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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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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御井烹香] 豪門重生手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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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8 00:27:08 |只看該作者
220疑惑

  「鸞台會在各地分部,根據需要隨時撤換,一切以花名冊上為主。我們也不大清楚具體的人事分佈,但鸞台會大致的構成還是可以給你交交底……」

  「你聽說過前朝的錦衣衛吧?包括本朝的燕雲衛,燕雲衛其實就是照抄了錦衣衛在明面上的構成,他們有專司打聽消息的斥候部,從物價到敵情,都歸斥候部,還有專司監察百官的監察司,聽命於皇命隨時查案的緹騎司,有專管宗室藩王謀反事的揚威司。分工還是很分明的,但說來好笑,錦衣衛真正的暗部精華,他們李家是半點都沒有學去。鸞台會前身,其實就是接受了錦衣衛暗部的底子,暗部分了幾種人,一種是當地最樸素的老住戶,三教九流都有,從白蓮教教民到當地商家望族,甚至是乞丐無賴,只要他這營生是代代相傳,隨著家業傳下來的就還有他的身份。有些眼線是從前朝一直埋伏到了現在,只要人還在名冊上,那就得聽會裡的吩咐做事。這種線民,即使分部撤銷了他也還在當地工作,沒有什麼大事,一般不令他們走得太遠。這是祥雲部。

  「還有瑞氣部,這就是四處機動可以隨著同仁堂、昌盛隆隨處調動的夥計們了,他們是鸞台會的中堅力量,承上啟下,聯繫當地線民的事,一般都要著落到他們來做。有個夥計身份遮掩,去哪裡都是名正言順,這些人多半也都是我們族裡的子弟各用化名出面,會裡還有一些江湖人士,一些教民,多半也就能做到這一步,再往上就很難滲透進去了。」

  「第三種人,便是頭往褲腰上掛的亡命之徒了,走私火藥也好,暗殺勒索也罷,靠的都是他們,這種人一般都由我們族中兵丁,帶著那些只帶刀不帶嘴、只問錢不問名的賣命人,人數雖不多,但卻有大用,名字也吉祥,清輝部。這兩條線的人才補充,就是生庵叔祖在管。」

  「第四種人,是專司打聽消息,串聯各府下人的香霧部。這一部分了南北,北邊歷來都是國公府掌管,南部是這幾年發展起來的,還歸在世仁手上,但總歸來說,消息都要匯總到京城,再從京城送往白山。以上四部,只有祥雲部是固定不變,其餘三部都是活動人,哪裡有需要,調撥過去就是了。族裡有什麼想法,傳給會裡龍首,龍首再往下分派給各地鳳主,鳳主自然想方設法地去辦。這魁首和鳳主,代代都只有自己人能夠擔任。如今會裡也不過就是十七名鳳主而已……老太爺兼了龍首但不管事,因此各地鳳主實際上又各自尊奉南北部的大管事,你此番回去,人在京城,應當來說是能爭取到京城鳳主的位置——這個位置,也已經空置了有好幾年了。但具體如何分派,還得看世的意思。」

  「會裡要往上抬舉你,也需你自己能夠服眾,一步登天,那是不能的。十七個鳳主都不是簡單人物,你總要一步一步紮實地走……老爺子把鳳主印給你,也算是對你的一番肯定,回京以後,你且只管把這個給世看,他若還把老爺子放在眼裡,自然會為你安排個妥當的位置的。往後,就得看你自己的表現了。」也不知是否卜算有靈,鳳樓谷今日天氣的確特別好,明媚的日光灑在祭壇之上,令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蕙娘垂手而立,恭敬地聽著幾位耆宿的長篇大論,心裡卻還在回味著昨晚權世敏的一番話語——她越想越覺得很有意思。走足了七年的背字,有朝一日忽然得了一絲好運,她簡直有點受寵若驚了。——雖說權族不可能沒留暗手,但從一無所知,到忽然間成了鸞台會的什麼鳳主,不論權世敏作何用意,起碼現在蕙娘是實打實地看到了好處,找到了打開局面的契機……

