大好了,果然,權仲白搖了搖頭,道,「前幾次流產,將養得不大好,坐下病根了。這一胎得小心一點,我看,不能再勞累顛簸,得在京城生產了。」

  他拎起藥箱,顧盼了一番,道,「這裡沒有桌子,我到外頭開方吧。」

  說著,便掀起簾子,走出堂屋去了。

  桂含春哪還不知機?他面色沉重,匆匆摸了摸妻子肩頭,以示安慰,便跟著權仲白一道出去了。

  其實,這群名門貴女,亦沒有誰是簡單角色,蕙娘和鄭氏對視一眼,也看出來,鄭氏是已經明白了——她的問題,恐怕不在小,權仲白甚至都不願當面仔細地告訴她……

  這等壞消息,對任何一個女人來說都是很大的打擊,尤其鄭氏又有過幾次滑胎的經歷。蕙娘想要安慰她,又覺得兩人交情不到,多說也露矯情,便只是輕輕地握了握鄭氏的手,低聲道,「不要緊,總是有辦法的!」

  鄭氏眼神茫然,好半晌,才輕輕對蕙娘一笑,回捏了捏蕙娘的手,低聲道,「唉,是啊,實在不行,辦法總是會有的……」

  說完這句話,屋內又安靜了下來,權仲白和桂含春兩人低低的對話聲,穿過簾子進來,已經不大清楚了。蕙娘著意聽了一會,都聽不出所以然來,鄭氏顯然也是如此,過了一會,她索性不再去聽了,而是和蕙娘聊起家常,「蕙姐姐,權世兄屋裡,有幾個人了?」

  這時候問這個問題,很容易就能揣測出鄭氏的思緒,蕙娘有點尷尬,但這事又無法說謊,只得道,「沒人,我想給他提拔幾個人,他自己不要……他性子怪得很。」

  「嗯,權世兄不要妾室,一點都不令人吃驚。」鄭氏被她逗樂了,「我以前在京城的時候,也覺得,這種事情,天經地義的。那時候,大家看含沁媳婦,和看怪物一樣,我心裡也覺著,她什麼都好,就是有點太妒忌了。」

  她歇了一口氣,有點自言自語的意思,「沒想到嫁到西北,家規就不准納妾。他平時公務忙,也絲毫沒有不規矩的意思,連眼尾都不看向別處……唉,他待我實在是很好的。婆婆對我,也沒得說……都滑胎兩次了,還沒提開臉的事。是我自己命不強,從小京城長大……養得弱不禁風,始終習慣不了西北的天氣……」

  她有些嗚咽,「其實,我挺羨慕四弟妹的,她不怕呀,生了一個兒子,就心疼她生育辛苦,說是第三胎完,幾年內不叫再生。我、我就不行了,宗房人口稀少,那怎麼行,一個哪夠,起碼三個、四個,才能把這麼大的家業給撐起來……沒有人逼我,我自己要逼我自己……剛、剛才,權世兄說我思慮太重了,傷到胎兒。我、我……」

  她說的四弟妹,應該就是桂含沁之妻了,看來,兩房雖然天南海北,但一直互通消息,關係還是很親密的。只是從前,鄭氏自己日子也美滿,就不會多羨慕含沁媳婦,而現在就不一樣了。身為宗婦,承擔的東西,總要比妯娌們多些……

  蕙娘也從心裡為鄭氏難過,她重又握住了鄭氏的手,鄭氏便將頭靠到她肩上,輕輕地抽泣了起來,又似乎是在自我寬慰。「還好,還有個大哥兒站住了,還有個大哥兒站住了……」

  腳步聲響處,桂含春撩開簾子,輕輕地進了屋,從蕙娘肩上,把鄭氏給摟過去了,蕙娘衝他點了點頭,也不和鄭氏告別了,自己出了屋子,權仲白正在堂屋裡等她。兩人當然也不吃飯了,一道出了院子,換轎上車,直到車行出府,權仲白才問她,「和明美談得如何?他這個人,我是很看好的,雖然比不得他弟弟明潤機變,但明潤性子,不適合做族長,明美卻是天生就有當主官的氣質。年紀雖輕,可卻也很老成了。」

  蕙娘這才知道桂含春表字明美,另外一個明潤,應該就是桂含沁了。她胡亂點了點頭,便問權仲白,「鄭氏的脈象,不大好?」

  「她和你是反著來的,貧血。」權仲白道,「血色太淡了,而且脈象也弱。自述起行經諸狀,可能是在西北水土不服,家務繁忙,日常飲食又不能精心調養,幾次月子都沒坐太好。母體坐下病了,兩個孩子都在六個月流的,這一次這孩子要是六個月能保住還好,不然,一連滑胎三次,這第三次是最凶險的。」

  他也有些感慨,「人這一生,誰不是在雞蛋殼上走路?她要是血崩,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還談何日後?就是保住了,以後也再不能生育,必須服用避子湯。不然要再懷孕,她胞宮可能太薄,再流一次,必死無疑。」

  「若是這胎兒保住了——」蕙娘不禁就道。「應該就還好些了吧?」

  權仲白搖了搖頭,「看情況,要是生得艱難,以後也最好都別生了……」

  「這些話,你都和她說了?」蕙娘想到鄭氏哭成那樣,其實也是心知肚明了。權仲白道,「我對她說了,也對明美說了。任何一個人不知情,將來都可能造成人命慘劇,不過,對她說得肯定是盡量委婉了。她恐怕很受震動吧?」

  這還用說?蕙娘白了權仲白一眼,可又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她道,「是很觸動,不過,人世間就是這樣,任何事都不可能十全十美。要做宗婦的人,也不能被這種事困住吧,我看,她哭個一陣子,應該也就能自己緩過來,做出佈置了。」

  做的是何等佈置,就更不用點明了,權仲白露出一絲似乎是譏諷,又似乎是感慨的苦笑,輕輕搖了搖頭,道,「唉,這個人間世!」

  #

  兩夫妻半日折騰,都有些疲倦,權仲白還有幾個病患要出診,把蕙娘送回立雪院,就自己去忙活了。蕙娘卻也沒能安寧幾分,她才換了衣服,便被權夫人叫到歇芳院去說話,不外乎也就是盤問她昨日被燕雲衛接到哪兒去了,是否遇到了什麼麻煩。

