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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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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御井烹香] 豪門重生手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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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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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1:21:38 |只看該作者
150絕望

  雖說還沒滿三個月,不好太聲張,但小夫妻兩個努力成這個樣子,倒也不是就非得要在這風起雲湧、最不恰可的時候來生個孩子,終究是有自己的用意在的。權仲白第二日早上起來,又給清蕙扶了幾次脈,便打發人去給權夫人報喜,自己鄭重叮囑在廖養娘懷裡眼巴巴地望著母親的歪哥,「孩子,往後幾個月,你可就不能纏著你娘要抱了。」

  這句話說得不大好,歪哥的臉色一下就沉了下來,他和父親賭氣一樣地嚷了一句,「不要!」——卻是才學會和大人頂嘴,有些樂此不疲呢。

  權仲白才要說話,清蕙笑著白了他一眼,「連自己的兒子都鬧不明白……放著我來!」

  便攬了歪哥上炕,將他的手放到自己肚子上,緩緩摩挲,母子兩個呢喃細語,也不知說了什麼,歪哥便哭喪著臉,妥協了,「不摸、不摸……」

  懸又念叨道,「弟弟——弟弟——弟弟壞!」

  家裡獨一無二的小霸王當慣了,自然覺得弟弟壞,還沒出世呢,兄弟兩個就結下仇了。權仲白和清蕙對視了一眼,都有些好笑。清蕙道,「一眨眼就是要做哥哥的人了,現在路也能走,跑也能跑幾步,還這樣稚氣。」

  一邊說,一邊就從炕上站起來,歪哥反射性伸手要抱,「娘,抱——」

  話出了口,又自己覺得不對,便一臉怏怏地轉向父親,退而求其次,「爹,抱——」

  要不然說,這有了孩子的夫妻,便不容易像從前一樣親密呢?剛扶出有喜,兩個人都高興,正是輕憐蜜愛說幾句貼心話兒的好時候,可就因為歪哥在邊上,兩夫妻都顧著逗兒子,彼此反而沒說什麼。今兒個歪哥又特別粘人,連午覺都是在爹娘的看顧下睡的,不然就要一臉怏怏地,扁著又紅又嫩的小嘴巴,可憐兮兮地望著蕙娘,又要討厭起那素未謀面的弟弟了……

  兒子這麼做作,權仲白自然也感到愧疚,想到自從回了國公府,他忙得厲害,也是有一陣子沒陪這小霸王了。最近他又是斷奶,又是學走路、學著說長句子,正是需要長上關心的時候,便一心一意陪了兒子一上午,直到把他給哄睡了,才脫身出來,和蕙娘對坐著說話——昨兒時間晚了,他自己精神也是不佳,再說蕙娘如果真的有妊,那就更要好好休息了,兩人倒是沒怎麼細說宮中之事,便一道休息去了。

  此時有了空暇,權仲白自然細細地將宮中之事說給清蕙聽了,「雖然也動了些疑惑,但事已至此,反正都是要廢,與其追究以前的事,倒不如多想想以後的事,接連廢後、廢太子,皇上煩都還煩不完呢,應當是不會再過問從前的細節了。」

  「看來,皇上終究還是挺有情分的。」清蕙也免不得有些感慨,「不然,換作是我,這時候孫侯才回來,就是為了做給天下看,我也不會在這時候有動靜……」

  這倒是正理,孫侯才立了大功,這邊回來家裡就塌了,知道的,說是孫家自己主動,不知道的人,還不知道要怎麼想皇上呢。這邊外戚才立了個大功,那邊就鬧上廢後了?就是過河拆橋都沒這麼快吧。皇上就是天下之主,也不可能為所欲為,就因為他身份崇高,所以才更要愛惜羽毛。一旦名聲壞了,好似前朝末年那樣,沒有人願意同朝廷做生意,西北大軍缺糧,還要將軍元帥們自己想辦法去籌。民間商戶,想的不是報效朝廷,而是慌忙藏匿存糧,免得被朝廷盯上……這裡的損失,那就不是一句話能說得完的了。

  「所以,這件事才要辦得很快,孫侯已經啟程去天津了。他到港的時日,是欽天監卜算出來的吉日,耽擱不得的。等他回了京城,娘娘會先從位置上退下來,至於東宮,應該也不會再耽擱多久了。」權仲白歎道,「趕得急一點,對孫家也有好處,不然,他們要承受的壓力也就更大了。」

  清蕙嗯了一聲,又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其實反正都是要廢了,做得絕一點,索性把他們用到盡,先試探一下後宮幾個有子嬪妃的心思也是好的。不過,那樣,廢後母子心裡就更難受了。皇上對於元配長子,到底也不是全無情分。待東宮退位之後,看看該怎麼安置吧……這可真是怎麼安置都不妥當了。」

  她懷孕前期,腦子倒和從前無異,還是那樣靈醒,隨隨便便,就勾勒出了此事對朝政的影響。「此起彼伏,日後宮中自然是二鳳戲珠,是淑妃同寧妃的局了。牛家和楊家,從前還好,現在怕是要更加疏遠。二皇子終究年長些,天分看著也好,牛家往上提拔的空間也大,看來,牛家的好日子要來了……」

  東拉西扯的,似乎很有談興,倒是一點都不急於說到孔雀的事兒。從昨兒他回了立雪院到現在,孔雀根本連面都沒有露過,今早給清蕙捧首飾的居然還是綠松……這可不大尋常,只要孔雀在,這就是她的活計,就是權仲白都注意到了,那些貴重物事,她是從不假手於人的。

  他耐著性子,和清蕙又閒談了一會,清蕙又道,「現在我有了身子,咱們倒是能早些回去了。你就說我得閒來無事出去遛遛彎,這裡空間小,活動不開。再把我的症狀一說,好麼,頭三個月、後三個月都要靜養,中間四個月,我和廢人一樣,也管不了事。等月子做完,四弟媳婦也說好了,咱們就又能偷來幾年安寧。要是他說了個好媳婦,沒準日後都不必操心——」

  權仲白忍不住就道,「可這連著幾年沒有個靠山,你就不怕,你在宜春的份子——這幾年,正是宜春變化最大的時候,我看喬家人行事,不是很地道,總有幾分過河拆橋的嫌疑……」

  清蕙揮了揮手,漫不經心地道,「難是難了一點,可你也別把桂家的話往心裡去。一兩年之內,他家也好、喬家也好,都不會有什麼別的想法的。票號股東變動太大,容易招惹下頭人的不安。再說,他們也需要我居中和朝廷調停,這個差事,可是只有我能做。只要費點心思,他們是甩不開我的。」

  雖說口吻如此輕描淡寫,可這其中要蘊含多少心機手段,權仲白也不是想不出來,他眉頭皺得越緊,要說什麼,又不知該從何說起。一時間對清蕙竟有一種強烈的歉疚之意:雖說追求不同,也不是任何一個人的錯,但對清蕙來說,自己的理想,的確讓她的理想變得十分辛苦。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可有些話,說出來也是矯情,權仲白沉默了一會,才生硬地扭轉了話題,「前幾天孔雀掉進水裡的事,你已經聽說了?是你讓她回去休息的?下個月就是她的婚期,在家多住幾天也好的,不過,記得過上幾日讓她給我再扶扶脈,免得落下病根,誰知道什麼時候一受涼,就轉為肺癆了。」

  清蕙神色一動,瞥了他一眼,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還想和你說這事兒呢,要不然,你把甘草也給了我。讓他們兩人到外地去成親吧……這幾年內,都不必回來了,在外頭我陪嫁生意裡歷練一番,等……等……」

  「等什麼?」權仲白一下就捉住了她罕見的結巴。「等風頭過去?等餘波平息?阿蕙,你這還要瞞著我?」

  清蕙白了他一眼,花一樣的面孔上,現出了極為複雜的情緒,似乎又是喜悅,又是埋怨。喜悅,是喜悅他畢竟還是關心立雪院的情況,不至於出點事情,便一推一攤手,不管不問。可這埋怨又是為了什麼,權仲白就看不明白了。就連她的語氣,都有幾分幽怨的,「也不是要瞞著你,就是這丫頭,實在是太忠心了一點。當時,她要是把話先和你說明白了也好,又或者讓你等在外面,先和我說一遍,那又也好。偏偏,就是等在你出門的時候來和我說了這事,你一整天又都不在。那麼這件事,就不好再由她和你說了……」

  清蕙有多少個丫鬟,就有多少個言聽計從的肉喇叭,一樣的曲子,怎麼定調,怎麼吹打,全聽她一人的安排。權仲白也明白她的避諱:夫妻兩個,剛剛修好不久,而且因為清蕙特別的身份,有時候關係還是頂頂微妙。她要避嫌,那是她自己尊重好強……

  可越是明白,他心頭那就越涼,一股不祥預感,隱隱約約,已經縈繞上來。權仲白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你說便是了!我知道你的心意,現在,你不會再騙我了。」

  他望著清蕙,雖說心情沉重,卻仍擠出一縷微笑。清蕙不說話了,她的神色反而更加複雜,似乎並未因為權仲白的表態而感到欣喜,反而越發心事重重起來,垂下頭沉思了好一會,才輕聲道,「讓孔雀來和你複述,這個做不到了。為保她性命,我已讓桂家交付給我的那一支人手,把她秘密護送到我的產業裡居住,這種事就得求個快字,萬一被捉住行蹤,那她的小命如何,可就不好說了。這件事,我說,你來聽吧,我沒說完前,卻不要插嘴……」

  她便平鋪直敘,將孔雀出門閒晃的前因後果都交待了出來。「想是我提到了將來二郎養娘的事,綠松她們三個人,又不輕不重碰了一招,孔雀好勝心強,心思自然沉重,就想出去走走,散散心。這就……」

  清蕙半點沒有渲染氣氛,語氣甚至還很平和,可她複述出來的那些話,是一句比一句都還傷人,像一把刀子、一塊石頭,毫不留情地沖權仲白丟來,每一句話,都給他的心頭壓了一千斤重的黃連。——「此事對我們的影響,還不是你這個層次的人能夠知道的,叫你知道你那二嫂的厲害,她心思深沉如海,你年紀輕輕,哪裡是她的對手?這一陣子,你最好夾緊尾巴,小心做人吧!」

  這說的是誰,那還用問嗎……這也就罷了,這個『我們』是誰,更令人有極可怕的聯想。權季青在他心裡,一直都像還沒有長大,兄弟兩個年紀差得多,他看他,總是覺得他稚氣未脫。可就是這個稚氣未脫的小季青,已經大到足以和歪門邪道勾結,滿口都是圖謀宜春票號這樣的話了……如果他的思路不錯,清蕙被害,是那組織所為,那麼,季青可能由頭到尾,一直都知情不說,更有甚者,還可能是他親自主謀下手,定了這個主意……

  就不說該如何懲戒、教導了,只說兄弟四人,伯紅遠走,叔墨性格太不適合,他若不願繼位國公,剩下一點希望,也就只能放在季青身上了。幼金那是絕無可能指望得上的,可現在這孩子都歪成這樣了,這個家,如何還能交到他肩上去?他不把一族都帶進溝裡去才怪呢!

  在一切複雜而混亂的情緒之外,隨著清蕙的說話聲,權仲白尤其還感到了一種突出的疲倦:這一輩子,他都在孜孜不倦地追求他遠遊物外,離開一切政治紛爭的夢想。他實在也不能說是庸碌之輩,可就是他的能力,一次次地牽絆住了他的腳步,他身後那養育了他的家族,使得他不能不主動地躋身於政治漩渦之中,幾乎是一手安排了昭明末年的政治風暴……甚至還為此耽誤了妻子的病情,他以為這算是盡過了對家族的責任,從此孑然一身,可以遨遊宇內,再不用落入這泥沼裡去。可萬沒想到,家裡人不放過他,先後兩次親事,這第二次娶來的妻子是如此強勢,不由分說,一手就將他拉入局中。自此又是一番令人精疲力盡的明戰、暗戰,而事到如今,總算連妻子都已經讓步,願和他一道離開國公府去。可峰迴路轉時,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一定要讓他走上這條既定的道路。他就像是一隻想爬出網的蜘蛛,才走了幾步,一陣狂風出來,他卻又在網中央了……

  如果不是清蕙有了身孕,禁不起刺激,他甚至也許會大哭一場,來發洩心中的憤懣情緒,可此際妻子正是脆弱時候,需要他的呵護,家族正是紛亂時,需要他的力量……他的痛苦,說不得自然也就只有深深嚥下,不使任何一人發覺了。

  「這也是命中注定,偏偏就在石舫上。北地諸人,一般都不識水性。唯獨我們家因為當年的事情,我是學過泅水的,幾個丫頭在我身邊,也都跟著沾光。待那人一開門,她立刻就奔到欄杆邊上,燈籠一丟,人跳下湖裡,天色黑,風又大,吹得水聲本來就響。再加上那人本來也不敢聲張,逗留良久以後,恐怕以為她是不識水性,被逼跳湖後人也沒氣了,便逕自離去。她這才繞了一條遠路,游到岸邊上岸,回了院子。」清蕙的敘述,也已經到了尾聲。「茲事體大,我的丫頭,自然忠心於我。對別人一句話都沒有透露,硬是等到了昨日早上,才和我備細敘說。她一直在我身邊服侍,沒有接觸家務,這兩人的聲音,卻是只認出了那位金枝玉葉的公府嫡子……」

  她瞥了權仲白一眼,唇角露出了一點嘲諷而苦澀的笑意,「因職責所在,她成日幽居在我身邊,幾乎從不曾外出。叔墨又很少和我接觸,這聲音的主人是誰,不用說,你也知道是誰了吧?」

  權叔墨的確很疏遠府中人事,倒是季青,就不說在府裡,曾經還陪著瑞雨,到沖粹園去住過幾個月的……

  權仲白想到往事,心中又掠過一陣劇烈的疼痛,他目注清蕙,冷靜地問,「你不願主動將此事說出,又還籌謀著回衝粹園的事,難道是到了此時,還能看出一條生路,可以避開繼承爵位的結局?」

  清蕙唇角,逸出一線笑意,她淡淡地道,「我這個人,薄情得很,才入門沒幾年,除了你這個做丈夫的以外,其餘夫家親戚,沒給我留下什麼好印象。也沒幫過我什麼,對我而言,同陌生人也沒什麼兩樣……他們結果如何,我是不在乎的。反正現在票號有皇家股份,餘人輕舉妄動,不過是為了皇室做嫁衣裳,我的安全,短期內有了保障,爵位對我已經無用。那麼就由得季青上位好啦,我們儘管逍遙快活,至於季青上位以後,會把公府帶到什麼路子上,這又不是我該操心的事,我在乎什麼呢。」

  倒是痛快淋漓地揭開了自己的態度:既然不願繼位,權家其餘人的結局,她焦清蕙是半點都不關心的。權季青再有問題又如何,國公府隨他去鬧,反正礙不著她!

  她又瞅了權仲白一眼,寬慰他,「你也別想太多,季青年輕,還不懂事,多教幾年也就好了。那是爹的事,我們且別管那些。等二小子出生,我看,我們就可以分家出去了。到時候,你要去廣州,那也隨你,也許我還能跟著一起過去呢,往後海上生意,將是天下最賺錢的門路,我也想親自到口岸上去看看、走走……」

  權仲白一時,真是心亂如麻,好半晌,他才重重地歎了口氣,低聲道,「這樣逃避下去……總不是個辦法!阿蕙,我們連逃開的最後一個借口都沒有了,這時候分家、去廣州,那我權仲白成什麼了?我們二房成什麼了?駁得倒天下人,駁不倒自己的良心的!」

  清蕙頓時也沉默了下來,許久之後,她才輕聲道,「那你的意思……是要查了?」

  「不但要查。」權仲白一字一句地說。「還要查個水落石出,把季青給查個底掉。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酣睡?季青這件事,做得過分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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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5 00:00:36 |只看該作者
151偷襲

  和歪哥不同,這第二個寶貝,也不論是男孩還是女孩,從這孕育的時機來說就透著乖巧,這個恰到好處的喜訊,一下就把權夫人給堵得沒聲音了。現在府裡兩個媳婦,二兒媳有了身孕,頭三個月要回衝粹園去保胎,展眼就要動身出城,自然不能幫忙管家不說,連原來調。教好的丫頭們都要帶走;這三兒媳呢,又沒完沒了地稱病,連歇芳院都不去了——畢竟是總督家的小姐,脾氣大得很,當時還對牌,長輩們收得那麼順暢,現在再想要把對牌給還回去,人家就不樂意接了……

  從林氏進門開始,十多年了,權夫人還沒有親自管過家。如今兩個媳婦都不管事,她是不忙也得忙,正好,九十月是各處莊頭過來送年貨,遞單子,各處鋪子奉帳的時節。權伯紅一去,雖有季青幫忙,但他年紀輕,不如哥哥有威望,也還有些不到之處,需要長輩們督導,良國公又哪裡有這個空兒?權夫人是裡裡外外,忙得分身乏術,倒是閒了蕙娘,在立雪院裡風花雪月,過得痛快,只等權仲白撥空出來,她就可回衝粹園去靜養了。

  這一番進京,唯一的遺憾是沒有和文娘多見幾面,但她才為人婦,也不好和娘家來往過分頻密。蕙娘有時惦記妹妹,也不過常打發人給她送這送那的,所幸幾個剛成親的管事媳婦,都很明白她的心思,去過王家,回來爭先恐後地給她報喜,「婆婆疼,夫君也疼,妯娌脾氣又好,就差個大胖小子了!」

  再加上她親自過去拜訪的那次,親眼見到文娘起居之地,並不輸在娘家的住處,幾個親眷,也確實沒有那一等好事之人,從婆婆米氏到弟媳渠氏,都是正經過日子的人品,這才慢慢地放下一樁心事。只安心處理票號入股的雜事,等桂家在西安,和喬大爺交割了三百萬股銀,這邊準備文書正式入股。便算是把票號分股的大事,給辦下來了。

  她有孕日子還淺,上回懷孕時一切症狀,都還沒有出現。可蕙娘不能不為自己最虛弱的一段日子做出準備,她自己思量著寫了幾個條陳,預備等來日和皇上交割貨銀時藉機陳上,其中不但詳細闡述了如何以宜春為模子,向其餘商家施加壓力,軟硬兼施令其就範,向皇家開放股權,更曲筆暗示皇上,將來在這場殺人不見血的金融戰爭中,若只有天家的支撐,宜春恐怕太勢弱了一點,能有桂家支持,就不至於輸給其餘大商家太多了。

  當然,在具體操作手段上,她亦有許多看法想和皇上商議,奈何一來貴人事忙,二來男女有別,蕙娘只好退而求其次,先寫好了條陳,讓皇上緩出手,惦記起這一茬時能夠參閱。

  準備好了這麼幾本『奏折』,票號事務,便算是告一段落了。餘下還有一樁事,那要等孫侯回天津以後再說了:四百萬兩銀子,是早預備好了,就等著貨物到港,天家來人聯繫交割。到時候這批貨該怎麼賣,她和喬大爺也要坐下來商量:票號事務繁忙,二爺、三爺都已經離京,只能在分股會上匆匆露個一面。這一二百萬兩銀子的生意,喬家人也不會太當回事,按喬大爺的意思,還要全權令蕙娘處理呢。倒是蕙娘自家人知自家事,她手裡那點人,管家倒是夠了,在京城附近做點生意,也鋪得開攤子,可要把商品分銷全國,那還非得借助喬家的力量不可,因便定了和喬大爺一道查看貨物價值,再定下分銷的方針。

