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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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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御井烹香] 豪門重生手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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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5 00:02:46 |只看該作者
160疑竇

  自從蕙娘出嫁,她要守大戶人家女眷的規矩,無事不能常回娘家。文娘又很快出嫁做了新婦,兩姐妹也就是四時八節,互相打發人問個好,平時見面的機會並不多。文娘這次得了長輩的許可,帶王辰過來小住幾日,蕙娘自然也有幾分高興,她大腹便便,不便和妹夫相見,便叮囑權仲白好生招待王辰,自己和妹妹到湖邊消閒說話。

  姐妹重逢,自然要說些別後的情況,蕙娘不問王辰是否欺負文娘,反倒問文娘,「你沒仗著身份,欺負王辰吧?」

  文娘本來喜孜孜的,挽著姐姐的手臂,就像是一隻馴順的貓兒,聽到蕙娘這麼一說,頓時氣得面色嫣紅,把蕙娘的手臂給摔開了,「哪有你這樣做姐姐的,又不是丈母娘,還事事都向著女婿呢,就專會和我作對。」

  蕙娘在有歪哥之前,滿心裡放不下的也就只有這一個妹妹了,文娘親事,她做不得主,心頭實在是有些憂慮,最怕就是文娘分不清局勢,不曉得人走茶涼的道理,還要顯擺閣老府千金的威風。王辰欺負文娘,她能為妹妹出頭,可文娘要自己做事不妥當,失去了丈夫的歡心,她在王家處境艱難,她卻幫不到什麼了。可文娘性子又執拗,這麼一問,沒問出來什麼,她也不著急,只道,「你這麼厲害,誰能欺負得了你?連我都只能被你欺負呢。」

  便問,「現在一家幾口都住在一處,平時家務,是誰在料理?」

  「娘是有年紀的人了,不大願意料理家務,我和弟妹也都覺得家務事煩瑣,」文娘自然地道,「剛過門是弟妹管,我也巴不得,後來弟妹有了身孕,便交到我手上,我也就是個蕭規曹隨罷了。打算等渠氏生產完了,再交回給她,但渠氏老說,自己好容易才脫出來,看來是不大想再拿回去了。」

  王家這兩個兒媳婦說得都好,陪嫁都是一般人家的幾倍。渠家山西巨富,虧待得了小女兒和姑爺?就是文娘,除了焦家給的那份顯赫陪嫁之外,蕙娘給她的體己銀子,都抵得上一般富戶的家資了。將來要是沒了錢,沖姐姐開開口,蕙娘哪會讓她空手而歸?王家真正那點家產,倒是誰都看不上,再加上王時不入仕途,兩房之間真正是沒有一點衝突。王尚書現在要靠焦閣老點撥的地方也有不少,因此文娘只要和王辰處得來,家裡是沒有別人會迫她的,蕙娘點頭道,「你不願管家也好,管家是多麼受氣的事兒,侍奉得不周到,反而容易生怨。既然不想管,我給你出個損招,那就盡快懷個孩子吧,最好是等渠氏生完了,你再懷上,名正言順就還給她了。」

  見文娘低頭不語,她有些狐疑,心裡打了個突,低聲道,「怎麼,難道妹夫他——你可不要不好意思,這種事,早治了就好了,你姐夫的針灸秘術,可不是玩的。」

  文娘抬頭看了看姐姐,又思忖了片刻,才噗嗤一笑,「你想到哪裡去了!」

  卻不提生孩子的事,而是和蕙娘閒聊,「宜春最近可不太平,現在朝廷就說兩件事,第一件是爭論要不要繼續派船出海,第二件就是朝廷要入股大商家,說,說是要監管什麼的,我也鬧不明白。聽辰哥講,因為宜春剛和朝廷做了一筆生意,現在大家眾說紛紜,都說宜春就是第一戶要被入股的大商家,已經是被朝廷給馴服了。渠氏當著我的面,沒說什麼,可聽她的口風,渠家對這件事很是不滿意呢。這些事,你心裡有數呢嗎?」

  從前的文娘,哪裡會管這些事,到底是出嫁了,就算家庭和睦,也漸漸地就懂事起來。蕙娘笑道,「說我強過你,你總是不信,現在明白了麼。為什麼我是你姐姐,不是你妹妹,這都是有來由的。」

  文娘細細審視了一番蕙娘的神態,也不禁點頭歎道,「我聽著都覺得暈呢,你卻是胸有成竹……看來,就連國公府的事都難不倒你。也難為你,大著肚子,還要操這麼多心。」

  她又好奇地問了蕙娘一些生產上的事,蕙娘自己怕痛怕死,只盼著快快地生了兩三個兒子,便不再生產了。但她卻更怕文娘不生,因此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些瑣事而已,真正有多痛,都推說不記得了。

  文娘難得來城外消閒,對沖粹園也是有幾分歎為觀止的,又有點羨慕蕙娘,「就你福氣好!沖粹園裡,也埋了這樣的管子,用水多麼方便?我和渠氏說了自雨堂的事,她山西人的性子,也想要在我們自己家裡鋪陳一個。可尋訪了半日,都找不到當時的匠人了,我們自己要尋人來做,都道這不是一般人能做的活計,不然萬一漏水,修都麻煩。渠氏還說,讓我問問你,宜春得的那些西洋工匠,有沒有會這一樁手藝的,不是當時我們家做這個工程,也說是西洋傳來的?」

  「再別說這個了!」蕙娘笑道,「別看西洋來的香水好,寶石也漂亮,那邊人過的也不知是多骯髒的日子。鄉間還好些,城裡簡直和個大糞池子似的,我們這裡還有人來收納夜香,他們是直接就從窗口裡傾到街上去,所以一般仕女出門,要穿高跟鞋,打傘,就是這個道理了。那些西洋來的匠人見到京城,簡直覺得和他們說的天堂一樣。孫侯船隊上的幾個通譯,回來了都說,再不去那鬼地方了。」

  文娘聽得幾乎作嘔,又有點獵奇的興奮,「那要這麼說,這香水也是為了遮掩味道不成?」

  「怎麼不是,據說他們法國的宮廷,一年也不洗一次澡,頭髮裡爬著蛆呢。」蕙娘說得自己也有點噁心了,捂著嘴道,「從前只知道和西洋人做生意,倒是不知道他們這麼野蠻,蠻子蠻子,說得真是不錯。」

  兩姐妹打開話匣子,文娘便纏著蕙娘問她聽到的西洋軼聞,還有那些西洋工匠的用處,蕙娘畢竟做這麼大的生意,方方面面的消息,收到的比文娘多些,隨口一說就是一個故事,倒是那些西洋匠人的事,她沒和妹妹說——文娘年輕嘴快,要是一時失口被渠氏聽去了,那就是是非。

  姐妹倆說了軼聞,又說些吃穿上的事,並閨中姐妹們的近況。文娘不比姐姐,從小養得十分嬌,她是沾著蕙娘的光享用了一番富貴,卻到底不如蕙娘那樣,色色都是上好頂尖,後來定下親事以後,蕙娘實在怕她被養嬌了,在婆家要生事,便和四太太說起,斷了她那些過分奢侈的享用。她又沒有一個誠心要為難的妯娌,因此在王家也不覺得日子有多難過,吃穿用度上雖然有些不滿,但少少花用自己陪嫁,也就補回來了。在這方面,倒是沒和王辰起什麼衝突,蕙娘又給她預備了好些名貴的首飾,只平時不好隨意發送,便乘著這一次擺出來給她挑選。文娘還道,「孔雀成了親,就換做她妹妹海藍來看庫房,等海藍成了親,我看你怎麼辦。」

  兩人便說起從前眾姐妹成親後的境況,文娘有點唏噓,「現在最得意的,倒是當時最丟人的吳興嘉,她出嫁時,多少人看她的笑話呢,現在這些人的夫婿和婆家,也沒誰比得上她。雖說你還是穩壓她一頭,可你又是續絃,她到底是高你一頭。」

  蕙娘心頭一動,卻並不多問:文娘擺明了是不想添她的心事,她就是問了,這個倔姑娘也不會說的,反而可能徒增警戒。只等兩姐妹吃完晚飯,文娘回去歇息了,她方才把綠松喊來,綠松不用她問,便道,「和雲母說了一早上的話……十四姑娘在夫家,的確是沒受什麼委屈,不論婆婆還是妯娌,都是互抬互愛,日子過得很和睦。」

  王家的本色,蕙娘也是看出了幾分,現在王尚書還在養望,很需要焦閣老的力挺,怎麼會得罪老太爺的孫女兒?對這些親戚的態度,她並不看重,而是有幾分憂慮小夫妻的感情,「姑爺對她如何?雲母可說了沒有?我聽文娘意思,也許王辰是有點懷念原配……」

  綠松微微一怔,「這應該不至於吧,姑爺為人守禮大方,是個謙謙君子,人很沉靜。對十四姑娘一直是很客氣關懷的,沒聽說兩夫妻有什麼吵嘴的事兒。雲母說起來都是讚不絕口,覺得十四姑娘頂有福氣呢,您看這都一年了,也沒抬舉什麼通房。怕是就有懷念前人的意思,那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並未過分吧。」

  一個人只要不太薄情,對於自己過世的妻子肯定都有懷念之意,如果轉頭就拋到腦後去了,這樣的人將來當然也可以毫不留情地把如今的妻子給拋棄。蕙娘的擔憂,對下人是沒法說的。她只盼著王辰倒真和他爹一樣,只看文娘靠山硬,便一輩子都待她好,永遠都別露出猙獰面目來。又或者人真愚笨些,沒看出這是他家裡人的安排,兩夫妻糊糊塗塗,也就這麼過下去了。至於王辰原配是自然過身這事,她是不敢去奢望了。聽綠松這麼說,她依然未能展眉,綠松察言觀色,第二日又和雲母嘀咕了半天,回來和蕙娘道,「兩夫妻有說有笑,很少紅臉,姑爺剛剛入仕,又要幫著父親參贊政務,是忙了一點,但有空就回來,能抱怨的地方並不多。」

  一般丈夫能做到這樣,已經很不錯了,不是人人都和權仲白一樣,追求什麼性靈相合的,大部分夫妻還不就是這麼平平淡淡地過了一生,性靈是什麼,多少錢一斤?但蕙娘心裡,依然有些芥蒂,便問權仲白,「你也是見過王辰幾次了,覺得他這人如何?」

  權仲白有點吃驚,「人也還成,就是一般官宦人家子弟的模樣。才具麼暫時沒大看出來,性子還好,似乎比較和氣沉穩……並沒有什麼可說之處吧?」

  連他都這樣說,蕙娘也只能覺得是自己多慮了,要知道他們這樣人家,除非蕙娘這樣,平時不喜人在跟前礙眼,又很注重保密的,主子的生活對於大丫頭而言根本就沒有秘密。雲母和權仲白都未看出不同,可見王辰和文娘之間,就有問題,應該也並不大。

  送走王辰,整個正月並無別事,無非是喬家繼續賣貨,朝廷繼續風波,不過,從承平元年開始,朝中平靜的日子一直都並不多,人們也都慣了這風起雲湧的局勢。蕙娘已有五個月身孕,漸漸開始又有血旺之兆,好在此時沖粹園已經不同往日,園外有羽林軍,甲一號有王家兩位供奉,她的吃用之物也都經過重重把關,就是權季青要先下手為強,把她滅口,也有鞭長莫及之歎,她只是安心養胎,這裡驅策著幾支力量為她辦事。一支已於年前出發,去往肅南去放長線,他們本來就是西北出身,又都老於江湖,現在回到老家,化整為零地滲透進去,也無須蕙娘多做擔心。還有一支,平日裡都化了妝跟在權季青身後,不過到目前為止,還未能抓出什麼破綻。

  至於調查京城分號的兩個掌櫃,進展得也還算順利,雖說時隔四年,但焦梅是何等人物?從前在老太爺手上,更棘手的事都操辦過不知多少,他借助張奶公的力量,輕輕鬆鬆,便套問出了分號的規矩。大掌櫃還當蕙娘是要先行摸底,以備日後掌權,幾乎是把宜春號的規矩給和盤托出,都無須焦梅使什麼心機,便整理出了一條時間線來。

  「我們家是已經理出了進貨的時間,出問題的那碗藥,藥材應該是在您和少爺定親後不久採買的。」焦梅給權仲白、蕙娘做工作匯報。「昌盛隆每一季在同和堂採買一次藥材,要的都是上尖中的上尖,因他們開價高,又和同和堂有些淵源,平時關係也不錯,因此每次藥材進京,昌盛隆可以先行挑選,同和堂的二掌櫃、三掌櫃誰有空就誰接待,並不拘泥於哪一個。」

  這就有點微妙了,因為二掌櫃、三掌櫃兩人,都很關注孔雀的下落。權仲白道,「同和堂和昌盛隆的淵源,其實是要追溯到幾十年前昌盛隆剛開辦的時候,他們的大掌櫃從前在同和堂當過夥計,和當時的掌櫃有師徒之誼,再加上東家財力也雄厚。現在兩家的掌櫃們,倒好像沒什麼親戚關係了。」

  「這個的確沒有。」焦梅說,「昌盛隆過來挑藥的都是頭把刀洪管事,他為人笑口常開,和二掌櫃、三掌櫃都十分要好,平時經常出去吃酒。也就是這點關係了。」

  眾人都沉吟起來,權仲白道,「同和堂賣過去的藥,是原枝原葉,還是已經切好曬好?」

  「多半倒都是做過一點處理,但並不幫他們切碾。」焦梅自然也留意到了這一點,他面上頗有些憂色,「可昌盛隆上上下下的底,早全被老太爺起了一遍,真是清清白白、來歷俱在,找不到什麼破綻的。」

  線索到這裡,好像又斷了,畢竟這種藥經過蒸煮熏,性狀無論如何都有點不同,如果是切過曬過的片劑,那還可以掩飾,可一株色澤氣味都不一樣的藥材拿過去,洪管事會收,焦家人都不會要。這藥材是在誰手上被製成成藥的,那就是在誰手上出的問題。這麼一說,同和堂的嫌疑似乎也消失了,蕙娘看了權仲白一眼,又問,「還有一件事,我也要你去打聽的,你當著我的面說出來吧。」

  焦梅有些顧慮,遲疑了片刻,依然一咬牙道,「四少爺前些年學生意,也很熱衷於去同和堂走動,京城老鋪雖然不做零售了,但一年的利潤也很驚人,他經常過去,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幾個掌櫃,和他也都友好……不過倒是二掌櫃,前些年喪偶,娶了他養娘的表妹做續絃,兩人的關係,似乎要更近一些。」權家這一代兒女的養娘,早都被送出去榮養了,好比權仲白的張養娘,統共就進來過幾次,權季青的養娘的遠房表妹嫁到哪裡,這個不為人所知非常正常,焦梅這一句話,頓時使得二掌櫃的嫌疑提高,權仲白又問焦梅道,「你姑娘的那張太平方子,你見過沒有?那裡面十三味藥材,有三味是我們權家到手後就在當地制好了運出來的,昌盛隆一年買走幾千斤的藥材,他們不可能逐一細細檢視,通常都是由同和堂事先挑揀好了,他們看過樣品,再隨意翻檢一番。要出問題,應該就出在這三味裡。」

  這一番話,就顯示出他在這案子上下的工夫了,焦梅對權仲白的態度,立刻就有所不同,他更加恭謹了,「回少爺的話,您也知道,其實最容易出問題的就是冬蟲夏草,我們在昌盛隆那裡,也是最特等的客人,拿走的所有藥材,都是特等中的特等,這冬蟲夏草產量少,本身賣價也不一樣,因少夫人要用,更是細心挑選,每一片都要過目的,因此除非浸泡得毫無痕跡,不然,恐怕是難以逃過我們的眼光。」

  權仲白又何曾沒有走到過這一步?就是因為冬蟲夏草這條線查不出來,所以才去檢查別的用藥,卻還是了無線索,真是每一條路都被堵死,每一絲證據都被消融。三人對視了一眼,均感沮喪,蕙娘至此方明白,為什麼權季青如此鎮定,恐怕他也是早就封掉了所有可能的手段和證據,所以才能悠然自得,半點都不擔心被她找出憑據,置他於死地。

  「但,任何人做任何事,都要留下一點痕跡。」她不禁就撐著下巴,自言自語,又問焦梅,「你和這兩個掌櫃接觸下來,覺得他們心性如何?就先不說憑據,只講感覺吧……別看這感覺是玄而又玄,可有時候,這就是匯聚了你自己對他們的全盤印象,梅叔你如此老辣,他們在你跟前,總比在我、少爺跟前要放鬆些,我信你眼力。」

  焦梅微有動容,沉吟了片刻,一咬牙道,「老實說,這兩個掌櫃,我都覺得有些不對,看氣質,不像是慣於行商之輩,平時也不大在鋪子裡管事,反有些吃空餉的嫌疑,這樣大膽,肯定是因為背後有些靠山在。但要說誰更可疑麼……上回四少爺到鋪子裡辦事,大家一道過去應酬,二管事對他更親熱些,態度也比較和善。」

  他頓了頓,道,「但就和那董三一樣,一般人做了壞事,往往就不想引人注目,明面上會疏遠開來。不是所有人,都有若無其事的底氣,四少爺為人如何,小的不敢胡說,但二掌櫃、三掌櫃看著都不像是具備了這份心性,二掌櫃明面上和四少爺親近,我對他的懷疑又降低了一點,要拋開親戚關係不說,我是更懷疑三掌櫃的。」

  蕙娘又看了權仲白一眼,蓋因他和這幾個掌櫃應該也都有些熟悉,權仲白想了想,也道,「是,二掌櫃李武,是我針灸師父李先生的遠親,昔日經常過來探望先生,這個人膽子不大,你才把這些人聚集到沖粹園,吃過一頓飯,又提起了孔雀,剛打過草,他若心裡有鬼,表現得不會那麼自然的。」

  這麼說,有嫌疑的就是三掌櫃喬十七了,蕙娘把喬十七的資料拿在手裡翻了翻,「倒是個外鄉人,在這裡置辦了家業而已,有妻無小,嘿,這樣的人也讓他做到了三掌櫃?」

  一般鋪子用人,自然是要家底清白,一家人都在當地,走也走不脫的是最好。喬十七就一個媳婦,隨時可以拋下了走人,還能做到三掌櫃,的確是有些蹊蹺了。權仲白道,「就算是他,你預備如何逼問出口供來?屈打成招,那是不成的,這種事留不下什麼憑據,他不全須全尾地站出來指控季青,恐怕爹娘未必採信。」