  怪不得人說,兄弟齊心其利斷金,這兄弟一旦內鬥起來,得到好處的只可能是外人。有權世敏這一番話,甚至連玉印都可以不要,蕙娘就覺得自己這一次東北沒有白來了。更別說有玉扳指在手,她在京城打開局面的腳步,就又能快得多了。不論權族和國公府私底下如何各懷鬼胎地互相猜忌、算計,今日的祭祖儀式,還是辦得很風光的。

  從一些細節來看,他們沒有因為權仲白不在,就虧待了蕙娘,反倒是以她為忠心,貨真價實地開了祠堂,舉行了祭祖大典,真拿她這個入門幾年的外姓人當國公府的主母來看了。幾個長者一併圍觀諸人,都穿著隆重,反倒是蕙娘,只還做樸素女裝,沒有怎麼打扮:今日,她也是唯一一個出席祭祀的女子,餘下女流之輩,按例是不能參與這樣典禮的。

  開了祠堂,祭祀了祖先,她給祖宗喜容牌位磕了頭上了香,依的還不是媳婦身份,而是以權仲白應行的國公府宗子身份來行禮——這都是按老族長的吩咐來行事,蕙娘也能從身旁諸人的表情中,讀出微妙的驚訝和不以為然……但她並不曾在意,心中反而有幾分舒爽:雖說這也不是什麼好事,但終究,縱是女子身份又如何?有本事,最重男輕女的地方,都要把你拿出來特別對待。

  隨著輩分最長的權生庵,鄭重其事地將權仲白和蕙娘的名字,記入到權族國公府一系名下,國公府二房的承嗣身份已是板上釘釘,除非他們家男丁全都死光了,否則也不大可能發生什麼變化。祭祖大典也就告一段落,谷中自然加開宴席,款待眾高層,連一般的兵戶今天都有酒喝。這也是給足了國公府面子——也不知是因為大典,還是因為老爺子賜下的那枚玉扳指有了寓意,就連這幾位族中長老,對蕙娘的態度都不太一樣了。

  雖說她是女眷,但今番回來也是代表了權仲白,這一次大典宴客,蕙娘便在耆宿們桌邊單設了小桌吃飯,席間權生庵便問她,「這季青的事,在我們這裡也激起許多議論,聽說他到現在都沒有音信,可是真的?」

  蕙娘無奈道,「的確是不知他的下落,他失蹤得極為離奇,同大變活人似的。我們現在連一點線索都沒有,爹為了這事,也是急得白了頭。」

  「左右你們都依規矩辦事,季青對會裡的事,能知道多少?就是跑了那也只是跑了,還壞不了什麼事。」權世敏此時對她態度已變,態度倒甚是寬大,還反過來安慰蕙娘。

  「跑得了一時,還能跑得了一世?他從此安分守己那也罷了,若是興風作浪,侄媳婦你自然就能順籐摸瓜找到他了。」雖沒有去找,但也猜得出來他現在和達家沆瀣一氣,不知在圖謀著什麼。

  蕙娘沒有說話,倒是權生庵在一邊插話,「他娘和他同母的哥哥還在府裡,左右也不能反過來把自家給賣了。現在名分既定,再不能更改,對自家兄弟還是要懷柔一些為好。以後若是見到了,能勸他回來還是讓他回來吧。」

  眾人也都道,「是這個理,從前爭鬥得再激烈,一旦定下來了,便不能再彼此敵對了,都是自家兄弟,沒有隔夜仇的。」

  蕙娘只是微笑,卻不搭話。

  權世敏也笑道,「季青手段是難看了點,侄媳婦要看著不順,把他送回族裡也好。讓他多讀讀書修身養性,娶妻生子沒了火氣了,再出來做事,那倒更把穩。」

  眾人也都知道,權季青以前意圖毒殺蕙娘,兩個人之間著實是有一番仇怨的。也就不幫著權季青說太多好話了。

  又吃了幾杯酒,權生庵便關切起族裡扳倒牛家的計劃,「這件事辦得怎麼樣了?」

  說實在,蕙娘回來本來也就是為了這事,沒想到老族長根本就沒過問,輕飄飄解釋了幾句局勢,權世敏就再沒異議了。

  蕙娘也頗為佩服老族長的手段,聽權生庵這樣說,她借勢起身就要給權生庵、權瑞邦賠罪,「當時仲白不懂事,無意間倒是把這事兒給攪黃了……」

  權生庵等人都道,「這也怪不得他,不知者不罪麼。」

  權生庵更是若有所思,「只是仲白也夠有本事的了,和家裡這麼格格入的,還能打聽到這許多會裡的消息,他如何能截到那批貨的,連我們都不甚瞭然。燕雲衛裡的內線,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世安更是糊里糊塗的——」