  這麼一件事,是她要參與的,還有接連幾件大事,是蕙娘已經知道將要發生,可卻還沒有發生的。整個九月,她都過得很有盼頭,每天教歪哥說話也來勁兒,倒是權仲白比較狼狽,後宮那一番大事,自然是紙包不住火,朝中各家重臣,家裡的老人免不得又要輪流作病,有些親戚,連他都不能不給個面子。每日裡光顧著忙這無聊的應酬,就已經早出晚歸了,要說查權季青,他還真沒這個工夫。好在權季青最近也忙得是昏天黑地的,連賬房的門都少出,看來,是很聽那人的話,預備低調一段日子了。兩夫妻商議了一番,均都覺得此事可暫緩一段時間,或者等蕙娘生產完畢,或者,等權仲白騰出空來,並且,總也還得等蕙娘手裡那一支桂家兵從河南回來再說。——她要這一支兵來,本來打算讓他們回西北肅南,撒裡畏兀爾聚居之地去,探知神仙難救原石的來歷,可沒想到兵才到手,孔雀就出了事,倒是正好把他們派出去走一遭差事,也能令隨隊回去的廖奶公,冷眼看看他們的行事。

  要說這桂含春,的確是妥帖之人,那日二人相談,看似該問的不該問的,什麼都問了,已經毫無保留,可對這一支十多個精壯漢子組成的小家兵,他卻是隻字不提。甚至不問蕙娘要人的用意,默不做聲就把他們交到蕙娘手上了,甚至連介紹都沒有介紹,交待都沒有交待。這一支兵,畢竟是桂家給的,怎麼說,他也該提上一句『此後放心驅策,他們決不會私底下告密』。

  這不交待,就勝似交待了。蕙娘事後想想,也覺得桂含春為人特別靠譜,起碼是要比他父親誠懇得多。桂老帥也許是年紀到了,任何事情,都想埋伏兩三個後手,能不能悟出來,就看你自己了。桂含春倒是乾淨爽脆,就算留了個後手,也都要事先言明,對於使心眼仿似嗑瓜子的京城人氏來說,這一點,是特別討喜的。

  「也就無怪皇上這麼喜歡他了。」蕙娘一邊拍著兒子,一邊和權仲白說起時,也是有幾分感慨。「桂家這兩兄弟,倒是比京裡的那些名門之後,行事都要好。如今京裡這些軍門,真正頂用的也就是那麼寥寥幾個了。都是數得上的老熟人,孫家、許家——再勉強算個林家吧,也就出息了侯世子和三少爺兩個,別人也是一團糟。倒是那些邊疆裡從小歷練起來的少將軍,都頗有過人之處的。」

  「皇上會把看重表露得這麼明顯,也未必沒有自己的用意。」權仲白才回來,正坐在蕙娘跟前用點心呢。「現在他是真騰不出工夫。船隊回津,太多事情要做了,沿海所有州縣,爭著都想開埠,想要往那所謂的美利堅、新大陸開闢航線,這就又要修船,那邊菲律賓的紅毛人又鬧起來,這回也不假托海盜名義了,就直接劫掠商船。南邊是還要打!皇上惱火得很,拿著孫侯帶回來的海圖,和大臣們發火,口口聲聲,要把南邊海島上,從澳門以降那一圈海島上的紅毛葡萄牙人,全都給趕回菲律賓本島去,要再不服,還要打小呂宋呢。」

  天子當然有很多事情要操心,宜春票號,不過是他似海心思中的一樁而已,就這,也還只是軍事上的動態呢。還有政治上,楊閣老的崛起,看來是不可阻擋了,王尚書對楊閣老,暫時還處於弱勢,從明年春天開始,北方最窮苦的幾省,就要免除人頭賦稅了,同時還要重新丈量田土——別看這細碎幾句話,似乎和前頭的開疆闢土豪情萬丈沒法比。實際一國所有口糧,就都是從這細碎工夫裡來的,皇上在這上頭花的心思,絕不可能比軍事更少……

  蕙娘只是這麼想想,都覺得有點頭疼,她看權仲白,便沒有那樣不順眼了,也是有感而發。「一個人一輩子,專心做好一件事也就夠了。你看你雖然忙,但和他比,心裡就要寧靜得多了。像他這個樣子,沒有病,可不都要煎熬出病來?」

  「皇上手裡,也算是有人才了。起碼戰將是不缺的,」權仲白歎道,「要再往前些年,就有雄心壯志又如何?新一代還沒成長起來,老一代就已經逐一凋零啦……現在,海戰有桂含沁,一個許鳳佳是陸戰出色的,海戰也竟不差。北邊有桂家含春,諸家燕生,這都是年紀輕輕,就有戰功的人,還有崔家妹夫,也是能打的。再往後十年,等這些人都到了盛年,朝廷又有了錢,大秦軍事,恐怕要迎來一個全盛時代了。」

  他吸溜了一口素面,縱使雙頰鼓鼓,看著也是一等仙人風姿,「風起雲湧、波瀾壯闊啊!」

  會這麼上心發展軍事,可能也有提防魯王的意思,蕙娘想想日後的事,也興起了一種竟不知會走向何方的茫然感:承平八年間,實在是發生太多事,湧現出太多新人新事了。和那一眼看得到頭的昭明年比,承平年雖名為承平,但卻似乎根本和平靜毫無關係。

  「聽說孫侯從新大陸帶回了成艙的種子,」她也就只能和權仲白說說這個了,其餘人如權瑞雲、權夫人、何蓮娘等,只會關心孫侯船隊,帶回了多少西洋的奇珍異寶。「比我們這裡種了不知多少代的種子還要好,有些畝產是能上六百斤的,這要能夠傳開,二三十年以後,人口就又要更多了。恐怕,不是個極盛之世,就是個極亂之世……皇上想要打呂宋,可能不止是情緒上來隨口胡說,是想為將來佈局了。」

  兩人隨口閒談,想到哪裡說到哪裡,權仲白正要說話,那邊歪哥忽然一個翻身,緊緊地揪著手裡的小枕頭,雙眉擰起,呢喃了幾句什麼,他的聲音立刻就小了下去,也不再提外頭的事了。「沖粹園那裡,是都備好了。我們隨時可以回去,不過,娘今早把我喊過去,讓我勸你幾句,人回去可以,但那些丫頭們別帶回去,好歹留下來給她幫幫手。」

  權夫人都這麼說了,蕙娘還能怎麼表態?她無可無不可,「我都行,看你的意思吧。你要她們留,她們就留,你不想她們留,那就隨意編造借口,要出來也就是了。」

  明說丫鬟,實際,還是在問權仲白對世子位的態度:既然前番表態,已經曖昧得不行,似乎如果權季青無可救藥,他推無可推時,也做好了上位的準備。那麼有些伏筆,早打就比遲打要好了,不過,這種事,蕙娘有前科的,因此她態度也很冷淡,權仲白不開口,她也是不會擅自安排的。

  老菜幫子倒沒和她裝糊塗,他沉吟了一下,道,「就是要繼位,那也得按我的調子來,他們想擺佈我,終究是不能夠的。這事,慢慢再說吧,既然娘都開口了,就把她們留下也好。——正好,後幾天是下元節,你也有幾天沒去後頭請安了,那天進去大家吃一頓飯,和長輩們打聲招呼,過了下元節,我們就回園子裡去。」

  蕙娘含笑點頭,「是,官人說的都是。」

  她這會倒開始裝賢惠了——卻也是畢竟有身孕的人,平時就比較慵懶,再難抬出那威風八面、唯我獨尊的態度來。權仲白卻偏偏就吃賢良淑德這一套,他哈哈一笑,「早知道你懷了崽子就這麼乖,真該讓你一個接一個地生,生了十個八個才罷休。」

  「一個就帶不過來了,十個八個,那總歸要掐死一半我才能得點空閒。」蕙娘也不和他頂嘴了,只順著和權仲白說笑,這邊歪哥一聲呢喃,又翻了個身,小被子踢掉了半邊,伸腿拉胯,睡得好香,褲子往上跑了點兒,露出一節小腿來,白生生嫩乎乎的,襯著睡得通紅的小臉,和那實實在在的呼吸聲……她看著看著,忍不住就伸手捏捏兒子的臉蛋,和權仲白說。「真奇怪,剛生下來的時候,倒沒覺得什麼。疼他還不如疼文娘多,這會大了大了吧,會說話了,倒是有點離不開了。有時候出門久了,回家路上,心裡就惦記著這個小歪種。他咿咿呀呀幾聲,倒是勝過那些南班小戲,唱百段昆曲。」

  說著,便低下頭去,輕輕地拍著歪哥,過得一會,權仲白也伸手過來,卻不捏兒子,倒是捏了捏蕙娘的臉蛋,她忙捂著臉,嗔道,「幹什麼,疼呀!」

  抬起頭來瞪了權仲白一眼,卻見權仲白一手托腮,望著她們母子,淡淡的笑意,從眼底漫到唇邊。在隔窗天光之中,真好似連一根頭髮絲兒,都會發光……

  她心頭一顫,一時心尖竟泛開一點疼痛,卻又怕權仲白瞧出端倪,便忙遮掩過去了,低聲道,「成天就知道欺負人……」

  權仲白哈哈一笑,雙手齊出,竟擰得蕙娘左右兩邊臉頰都有些發疼,「擰你一下怎麼了?大不了,你擰回來麼!」

  「呿,」蕙娘啐道,「我才——」

  話尤未已,那邊綠松過來傳話:宮中賞了東西出來,自然是人人有份。因布匹花色是不重樣的,權夫人讓兩個媳婦派人過去商量著分了,也免得她還要花費腦筋。

  此等小事,蕙娘隨指一人也就去辦了,瑪瑙領回幾匹花色一般的料子,和她咬耳朵。「三少夫人的陪房小山,就站在我邊上,盡揀我眼睛望過去的要,我就沒和她置氣,索性把好的都讓給她了。」

  蕙娘聽得直笑,「蓮娘還是有點脾氣的。」

  她拍拍瑪瑙,「你辦得好,對了,這料子,是哪位娘娘賞下來的?」

  瑪瑙道,「夫人也讓我和您提一句呢,其實這批物事,是下元節賞賜群臣,年年都得的。不過,今年我們家得的厚了幾分,除了這料子以外,有幾色是牛娘娘指名賞賜給您的。我都放在外頭了,一會您有空就瞧一眼。」

  蕙娘嗯了一聲,漫不經心地把瑪瑙給打發出去了,自己托腮想了想,也不僅為牛家絕倒——這也太心急了點吧?消息還沒過官路呢,就已經開始為二皇子造勢了。咋咋呼呼的,還真是牛家人的一貫作風……

  #

  也不知是不是那幾匹新鮮花色的貢緞、貢綢起了效用,下元節這天,蓮娘居然沒有稱病,而是罕見地坐到了擁晴院花廳裡,見到蕙娘進來,還擠出笑容,和她問好。「蕙姐姐來了,我這一向病著,雖知道你的好消息,可也沒去前頭看你,真是失禮了。」

  說著,還要起來給蕙娘賠罪,蕙娘自然並不介意,忙笑著客氣了幾句,又道,「我前一陣子忙,最近有了好消息,更加懶了。這麼久也都沒去看你,你不怪我,我就心滿意足了,哪裡還會反過來怪你。」

  蓮娘畢竟也是有城府的人,雖說早沒了往日的精氣神,但面子也撐得住,臉上微微露出笑來,若無其事地道,「那就都別怪啦,這互相賠罪的,多顯得生分!」

  她又活躍起來,和蕙娘套近乎,「我入門也都有半年了,還沒消息呢,蕙姐姐從前,可曾去過哪裡進香,求過什麼平安物事。又或是吃過什麼補藥——二哥最近忙,不然,倒想請他給我扶扶脈,不然,明年到南邊去,就更沒機緣了——」

  兩人正說著,那邊權叔墨、季青兄弟也先後進了花廳,權叔墨沖蓮娘道,「舅舅家來人,現在屋裡等著你說話呢,還以為你在娘那裡,小山尋過去,又說你在這裡。你腿長啊,這麼會躥——走吧,那位媽媽明日就要回去了,你有話有東西,都得趕緊吩咐。」

  他說的舅舅,自然就是蓮娘的娘家舅舅了,蓮娘忙站起身來,沖蕙娘抱歉地一笑,便順從而自然地被權叔墨牽出了屋子,權季青友善地沖蕙娘一笑,倒是在她對面坐下來了,「祖母這是還沒睡醒呢?」

  「倒是醒了,正做午課祈福呢,外人輕易不能進去打擾的。」蕙娘淡笑著和權季青應酬了幾句。權季青又和她道喜,也說最近忙,無暇過去探望,倒是和和氣氣、從從容容,似乎壓根就沒有一點不對。

  快到請安時辰,權叔墨兩口子及權夫人、權仲白,都隨時可能過來,此時拔腳走開,不大可能,反而似乎透了心虛。蕙娘和權季青相對而坐,在一室丫鬟中,兩人很快就把能說的話題都說完了,都沉默著打量著對方,好像兩隻野貓,正弓著背,僵著尾巴繞著彼此踱步,過了一會,權季青露齒一笑,和蕙娘道,「我上回走到石舫邊上,拾到二嫂你們院子裡失落的一個燈籠,倒是忘了送還,今日見到二嫂,我就想起來了,一會回去,給您送來。」

  「你又知道是我們院裡落的了?」蕙娘笑道,「小年輕就會瞎想,也許是別人落的,你記錯了吧。」

  「上頭刻著立雪院的字呢。」權季青的眼睛一閃一閃的,沖蕙娘亮著牙,「怕是哪個丫頭無意間失落了吧,那個木燈籠挺輕巧的,用料也還算名貴,二嫂可得仔細數落數落她才好。」

  蕙娘一彎唇,「你說的要是真的,那倒真要罵了,我回頭查查,如是真的,倒要多謝四弟有心。」

  「哪裡,些許小事罷了。」權季青的背真的慢慢弓起來了,他專注地望著蕙娘,輕聲道,「說起來,二嫂院子裡最近有喜事呀,兩個大丫頭都成了親——我就奇怪,從前聽說時,恍惚覺得是三場酒來著,除了桂皮、當歸以外,不還有個甘草,也是二哥身邊的近人——」

  孔雀的失蹤,自然瞞不過有心人,不過,像權季青這麼大膽,明知被人偷聽了,還要理直氣壯把這事拿出來當面質問事主的人,恐怕也並不多。蕙娘掃了他一眼,剛想說話,太夫人已從裡間走出,倒是正好把話頭打斷,她也就免去了一番思量。

  豪門夜宴,無非就是這些動靜,今晚人到得還並不齊,因如今的首輔鍾閣老害瘧疾,已經高熱幾天了,權仲白才回來沒有多久,就又被他家請走,熱鬧就又更減色了,大家吃吃喝喝了一番,各自便往回走。蕙娘在幾個丫頭陪護之下,緩緩穿過園子,往立雪院過去,走了幾步,看周圍屋舍,倒是暗處比亮處更多,一時便不禁和石英感慨,「大門大戶,還是人多熱鬧。要是四叔、五叔還住在家裡,這片亭台樓閣,現在就不會這樣黑漆漆的了。她們住在裡面的還好,不覺得什麼,我們要穿過來,就覺得冷清了。」

  才這麼一說,從身後一側那燈籠光照不到的黑暗裡,忽然行出一人,乘眾人均都一驚時,他行動迅速,一伸手便要去扣蕙娘脈門,蕙娘手掌一翻,才要躲開,那人輕哼一聲,低聲道,「你不想保胎了?」

  聲音入耳,蕙娘頓時為之一怔,就是這片刻猶疑間,她已被人握住手腕,生拉硬拽地就扯出了人群,待前頭提燈小鬟回轉時,這一點光暈,在一園子的暗裡,又好似泥牛入海,哪裡還激得起半點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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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輕薄

  從小練就了一身的功夫,就是怕有朝一日出現這樣的情況,純以蠻力對抗時,蕙娘竟無力保全自己。可沒想到頭一次遇到這樣的衝突,蕙娘就因為身上有孕,還真不敢提氣動武,恐怕損傷胎兒。好在那人的動作也並不粗暴,他似乎極為熟悉地形,拉著蕙娘的手,在迴廊上三繞兩繞,已經將她帶到了一處假山石後面,雖然和人群只隔了一塊石頭,隱約還有光遙遙透過來,但被重重花木遮擋,只怕丫頭們要找到這裡,也得費一番工夫了。

  那人才停下腳步,蕙娘便已經狠狠將手抽出,壓低了聲音怒道,「權季青,你發神經病啊!」

  權季青倒還有點風度,不曾繼續武力壓制她——很可能也是不想把她給逼急了,他退開一步,語調居然還挺從容,甚至隱隱帶了一點笑意,「今兒下午的話,沒有說完嘛,我性子急,等不得明日了,冒犯嫂子也要借一步說話,嫂子你可別和我較真……」

  話雖輕描淡寫,可兩人心裡也都明白,深夜這樣把蕙娘拉到一邊,甚至要以肚裡孩子來威脅,權季青和蕙娘之間,根本是已經形同翻臉了。起碼,他是已經承認了孔雀聽到那一番話的真實性,承認了他從前私底下,是有對付二房的計劃。

  蕙娘撫著手腕,先不理他,她踮起腳尖張望了一番迴廊,見幾個丫頭並未慌亂、聲張,從燈籠來看,已經靜靜在周圍開始尋找,她心下稍安,沒好氣地回答權季青,「什麼事?聽不懂!有什麼事,你當著爹娘的面問我,當著你哥哥的面問我好啦,這麼黑燈瞎火的,我什麼都聽不懂!」

  權季青呵呵一笑,也不和她多嘴,手一撥蕙娘的手臂——她下意識一直護著肚子呢——就要往她小腹摁去。蕙娘忙雙手抱住肚子,就是這一下分神,已為權季青所乘,被他連推幾步,脊背頂到石上,徹底落入被動,他二話不說,低下頭便尋到了蕙娘的雙唇,毫不客氣地熱吻了上去。

  和權仲白不同,權季青的吻是極為急切、極為野蠻的,這倒不像是兩情相悅時的挑弄、嬉戲,而像是一場用唇齒發動的小型戰爭,不管蕙娘如何激烈的掙扎,他只是捉住她一個弱點——不敢太動肚子,便到底還是把她給壓制住了,畢竟是男人,身強體壯,他甚至還能騰出一隻手來,死死地捉住蕙娘的下顎,使她無法逃脫……

  這火熱、濡濕、狂野、危險的吻,似乎足以點燃任何一個女人的情。欲,在這極為不恰當的時間和地點,與這極為瘋狂的情人暗中熱吻……沒有人不愛好刺激,就是最嚴謹的淑女,心裡恐怕也未必沒有這樣的幻想,蕙娘當然也只是個人,要說她沒有被挑起絲毫,那就有點矯情了。可她畢竟是焦清蕙,她也要比一般的女人更危險得多。

  雖說唇瓣已被撬開,可她牙關依然緊咬,權季青只能舔吻著她的貝齒,甚至是想要封住她呼吸的通道,迫使她啟開牙關。這激烈的爭鬥持續了不過一會,便似乎已經見效,蕙娘喉中嗚嗚幾聲,終於無奈地張開口,權季青便立刻把握機會,纏住了她的香舌,盡情地掠奪了起來——

  「嗷!」他忽然後退一步,吃痛輕呼——若非到底還有幾分理智,只怕就是這一聲,便足以將丫頭們招來。權季青有幾分惱怒,「你知不知道咬斷舌頭,是會死人的!」

  「死了正好。」蕙娘吐了一口唾沫,使勁拿手背擦著唇,「咬死了你都沒出說理,你再碰我一下,就等著嘗嘗王氏鴛鴦腿的滋味吧。破上這孩子我不要了,也得教你識得看看別人的眉高眼低!」

  比起她的凜冽,權季青倒是沒那麼大的氣性,他的態度又軟和下來了,聲音裡甚至還帶了點笑意,「我知道嫂子心狠,嫂子咬得死我的。不過,這會您怕也不想著立刻就叫人,能靜下心來和我好好說幾句話了吧。」

  激吻、掙扎,肯定都會留下痕跡,就算妝容衣飾上的痕跡能夠遮掩過去,可權季青這小孽畜咬得這麼用力,這會她雙唇生疼,肯定都已經腫了,一時間肯定沒法見人……蕙娘也被這個小無賴鬧得有點沒脾氣了,她沒好氣地道,「你還想知道什麼?懂不懂聽人話?這燈籠是我院子裡的,又有一個丫頭被我打發出去辦事了,這是什麼意思,你難道不明白?不明白,你就不會自己想想?」

  權季青聲線沉了一點,「立雪院被你把守得太好了,這幾年來,漸漸的消息連一點都傳不出來。去年冬天那事以後,就更是如此,跳水的那個,真是你身邊的孔雀嗎?」

  這是在疑她的佈置了,蕙娘不免也有幾分好笑:特地把孔雀調走,果然令權季青疑神疑鬼。孔雀聽到了多少,又聽出了什麼,需要她如此慎重對待呢?他越是聰明,就越是免不得要思量、猜度,而一個人要是想得太多了,行事就很容易露出破綻……只是千算萬算,到底還是算漏了一點——這個小流氓,真是膽大包天,才受了一點激,就瘋成這個樣子,居然幹出了半夜挾持的事情!