  蕙娘也知道這個道理,她歎了口氣,輕聲道,「男人見了美色,很少有還要命的……」

  但心中終究反感這般行事,頓了頓,便道,「但這也要時間,如今怕是來不及了。」

  蕙娘畢竟是血旺頭暈,想了半天,都想不到太好的辦法,便求助地望了權仲白一眼,權仲白沉吟片刻,居然出了一個令人大吃一驚的主意——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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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5 00:12:26 |只看該作者
161巧宗

  「既然對他有懷疑,走巧路,路口又都被封死了,那就只能來硬的了。」權仲白這麼一個悲天憫人的醫生,下起決斷來倒比蕙娘還凶狠。「不要傷了他的身子骨,把他拿來拷問一番,是他,那什麼都不必說了,不是他,那大大地補償他一筆銀子。從頭到尾,我們的人不要露面,他哪裡知道會是誰做的?」

  這麼安排,實在非常冒險,萬一一個環節出了差錯,就給權季青排擠兄嫂的借口,良國公對二房的評價也會跟著降低。但這些風險,蕙娘也不是不能承受,她顧慮的還有別的,「不能嚴刑拷打,那問不出來怎麼辦?他若明知道沒有憑據,咬死了不說,我們手上能威脅他的籌碼可也不多——難道,你有什麼秘術,能夠不傷筋動骨,卻也令他感到非常疼痛?」

  從來醫毒不分家,權仲白掌握了多少救人的秘術,泛泛來說,應該就掌握了多少害人的法門,尤其他又很擅長辨穴針灸,很有可能就有些手段,是能令喬十七屈服的。焦梅精神一振,道,「這就好安排了,我們家新來那些兄弟,都沒怎麼在人前露臉,他們江湖走老,多的是手段暗地裡把人綁來,包保不會追溯到少夫人那裡。」

  「我哪有這個時間去刑訊他。」權仲白卻憐憫地看著蕙娘,「就算有,我一開口,他能認不出我來嗎?」

  蕙娘這才發覺自己的疏漏,不禁自嘲地一笑,「腦子又開始糊塗了!以後幾個月,只有一天比一天不頂用,得靠你們為我安排了。」

  她這麼一示弱,權仲白也不捏她了,他爽快地道,「這個神仙難救,流毒很廣,受害的可不止李紉秋一個人。恐怕多的是人樂意和他們做個對,我在廣州的時候,有幸見識過許家的逼供術,那是決不傷害他們的身體,連毒、藥都絲毫不用。可受審的卻巴不得竹筒倒豆子,把什麼都說出來,定力略差一點的,七天,好些的,二十天也必定崩潰,到時候連說謊的力氣都不會有,真是問什麼就答什麼……我這就給許升鸞寫一封信,讓他派個審訊的行家過來。」

  這話隱隱約約,似乎有所暗示,但蕙娘卻無意去猜度:究竟是哪個許家人吃了神仙難救的虧。至於焦梅,那就更不敢隨意介入這樣的權貴家密事之中了。雖嫌動靜太大,可因為沒有更好的辦法,權仲白所說這個以力破巧的提議,便也就定了下來。

  蕙娘現在,宜春票號的事,有喬家人打理;追查兇手、扳倒權季青的事,又有權仲白照管,焦梅主辦;良國公府裡的家事她無須照管,娘家、王家又都無事,她其餘的陪嫁產業,有雄黃看賬,幾個心腹管事不時過去巡視,自也不能出什麼紕漏。東城那片小小的產業,不過一時興起,現在已經自成氣候,也不必她去費神。她倒輕鬆起來,只一心在沖粹園裡閒住養胎,偶然和喬大爺見見面,溝通生意進展。

  待到進了二月,朝廷上兩件大事,還在爭吵不休。宜春號倒是把所有貨物,十停裡賣了九停,那些商人動作多快?貨一到手,不管如何分銷,總之如今國內已經四處都有賣西洋貨,價錢也喊得上來,民間富戶,有哪些不愛西洋玩意?就是圖個新鮮也都來買,還有一等大戶人家,正缺西洋座鐘,這些貨喊了多高的價也都賣得掉。餘下的一停,便被那些沒搶著頭啖湯的商戶一搶而空,宜春號結賬下來,這四百萬兩的生意,倒是足足賺了有一百多萬兩,利潤已算很高。

  此間事了,喬大爺頓時要回山西去,為皇家入股,做那些大戶的水磨工夫。畢竟皇上是最要面子的,雖說這事,肯定是違背了眾商戶的意願,可他也不想弄得怨聲載道,壞了自己的名聲。於是沖粹園便更清靜了下來,除了那些被拘禁在此處的同和堂管事,竟沒半個外人。就是這些管事,因蕙娘身子漸漸沉重,也被嚴格管束起來,絕走不進任何一處重地,更別提打擾蕙娘的清靜了。

  進門幾年來,風波處處,真能放空心思來休息,也就是懷孕這一段時間了。蕙娘這一回,心態要比上回好,因已知道生產過程,就不像上回那樣惴惴不安了,閒來無事,把歪哥放在身邊調養,玩笑般教他認幾個字。歪哥精怪百出,雖然還不到兩歲,但興致來時,一天能學七八個字,可心情一旦不好,那就是從前學過的字,也都一點不會,怎麼問,都還一個不認得。蕙娘也是孕婦腦子,雖然機變百出,但在自己兒子跟前,還屢屢氣得要去摔書。

  這孩子從胎兒時起,便很會吸收母體的元氣,蕙娘為了生他,吃了天大的苦頭,當時還以為自己一想到這事,便會對兒子有些怒火,可現在回頭一想,卻有點欣慰:雖說當時胖大難生,好在他元氣茁壯,命又好,有個疼他入骨的名醫老爹,權仲白待他,比待皇上好得多了。從三九到三伏,歪哥洗浴時用的都是藥湯,藥材隨節氣變化不同,得此保養,這兩年來除了發水痘以外,基本沒有生病。就是談吐言辭,也比一般的兒童都慧黠許多,這就是因為天生元氣強健,靈智開得早,天分也強,雖然年紀還小,但似乎已經把同齡人給比出了孱弱愚鈍來了。他自己白白胖胖、乾乾淨淨、笑口常開、言辭便給,就是促狹起來,都那樣惹人喜愛,文娘這個小阿姨上回過來,就抱著他親了又親,比對當年的小焦子喬,不知親熱了多少倍。就連回去之後,還時不時令人捎些東西過來,給歪哥使用。

  就是孫夫人,上回又來香山進香,過來和蕙娘喫茶說話時,都對歪哥讚不絕口,笑道,「要比我們世子當時,不知健壯了多少倍!」

  說起來,孫夫人也是命苦,雖然生育了兩次,但一子卻在襁褓間便夭折了,夫妻分別多年,以孫夫人如今的年紀,要再生育恐怕也難些,。孫侯這些年孤身在外,豈能少人服侍?他也還算聽話,不比那些浪蕩的官兵,從海外帶了金髮碧眼的白膚美人回來,寵幸的都是孫夫人打發了隨在身邊的姬妾,饒是如此,也還是添了二女一子,這次子命好,還在襁褓中就得了世襲的千戶功名,按孫夫人的為人,待他又不會差,因此上回文娘說孫夫人,便道,「都說雖是國公夫人,可也沒什麼意思,去了個多病的太夫人,又來個多病的小姑子,身份還尊貴得很!小世子還有個千戶兄弟,再尊貴又如何,日子倒過得沒楊家那個嫉妒誥命快活。」

  京城婦人的口,真是比鋼刀還要尖利,桂含沁這幾年來大放異彩,在海上百戰百勝,先驅逐了大波海盜,立下功勳,前一陣子巡海時,又和佔據了呂宋的西班牙人有了小小摩擦,他脾氣大,竟擅自把小呂宋打下,所有西班牙人一律驅逐出去,現正在小呂宋上作威作福。朝廷的文官們,不知有多少人彈劾他擁兵自重,就是牛家的侯爺,也道他飛揚跋扈,是給朝廷惹禍。可這些彈劾的折子到了皇帝跟前,就和泥牛入海似的,一點回音沒有。倒是那牛家的少夫人,給他起了個諢名,『怕老婆大將軍』,這一諢號已是流傳天下不說,如今牛家人又給他太太起了個『一品嫉妒誥命』的諢號,一樣也是轟烈流傳。都說這兩夫妻自己難尋朋友不說,就是他們的女兒,將來怕也是不好找夫家了。

  蕙娘見孫夫人似乎是發自內心地喜歡歪哥,也有些替她感慨,又因歪哥怕生,不大理會孫夫人,便誘惑他道,「你知道孫伯母手上有什麼?有你愛吃的桂花糕呢。」

  原來歪哥飲食,受到他父親和廖養娘的嚴格控制,就是怕他蛀牙、虛胖,桂花糕雖香甜,可他一天只能吃一小塊,想要再多,絕對沒有,再哭鬧也是無用的。蕙娘便把這一小塊桂花糕,放入孫夫人手中,笑道,「你逗了伯母開心,便能提早享用這塊糕點啦。」

  見歪哥樂得一蹦,她悄悄地和孫夫人道,「嫂子別先就給他,起碼逗他一炷香再說。」

  孫夫人再嚴肅,都被蕙娘逗得噗嗤一笑,「你哪裡是養兒子呢,倒像是養個貓兒、狗兒。唉,不過孩子最有趣,也就是這段時日了,略略長大,有了自己的心思,便沒現在這樣純善可愛啦。小世子過了三歲,送出去開蒙學了規矩,便一天勝一天克己有禮,我這個做娘的,有時都嫌他無聊。」

  她平時剛強嚴肅,唯獨在提起兒子時,神態頓時柔和了許多,蕙娘想,「這孫家一族上下,多少煩心的事情,孫侯又不在,她一個人擔在肩頭,看起來居然還並不多麼抑鬱,也許就是一心撲在兒子身上,人有了寄托,日子就好過了。」

  由孫夫人,她不禁又想到了自己:人活在世上,誰都有一個寄托。真正毫無寄托的人,就像是從前的焦四太太,雖然活著,卻也不過是行屍走肉而已,身處絕頂富貴中,可也不見得有什麼樂趣。倒是如今真正開始貼身教養焦子喬了,她才漸漸地活泛了起來。孫夫人的寄托,左看右看,應該都是世子,權仲白的寄托,是他遨遊天下的夢想和大道,權季青的寄托,應該是上位奪權的野心,而她的寄托,又是什麼呢?是權仲白,是歪哥,還是那尚未到手,卻已經近在咫尺的國公位,是三姨娘、文娘、老太爺、四太太、焦子喬?

  又或者,是那一碗將她送入了陰曹地府的湯藥?

  她不禁就輕輕地歎了口氣,見孫夫人逗引歪哥,眼角微微的皺紋,都樂得舒張開來,便不再說話,而是讓孫夫人和歪哥玩耍。歪哥有了那塊桂花糕,便格外可愛起來,嘴甜得和抹了蜜一樣,將好話說了盡,摟著孫夫人親了好幾口,才換得這一塊糕點,奔到母親身邊,美滋滋地吃了起來。孫夫人望著他,臉上神色都柔和幾分,過了半晌,才道,「廢太子要封王了,皇上把他封到了雲南。」

  這件事,朝野間沒有半點風聲,看來,皇上是提前給孫家打了個招呼。

  「皇上心裡,還是顧念著皇長子的。」蕙娘由衷地說,「封到雲南好,皇長子看來能過些安穩的日子了。」

  孫夫人歎了口氣,「是啊,皇上也是為他考慮,把他留在京城,太招人忌諱了……現在的享受,說不定就是異日的殺身之禍。只是娘娘出宮以後,本來病情轉好,幾乎已經和沒事人一樣,聽說了這個消息之後,便又開始失眠。聽說慧雲寺的慈恩方丈,善講一本寧心靜氣的法華經……我是送娘娘過來清修的。」

  蕙娘挑起眉毛,做了個詫異的神情,孫夫人見了,便頷首道,「我們不打算讓娘娘跟著廢太子去雲南。」

  孫家不欲如此,肯定是有原因在的,蕙娘也不好多做置喙。其實孫夫人說這話,也就是一個引子而已,她頓了一頓,又提起了牛淑妃,「可能過了年,就能晉封皇貴妃了。」

  皇貴妃幾乎就相當於副後,統領六宮諸事,地位要顯著高於其餘眾妃,牛淑妃晉封皇貴妃,很可能是為日後封後、封太子打的伏筆,蕙娘微微一怔,頓時就理解了孫夫人的惆悵:有權仲白護身,牛家得勢不得勢都得和權家打好關係。可對孫家來說,牛家上位,卻是最壞的結果。

  「多餘的話,也就不多說了。神醫這一陣子忙,我們無事也不好打擾,畢竟現在也不能隨意把神醫請去問診了,怕問得多了,引來皇上的疑心,又要追究從前的事。」孫夫人說話素來直爽,「形勢如此,我們不得不作出應手。還請弟妹給神醫帶一句話:若是將來有一天,二皇子問他一點問題,希望他能據實以告,也不用多說、少說,便將實話告訴出來,便已深感恩情了。」

  蕙娘也是消息靈通之人,哪裡聽不出孫夫人的意思?皇次子的身世,一直籠罩著疑雲,看來,如今孫家沒了掛礙,行事倒是大見狠辣,這是要從根本下手,斷絕皇次子和牛淑妃之間的母子情分了。

  只是再怎麼樣,皇次子的生母也還是姓牛,這一招,似乎有損人不利己的嫌疑……

  似乎是察覺到了蕙娘的疑惑,孫夫人鎮定地道,「自然,以後若宮中有事,賢嬪需要神醫的照拂時,也請神醫多加照料了。」

  只這一句話,頓時回答了蕙娘的問題:孫家不知用何手段,看來是真的把小牛娘娘給籠絡過來了。若是皇次子能夠回歸生母膝下,並封了太子,孫家的地位,未必就比以前差了多少。這名門大族,果然是底蘊十足,就連損失一位皇后,對他們的打擊,看來都沒有預料中那樣大。

  孫家和權家二房如今關係友善,蕙娘自然給個話口,「一定把話給姑爺帶到。」孫夫人又和她談了一會,便告辭離去,她自己托腮凝思了一會,便又有些頭暈,也就不去深想,只摟著歪哥道,「和娘一起用了點心,咱們一道睡個午覺好不好?」

  歪哥小小年紀,難得有這樣城府,等孫夫人走了,才一沉臉,「娘你、你、你欺負我!」

  這才要和蕙娘算她拿桂花糕來釣魚的事情,倒惹得蕙娘捧腹大笑,兩母子正夾纏不清時,石英進來和蕙娘回稟,「前頭有個管事老爺,私底下求了侍女過來通稟,想見您一面,說是有要事回報,希望能贖了自己的大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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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天降

  蕙娘不禁微微一怔,「哪個管事?是南邊來的?」

  石英也是有些好奇的,早把那人底細給打聽了幾句,聽蕙娘這麼一問,便道,「是從南邊來的,是廣州分號的小賬房,因為他要寫進出的流水賬,自然也知道車隊上路的日子,這就把他也拘來了。他和董三一樣,對少夫人都是極尊敬的,倒不像是別的管事一般,好像總有點傲氣,對少夫人不像是對主子,還像是對個學徒。」

  人有點本事,很容易就滋生出傲骨來,這些老掌櫃,也許是仗著自己的資歷,對蕙娘這個將來的主子,總有三分保留,像是要見識一番蕙娘的本事,才甘心被她御使,蕙娘如何又感覺不出來?她思忖了片刻,便道,「此等人物,也是說聲要見,就能見到我的?你先審他一審,看他所說自己的大罪是什麼。這倒好笑了,難道董三還是無辜的,有鬼的是他不成?」

  石英也做此想,「他哪配面見少夫人,我這就扯桂皮去審他。」

  說著,便自己退出了屋子,蕙娘沉吟片刻,又有些頭暈,便讓海藍石榴等人,服侍她和歪哥午睡不提。

  等到她醒來時候,石英業已回來了屋內,蕙娘也無須格外吩咐,一行人知道她是有要事回報的,便都退出了屋子,只留石英和蕙娘兩人在裡間說話——從前綠松較為得寵,蕙娘安排她做事較多。但現在綠松新婚,桂皮又不像是當歸,和媳婦一起都在沖粹園服侍,蕙娘就安排她新年多休息一段時日,也好和當歸多聚一聚。而孔雀又去了南邊,石英自然格外打點精神,絕不願意錯過這立功賣好的機會。什麼事情,都料著蕙娘的性子,先就做到了十二分。

  「這個陳功,膽子倒也是小。」她審陳功,也是審得很徹底的,自以為差事辦得相當漂亮,因此精神抖擻,先給蕙娘賣了個關子。「就是個雞零狗碎的人,做壞事都沒膽子做大,勾結外人來盜同和堂的藥材,他恐怕是想都不曾想過。畢竟那伙強人,是隨手就能揮刀砍人腦袋的……他哪有那個膽子。才做了一點壞事,看著什麼人,便都覺得是來查他的了。惴惴不安了許久,眼看過了新春還沒有放他們回去的意思,便索性自己來投案了——是做帳時玩弄手段,做了些手腳,一年也貪了有五十多兩銀子。」

  五十多兩銀子,哪裡在蕙娘意中?她噗嗤一笑,「這老實人做壞事,手筆也小得叫人發笑。他要找我,為的就是這件事?」

  「這倒不是。」石英說,「他也深知自己的份量,就這麼一件事,哪裡能見得到您了?只怕見了面才分說原委,您就覺得被他玩弄,勃然大怒之下,還不知道該怎麼收拾他呢。他為了贖上自己的罪,不至於被投入牢獄之中,倒是想把自己的同仁給賣了,用他們的陰私事,來換個清白脫身。」

  做賬房的,最怕手腳不清白,陳功就算只被同仁堂踢出去,以後也再不能重操舊業了,他這樣的小人物,為了保住自身,有時什麼事做不出來?用同儕的陰私換一封清清白白的書信,倒是十分合算。蕙娘漫不經心,和聽世情故事一樣,唔了一聲,「廣州分號又能有什麼陰私?可別是誰家的掌櫃養外宅,哪個先生又捧戲子這樣的事吧。」

  雖然是靜室之中,但石英卻也把聲音給壓低了,「這卻不是,陳功說,他撞破過一樁密事。這廣州分號的三掌櫃,私底下為人配毒藥呢。」

  沒等蕙娘反應過來,她又添了一句,「他倒也有些見識,說這一味毒藥極為有名,在江湖上就叫做……神仙難救!」

  蕙娘眉頭一跳,心底吃驚無極,她有幾分興奮,但很快又被強行壓制住了,在這樣關頭,腦海更加清明:權仲白身為神醫,肯定接觸過好多中了神仙難救的病人。他在追查神仙難救的事,也應該還沒有暴露出去。當時密雲那場事端,因為有火器存在,恐怕那組織的人也想不穿他到底是針對火器,還是神仙難救的原石。若是要引她上鉤,試探她的意圖,陳功這麼說話,似乎是拙劣了一點。他隨意說幾個神仙難救的症狀,倒是更為妥當,起碼可以通過自己這邊的反應,來推算他們所知的程度。如今把名字都說出來了,自己這裡是什麼反應,他去哪裡試探?