  這二十四個時辰之間,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蕙娘亟需一點空間來好好反省整理,再說,劇變當前,她也無心和婆婆繞彎子,痛痛快快竹筒倒豆子,就把皇上的意思,以及宜春增股的事,告訴給權夫人知道。權夫人自然也聽得非常七情上面,眉毛一跳一跳的,情緒顯然非常激動,等蕙娘說完了,她穩了一會兒,才沉聲問,「宜春增股,這麼大的事,你也不和家裡商量商量……」

  她瞥了蕙娘一眼,硬生生把話給嚥了下去,「唉,算了算了,這會再說這個也沒用。你且說說,按此計劃,增股以後,你的股份會縮到多少?」

  「桂家進來,是佔十二分,我們按股比退些給他,」蕙娘有些吃驚,卻仍迅速答道,「娘為我不必擔心,這件事上,喬家還坑不到我的。」

  態度很好,可話卻說得含含糊糊的,權夫人看了媳婦一眼,也知道她不可能再透露更多了。雖說焦氏過門已有近三年,可宜春的事,那還是霧裡看花,令人看不出所以然來……

  她又問了幾句瑣事,便沒好氣地揮了揮手,道,「一家人,何必如此見外?家裡又不至於貪圖你的陪嫁!做這個姿態,沒的讓人寒心。」

  一句話出口,又覺重了,見焦氏沉下臉來,有些不快,又要起身請罪,她忙自己找補了一句,「我知道,你也無奈,喬家那頭逼著你呢。你也為難,可——唉……你也累著了,快回去歇著吧!我自會為你向你公爹、祖母解釋的,到時候,你再賠兩句好話,這事也就跟著過去了。」

  她這話倒也不全是應酬——剛把蕙娘給打發走了,權夫人立刻就命人備了轎子,竟親自出了二門,到小書房去找良國公。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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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1:20:47 |只看該作者
147驚嚇

  短短兩天之內,波瀾起伏地連番經歷了這麼多場對峙,蕙娘就是鐵打的筋骨,也有點熬不住了。從歇芳院回來,她傳出話去,把底下人支使得團團亂轉,自己倒是偷了浮生半日閒,睡了一個時辰,爬起身來,又把歪哥抱到身邊,再攬了兩隻乖巧可愛的哈巴狗兒、小奶貓兒,同兒子一道看貓兒狗兒在地上玩耍,歪哥樂得直拍手掌,笨手笨腳的,俯身就要去抓小貓,口中還嚷道,「喵喵、喵喵!」

  小孩子長大,真是一天一個模樣,有時候像爹,有時候又像娘,今天的歪哥就特別像蕙娘,穿著五彩百連格的小袍子小褲子,白嫩嫩的小手抓來抓去,藕節一樣短胖的腿兒,穩穩當當地在炕上蹲著,短短的頭髮,在腦後紮了個小揪揪,看著別提有多可愛了,蕙娘本讓他自己去捉貓的,奈何小貓靈巧,歪哥又笨,捉了半天沒有捉到,又來求她,「娘、娘娘,喵。我要喵。」

  幾句話說得字正腔圓的,倒把他娘給逗開心了,伸手抱過小貓,捏了捏腳爪,見爪子都被修過,不至於抓傷歪哥,便把貓兒放到歪哥懷裡,道,「輕點摸,要撓了你,我可不管。」

  歪哥甜甜地道,「娘真好!」

  說著,頭一歪,整個人倒在蕙娘身前炕上,手腳並用,將小貓擁在懷裡,讓貓兒把他的小身子,當作個山來攀爬,自個兒悶不做聲,笑得渾身顫抖,也不知在樂什麼。蕙娘被他鬧得有點無奈,只好摸了摸歪哥的臉蛋,嗔道,「你就鬧吧你!」

  一邊說,一邊也不禁笑了兩聲,彎下腰來親了親兒子的腦門,「啊,囟門長嚴實了嘛,以後你要惹得我不痛快了,我就賞你幾個爆栗子吃。」

  歪哥哪裡在乎這個,咯咯笑了兩聲,便算是敷衍過母親了,自己和貓玩個沒夠,倒讓小狗落了單,在地下汪汪了起來。

  一屋子貓叫狗吠,熱鬧得不得了,綠松進來回話時,蕙娘險些都沒聽清,她醒了醒神,才回過味來,有幾分吃驚地道,「這麼快?昨天才把消息送出去,今天就都回來了?」

  「本來麼,幾位爺不敢在京城逗留,還不是怕被人盯上。」綠松道,「您送的信兒又急,那肯定是星夜回京。不過,今兒您從早勞累到現在,我看您小日子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了,也不差這一個晚上,反正大事都給定了,今晚還是先歇著吧?」

  的確,蕙娘經前一段日子,如果過於勞累,整個經期精神都不會太好。她略作猶豫,還是說,「事不宜遲,這會才過初更,稍微碰個面也好。」

  便讓養娘把歪哥抱走了好生去睡,自己由幾個丫頭圍著換衣服。綠松一邊給她系紐絆,一邊道,「這一陣子,香花幾個人,老回來尋我們說話——都急著想回主子身邊服侍……」

  蕙娘唔了一聲,「在府裡的日子,應該還不至於太難過吧?」

  「正經主子不在,難免受點委屈的。三少夫人雖然為人好,可畢竟還是隔了一層。」石英低聲道,「再說,在府裡做事,領的就是府裡的月錢了,每個月能差出二兩去,您要回來還好些,這筆錢,遲早給她們加回來。現在您眼看著不回來府裡了,她們自然是大不樂意繼續給人差遣,一個個都打著新婚的旗號,預備回家去生個孩子再說呢。」

  「也到了該生育的年紀了。」蕙娘不禁就笑道,「這幾個月,我看海藍她們上手得也快,十月裡,把你們三個也放出去成親。都趕著生個囡囡出來,一起給小二做養娘就好了。」

  主子們有主子們的江湖,丫頭們也有丫頭們的恩怨,蕙娘的這些陪嫁大丫頭們,一個個急於生育,除了傳宗接代以外,的確也有瞄準養娘位置的意思。廖養娘年紀大了,管個歪哥,已經是她的極限,蕙娘眼看要生育二胎,這麼好的機會,底下人當然不會錯過了。