  「聽到多少,你自己去猜。」她沒好氣地說,「怎麼,我不說,你還真能把我殺了嗎?」

  其實關鍵還不在於她說不說,而是說出來的話,權季青是否能信。蕙娘忖度著,他這番舉動,無非就是想鬧清楚那丫鬟究竟是不是偷聽到了他的對話,又聽出了他的聲音。現在這兩個問題,後者答案已經可以肯定,至於前者麼,那一番說話也證明不了什麼。在權家這樣的大環境下,做弟弟的算計哥哥,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再說,沒有絲毫真憑實據,蕙娘也不可能指控他什麼,頂多日後提高戒備而已,現在兩邊都等於是把臉給撕破了,這麼一點小事,權季青也大可不必如臨大敵,過分著急上火。

  「殺?我怎麼捨得殺。」權季青又笑了,他伸手想摸蕙娘的臉頰,蕙娘含怒一掌拍出,倒是用了幾分真功夫,好在他收手還算快,沒被她擊個正著。「其實這一次,也就是想告訴嫂子一句話。」

  雖說星光黯淡,蕙娘只能隱約瞧見他面容輪廓,但隨著聲音中的慵懶笑意,她還是輕鬆地想像出了他現在的表情:在陰沉後頭,又有難言的誘惑,充滿了說不盡的曖昧風流……

  「曾經嫂子說過,像你這樣的人品,也只有天下最優秀的男人才能配上,」他的聲音沉了下去,「這話實在不假,當時您還問我。」

  隨著遠處燈火漸漸接近,他一步一步地靠近了蕙娘,讓自己能夠繼續掩藏在暗影之中,「問我權季青何德何能,有什麼本事,能夠將您這株名貴的蘭草收歸苗圃之中。當時時機還不成熟,如今我倒是可以告訴嫂子一句話:雖然現在,我還比不上二哥,但二哥老了,我還年輕,假以時日,我不會比他差上多少。術業有專攻,二哥能救多少條性命,我就能殺上多少條……」

  他幾乎是貼著蕙娘的鼻尖,咧嘴一笑,欣然道,「救人是功業,殺人也是功業,嫂子你說,是也不是?」

  蕙娘怔然望著他的雙眼,幾乎遺忘了這過分接近的距離,權季青睫毛微顫,他垂下眼,看似十足純情,漸漸地縮短了兩唇間的距離……

  「去年冬天,立雪院的那枚人頭。」可就在他吻上的前一刻,蕙娘開了口,她的語調冰一樣冷靜。「是你丟的吧。」

  權季青失望地歎了口氣,他伸出手,撐著蕙娘頭兩側的石面支持自己,微微矮下身子,一面是支持自己的平衡,躲過燈籠微光,順帶著也就把蕙娘困在了他的臂彎中。

  「嫂子你有證據嗎?」他懶洋洋地道,見蕙娘緩緩搖頭,便又和聲道,「沒有真憑實據,感覺再強烈,也是當不得真的。不過,嫂子不愧是跟著老太爺修道的人,果然是靈性十足——」

  「你覬覦我,沒什麼話說。」蕙娘忽然感到一陣惱火,她冷冷地道,「可你對你哥哥也太狠了點吧,你哥哥對你,一向都是很不錯的。連他你都能這麼狠,你還指望著我能心甘情願地跟著你?」

  「我從未指望過嫂子能心甘情願地和我在一處啊,到時候,在不在一處,那可就由不得您了」權季青怡然道,「但有句話您說得不對,二哥待我不錯,我對他可狠不起來,我心裡可愛他呢,知道他受了傷,我好不開心。這不就立時給他出了氣,報了仇嗎?」

  蕙娘嗤之以鼻,她正要駁斥權季青的說法,可再一細想,幾個細節融會貫通,她不由啊地一聲,輕呼了起來。

  權仲白遇襲的經過,她是知道全部細節的。在車隊遇襲之後,毛三郎估計是私底下佈置了一條引火索,想將火器炸開,毀去痕跡之餘,也能重創敵人。之後又詐死伏在雪地之中,伺機行刺權仲白,這一切或者可說是車隊主使人的命令,但以當時的情況的緊急程度來看,也很可能是他自己的主意……

  這個主意,直接導致了權仲白遇險受傷,之後那一顆人頭,把眾人嚇得魂不守舍,收足了警告的效果,可蕙娘一直都沒想明白,為什麼這顆人頭,就非得是毛三郎的人頭?他都已經成功逃出密雲,回到組織報信了,這麼能幹的一個人,只為了警告權仲白,就這麼殺了?

  雖說心底已經或多或少,把權季青認作個瘋子,也知道和一個瘋子說理,是天下最無謂的事情。但蕙娘依然不禁一陣頭疼,她糾結地道,「你既然這麼愛你二哥,又還要奪他的妻子?我和他彼此傾心相愛,過得——過得好得很!你——」

  「清蕙你不必騙我。」權季青居然首次叫出了她的閨名,這兩個字,被他喊得深情款款,聽得蕙娘起了一背的雞皮疙瘩。「我和你是同一種人,我們都配不上二哥。你現在一步步走得很順,總是有點得意忘形,我也能夠體諒……可你要記住,二哥天分超群慧心清明,有一日他靜下心來好好想想,自己總是可以想通的。到得那一天,你現有的一切,都將失卻,他給予你多少,就會收回多少。」

  他的手指又爬上了蕙娘的臉頰,有力而穩定地摩挲著那細嫩的肌膚,合著那帶了氣音的呢喃,好像要把他的聲音,揉進蕙娘的皮膚裡。「你爬得多高,就會摔得有多疼……不過你放心,我會在下頭接住你的。清蕙,你和我才是一種人,我第一眼看見你時,就已經明白。我對你是一見鍾情,當時我恨不得把二哥推到一邊,上來同你喝了交杯酒,你本該就是我的女人——」

  「噁心。」蕙娘猛地回過神來,她顧不上顯露行跡的後果了,使勁將權季青給推開了幾步,「見色起意,純粹下流,權季青,像你這樣的登徒子,我見得多了,不要以為你很——」

  權季青出手如電,一把捏住了蕙娘的腕骨,他柔聲道,「誰說我只圖色?我圖的是你的人,二哥不能欣賞你的才華,我能,二哥不能懂得你的理想,我能。唉,清蕙,別做無謂的掙扎啦,同我在一塊吧,這世上有很多事等著我們去做,以後你會發覺,有些事,和我去做,比和二哥一起做,要輕鬆得多,也有趣得多……」

  他似乎還想再吻她一口,可在蕙娘冷冷的凝睇下,終究只是微微一笑,將她手腕翻過,在她脈搏處落下輕輕一吻。便鬆開掌握,後退幾步,對蕙娘稍微揮手作別,轉身就要行開。

  蕙娘站在當地,望著權季青的背影,心頭波濤洶湧,無數疑問此起彼伏,眼看他就要轉過迴廊,她猛地一咬唇,趕上幾步,對著他的背低聲道,「你告訴我,我成親之前,在你對我一見鍾情以前,說實話,權季青——你是不是對我動過殺機?」

  見權季青止住腳步,她的心跳頓時加速,蕙娘緊盯他的背影,一字一句地問道,「你說你造的殺業,和你哥哥的功業一樣多。當時的我,對你而言只是一塊擋路的石子,你直接回答我,是不是曾安排人,給我送過一碗能置人於死地的湯藥?」

  未等權季青回話,她又斬釘截鐵地道,「我以性命擔保,只要你能說句實話,即使是你,我也不會怪你,殺伐果斷,本來就是大丈夫當有的氣魄,我反而會更佩服你,更將你的話當真,甚至,也許,從今日起,我會把你的那些話當真,將你當作——當作有資格追逐我的人來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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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殺機

  權季青腳步一頓,扭過身子來,多少有些不可思議地看了蕙娘一眼,兩人身在暗處,蕙娘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隱約察覺到一點情緒,她覺得他也在仔細地研究她,判斷著她的情緒,她話中的真假……

  雖說這虛無縹緲的感覺,終究當不得真憑實據,但也在她心裡點燃了一把熊熊的烈火:若是此事和權季青真正無關,他的沉默,便顯得有些畫蛇添足了。這種事,就算她說得再好聽,心裡難道就真沒有一絲恨意?

  她緊咬著牙關,慢慢地續道,「當然,如若真正是你,而你又並不開口,將來還叫我查到了你頭上,如此藏頭露尾的鬼祟之輩,我自然是極看不起的,這輩子要從我這裡得一個正眼,那卻難了。」

  權季青默然片刻,忽然微笑道,「嫂子,您這是在激將了?」

  「你愛怎麼想,那就怎麼想吧。」蕙娘的態度反而淡了下來,自然而然,流露出了淡淡的輕視。「四弟,就一個要做大事的人來說,你是有些拖泥帶水,不夠決斷了。」

  燈籠已隱約到了近處,就算有重重山石遮掩,兩人也不能放開說話了。權季青又再短促地沉默了片刻,他的口氣有點鬆動了,「把我當作有資格追逐你的人看待……原來從前在你心裡,恐怕還把我當作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就有些癡心妄想,那也是可以教好的,我始終還不夠資格,下場陪你玩上一局。」

  蕙娘並不回答,竟全盤默認,權季青頗有幾分感慨地歎了一口氣,他年紀輕輕,可這一聲歎息中,卻大有些感慨、悵惘,似乎並不符合他的年齡。

  「也所以,我雖然屢次對你有所冒犯,你卻都還不為所動……」他語氣一變,忽然間,所有感情全都褪去,餘下的只有冰一樣的冷靜。彷彿任何感情因素,都不會被計入權季青的算計裡。「嫂子所說倒也不假,若我真直認此事,你必定對我大為激賞,更把我的話當了真。把我當作有資格追逐你,同你一道入局的高手看待……而到了那個時候,我所說的話,我所做的事,對你如今的身份所造成的威脅,恐怕只引向一個結果吧?」

  話說到這個地步,以蕙娘身份,難道還挺住不認?她露出微笑,鎮定地道。「那又如何?我可沒對你說謊吧?」

  認可一個人是否有資格追逐自己,和自己在同一層次上對弈,與是否對其動了殺心,想要將他除之後快,其實的確並不矛盾,但蕙娘剛才種種言語,多少是有點誤導權季青的意思,有資格追逐她,是否就代表蕙娘一定會接受他的追求?還是只是更增她對他的疑慮?一個野心勃勃、手段狠辣詭秘,情緒激動瘋狂的對手,曾經在沒有見她一面的情況下,就能下得了手奪取她的生命,如今更是放言要剝奪她的身份地位,讓她從國公府嫡媳,變作見不得人的外室,只能看他權季青的臉色過活,更有甚者,她和權仲白孕育的一雙兒女,說不定也會被他除去……

  不要說焦清蕙素來總是先發制人,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就是平時最馴順、最沒有心機的大家閨秀,當此恐怕也要動了殺機吧。畢竟,若送藥一事,不是權季青所作,蕙娘總不可能憑他幾句胡言亂語,就要剝奪他的性命。可如果他在少年時分,就已經有能力、有魄力、有決心,安排謀害相府千金,則一切又不一樣,在成為有資格追逐蕙娘的那種人之餘,他也勢必將一躍而成她的心腹大敵,必須處置而後快的眼中釘、肉中刺。

  權季青微微一笑,他愉悅地道,「我確實是能給二嫂一個答案……可二嫂你是知道我的。我平時時常想起你,你想起我的次數卻並不多。兼且你苦惱的樣子,又這般好看、這般動人,不若就讓你多苦惱一段時間,多想想,究竟是不是我吧。」

  他又再伸手要摸蕙娘,可這一次手才伸出,蕙娘一巴掌抽將上去,權季青躲閃得快——雖未抽中,但掌風竟扇落了他的一枚帽墜,可見蕙娘含怒出手,勁道非同小可。權季青哈哈一笑,怡然道,「嫂子仔細動了胎氣。」

  深夜寂靜,即使聲音再小,也始終有些動靜,遠處燈火,已經不再徘徊,而是目標明確地往這邊行來。權季青不等蕙娘回話,伸手握住廊簷雕花,一借力頓時翻身而上,只聽到一串細細的腳步聲,輕輕巧巧地自屋脊上往遠處去了,不多久,便再沒了動靜。

  蕙娘也顧不得石面嶙峋了,身子一軟,頓時將所有重量都交付了上去,她一手護住肚子,緩緩揉搓了片刻,方才有幾分乏力地彎下身去,拾起了那猶帶一縷殘布的鑲銀玉帽墜,擰著眉頭思忖了片刻,方才開聲道,「我在這兒……動靜都小點兒,別那麼鬧騰。」

  片刻後,她頓時被一群沉靜而憂慮的丫頭們給包圍住了。——畢竟都是清蕙親自調。教出來的人,雖然有些小姑娘眼角已經掛了淚,看著十二萬分的可憐,但從頭到尾,沒一個人放聲兒。為首的石英將燈籠擱在一邊,三步並作兩步,就奔到蕙娘身邊,把她攙扶了起來。「您無恙吧?還能走動嗎?要不要派人把少爺請回來——」

  她也是機靈之輩,這麼一奔一扶,就把蕙娘身形給籠罩住了,藉著身後燈光,將她審視了幾眼,口中一邊問,一邊就隱秘而迅速地為蕙娘掖好了鬢角,又理了理凌亂的釵環。蕙娘讚許地望了她一眼,口中道,「我沒事兒,能走……少爺那裡,別驚動了,回來我告訴他吧。」

  她挺直脊背,掃了眾人一眼,心中對權季青更添了幾分惱怒:好在自家園子,沒想那樣多,今晚輕裝上陣,只帶了幾個可以絕對信任的心腹丫鬟,以及才剛上位近身服侍,平時就被拘束在立雪院中,沒有外出機會,根本接觸不到外人的新人。如有帶了一般隨從的老婆子,光是這『深夜為歹人擄走』的事,一旦作興起來,就算自家人不在意,她在眾女眷之間,也根本別想著抬頭做人了……

  「今晚的事,」這種種顧慮,並沒有體現在蕙娘的聲音裡,她的態度還是那樣冷靜而威嚴,「一旦傳揚了出去,對我只是麻煩,對你們來說……」

  「姑娘請放心。」石英口齒清楚明白,「今日跟隨在側的幾個人,都是曉得事的,從海藍、石榴,到東珠、我,剛才逐個發過誓了。姑娘讓我們說什麼,我們就說什麼——」

  幾句話,就已經點出了在場所有人的名字,眾人哪還不知道表態?紛紛你一言我一語,表過了忠心,發下了毒誓。蕙娘反倒說,「這件事,又不是我故意去做,我也是被歹人制住,和他搏鬥了一番才掙脫出來的。我們自己並不虧心,就鬧騰出來也是不怕的,只是大年下的,還是不要隨意生事為好。這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回到立雪院內時,這一行人,也都早已回復了平常的神態。石英把蕙娘只送進屋裡,方露出憂色,「您有身孕的人了,剛才那一番折騰,沒有動著胎氣吧?」

  如今孔雀已去,綠松新婚,和石英是輪流進來服侍蕙娘,屋內只得主僕二人,大可不必避諱說話。蕙娘搖頭道,「就因為有了孩子,我沒敢怎麼用力掙扎,他也沒有怎麼推搡我——」

  她看了石英一眼,「你認出他來了?」

  因權季青的狼子野心,她身邊三個大丫環都是心知肚明。平時當然會特別留意這個四少爺,他一開口說話,別人聽不出倒正常,可石英是沒道理聽不出來的。她面色沉肅,點了點頭,低聲道,「四少爺是越來越過分了。」

  蕙娘歎了口氣,「你不知道的事還有呢……」

  因今晚石英的表現,可圈可點。眼下綠松又不在身邊,她便多少點了幾句當年湯藥有毒的事。「麻海棠一個無知女子,哪來這麼好的毒藥。這些年來,我心裡一直牽掛著這一方藥。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這個人不揪出來,我一輩子飲食難安。如今看來,似乎倒是真有個結果了。」

  當年的事,要說石英心裡沒有想法,那也是假的,畢竟明眼人多少都能看得出來,這五姨娘要給蕙娘下藥,簡直難於上青天。她很輕易地就接受了蕙娘的說法,思來想去,亦不禁蹙眉道。「按他剛才那樣說法,您問他,他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倒有點像是默認了。可,就憑這暗處的一番對話……」

  「就算他剛才當著我的面直接認了下來,我拿什麼去和仲白說?」蕙娘想到權季青臨走言語,眉頭又蹙了起來,「沒憑沒據,就靠我空口白牙的,就算姑爺信了我,我們拿什麼和家裡人說?」

  幾句話,頓時把石英問得沒聲了,她左思右想,越想就越是不服氣。「這——這四少爺也太——太——」

  「說來說去,還不是欺負我沒有自己的手下。」蕙娘冷冷地道,「他倒是能耐,自己有武功不說,和那神神秘秘的幫派堂口,還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檯面下的事,辦起來自然就方便了。管它殺人放火,還是陰謀下毒,都有人為他去辦……」

  她唇角微微一翹,「你當他這一次找我,是興之所至?他就是想套出孔雀出走一事的真相。究竟是我故佈疑陣,做了個套給他鑽,還是孔雀真的聽到了什麼……要是我被他套出話來,你就瞪著瞧吧……」