  看來,這倒更像是純粹的巧合……這世上人有時運,時運高時,真是心想事成,要查什麼事,什麼事就自己撞到了手掌心裡,守株待兔,還真能把兔子給等來!

  「神仙難救,好稀奇的名字……」蕙娘只沉吟了片刻,便又冷靜下來,她淡淡地道,「我們家素來和睦,倒是從未在這種毒藥、毒粉上下心思。這口氣好大,想來,也是名貴的毒藥了?」

  她這樣說了,石英還有什麼好懷疑的?她也是依樣畫葫蘆,把陳功的話拿出來說,「這個陳功,家裡也有親戚,輾轉和當今秦尚書家的老管家有勾連。他長輩隨如今的平國公夫人陪嫁到許家去了,又從許家被打發到這裡來,輔佐管事,接管平國公府上的一條海船,這海船當時依附孫侯出海,到了近海便已經回轉,在呂宋廣州之間來回貿易。這長輩的妻子,曾也在許夫人身邊服侍,當時閒談時,便曾和他說過這一貼毒藥,據說平國公夫人當年無意間就吃過一口藥湯,也因為這事,許多年來身子一直不好……」

  陳功把自己的來龍去脈,都交待得清清白白,雖然說得凌亂,但蕙娘一邊聽,一邊就能跟著分辨出他話裡所指的人事物。她漸漸地聽得入了神,石英看見了,自然更加喜悅,滿心只想乘著綠松不在,多加表現,將陳功的回話,說得很細。「我反覆問了幾遍,拆開打散問了,他回答的倒是都一樣,沒什麼不同,可見應該也不是編出來的。因此,他便知道了這神仙難救的名頭,和服下去的一些症狀……只是這事,當時也就是聽過便算了而已。」

  那陳功也是交待得仔細,連同仁堂一天的起居,都給石英明明白白地說了出來:他身為賬房,一天自然有大把時間做帳,但那些做出來的銀子,他一天卻只有一兩個機會接觸。因晚上關門以前,各夥計、掌櫃,都在大堂內擺龍門陣談天說地,他往往乘這個時候,回去把散碎銀子取出來,夾帶在身上回家去。正好這天晚上也吃壞了肚子,便藉著去茅房的機會,先把銀子取出,再去到茅房蹲下,因為心裡有鬼,便沒打燈籠。因對地勢熟悉,也不怕踩空了跌進茅坑去,蹲在最深處,黑漆漆的,誰也看不到裡頭還有個人。

  他蹲了才只一會,便聽見兩個人一起進了屋子,有人在門口道,「咦,老陳不是說過來茅房,怎麼又沒看見。」這就是三掌櫃的聲音。

  另一人的聲音他也認得,卻是兩廣總督府上一個二層管事,他家在附近,因此散了值最近也時常過來擺擺龍門陣,平時很是風趣的人,此時聲音卻低,「不在也好,這裡銀貨兩訖完事,我們家夫人出手大方,只要你這藥好,回頭必定是還有恩賞的。」

  「倒也不是我誇口,這藥的來歷,貴夫人必定是有聽聞的。喚作神仙難救,我也是得來不易,若是平白化作水,那麼是有苦意,可以下在藥裡遮掩,或是用杏仁露慢慢地合了,便有些甜香,苦味也和杏仁露的味道混在一塊,粗心些的人,不大分得出來。一旦喝下,三個月之內,必定見效,起頭面黃肌瘦,到後來慢慢地就不成了,可等閒的大夫,把脈是把不出不對的。」那三掌櫃一邊說,一邊就聽見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我亦是見好就收,這些銀錢已經足夠,只一件事,還請大爺成全。我有一個親戚……」

  兩人進了茅房,本來也只為了收錢給貨,此時銀貨兩訖,估計就覺得茅房污糟,一邊說一邊出了屋子。餘下的事,就不是陳功所能聽到的了,至於他如何巧妙遮掩,則這些瑣事,也不必多費筆墨,反正到底是給他找了個借口,遮蓋了過去罷了。

  這個神仙難救,本來就是極難得的毒藥,要不然,權仲白也不會為了它的原石,寒冬臘月的還要外出冒險。沒想到峰迴路轉,一條線索,居然得來毫不費功夫,蕙娘心底頓時湧起許多思緒、許多疑問:暗地裡兜售毒藥,一旦傳揚開來,對同和堂的名聲肯定會有幾乎毀滅性的打擊。陳功覺得可以拿這條秘密兜售,換得自己的清白,也算他有幾分眼力。可這藥,原產地在北面,三掌櫃如何從南面持續得到,又能和買家勾搭上來,還要不露痕跡,不被大掌櫃、二掌櫃發覺?同和堂內部,究竟有多少人已被這組織侵襲,國公爺是否毫無所覺,又是否已經是有了提防,還是根本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收了好處,才為這些人提供方便?若是如此,那他會為權仲白把這事給平了,也就毫不稀奇。

  可如果國公爺和這組織都這樣熟絡了,就看在國公爺的面上,那個神秘莫測無惡不作的組織,會收權季青入門嗎?這可是當面打國公府的臉!也是給國公府帶來了極大的危機。要這樣想,便不難明白為何國公如此著急,連她生產的小半年都等不得,迫不及待地把一群人給劃了過來,恐怕除了給她機會,把權季青拉下馬之外,她也是把一些有嫌疑的管事,全都尋了個借口關好,自己不知道在同和堂盤了多少人的底,只等她這裡借口一送,就要開始大清洗了。

  這重重迷霧中的一重,似乎已經在蕙娘眼前揭開了謎底,蕙娘稍稍釋疑,亦感到一陣膽寒:越和這組織接觸,越覺得他們的陰毒與可怖。那三管事賣了藥給兩廣總督夫人,所得銀錢還在少,最重要,是握了一重把柄在手。他要求什麼事,只要不是大事,總督夫人總得給他辦了不是?他那個所謂的親戚,要只是在衙門裡求個差事還好,如果是想進府內做事呢?這就是明擺著在總督府裡安插了一個釘子。總督夫人想要拔除,還得掂量掂量三管事的臉色呢!

  哪家的宅院裡,沒有一點陰私事,同和堂是天下最大的藥鋪之一,大江南北都有分號,三掌櫃這樣的人稍微一多,這個組織,豈不是消息比燕雲衛還要更靈通,知道的官員陰私,比燕雲衛還要全面?

  這已經不是一般求財的門路了,販賣毒藥、販賣火器,因為獲利高昂,風險雖大,但卻還有人做,對焦勳和她下手,似乎是有圖謀宜春票號的嫌疑,那也可以解釋為票號是個聚寶盆,這借販賣毒藥之便廣佈眼線之舉,毫無利益可言,沒有更大的目標驅使,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恐怕真是坐實了造反的念頭啊……

  畢竟是文官出身,受祖父教養慣了,蕙娘一時,真是冷汗涔涔、心跳如鼓,罕見地起了一絲懼意。可片刻之後,她到底還是穩住了,咬著牙安慰自己:武將人家,也不怕改朝換代,只要手裡有兵,心頭就半點不慌。自己這一代,雖然暫時還沒有人知兵,但勝在人面廣,親戚中知兵的便有崔家,東北又是老地盤,真有什麼事,也不至於沒個去處。

  話雖如此,可同和堂是權家的自留地,悄無聲息地被權季青這個敗家子,引進了這些居心叵測的江湖客,蕙娘雖然還沒掌家,可也情不自禁地有些不快,她沉吟了一會,便吩咐石英,「既然陳功有此等秘聞,那更不能放他走了。給他換個地方居住也好,免得他自己膽小心虛,被人看出破綻,倒又是事。等年後廣州人回來,我這裡一體審了,再送給國公爺發落。」

  石英心領神會,自然去尋她父親辦這件事,蕙娘托腮又想了半天,只覺得腦仁有點生疼,便不再驅策自己那血旺的腦子,預備等權仲白回來了,說給他聽聽,讓他決定,是否要越過國公爺,先把廣州分號的三掌櫃提回來一併審了——不過,這麼做也有個不穩妥的地方,那就是審京城分號的喬十七,怎麼說那也是權家自己的私事,就算借來的這個人,回去給許家報信,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即使將來兩家敵對,許家也沒法拿這事來威脅權家,可三掌櫃那就不一樣了,讓許家的外人來審,恐怕不大妥當。

  蕙娘用了這半日的神,這會已經很乏了,也懶於多想,只願做個聽丈夫吩咐的小賢妻,可不巧權仲白當晚又回不來,第二天早上一回來,便給她帶了個不知是好是壞的消息。

  「我們的信,臘月已經送到了許家,許家自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他神色也是有點微妙。「只是冬天陸路不好走,那人是走海路來的。剛好世子夫人要回京省親,便帶了他一道,坐海船上來……此時已快到京城了。世子夫人給我送了信,說也有一件事想要請你行個方便。」

  蕙娘不禁愕然——倒不是許少夫人竟回京城,又或者是她居然有事請托,而是世子夫人,居然會在這種時候,說這樣一句話,豈非有挾恩索求的嫌疑?這可不像是許家的一貫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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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了二月,朝廷的兩件大事都有了進展。因孫侯帶回來的那支船隊,經過寰宇遠航,有些需要大修,有些乾脆就不能再做遠航之用了,因此朝廷終於開始在沿海修築新的福船,一併將泉州開埠的事,提到了日程上來,排在之後的還有天津,因天津畢竟離倭國近些,那裡銀賤銅少,又閉關鎖國,不大和紅髮人做生意,正適合大秦商人兌換白銀的需要。

  這是一樁事,第二樁事,入股宜春,這件事延宕下來,主要是因為鍾閣老身子骨不爭氣,前段時間的瘧疾,一直都沒有好透,如今很難再勝任首輔的工作,只得黯然上書,要告老還鄉,好好地回鄉調理自己的身體。皇上是有意跳過方閣老,直接指定楊閣老為首輔,只是其中還有些文章要做。過了個年,方閣老也有點擋不住,他的德望人脈,的確是坐不穩這首輔之位,於是亦上書辭了首輔,倒也沒有退休,而是被調任出去,管別的了。

  至此,楊閣老終於掃清了仕途上的全部障礙,用九年的時間,走到了大秦文官所能達到的最高點,成為了大秦首輔。

  他在北邊數省實行的地丁合一,去年剛推行就已經見效,如今自然寵幸日深,在朝野間的威望,也就更上了一層樓。這一次內閣空出了兩個位置,皇上竟不放新人進閣,很明顯,就是為了給楊閣老樹立威嚴,培養黨羽的時間。畢竟和當年的焦閣老比,楊閣老終究還是差了那麼一點。值此新官上任時,楊閣老再推了入股商號一事一把,朝中竟沒了反對的聲音,那些大商家雖然急得上躥下跳,但此時態勢非常明顯,誰出面說話,誰就是被商戶買通了的傳聲筒。仕宦為商戶張目,在檯面下倒不稀奇,可擺到了檯面上,還是要被人戳脊樑骨的。

  有此一推,從宜春票號開始,盛源、乾元幾家票號,都要開始清算資產,為朝廷入股監管經營做準備,還有些綢緞、茶葉等民生巨頭,也被列入了監管的行列之中,只是比票號要慢一步而已。喬家三位爺再一次齊聚京城,不過因蕙娘臨盆在即,倒是不把這些瑣事,拿來煩她了。

  就連國公府,現在也不拿同和堂的事過來催問——也是天意如此,春末夏初,海面多有颱風,許家的船被耽擱在了青島,又要改走陸路進京,恐怕到京城時,她已經臨盆。那就是有任何大事,都要等生完孩子再說了。因此蕙娘也不管權季青等人,在外都琢磨什麼,反正她自己安安耽耽,在沖粹園內吃飽喝好,就等著胎動生產了。

  權仲白這幾個月,也很少和權季青照面,因皇上移駕到香山靜宜園預備避暑,他連城裡都不用去了,只在沖粹園和靜宜園之間來往,同國公府的往來都不多。蕙娘也好奇,權夫人、國公爺又或者是權季青,有沒有什麼別樣的舉動,但從身邊人安閒的表現來看,卻又覺得恐怕還是沒有。

  這幾個月唯一一件被她知道的事,便是權叔墨兩口子往南邊去了,何總督動作不慢,也許是為了向蕙娘示威,去年宜春回了他的面子,今年才過元月,他就給權叔墨謀了個從四品的副千戶,在諸總兵旗下,也算是高位了——諸總兵自己的大兒子,現在也不過是五品身份。又有何蓮娘有孕的消息,小兩口也算是雙喜臨門,三月初便揚帆往江南過去,權仲白特地去送了三弟,回來後雖然極力遮掩,但依然有些感慨之色,坐在桌邊,發了半日的呆。

  一家子兄弟五個,現在就只有一個幼金還在家裡讀書,卻也被他姨娘管束得老實無比,一點都沒有惹人憎的嬌驕之氣。蕙娘心裡,也是有些感歎的:家裡人少,她和文娘、子喬之間,猶還有些心結呢。以長輩們如此行事,這四兄弟不分崩離析都怪了,只是可憐權仲白,對權位最沒興趣的人,到頭來外人看著,倒像是他一個個把兄弟們給趕出了京城一樣。他心裡滋味如何,是可以想像的。

  但兩夫妻現在也不談這些,權仲白學了老莊,很注重孕婦要『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這兩個月,沖粹園就像是世外桃源,外人外事,絲毫不能相擾,只得一家三口,在園中悠遊。權仲白還賴不過蕙娘,把一些花月湖景,都起了雅致的名。他們常繞著散步的蓮子滿,旁邊幾座亭子,都被挖空心思,安了名號。

  因歪哥過了五月,便有三虛歲了,一般有些人早開蒙的,三歲半、四歲,就給延請塾師回來。他又精靈頑皮得不成樣子,不論權仲白還是蕙娘,都不是他的對手,這一陣他正和蕙娘商量,是否要給歪哥預備起開蒙事宜,「周先生這一次特地從東北過來,就是想看看歪哥的天分。」

  說到周先生,蕙娘也是有點納悶,他混著管事們一道進京,但又在同和堂沒有職司,不過是在沖粹園內閒散居住,每日裡也不來擾她,就是對歪哥都沒什麼關注,她便道,「這也太小了點吧,哪裡看得出來呢?難道周先生一眼就看出來,歪哥沒什麼天分?」

  「周先生一身家傳絕技,哪裡肯輕易授人,一看天分,一看人品,這都不是一兩天內就能看出來的。」權仲白道,「當年我學醫時,就是先在他那裡玩了有兩年,才得傳湯頭歌訣,就此走進了醫道之中。當時我的年紀,也不過才堪堪六歲而已。」

  六歲學醫,是比較早了,所以權仲白雖然師從兩家,但出道也早。蕙娘多少有些好奇,「你才六歲,就能下定決心要寄托醫道,國公也就竟真讓你去學了?他老人家行事,真是耐人尋味,令人捉摸不透。」

  兩夫妻在一處,自然是談天說地,什麼閒篇都扯,權仲白道,「其實學醫也算是家裡的安排,當時我爹問我,爵位大哥襲了,我該從什麼出身。經濟、仕途、天文、地理,任何一道都好,只是不能做個閒人。我因覺得母親是生我去世的,從小朦朧中總想要做個醫生,聽了問便隨口一說。當時很小,從未覺得不對,之後第二天便被抱到周先生那裡,也沒感到不妥。其實現在回來想想,恐怕他們是早聽到我說要做大夫,所以才把周先生從老家請了過來。」

  權仲白雖看似叛逆,但一生走過的路程,似乎都在良國公算中,現在連歪哥的前程,國公似乎都早有了盤算。蕙娘就算沒權仲白那股倔勁兒,也不禁油然而生一股不悅:連他們父母都沒說話呢,國公就把周先生給安排來了,這是什麼意思……

  權仲白看她眉眼,多半也看出了她的心情,他按了按蕙娘的肩膀,「這也只算是歪哥的一個機緣吧,他真沒有興趣,周先生也決不會勉強的,他的針灸術乃不傳之秘,不是他點頭,一般人想學還學不到呢。」

  蕙娘也有點好奇,「這針灸術這麼神奇?怎麼沒聽說周先生的名氣,都只知道你是歐陽家的弟子。這兩門不傳秘術,倒都集中在你身上。倒讓你給發揚光大、融會貫通了。」

  「我也就是這一代而已,」權仲白噓了一口氣,「當時兩邊都發了重誓,絕不再傳,不然和你所說,帶幾個徒弟出來,也就沒那麼疲累了……」

  眼睫一扇,也就不提周先生了,轉和蕙娘道,「前些日子,我去祖父那邊扶脈,還特地問了四姨娘一聲。連岳母和四姨娘都很茫然,文娘幾次回娘家,倒都是笑口常開,沒說什麼不好。」

  當時蕙娘那麼一問,沒想到他就這麼上心,知道她掛念妹妹,還特地為她向家裡人打聽,蕙娘心裡,也有些甜甜的,她也是血旺頭暈,沒想太多,便和權仲白感慨,「沒有親娘,畢竟是差了一點,太太待她雖好,可沒上心。四姨娘又是一心以太太為馬首,因她不能養老,看她也是淡了。她性子倔,有苦處,也不大會和家裡人說。」

  話出了口,才想到權仲白也是沒有親娘的,一時不禁有幾分後悔失言,這尷尬之色便流露出來,倒是權仲白並不在意,和聲道,「也是,我從小要不是爹格外偏疼,沒準性子也還要更加偏激古怪。」

  權夫人再視如己出,也終究是有差別的,權仲白倒是說得很白,蕙娘默然片刻,忍不住又笑道,「就你現在和你爹的關係,要說他特別偏疼你,誰信。」

  「是從小就比較偏疼,因為我沒娘嘛,大哥又有祖母帶。」權仲白想了想,也自失笑,「沒想到就是我最不聽話,一旦學成出師,立刻就滿天下的晃蕩,辜負了他好些年的指望。就是現在,終於要接過世子位了,還要和他頂牛呢。」