  綠松還是那無所謂的樣子,石英和孔雀對視了一眼,兩人都微微一笑。石英道,「我只安心幫姑娘做事,別的事,隨緣吧。」

  話是這麼說,可緊接著,她就不緊不慢地給蕙娘說起了西北的事,「我爹和喬家大爺一路去西北,也難免一道談天吃酒,聽喬大爺說,一屋子幾兄弟,對票號的看法其實都不一樣。其實,從小他是同二爺更合得來的,奈何老爺子去世以後,幾兄弟在經營思路上,其實一直都有紛爭。二爺只想著守成,對貿易、紡織也有興趣。三爺一開始並不管這些,一心只想著吃喝玩樂,票號裡的事,虛應故事罷了。還是後來元配沒了,給納了個繼室,這才上進起來,大爺才覺得沒那麼獨木難支了。」

  她說起喬大爺的八卦,蕙娘自然聽得津津有味,孔雀、綠松無形間都被冷落,綠松還好,孔雀就有點氣哼哼的,給蕙娘收拾好了首飾,也不說在她跟前,等著一會喬家人進來服侍茶水,自己便退出去,慢慢地吃過晚飯了。因心裡還有幾分煩悶,可歪哥已經睡下,又不敢前去打擾母親,妹妹還被留在沖粹園內,便隨意尋了個由頭,出園子裡去逛了。

  雖說立雪院規矩嚴格,但孔雀身份特殊,自然臉面要比常人厚些,她順順當當地就出了院門,拐到園子後頭池水邊上,望著水中月影出了半日的神,又繞到石舫欄杆邊上,拿腳尖跐著地,盤算著自己的心事。越想就越是入迷,好半晌也都一動不動,靠在石舫邊上,倒像是岸邊一株柳樹的影子。

  慢慢地,遠處擁晴院的燈火已經熄滅——老太太年紀大了,入睡比較早,吃過晚飯,院子裡就不留大燈了,遠遠的歇芳院裡倒還燈火通明,可卻也無人進出。至於其餘幾處屋舍,均在園中更遠的地方,在這兒是張望不到的。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陣冷風吹來,孔雀猛地打了個冷顫,從迷思裡清醒了過來,她一看月影,便知道壞了:如不快趕回去,院門一下鑰匙,那動靜可就大了。再過一會兒,到了眾人入睡的時辰,還瞧不見她,萬一鬧開來,她怎麼解釋也都落個沒臉。到時候,可就又要被綠松、石英給落下了一大截。

  和她來時相比,月色已經暗了不少,雲影幢幢,在地面投下了變動不定的陰影,將來時小徑,隱在了暗處,在白日裡富貴錦繡的樓閣,到了夜裡,彷彿都化作了不言不語、蹲伏在黑暗中的猛獸,她稍一張望,便有些害怕,正要快步往回趕時,只聽得遠處岸邊,落葉索索而響,似乎有人走得近了。可一眼看去,岸邊卻還是一團黑色,此人竟沒打燈籠。

  孔雀手裡原也拿了個小燈籠,只是出神久了,蠟燭燃盡——她這尚且還是心煩意亂,無事出來閒晃呢。要有正經事,這麼大晚上的,誰不打個燈籠?她立時就嚇得摒住了呼吸,不知如何,就想到王師傅和姑娘閒談的夜戰講究,「若在夜間遇到歹人,萬不可慌裡慌張,隨意出聲,又或者大步奔逃,倒是安安靜靜地藏在暗處,更為安全。」

  當時她不過當個稀奇事一聽而已,這會字字句句,倒是清晰得和烙在心上一樣,她屏息靜氣,等了半日,都未聽見岸邊有別的響動。還以為是自己多心,不過是風吹葉動,才剛放下了一顆心呢,便聽見有人就在她身後道,「什麼事這麼著急?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剛從外頭回來,真這麼著急,你還不如打發人到外頭找我。」

  她嚇得幾乎蹦跳起來,只覺得心跳到了嗓子眼,咚咚咚咚,幾乎把那人說話的聲音給蓋過了。好在片刻後,另一人的聲音,又把她給嚇得回了神。「到外頭找你?沒那麼大工夫,只是念在多年交情,給你帶句話,想聽就聽,不想聽,算了。」

  此人語調,冷漠異常,但距離孔雀就有點遠了,她慢慢地冷靜下來,才發覺這兩人是進了石舫說話——石舫兩面有門,因裡頭也無甚貴重擺設,不過一點沉重傢俱,那又不是輕易可以搬動的,因此兩頭門其實都沒有鎖,他們想是從岸邊那門進來,踱到靠湖這頭的門來說話,免得聲音外露,傳到了別處去。

  深夜密斟,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孔雀一時,慌得是六神無主,恨不能有綠松、石英兩人在身邊給她出出主意,這兩個人雖然她平日裡一直不大服氣,可到了此時此刻,她才發覺她一直是很佩服她們的,起碼,面對這等情況,她們會比她更沉著一點兒。

  「我聽,我當然聽。」第一人笑了,「老叔你今兒怎麼回事,臉色這麼難看——」

  「風向要轉了。」第二人的語調,冷漠得要命,「這府裡是,府外也是,你還一無所知,真令人著急。宜春票號,已有外人插手,焦氏股份回吐,新引入了西北桂家的力量。哼,這件事辦得好急!幾個消息竟是一起送到的,從送信到敲定,居然連一個月都沒到。」

  他沒給第一人反應的時間,已逕自續道,「此事對我們的影響,還不是你這個層次的人能夠知道的,不過告訴你聽聽。叫你知道你那二嫂的厲害,她心思深沉如海,你年紀輕輕,哪裡是她的對手?這連番以退為進,收效甚佳,國公已經立定決心,要扶二房上位。這一陣子,你最好夾緊尾巴,小心做人吧!」

  孔雀甚至害怕自己的心跳把那兩人給招過來,她使勁摁著自己的胸口,想使其安穩幾分,一邊聽第一人道,「她再厲害有什麼用,二哥——」

  「你二哥早就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了。」第二人冷冰冰地道,「最後提醒你幾句,也就是出於情分,國公是怎樣的人,你心裡清楚,從前有些事,你做得過了!」

  他似乎猶豫了一下,才又開口道,「朝廷會有一番新的變化,最近一段日子,國公、我們都肯定很忙,有些事該收尾,你就自己收收尾吧。免得尾大不掉,你雖是國公嫡子、金枝玉葉,可也不過就只有一條命而已!」

  這番簡短的對話,到此也就告一段落,這兩人走起路來都悄然無聲,還是臨走時合上門扉的一聲輕響,告訴她一切已經結束。孔雀足足等了有一刻鐘之久,這才屏息靜氣,從石柱邊上伸出頭來,往外張望了一下,但見小徑寂然無聲,似乎斯人已去得久了,這才略略安下心來,抱著早已熄滅的燈籠,往岸邊走去。