  石英聽得一愣一愣的,此時方才想到,孔雀所聽到的那一番對話,現在還不算什麼,可等姑娘掌握到真正的證據之後,把四少爺給扳倒之後,倒是可以火上澆油,把他的黨羽從府裡給挖出根來。而姑娘之所以著急上火地把孔雀送走,一個是為了她的安全,一個,恐怕也有刺激刺激四少爺,讓他多出幾招,俾可尋找破綻的用意。

  而這個計策,也不能說不成功,眼下,四少爺不就露出了破綻,至少如今姑娘已經知道,當年的事,他有極重的嫌疑。

  有一個兇嫌,要再尋找雙方的聯繫,那就要容易得多了……

  想到即將出世的二少爺,石英想要追趕綠松的心思就更加熱切了,她立刻為蕙娘出謀劃策,「香花、螢石几個,如今在府裡也都是有頭有臉,對府裡人事認識得更深刻了不說,螢石每常出入里外,對內外兩本賬都挺熟悉。家裡生意那些掌櫃,她就沒有不知道的。還有香花,現在管著各院子裡每日的供給,小丫頭們和她可好得不得了,都喊她好嫂子,從前是不知道該怎麼查,如今知道該怎麼查了,便覺得她們能派得上用場——」

  一邊說,石英一邊就覺出了姑娘當時的用意——入府三年,執掌家務的時間雖並不長,可如今不論從地位、姿態還是實際影響力來說,二房的地位……不,姑娘的地位,都超然主動。良國公府的水就是再深,起碼這內院的底,幾乎已經被她給摸透了。起碼如今,說聲要查看四少爺平時的起居,那也就是一句話的事,自然能找得到人去辦。姑娘是用這三年的時間,織起了一張大網,只怕,隨著這查案的發展,這張網,連國公府的外院,都要給涵蓋進去了……

  她正胡思亂想時,蕙娘已經悠然開口。

  「這件事不必急。」她的語調,還是那樣沉靜而穩定。「我們還是準備回衝粹園去。甚至少爺那裡,都不要著急把實情全都說出。但你可以私下露出一點端倪,讓少爺從你這裡問出一點口風,把從前在沖粹園裡發生的事告訴出來。再點一點你聽出四少爺聲音的事……餘下的事,就讓他自己去想吧。」

  她打了個呵欠,「如此大事,任何時候,都不必急。急就出錯了,你看四少爺,不就急得出了錯嗎?有一句話你說得對,從前是不知道該查誰。現在知道該查誰了,不把他查個底兒掉,我焦清蕙還能夠罷休?今兒都累了一天,好好睡吧,多休息一會……明兒起來以後,你還怕沒有差事等著你?」

  石英也露出笑容,她跪下來給蕙娘磕了個頭,不言不語地便退出了屋子。蕙娘坐在燈下,一邊撫著肚子,一邊將今日之事,來來回回仔細思量了許久,只道肯定自己的所作所為,並未有什麼錯處之後,她方才從袖口掏出了那枚精緻的帽墜,用兩隻指頭捏著,在燈下仔仔細細地賞玩了起來。

  權季青怎麼都是國公府少爺,隨身之物,自然細巧得很,這帽墜用料先不說了,只說上雕了的幾片四季青,便很見神韻。蕙娘摩挲了半晌,不知想起什麼,唇邊又露出笑來,她彎下腰捧出了一個小匣子,用嫻熟的手法,將它層層打開露出暗格,自暗格裡又取出了一根晶瑩剔透的水晶簪子,放在燈下,看了看這上頭的海棠紋飾,又將兩樣飾物並在一起,歪頭欣賞了片刻,這才隨手又都擱進了暗格裡,將其合攏,再從上部的格子中,抽出一本筆記,蘸了墨,迅速在上頭書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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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跌宕

  這做醫生的,就有千般好處,唯一的一點不好,就是工作時間往往不大固定,生老病死,畢竟是不看時辰的。尤其是老人彌留,真是最折騰人的事,有時眼看就要下世,又能回轉過來,權仲白曾跟隨他師父歐陽老神醫,在先代平國公身邊守候了足足半個多月,他才嚥下最後一口氣。

  這一次露出下世光景的,乃是秦尚書的岳母大人,因長孫還在外地辦事未歸,老人家心有不甘,遂由秦尚書出面,轉致楊閣老,鄭重把權仲白請來護持,言明請務必護住三天,待長孫回來見到祖母一眼,才能去得了無遺憾。——又偏偏還有鍾閣老,瘧疾高熱,態勢也很危急。這兩家距離也近,權仲白只好在兩家之間來回奔波,足足忙了有兩三日,鍾閣老高熱消退安穩吃藥沉眠,太夫人見過長孫,喜歡之下,精神反而更好,看來是又把去世之日往後給延了延,他這才脫出空來,正欲回家好好休息,又要進宮給幾個主位請脈時,鄭家卻來人急請,說是姑奶奶早上起床崴了腳,剛剛發覺見紅。

  這產婦的事,最耽誤不得的,權仲白連家都來不及回,立刻趕到鄭家,為鄭家姑奶奶——也是桂家二少奶奶鄭氏把脈開方,又親自施針施藥,力圖保住鄭氏此胎,並細問個中緣由——這才知道原來鄭氏最近害喜,早上常常頭暈,下床時腳沒使上勁,膝蓋一軟,頓時便跌了一跤。當時覺得肚子不大疼痛,雖然請了醫生來扶脈,但因權仲白本人正在忙碌,請不到也就罷了。直到下午見了紅,這才著慌起來,忙令人來請權仲白,只是她這一胎,本來就不大好,途中歷經了一場顛簸,孕婦還習慣流產,如今再這麼一折騰,權仲白就有千般能耐,也要大搖其頭,他索性就命桂皮,「去把我的鋪蓋和換洗衣物取來吧,我就在這兒叨擾幾天了。看看能怎麼辦,再說。」

  他這麼一說,鄭氏頓時花容失色,就連陪著她的鄭夫人,都是面色沉肅,過了一會,把女兒安置睡了,悄悄來尋權仲白,問道,「仲白你看,她這一胎,究竟如何了。」

  權仲白默然片刻,還未答話,鄭夫人已是歎了口氣,伸手拭淚,「終究還是沒福,千挑萬選,這才選中了這麼一戶人家。姑爺人品端方,公婆疼愛無比,一家子蒸蒸日上,再沒有可挑剔的了,卻沒想到,還是她自己不爭氣……」

  她一時激動,難免多說幾句,過得一會,自己也就平復了下來,抹了眼淚問權仲白,「這一胎不成,那也就罷了,日後……還能再生育嗎?」

  這種事,讓人報有希望好,還是實話實說好,素來也都是眾說紛紜的。權仲白是主張實話實說的,尤其這還是鄭夫人來問,又不是鄭氏,他便老實說,「這一胎要滑胎,損傷就大了,最好還是先休息四五年。就是這樣,以後還不好說呢。最怕還不是懷不上,是怕懷上了,保住了,到後來胎兒長大,宮壁卻已太薄,一旦胞宮破裂,那就是大羅金仙,也難再救了。其實就是這一胎,也一樣有這種風險的,流產很傷刨宮,尤其幾次流產懷孕,間隔的時間又很短,這種可能,我是要說給你們知道的。」

  鄭夫人的眼淚頓時落了下來,連和權仲白客套的心思都沒有了,站起身就要告辭,還要權仲白反過來提醒她,「這些話,世伯母心裡明白就好,卻又無須說出來給世妹知道,免得再添她的心事了。」

  「這一胎眼看就要保不住了,她早點知道也好。」鄭夫人抹著眼淚,倒是勉強一笑,「出嫁的女兒,護不得一輩子的,早知道了,還能早做些打算。」

  這就牽扯到鄭家、桂家的家事,權仲白就是再不以為然,也不便多做置喙。鄭夫人同他再客氣了幾句,便迫不及待地沒入鄭氏閨房之中,只怕是同女兒商量去了,沒有多久,屋內就傳來了鄭氏細細的哭聲。

  桂含春因今日一大早就入宮辦事,估計連鄭氏跌倒的消息,都是回來才方知道的,他和鄭大少爺一道回來,兩人都進來探視,不料鄭氏吃了藥剛剛睡去,不好打擾,便到權仲白住處來說話,權仲白將對鄭夫人說的話再說了一遍,桂含春立刻就坐不住了,眉頭深鎖,就要進屋去看妻子,反而是鄭大少爺攔住他道,「她這會正睡著,你進去反而還擾了她,且讓她先好生歇一會兒吧。」

  說著,也不禁是大為痛惜,歎息著道,「明美,這可真是……唉,你放心吧,娘乃是深明事理之人,小妹就是再不懂事,她也能勸服的,再說,小妹也不是那等妒忌之輩。日後抬舉幾個屋裡人,一樣生兒育女,她是決不會做那等妨害子嗣的傻事的,定會視若親生,其實同你們親生的,也一樣差不了多少!」

  「大哥快別這麼說話。」桂含春忙道,「我們又不是沒有兒子,壽芸不就是傳嗣宗子嗎。我們家家規不許納妾——」

  他見鄭大少爺面上閃過不快之色,便住了口。鄭大少爺面色方才好看了一點,「宗房宗子,沒有幾個兄弟幫襯那怎麼行!你在我、子殷跟前還說這種話,也未免太假了點吧。明美你放心,你為人,我們一家人是看在眼裡的,都放心你不會寵妾滅妻,虧待小妹。」

  他關切地看了鄭氏居處方向一眼,口氣一變,有些親暱地道,「再說,你將來是要當元帥的人,按我們所說,沒準要進京也不一定,府裡沒幾個服侍人,難道還和你兄弟一樣,要做個全國聞名的怕老婆大將軍?就是你願做,我們鄭家可還要臉呢,小妹若同你弟妹一樣,得了這麼一個善妒的名聲,以後我們家的女孩兒,還怎麼說親!以後啊,你就安安心心,享你的艷福,府裡的事,照舊交給小妹,儘管放一百萬個心,再不會出差錯的——子殷你道是不是,京裡大多數人家,哪個不是這樣過來的。」

  以權仲白的性格,這一番話,自然是聽得刺耳無比,處處都是可以反駁的破綻。他微微一笑,低聲道,「人各有志吧,這種事,沒聽說過還要相強的。」

  鄭大少嘖了一聲,看了看權仲白,又看看桂含春,他很有些不悅,響亮地清了清嗓子,言簡意賅,「裝!」

  桂含春和權仲白不禁相顧愕然,此時外頭來人,請鄭大少過去前頭,「同夫人說話。」

  三人都知道,這是要商量鄭氏的事了,鄭大少也不敢怠慢,沖權仲白拱了拱手,起身便出了屋子。權仲白和桂含春對視了一眼,權仲白苦笑道,「京裡的紈褲,多半都是這個做派。明美你剛剛進京,恐怕還不大適應。」

  「京裡的子弟雖然多,可能當面衝你的,卻也沒有幾個吧。」桂含春微微苦笑,搖了搖頭,「都是皇上發小,眼下許家那位,儼然已是邊境重臣……」

  許鳳佳和權仲白雖然也有過一段不睦的日子,可待到成人以後,便不可能再這樣鋒芒畢露地來頂當世神醫了。再怎麼說,人家坐在這裡,也是給你妹妹看病來了……權仲白倒不太在意這個,只道,「她入了你桂家門,就是你桂家婦了。納妾不納妾,還不是你說了算,娘家人窮折騰,讓他們折騰去,這件事,你不點頭,別人難道還能逼你?」

  他這等於是把態度擺得很明顯了,桂含春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背著手走到窗邊,出了半日的神,方才低聲道,「我從小便一邊讀書習武,一邊為家人辦事,從前未及弱冠時,還以為天下的道理,我已經瞭如指掌,任何事都在掌握之內,情義竟可以兩全——何止是兩全,甚至是所有因緣,都能安排出一個滿意的結果。如今年近三十,才覺得自己真是庸碌無能,受這世事擺佈,身陷沼澤深處,何曾能憑著本心行事……如今才知道,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八字,蘊含了多少道理,唉,從前不懂得取捨,也不知犯下了多少錯誤,鑄造了多少憾事……」

  這一番感慨,看似和當前態勢無關,但只稍微一想:宗房子息少,簡直就是家族分崩離析的前兆。雖說子息多,也有子息多的隱憂,但這道理對著一族人那是講不通的。任何人要對抗約定俗成,都得付出慘痛代價,這個代價,也許別人能付,可從桂含春擔上宗子名分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經不能再承受了。就算他願意承受,鄭家也不會讓他承受,他們家廢了老大的力氣,和桂家聯姻,可不是為了拱手將宗房旁落的。事實上,鄭大少剛才發那麼一大通議論,在妹妹才剛得知消息的時候,便這樣積極的表態,是真的絲毫都不心疼妹妹?他正是為了妹妹著想!宗婦不能生育,就此被休棄都是有可能的事,就算不被休離,日後這庶子出自誰的肚子,那也是大有講究的……

  自家、妻家的意願,都是希望他就此坐享人間艷福,桂含春能往外推嗎?於情於理,他不能,既然如此,方纔那一番表態,在鄭大少眼裡,自然也就是一個『裝』字了。權仲白歎道,「所以說,這宗子、少帥兩個字,誤人啊。明美,你年少無知時,又何必上趕著往火坑裡跳?」

  桂含春唇角逸出苦笑,他轉過身來。「家裡就那幾個兄弟,大哥、三弟性子都有缺陷……雖說當時那話,是衝口而出,少年血勇,現在回頭想想,也許我也還會做一樣的選擇。」

  他也不知想起了什麼,竟又歎了口氣,才道,「只是這一次,我會懂得取捨、懂得放棄了……有些事,從接下宗子位置的那天起,其實就已經不該去想,也不能在想……」

  權仲白也已經明白他的選擇——只想到林中冕多麼風流的一個人,卻攤上了一個非常妒忌的老婆,而桂含春分明是如此克己自持之輩,將來卻也許因為妻子的安排,坐擁眾多鶯鶯燕燕,他不禁心潮起伏,勾動無限情思,出了半晌神,才陪著桂含春歎了口氣,道,「我還是盡一點力吧,這一胎,還是有一點希望的。」

  這倒真是安慰之詞了,鄭氏本來心情就激盪,下午和母親再那麼一談話,到晚上就又見了紅,孩子到底還是沒了,所幸有權仲白在旁,親自施針,及時給止住了血,未能釀成母子雙亡的慘劇。不過,經過這連番變化,眾人也都做好了準備,就連她本人,也是神色堅毅寧靜,很顯然,已經接受了已經發生的事實,說不定都已經為將來諸事考慮了。

  這麼一折騰,等鄭氏事完,已是後半夜了,權仲白思念妻兒,便不在桂家留宿,而是趕回國公府,匆忙洗漱了一番,也不去打擾清蕙了,在西裡間自己的書房裡,倒頭便睡到日上三竿,還是清蕙把他給揪起來的。才起來,便有幾個小廝過來,推著他去洗漱換衣,權仲白還以為是又有病人呢,等他略進幾口早飯,回過神來了。才發覺清蕙在他身邊坐著,指揮丫鬟給他收拾包裹,不由便奇道,「怎麼,咱們這是去哪兒?」

  「一出門就鬧得昏天黑地的,連日子都顧不上算了。」清蕙白了他一眼,嗔怪裡終究帶了幾分微微的,只有權仲白能察覺出的心疼。「明天孫侯船隊就到天津了,爹今早就過去了,還喊你一道呢,可我看他們怎麼都叫不醒你,便索性讓你多睡一會,這會卻不能再睡,再睡下去,你趕不上入港大典了……你到港口去,為我多看寶船幾眼吧……」

  權仲白這才恍然大悟:畢竟是要合夥做生意,對包走了所有貨物的大盤商,皇上當然要給點特權。要不是清蕙懷孕,這一次出行,他不過是她的幌子和護衛罷了。可她如今懷了身孕,不能親至,若他還不去,就有點不尊重皇上了。

  就算再勞累,媳婦的事不能耽誤,權仲白只好打點精神,又上了去往天津的馬車。當晚到了皇家行宮,又是一番忙碌,不過,皇上也的確很給面子,翌日入港大典上,權仲白居然也在高台上得了一個位置,能和楊閣老等重臣站在一處,和他老子良國公的距離也不是很遠。

  今日港口天氣正好,權仲白吹著小風,眺望萬頃碧波,精神倒是為之一爽,正是遊目四顧,打量四周地形時,只聽得四周數聲炮響,鑼鼓喧天中,數艘大得遠超想像,在一般人看來甚至有遮蔽天日嫌疑的大船,漸漸從遠處靠近了眾人的視線之中。在這蕩漾的波光中,它們彷彿一小片堅實的陸地,那份壯闊之美,頓時就令原本已經足夠肅穆的場面,更添了一層崇敬的沉默。

  皇上眼中,也放出了激動的光芒,他一揚手臂,竟親自站起身來,默然看著大船靠港……也唯有那起伏不定的胸膛,稍微洩露了內心中的感慨。

  船行得近了,眾人已可看見孫侯一身戎裝,立於船頭,身後甲板上密密麻麻,排列的都是軍士。這群人遠離故土已有多年,雖然在廣州短暫靠岸,可今日能回到北方老家,自也是一番激動,又得皇上親迎,心中情緒,可想而知。孫侯一聲喝令,這數船數千兵士,頓時整齊下跪,伴著鐵甲觸地聲,同時山呼,「吾皇萬歲!」

  海港邊擠擠挨挨,過來觀禮的士農工商,也都附和著歡呼起來,眾大臣勳貴亦跪下恭賀皇上。在這極致的吵鬧,極致的熱鬧中,權仲白大膽地抬起頭來,望向了皇上。

  而此時此刻,皇上的神色又是多麼的玄妙啊,他似乎早已經習慣了這獨立於眾人之上的高貴,甚至並未有一點激動,而是極其感慨、極其複雜地望向了遠處的旗艦,彷彿能隔著這遼闊的距離,和孫侯對視……

  承平八年冬,定國侯遠航歸來,皇上賞遍諸功臣,獨獨不賞定國侯一人。朝野之間,自然議論紛紛,後數十日,皇后以病自請廢後,聖諭可,又數日,以多病廢太子。朝廷上下,一片嘩然,正是驚魂未定之時,皇上又以皇后多年掌管宮闈無過,孫家教養有功為由,為孫家論功,此時方重提孫侯遠航功勳,數功並賞之下,遂增封定國侯為二品定國公,世襲罔替,並恩封定國侯次子為千戶,賞丹書鐵券。給承平八年,添了一個極為有趣的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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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多勞

  「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了!」王尚書太太米氏發自肺腑地同權仲白感慨,「朝堂裡的風雲變幻,看不明白!」

  王尚書本人如今入閣有望,一心錘煉自己的養氣功夫,話倒是越發少了,雖然這病的人是他,可從權仲白入門開始,他就只是撚鬚做沉思狀,這套話的事,就交給了米氏來做:以權仲白和王辰的連襟關係,米氏也算得上是他的長輩了。自然而然,就陪伴在王尚書身邊,一路和他說道家常,慢慢地,就把話說到了孫家這件事上。

  也還算是給兒子留了點體面,沒把王辰給拉進來,不然,這樣的事讓王辰來問,權仲白要不說,損傷的就是焦家十四姑娘的面子了……

  「那都是勳戚之間的事,孫侯的沉浮,和朝政也沒有多大的關係。」權仲白睜眼說瞎話,手上不停,已經寫好了一張藥方。「世叔如今位高權重,政務繁忙,心思的確是要比從前重了。有些事何必那麼操心,謹守本心,走在自己的路上,任何疑難,想必也都能迎刃而解了。」