  只這一句話,頓時帶出了幾個月來兩父子的紛爭,蕙娘自然很關切,「怎麼頂牛了,難道你把喬十七的事——」

  「沒有真憑實據,說了也是無用。」權仲白哼了一聲,「還是宮裡的婷娘……這幾次進宮,我依然不肯去看她,爹氣得不得了,和我吵了好幾次。我也不管,要我接管權家,那就得憑著我的路子來。他還真以為我就是個傀儡,他拉一拉,我動一動?」

  權仲白對瑞婷,的確是十分絕情,從瑞婷入宮的那天起,他就對這個堂妹不聞不問。現在要接過世子位了,按理來說,婷娘也該列入他的照管範圍,可看他意思,還是想任婷娘自生自滅,蕙娘也能想像得到國公的無奈,她噗嗤一笑,「你們也算是一對父子冤家了!」

  「只盼著以後歪哥不要這麼折騰我就行了。」權仲白摸了摸蕙娘高聳的肚子,俊秀眉眼,慢慢地柔和了下來,他曼聲道。「我小時候和大哥處得不大好,大哥老欺負我,有一次背了人擰我的耳朵,罵我是喪門星,說若不是我,他也不會沒了娘。」

  多年前的往事,此時說來,真有點淒涼,若是換作從前,權仲白是斷斷不會把這事說出的,可此時卻是漫不經意,就講給蕙娘聽了。「當時我年紀還小,聽了便信以為真,又不敢和繼母、祖母說,委屈只好放在心裡,有一回在爹身邊,再忍不住,便發作出來,哭哭啼啼地問他:我是否就真是喪門星轉世,克了娘親。娘親地下有靈,又會不會恨我。」

  「爹平時總很嚴肅,可那天卻很柔和,把我抱在膝上說了好多話,我也不大記得了。就幾句話,一直銘記到了如今,他說我娘去世之前,一直惦記著生我時大出血,我只出了一條腿就生不動了,是被產婆拽出來的,怕我腿被拽壞了。」權仲白說,「硬是要爹把我的腿給她看看,見到踢動如意,這才安心合眼。這世上唯有父母對兒女的付出,是從不要求回報的……我娘哪裡會恨我呢,只有遺憾,不能親自看我長大。當時我也不懂,只覺得世上哪有人會這樣傻,分明被我害死了,還只是盼著我好。爹說,等我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就能明白。」

  他摟著蕙娘,隨意一笑,低沉地道,「可我真是做夢也想不到,我權子殷也有安定下來,娶妻生子的一天,更會接過我由少時便發誓不接的國公爵位……終於能體會到爹當時所說的心境。可見人生變化無常,不是一介匹夫能夠逆料的。」

  雖未甜言蜜語,但話中的情分,蕙娘又哪裡感受不到?她垂下頭摸了摸肚子,心頭真不知是何情緒,一時竟是欲語無言,好半日,才幽幽道,「這一切變化,都是因我而起。老實說,你就真沒有一點遷怒,一點恨我嗎?」

  權仲白哈哈一笑,灑然道,「恨是真有一點!」

  有一點,卻也只有一點而已,餘下更多的是什麼,他不肯說,蕙娘似乎也能明白。只是她很想聽他說出口來,卻又不大敢去問,一時間心尖顫動,卻是欲語還休,似喜還嗔,兩人目光相對,半晌都未能說話,權仲白左右一看,見幾個丫頭都避到遠處,便拉著蕙娘的手,慢慢地傾近前來,口中還道,「你最近太忙,放在我身上的心思,要比從前少了。」

  這話居然還有點哀怨。

  三十歲的大男人賣起可愛來,真叫人肉緊,蕙娘忍不住嗤嗤發笑,貼著權仲白的唇,才要說話時,遠處忽然起了些動靜,這裡聽不分明,只有些喝喊之聲傳了過來,權仲白耳朵一動,頓時站起身來,向遠處張望了片刻,便又若無其事地坐了下來,同蕙娘道,「哦,好像是病區裡有點動靜,可能那邊有人發病,我一會過去看看吧。」

  倒還是陪著蕙娘散了步,兩人繞回了甲一號,他才往前頭去了。過了一會也就回來吃飯,蕙娘問起,都道,「就是病區那邊有點事情,現在已經解決了。」

  蕙娘明知不是如此,但也並不多問,還是安心養胎。又過了十數日,許家人終於到京,立刻就把刑訊好手給權仲白送來了,還帶了豐厚禮物,向蕙娘問好。只是蕙娘臨盆在即,卻不能相見,也不好再談正事了。

  這天下午,她正陪著歪哥在亭子裡認字,指著遠處蓮子滿上幾隻大白鵝,哄歪哥念,「鵝鵝鵝,曲頸向天歌。」歪哥有幾分不耐煩,並不念詩,反而數那幾隻鵝,「一隻、兩隻、三隻、五隻、九隻……」

  「喂,四、六、七、八,你都丟到哪裡去了。」蕙娘望著遠處那三四隻鵝,好氣又好笑,才要教導兒子識數,忽覺下腹一暖,一股水淅瀝瀝就流了出來,歪哥啊了一聲,又驚又樂,拍手道。「娘尿尿啦!——尿褲子!娘也尿褲子!」

  畢竟有過經驗,這一次並不如何慌張,蕙娘才知道原來自己腹部那微微的抽搐感,就是陣痛了,卻是和上回不同,減輕了何止一星半點,她指著歪哥,又好氣又好笑,一邊由著眾人把她攙扶起來,一邊還要和兒子鬥嘴。「進產房前還要氣我,權歪歪,你長本事了你!」

  歪哥這才知道母親是要生產,他年紀還小,也不知道這其中的危險,還追在母親身後喊,「小弟弟快出來,小弟弟快出來!」

  等蕙娘進了血室,還問廖養娘呢,「養娘,小弟弟什麼時候來和我玩?」

  廖養娘抱起他,笑罵了一聲,「不懂事。」

  她若有所思,望了院外一眼,低聲道,「等你弟弟平安出生了,外頭應該也就能安靜下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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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是生產過一次,這一次就要順得多了。雖然也遭受了痛苦,但產程要快了幾倍,蕙娘因怕權仲白留下陰影,不到萬不得已,不想他親自接生,權仲白由頭至尾,也就承擔了一個在旁鎮場子的作用。才堪堪過了兩個時辰,待產道開了十指,產婆稍微一推肚子,一陣劇痛中,權家二房次子便滑了出來,權仲白將他一拍,那口黏液吐出來,臍帶一剪,他就哇哇大哭,被抱下去擦身了。蕙娘這裡連會陰都未剪,就有產婆過來善後了。

  這孩子懷得順、生得順,也是因為體重比當時的歪哥要輕好些,才堪堪五斤,也沒歪哥元氣那樣充足。權仲白說是她這一次孕期也持續視事的關係,也有這孩子不如歪哥霸道的意思,他未能太好地吸收母體養分,先天元氣,就沒有歪哥那樣足了。蕙娘聽著,心裡倒是有點愧疚:雖說是不得已,有些事少了她就沒法做,但到底還是有虧待了次子之感。她為褒獎小寶寶,便給他起了個小名叫做乖哥,以示他和歪哥不同,比較懂得心疼娘親。

  反正生了孩子,總有那些禮儀要做,洗三滿月,都是題中應有之義,才出生的小寶寶,禁不得顛簸,洗三就放在沖粹園辦了,權家只來了個權夫人,焦家卻是闔家出動,連老太爺都來親自添盆,順理成章,就充當了攪盆的長輩。阜陽侯夫人來探視蕙娘時,便心直口快,「當時歪哥洗三,老太爺可沒過來。從這小名來看,似乎也有點偏心乖哥的意思呢。」

  老太爺偏心乖哥,自有一番道理在,權夫人和蕙娘心底都是門兒清,蕙娘笑道,「當時老爺子不是還沒有致仕嘛……」

  張夫人也是有眼色的人,看蕙娘和權夫人神色,便不多提,轉而讚道,「都說老爺子當時已經病危,沒想到熬過了這一劫,反而精神越好,也是八十五的人了,還是那樣矯健,倒真有幾分修道中人的意思,看來,竟是百歲可期!」

  眾人談說了一番,也就散去,權夫人和蕙娘略略訴了訴苦,「自從何氏去了江南,家裡大小事情,只能由我來做主,多少年沒這麼操勞了,要不是有你那些精靈的管事媳婦,這個年,還真過得慌亂呢。」

  她就像是絲毫都不知道權季青和二房的紛爭,待蕙娘一如既往,一點破綻都挑不出來。蕙娘也不知是她城府工夫好,還是真被權季青瞞在鼓裡,畢竟兩房現在雖然鏖戰連篇,權季青可能甚至發動人來,想要在她這個即將臨盆的孕婦做文章。但在面上,卻依然是一團和氣,毫無痕跡。權季青始終未能奈何得了二房,二房也一直都沒有找到對付他的證據。

  蕙娘笑道,「等我做完了月子,再看看能不能回府來住,幫著娘管管家吧。」

  權夫人等的就是這一句話,得蕙娘吐口,她登時眉開眼笑,「仲白他爹也是這個意思,現在家裡人口少,大家要住在一起才熱鬧。再說,季青也到說親的年紀了,你這個做嫂子的,少不得幫我參贊參贊,給他說上哪戶人家為好。」

  又悄聲告訴蕙娘,「老大家的柱姐雖還茁壯,但栓哥命就薄些,去年年末得了肺病,藥石無效,開春夭折了。好在過去兩年間,幾個侍妾又為他們添了幾個兒女,族長做主,把其中一個最長的抱到林氏名下養。」

  當時還在說栓哥的身世問題,現在孩子人都夭折了,想來也的確令人感慨,蕙娘和權夫人唏噓了一番,權夫人又笑道,「這樣也好!橫豎回了東北,愛怎麼納妾生兒子,都隨他們了。他們人丁旺盛,對我們也是好事。」

  蕙娘當時還說,要和林氏互通消息呢,只是大房回到東北以後,只給長輩們送信,對她卻是別無二話。她也就漸漸地淡了這一顆心,現在林氏沒有兒子,已不可能繼承國公府的爵位,她對大房的忌憚倒淡了許多,便主動開口,「現在家裡,也的確是太冷清了一點,要是爹能點頭,其實把大哥大嫂接回來住,倒也不錯。他們在東北住了幾年,應當是收斂了性子,更成熟得多了。」

  「家裡沒這個規矩。」權夫人搖了搖頭,卻毫不猶豫地否定了這個提議,「國公爺也不會點頭的。」

  說了半日,又回到了瑞婷身上,「現在宮中情況變化,正是婷娘出頭的好時候。只可惜仲白性子太倔,對瑞婷十分疏遠,國公和我的意思,你還是相機勸一勸,這也不是光為了我們,也是看在瑞婷的下半輩子份上。」

  就權瑞婷那富態相,蕙娘很懷疑她能有多受寵,但現在情況變化,世子位十成到手了九成,她沒必要再顯擺架子,倒過來拿捏婆婆,因此只含笑道,「有機會,一定勸仲白幾句,只是他性子倔,若瑞婷沒什麼要緊事尋他,也不必一定要見,為了這事和他拌嘴,可不大值當。」

  「哪裡是沒什麼要緊事呢。」權夫人歎了口氣,卻也不強求,「算了,等你做完月子再說吧。還在月子裡,也不必就為這些事費神起來了。」

  這話倒的確不假,權仲白意思,也讓蕙娘不要過問外事,專心地做完整個月子,好好將養身體。橫豎現在也的確沒有什麼大事,為求一擊奏效,不浪費時間,他們是等許家人過來,才預備綁架喬十七。這種事總也要有個機會,不是說綁就綁的,等蕙娘月子做了一大半,桂家的江湖好手,才尋了個天衣無縫的機會,一舉將喬十七擒下,送到了蕙娘事前就備好的一處宅院裡。此後手段,就自然有許家人施展了。

  這喬十七也是個硬漢,按權仲白的說法,「我也是旁觀過的,據說許家的刑訊手段,講究頗多。甚至包括審訊的時間,都是有門道的,一關進去,立刻拿大燈照著,餵了鬆弛神智的藥,那人便很渴睡,可被燈光照耀,卻又睡不著。就算食水給足,並不多加虐待,光是不讓睡覺,很多人就撐不過三天。而且到後來神智暈眩,那是問什麼答什麼,連說謊的力氣都沒有了。」

  「據說一個人十天沒有覺睡,就一定會死,有些硬漢子,到第七天上還是不肯開口,便讓他睡兩個時辰,再於凌晨濃睡的時辰潑醒,這一下為了睡覺,他們可是什麼都說了。若在飲食上再剋扣些,再強硬的好漢,頂多也只能撐到第五天。」

  可這喬十七,就硬是撐了有半個月之久,連乖哥的滿月酒都過了,他人已搖搖欲墜了,卻還是什麼都不肯說。蕙娘此時,反而知道他必定是有問題了,要知道所謂屈打成招,便是人有時候到了絕境,真是寧可拿後半生來換一時的休息。喬十七為了睡覺,只怕沒罪都要編出來,他一個京城分號的掌櫃,肚子裡會沒有兩件陰私事?能挺到現在什麼都不說,可見此人非但很有來歷,而且心裡也一定守護著很多秘密,也是自知一經洩露,必定就留不下命來了。

  權仲白也做此想,因此到這個地步,兩夫妻都不怕是抓錯人了,便任由那許家的好手,盡情地施展手段,等他什麼時候招了,再指派個沒和他照過面的心腹過去審他,也就是了。

  因有張夫人提醒,蕙娘雖然心態變化,已經不那麼排斥哺乳,但卻也不肯多奶乖哥,免得歪哥一問之下,就要吃醋。她奶了乖哥幾日,便把他交到了乳母手上,乖哥的養娘,是姜福的妻子,為人也一向謹慎,她同廖養娘關係處得不錯。這一批新成親的大丫環,因沒有孩子,全沒趕上乖哥這一撥。倒是綠松傳出喜訊——新年休了十多天的假之後不到一個月,她便有了身孕。

  從小一道長大的侍女,如今也成家生子了,蕙娘心裡實是為綠松高興,她也知道保胎、養胎的要緊,便親自許諾綠松,「你只管放心生產,等你回來以後,我還有要緊差事給你。」給她放了長假,家中事務,暫由石英攬總,石英也知道機會難得,打點精神,倒把沖粹園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半點都不用蕙娘操心。

  此時已是五月初,正當端午,又是盛夏,蕙娘正猶豫要不要回府過節時,許家送了帖子來:也難為許少夫人等到這個時候,才上門來找她談天。

  #

  雖說都是京城名門媳婦,但蕙娘從前不大出來應酬,她定親前後,許世子又攜家眷往廣東去了,因此兩人要說見面,也就只是在多年前楊閣老大壽上打過一個照面,卻是連話都未曾多說幾句——許少夫人當時已有了身孕,在偏廳照料了一會老家來的親眷,便出去休息了,並沒到蕙娘的屋子裡來。可彼此的傳聞,卻一直都有聽說。蕙娘固然是風口浪尖的人物,執掌宜春票號,坐擁敵國富貴,一言一行,都惹來眾多姑娘家模仿。便是這許世子夫人,也決不是一般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她在廣州,又是收集海外書籍,找人翻譯了進上,又是開辦義塾,形式和從前所有義塾都不一樣,除了識字以外,專教賬房、木工、舟工、織匠等實用法門,甚至還引進織機,兼著培訓造織機的工匠、用織機的男女工等等,硬生生把那西洋來的紡紗機,變作了廣式織機,現在已在兩廣推行開來,正往江南傳播。還有林林總總,許多善政,都是利於民生、開啟民智的好事,在兩廣一帶,她的聲名甚至並不弱於丈夫,將軍府的客院裡,還有好些學者慕名來投,就連楊善榆,也對這個族妹提供的便利環境蠢蠢欲動,要不是火藥諸事難放,只怕是早往廣州過去了。

  都是有本事的女兒家,蕙娘又從權仲白、權瑞雲口中,聽說了她的許多事,對許少夫人的性子,多少也先有幾分瞭解。兩人拉著手問過了好,她便暗中揣摩許少夫人的形容:雖然許家、楊家都是殷實人家,她身為世子夫人,銀錢上也絕不至於短缺,但少夫人打扮得清雅樸素,頭上只得幾樣玉飾,若非衣裙剪裁得體,用料名貴,幾乎和一般富戶家的小娘子無異,倒是和蕙娘富貴天然,事事無須用心,也盡善盡美的風格,有極大的不同。

  不過,就算是面對這奢靡隱露的環境,許少夫人亦是絲毫不落下風,隨口讚了幾句,都贊到點子上,可雖品鑒得出財勢,但卻並不為財勢所懾,唇邊含笑,氣度雍容,對這些身外之物,似乎滿不在意——雖低調柔和,但在明眼人這裡,只一個照面,便顯示出了她的不凡。

  兩人互相品度了幾眼,還是許少夫人先開口微笑道,「小七此番求見,亮明瞭有求於人,不但冒昧莽撞,而且有欺負嫂子實心的嫌疑,承蒙嫂子不棄,竟能見我,雖是看在瑞雲的面子上,小七先已謝過她了,但不當面和嫂子陪個不是,心裡也不安得很。」

  她聲音清亮冷涼,給人以特別的印象,說著便盈盈起立,竟是毫無世子夫人的傲氣,要給蕙娘福身行禮。

  「哪裡的話,」蕙娘亦忙含笑起身,扶住許少夫人,縱心底也許還有一絲火氣,至此也要消融不見,「兩家是通家之好,什麼事情不能開口。倒是我這裡俗事纏身,硬生生讓弟妹多等了一個月,我心裡才要過意不去呢。」

  「四五年沒有回來了,總是要多住一段日子。」許少夫人和她又各自坐下,她拿茶水潤了潤唇,也是有幾分感慨,「這才幾年,已有滄海桑田之歎。我去探二姐時,還聽她提到子殷大哥,感激之意,溢於言表。我們家姐妹幾個,現在倒有一大半都欠了子殷大哥的恩情。」

  幾句話,便輕輕鬆鬆把關係拉得近了,她也知道焦、楊兩家關係尷尬,便不提娘家,而是從權仲白這裡攀交情。蕙娘不禁暗自點頭:庶女出身,又是續絃,再沒有人比她更明白京城社交圈的勢利。楊七娘能不聲不響地把世子夫人的位置坐穩,雖然在廣州興發出許多事來,可京裡貴婦們,提到她時還都能稱一聲好,這就能看見她做人的工夫了。一樣是興辦善事,她那個族姐,便得了『妒忌誥命』的外號,論名聲,差她不知幾籌。