  才踏入一小片月色之中,她忽然發覺自己的影子映上了窗隴,正當此時,石舫衝著湖心一面的門扉,忽然傳出了一聲響亮的吱呀聲,孔雀的心頓時就提到了嗓子眼,她不及多想,燈籠一拋,頓時將自己花費許久時間,才苦思冥想出的脫身之策,付諸實踐。

  #

  正當此時,立雪院內卻是裡裡外外燈火通明,打從外院西廂,還時不時傳出一陣煙氣——喬家幾兄弟和蕙娘見面次數多了,多少也大膽了幾分,這一次也是都累了,為了提神,幾兄弟是一袋煙連著一袋煙,把個西廂給熏得和天宮一樣,自帶雲霧效果。一行幾人,就在煙霧繚繞中,各自做沉思狀。

  蕙娘雖坐在上風處,可被熏得也是有點頭暈腦脹的,她望了綠松一眼,示意這丫頭給眾人都續了茶,才道,「雖說有些意想不到的風波,但這事還是辦得比較順當。桂家那三四百萬兩銀子,我想聽聽幾位世叔的意見。」

  「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喬三爺先嘟囔道,「一燒一熔,滾燙的銀水,哪還看得出不對。桂家是沒有那個技術,其實這也不是什麼為難的活計,他們自己都可以辦成的。」

  「他們不是沒有那個技術,是想要官銀……」喬大爺吧嗒吧嗒地吸煙嘴,過了一會,他撩了蕙娘一眼,「這銀子,自然可收,我看姑奶奶也是一個意思,收了以後怎麼辦麼——」

  蕙娘沖喬大爺微微一笑,兩人心照不宣,都未多說什麼,喬二爺也是心領神會,只有喬三爺還沒轉過彎來呢,幾人也都無意點頭。蕙娘又道,「還有,就是我剛才提過,皇上強買強賣給我的四百萬兩貨。我們怎麼說的,我剛才也給幾位叔叔交待過了。其實,侄女根本就沒想著要用這批貨掙錢,能回一點本就是一點了。就是全折進去了,那也是和天子作對該付的代價……」

  她頓了頓,又道,「不過,這終究是侄女一個人的想法,若是幾位世叔不願出這筆錢,侄女也沒有二話,就由我一人全包好了。雖說桂家是不參與宜春經營的,但才入股,宜春就拿四百萬兩來做這盈虧不知的買賣,桂家知道了,心裡也會有顧慮的。」

  喬家幾兄弟對視了一眼,一時誰也沒有說話:商人逐利,四百萬兩,並不是個小數目……

  蕙娘不動聲色,只偶然掃視三兄弟幾眼,又看看李總櫃。見李總櫃幾次三番想要說話,她輕輕地衝他擺手——可老人家到底脾氣倔,他道,「您顧慮也對,這筆錢,讓宜春出,可能會令桂家有不必要的擔心。要解釋咱們和天家的幾次對弈,更可能會把他們嚇跑……我看,就由我老頭子和姑娘,一人一半,把這錢給出了吧。」

  李總櫃手裡那幾分股,要換出來,也能值好些錢了。他歷年來分紅也不少,把棺材本都算上了,當然有底氣說出這話。可喬家三兄弟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老人家和蕙娘出這份錢吧,他們一下都坐不住了,喬大爺嚷道,「櫃爺說得好,宜春出不合適,可咱們幾兄弟一攤,那不就什麼都看不見了?一人一百萬,認了算了!賣了多少錢,回頭大家平分!」

  到底是和喬老太爺混出來的人,只可惜,這一次倒是好心辦壞事了……蕙娘心裡有些失望,面上卻不露分毫,反而滿是感動,「幾位世叔高情厚意,侄女竟無話可說了。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客氣了,雄黃,把那本總冊拿來吧——」

  這一夜,立雪院的燈,當然亮到了夜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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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蕙娘和喬家人談票號的事,權仲白照例是不參與的,橫豎有了年紀,又是商人,無須為了蕙娘閨譽,嚴謹地遵守避諱的規矩。他和幾個喬家爺們打了一聲招呼,便自己在東廂整理脈案,順帶著也思忖該如何闡述皇后的脈案——還有,太子陽痿,這件事肯定是要捅到他這裡來的,該如何說話,才能變相認了這件事,又不至於說謊,這多少也得費點心思琢磨。

  眼看快到二更了,西廂還是燈火通明,隱約傳出人聲,半點都沒有收歇的意思,權仲白倒有點犯困了,正打算盤膝上榻,修煉幾輪內功,不想這才起身,那邊門上輕敲,是綠松低聲道,「少爺,您可得空?」

  一般權仲白獨處時,蕙娘的那些丫鬟,沒有一個敢於前來打擾的。權仲白有幾分詫異,他嗯了一聲,「進來吧。」

  綠松便輕推門扉,閃身進了屋子,面上難掩憂色,「這會快到院子上鎖的時辰了。您知道姑娘的規矩,我們無事是不能隨便出去立雪院走動的,尤其孔雀,因要守著姑娘的那些首飾,平時也最為謹慎。可卻到這會都還沒有回來,我們這時候,沒有主子發話,卻也不好隨意出門了……」

  立雪院分內外兩進,外進直接聯通角門,喬家幾位,一會從角門出去便是,至於院子和二門後花園聯通的正門,到了二更就要上鎖,這是府內雷打不通的規矩,除非家裡遇到節慶喜事,主子們都還飲宴未歸,不然,到了二更,也就到了眾人安歇的時辰。孔雀就是閒來無事,想要出去散散悶,這會也應該回來了。

  權仲白眉頭一皺,望了西廂一眼,又沉吟了片刻,便道,「貿然出去尋找,掀起點熱鬧,雖不算什麼,但孔雀本人可能就不大好意思了。我看,她也許是在別地兒耽擱住了,也許一會就回來——這樣吧,就說我的話,院門先別關,虛鎖著,等過了三更,人要還沒回來,就再告訴我,發散人手到各處去尋找一番。」

  綠松自然並無二話,退出去依言照辦,權仲白手按醫案,倒是泛起一點沉思:從來都不出門的人,這會宜春票號的人來聚會,清蕙又才剛把票號增股的事告訴了長輩們,她就要出門去閒逛了——