  米氏望了丈夫一眼,還要再問,王尚書已道,「好啦,仲白也是個大忙人,進宮前撥冗過來,已屬難得,你再這麼嘮嘮叨叨的,耽擱他的時間,萬一皇上怪罪下來,我們如何承擔得起?」

  權仲白望了他一眼,見王尚書對自己點頭微笑,便也微微一笑,王尚書道,「前陣子過去府上拜見老師,老人家經過病劫,如今精神倒是更見矍鑠了。仲白你悉心調養,功不可沒啊,像老人家這樣身份,雖說已經退下來了,可健在一天,對朝政都還有影響力在。平時還看不出來,如今朝中風波又起,聽說最近往老閣老府上去討主意的人很多。」

  政客之間互打機鋒,潛台詞自然層出不窮。楊家的顯赫,除了皇上的賞識和提拔之外,還有他們家姻親孫家興旺發達的關係,甚至和楊娘娘在宮中受到的寵愛,都是分不開的。畢竟那些官油子、官痞子們,自有一套看人的法門,各世家大族做政治投資時,也要把數十年後的潛力列入考慮。而在這幾個月的後宮風暴之中,孫家勢力大減,那是不爭的事實。雖說皇上態度,耐人尋味,一面大削廢後、廢太子的勢力,一面又加封孫家籠絡孫侯,不但破了一百多年來決不晉封爵位的老規矩,令其晉位國公——還是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甚至連次子得封千戶,都有丹書鐵券傍身。但如此尊榮,和東宮之位比,卻又算不得什麼了。

  再一結合此前牛娘娘春風得意,皇次子大放異彩的信息。很多人自然會作出自己的聯想,此消彼長之下,楊家將來,自然也就為人看淡。以焦閣老、王尚書為代表的保守派,又重佔到了上風……

  但政事就是這麼微妙,不要看楊家看跌,王家佔了便宜,可焦閣老當年卻是支持孫侯出海的堅定人選,為此和楊閣老還發生過幾次爭執。孫侯這一次出海,雖然賺了銀子,但兵力損耗也大,且出海時間長,風險大。開埠、官方貿易還要不要繼續做下去,朝野間是有爭議的。王尚書向權仲白問口風,又或多或少,是看中了宜春票號和天家的聯繫——這一次宜春票號吃下了天家盤回的所有貨物,如今已不是什麼新聞了。這批貨能賺多少錢,對這場爭論肯定也是有影響的。

  如此錯綜複雜的關係網、利益網,也就令得網中的任何一人,行動起來都分外謹慎。王尚書在這一次爭議中還未發表自己的意見,新任意見領袖,總是很珍惜羽毛,不希望初試啼聲,就碰了鐵板,也是很自然的事。就是楊閣老,歷年宦海沉浮,如今又和皇上君臣相得,一心要推行地丁合一的人,這一次不也是患得患失,幾次把自己請上門去,為的就是要套問牛淑妃、皇次子的情況……

  權仲白心底雖然煩厭,但不能不為文娘、蕙娘體面著想,一如在楊閣老跟前,不能不為瑞雲著想一樣,他擠出一絲笑容,從容道,「別的事我也不知道,不過,老太爺多年首輔,自有過人之處,我看,不說別人,就是世叔您,也該常常聽聽老人家的意思。」

  王尚書眼神一閃,若有所思,他起身要親自送權仲白出去,卻被權仲白給勸住了。「您頭暈未癒,還是別起身來得好。」——便令米氏代送,米氏不由分說,領著權仲白就往外走,口中還笑道,「前陣子,我外甥女從廣州送了些物事來,其中有幾座牙雕,雖說象牙本身也不甚名貴,不是什麼上品,但勝在細巧可愛。有個牙球,層層疊疊可分可合,很是新巧,大郎媳婦一看就說,這是她姐姐愛好的東西。本待節下送禮時一道捎去,今日既然你過來了,便由你帶過去吧,免得這禮物送到國公府,還要特別帶話,令人再轉送到沖粹園去。」

  只這一句話,就可見尚書太太做人工夫,起碼她就記得清蕙這一陣子在沖粹園養胎,和府裡來往不多。權仲白正要代清蕙推辭一番時,正好見到王大少奶奶——也就是清蕙妹妹令文進了院子,兩人見面,自然互相行禮。令文又對公公、婆婆有一番慇勤慰問,米氏春風滿面,笑道,「我料著你那裡家務完了,是必定要過來的。果然是趕在你姐夫告辭之前,跑過來了。」

  令文對婆婆也很親熱,好似母女一般,攙起米氏的胳膊撒嬌。「什麼事都瞞不過您!」

  她轉向權仲白,明眸閃閃,就如同幾次見面一樣,有幾分戒備和敵意地將他從頭到腳掃了一遍——像是打從心底還有所疑慮,總覺得他薄待了清蕙一樣,要考察一遍,才能放心開口說話。「又有一陣子沒見姐姐了,我心底掛念得很,偏偏沖粹園也遠,家裡臘月事情多,又走不開,一聽說姐夫過來,可不就趕來問問姐姐好,問問小外甥好了。」

  「都挺好的。」權仲白微笑道,「你姐姐這一胎倒要比頭回好得多了,也不太犯頭暈,精神頭也不錯。至於歪哥麼,剛出過花兒,也是無驚無險。現在又長高長壯了不少。」

  米氏和令文都不知道歪哥出花子的事,自然驚訝詢問,又好生慰問了一番。令文再三道,「正月裡一定和夫君過去沖粹園看望姐姐。」

  米氏也道,「臘月不好上門做客,不然,就讓你現在過去。」

  兩婆媳相視一笑,和和氣氣地將權仲白送出院子,看著上車去了,這才回轉不提。權仲白這裡,卻是馬不停蹄,先往宮中過去,給幾個主位請了脈,又和皇上盤亙片刻,眼看天色過午,皇上這才放他出來,「不然,等你趕回衝粹園,天都黑了!」

  #

  皇上對權仲白是有幾分體貼的,就在過去一月,朝中風雲起伏時,良國公府也不平靜,歪哥居然出了花子,權仲白忙得是暈頭轉向,府外不斷有關係深厚的人家相請詢問,府中又要忙兒子,又要忙媳婦。而且蕙娘因為身懷有孕,必須和歪哥分開居住,他比較放心不下兒子,一貫是親自把兒子帶在身邊睡,這一片慈父之心,固然值得感念,可小孩子週身發癢,哪裡能睡得好?權神醫自己也沒休息好,蠟燭兩頭燒,硬是把權神醫給熬得失了幾分神仙風範。就是歪哥康復以後,經常來往於京城和沖粹園之間,來回奔波,也是不小的折騰,皇上甚至特許權仲白,什麼時候愛入宮問脈都成,反正只要他來,自己這個九五之尊,一般都在。

  如此聖眷,從前自然是實打實地看在兩人的交情份上,現在麼,有幾分是因為清蕙,因為宜春,卻也難說了。權仲白一路行到路口,見往日裡冷冷清清的小道上,幾輛馬車正徐徐往裡駛去,便不禁隔著窗戶,和桂皮笑道,「天氣冷,病人少來了,卻未更清靜幾分——就是再冷,也擋不住這商人謀利的腳步。」

  到得沖粹園裡,清蕙行事就更方便了。喬家幾位高層管事索性就住在了沖粹園裡,以便和大家溝通。這裡儼然已成了華北一帶宜春票號的大本營,如今正是年下,本來事情要多,又逢宜春有大生意要做,全國各地專做西洋貨的大商家,全都匯聚到了京城來,要從宜春這裡拿貨——這一次孫侯船隊回來,帶回的所有貨物,迄今都還沒有流入市場,眾人自然急得是抓耳撓腮,見天地過來拜訪喬家大爺。因此雖說天氣轉冷,各地病人俱都進城過年去了,可沖粹園卻還要比往日裡都熱鬧了幾分。對權仲白來說,也自然很有些新鮮,他心裡有數:要不是清蕙現在身懷六甲,不便出面見客,很多事都要透過喬家人做主,這些人來求見的,就不是喬家大爺了,畢竟如今人們口耳相傳,宜春票號真正當家做主的幕後東家還不是喬家三位大爺,而是相府千金國公府少夫人,集才、財、勢於一身,一般人甚至不敢以名號呼之,只以『女公子』代稱的焦清蕙……

  如今清蕙懷孕也有幾個月了,雖說身體狀況要比從前那胎好了一些,可依舊是缺乏精力,平時懶怠移動。自從一個多月之前,她堅決要求從國公府搬回衝粹園之後,就是深居簡出,安心養胎。每日裡除了和喬家大爺見見面,商議商議宜春的事務,便是和娘家人聯絡感情。對國公府的事,反而變本加厲,更加漠不關心。雖說沖粹園熱鬧非凡,可甲一號卻是重簾深垂、寧靜悠閒,權仲白每每回去,甚至能聽見琴聲——

  他心頭忽然一動,被繁忙外務遮掩的慧心,終於發覺了少許蹊蹺:公府風雲,清蕙絕不可能漠不關心,不想接位是一回事,府中有人能威脅到她,那是另一回事。尤其如今季青都浮出水面了,自己雖然實在過分忙碌,無暇處理這小子,只是隨指一事叮囑父親,把他暫且打發出京磨礪心性。但她難道就不能暗中起起季青的底麼?這般行事,是一反清蕙行事的一貫作風……

  可還沒琢磨出個所以然呢,前頭甲一號院門一開,一道熟悉的身影在眾人簇擁之下,緩緩步出小院,清蕙扶著肚子,竟親自送了出來。權仲白在轎中望見,不禁大吃一驚,他掀簾下了轎子,拱手對那人道,「真是稀客!孫夫人怎麼這就要走,不留下用個便飯?」

  孫夫人沖權仲白欣然一笑,「神醫是貴人事忙,我們也都深知的,最近要你撥空出來,那就是在為難你。正好今日到山裡進香,就順帶過來冒昧拜訪一番。沒想到倒是談得忘了時間,這會再不過去寺裡,就誤了參拜的時辰了。」

  清蕙在她身邊,緊接著就道,「他何止事忙,忙得忘性也大,都不記得帶話了。嫂子所說合作的事,我竟沒從他口中聽到隻言片語,不然,早就上門拜訪,哪還要親自勞動嫂子過來呢?」

  她和孫夫人相視一笑,倒竟十分相得,孫夫人莞爾道,「弟妹你也不必如此說話,前陣子我們家官司沒完,自然不好開口。這會我們得空了,你又要一心養胎,不方便進城拜訪,再說,這件事本是我們有求於你,自當我們上門才好。客氣話都是不說了,我先走一步,改日等你也空閒下來,再促膝深談吧。」

  又同權仲白微微致意,便彎身上轎,往沖粹園偏門方向去了——那裡直通香山山路,和幾處名剎都很相近,看來,孫夫人為了今日這一番拜訪,倒也是做足了工夫。

  送走了孫夫人,夫妻兩個說話,就沒有那麼拘束了。權仲白擰了清蕙臉蛋一下,道,「你又栽派我,誰傳話傳漏了?總之為了你好做人,我就只能背黑鍋。」

  「不就是客氣幾句嗎。」清蕙捧著肚子,跟在他身後進了屋,她乏力地歎了口氣,「唉,一談就是半天,餓死我了——人家孫夫人多明白,三言兩語就點出了各種關節,又沒有真個怪你的意思……就你小肚雞腸,只顧著和我計較。」

  自然有人送上點心,讓孕婦止饑,權仲白將令文問候姐姐的事告訴蕙娘,又道,「她正月裡還說要來看你。我看她的意思,是想住上幾日,她婆婆倒也許了,可見很是疼她。」

  清蕙眉頭反倒一蹙,她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倒沒繼續這個話頭,而是說,「你每常和我誇孫夫人是女中豪傑,此話果然不假,的確是個可以交往的朋友,孫家做事,也著實爽脆……她這次過來,是為了孫家自己那幾船貨來的,孫家想把這幾船貨批給我做。」

  孫侯就是再大公無私,船隊出海,自己籌措幾條船的私貨,那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反正海船是自家買造,不過借朝廷東風,只要不大肆宣揚,朝廷也不會和他計較。權仲白先是一怔,之後很快便明白了孫家的意思,他歎道,「孫家這是想還情了。」

  「那麼大的情,這麼一樁小方便可還不了。不過,這也的確是彼此兩利。」蕙娘露出一絲笑意,「本還想主動找孫家買下的,又怕有挾恩之嫌,孫家如此識做,的確讓人舒服。看來,這四百萬兩的買賣,還真賠不了。這還不算皇上撥給我的那些工匠,只要有一兩樁商機,沒準能夠大賺,那也是難說的事。」

  「給你的,都是皇上篩選過一遍的老弱病殘之輩,要麼就是愚鈍不堪,難以溝通的那些人。」權仲白有點好奇,「這還能發掘出什麼商機不成?——你今日倒是好精神,應酬了這麼半天,還有大精神思量這事。」

  清蕙正要說話時,屋外忽又來人道,「雲管事從城裡過來,求見少爺、少夫人,並問少夫人身體如何,說是公府有件為難事,想請少夫人出面措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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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妻兩人對視了一眼,都有些驚訝:國公府雖然人口不多,但總也還沒有凋零到那個地步。自己不出面,國公爺就真有辦不下來的為難事。當然,若是和宜春票號有關,那也就罷了,不過是打一聲招呼而已。可雲管事說的是『出面措辦』,一聽就知道,這件事肯定和宜春票號沒有什麼關係。

  而且,居然是雲管事過來,看來,也不是內院的事……自然,現在的內院,也不可能再出什麼事,蓮娘已經將三房去江南的事給過了明路,這會兒她已經是看熱鬧的人,要說攪和熱鬧麼,那起碼是得等季青的媳婦進門以後了。

  蕙娘徵詢地望了權仲白一眼,見權仲白不大高興,便道,「我最近忙,本來就有些不太舒服,才剛睡下呢,他要是願意等,就讓他等我起來再說吧。」

  這個姿態,是拿得很高了。權仲白果然搖頭道,「算啦,這也沒多大意思,雲管事上門,不會有小事的,你要不是真不舒服,就別拿捏他了。」

  本來麼,拿捏雲管事,也是為了討丈夫的好,蕙娘欣然從命,自己和權仲白進了裡間,略說些權仲白在城內的見聞,至於孫家上門談的那筆交易,雖然寥寥幾句,但權仲白已經掌握核心,雲管事又隨時可能進來,兩人就都沒有多提。

  雲管事進屋時,權仲白正好在問歪哥——這孩子痘子平復以後,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在外院住了一周,這才回到蕙娘眼皮底下,正是粘人時候,蕙娘道,「唉,再不要說他了。他現在竟然怕生起來,剛才孫夫人進來,他便不願意呆在屋裡,這會在養娘那裡睡著呢。」

  雲管事給兩個主子行了禮,便自然笑道,「小郎君這一次痘子,發得如何了?國公爺也很是惦念,若非天氣冷,走動不便,還想親自過來探視歪哥呢。」

  自從歪哥抓周時,抓了良國公隨身的官印,他對這個孩子,的確就很是看重——不過,那也是因為現在國公府裡唯一的第三代,就是這茁壯胖大的小歪哥了。蕙娘欠了欠身,笑道,「多謝爹想著,他這一次也算是無驚無險,就是癢了幾天而已,痘子便消退了。」

  這話一出,雲管事頓時肩膀一鬆,露出了滿意之色。而這神色實在是流露得太過明顯,蕙娘和權仲白都有所發現,他自己也察覺有誤,只好遮掩著道,「小郎君是府內唯一的嫡傳血脈,身份貴重,能夠安然無恙度過這一災,想來日後定會無病無痛,平安長大的。」

  只是這句話,說得就很有文章了——權仲白略有不悅,但並沒開口:雲管事直接就沒算大房,多少有點勢利的嫌疑。可蕙娘卻是心中一動,別有深意地望了雲管事一眼。

  雲管事恍若未覺,又問了蕙娘的好,權仲白代答道,「養胎還不是這麼一回事,雖然這一胎好些了,但也要專心靜養,不能太動心思。」

  這已有擋駕之意,但雲管事在國公府裡也是一定威望的人,哪裡會被這一句話給擋回去了?他微笑道,「國公爺說,日後要執掌公府,就是再艱難的時刻,也都要度過呢。雖然保胎為上,但借此躲回衝粹園萬事不管,令家人忙碌,少夫人是有些不孝了。」

  不孝的大帽子都扣下來了,蕙娘還能怎麼說?她忙盈盈起身,向雲管事請罪,「爹教訓得是,是我托大了。」

  雲管事代國公爺傳話,身份比較特殊,因此只是側過身子,還是受了蕙娘半禮。他沖權仲白微微一笑,忽然開了個玩笑,「二少爺心疼媳婦了?老爺子說,這話是重了點,但亦怪不得他,這二少爺不管事,總得有個管事的人吧。」

  見權仲白想要說話,他又搶著道,「可二少爺要是這會忽然想要管事了,那也不行,您啊,這是心意不誠,還是好好看病吧……」

  父子人倫放在這裡,國公爺要揉搓權仲白,他有什麼辦法?要是兩人面對面,那還好說了,可這隔了個雲管事,什麼話都不方便講,蕙娘有點頭疼,捂著額頭道,「好啦,爹有事交待下來,我們量力而為,能辦的自然不會不辦——」

  見雲管事還要再開口說些什麼,她便銳利地掃了他一眼,一時氣勢迸發,竟把雲管事死死鎮住,又續道,「不能辦的,那也就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雲管事雖然遭到蕙娘壓制,但卻似乎更為滿意,他一垂手行了一禮,恢復了一個管事應有的禮儀,不再把國公爺搬出來打頭陣,而是一板一眼地道,「的確是有一樁為難事,國公爺無暇分心,這才想要交到少夫人手上。」

  因便自懷中取出一卷地圖,展開了給蕙娘看,「我們家的藥材生意,做遍了天下,能與之媲美的也不過是寥寥數家。與其他托庇於我們家照看的商舖,如昌盛隆等不同,這同和堂一直以來都是家裡直接照管,我們的股份,十成裡佔了能有九成。甚至連昌盛隆等藥鋪,其實也都是從同和堂拿貨,並不只是做些零碎銷售生意。」

  再顯赫的家族,都要有個細水長流的收入來源。指望靠無本生意維持奢華生活,那就真是其興也速其亡也忽,要不是票號是新興生意,當時焦閣老上升的勢頭也是無人能敵,喬家哪有這麼快發家?同和堂是權家根本生意,一直以來,都是良國公親自指定管事打理,有時候甚至連兒子們都沾不到邊。大少爺、四少爺都有管過一點瑣事,但真正主事的還是老掌櫃張氏,這一點,蕙娘和權仲白都是心知肚明。從另一角度來說,能打理同和堂生意的,那就肯定是權家的承嗣宗子、宗婦了。一時間,蕙娘不禁皺起眉頭,瞅了權仲白一眼:良國公怎麼搞的,自己這兒還懷著孩子呢,他怎麼就迫不及待地開始給她鋪路了……這個差事辦下來了,家裡還有權季青什麼事兒啊,他自己要趕上權仲白,他媳婦要趕上自己,似乎都難了點吧。