  都是在富貴圈打滾的人,隨便攀攀,都有交情在。蕙娘也很好奇:許少夫人有什麼事要求到自己頭上來。而且這一求,還求得這麼急,甚至連她本身回家省親,似乎都是為了這件事所找的借口。因此兩人又說了幾句閒話,她便道,「大家親戚,沒什麼話不能直說的,弟妹儘管開口,我能幫忙的,決不會推諉。」

  「那小七也就不客氣了。」許少夫人盈盈淺笑,又思量了片刻,才不疾不徐地道,「這一次上京,其實也就是為了此事前來。說來,也是小七緣法不夠,當面錯過了寶山。」

  她先從事情開端說起,「聽說票號還想把分號開到歐洲去,想必嫂子也對歐洲局勢瞭然於胸,那裡現在正在打仗,美國蠻荒之地、暗潮湧動,也不是什麼樂土。倒是我們大秦,從宋元時起,在歐洲那群蠻夷心中,便是淌金流銀的天堂。之前二姐夫出海時,我便和他叮囑,若是有去到泰西一地,那處又不太平,則可以趁火打劫,將些工匠、學者攜來此處,也算是把歐洲的奇技淫巧,給帶回國內來。」

  她赧然一笑,清秀面龐上,忽地溜過了一絲狡黠,「明人不說暗話,我也不瞞嫂子。這些工匠在我意中,是有大用的,只要十個裡能有一個頂用,不說生發出無窮財富,就是他所帶來的新技術,都不知能令大秦的科——大秦的手工技術,進步多少。二姐夫哪怕帶回來上萬人,我也打算都包攬下來,只要能有一項可以推廣的知識、技術,便不算虧。」

  蕙娘也沒想到,許少夫人居然真把話說得這麼白,此時她的來意,已經是昭然若揭,她只不動聲色,聽許少夫人續道,「沒想到,皇上也不知是受過高人指點,還是也意識到了這些工匠學者的作用,居然搶先一步,把人都給包去了。而外子忙於戰事,我一介女流,也無從向皇上要人,雖然六姐正在宮中,但此等事務,便不去麻煩她了。本來,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一來,海船還會再來,二來,小七在銀錢上看得倒淡,若能把這些工匠帶來的技術發揚光大,則在皇上手中,倒比在我手裡要強得多了。」

  她雖然親自趕赴千里過來,但自始至終,語調都不疾不徐,如冷泉慢沁,讓人聽了,心緒不禁都要舒緩下來。「只是這人到了京城之後不久,聽我們家四郎、五郎說起,他們去船上玩耍時,曾見到一名外國工匠,名喚瓦特的,正在擺弄一個大鐵坨子。後來又輾轉聽說,這鐵坨子是會冒氣兒的,這一聽說,我坐不住了。雖說個中因由,無法對嫂子明言,但此人身懷一項技術,卻是關係重大,往大了說,甚至關乎日後寰宇局勢……小七雖是個女兒家,但卻也不敢怠慢,這不就親自上京,想求見嫂子。若此人在嫂子手中,說不得豁出臉面,也要討要過來,若在皇上那兒……」

  她面上微微一紅,倒多了一絲俏皮,又有點不好意思。「聽說嫂子乃是女中巾幗,甚至和皇上都有買賣在做,說不得,我破了臉,求嫂子為我開開口,想把他給要過來了。」

  一個外國工匠,能當什麼事兒?蕙娘還以為她要把餘下的那些工匠全都包走,這個她卻不大想答應,蓋因她和許少夫人、皇上,打的都是一個主意,也是看重了他們的技術潛力。她眉頭一皺,先不說答應不答應,倒是有點好奇,「此人究竟身懷什麼絕技,值得你如此看重?除了這瓦特兩字以外,還有沒有別的線索在呢?」

  「小七所知有限,」許少夫人眉頭蹙起,慢慢地搖了搖頭,「只知道他姓瓦特,現在應當還很年輕……別的事,便不知道了。」

  她咬著下唇,瞥了蕙娘一眼,又道,「還有就是,他擺弄的那個大鐵坨子,應當還有一個名字,就叫做蒸汽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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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蒸汽機?」蕙娘不禁喃喃道,「這名字……」

  自從孫侯開通海路,眼看通商之勢漸成,誰不知道泰西之地,蘊含了無限的商機?蕙娘從前沒事,也玩笑一樣地學些英吉利語、法蘭西語,因這兩門語言,也有些相似,她進境倒還不慢,隨著孫侯帶回來大量通曉數國語言的中外人士,這學習進度也就更加快了些,現在她閒來無事,也能看些從海外帶回來的各色書籍。最近就在看伏爾泰的《亨利亞德》,看得半懂不懂的,倒也興致盎然。她自然知道,這蒸汽機三個字,譯成泰西文字,可能有好幾種說法。光憑這大秦話,和那群工匠是無法溝通的。就連許少夫人都深知此理,她歉然道,「此番跟著回來的工匠們,豈止千人,如今只怕也是去向不一,專要麻煩到子,似乎是太過托大了。不如我轉托表哥——」

  蕙娘現在最怕就是和燕雲衛扯上關係,更別提讓燕雲衛來盤查她了,她也知道,封子繡一生人就和這個表妹親善,許少夫人真要托大,人都不必回來,只寫一封信,封錦如何不會為表妹把這事辦好?只是她謹慎體貼,也知道一般人家,很忌諱燕雲衛無事嗅問,所以才親自跑這麼一趟而已。她忙道,「這卻又不必了,我就是覺得,這蒸汽機,顧名思義,好像是和水蒸氣有一定的關係吧?」

  許少夫人眼睛一亮,欣然道,「正是。」

  她卻又轉有些羞赧,「唉,都是從前不學無術,也沒把心思放在這個上頭。只知道是兩個汽缸,借用沸水力量,一上一下,推動機軸前行。別的也就不再知道什麼了。」

  這和不學無術有什麼關係,蕙娘實是不懂,也就當許少夫人客氣多了,有些語無倫次。——她現在心思,倒半不在這蒸汽機上,而是心不在焉地琢磨起了許少夫人楊善衡的生平故事。

  此女也算是天生命好,她出生時,父親已是江蘇布政使,未幾便簡拔為江南總督。因和楊閣老的獨苗九哥是雙生姐弟,從小便被另眼相看,接在正房太太院裡養大,用江南人的講究來說,那就是正院庶女,地位比一般庶女更高得多。後來又被寫入正太太名下,名分上其實已是嫡女。只此一點,就可見閣老太太對她的寵信與恩義。果然其後長大議親時,恰逢其姐楊五娘產後出血身亡,留下一對襁褓中的雙生兒無人照顧,許家也心痛這對孫子,便做主將她聘入做了繼室,也是丈夫疼愛、公婆喜愛,沒幾年便隨著丈夫南下廣州,去享那人間清福了。在廣州都還博得一片善名,不論在哪裡,只要是認識她的人,對她的評價都不太差……僅從這一生閱歷來看,似乎除了命好兩字之外,竟無別語可以形容。可蕙娘有權仲白、權瑞雲兩大內應,便明白閣老府的後院,也是危機重重,和她自己比,楊七娘從小就是處境尷尬、步步維艱,她能走出這一條花團錦簇的路,心機本事,只怕都不差她多少,甚至在揣度人心方面,也許還猶有過之。

  只是這許多的信息裡,卻未曾有一字說明,她是在錢財上用心之輩。要知道楊家千頃地一棵苗,餘下的錢,還不是拿來給姑娘們做陪嫁?蕙娘從前聽文娘念叨,京中那些人背了人議論,說楊七娘的陪嫁,怎都有十多萬兩銀。她吃許家用許家,十多萬兩拿去灑,都要灑上七八十年才灑得完,後來又把纖秀坊分號出脫給封家,這筆買賣,想也知道不知做得有多合算。就這些不算,僅僅這一次,孫家帶回來那些海貨,是有許家股份的,結出去就有幾十萬兩的利,要說楊七娘缺錢,焦清蕙第一個不信。要說她很愛錢,總想著要掙錢,她就更不信了,真正是她從小受到教育,對經營也有興趣,才會情不自禁,就想做出一番事業來。如楊七娘這般恬淡的女子,說她愛相夫教子,蕙娘自然相信,說她是追名逐利之輩,那就有睜著眼睛說瞎話的嫌疑了。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這麼看重這瓦特,和這蒸汽機?楊七娘又不缺錢,對中樞政治似乎也缺乏興趣,要不然,他們也不會舉家南下。她要這蒸汽機,究竟是為了什麼?

  這是一重疑惑,以兩人才堪堪初識的關係,似乎還無法問得出口,倒是第二重疑問,蕙娘沒什麼好開不了口的,她道,「你說的若是這種機械,又何必去求瓦特?我們大秦自己也能造呀。」

  這話才一出口,許少夫人頓時色變,她猛地站起身子,幾乎帶翻了身前那一盞茶——不過也只是片刻,便又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重又坐了下來。蕙娘心頭疑竇更濃,也不待許少夫人賠罪,便緩緩續道,「就是你族兄楊善榆先生,在自己院子裡就有個這樣的物事,按她說法,還是從你捎回來的書裡找到了圖,造出來的。怎麼,難道你不知道麼?」

  楊七娘神色數變,又驚又疑,片晌後,才長長吐了口氣,低聲自語,「要是我們自己有人能夠改良……」

  她很快又提振起精神來,微笑道,「這我倒是知道,那本書上的圖紙,所造出來的是最簡陋的蒸汽機,只合在煤礦中提水用,就這樣還十分危險。因此我幾次提醒族兄,不讓他貿然試造,如他沒有改良,那這件事,還是要著落到瓦特先生身上。」

  「改良?」蕙娘有幾分恍然,又更疑惑了。「上回聽他說,倒的確是,這蒸汽機還是有缺陷,當不得工用,只能自己造出來稀奇稀奇。只是——我也就直接問了,這蒸汽機改良後能堪何用,似乎還是個不解之謎吧。就算弟妹你已經有了些端倪,可就能那樣肯定,它真可以推行開來,真可以和你所說一樣,改變寰宇局勢不成?」

  面對她的疑惑,楊七娘只是輕輕地歎了口氣。

  她本來是個清秀而溫婉的女子,無非氣質特別、惹人好感,對蕙娘來說,也無甚過分驚艷之處,總之和所有京中有些手段的太太、奶奶們一樣,都是那樣面面俱到而已。可這一口氣歎出來,她顯得與別不同了,彷彿有千百年的時光,都積沉在她一人身上似的,總有種與眾不同,卻又難以言喻的氣質流露出來,令人為之一怔,蕙娘直到此刻,才肯定廣州的偌大事業,的確是她全盤做主,一手創下:是直到了此刻,她才從楊七娘身上,找到了那種感覺。

  「嫂子言之有理,」雖說蕙娘歲數,要比她小上幾歲,但她始終執弟媳禮,也不露絲毫不耐。「要解釋這麼一個問題,小七實在也力有未逮……不若,我們換個角度來看如何?」

  到此刻,她也依然保持那從容的風度。「我雖身在廣州,可也聽說了一些內幕。嫂子子以稚齡婦女身份,能同天子對弈,甚至迫得皇上放棄原有算盤,不得不退讓一步。這份能耐,實在已是比我父親要強些了,我父親如今雖然貴為首輔,但在皇上跟前,卻總還老被他擺佈。」

  「這卻又不同,」蕙娘唇邊,逸出了一點笑意,即使煩心事許許多多,可她也覺得,這番對話變得很有意思。「閣老從前,畢竟是前狼後虎,只能仰仗皇上的信愛立身。如今既然坐了首輔之位,過上一年半載,積蓄了自己的力量以後,他的聲音,也當會響亮得多了。我於皇上無求,仲白又沒有功名在身,所謂布衣慢王侯,何解?無慾則剛而已。」

  「只這一番說話,便可見嫂子胸中丘壑。」楊七娘微微一笑,自然地拍了蕙娘一記馬屁,「我也有一問問嫂子……以你身家,將宜春出脫之後,所得銀兩,一輩子可曾花用得完?為什麼不出脫票號,而是要和皇上博弈,費盡心機地保全這份家業呢。」

  她自問自答,「在我看來,無非是這麼一點:這世上有許多人,蠅營狗苟,其實只為了求存而已。任何事為了求存,都可以妥協,都可以退讓……我亦沒有看不起他們的意思,曾經小七也是如此,在這世上載浮載沉、隨波逐流,所求的,無非是繼續存活下去。」

  「可任何一個人,一旦擺脫了這最底層的求存,便有了別的欲求。這倒也不是慾壑難填,實在人生在世,總有自己的想望。三餐不繼的,想要溫飽,溫飽的想要豪富,如我這般有錢有勢,兒女雙全,生活中沒有什麼煩惱的人,所求的就要更高一層次。更多的錢,對我其實無用,」楊七娘沉穩地口吻,竟模糊了她已是交淺言深的事實,蕙娘恍惚間竟感覺兩人乃是至交好友,這番對話,就彷彿從她心底說出,她情不自禁,脫口便道,「你說得是,人活在世上,要只求個吃飽喝足,雖名為知足,實則和行屍走肉又有何異?人生在世,有一腔才華,就該做些對天地有用的事,嘿,所謂『鬥雞走狗過一生,天地興亡兩不知』,自己是瀟灑了,其實也就是個廢物而已。」

  楊七娘眼神再亮,她望向蕙娘的神色,已不算客套,而是欣然喜悅,彷彿找到了一個知己。「能有少夫人這一番話,大秦女子,便不至於無人了。既然如此,我也就明說了,我楊棋生平志向,說來可笑,竟就是國泰民安四個字。」

  蕙娘亦不禁吃了一驚,她抬起眉毛,才要說話,楊七娘便搶著道,「倒不是說我有參政的意思,這些事情,小七沒有一點天分,也實在缺乏興趣。我所想要,是讓大秦永遠都走在寰宇前列。」

  她幾乎是歎息地道,「讓我們看那些洋人,永遠都是蠻夷,永遠都是少了教化,處處都不如我們的荒野之國。我願大秦在寰宇世界裡,永遠是世上第一國,永遠別被泰西歐美趕上,做那任人宰割的魚肉……」

  如此離奇的志願,幾乎令人發笑,大秦如今,難道就不是寰宇第一樂土了?那些糟爛污穢的天外之土,哪堪和大秦比較一星半點?難道竟有一天,大秦還會被這群蠻夷們真的追上?可楊七娘的表情是如此真誠,又使蕙娘笑不出來。她雙眸鎖著蕙娘,緩緩道,「小七不才,無法解釋清楚個中因由。甚至也從未想過,能憑一己之力,力挽狂瀾。但一旦找到機會,卻也絕不想錯過,這瓦特先生和他的蒸汽機,看似無關緊要,但對我的志向而言,卻是必不可少的一步,還請嫂子成全小七,為此事出力。」

  說著,便又起身要拜,只這一次看架勢,卻是要行下跪大禮了。

  蕙娘慌忙架住楊七娘,也不知為何,竟被她感動,生平難得地在作出一個決定之前,沒把方方面面都思索清楚,便滿口答應,「如此小事,何必行此大禮?我答應了就是!」

  她也不顧這蒸汽機擺明了是有巨大商機在內,只道,「姐姐且放心,我焦清蕙一言九鼎,說得出就做得到,這瓦特若在我手下,我一定給你,若在皇上那裡,我也能設法為你討要過來,至少,會把他的下落給打聽清楚。」

  楊七娘鬆了一口氣,堅持給蕙娘福身行了一禮,謝過她的幫忙,她亦十分乖巧,「也不瞞妹妹,此事若成,滔天財富,怕少不了,屆時,自然忘不了——」

  「這話就不必說了。」蕙娘擺了擺手,「我也老實說吧,我少什麼都不會少錢。似你我這樣人物,所追逐的已經不是錢財,又何必落了俗呢?」

  楊七娘欣然點頭,居然也不堅持,兩人相視一笑,雖說今日是初次見面,但都有相見恨晚之感。尤其蕙娘也能看出楊七娘對她的感激,只怕是貨真價實,她心頭一暖,也暗忖道:我不明底細,在我手上,這瓦特怕是要明珠投暗。倒不如給了許少夫人,結個善緣也好,此女雖貌不驚人,但論過人之處,倒是比她二姐、六姐都強得多了。

  雙方談定事情,不免又說些瑣事,蕙娘得知楊七娘要等尋到瓦特下落,方才回京,也有些高興,因笑道,「那感情好,這一段時日,總可以常來常往,過段時間我搬回城裡,要來往就更方便了。」

  楊七娘點了點頭,不知如何,又輕輕地歎了口氣,問蕙娘,「聽說妹妹從小,是做男生養大的,可能經常出門?」因兩人投契,她口中便換了稱呼,不再用嫂子、弟妹了,顯得兩人關係,不從丈夫那來,而是自己已經建立了交情。

  蕙娘平時也不大愛說沒出嫁的事,蓋因她所受教育,的確不是正統閨秀教育,對於一般的太太奶奶們來說,這是她們笑話她的籌碼,但在楊七娘跟前,自然沒有這個顧慮,她道,「是經常有機會出去,就是在這沖粹園裡,以前沒身孕的時候,仲白也會帶我扮了個小太監,出門走動。想來姐姐在廣州,受到的束縛也少些,這會回了京城,便覺得拘謹了?」

  兩個聰明人說話,自然都是聽話聽音,善解人意,楊七娘見自己意思,已被蕙娘領悟,也點頭道,「我從前處境艱難時,足足有十年時間,幾乎都被關在一個方圓幾畝地的院子裡,甚至就是這院子,還有許多地方是我不能去、不願去的,真正活動的,也就是自己居住的那幾間房。」

  她又歎了口氣,才惆悵地道,「後來事事圓滿,似乎再無什麼好發愁了,升鸞得閒無事,也願意帶我在廣州城四處走動。可我卻又覺得這女人一輩子,八十年時間,足足有七十九年,泰半都呆在一個地方,一間屋子裡,是件極為可悲可歎、極為可怖的事。只是這想法,並不十分合乎我的身份,就連升鸞,我也沒對他說。」

  升鸞應是許世子的字,稱呼丈夫的字號,可見她和許世子關係緊密,夫唱婦隨,是沒什麼可以抱怨的地方。但楊七娘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蕙娘竟也被引動了情衷,她亦歎了口氣,「我亦何嘗不是做這樣的想法?只是同你一樣,這想法究竟屬於非分,這世上多少大家小姐,不也就這樣過了一世?一輩子關在一個地方,和那麼些人說話……就只有我這樣離經叛道的女公子,才覺得這極無聊、極憋悶。唉,傳揚出去,又要惹人笑話。」