  不過,也就是稍微這麼一想而已,孔雀根正苗紅,一家人包括夫婿,都是二房心腹,平日裡雖有些小脾氣、小計較,但忠心卻也無可置疑。權仲白也並未往心裡去,自己做了一套功課,綠松就又來回報了。「是出去散心,走在橋邊,貪看水中月色,腳一滑就落水了。上岸後躲了一會,待身上稍干了才敢回來的。孔雀不懂事,讓少爺擔心了。」

  權仲白何曾會放在心上?他和氣地道,「現在天氣冷了,落水後被風一吹,可不是玩的,你讓她快洗個熱水澡,然後過來見我。我把把脈,給她開個祛寒方子吃。」

  過了一會,孔雀果然還濕著頭髮就過來了。她雖已經換了一身衣服,身上也隱約帶著熱氣,但肩膀輕輕顫抖,面色帶了青白,儼然是一副受驚、受寒不輕的樣子,權仲白見了,不禁就笑道,「這就有點不太小心了吧,萬一病了耽誤婚期,甘草的盼望落了空,你要遭他的埋怨呢。」

  權仲白和已定親的丫頭們相處,不太那樣拘謹,偶然也會以自己的小廝們來打趣打趣丫頭,提到未婚夫,孔雀從來都是又羞澀又著急的,尤其她、石英、綠松的婚事都在下個月辦,這時候要病起來,那可別提多麻煩了。可今晚,孔雀就好像沒聽到權仲白的說話一般,一邊發抖,一邊扭頭又看了西廂一眼,她低聲道,「少爺,姑娘還沒和喬家人談完?」

  權仲白心頭就是一動:這出去走走而已,就算落了水,那也是小事。清蕙在那邊屋裡,談的可是大事,孔雀不至於這麼不知輕重,她急於要見主子,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在的……

  「還沒談完呢。」他不動聲色地道,「怎麼,你尋她有事?」

  孔雀慌忙搖了搖手,「沒、沒事!我就是白問問——」

  她轉著眼珠子,顯然在尋找借口,「我……我怕姑娘知道我闖了禍,要數落我呢!」

  這麼拙劣的理由,權仲白要是會信,那也就不是出入宮闈,慣於處理多種複雜關係的權神醫了。他眉頭一皺,靜靜望著孔雀,並不說話,孔雀便被他望得如坐針氈,連坐都坐不穩了,扭來扭去的,好似一隻毛蟲,過了一會,便要起來告辭,「天色晚了,我、我得去歇息,少爺您也早點休息吧。」

  她是見到了什麼事,連他都不肯告訴呢。又或者,即使是一般消息,沒有經過清蕙的耳朵,她也萬萬不敢先告訴他……焦清蕙不說別的本事,只說輕描淡寫間,便把她手下這大小幾十個丫頭拿捏得忠心不二的御人之術,就真夠人佩服的了。權仲白也不欲和孔雀為難,他收了責難的態度,溫和地道,「還是先坐下,扶脈開個方子吧。有些藥這裡有的,立刻就抓出來熬著吃了,不然,這裡不如沖粹園暖和,真是要得病的。」

  便給孔雀開了方子,孔雀伏在地上,給他磕過頭,倒也是真感激,「少爺妙手仁心,憐惜我們底下人。」

  自然跟著就退出去了,權仲白隔著窗子望了望對門——那邊西廂裡的談話聲,半點都沒有停過,清蕙對於這個小小的插曲,還是一無所知。

  #

  他不想仗著主子身份,威逼孔雀,那就只能繞繞彎,從清蕙這裡問了。但清蕙當晚和票號幾人商議到了三更後,回來還要洗澡洗頭,把頭髮裡的煙味給洗了。折騰一會,都快四更了,她直接就上床安睡,直到第二天早上慣常時辰起來,都有點沒精神——根本就無暇和孔雀說話,權仲白就是再好奇,也只能若無其事地等著、忍著,他特地沒出內院,起來洗漱過了,吃了早飯,便到東翼自己的書房裡去,搬了幾本書冊出來,慢慢地整理溫習。

  可如意算盤打得再響也沒用,才是一炷香工夫,桂皮進來了:皇上急招他入宮有事。

  這時候入宮,能有什麼事?還不就是孫侯的事了。權仲白回裡屋換衣服時,清蕙特別站在一邊,兩人目光相觸,都看出了對方心裡的凝重:這個孫侯,還真是說一不二,居然真就只用了兩天的時間來鋪墊,便迫不及待地掀起了這一場轟轟烈烈的風暴……

  「這次進去,小心點說話。」清蕙難得地開口囉嗦叮囑。「這不是鬧著玩的,萬一出了事,家裡人都要受牽連……」

  「這你放心,我一直都是很惜命的。」權仲白輕輕地按了按她的肩膀,本待就要抽身離去,可清蕙卻並不放過他,她整個人依靠過來,環抱著權仲白,靜了一刻,才抬頭笑道,「去吧!」

  現在真是有妻有子,行險時心裡的壓力,要比從前大了好多。權仲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一切擔心置之度外,從容沖清蕙一笑,見她果然稍解憂色,也顧不得再操心孔雀的事了。便收整形容,出了國公府,直往紫禁城過去。

  是皇上有請,那自然有太監在國公府外等候引導,這麼簡單的活計,今日卻是李太監在做,他一路神色肅穆一句話也不肯多說,只等兩人進了內宮,四周原本陪侍宮人,都慢慢地散去了,這才細聲細氣地從嘴縫裡給權仲白漏口風,「您可得小心點兒,這些年來,奴婢從未見皇上臉色有那樣難看。孫侯在外頭見的他,卻被他直接帶到了坤寧宮裡,連太子也是不讓上課,立刻就帶進來了……」

  正說著,前頭有幾個宮人向前迎來,李太監嘴皮子一閉,又若無其事,一路急行,只管領路了……

  皇上擺駕坤寧宮,連孫侯都給帶來了,這自然是件盛事,坤寧宮也是嚴陣以待,裡裡外外都站著宮人,不比平日裡燕居隨意。就連皇后,都是盛裝打扮,穿了常禮服和皇上並坐堂上,太子、孫侯各自在左右下首坐著,幾人都是神色肅穆,一語不發,只盯著剛走進房間的權仲白,使他本能地感到一陣不適。他左右稍一打量,便給皇上行禮,皇上諭免叫起,卻又不再說話了,他仔仔細細地打量著權仲白,過了好半晌,才道,「子殷,你素來給東宮把脈,都不曾給我報病……久而久之,我也就疏忽了不再詢問。」