  權仲白也是眉頭緊鎖,剛要說話,雲管事又給搶了一句,「這一次,就是江南往京都,必走的一條路,出了點麻煩。當地有一夥佔山為王的好漢,專打過往商戶主意,行事也很過分,我們家折損了不少人手。當地總兵卻推說兵口往廣州一帶聚集,遲遲不肯出兵剿匪。連老爺親自出面打了招呼,都沒有用,偏偏這些年來,我們在江南的人脈,一個個不是高昇就是調離,新任江南總督雖是親家,但才堪堪上任,貿然就寫信求助,未免讓人小瞧我們家手段。再加上當地局勢,錯綜複雜,即使以何總督地位,都不好輕易插手。」

  他在地圖上指指點點,就給蕙娘說了起來。「這裡是廣州往上必走的一條陸路,這兒是一個小野村,村民和山賊都是有所勾連的。過此關隘時,因峽谷狹窄,如有人埋伏,很容易以少打多,這裡植被茂密,小路眾多,不是當地土人,很難一一認清。是以當地軍官不肯出面剿匪,也算是有他的道理在。沒有個懂地形的人帶路,過去也是送死。」

  「若只是這樣,那猶還罷了。大不了我們換條路走,但此等賊子非常狡猾,專挑我們運送貴重貨物的車隊下手,有時請了高手護鏢時,則又龜縮不出。更兼這村子靠近義烏,義烏人不要命的名聲,想必少夫人也是聽說過的。」雲管事徐徐道,「如果我們壓得太過分,激起了民憤,事態一經擴大,對何總督也是個麻煩。畢竟這才上任,不好激起民亂……國公爺的意思,是想借此機會,把商號內那一等眼淺的奸細給揪出來,再順帶打通這條道路,使其不要針對我們權家。若這支賊兵背後有京裡的力量,能順籐摸瓜,查個清楚,自然就是最好了。」

  這三個目標,的確都頗為棘手,換做權仲白去操辦,他少不得是要動用些私人關係的——何總督不能請,有什麼要緊?大江南北,哪個人家沒欠過他的人情債?權仲白剛想說話,雲管事已道,「如今朝中多事,這件事畢竟不大,還是別鬧得人盡皆知為好。國公爺意思是,就用我們家的力量,能辦就給它辦了。別再驚動別家……可他老人家又忙於朝事,無暇他顧。思來想去,這樁差事,不交到四少爺頭上,也只能交給您來辦了。」

  話都說得這麼明瞭,蕙娘雙眉一挑,這會倒是不看權仲白了,略作盤算,便道,「給家裡生意出力,自然是無可推諉。只是我進門時日淺,對同和堂的人事,恐怕不比四弟清楚……」

  「我此次前來,也帶了同和堂京城、江南兩地的花名冊,並歷年的賬本。」雲管事絲毫不動聲色,彷彿蕙娘會做這個選擇,早就在他算中。「眼下就快過年了,諸事辦得都慢,少夫人只年後盡快拿個章程出來便成了。」

  他又道,「這一次的事,張總櫃也很上心,效仿宜春票號,特地選了幾個積年懂事的掌櫃,在您身邊聽用。您是主子他們是僕,如有半點違逆之處,您儘管開口。一句話的事,管叫他革除出門,以後再也別想在這行當內混下去。」

  良國公看來是根本沒想過蕙娘還會回絕,一步接著一步,什麼都給她安排好了。現在就是權仲白,也強烈地感到了不對,他皺眉道,「爹是怎麼搞的,竟主次不分。繁衍子嗣,多大的事,被如此小事打擾那成何體統?南方脈絡我又不是不清楚,上半年淡得要命,現在海運開闢了,走海運不比走陸路便宜得多——」

  雲管事掃了他一眼,露出一絲淡然笑意,雖未明言,但看得出來,根本就沒把權仲白的意見放在心上,他只望著蕙娘,等她發話,眼神像做無形的詢問,只等著一個回答。

  蕙娘心裡,也是思緒翻湧:任何事情牽扯到國公府,就是玄之又玄,謎團一個接著一個。權夫人還好,這個國公爺,兩三年以來,她竟是一點都未看透。想知道他平素裡都忙些什麼,可就連祖父都不甚了了。這運送買賣軍火的危險組織,已經把權季青滲透的事,他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若不知道,何必忽然生出這麼一番事來,若知道,又何必讓她出手。權仲白說得不錯,現在她身懷六甲,哪是和人鉤心鬥角的好時機……

  權家的水,實在是有點深。她忽然間很想托人帶信,問問大少夫人:這個家裡,我還不知道的事,到底又是什麼。

  「仲白,你不必說了。」她沖權仲白搖了搖頭,「爹肯給我們這個機會,我們哪能再推辭呢?倒要多謝爹肯賜下磨礪機會才對。只是這件事雖然不大,但關隘重重,隔得又遠,兩邊消息溝通不便,我這裡也有別的事分神,怕是只能慢慢地辦了。別的都無所謂,怕是要耽誤了幾個掌櫃平時的經營呢。」

  「二少爺說得對,事有輕重緩急,您正忙著大生意,不便為小事分神。這件事大可以慢慢來,」雲管事眼角笑出了淡淡的細紋,「只要在明年下半年旺季開始之前,給個章程出來,國公爺自然也就沒有二話了。

  他之前沒和蕙娘正面接觸,這算是兩人第一次談話,一開始,他給蕙娘行禮時,態度多少還有些敷衍,可道別時的鞠躬禮,就行得很自然了。

  權仲白開始並沒有說話,待到雲管事出了院子,才有幾分迷惑地道,「這件事,你也不和我商量商量——」

  蕙娘掃了權仲白一眼,打從心底歎了口氣:權仲白這個人,至情至性,對感情是太看重了點。大房被逐出國公府,已經很傷害他了,如今眼看又要少個權季青,雖然這個小瘋子,好似根本就沒把和他的兄弟之情看在眼裡,但要權仲白不受震動,那也是不可能的。感情的事最沒道理,雖然她沒有什麼可以指責的地方,但也許到了權季青被揪出尾巴的那一刻,他難免會有點遷怒。

  「你是累得有點粗心了。」她輕聲道,「只看出來爹的一層意思,沒聽見雲管事話裡,特別點出了昌盛隆。」

  見丈夫神色一動,蕙娘又道,「不但點了昌盛隆,又忽然在這個時候過來,還把時間限制給放得這麼寬,提到了內鬼之意。爹已經是說得很明白了,當時串聯昌盛隆給我下藥的人,應該就在同和堂內部,不論家裡是誰搗鬼,他都會給我一個機會,把這條線給揪出來。」

  權仲白低聲道,「這老頭子——」

  他也不是反應不快,但最近實在是太累了,心思難免有點緩慢,片刻後也就悟出來了。「所以他說,這件事只能你來辦——」

  「他知道你忙嘛。」蕙娘笑著說,「這你就別多心了,如今後宮中風雲變幻,爹不是讓你專心看病嗎?」

  見權仲白有幾分怏怏不樂,她按了按丈夫的肩膀,「這件事,就別和爹慪氣了。不然,把我從同和堂趕出來,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橫豎距離生產還有點時間,要查同和堂,得用水磨工夫不說,也不是我本人親自去做。你就別為我擔心了。」

  雖說喊著要放下執著,可揭開迷題的機會放在跟前,誰能不動心?權仲白神色數變,面上閃過幾絲憂慮之色,最終到底還是答應了下來。「這個老頭子,永遠都有辦法來捏我!」

  蕙娘靠到他懷裡,環著他的脖子,兩人喁喁細語了片刻,所談之語,竟過於肉麻而不能記下。總之片刻後,權大神醫便被安撫了下來,聽到窗外傳來嬰兒呢喃聲,便要起身把兒子抱來。

  「我累了,是真的要睡一會。」蕙娘卻道,「你自個兒過去兒子那裡吧——石英你也過去,給養娘帶句話,昨兒他在我這裡吐了一點奶,今日就別給他餵那樣多了。還是多喂點米飯好啦。再有,今兒早上得的那些果子,你也撿幾個送去。」

  石英和主子交換了一個眼色,眼中波光粼粼,她恭敬地輕聲道,「是,聽憑您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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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歪哥剛出生的時候,蕙娘只覺得他讓自己受了極大的苦楚,又紅通通皺巴巴的,並不如自己想像那樣可愛,她親自餵奶那幾日,睡眠又被他擾得厲害,要說有什麼母親的慈愛,那真是太高看她了。就是他半歲之前,成天除了吃就是睡,被幾個養娘帶得妥妥帖帖的,在她心裡,也沒把他看得有多重,依然沒找到做母親的感覺。

  可等到他一天大似一天,也會說話了,也會和她鬧脾氣了,蕙娘倒真有幾分牽腸掛肚的,漸漸有些母愛出來。前陣子歪哥發痘,她不能親自看管,好在權仲白疼歪哥只有比她更多,便睡到外院去陪兒子,也不大進來看她,她大著肚子,難免有幾分寂寞。這幾日朝廷事情雖多,可和她沒太大關係,宜春票號吃下的那批海貨該如何籌賣,她早有章程,如今正辦得熱火朝天,若不是今日孫夫人過來,她本打算抽出幾天的空兒,好好和兒子親熱親熱的。就是這在外院的十多天時間裡,歪哥就又不知從哪裡學來了好些奇言怪語,叫人聽了好不發笑。

  因權仲白前陣子忙得不成樣子,一兩個月都沒有找到機會進言,今日她把石英打發過去,想必若事情進展順利,權仲白自然要盤問石英,要派人去把兒子抱來,那就有點攪局了,反而不美。蕙娘怏怏地歎了口氣,摸了摸肚子,便和綠松抱怨道,「這人生在世,就有許多不公平。憑什麼女人要生孩子,遭罪不說,連天性都要來束縛你。你別看姑爺好似很疼歪哥,其實他又哪有女人這樣,天生就是牽腸掛肚呢。你瞧著吧,現在還是好的,等他會走路了,會上學了,操的心就更多。待到他娶妻生子了,也都還要操足一輩子的心。再生若於個,就要多操若於份的心,真是煩也煩死了。下輩子投胎托生個男人才好呢。」

  綠松笑道,「你就安生睡吧,別又擔心這擔心那的了,上回情況那麼緊要,姑爺還不是給您救回來了?都說經產婦要順得多,您這一次就不會那樣受罪啦。」

  卻還是以為她在擔心幾個月後的分娩事宜,蕙娘想到那業已模糊的劇痛回憶,更加沮喪,搖了搖頭,居然真迷糊了半個時辰,才起身梳洗,她有意沒打發人去找歪哥和權仲白,倒是問知喬大爺在沖粹園內,便命人請來說話,把孫夫人的來意和他說明。

  喬大爺自然精神一振,撚鬚笑道,「好事、好事,這樣一來,西洋大貨,十成都在咱們手上,那些下游商人,更是無法可想了。就不知侯夫人和您簽了契紙沒有——」

  「是國公夫人了。」蕙娘笑著糾正了他一句,「孫家素來是牙齒當金使,我今日已經點了頭,就不必契紙,生意也能做成。只是人家有意幫襯,我們也好來好往,孫家開價公道,我們加多一成給現銀吧。」

  山西人做生意,從來不把事情做絕,做那絕戶生意,尤其現在宜春又急缺靠山,雖說孫家形勢並不分明,但喬大爺信任蕙娘眼光,也欣然點頭,做了這麼個小主。「這幾天又談了幾筆大生意,十停貨倒是走了有五停了,現在是趕上春節,不然,再一個月必定能夠走完。——就是,又有人托了面子來講情了。」

  這一批貨雖然值四百萬兩銀子,但因為種類繁多數量巨大,又要趕在第二批船隊出海前賣空,宜春兼且從未做過零售生意,所以必定是只能批發了。一旦批發,大盤商殺價就特別狠,而且挑三揀四,個個都要撿上等貨色,成色稍有不足,剋扣貨款興起口角,那是常有的事。蕙娘不耐這樣行事,便和喬家人商議,將貨物分作了數百份,每份搭配著來賣,各色種類齊全不說,且還分上中下三等,幾等均有。這樣他們賣家方便,買家卻大感吃虧,雖說宜春也不是沒有靠山,如今似乎和皇家眉來眼去的,說不定改日就要披了個黃綾,也沒人敢強買強賣。但從宜春發賣開始,就不斷有商家走了關係來托人開口,無非是講價、挑貨這樣的需求。宜春軟硬兼施,有的答應了一點兒,有的於脆就給推回去了。只有寥寥幾家的面子沒有駁,那幾家也都知趣,好比封家,只開了一次口,封錦猶自親自給權仲白打了招呼,說那是他微時恩人求上門來,請蕙娘不要見怪。至於王尚書家,更是約束旗下那些官兒們,使其不來滋擾宜春,做人也算是很到位了。

  「一個是牛家……」喬大爺輕輕地咬著牙,一邊看蕙娘的臉色,「這已經是第四次開口了。」

  牛家的吃相,從來都這麼不好看。蕙娘多少有幾分惆悵:前一陣子,實在是千頭萬緒,因孫家退下去以後,牛家必定水漲船高,多事之秋,上回重算股份,她只出了一筆銀子,把達家股份給買回來了。算是大家兩清,權家、牛家的干股,都還安然無恙。

  「出了兩個娘娘,就美得和什麼似的。」她喃喃自語,「事不過三,宜春又不是沒有他們的股……這一次,你回了吧,話說得軟和一點。」

  雖然兩人說來都是東家,喬大爺和蕙娘在票號事務上,那是平起平坐。可不知如何,這三年相處下來,到如今蕙娘隱隱有執宜春牛耳之意,別說從開頭就很服她的喬二爺,就是喬大爺,也都漸漸越來越言聽計從,如今倒像是她的下屬。倒是喬三爺連年在外,兩邊關係,還有些若即若離。

  「朝廷的事,我們粗人也實在是不懂。」喬大爺有幾分快意,又有幾分擔憂。「可現在,大家不是都說,原太子去位後,皇次子不論從年紀還是從天分來說,都足以獲封東宮之位……」

  「桂二少不是還沒回西北去嗎,怎麼你們平時,竟沒什麼來往?」蕙娘淡淡地道,「牛家那兩位娘娘,大娘娘早就無寵了,倒是小娘娘前程遠大,她從小孤苦,父女是相依為命,親爹現在正在衛家養活……這衛家嘛,正是桂家的老嫡系,要不是兩家都是兒子,桂家族中也實在沒有合適的女兒了,恐怕早就結成秦晉之好,他們家次子,剛和孫家做了親事的。」

  這等宮中秘辛,喬大爺去哪裡知道?他眨巴著眼睛,和所有聽到天家八卦的平民百姓一樣,表現得有點澎湃,雖然懵懵懂懂,卻很有參與感。「少夫人意思是說——」

  「孫家雖然退下去了,可將來如何,怕還很難說。」蕙娘笑道,「小牛娘娘最近,也時常請孫夫人進宮,問原皇后的好呢。」

  拋棄自家宗族,去和宿敵家套近乎……喬大爺有點暈了,一時不禁歎道,「這天家真是處處有悖常理,我們也實在是看不懂了。反正,少夫人怎麼說,我老喬怎麼辦吧——還有,就是何總督寫信來,給江南王家十七房說情,想要挑走一盒紅寶石。」

  因大秦幾乎並不出產紅寶石,這東西是最受歡迎的西洋貨,很多財大氣粗的珠寶商就是衝著紅寶石來的,何總督一開口,氣魄真不小。蕙娘不禁冷冷一笑,低聲道,「要不然,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呢?王家十七房……當年王家往下倒的時候,他們的表現也夠好看的了。要不然,他們找文娘公爹一開口,我還能不賣這個面子?你就說,紅寶石分完以後,實在餘下不多了,也都被多年的老交情,老主顧給挑走。情分難捨,就是天大的價錢也破不了這個臉,實在沒有多餘的,還請他見諒吧。」

  雖說宦海風雲,彼此構陷的事情很多,爭鬥起來什麼招數都使,但學生背叛老師——還曾是心腹干將的學生叛出師門,投到敵對魁首門下,何家是走遍了天下都找不到一個理字。若不是何蓮娘做了她的妯娌,喬大爺連問都不會問,沒想到她一點都不顧忌蓮娘的面子,指桑罵槐,根本就是在打何總督的臉。喬大爺挪了挪屁股,「世侄女,不論是商場還是府裡,不好意氣用事啊。」

  見蕙娘似乎不為所動,他鼓足勇氣,僭越地道,「這不是世子還沒封下來嗎,下了三少夫人的臉面不要緊,您是嫂子,可她頭頂,那不是還有個婆婆嗎……」

  蕙娘也知道他是好意,亦不由失笑道,「您就放心吧,何家就是在試探宜春對他的態度,這一次您不頂回去,下一次他就越發撒瘋賣味兒了,王家十七房和他有什麼老交情?他是想著仲白沒有出仕,叔墨很快就要入伍了……」

  何家這個態度,意思很深,她一時也說不明白,只好道,「那話是露骨了,您可以不必理,但態度要做得硬點。——且放心吧,在江南,他們也不大敢為難宜春的,楊閣老一系,關係通天,也為天子拿捏得最緊。如今,宜春和天子,也不是沒有關係。」

  喬大爺疑慮盡去,正好見到權仲白進了屋子,神色並不太好看,眉宇間似乎心事重重,便知趣告辭。蕙娘亦不甚留,她還和權仲白商量呢,「再過幾天就是臘月二十五了,咱們什麼時候回府,什麼時候再過來?前後兩次都碰到年節,確實不大方便……」

  權仲白俊朗的眉眼間,少見地寫滿了陰霾,他隨口道,「這一次就不要回去了,你不便搬動,我在這裡陪你,兒子大病初癒,還那麼小,就更不會回去了。」

  二房在京,但卻不回府過年,這件事傳出去,有心人肯定會做出種種猜測。蕙娘心裡明鏡也似,面上卻有些不解,看了看丈夫,卻亦做出鬆了口氣的樣子,並不問緣由,反而解頤一笑,「那感情好,我們一家人過年,也是親近。就是祖父那裡,要失點禮數了。不若傳信過去,等過了初一,把祖父、娘和姨娘幾人接來小住幾日,也是好的。」

  權仲白嗯了一聲,依然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連著看了蕙娘幾眼,蕙娘都由得他看,她也有幾分好奇:這小叔子圖謀嫂子,絕不是什麼光彩事,最為難的只怕還是做哥哥的。兄弟之情還在,可世上沒有哪個男人是喜歡戴綠帽子的,臥榻之畔,豈容他人窺伺嘛……但以權仲白的性子,看來又不像是會翻臉無情,搶先對弟弟下手的人,他會做什麼反應,她倒真是猜不出。

  不論如何,事情是擺在這裡的,她問心無愧,權仲白看了若於眼,蕙娘都由得他去看,她瞧他一時半刻像是理不出頭緒的樣子,吃過晚飯,索性把歪哥抱來。歪哥趴在母親肚子上,小心翼翼地聽了聽『弟弟吃奶的聲音;——因這孩子最近正在斷奶,養娘哄他『斷奶就是大人了;,因此他很以吃奶為小孩子玩意兒,便把弟弟的動彈,理解為吃奶的聲音,以示自己很是成熟,是個大人了——便又失去興趣,開始嘰嘰喳喳地和蕙娘說話,「娘,燈晃呢。」