  「非分之想……」楊七娘細細地咀嚼著這四個字,不知為何,竟露出微微的笑容。這笑有些無奈,又有些悲憫,彷彿已看破了世事,卻又似乎飽含了無窮無盡的苦惱,她輕輕地道,「不論日子有多美滿,在這世上,其實我總感覺到孤獨。像清蕙你這樣,木秀於林、孤標傲世的女公子,實在也是生錯了年代,在這個時代中,不論你身邊有多少友伴,照我看,你依然始終會感到一種孤獨,這孤獨是附了骨的,清蕙你曉得為什麼嗎?」

  她淒然一笑,每字每句,似乎都包含了無窮的感慨。「依我看,若你只是個安於宅院生活的井底之蛙,你的日子固然無聊,但也會快活很多。燕雀不知鴻鵠之志,猶問何以九萬里而南為,任何一個優秀得超出這時代的人,都要承受格外的痛苦。尤其你身為女子,更難以逃脫此等運命,宜春票號再這樣發展下去,終有一天會變成和國計民生息息相關的龐然巨物,屆時你感覺到的排斥,只會更多。最為可悲的是,將排斥你最狠厲的,卻不是男兒,正是最可憐的女兒輩,你的地位越高,神通越大,風評也就將會越差。這些人越可憐,就將越熱衷中傷你的為人,甚至比男人迫你還狠。這影響眼下看不出來,但日積月累,終會造成妨害,因你我投緣,我便無謂一勸:對前路的艱難,你可要做好準備。」

  與楊七娘這一番談話,可算是蕙娘這幾年間最特別的一次交流,待權仲白回來問她,「你覺得楊七娘這人如何?」時,她亦不禁要歎了口氣,由衷答道,「這人看世情,看得太通透了,好像生來就有一番見識,雖然年紀輕輕,心性卻似乎比我老成得多……我覺得,她是個很值得交往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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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應承了楊七娘,要為她尋出那瓦特先生和蒸汽機,蕙娘便撥冗把手下一個管事喊來,問他那些工匠們的近況,又道,「最近都安頓下來了吧?可都有了報效之意?」

  因為泰西之地,英吉利、法蘭西兩國戰火延綿,他們的民眾,日子要比大秦農民還苦得多,一年到頭,也就是吃些雜糧糊糊度日,能見到些肉碎,便算是殷實之家了。這倒和大秦迥然有異,要知道在大秦,除卻日子過得最苦的佃戶以外,一般城裡住戶,生活得也都還寬敞,起碼三不五時,還是能吃上點葷腥的。這些工匠倒都和學者不一樣,聽說大秦船隊位置還有空餘,都是心甘情願,齊家上船,不比那些學者們,只圖避禍遊歷,多半都還存了回去的念頭。

  等到了大秦以後,他們本來的財富,在大秦天子腳下自然是微不足道,那點可憐的銀幣,含銀量且還不足,能換作一月的房租都好得很了。被天子篩過一遍後,餘下那些不入選的,巴不得有蕙娘養著,哪有人興起別意?蕙娘讓人安排了他們,在京郊居住,幾百人裡,現在已有數十個年輕些的匠人,可以初步用大秦官話交流,餘下的工匠們,也都在各自苦學言語,還有他們攜帶來的孩童,有些倒都已經可以說得一口磕磕絆絆的官話了。此時正是抖擻精神,待要尋出一點作用來,免得被主人拋棄的時候,報效之意,自然都是有的。只是大秦也不是什麼蠻荒之地,他們的那些技術,多半都不堪使用,所以這才被漏下來,那些會造座鐘的,會造火槍的,會練火藥的,也輪不到蕙娘來收束了。

  那管事是香花的丈夫,也是精悍能幹的人,可惜他是這一代剛賣身進來的,在府裡根基不深,於蕙娘跟前,臉面就不大足,也因此,辦起事來很是小心,常能體貼上意。聽蕙娘這樣一問,便道,「是都想尋些事來做,也是閒不住的。只是他們中有才能的都被挑走了,餘下的年輕人也不多見,小的現在是這麼操辦,先讓他們中那些老弱不堪的,把技藝擇一個徒弟教授,每月給些銀錢,算是雇他教人。待學徒出師以後,這人的養老銀,就看徒弟的本事來發放了,至於這些學徒,都已簽了賣身契,日後也只會給我們焦家做事。他們糊糊塗塗的,也不知道賣身契是什麼東西,倒都是按了手印。」

  據說英法那邊,是沒有這種奴僕買賣的說法的,他們多半是擄掠了南邊非洲的黑人,去美洲服侍,卻是連賣身銀都不給,搶了就走,到了地頭,連飯都不給吃,只是剝削他們的勞力。這些人可能從未想過,自己也和那些黑人一般,轉瞬間就失去了人身自由,見此間吃穿都好,自然是給什麼摁什麼,唯恐被趕走了。蕙娘眉頭一皺,也未說什麼,想了想,便道,「這不大妥當,這些人,是票號生意的添頭,怎能我一人獨吞?你明日和票號打聲招呼,把他們的賣身契給轉到票號名下,言明由我們股東共有。」

  又笑道,「不過,鍾管事這麼處置也頗為得當,如此一來,這些人但凡有些心機,也都知道下死勁調教學徒,以圖日後的成就,倒省了我們好些事情。」

  一心為主子著想,那是他的本分,蕙娘的責怪,並無多少真意,鍾管事也不大當真,倒是得她誇獎,高興得滿面放光,又奉上花名冊來給蕙娘看,這花名冊是用兩種文字書寫,一種漢字,一種是本來原文名字,也是方便查找之意,蕙娘翻閱了一會,也沒見到瓦特其人,想來他年紀輕輕,也許又懂得造機器,很可能是已經被皇室挑走了,她也並不沮喪,只道,「嗯,那就日後再查訪好了。」

  說著便隨口問道,「這雖是一招閒棋,但也要盤活了才好,你可發覺什麼聰明伶俐,可以造就的苗子,也要留意。日後這群人肯定需要一個頭領,當然還是他們自己人裡出了。」

  鍾管事也曉得這個道理,他的志向亦不止於管理這群閒人,沉思了片刻,便道,「倒是有個小童工出身的傢伙,因為現在才十多歲,年紀很小,便沒有入選,我看他倒是心靈手巧的,平時也多有點撥提拔。此人姓克隆普頓,叫做山繆爾,他現在官話說得很好,也認了一些漢字,自己嫌原名拗口,就又起了個名字,叫做克山。」

  蕙娘漫不經心地道,「嗯,克山就克山吧,既然你看好他,那便花些力氣籠絡,雖說賣身契是寫了票號,但他的心該向著誰,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她如今雖說不上日理萬機,但等著操心的事卻也不少,本來想把那些工匠包圓,蕙娘是欲下大氣力去挖掘些技術出來牟利的,現在皇室吃了頭啖湯,她這裡的熱情就轉淡了,以她家產,供養幾百人餬口穿衣,也算不得什麼,更何況幾年以後,這些人就是出去做工,也能掙得來吃,因此這一招閒棋,也就只能讓她用這麼一會心了。又勉力了鍾管事幾句,便把他打發下去,自己抱了乖哥來逗弄玩耍,不過,乖哥才剛足月,能和母親有什麼互動?也就是吃完了奶,安安靜靜地便合眼睡去而已。歪哥也在一邊看母親抱著弟弟,有幾分眼熱,卻又不敢討要弟弟來抱。只大聲說話,巴望著能把母親的注意力給吸引過來。

  「倒是真乖。」廖養娘便和蕙娘道,「這孩子的天性,便是從胎裡帶來的,乖哥連餓起來,都只是細聲細氣哭幾聲,我聽姜養娘說,就連尿了拉了也都不哭,只定時給他換尿片時,才發覺已經拉出來了。晚上一個時辰哭一聲,喂一會奶,就又沉沉睡去了,並不貪大人抱,真不知是比歪哥要好帶多少。」

  蕙娘還沒說話,已發覺歪哥愀然不樂,這孩子年紀雖小,但也懂得廖養娘意思,有誇讚乖哥,貶低他自己的感覺,他嘟著嘴,小肩膀耷拉著,使勁白了乖哥幾眼,倒是難得地淚眼迷濛,好像有點要哭了。

  「孩子嘛,現在靈智都還沒開呢,我們歪哥也不是故意要折騰養娘的,現在不也乖得多了。」她又好氣又好笑,忙撫慰歪哥,歪哥卻不大領情,只不斷拿眼角瞥著乖哥,哼哼唧唧地,又鬧了一陣委屈,直到蕙娘把乖哥放下,來抱他時,他方才緊緊蜷在蕙娘懷裡,哽咽著道,「弟弟討厭,我不要他了。」

  在乖哥出生之前,自然有許多人把『要疼弟弟』這個念頭,投入到歪哥耳朵裡,歪哥怕也是受了影響,覺得弟弟是個好玩的東西,現在發覺弟弟奪了他的寵,便轉而想要把這個小討厭送走。蕙娘不禁一陣好笑,廖養娘深知歪哥性子,忙哄他道,「你娘小時候,也這樣不喜歡你十四姨,可你看現在,十四姨和她多好,有多疼你?等你和弟弟長大了,也就同你娘與十四姨一樣,兄弟間便親熱起來了。」

  文娘這個小姨做得好,很得歪哥喜歡,因此歪哥偏著腦袋想了想,便默不做聲,只是還有些憤憤,鬧著要蕙娘更疼他幾分,蕙娘無可奈何,只好先哄了他高興,這個小小霸王,才心滿意足,掙扎到了地下,把弟弟小手捏住,撓了撓他的手心。乖哥還在睡夢中,被他擾得手舞足蹈,掙扎了起來,歪哥又樂得哈哈直笑,又要去撓他的腳心。

  兩個小鬼頭正折騰得熱鬧——這樣說有些不大公平,應該是歪哥正折騰得熱鬧,乖哥被折騰得很無奈時,外頭來了人回稟蕙娘:卻是權仲白遣人來接她出去散散心。

  #

  雖然從前閒來無事,權仲白也喜歡帶著蕙娘出去走走,但現在正是和權季青斗生斗死的重要關頭,他怎會突發雅興?才剛這麼一說,蕙娘便自會意——應該是喬十七那裡有事了。

  果然,這車接了她以後,並不往城裡去,而是走向蕙娘自己在城郊的小莊子,她在京城附近也有些產業,只是平時多半也是空置,這回倒是正好派上用場,許家來人已在那裡,審了喬十七將近一個月,居然都沒取得太大進展。

  因當時審訊時,便考慮到他們要在後頭觀看,這間囚室,是做過一番佈置的,乃是用一間密室改造,權仲白和蕙娘能從喬十七頭頂的一間屋子俯視下去,將一切盡收眼底,但喬十七卻不能從那一個敞口,看到他們的面容。蕙娘到時,權仲白已經負手在那裡看了一會,見到蕙娘過來,便道,「這個喬十七,也算是一條好漢了,知道我們要用這所謂疲勞審訊的辦法來審他,只要一有機會就要尋死。前幾天因為他把飯碗打碎,碎瓷片都吞進去幾片,審訊不得已因此中斷。到今日才算是將養好了,又行盤問,但不論怎麼問,他都回那麼幾句話而已,看來還是很難撬開他的口。」

  蕙娘看他,也覺得有些佩服,經過這一個月的折騰,喬十七整個人都老了幾歲,但得到了將養那幾天的喘息之機,他看來仍還能撐上一段日子,只是這份毅力,便不是一個尋常掌櫃可以擁有。看來他身上,必定是背負了對他來說性命交關的一種秘密了。

  「像這樣再審,可能是審不出結果了。」權仲白和她商量,「但這個人,對季青來說肯定也相當重要。自從他被綁來以後,四弟見到我,終於露出擔憂恐懼的神色,倒是比前一陣子,幾次騷擾沖粹園,看到我卻還是行若無事的那番風度,要慌張得多了。」

  他這樣說來,輕輕巧巧,蕙娘卻是才終於肯定,在她懷孕後期的那一兩個月,國公府風雲暗湧,權仲白不知和弟弟過了幾招,卻仍沒捉到他的痛腳。就是現在,說不定他都在一家人身邊布下了一些護衛,只是她並不知情而已。

  「沒想到少了我,你自己也能把事情辦得妥妥當當的。」她不禁便笑道,「我居然真是一點風聲都沒聽聞,也虧得我身邊那些丫頭,那樣聽你的話。」

  權仲白笑而不答,過了一會,蕙娘看喬十七始終閉目養神,對那高懸的燈籠,似乎已不大在意,便一邊思忖,一邊隨口問權仲白,「你和季青談過了沒有?這件事,他總要對你有個說法的吧。」

  「這也沒什麼好談的了。」權仲白輕輕地歎了口氣,「我看了他的眼神,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在他心裡,最重要的始終都只是自己,家族也好,兄弟之情也罷,都敵不過他自己的欲求。我就是再說一萬句,也拉不回他來。我們現在比較的,無非就是誰更快一步而已,是我先審出真相來,把他給扳倒,還是他先尋到破綻,把我害死。嘿……真想不到,居然會有和自家兄弟兵戎相見的一天。」

  他倒背雙手,面容被那一線透過牆射來的燈光,映得半邊亮半邊黑,一眼看去,竟有些詭譎之意,似乎已不復當時的飄然欲仙,蕙娘細察他神色,但卻看不大出權仲白的心情,他畢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又慣走宮廷,即使以她的眼力,一旦權仲白有意收斂,她亦很難琢磨出他的情緒。

  「別的事,先不說了。」權仲白卻沒再糾纏此事,拿下巴點了點喬十七,就問蕙娘,「現在你看到他了,應該也和我一樣,覺得這塊硬骨頭,不是這個辦法能啃得下來的。我看,還是要換個辦法來審,不過這就要和你商量了……我想自己審他,你覺得如何?」

  自己親身去審,就等於是把二房給暴露出來了,萬一還是什麼都審不出來,這個喬十七該怎麼辦才好?是殺又還是放?蕙娘有些躊躇——按她來說,若事不成,肯定不能放,但這麼關著,就是一處把柄,若要殺、賣、毒啞刺聾等等,又都過分殘忍,不要說權仲白,就是她都有些忍不得。

  人力有限,即使是通天大能,也有技窮時,如何能不傷喬十七,便把他心防擊破,這個難題,連蕙娘都難以解出。她也是有決斷的人,一咬牙,便道,「我沒主意了,要是你有,那就聽你的吧。」

  權仲白點了點頭,道,「那我就下去了。」

  他似乎早有盤算,竟是成竹在胸,徐徐下了台階,未幾便推門而入,進入囚室之中。

  蕙娘從上而下,把全局盡收眼底,只見那喬十七一見權仲白,自然是滿面訝色——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但片刻後,他又把臉垂下,不再和權仲白對視。她滿以為權仲白還有一場硬仗要打,正打算看他施展手段,沒想到,權仲白才把那許家的好手遣出,在他原來的位置上一坐,喬十七便恭敬地問好,「見過二少爺。」

  權仲白滿面似笑非笑的神色,淡淡地嗯了一聲,從容問,「說不說?」

  喬十七居然毫無抵抗,馴順地道,「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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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真相

  蕙娘這一驚,自然非同小可,她心頭立刻就浮現出種種疑問,種種猜測,甚至對權仲白的所有評價,似乎都漂了起來,只覺得他看起來無比陌生,似乎還掩藏了重重的秘密。但這懷疑也只是一瞬,她便又堅定了心意:權仲白若要害她,又何必種種做作?她自己心底明白,他和她之間,只有她圖他,沒有他圖她!

  只是喬十七這樣的硬漢子,為什麼在看到權仲白的一瞬,便即卸下了心防?蕙娘思忖片刻,腦際靈光一閃,忽然就恍然大悟——恐怕,他們倒是自誤了。

  權季青既然收服了喬十七來害她,只怕這個三掌櫃,和那神秘的組織也脫不了關係,很可能喬十七真正的家小,還在他們的掌握之中。如果是被敵對勢力,又或者是燕雲衛擒去,喬十七一開口,他的家人還有活理麼。可權仲白一露面,這件事的性質就分明了,也就是權家內部,二房四房相爭而已。他一個馬前卒子,聽憑權季青的吩咐做事,良國公就算把他給殺了,到底也不會傳揚開來,把事情鬧大,那麼他的家人,就可保平安,更別說要留他作證,他就能多活一段時日,沒準就等到了一線生機,都是難說的事。因此之前讓許家的人來審,喬十七的骨頭就硬得不行,現在權仲白一露面,他便什麼都肯說了。

  要不是立場敵對,骨頭這麼硬,在被困了近一個月,內心還未崩潰,甚至仍能冷靜分析局勢,如此心智毅力,蕙娘定會大為讚賞,甚至想要收為己用,只是現在,她卻感到不寒而慄:雖然已經見識過了那神秘組織的能量,但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其中一員,還是頭一次。要是裡頭人人都和喬十七一樣,那麼被他們盯上的自己、被他們覬覦的宜春票號,豈非都處在了極危險的境地之中?

  她念頭轉得飛快,只是一瞬間,便推演出了許多信息,正自怔然時,底下權仲白已問,「我先只問一件事,你也先只答一件事就夠了,我想,我問別的,你未必說。」

  喬十七果然是個人物,他恐怕也一直不解,為什麼自己沒被動上肉刑,此時一見權仲白,便明白了個中關竅,,扭頭望了蕙娘方向一眼,雖然肯定未能看清她的面孔,但只這一道眼神,便可看出他心中大有丘壑,不是看起來那樣庸常,說不定已經猜到,在牆後觀看的人,便是蕙娘了。他咧嘴一笑,淡淡地道,「二少爺神算,您要問別的事,就少不得對我動點肉刑了。」

  果然是看透了二房的顧忌……

  「你當我就沒有別的手段對付你嗎?」權仲白的聲調也不見提高,可只這一句話,便在氣勢上把喬十七給壓住了,他也並不多提自己的手段,而是緊跟著發問,「二少夫人在娘家時,曾遭人毒害,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這件事,喬十七答得毫不猶豫。

  權仲白又道,「此事是你主辦?」

  「不是。」喬十七大有有問必答之意。權仲白也就不給他沉吟的機會,緊跟著又問,「是否權季青主使,你隨他協辦?」

  喬十七又抬起頭來,看了蕙娘方向一眼,他清脆而肯定地道,「是!」

  這一聲『是』,在蕙娘心湖激起的波瀾,又豈是千重而已?一時間,她幾乎連腿都要軟了,到底還是下盤工夫運得好,這才沒有跌倒。從承平四年到現在,將近五年時間,她雖然看似毫無異狀,其實哪有一夜的安眠?這碗藥就是她的魔障、她的劫數,權仲白希望她放下一切隨他海北天南,可她找不到兇手,又怎能安心?這執著綿延了五年時間,她幾乎以為這是此生都堪不破的一道謎題,是她永遠都求而不得的遺憾,沒想到就在今日,猝不及防伴著一聲是字,竟真得到了解答。

  「他是從哪裡得到的毒藥,又是如何設計?」權仲白就算心中也有所波瀾,也已經被他遮掩得極好,他的語調幾乎沒有一點波動,彷彿今日一切,已在料中。這份定力,畢竟是把喬十七給震懾住了,他的態度更恭謹了一點,看來,也有些囚犯被審的味道了。

  「毒藥何來,我並不知道,只約莫猜到這是要毒當時還未過門的二少夫人。」喬十七道,「某年某月某日,四少爺給了我一株地黃,令我在給昌盛隆選藥後打包時,把這株地黃混入上上之選中,最好的那一包。我因和他交好,雖然知道他是要做害人的事,但也沒想那麼多,便幫他辦了,餘下的事,我就再不知道了。」

  地黃?蕙娘不禁一驚:焦家幾個主子的太平方子,除了老太爺之外,幾乎都有地黃一味,也因此,查了那麼多藥,他們都沒往地黃上動疑心。權季青怎麼就在地黃上動了手腳?