  他頓了頓,「今日,你給我說說他的脈象吧。」

  「並無特別可說之處。」權仲白緩緩道,「前些年那場折騰,元氣消耗不輕,又從您這裡繼承了天家的老毛病,這些年一直在將養,但元氣還是有些虛弱。別的,就並沒有什麼了。」

  皇上哼了一聲,似乎是自言自語,也有點遷怒的意思,「還說是神醫呢……」

  他瞪了東宮一眼,喝道,「你自己和權先生說!你還有什麼症狀!」

  東宮雖已有十多歲了,但在父親龍威之下,依然是小臉煞白,他求助一般地看了舅舅一眼,見孫侯神色端凝,緩緩衝他點頭,便有幾分無助地道,「我……我也許是年紀還小,這些年來,為將養元氣,絲毫不敢動色慾之念。如今到了破身的年紀,反而、反而十次裡,只能有五次陽足而舉……」

  要從自己正在走的這條通天大道上撤出來,可不是什麼容易的事,太子和廢太子,不過一字之差,但待遇可是天壤之別。一個太子,年紀還小,可能根本看不到自己將來的危險,還有一個皇后,精神這麼不穩定,隨時可能爆發病情……權仲白瞄了皇后一眼,見她臉色蒼白,卻還從容望著太子,似乎神智相當清楚,再看不到那隱隱的混亂。心裡也不禁很佩服孫侯:這才兩天光景,就把這對麻煩母子給收拾成如今這樣,真是見手腕、見工夫……若要往大了說,由他牽線木偶一般擺佈的,可不還有自己和皇上兩人麼?

  「這——」他神色一動,「我給東宮再請個脈吧?」

  皇上一直狐疑地瞅著他瞧,此時神色稍霽,語氣卻還是不大好。「脈,不必請了,子殷你就告訴我,以他從前脈象來說,這陽氣不足的事,到底是真還是假!」

  權仲白略作猶豫,才徐徐道,「從前我也和您說過了,童子腎精虧損,事不在小,當然會有這陽氣不足的風險在。只能說經過多年調養,元氣可以培育回來幾分,事發到現在不過三四年光景,太子的元氣沒有培育回來,這陽舉有困難,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皇上也看了皇后一眼,沉吟了片刻,才自嘲地一笑,「我說,皇后這些年來擔憂畏懼,失眠已成常症,究竟是在思慮些什麼東西!知子莫若母,這件大事,你能死死瞞到定國侯回來,也不容易!」

  有時候,一個人太聰明,也不是什麼好事,聰明反把聰明誤,給一點蛛絲馬跡,他自己就已經推演出了一條很完整的思路。十分工夫,他倒是幫著孫侯做了九分。這餘下的一分,就得看皇后能不能配合了。

  一屋子人的眼神,頓時都落到了皇后身上,皇上是憤懣,太子是茫然,孫侯的情緒卻要更加複雜,非是言語能夠形容。皇后抬起眼來,眼神輪番在幾人身上掃過,俱是木無表情,最後落到權仲白身上,才是微微有所觸動,勉強對他扯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權仲白忽然感到一陣極為強烈的同情,他想到十幾年前,他頭回給太子妃請脈時的情景。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孫氏,那時候的孫氏還很年輕、很美麗,在她身上,還隱約可以看見在重重禮教下頭的青春活力。她對未來,終究還是有些憧憬在的,和眼前這個有氣的死人比,那時候,她要幸福得多了。

  「沒有福分,就是沒有福分。」她翕動嘴唇,聲音微弱卻清晰,「這個宮裡,除了權先生以外,沒有誰把我還當個人來看。我卻把這事瞞著權先生最久……是,東宮這個毛病,不是一天兩天了。權先生次次進宮扶脈,我都很擔心您瞧出端倪。瞞了您這些年,對不住了。」

  她竟站起身來,對權仲白微微福身行禮,權仲白忙退往一邊。皇后也並不介意,她徐徐下跪,對著皇上輕輕一笑,低聲道,「統率後宮、母儀天下,這是多大的尊榮,也是多大的擔子,我沒有福分,擔不起來。辜負了先帝、皇上的期待,從此後亦不敢竊居後位,更不願再見皇上天顏,我實在已經無顏相見,還請皇上賜我一根白綾,一碗毒藥吧!」

  皇上神色更沉,還未說話時,太子一聲悲呼,已是撲到母親身邊,連連給皇上磕頭。「母親情緒一時激動,當不得真的。父皇萬勿如此!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真有一人要死,那也是兒子——」

  「夠了!」皇上氣得將杯盞一把推落在地,權仲白和孫侯都再存身不住,連著滿屋子太監宮人,全都矮了半截。在一屋子逼人的寂靜之中,皇上自己穩了穩,方才一字字地道,「你要唱戲,上別地兒上去,廢立太子,多大的事,哪裡是你們兩個一言一語就可以做主的!孫氏你這是什麼態度!難道你有今天,還是我把你逼到這一步的不成?」

  皇后抬起頭來望著他,但卻並不說話,只是輕輕地搖著頭,眼神卻冰冷如水。皇上閉上眼,重重地吐了一口氣,好半晌,才沉聲道,「子殷,你和我到後院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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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人性

  雖說已至深秋,但坤寧宮畢竟是皇后居所,後院自然另辟溫室,縱使寒風呼嘯,宮後這小花園,依然頗有可觀之處,皇上負手在迴廊上站著,望著那幾壠土,許久都沒有說話,清秀面龐彷彿被一層薄紗罩住,權仲白站在他身後,好半天都沒看出他的情緒……即使是對皇上來說,這也是挺罕見的狀態。

  權仲白和他相交已久,甚至在皇上還沒有定鼎東宮,只是個普通皇子時就已經相識。兩人關係,也不算是發小——皇上真正的發小,那是許鳳佳、林中冕和鄭家大少爺——他們沒那麼親密,又不算是泛泛之交,他們之間是有過一段很深入的來往的,也有過很密切的合作。也許就是因為這樣親近又疏離的關係,皇上在他跟前,並不太擺皇上的架子,又不像和許鳳佳等人在一處時一樣,嬉笑之餘,總還有點高深莫測。他往往是很放鬆、很愉快的,可今日裡,這愉快是再看不見了,餘下的與其說是憤怒,倒還不如說是迷惘……