  「嗯。有風來就晃了。」蕙娘隨口應。歪哥頭一歪,「為什麼呀。」

  這問題真是問倒他娘,隨口搪塞過去了,過一會,歪哥又道,「娘,你給我說個笑話吧。」

  都不知道笑話這個詞是哪裡來的怕是從閒談裡聽來了,便試著用出來。蕙娘隨口給他說了一個最簡單的笑話,歪哥聽得唔唔連聲,卻顯然沒有把握到笑點,只是跟著身邊養娘哈哈大笑——這才安靜了一會,又不消停了,「娘,我給你講個笑話。」

  伶牙俐齒的,便把蕙娘給他說的笑話,原封不動,連語氣都不錯地給蕙娘說出來了,要求還高,「娘你都不笑」

  這孩子從在胎裡就是難帶,出生後種種做作,什麼硬要人抱,放下就哭呀,什麼挑乳母的奶/頭,把人家吸破出血呀,什麼白日沉睡、夜半啼哭呀。總是不讓養娘安閒,現在會說話了,那還得了?廖養娘有時竟無法應付,就連蕙娘也大為頭疼,只好哈哈笑了幾聲,道,「好笑、好笑,我們歪哥說的笑話,真是好笑。」

  「笑得不好」歪哥一跺腳,還是有話說。這回,別說老資格的廖養娘、天不怕地不怕的綠松,連石榴、海藍等新丫鬟,都笑得前仰後合,歪哥指著她們道,「你瞧呀,她們都笑。」

  蕙娘啼笑皆非,指著權仲白道,「你看,你爹也沒笑。」

  這孩子非但很作孽,而且還精得很,巴著母親的肩膀,看了看父親,便老成地歎了口氣,擺手道,「你自己玩,爹有事兒呢。」

  顯然是又把權仲白某次和他說的話給活學活用,搬出來了。蕙娘被他逗得忍俊不禁,連權仲白都哈哈笑了幾聲,歪哥見父親笑了,越發高興,纏著父母玩了一會,便呵欠頻頻,困得不得了,卻又不肯去睡,硬要躺在父母身邊。蕙娘知道他的意思,便撫著他的頭,柔聲道,「放心吧,明早你起來,養娘就把你抱進來了,不會再把你關在外院啦。」

  歪哥睡前喜歡含大拇指,蕙娘為糾正這個愛好,便給他做了個木作的小含嘴,此時乖乖含著奶嘴,醒時所有頑劣一收,看來不知多麼惹人憐愛,這麼似睡非睡地沖母親點了點頭,又去看權仲白,權仲白也許諾道,「等你起來,爹也一定在,哪裡都不去,就專陪你。」

  歪哥得了這句話,方才合上眼睛,不片刻便呼吸均勻,睡得酣甜,蕙娘讓人把他抱走,還同權仲白道,「你這話是說壞了,小歪種現在記性好得很,你隨口一說,又做不到,他心裡肯定怨你。」

  權仲白唔了一聲,又瞅了蕙娘幾眼,他顯然正處在極為複雜微妙的情緒鬥爭中,這一眼好像要看到蕙娘心裡去,卻又迷茫得好像不知在找什麼好,蕙娘奇道,「你今晚這是怎麼了?」

  「世子位……」權仲白默然片晌,整個人忽然又靜了下來,他語出驚人雙眼一瞬不瞬,望著蕙娘,「恐怕到底還是要接下來了,我心意已決,你意下如何呢?」

  即使心中早已經算到這麼一天,當權仲白說出這一番話來時,蕙娘亦不禁微微一怔,一時間,真恨不得大鬆一口氣,跌坐在地,再自飲數杯——這千般思緒,終不過是片刻間便被壓到心底,她將詫異露出,眨了眨眼,也看向丈夫,道,「這又是怎麼啦?」

  權仲白此時卻垂下了眼簾,令她看不出他的神態,他深深地歎了口氣,低沉地道,「我也是無路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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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公府的爵位,說句老實話,權仲白要接,那是早都可以去接了,可他這十多年的種種作為,已把態度表露得堅決無比,這接位與不接位,如今倒像是父子間的一場戰爭。蕙娘和他的婚姻,也不過是戰爭中的一個籌碼而已,也就是為了這接位不接位的分歧,兩夫妻一度鬧得是離心離德,權仲白連貌合神離的話都說出口了。可沒想到,不過是三年時間,他的態度居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現在回頭看看從前的種種紛爭,便不禁令人感慨萬千了。

  蕙娘也沒有故作糊塗,她沉默了片刻,便道,「石英這丫頭……居然私下告密?」

  「這件事,你本應當告訴我的。」權仲白歎了口氣,也沒有問個究竟的意思,「唉,畢竟也是不好開口。看來,季青這孩子,骨子裡已是長歪了。」

  不論從哪個角度來說,權季青的作為都和正大光明有極大的距離,當然,他現在年紀還小,日後也不是不能教好,但不論如何,仗著嫂子有孕,私底下把她拉走逼問,絲毫不顧忌男女大防,這已是極為粗魯無禮的事了,更別說石英身為蕙娘身邊有臉面的大丫環,也不是沒有別的事可以說:昔年在沖粹園裡,那一曲《梅花三弄》,後來立雪院中,不顧丫頭在側,情挑嫂子……蕙娘不說,是她身為妻子,不好離間兄弟感情的意思,但以權仲白的性子,卻不會因為自己的心意,而扭曲了對權季青的判斷。又是和外人勾連,同神秘組織有說不清的關係,又是癡心妄想,似乎有滅兄奪嫂的意思,這樣的人,自然是不能把全家人的身家性命都交付上去的。不然第一個受害的,還不是二房?

  蕙娘長長地歎了口氣,想到權季青,真是百感交集,「從前,我是覺得他還小,有些遮遮掩掩的陰暗心思,長大了自然也就消散了,想不到,他是人小鬼大,這個家裡恐怕誰都節制不了他。」

  權仲白對權季青的瞭解還是多一點的,「季青性子執拗,認定了就不會改……」

  他面帶憂色,低聲道,「叔墨才去江南,季青就又出這事,娘要傷心了。只怕爹也是顧忌著這個,才把同和堂的人派到你這裡來……」

  現在大家心中多半都是有數的,立雪院那人頭,自雨堂那碗藥,甚至是那一場針對權仲白的爆炸,怕都是權季青的手筆,但權季青畢竟是良國公的親生兒子,還有個主母親娘,沒有真憑實據就把他當個賊審,這審出來了還好,要是審不出來呢?良國公還要不要同權夫人做夫妻,要不要權季青這個兒子了?良國公把找出證據這個差事交給蕙娘來辦,也算是一舉兩得,一面培養她的威望,一面也是讓她親自挖出權季青的暗線,免得他日再出什麼事情,二房埋怨他偏心小兒子的意思。這個中委屈用意,蕙娘自然也是明白的,她沒有就這個問題多談,而是淡淡地道,「其實,是你自己放不下。你要真不願意接位,季青不行,叔墨不行,你也不願意,還是可以把大哥大嫂接回來的。他們雖然厭棄我,但看在你的面子上,日後也不會多為難我的。我們分家另過,何等自在逍遙。你也不必為種種情勢所迫,做你不願意做的事。不然,將來你心裡難免是要埋怨我的。」

  權仲白多麼嚮往逍遙的一個人,偏偏就最得不到逍遙,下了這個接位國公的決定,他心中有多苦澀,也是可想而知。蕙娘還要這樣一說,他自然更為頹唐,只道,「你放心,這是我心甘情願,不關你的事。」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解釋道,「雖說追逐大道,是任何人都應做的決定,但這條道,總不能是斷絕情誼、斷絕責任的死路吧?傷盡身邊人,只為成全我一個,損不足而益有餘,那也沒什麼意思。現在大哥就是從東北回來,在家中權威盡喪不說,他本人心態發生變化,又如何能執掌國公位?再說,族中規矩森嚴……」

  他顯然不願意再談這個讓人沮喪的話題,只是一語帶過,轉而問道,「那晚季青都和你說什麼了。」

  權季青和蕙娘談了什麼,顯然不是石英能夠知道的,他也難免有此一問,蕙娘輕描淡寫,「也就是那些瘋話,影影綽綽,有把立雪院的事往自己身上攬的意思。但這也未必就是他做的,說不定是吹牛逞能,也難說的。」

  權仲白嘴角抽動了一下,終究還是有些心痛,「他雖然面上不顯,但聰明伶俐,我曾也是很看好他的,甚至連爹都對他有幾分另眼相待……」

  他畢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即使是在妻子跟前,也就是這麼一句話,便收斂起了種種情緒,若無其事地道,「那現在,你打算怎麼查他?我雖忙,可你現在不好多動心思,要有了思路,有些事,就打發我辦吧。」

  蕙娘有點吃驚,見權仲白也看出了她的情緒,便直言,「我還以為,對付你弟弟,你怎麼都要有點無措的……」

  「要做,就做到盡嘛。」權仲白說,「婆婆媽媽的,有什麼意思?」

  他略作沉吟,便提出了幾點,「我看,等你那支私兵回來了,分兵一部分去肅南追查神仙難救的來歷,也算是以防萬一了。其餘大部分力量,便可盯住季青平時的一舉一動,外出時他如果和不該接觸的人接觸,自然就有消息回來。還有他的安廬,你設法安插進去個把兩個人,應該也不大難吧,你的那幾個丫頭,現在不都在管事媳婦的位置上呆著麼?安排一二,揀選些心腹婆子過去打雜,也算是充作細作,他在安廬和在外,就都在你的眼皮底下了。只有一點,他在內院活動時,還是掌握不了他去向。」

  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權季青怎麼說是大家公子,又不是囚犯,一天十二個時辰貼身盯梢,那是太監盯皇帝。蕙娘道,「這件事你還是別管了,我知道你,怎麼說對付的都是你弟弟,你心裡不會太開心的……」

  她懷孕有些時日,小腹已經漸漸開始隆起了,此時坐在床邊,頭發放下,真有一番特別的柔和溫婉。權仲白走到她身邊,不禁摸了摸她的小腹,低聲道,「既然覺得是他,就要把他當個人物看待,懷孕生產,是你最虛弱的一段時間,萬一他有所異動,你耗費心神,損害了身體,日後很難補得回來的。」

  「我也就是奇怪,爹為什麼這麼著急,」蕙娘皺眉道,「等我出了月子不成嗎?非得在這時候打發人來,還指明了一個時限。老人家的心思真是令人費解……但不論如何,他指名要我去做,是不是我的手筆,那是一眼就能看得出來的。橫豎,這一胎懷得也比較輕鬆,這種時候,還是別把局面攪和得更複雜了吧。」

  她也是言之成理,再說,要權仲白這個當大夫的,拋下那隨時可能處於危險之中的無數病人不管,跑去忙他並不擅長,也不感興趣的查案一事,的確也有諸多不便。權仲白就是再不情願,也只能認了下來,他沉默了一會,慢慢地把頭埋到蕙娘頸窩裡,低聲道,「人一落地,就要做種種鬥爭,同種種想要擺佈你的力量抗衡。我之所以學醫,便是不甘於讓這苦海孤舟一般的皮囊,受病魔的擺佈。之所以拋棄國公位,也是因為不願受家人的擺弄。可,同人鬥,簡單,同天鬥,原來卻是這樣難……」

  雖未一語抱怨,但初見時那個無拘無束、瀟灑自如的絕世神醫,此時似乎已經隱沒在了重重的痛苦與煩難下,蕙娘心中也不知是何感慨,她絲毫不懷疑,以權仲白的天分、灑脫、決斷,他將會是一個很稱職的國公爺,他曾讓她多頭疼,日後就能給她多少幫助。可今日以後,那個快活而闊朗的權仲白,似乎亦很難再度出現,她是親手把他拉上了這條艱難的道路,卻又終究為他的妥協而感到一絲悵惘。

  心底深處,她也有幾分想逃避這個話題,沉默片刻,便隨口提起權季青,來分他的心神,「你如今才知道,我當時所說害怕權季青,是什麼意思吧?倒是早就想和你說了,可又怕你傷心,只好輾轉暗示,你偏又都沒想歪。」

  權仲白苦笑了一聲,「你和他年貌相當,要不是爹亂點鴛鴦譜,其實,你們倆是更配一點的。再加上你身後的那滔天富貴,季青有點心思,也很正常。」

  「任何人中意我,都挺正常。」蕙娘故意和他開玩笑,「你可要仔細些,心裡對我懷有傾慕的男人,他可決不是頭一個了。」

  「哦。」權仲白也順著她的話往下說,「你當中意我的姑娘家,也就只有和我議親的那幾個嗎?」

  他平時很少談到自己就診時和女眷的對話,蕙娘從前也見過他治病時的樣子,真是孤高冷傲、纖塵不染,在他眼裡,似乎美醜貴賤根本沒有任何分別。即使是她,當時也未曾得到特別的好臉,此時忽然來了這麼一句,她不禁就問了,「懷春少女,對你想入非非,有點浮念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聽你的意思,還真有人是把一腔纏綿情思,寄托到了你身上,還給表現出來了?」

  因在孕期,情緒到底起伏不定,也沒那樣爭強好勝了,這酸意便不曾壓制,隱隱地透出來了,「——是哪家的閨女,這麼大膽啊?」

  權仲白在這件事上倒是很君子,「雖有那麼幾人,但也都是年少無知,我自然不假辭色,如今事過境遷,何必再提?」

  他又想起來一件事,便似笑非笑地道,「你當時還懷疑達家呢,如今季青雖然栽了,但達家倒挺清白,上回侯爺過壽,我過去盤亙了半日,連那個寶姑娘的影子都沒看到,這麼一兩年過去,想必她早都嫁人了吧。我雖昔年有幾分姿色,但如今垂垂老矣,她哪裡還看得上我呢?」

  提到達家,蕙娘也不得不有點尷尬:長達一兩年未有動靜,再要堅持自己的懷疑,就顯得有點沒風度了。如今她也無謂一點意氣之爭,順嘴賠了個不是,「倒是我想得多了。」

  權仲白也不可能真個和她計較,不過這麼一說,岔開話題而已,兩夫妻收拾了上。床就寢,油燈都吹熄許久,他依然輾轉反側,蕙娘都被他吵得難以入睡,她索性便道,「你心裡有什麼不舒服的,就都說出來吧,別悶在心裡,你個當大夫的,反而病了。」

  權仲白沉默了一會,便翻過身來,把她當個竹夫人般抱著,他低沉地道,「其實有時候,你罵我罵得也不假,我是比較幼稚,比較不負責……我天性便是畏難喜易,不想接國公位,根本上來說,還是沒有擔當。」

  君子一日三省吾身,權仲白如此自省,蕙娘反而不知該說什麼好,要跟著數落他,她有點心虛。只好輕聲道,「人誰不是這樣呢,不然,我也不會出嫁了,就是爭,我也都會爭著留在家裡……」

  「那不一樣,」權仲白輕輕地說。「那是不一樣的。阿蕙,你有擔當、有決斷,這一點,要比我強得多。」

  也許是因為他今夜思潮翻湧,竟有點自暴自棄的意思了,笑聲中多帶自嘲,「我是比較懦弱,唉,放不下,沒那份道心。」

  他要是滿口埋怨蕙娘招蜂引蝶,蕙娘還好受一點,如今這麼說,她反而有點愧疚、心疼,一時間,竟真有放下一切,和權仲白遨遊宇內的衝動。她心想:這有什麼不好呢?他開心,我……我麼,享盡人間清福,我又為什麼會不開心呢?

  但這典型的相夫教子心理,很快又被專屬於焦清蕙的倔強給壓下了,她想:憑什麼我要委屈自己,去成就他的開心?我不過生就女子,又不比他低等什麼。我所求的也不是什麼貪贓枉法、喪盡天良的東西吧,人人都和他一樣任性自我,那真成何體統?他自己願意委屈自己,那是最好。

  於是這一時的心軟、一時的不安,也很快被鎮壓到了心底,蕙娘柔聲道,「你要追求大道,自然有無數的挫磨和痛苦,說不定柳暗花明,總有一天,你能夠將家族和夢想兩全呢?再說,上位者也有上位者的好處,若你早幾年就是世子,那雨娘的婚事,也許就不會成就得這麼草率了。這個家有種種你看不慣的地方,待你當家做主時,少不得一一地改過來了。」

  權仲白苦笑道,「哪有你說的那麼簡單……」

  說完這句話,他又長長地歎了口氣,卻也不往下說了,輕輕地吻了吻蕙娘的太陽穴,道,「好啦,不多說了,快睡吧,不然明早歪哥起來,我們還沒有起身,你要被兒子笑話了。」

  說著,自己不多久,倒是呼吸均勻,睡了過去。只留蕙娘怔在當地,將權仲白今晚的表現,反反覆覆來回咀嚼,越是回想,越覺得迷惑,彷彿有一個謎團就在眼前,但她卻始終無法找出頭緒,只有那疑惑的感覺留了下來似的。

  #

  既然真要查看權季青,蕙娘也不會再做拖延,翌日早上起來,她聞知那幾個管事已被送到沖粹園內,便先將私兵首領,喊來勉勵了幾句,又發派下了新的差事,這才令人喊這些管事來見。又因為這些人從前都沒見過,還特地把人面比較熟悉的張管事喊來,陪她一道廝見。

  張管事這些年來,多半都忙藥鋪裡的事,對管事們都是比較熟悉的,管事們才剛進門,他就連珠炮般給蕙娘介紹,「這是蘇州分號的某某,這是京城總號的某某——」

  才說了幾句話,他便驚喜地喊了一聲,「周供奉,您怎麼來了!來來來,您快請坐!」

  說著,便指著一個六十來歲形容清矍的老先生,對蕙娘道,「這是少爺除歐陽氏外的授業恩師周供奉,自從少爺出師以後,本來一向在老家居住,沒想到今日也過來沖粹園了。」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蕙娘不免起身道,「您老人家好,可惜仲白出去了,不然,立時就能喚來相見。」

  周供奉笑瞇瞇地擺了擺手,蕙娘只覺得他的眼神,仔仔細細地在自己身上刮了一遍,個中謹慎打量之意,倒是和那仙風道骨、慈眉善目的氣質大為不類,他道,「老夫此來,也是為了追查奸細,再說,本身便是世代為僕的人,不過僥倖傳授一兩手技藝,少夫人不必多禮,還是將老夫當個下人看待便好。」

  他雖然這麼說,但口口聲聲老夫,顯然並不是真有這麼謙卑。蕙娘到底還是給了他一個座位,這才令張管事繼續介紹,所幸餘下那些人,不過是服侍有年、權柄較大而已,沒有誰身份特殊。

  這麼介紹過了,蕙娘一時沒有說話,而是垂首去拿茶杯。就這麼一低頭,她只覺得十數視線,全都集中在了她頭臉之間,似乎這些管事乘她不留神,都運足了目力打量她的週身做派。她心裡自然也不是不吃驚的:雖說商號管事,地位有些也比較超然,並沒有賣身契。但興旺發達,還不是東家一念之間?從來宜春票號的掌櫃見到她,都恨不得把頭割下來獻上。同和堂的這些管事,也未免太桀驁不馴了吧……

  看來,雖然國公屬意,但權家上下,不想見到二房上位的人,始終也都還有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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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論良國公存了什麼心思,既然把這樁差事應承了下來,那就沒有不辦的道理。雖說蕙娘現在身子沉重,又有許多俗務要忙,只能和幾個掌櫃略為攀談幾句,互相認識過了,那幾個掌櫃便告辭了出去,都道,「近日要在沖粹園叨擾了,少夫人有空,儘管傳我們來,我們別無他事,只供您的驅策。」