  「你就只知道這些?」權仲白也有些不信,他稍微抬高了聲音,又換了一個問法。「好,這些是你知道的。接下來,你給我說說你猜到的。」

  喬十七肩膀微微一彈,他只看了權仲白一眼,權仲白便不耐煩地道,「若說出來,我就饒你不死。」

  得了這句話,喬十七的話匣子就打開了。他馴順地說,「雖然四少爺沒說別的,但我和他平日裡比較相好,自己是有些猜測。」

  也不要權仲白逼問了,自家便往下說。「從前四少爺還小,出入您的書房,並無禁忌,您平時都把脈案堆放在立雪院外院書房裡,直到沖粹園建成,才慢慢地搬遷過去。四少爺可能平時就有偷偷翻閱脈案藥方的習慣,此事他流出過一言半語被我聽到,說不定也許就翻到了焦家的脈案藥方,他記性過人,記下這些,也不是什麼難事。」

  「當時定親風聲,已經傳出,連我們都有聽說一鱗半爪,四少爺知道得自然就更加清楚了。您心裡也明白,家裡這幾個少爺,三少爺不用說了,大少爺也比不上您和四少爺的天分。只是國公爺心意一直晦暗不明,直到給您說了焦家,大家這才瞭然,他還是想捧您上位,國公爺對您的疼愛,那是不用說了。」喬十七說起來自然而然,彷彿權家的局勢,全在算中。權仲白悶哼了一聲,並不說話。

  「都知道您對國公位置,本來無意。」喬十七緩了一口氣,又道,「為免兄弟鬩牆,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在過門之前,把焦姑娘扼殺。我想,四少爺恐怕就是存了這個念頭,這才尋了這一味藥來,博個萬一的機會吧。」

  權仲白沉默了片刻,才為蕙娘問了她心頭的疑惑,「萬一這藥,被別人取用了——」

  「那一味地黃,品相極佳,按昌盛隆和焦家的關係,以及焦家的一貫做派,十有八。九會被送到焦家。而少夫人所用一切事物,都要盡善盡美的事,全京城眾所周知,不論是昌盛隆,還是您身邊的下人,那都是行家裡手,或遲或早,應當總會為您取用。」喬十七頓了頓,道,「這都是我的猜測,不過我想,若果就是害錯了人,四少爺心裡,也不會太在意吧。本來就是一步閒棋,害死了正主兒最好,就是害了旁人,又有什麼干係呢。」

  如此瘋狂而惡毒的念頭,卻極為契合權季青的性格,喬十七這麼說出來,自然而然,好像大家都覺得權季青做這樣的想法,實在非常合情合理。權仲白重重地歎了口氣,又道,「那麼,頭前那位才說了親,還沒下聘,就——」

  「那一位卻不是四少爺的手筆,四少爺私底下對我說過,他覺得天意屬他,國公位也好,」喬十七頓了頓,方緩緩道,「別的也好,命中注定,都是他的囊中之物。就是因為您先後兩任妻子,一個不是良配,還有一個,卻因天命夭折,才給了他漸漸成長的機會。」

  權季青今年,也就是蕙娘一般的年紀,四五年前,根本還是個半大少年,他竟能作出如此佈置,還有什麼可說的?即使是蕙娘也不得不承認,他可算得上是異想天開、膽大心細、天馬行空、不留痕跡了。現在叫做是良國公有意扶持,喬十七又識得看人眼色,不然,這個人證就是得了,又能扳倒權季青麼?

  也許是因為和她想到了一處,權仲白也沒多問權季青的心理,只道,「這件事是由你一手操辦,想來,是未留下什麼憑據了。」

  「不論是昌盛隆還是焦家,都沒有內應,全憑他們出眾的眼力。四少爺也就是弄來一株藥給我,這種事當時做完就算了,天衣無縫,哪裡能留下什麼憑據。」喬十七唇角牽出一絲微笑,慢慢地說,「不過,國公爺對四少爺想來也是有了提防,不然,也不會把我們天南海北地拘來。給您盤查,到底是少夫人好手段,竟也能發覺蛛絲馬跡,把我拘來。」

  他沖蕙娘點了點頭,竟喝道,「二少夫人,我喬十七服了你了!只盼您也能將線索見賜,讓我做個明白鬼!」

  權仲白既然已經許了饒他一命,二房又不能刑訊他,皮肉之苦是吃不著了。不能打不能殺,再為難一個底下人,未免沒有體面,喬十七想來也是算準了權仲白決不是這種人,所以才胸有成竹,甚至有餘力和蕙娘搭訕,蕙娘輕輕地搖了搖頭,只透過縫隙,沖權仲白道,「走吧,也沒必要再待下去了。」

  #

  喬十七把能說的都說出來,她的生死大謎,算是解了惑了,這答案簡單得出人意表,卻又十分合乎情理,很符合權季青的個性。這小子亦算是有些氣運,昌盛隆的確不敢怠慢焦家,直接把同和堂挑過那最好的一包藥材,直接送到了閣老府。想來因品相好,又信任昌盛隆的眼光,挑藥分藥時,庫房媽媽到底心向自雨堂,有幾分情面,便沒把這最好的藥材給五姨娘配藥,而是同往常一樣,配給了自雨堂。接下來的事,便不用多說了。

  疑了這麼久的內奸,誰知道最後的答案,竟真是沒有內奸,她所認識,所重視的人裡,並沒有誰安心害她。真正要害她的人,也沒有那樣手段通天、無所不能,至少蕙娘的生死之謎,看來是已經解開了。可她心底,卻毫無釋然輕鬆之感,反而轉有許多濃重的疑問,更解不開,回家的一路,她都沒怎麼說話,權仲白自然亦是心事重重。回到沖粹園,兩夫妻都無心先回甲一號,便攜手在蓮子滿邊上,伴著晚霞漫步,不知不覺,竟走到了歸憩林裡。

  歸憩林換種梨花以後,蕙娘還是第一次過來,此時但見一泓綠蔭,彷彿已是多年成林,達氏的墳塋在遠處隱現一角,倒真像是在林中小憩一般。蕙娘立在林外,呆了半日,慢慢地透出一口涼氣,問權仲白,「季青這個樣子,你心裡想必不大爽快吧。」

  權仲白搖了搖頭,低沉地道,「也不能說沒有想到,他遇事實在愛走極端,也許,是我一葉障目,太沉浸於兄弟之情,實在看不出他的本色吧。」

  晚風徐來,吹得他的衣衫烈烈飛揚,蒙著夕陽餘暉的面龐,別有一番情致。蕙娘想到收藏在多寶格中的那枚帽墜,再歎了一口氣,終於也接受了謎底竟這樣簡單的結果,她心頭慢慢泛起一陣輕鬆,一面暗下決心,一面和權仲白感慨道,「也不是我搬弄是非,但以你們家的這種教育辦法,教出季青這樣的人來,也實屬正常。以後你繼位國公,這規矩少不得也要改一改了,歪哥和乖哥,決不可走到兄弟相殘的一步。」

  「從前七八代傳承,也很少有鬧得這麼難看的,也許是這一代的情況,實在太特別了。」權仲白低沉地說。

  他不再搭理蕙娘,而是頓住腳步,望著湖心,憤懣地長嘯了起來,似乎要用滾滾嘯聲,發洩心中數不盡的複雜情緒。好半晌,才收歇了聲,一拂袖子,乾淨利落地道,「事已至此,再做兒女態,也是無用。明日我就把喬十七提去見父親,這件事,也該有個了結了。」

  蕙娘道,「爹把人都打發過來,也許是指望我們挖出一整條線——」

  「他指望那是他的事,我們又不是他的傀儡。現在喬十七人證在此,他要繼續保住季青,這個家,我們也沒有什麼待下去的必要。」權仲白冷道,「國公位讓我坐,我責無旁貸時,那是不能推卻。他要以為他能靠著這個爵位來捏我、玩我,塑造我,那就大錯而特錯了。」

  雖說不能動喬十七,但怎都可以從他的交際圈裡,尋找一些那神秘組織在同和堂的暗線,一天不交出喬十七,一天他們起碼還佔據了一點主動,蕙娘眉頭暗皺,正要說話時,又想到喬十七失蹤以後,眾人自然已經提高了警覺是一,二來權仲白現在心情,只怕不會很好,若為國公爺說話反而惹怒了他,那又是何苦來?便轉而笑道,「好,那就這麼辦吧。從明日起,我睡覺都能安心一點了。」

  「就是這個道理了。」權仲白重重地道,「早一天把此事了結,你們母子三個,也就早一天得到安定。這才是最要緊的事,別的那都可以押後再說了。」

  兩夫妻計議已定,便攜手回轉,一路上權仲白神色都很凝重,蕙娘想說幾句話來安慰他,可她自己也是胸懷激盪、疑慮重重。亟欲整理思緒,好好地把來龍去脈想透,把疑點挖掘出來。兩人默然走到甲一號門前時,她好容易收攝思緒,展顏一笑正要說話,遠處又起了一陣騷亂,桂皮直奔進來,連聲道,「少爺,大事不好,快、快去!」

  他猛地一跺腳,方才續道,「是皇上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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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天危

  皇上出事,自然非同小可,權仲白和清蕙交換了一個眼色,都看出對方心底的震撼。他也不是婆媽之人,當下便一提身子,和桂皮一道快步往側門過去,一路上桂皮連喘帶咳,一邊走一邊給他說了原委,「昨晚在湖邊飲宴,也許是受了風寒,今早起來就不大舒服,咳嗽了幾聲,才要傳喚您呢,又被國事耽擱住了。剛才幾位閣老才退下去,就發起高燒來,這會歐陽家幾位御醫也都過去了,可皇上只要您給把脈開方,剛才來了一次,沒找到您,還當您在城內,剛打發人往城裡過去,您倒是就回來了!」

  高燒忽起來勢洶洶,很可能就是肺經出了問題,權仲白心底一沉,面上卻不露聲色,只道,「曉得了,我的藥箱帶了沒有?」

  桂皮如此靈醒,這些瑣事自然安排得妥當,還未出沖粹園,便已有人送來了權仲白的藥箱。他自己卻是一溜煙跑在前頭,給主子開路去了。

  權仲白身份特殊,得到皇上的愛寵,沖粹園和靜宜園之間有一條通道,可以隨時進出,方便他為皇上看診。今番皇上有事,各處倒還都未知道,要不是桂皮當前打了招呼,事前又的確有人過來尋找權仲白,權仲白這般貿然要進,守將幾乎不敢放行,饒是如此,他進靜宜園也頗費了一番周折。好容易進了園子,一路還有好幾撥人馬上來盤問。

  權仲白也是經歷過風波的人,只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心裡不由更為沉重:以他的聖眷,從前朝到今朝,平時進宮,就不掛腰牌,又何曾有人敢上來相問?上回進宮進得這麼艱難時,恰好就是先帝病危,那一次真是險到了巔峰,差一點點,就沒有把安皇帝給救回來。就是其後,安皇帝也一直都沒有真正第從那一場病中恢復……

  上回把脈,也就是四五天前的事,當時皇帝的脈象也還十分正常,除了他先天帶來的隱患以外,幾乎沒有什麼值得擔心的徵兆,起病這麼兇猛,要救回來往往比較難,若是再來個皇子逼宮,朝廷的風雲變幻,還真是很難說!好在這一次皇帝來靜宜園只是小住,沒有把太后、太妃也接來,不然,這一次要治病,花費的心思恐怕不會比上一次更少。

  權仲白的心好似被分成了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又緊張又有條理地思忖、分析著局勢,第二部分卻是已經開始盤算,以皇上的體質來說,該如何退燒,用什麼藥,再怎麼針灸。心底念頭飛轉,面上卻絲毫疑慮都不露出,任是幾撥兵馬停下來喝問,他也絲毫都不搭理,只留桂皮和他們夾纏,自己拎著藥箱,很快就靠近了皇帝居住的玉華岫皋塗精舍,只這一次,精舍門口把守著的卻不是尋常守將了,乃是鄭家大少鄭宇和,他今日身披甲冑、面色端凝,即使是見到權仲白,也不過是用眼神打了個招呼,將身子一讓,卻是什麼話都不肯說……

  權仲白二話不說,快步進了裡間,果然見到幾個御醫已經到了,都正跪在地上,預備輪番給皇帝把脈。他熟知太醫院規矩,皇上用藥,必須幾個太醫斟酌了出方子,從脈案到藥方都要有幾個人的手印,必須禁得住後來人的質問。因此開出來的,泰半都是無功無過的太平方,若是一般時候那還好,此等急病,誰還容得他們這樣慢吞吞的行事?封錦本來坐在皇帝床邊,還有宮中一位白貴人,正給皇帝擦拭額前熱汗,見到權仲白進來,封錦便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起身道,「子殷快來扶脈!這裡交給你了,現在園子裡亂的很,連公公在外地沒能趕回,我得出去辦點事兒!」

  到了這時候,任何人都信任不了,唯獨可以放心交付大事的,也只有皇帝自己的嫡繫了。權仲白也不交情,道了聲得罪,從幾個御醫手中,把皇上的脈給接了過來,才止一按,面色就是一沉,脫口而出道,「這是肺炎無疑了,邪毒壅塞,難怪這麼快!」

  他瞅了白貴人一眼,直接就問,「昨晚皇上臨幸你了?」

  白貴人身世雖然不大顯赫,但也是名門嫡女,聽到這麼一問,自然緋紅了臉,國色天香般的臉龐,再添了幾分楚楚可憐的風情。她望了封錦一眼,見他已經出了屋子,才輕輕地點了點頭,道,「是,可昨晚皇上還好好的呢……」

  「你出去吧!」權仲白不容分說地道,「就在外屋候著,一會要你來服侍了,自然喊你進來。」

  也不顧白貴人聽了會怎麼想,便把她連逼帶推地送出了屋子,自己門一關,回身開門見山,「皇上的身子骨底子,我們自己人心裡有數,胎裡的不足,先天肺經就不好,和先皇是一色毛病。尤其是皇上平日操勞、心血耗得快,也不適合多近女色,恐怕這次病起,就是昨晚受了風涼,卻偏偏還同女子尋歡作樂,因此起了病,便一發不可收拾了。為今之計,還是先退了燒,再補益元氣,以桔梗為主,一朵雲、十大功勞、野姜並白果輔助,先開方,再針灸吧?」

  同一般人想的不同,太醫院內的明爭暗鬥,倒並不是圍繞著誰給皇上看病這回事,一般的太醫,想的只是坐穩太醫院醫正的位置,給達官貴人們扶脈開方,大收診金。至於診治皇帝這種隨時都可能掉腦袋的事,沒有人會爭著去做的。權仲白肯出頭,幾名太醫如何不肯?當下都道,「說得是,果然子殷是年輕人,一眨眼就有一個方案拿出來了。」

  權仲白深知個中講究,此時卻也懶得和他們計較,不過是走個流程而已,當下便自己做主開了個方子出來,這群太醫看了自然也只有說好的。此後抓藥、熬藥、試藥、餵藥,便不必權仲白親自安排了,按宮中規矩,兩位太醫留下,預備日夜用藥,他這個不入太醫院的真正御用醫生,反而不算在內。還有幾個親近的內監在一邊服侍,至於白貴人,被權仲白趕出去以後,倒也知趣,並未想要進來,爭奪那虛無縹緲的「服侍湯藥」功勞,倒是乾淨利索地回自己的住處去了。

  到了這種時候,服侍皇上的工作有內監們在做,幾個大夫,反倒只是呆坐,因熬藥畢竟也是費時,他們只能在一邊干看著,權仲白試探了一下皇上的額溫,眉頭暗皺,便道,「這時候沒有什麼發汗一說了,被子全都掀開,把皇上脫光了,拿涼毛巾來擦身。再去預備一點冰塊來!」

  眾人頓時又是好一通忙活,幾個內監把皇上圍成了一周,權仲白抱著手在一邊看著,只是皺眉沉思,過了一會,歐陽太醫給他遞了一盞茶,道,「你也忙活了有一個時辰了,且喝一口茶潤潤嗓子吧。」

  權仲白這才發覺,一旦忙起來,時間是過得真快。他捏著茶杯下沿,望著皇上隱隱約約露出的一點身影,不覺低低地歎了口氣,歐陽太醫也自意會,他壓低了聲音,「燒得太高了,恐怕就恢復過來,也……」

  「是有這個可能。」權仲白也不避諱,他搖了搖頭,感慨頗深,「只怕天下的形勢,又要隨著皇上的身體,而變上一變了。」

  「你又何必這麼擔心?」歐陽太醫說起來還是權仲白的大師兄,兩個人私底下說話,不大避諱,「反正不管怎麼變,你們權家的榮耀倒不了,天大的熱鬧,你也就是冷眼瞧吧。」

  這倒也是知心話,皇上若是此時去世,大不了權家就沉寂下去,對他們這些老牌世家來說,還是有機會再起,倒是別的那些更興頭,更當紅的名門世族,卻大有可能因此而倒台。至於歐陽家,多年的醫藥世家,和哪個主子關係都不親密,換了誰上台,也都和他們無關。在這樣緊要的時刻裡,他也還是看戲的不怕台高——反正,權仲白已經把歐陽家最後一個風險都給擔走了,朝野上下誰不知道,皇帝的身體,那是權仲白在負責,和他們歐陽家可沒有一點關係。

  權仲白也懶得和歐陽太醫多說:和他說東海、南海、泰西、新大陸,沒有一點意思,歐陽太醫的眼界並不到那個地步,還想不到人亡政息這四個字。要是皇帝沒有熬過這一關,同當日明武宗一樣,也是因為肺炎去世了,那麼上位的極有可能就是皇次子,牛家一旦得勢,楊家、桂家、許家總要倒霉,南海兩大將領,被奪權了還好些,要是心一橫,聯手反叛起來,那麼這個天下,可就真要亂了。西北的羅春,海外的魯王,可不是做夢都要笑醒?