  「你是最熟悉孫氏的了。」好半晌,皇上終於開口了。他垂下頭去,徐徐地用腳跐著花磚上的一處凸起,「給她扶了有十多年的脈……子殷你告訴我,朕對她難道還不夠好?」

  似乎是問權仲白,又似乎是在自問,過了一陣,見權仲白未曾回答,皇上便抬起頭來看他,修長的鳳眼滿是迷離,他輕聲催促道,「子殷,朕還在等你的回話。」

  「以一個皇上待皇后來說,您待她是夠好的了。」權仲白道,「幾乎挑不出什麼不是來,雖說您也有制衡之策,不願後宮中她一人獨大,但這也是您吸取前車之鑒,為自己留的一記後手。要說動她的後位,動東宮的位置,您恐怕是未曾想過。一個皇帝能做到這樣,挺不錯的啦。」

  前車之鑒,指的那明明白白,就是昔年安皇帝病危時,如今的太后串通娘家,在權仲白診治途中製造種種障礙的往事。從前皇帝還只是太子,雖然未必贊同養母的做法,但對她的心意,自然只有感激的份。而如今他做了皇帝,則自然要防微杜漸,決不會讓後宮之中,只有皇后一人獨大的。

  皇帝長長地歎了口氣,即使心境如此迷惘,依然也還能聽懂權仲白的潛台詞。「你是說,按一個丈夫待妻子來說,我待她就不夠好嘍?」

  「若是把三宮六院,當作一個家來看待,現在受寵的也不過就是幾房姨娘,有一個,還算是她的通房丫頭出身。」權仲白聳了聳肩,平靜地說,「你對她也還不差吧,三不五時,總要過去看看、坐坐,陪她說幾句話。管家大權,也一直都抓在她手上,雖說婆婆有時偏心,可你倒不大聽她的挑唆。這樣的丈夫,就是在民間也算不錯了,就是兩家要坐下來說理,孫侯這個大舅哥,也說不出什麼的。」

  「既然如此,那我還真不明白……」皇上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竟微微顫動起來。「你就在一邊的,剛才你看見了嗎……孫氏她恨我!她恨我入了骨!我真不明白,子殷,我真是不明白,我——朕和她夫妻十多年,究竟待她有哪裡不好,能讓她這樣地恨我!」

  「皇上。」權仲白猶豫了一下,還是慢慢地把手放在了皇帝肩上,他肯定地道,「為帝、為夫,你都待她不差,可娘娘也已經說了,在這三宮六院之中,唯有我一人將她當作人來看待。你是否也已經忘了,她也和你一樣,是個人呢。」

  皇帝肩膀一僵,他喃喃道,「可,按禮教,我能做的,我也都……」

  「從祖龍以降,只聽說女七出,沒聽說男子也有七出之條的。禮教對她的要求,本來就比對你的多。」權仲白道,「禮教對您幾乎就沒有要求。可刨開這些後天的規矩來說,您和她也都一樣是人。您有的感觸,她也一定會有,您會寂寞,難道她就不會?只是,您還能找別人排遣,不論是其餘美人也好,又或者是別的知己也罷。可宮闈深深,孫娘娘只能偶然得見家人一面,這家人和她還未必貼心,她會感到寂寞,實乃人之常情吧。不過,正因為您做得無可挑剔,她甚至還不知如何抱怨。久而久之,也許就因此生恨。從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看,您對她是有點不大好,畢竟,在這後宮中,除了您這個做丈夫的之外,別人就更沒有責任去安慰她、體貼她了。可您們之間,雖然相敬如賓,卻還遠遠沒到貼心的地步。」

  也就是他對皇上後宮如此瞭解,才能這樣肯定地說出如此一番話來。皇上渾身一顫,但卻亦沒有否認權仲白的評語,過了半日,他才自失地一笑,低聲道,「貼心?子殷,你也算是在這宮廷中浸淫久了的人,在這後宮之中,我又能和誰貼心呢?」

  「誰接近您,不是為了從您這裡撈點好處,有了子嗣的,想要為子嗣謀些好處,沒有子嗣的,想要從您這裡謀求一個子嗣。」權仲白為他把話給說完了,「這還都是好的,最怕是有了子嗣的人,心裡太不安定,有些不該有的想法,甚至這想法,會危及到您的生命……」

  皇上翻過身來,直直地望著權仲白,權仲白夷然不懼,語調甚至還微微轉冷,「但您也應該知道,若沒有這些圖謀,憑您本身,是聚不攏這許多女兒的。皇上,你也不過就是一個人而已,要沒有別的圖謀,別人憑什麼白白為您獻上自己的一生呢?」

  皇上面容微顫,好半晌都沒有說話,他低聲道,「嘿,我也就是一個人,子殷,難道這道理,我會不清楚嗎?我也就是個孤家寡人而已……」

  「您也挺不容易的。」權仲白髮自內心地說,「你這個人,雖不算極好,但也不是頂壞啦。」

  這番評語,可謂離奇了,皇上想了一想,竟忍不住失笑起來,顫聲道。「能得子殷這一句話,我做人就不算是太失敗。」

  笑完了,他又疲憊起來,靠著欄杆坐了,居然把頭埋到手裡,老半天,才低聲道,「子殷,我怎麼辦,我該拿她怎麼辦。」

  「你想怎麼辦?」權仲白竭力穩定著自己的聲音,面上反而顯得更為平靜。

  也許就是因為這份平靜,皇上反而更為鬆弛了一點,他喃喃道,「廢後,必定會激起軒然大波,就算立泉極力約束,也還是會有很多質疑的聲音。無故廢後、廢太子,太麻煩了。」

  他有些心虛地瞟了權仲白一眼,權仲白對他皺起眉搖了搖頭,倒有點對不聽話病人的樣子,皇上縮了縮肩膀,又歎道。「讓她去冷宮居住?自請帶髮修行?史書上還不知會怎麼說呢……後人怕要以為是我昏庸了。可這事要鬧出來,也一樣是極大的笑話,子殷,這不好處置啊。」

  他訴了幾句苦,話縫一轉,又道,「再說,立泉把這件事掩飾得也有點太拙劣了。他才回來,那邊東宮就鬧出了陽銷的消息?」

  他的眸光銳利了起來,對準了權仲白,「這背後,恐怕不止是這麼簡單吧?」

  「孫侯也有孫侯的難處。」權仲白沉著地說,「您也是皇子走過來的,大秦的皇子總是和母族親近一點的,同父親之間,倒都不太親密。您總是要接受這一點的,底下人再忠心、再好用,也總是要先為自己打算,都總是有私心的。」