  蕙娘自然也笑著一一招呼過了,令幾個隨身大丫環將他們送走,自己這裡留下張奶公來說話。卻不忙步入正題,先讓歪哥出來給張奶公看看,張奶公自然也是喜愛無極,把他誇了又誇,只唯有一個遺憾,「可惜,孔雀和甘草去了南邊,不能做二郎的養娘了,不然,我們張家幾代都服侍二少爺,那是何等的緣分和福氣。」

  蕙娘深知張奶公的意思,便微笑道,「奶公只管安心,少不得他們的前程,我看,他們也快回來了。二郎趕不上,還有三郎嘛。」

  輕輕巧巧一句話,便把張奶公哄得眉開眼笑,給蕙娘說起這些掌櫃的出身,自然就更盡心盡力了。他是權仲白生母陪嫁裡唯一一個如今還在外院做事的管事,管的又一直是同和堂、昌盛隆等諸般藥草生意,對同和堂的人事自然極為熟悉,這時候給蕙娘說起那十餘人,頭頭是道,比花名冊上那乾巴巴的幾句話要仔細得多了。「這個董三,是昔年老太夫人的陪嫁出身,如今繁衍到第三代了,自然早失卻了主子的歡心,他也算是有些能耐,在同和堂蘇州分號,先從幫閒做起,後因伶俐,轉了管事,這二十多年來勤勤懇懇,現在也是蘇州分號的二掌櫃了。」

  一個蘇州分號的二掌櫃,在蕙娘眼裡自然無足輕重,但在一般蟻民眼中,已是可堪誇口的富貴了,一年的進項,也有近五百兩銀子,當然,這和同和堂一年創造的利潤比,又是個極小的數字。別的不說,只說同和堂這幾次失去的藥材,因全是南方運來的奇珍,已有數萬金了。他就從中分潤一成,那也是七八年的進項,並且還只需要動動嘴皮,再沒一點風險。蕙娘嗯了一聲,道,「他看著倒是挺老實的。」

  剛才一群掌櫃的圍觀蕙娘,唯獨董三並其餘兩人很是謹小慎微,對同伴們的傲氣有不以為然之態。蕙娘心裡自然有些計較,她又細細地問了張奶公那些掌櫃的出身,卻是各自不一,有些是東北老家隨來的族人,在京城繁衍出來的,雖然已經出了五服,但還算是個親戚,投入同和堂中做事,也因為自身勤勉,便做到了高層。還有些是賣身進來投靠的,因粗通鑽營之道,經過十多二十年的琢磨,也就成功上位,放出去做了管事,更有些是外頭禮聘回來沒有契約的掌櫃,出身、年紀、性格都各自不一,最好笑是還有綠松的新婚夫婿當歸在,他是京城三分號的四掌櫃:此事雖然按說只和南邊分號有關,但良國公倒是也不管這個,一股腦把南北掌櫃都給調集過來了。好在南邊都調的是二掌櫃、三掌櫃,大掌櫃便不去動,免得蕙娘這裡身子有變,耽誤了生意,又白折騰。

  要從這些張三李四之輩裡,揣摩出兩個真正的內奸,自然並不太容易——這兩撥人,南邊的那一群,品級都不高,三掌櫃、四掌櫃,甚至是寫賬的都有,想來那個溝通強人的小內賊,估計就在裡面了。北方的官比較大,都是二掌櫃為主,京城東城最老的那個鋪面,幾個掌櫃竟全都來了。這也不算太出奇,因為東城鋪面,如今已經不做零售了,發賣往北方各地藥房的材料,都在他們家集散,昌盛隆自然也不例外。

  這一樁差事,要如何才能辦得漂亮?自然是借查小,不動神色地查了大,把權季青在同和堂內部的這條線神不知鬼不覺、完完整整地挖出來,人證物證俱全地送到良國公跟前去,由他來發落。而後再把那小內奸也當個添頭查出,順帶著震懾蟄伏了這些管事,順理成章,在同和堂裡安插下自己的人手。但如今權季青起了警戒,他又不是傻的,哪還不知道抹去證據?這物證,也只能從人證手裡來找了。蕙娘一時,有幾分頭疼,撐著腦袋想了半日,才把張奶公給打發了,又喊綠松過來,「這些管事,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有些倚老賣老,倒有點看不起我的意思,我們年前沒工夫管這些事,我身子漸漸沉重,也不便再和他們相見。你要好生照管,細心聽他們私下的抱怨,別讓人覺得自己在沖粹園,連年都過不好。」

  綠松心領神會——這沖粹園上上下下,被蕙娘經營得水都潑不進來,沒有哪一個下人和她是不貼心的,全都盼著她好。只要綠松眼色,不出三天,這些先生們平時誰放屁多些,蕙娘都一清二楚,縱然這些先生們,私底下也有幾分小心,不敢隨意勾搭,就有話說,也要尋了背人的去處,但沖粹園裡的每一雙眼睛,幾乎都是蕙娘的眼睛。綠松又加意選了機靈聰慧的僕婦進去,面上裝著憨傻,私底下耳朵卻豎得老高,有時實在聽不到,也要告訴綠松、石英,某先生和某先生老湊在一起說話云云。

  至於蕙娘,每天抱著歪哥玩耍的時候,玩笑般聽兩個大丫頭說著這些人的故事,半個月下來,心裡對個人的為人多少也都有數了。要知道任何一個人,躲得過一雙眼睛的探看,那也很自然,但若能躲得過十個人、二十個人的探看——那他也就不會來圖這麼幾千兩銀子的富貴了,早都裡應外合,做一筆大的走人。哪裡要這樣小打小鬧?

  自然,這針對的是南邊來的那些小雜魚們,蕙娘心裡其實已經暗暗地疑了幾個人,只是這件事在她看來,實在不大,就是要借它的遮掩來查權季青而已。再說,桂家那支私兵,到手不過幾個月,差事也才辦了一趟,就是要收攏人心,也要給她一點時日去佈置。因此在過年之前,她根本就沒提這查案的事,一面養胎,一面照管宜春的生意,終於在大年二十七,宜春眾人也都回家過年去了。喬大爺自去城裡和他親眷一道,沖粹園內,便只剩下這一群心思各異的掌櫃、管事們。

  這天已是大年三十,蕙娘自然無暇照管他們,權仲白素性瀟灑,對這樣節日也不大看重,反正他素來也不需要新年大朝。園內過年的氣氛並不大濃,幾個管事們至此,終於有些思鄉了,比較最不老實的耿管事嘀咕道,「一年也就那些假,今年過來京城,住了一個月,拘束得很,等閒也不許出去。我家裡就老婆孩子幾個人,少了我,也不知今年怎麼措辦的年貨!」

  這話手出來,本來定當惹來一片贊同聲,可在座的也都是老江湖了,俱都淡淡地不多搭理。眾人枯坐無聊,因怕給東家留了壞印象,也不能賭錢取樂,這起人有些便說生意,「今年南邊生意不大好,北邊生意如何?」「那年生意最好時,忙得團團亂轉。」有的便在呆坐,總之各自就是個無聊。

  這麼挨到了中午,沒想到二少爺身邊最有體面的小廝桂皮、陳皮這兩層皮,伴了少夫人身邊最有體面的焦梅大管事、姜福管事,並廖養娘的丈夫廖奶公等一道進來,俱都笑容滿面,拱手道了新禧,互相邀著去到花廳裡,那裡已預備了酒菜,都是上等好菜,用料與外頭不同,格外名貴不說,就是擺盤也都好看。焦梅笑道,「少夫人這一陣子,實在是忙,再說,也是保胎要緊,今日少爺難得有空,便不放他出來了。請各位管事切莫責怪,倒是特地請她隨身的大師傅給預備了好酒菜,親自調養的小戲班子預備了昆曲,大家吃酒做耍,也熱熱鬧鬧地過個新年。」

  宰相門前七品官,這五人別看都有賣身契,算是奴藉,可平日裡結交的那都是大掌櫃同總賬房一流人物,如今都來陪客,眾人還能多求什麼?全都露出笑來,好來好去,連聲說,「理會得、理會得。倒是耽誤了你們回家團聚。」

  「越是新春日子,主子哪裡離得開我們。」焦梅和桂皮兩翁婿,都是必要時很會交際的人,兩人一搭一唱,酒過三巡後,眾人已都是意興湍飛,靠在花廳中看小唱歌舞,那些南邊來的管事,哪個不是目眩神迷,只恨不得把這見識到的富貴描摹成一幅圖,回去也好向人誇耀。

  焦梅乃是海量,幾鍾酒醉不倒他,反而使他更為精神,因平時出來交際的也都是他們這幾個,大家早就混得熟了,此時便沖南邊來的小管事們笑道,「別看我們平日裡似乎也有些威風,其實這都不作數的,主子一個眼色,膝蓋骨說沒就沒,跪下來磕頭人家都嫌你磕得太響,吵著清靜。倒還是在鋪子裡做管事好,雖說也難免受氣,但總是比我們這些奴僕尊重些。」

  他這麼一說,管事們口中雖然謙讓,但心底自然是開心的,彼此望了一眼,各自都有些赧然,董三說,「一樣是為了掙錢受氣,這樣直接舔吃主子們手縫裡漏下來的,那是要比我們還好得多了。」

  他也是多吃了幾杯,不免就問,「焦總管一年,進項不少吧?」

  焦梅歎息道,「也是我們家少夫人手鬆,又寵愛我女兒石英,我們家一年進項,多半還是仗著她在主子跟前賣巧,得來的那些賞賜。再有,便是我們家一家數口,都在府中做事,沒什麼閒人。」

  他終究也是面有得色,指著桂皮笑道,「他這小廝,平時也得貴人賞賜。一家幾口,一年拋開主子賞的貴重物事不算,單是現銀,也能見到四千兩吧。」

  就連北邊的大掌櫃,都有幾個嘶了一口氣,董三聽得目瞪口呆的,涎水都要流下來,就和焦梅算,「我家裡也是有人在府裡服侍過的,當時在老太夫人跟前,也算是得意呢。一年能有個一百兩,都是主子開恩了!」

  焦梅笑而不語,倒是石墨父親姜福道,「焦總管怎麼一樣呢,他管著宜春票號的事呢!進項那是多的,我們一般管事,也沒那樣多。」

  董三吃多了酒,便又去糾纏姜福,問他一般管事年入幾何,姜管事還沒說話,桂皮已道,「董大哥你是看著錢的好,沒看著掙的難。我們家家法最嚴厲了,別看少夫人天人也似,脾氣又似乎很慈悲,可惹了她一個皺眉,轉天便再見不到了!」

  他沖廖奶公道,「就像奶公你那大姑娘孔雀……」

  提到孔雀,不免有人露出關注神色,眾人都似乎未看見,廖奶公只皺眉道,「大節下的,再別說了,孔雀和甘草,幾乎丟進了我們兩個養娘家的臉面。好在少夫人還念點舊情,不然,幾乎全家都要被發賣到海外去了!」

  發賣到海外,在當時來說,是何等可怕的前程?眾管事都有幾分色變,便覺得焦梅那話,也不是說假了。一個是少爺的奶兄弟,一個是少夫人的奶姐妹,少夫人一個不悅,也就發賣出去了。真是做人奴僕,命都不是自己的!

  只有董三並另兩三個小管事,倒都不以為然,董三平時多麼謹慎小心的人,話也不多說一句,吃了酒就和換了個人似的,因笑道,「只是發賣海外罷了麼,富貴險中求嘛!少夫人金仙般尊貴的身份,脾氣大點,也不算什麼!」

  陳皮也笑著說,「就是,就是。少夫人什麼身份,能看得上我們服侍,是我們的福分呢。」

  北邊幾個管事也是久聞蕙娘名聲了,此時酒多了,話也多,京城分號的大掌櫃不免笑道,「我們平時私底下也想,少夫人嬌滴滴一個小姑娘,如何能把那上億的資財給操弄於股掌之間。說句大話,似她這把年紀,多的是主母,連個沖粹園都管不過來,凡事都聽僕人的擺佈呢。怎麼聽幾位管家說法,少夫人竟是洞明燭照,天生的英才,從沖粹園到國公府、票號,都沒人敢和她說個不字。」

  話已是套出來了,焦梅便不肯多提蕙娘,他矜持地一笑,悄悄改換了態度。「唉,這就是本事了,她有這個本事,我們做下人的只有欽佩,私底下卻議論不得。」

  大掌櫃還不死心,又隨指些家裡瑣事來問焦梅等人,「就說這家中處處妥當,真是皇宮後院也不過如此了。老朽前些年來到沖粹園見二少爺,還遠不是這樣的景象呢。這都是出於少夫人的點撥?」

  桂皮嗤了一聲,指著當歸懶洋洋地道,「他的媳婦就是少夫人身邊得力的綠松,讓他來說吧。」

  當歸面皮白淨,看著溫文爾雅,他出身權仲白小廝,又娶了綠松,對沖粹園人事當然熟悉,因便含笑道,「這些起居瑣事,哪裡消得少夫人費神,自然有人為她安排好了。若要她自己費心安排,那還叫什麼富貴呢。這些為她安排的人,有心腹丫頭婆子管著,好比大總管、姜管事手底下,便有許多人,內院幾個心腹丫頭手底下也有許多人。少夫人只將這些心腹管緊了,不時抽查提點,沖粹園自然事事分明,她也只好花這點心思了。票號、商舖、還有朝中好些事,都在少夫人自己心腹之中,無人為她分擔的,只將這形形色色的人管好,便是一門學問呢。」

  當歸說這麼仔細,倒是出乎桂皮的意料,他望了當歸一眼,見當歸衝他擠眼睛,這才明白過來:南邊小角色不說,北邊這些大佬,個個都有一定的威風,雖說也奈何不了少夫人,但能順一點,自然更好。

  他也不必為蕙娘吹噓,只如實道,「少夫人學問,何止御人了,只是她懂得的,我們多半都並不懂。我們也算是精靈角色,平時看世間人都覺粗笨,可在二少爺跟前,有時往往覺得自己思緒不夠敏捷,二少爺除卻一身風度外,那腦袋真不知是如何轉得那樣快。——可在少夫人跟前,少爺有時也被比得粗笨了呢。」

  他是權仲白小廝,肯這麼說,那是顯見二房以蕙娘為尊,他不必擔心得罪了少爺。幾個掌櫃對視了幾眼,都有些感慨,大掌櫃呵呵笑道,「也是,聽說少夫人門下許多丫鬟,都是蘭心蕙質,各自分管一塊,倒和燕雲衛似的,彼此也不許私下打探,把個家風治理得極是嚴格呢。」

  焦梅淡笑道,「宜春票號,那是何等生意,少夫人也是小心從事。」

  他不肯再說蕙娘,沖廖奶公一使眼色,便又和眾人談些生意經,談談說說,吃吃喝喝,很快便到了新年,大家放了幾掛小小的鞭炮——怕聲響太大,驚到少夫人。又互相道了新禧,便各自散回家休息。

  第二日早上起來,焦梅等人自然要給蕙娘拜年,焦梅有心人,去得早,到得屋裡,卻見昨晚在花廳內服侍的幾個丫頭,已給蕙娘拜年出來了。幾人都有說有笑,雙頰喜得通紅,一眼望見,就知道是得了綵頭。焦梅忙道,「仔細得意不可外露。」

  那幾個丫頭也是機靈人物,都將神色掩飾過去了,給焦梅行了禮,這才散去,焦梅進屋給蕙娘磕了頭,猶道,「雖說少夫人不便勞動,可少爺也應該出來受我們全體下人一拜。」

  「我也和他說了,他不喜歡,便隨他去吧。」蕙娘一邊撫著肚子,一邊若有所思,「就覺得董三有鬼,沒想到還真就是他。這件事是權家家事,也不便動用我們自己的勢力,你下回進城,給雲管事帶個話,讓他派人起起這董三的底吧。酒後吐真言,這個人的本性,哪有表現出來這麼老實。」

  焦梅自然恭敬應了,也少不得捧蕙娘幾句,「倒都以為我們是去套話的,見我們只望著酒菜,一個個就都放鬆下來。倒不把那些鋸嘴葫蘆的侍女們當回事了。少夫人雖未見過此幾人,但算得真準。」

  以蕙娘手段,若還要耐著性子和這幾人周旋,那她有什麼本事和喬家人鬥?這對她來說根本就不值一提,只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托著腮想了想,又說,「算啦,進了二月,再給雲管事送信好了。梅叔,我這裡有兩個名字,都是京城分號的掌櫃,你和張奶公打聲招呼,幫我在家裡起起他們的底,辦得隱秘一點,主要是看看,他們誰和四少爺有過往來,若都有,和誰往來得頻密,若無,便盤盤他們的親戚家譜。」

  焦梅身為大管事,隱隱約約也從石英那裡聽了一點口風來:孔雀失蹤,背後肯定是有文章的。但一個丫頭是死是活,關同和堂那些掌櫃什麼事?恐怕連孔雀是誰,他們都不會知道。他雖未特別留意眾人神色,但眼風一掃,也察覺到自己提到孔雀時,有兩人神色有異,關心雖細微,可瞞不了人——這一幕,看來也沒逃過那幾個小丫頭的雙眼。

  「這是出過人命的事。」焦梅想了想,字斟句酌地向蕙娘進言,「又已經四年前了,若是聰明人,什麼人證物證都給毀了去。您新得那一路人馬,都是江湖漢子,想必也慣有些刑訊逼供的手段……」

  這上刑的事,焦家倒不大親自為之,蕙娘身邊的確缺少這樣的人才,她沉吟片刻,便道,「唉,其實這種事,還是衙門裡的人最順手,且先去辦這事,餘下的事,過了年節再說吧。」

  把焦梅打發出去了,她自己坐了一會,歪哥便來尋母親玩耍,一邊說:「新年大喜,長壽如意。」一邊笑嘻嘻地伸手要壓歲錢,蕙娘道,「我不是給過你了?你那時自己要睡,只看了一眼就睡過去了。」

  她從歪哥身上果然摸出一封壓歲錢來,歪哥玩了玩裡頭的小銀鏍子,便覺無味,跑開了又來聽蕙娘的肚子,「弟弟,弟弟。」

  蕙娘垂下頭看見兒子神色,不禁微微一笑,她摸了摸歪哥的頭,笑道,「鄉下小子,把你野得都沒規矩了,明年你也得好好學點兒規矩,起碼這個禮,不能這麼行了——我們就要回城裡過年了啦,別人無所謂,到時候,你祖母未必不挑剔你呢。」

  歪哥眨著大眼睛,哪裡懂得母親話裡的意思,只是見母親唇畔含笑,他也不禁傻乎乎地一笑,喊道,「挑剔,挑剔!」

  說著,便又扳著母親的肩膀,要和母親說悄悄話,「今早,養娘拿錢,我,我捨不得,藏起來了!」

  這個小歪種!

  蕙娘不禁啼笑皆非,忙命人去給廖養娘傳話,果然,廖養娘怕銀鏍子失落在地上,因小而可愛,被歪哥無意間撿起來吞吃了,正在那裡翻箱倒櫃呢。大年下還折騰了一身汗,蕙娘要罰歪哥,又被她給護住了。倒是晚上權仲白聽說了,把歪哥說了一頓,歪哥似聽非聽,把玩著手指,明顯心不在焉。這麼小,又打不得,又捨不得餓,他爹娘都拿他沒辦法。

  離開國公府,這個年過得清淨,頭幾天都沒人過來,蕙娘沒回去拜年,城裡幾戶親眷也沒過來給她問好,倒是過了初……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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