  一個巨人,總是要倒下的時候才能顯示出份量,從前皇帝還健康的時候,似乎總是充當著不大光彩的角色,這裡也要插一腳,那裡也要翻雲覆雨一番。可現在他有了危機,才顯出來自己的能耐。承平九年間,發生的這所有一切變化,甚至是國勢上的轉變,又有哪一個能離得開皇帝的努力?這整個天下大勢,都是因人成事,因的就是他這個九五之尊,這一點,如今來看,真是無可辯駁的事實了。

  同當年不大一樣,如今權仲白想要救回他的心思,要真誠得多了,只是人有命數在,皇帝一家子,肺都容易出毛病,這要是肺炎還好,治好了也就是治好了,最怕是轉成肺癆……

  權仲白不再想下去了,見封錦大步進了裡間,便迎上前問,「外頭都處理好了?」

  封錦俊秀溫潤的面容上殺氣一閃,他點了點頭,咬著牙道,「淑妃娘娘也實在是心急了一點,這個皇貴妃還沒封呢,就已經把自己當成副後了!」

  權仲白這才知道,自己並非妄自擔心,牛淑妃的確也有效仿昔年自己姑母用計的意思,只是當年先皇的病,本來就要溫養,耽誤一段時間還不打緊,當年太后、太妃聯手拖延時間,就給了先帝安排後手從容應付的機會。現在皇帝是已經高燒昏迷,失去理智了,要不是有封錦、鄭宇和這樣一心只效忠於皇帝的死黨,權仲白要救回皇帝,勢必又要大費手腳了。

  「才覺得他重要得很。」權仲白也不禁歎了口氣,「又覺得他實在也十分的脆弱,人才一倒,底下人就各起異心,這還沒合眼呢,說話就不好使了……」

  「底下人也是無所適從,寧妃又萬事不管,才會由淑妃娘娘出頭。」封錦淡淡地道,「我這個身份,管理後宮,也是名不正言不順,我已令宇和把妃嬪聚居的地方封鎖起來,這回皇上要醫要藥,就不會遇見什麼疑難了。等連公公到這裡,園子裡就有主心骨了,在此之前,說不得還請子殷和我配合起來,輪流在皇上身邊看守。」

  權仲白自然沒有異議,一時皇上行開了藥力,呼吸漸漸平緩下來,燒得也沒那樣駭人了。權仲白便令人用乾布將他週身擦乾,又燒了艾來,給他做艾炙,封錦期間又出去幾次,等皇上睡沉了方才再偷空進來,把權仲白換出去吃飯。

  這一次皇上病勢,非同小可,封錦已將內外通道一律封鎖,權仲白也接觸不到什麼人——這還是他有先見之明,一開始就把白貴人趕走了,不然,白貴人現在也得跟著被關在這裡,有這麼些大男人在,她進進出出,可就殊為不便了。留下來的幾個內監,想來也都是封錦的腹心,沒有誰敢貿然盤問權仲白,皇上的病勢究竟如何。他就是想給家裡送個信都辦不到——忙了這半天,他也是現在才想起來擔憂家裡人,也不知清蕙一個人在家,又會如何應付季青的招數,會否直接帶著喬十七,去找國公爺攤牌。不過,父親又哪裡有時間管這個,皇帝忽然病危的消息,肯定已經傳到了他的耳朵裡,這會,只怕他正忙著吧……

  如此胡思亂想,真是山珍海味都吃不香了,更何況呈上來的飯食,也並不太美味,權仲白對付著吃了幾口,又略為梳洗一番,便往回進了精舍裡間。腳步才到門口,便見得幾個太監宮人,都跪在地上,封錦彎下身抱住皇上,肩頭微微抖動,似乎在忍耐著極大的痛苦,聲音都有些微沙啞,他道,「不,不會的,絕不可能,李晟你天命所歸、福澤深厚,又怎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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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應變

  權仲白被人叫走,蕙娘心裡怎會安穩?她聽了桂皮說話,也知道是皇上出事,自然不敢隨意打探,因此雖然權仲白和桂皮,一去就杳無音訊,連沖粹園和靜宜園相連的門扉,不多時都被人從那一側掛了粗大的鐵鏈鎖死,派了人站崗,蕙娘也並不太詫異,只是心中越發沉重:若是皇上現在出事,朝中再起風雲,宜春的地位,就要比現在尷尬得多了,正是才說要合作,章程都沒定死的時候。要是牛家所出的那位皇子上位,他們家和桂家的仇恨,天下皆知,桂家這個靠山,自然立刻就不好用了。到時候,只怕牛家一騰出手來,宜春就相當危險了。這還不說,如今東宮空虛,太子在天下人眼中,算是無辜被廢,還有許多『仁人志士』給予深切同情,牛家皇次子聲勢也高,楊家皇三子有首輔的天然支持……要是皇上突然去世,奪嫡之勢漸成,天下還不知道要亂到什麼時候去,到時候,海對面的那支力量,如果已經站穩了腳跟,再來攪風攪雨一番,又有那不知所謂、神秘陰毒的組織敲邊鼓,只怕大秦一百多年的天下就此破滅,都不是什麼稀奇事!

  任何一個當朝的權貴,只要不是腦子出水,當然都不會希望改朝換代,蕙娘在這一點上,並無特出於人的見解,因此也很難無動於衷,一時連自家的命案都無心去想了,一顆心轉而擔憂起未來的危機,出了一回神,才讓焦梅親自給良國公送信。自己這裡,又派人鼓舞、約束護院,令他們看守門戶時更加意小心,現在靜宜園有事,那些羽林軍可能隨時就被抽調離開,顧不得護衛沖粹園,而兩園比鄰而居,天知道在這等時候,會不會有人在沖粹園上打主意,異想天開,想要通過沖粹園,混到靜宜園裡去。在這種匯聚了天下所有目光,為眾人心頭第一大事的問題上,任何離奇的事,都不是沒可能發生。

  待得回到甲一號,蕙娘尋思了半日,又把自己的那一支私兵中威望最高,隱為頭領的一人,名喚熊友的請來說話。

  桂老帥雖然難免心機算計,但和京城人比起來,西北人辦事就要實誠得多,這一支私兵不論是人數還是質量,都令人無法挑剔。尤其是這位熊友,師從二十年前北地第一武林高手,他的兩個師兄,如今都是武林赫赫有名的人物。雖他本人聲名不顯,但王家兩位姑奶奶,對他的武功評價都相當不低,為人又深知禮數,辦起事來能狠能寬,是個江湖走得、場面也上得的人物,跟隨桂元帥辦事,已有十多年的時間。故主對他是滿意非凡,特意在信中叮囑蕙娘,若是不滿意熊友,可把他送回西北,不要任意打發。就是到了京城以後,也是循規蹈矩,並未輕易和舊主人聯繫,因此蕙娘雖無明言,但平時一言一行裡,漸漸也把他當作這支私兵的首領來看待了。這一次綁架喬十七,就是他做主所辦,乾淨利索,線索遮掩得很好,直到現在,眾人都以為喬十七是酒後回家,跌入通惠河裡去了。

  「參見少夫人。」熊友雖然已經四十多歲,但為人卻也機靈,一進門便道,「今日園外有些動靜,兄弟們都察覺到了,不知是否到了用我們的時候,如少夫人有用,請儘管開口,我們兄弟是萬死不辭,決不會推托一句。」

  到底是武林人士,再有心計,說起話來還是直通通的,少了些禮數和周折。蕙娘不免一笑,「不打緊,是靜宜園出了點事情,和我們沒什麼關係。」

  她頓了頓,又道,「前一陣子我身子沉重,也不知少爺是怎麼支使你們的,弟兄們有沒有折損,他那個脾氣,餐風飲露、不通人情世故的,照顧你們就難免疏漏了點,若對少爺有什麼不滿,你這裡和我說,我為你們做主補上便是了。」

  熊友忙道,「前陣子是有些宵小前來滋擾,身手亦頗不弱,但我們有少爺特意要來的火器護身,並未吃虧,反而還佔了些便宜,可惜沒能留下活口,不然,早就順籐摸瓜,尋出他們的老巢了。」

  他言下猶有些恨恨,可見的確是對未能同這夥人一較高下頗為介懷,倒對權仲白沒什麼意見。蕙娘點頭道,「辛苦兄弟們了,如今倒還有一件事……」

  便隨口把喬十七的事說了說,「那夥人就是為了他來的,如今靜宜園裡有了大事,我怕家裡需要人手,一時也顧不到那頭的院子。要是沖粹園這裡的院子佈置好了,便把他鎖來這裡關著吧。」

  熊友對於沖粹園竟沒有一處密道、密室,當時是感到極為不可思議的,這一點倒是提醒蕙娘:就是從前的閣老府,藉著修下水道,都有一條密道直接通往河邊,國公府想來也有類似的建築。倒是沖粹園,當時就有一大半是皇家園林改建成了,剩餘那些建築,權仲白也不會拿來派這樣用場,因此的確是清清白白,都是亭台樓閣,要鎖人,只能鎖在柴房裡。

  因當時沖粹園裡有個孕婦,不好動土,只能等她生育以後再來改造,熊友也算本事,不過一個月多一點兒工夫,便將幾間所謂柴房,改建得雄渾厚實、難以突破,此時聽問,也道,「那幾個兄弟孤零零地在別處,某也確實有些不放心,此際多事之秋,萬事以穩妥為上,少夫人也這樣想,那是正好。我這就令人出去,把他提來,大家固守一處,有變化也可從容應對。」

  若說蕙娘一個人,能力自然有限,可她勝在有這麼一群人幫襯,任何事情,都有極妥當的人去辦,自不必事事都要親力親為。如今多添了熊友一行人,她在很多事上又從容了不少,這起江湖漢子,個個經驗豐富,心腸也狠,就是對上軍隊,都有一戰之力。若是在從前,安排焦梅等人去辦,卻是免不得又要提心吊膽了。

  因焦家宅院,距離沖粹園實在也不算太遠,熊友一行人回來得倒早,言道一切順利,還順便分了一匹馬,把許家借來的那一位高手,打發回平國公府裡去了。蕙娘也不再和喬十七多做接觸,只把他在柴房內鎖好,也不多加拘束,還吩咐底下人,在吃食上別虧待了他。

  其實這一番,雖然對自己來說,是真的審出了真相,但要在國公府裡把權季青扳倒,證據實在也還不足了一點,沒有物證就是最大的難題,但權季青平時行動根本捉摸不到破綻,熊友手底下的幾個兄弟,跟了他這麼長一段時間,也沒能掌握到一線蹤跡。蕙娘又勢必不能親自去跟監權季青,有些事就是再著急,也沒有辦法。因此把喬十七交出去之後,權季青的命運如何,還得看國公爺的意思,國公爺願意信,權季青便能倒台,要不願意信,只怕還多的是話說。

  蕙娘冷靜下來以後,最擔憂還是這個問題,她托腮在窗邊坐著,兩個兒子都擺在身邊,兩個小王先生在屋角做著針線,歪哥手拿撥浪鼓,還是不死心,想要將自己曾很喜歡的玩具同弟弟分享,可乖哥只顧著睡覺,哪裡搭理哥哥?如此溫馨場面,可她卻根本無心欣賞,腦子裡想的,都是如何徹底除去權季青,又做得利利索索,不至於被權夫人以及良國公抓住破綻。

  自從權仲白進了靜宜園,便再沒了消息,一整天也未出別的大事,甚至就連權季青都沒有再遣人來生事滋擾。倒是到了晚上,良國公居然親自來了沖粹園,蕙娘聽報時,也是吃驚非小——她入門三四年來,權家長輩,幾乎從未踏入沖粹園一步,也就是權夫人過來了幾次,至於良國公,雖然二房幾次相邀,但都沒能請得動他的大駕。

  公公過來,肯定要親自出去,妥善接待。良國公面色端凝,也不和蕙娘多做客氣,才坐下來,便道,「仲白進去多久了?桂皮呢,在他身邊,還是已經出來了?」

  「進去是有小半天啦。」蕙娘把自己全部所知都交待出來,「桂皮跟著一道過去的,也沒出來,我們家往靜宜園的門已經被鎖了,還有衛士把守。今天一天,靜宜園外頭的羽林軍調動很頻繁。別的事,我就知道得不清楚了。」

  牽扯到改元的大事,良國公自然極是關心,他竟難得地將急切給表露在了面上。「唉!偏偏又是在靜宜園!」

  蕙娘不禁有些詫異,還是雲管事笑著對她解釋,「我們家在宮中,自然也有些老關係了。任何事只要是人在辦,都有縫隙,一個消息,如何傳遞不出來?只是這一回,皇上在靜宜園裡,又有封子繡坐鎮,他非但將皋塗精舍封鎖,甚至還霸道得把諸隨駕妃嬪全都軟禁在住處,無事竟不可以外出。現在的園子,恐怕就像一座死城,除了皋塗精舍中皇上那幾個心腹以外,竟無人可以隨意出門了。」

  也就是說,上一回,良國公是人在家中坐、消息天上來,這一回他沒得消息了,格外急切也在情理之中。不過蕙娘依然不免疑惑:上一回,那是雙王奪嫡之勢已成,太子之位誰屬,還是牽扯到權家的大事。這一回別說什麼事都還沒譜呢,就是真有人想要奪嫡,這又和權家有什麼關係?良國公這麼動感情,是否也有點鹹吃蘿蔔淡操心的嫌疑?

  不過這不恭敬的話,自然是不好對公公問出口的,她為良國公預備了住處,又問雲管事要住何處,雲管事道,「我就在國公爺院子裡找一處地方歇著就行了。」

  在同和堂內奸一事後,他對蕙娘是越來越客氣了,今番說話,語氣竟似乎是真把自己擺在了下人的位置上。蕙娘不禁有幾分詫異,事實上就連董三的名字,她都還沒給雲管事送去,這整件事到現在,都還僅僅局限在二房以內呢。

  在權家生活,很容易就有處處疑雲之感,即使是已經挖掘出權季青真面目的現在,蕙娘都很難擺脫掉這種感覺,她索性也就不再去想,和雲管事稍微應酬了幾句,便要起身告辭回後院去。沒想到良國公卻一擺手,「你留下來吧。」

  他也不說要進後院去看乖哥,只道,「現在皇上急病,是毋庸置疑了。封錦消息把守得非常嚴密,就連楊閣老親自去求見,都被他擋了駕,外頭只知道皇上是突然高燒,就病勢來看,很可能非常嚴重,生死就在一兩天之內。」

  良國公一邊說,面色一邊就沉重了下來,他看了雲管事一眼,道,「老雲你也坐下說吧……皇上活下來,一切好說,皇嗣如何,也不是我們能做主的,但萬一就這麼去了,對於身後事並未留下隻言片語,究竟是哪家皇子繼位,就有文章了。我的意思,你說服仲白,一旦皇上駕崩,立刻毒死二皇子,我們一道捧三皇子上位,這也是一條思路!」

  蕙娘頓時便是一驚,她反射性地就要推諉,「現在哪裡還聯繫得上仲白!就算皇上駕崩,恐怕為了局勢穩定,都會秘不發喪,仲白能出來才怪。」

  「仲白不能出來不假,可婷娘卻也在靜宜園,」良國公冷冰冰地道,並不容蕙娘質疑,「這些細枝末節上的事,一會再說。你只先說,你有說服仲白的底氣嗎?」

  以權仲白的為人,誰都知道他肯定不會去毒害無辜的皇次子,蕙娘也未想過自己能說服他做這麼一件事。她甚至看不到權家人這麼做的好處,權家和楊家是兒女親家不假,可平素裡往來一直不大頻繁,也就是普通的親家關係。說起來,和何家、焦家、林家,也一樣都是親家。如此竭力捧楊家人上位,對權家有什麼好處?要知道牛家和權家,可沒有什麼仇怨,又不是你死我活的關係!說那什麼一點,權季青還沒有娶親呢,大不了,讓他娶了牛家女,再把他給限制住了,這對權家來說也是一條思路,這條路,可比毒害皇次子要穩得多了。

  不過,牛家上位,對她卻的確是有害的,蕙娘心思浮動,沉吟了片刻,仍斷然道,「這件事太大了,我可不敢給仲白做主,連見都見不到他的面,我哪能說服得了他?」

  她亦是言之成理,良國公陰沉的面容稍稍緩和了下來,卻也不再理會她,而是和雲管事商議起來,「挺三這個姿態,還是要做出來的,只是現在站隊,是不是還太早了一點,事發距今,還沒有十二個時辰呢,也許過了今晚,消息就能漏出來了。」

  「大人說得是。」雲管事很謙遜,「少夫人顧慮得也對,雖說皇上病勢沉重,但從來任何事都有一個過程,以二少爺的能耐,就算不能把皇上治好,多拖幾天也是沒有問題的吧,在這幾天內,事情說不定就會有轉機,各方的態度,也就都能明朗一點了。」

  現在臣子們手上的信息,實在是少得可憐,來來回回掰開了嚼碎了,也實在是分析不出什麼來。既然三人都認可先按兵不動,蕙娘就真回去休息了,良國公估計是又和雲管事商量了一會,才派人把乖哥抱出去給他看看——這個孫子,出生了一個多月,他老人家可還沒有親近過呢。

  不過,就算是消息已算靈通的良國公一家,也都沒有想到,皇上的腳步居然會比任何人都快:第二天一大早,桂含春就親自到權家拜訪來了,原因無他,昨天晚上,皇上的旨意已經出來了,淑妃牛氏祥鍾華胄,秀毓名門,溫惠秉心,柔嘉表度,應立為皇貴妃統領後宮,賞金冊金寶。著令欽天監挑選吉日,禮部議辦冊立典禮。

  雖然未提皇次子,但皇上的態度已經非常明顯。一時間,京城政壇幾乎為之震動,甚至還有一種謠言,暗暗地傳播了開來,言道皇上其實已經身故,如今這道旨意,便是他的遺言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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