  這句話說得好,皇帝的眸光柔和了一點,他冷不丁又道,「那你呢?在這件事裡,你有過什麼私心嗎?」

  「我?我有什麼私心。」權仲白自然地道,頓了頓,又很快修正了自己的說法。「噢,不,我有私心的,我私心重得很。只怕已不適合在皇上身邊服侍了,還請皇上免去我入宮扶脈的殊榮,我權某願終身遠走江南,不再回京,也算是對得起皇上的寬大了。」

  「去你的!」皇上笑罵道,「我算是看懂了,你是有私心!你的私心,就是想逃得遠遠的,逃開京城這一潭子粘粘糊糊的爛泥沼!」

  他又有點感慨,歎了口氣,「天下間對我無所求的人不多,你權子殷肯定是其中一個。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朕才會這麼相信你吧……朕有點拿不定主意了,子殷,你告訴朕,朕該拿他們母子倆怎麼辦。」

  在這一刻,皇上的語氣裡,終於透出了一點軟弱——雖然不夠親近,雖然有猜忌,有防備,但皇后和太子,終究是他的髮妻和長子,要說全然沒有一點感情,那也是把他看得過分冷酷無情了一點。

  「東宮的事,我不好隨便亂說。」權仲白說,「廢太子,在政治上太敏感了,處理不好,將來很容易鬧出風波。放在身邊怕出事,送到外地去就更怕出事了。」

  他頓了頓,拋出驚人言論,「我是比您要更早知道太子陽銷的事,上回去定國侯府問診,孫侯告訴我來著。他還問了我太子治癒的可能性,這種訊息,他自然事前是做過瞭解的。」

  皇上當然不會吃驚,他唇角逸出一絲笑意,「很正常,如你所言,立泉也是個人,總要先為孫家打算。」

  「我也是實話實說,沒有瞞著孫侯什麼。孫侯聽後很受震動,過了一會,就作出了這個決定。」權仲白說,「願自請廢後、廢太子……他還請我做一件事。」

  皇上頓時來了興趣,他雖看似無動於衷,但卻從眼角瞟著權仲白,留神著他的表情。不過,權仲白並不緊張,因為他不需要作偽。

  「本來,太子有事,廢太子即可,不必一併廢後,但孫侯說,一旦事發,娘娘不論被廢不被廢,在後宮中都將會極為艱難。娘娘這些年來身子不好,長期失眠……他這個做哥哥的,實在不忍心娘娘在宮中受別人的傾軋。因此希望我能適時美言幾句,成全他將娘娘接出宮中靜養的心意。」權仲白慢慢地說。「我這個做大夫的,也可以發自良心地說一句,娘娘她長期失眠,精神耗弱,即使太子無事,也實在已經不適合再做一個皇后了。而從一個人的角度來說……娘娘這一生,從未為自己活過,立後前,她為孫家活,為您而活,立後以後,她為天下活,為太子活。她雖然坐擁天下榮耀,卻實在非常可憐,雖說讓她出宮休養,從為君、為夫來說,都有極多顧慮。但一旦廢後,她對政局已不再會有任何影響,也不是您的妻子了,不過一個庶人……皇上您就從一個人的角度,來看待她一次,放她出宮去,過幾年不那麼可憐的日子吧。」

  皇上連呼吸聲都止住了,他茫然而迷惑地望著權仲白,像是想從他臉上找出一個答案來,可卻並不知道問題所在,那雙雲山霧罩的鳳眼,不知為何,竟落下兩行清淚,許久許久,他才勉強地一笑,低聲道,「唉,你還是那樣率性自我,總是想著為自己而活。」

  「人生只有一次,多麼寶貴。」權仲白說,「我們應當鼓勵大家都盡量為自己活,也許這樣,世間就能少掉許多不快樂的人了。」

  皇上笑著搖了搖頭,卻並未接他的話茬,他輕聲道,「被你這麼一說,好似她這一生,都在被我迫害、索取,可我從未感到,我從她身上得到什麼。子殷,我從她身上得到的,我都已經償還,我也將會償還……我雖覺得她很可憐,但你要我承認我對不起她,我也——」

  「是啊。」權仲白沉聲說,「您何嘗不也一樣可憐呢,在我看來,你是要比她還孤獨得多。在這世上,尚且還有人能不求回報地對她好,還有人願為她遮風擋雨,有人能令她全心信任。而您,永遠只能是孤家寡人。」

  他沖皇上露齒一笑,「從為臣、為友的立場來說,我為您辦事,也關心您的喜樂,不過,從為人的角度來說,我雖也自身難保,但卻一直都很同情您的。」

  #

  今日這一番對話,足足持續了有五個時辰,權仲白才回府內,立刻又被國公爺叫走盤問,他雖常年打熬得好筋骨,但回到立雪院時,卻也覺得週身上下酸痛不已,可說是相當疲憊。——只想到還要和清蕙談孔雀的事,他就感到又一陣倦意襲來:孔雀不肯把事情告訴他,甚至連深夜入稟蕙娘都不願意,明顯是不想給他發問的借口。不論她見到什麼,這件事清蕙可能都不願意讓他知道,想要從她嘴裡把這事給撬出來,難免又要費上好一番心機了。在如此疲憊的情況下,再和焦清蕙打一番機鋒,來一場無言的戰爭?

  真是想想都覺得頭痛!

  可再頭痛,也要去面對,他重重地歎了口氣,大步進了裡間——裡屋的氣氛,卻比他想的要輕鬆得多,清蕙正和幾個丫頭說笑,見到他回來,她不讓他去淨房換衣,而是把手往桌上一放,唇邊逸出了一絲神秘的笑意,道,「快來給我把個平安脈,你這個月的補藥又忘開了。今兒她們還問我呢,吃夠一個月,要熬新的了,是否還用從前的老方子。」

  身為神醫家眷,自然是有些福利的。權仲白每月都給清蕙把脈開方,以便根據身體變化隨時進補,這個月因諸事忙碌,倒是都渾忘了。他哦了一聲,也就不去淨房換衣,坐在桌邊,拿住清蕙脈門,閉目沉思了起來……

  不到片刻,他便驚訝地睜開眼,和清蕙的眼神撞了個正著,清蕙再忍不住,噗嗤就笑起來了,「我就說,今兒還不來,多半是——」

  這會兒權仲白才終於消化了這個消息,他瞪著清蕙的手腕,嚷道,「還真是有喜啦!」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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