  他看了蕙娘一眼,蕙娘忙道,「這我也真不知道,想來,皇上那裡總是一直有人在追查工部那場爆炸案的了……」

  權仲白這匹倔驢,還能被強行捧上世子位,也不能說不是因為他的一手好醫術。也就是因為這手醫術在將來要發揮的作用,大家對他都很寬容,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也就不再問了,只是都囑咐蕙娘,「要把他管牢了,只是也萬勿洩漏一句,開口的時候還沒到哩。」

  現在大家說開了,蕙娘也淺笑道,「還想問問這工部爆炸的事呢,我們都猜是毛三郎下的手,只是不曉得,這功臣如何後來又反被人割了頭顱——」

  眾人對視了幾眼,還是權瑞邦笑道,「工部那件事,原本是三郎帶著兩個死士做的。當時出了一點差錯,他也受了重傷,萬幸也無人識出破綻,只有仲白,揪住了小尾巴一直都沒有放。我們也不願和仲白做對,便讓他轉去運送火器了,沒想到他立功心切,人又悍勇,當時一遇襲,只想著和敵人同歸於盡,沒料到反而誤傷了仲白……消息傳回會裡以後,季青勃然大怒,親手砍了他的頭為仲白報仇——此事,世原原本本都和我們說了。季青是衝動了點,但反正三郎暴露兩次,也沒什麼大用了,我們也沒怎麼責備他。」

  權季青自己都成天惦記著要撬哥哥的牆角呢,別人傷了權仲白,他還那樣生氣?蕙娘也無心去和往事較真了,只是在心底撇了撇嘴,便又和他們說些京中的事。

  這些人雖然僻處鳳樓谷內,但對京城時事,都瞭如指掌,和她也談得頗有意趣。

  權世敏還笑道,「說來,達家這一陣子,可還有派人過來敗興麼?侄媳婦你且忍著些兒,我們也不是故意放縱他們來給你添堵,實是他們家私底下和出海的那位有些藕斷絲連,我們也就不把他們逼回老家了。」言下之意,似乎把達家逼回東北老家,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

  蕙娘想到達貞寶,不免微微一笑,方道,「倒沒派人過來了,前些時候打發人送禮,好像說他們家的堂姑娘也不在京裡,就不知回了老家沒有。」

  權世敏想了想,只道,「罷了罷了,這些許小事,也不值得上心。達家再掀不起多少動靜了,就是她們寄予厚望的那一位,在新大陸也不過是堪堪站穩腳跟而已,想要反攻回來,又哪有這麼快只怕三五十年內,也難成事。」便又問起權仲白。

  蕙娘聽他意思,像是還不知道權仲白已經上船出海,因此一路都沒提及這事。她也不多嘴,只是敷衍著應付過去了。又細問了新大陸的事,這才知道不獨是鸞台會,現在連白蓮教都有人去新大陸那邊發展教徒了。

  若說蕙娘一直接觸的,還是水面上的大秦,對水面下的大秦,她只是模糊地看到了一個影子,那麼權世敏等人言談間隨口洩漏的信息,卻是給她展示出了一個嶄新的大秦,這些消息儘管就在上層社會附近流通,但卻是一般的官僚、武將乃至名門氏族永遠都接觸不到的秘辛:現在江南一帶,甚至是廣西大山深處,不論什麼因由,只要是日子過不下去的窮人、凶人,都暗地裡造船想要出海,從前是去南洋討生活,現在麼,也不知是誰領的頭,都想往新大陸過去,走的航線也是千奇百怪。——都知道那邊地裡淌金,日子非常豐饒。

  「這都是白蓮教給鋪墊的,」權生庵道,「你回去問世,他知道得比我們還要清楚。白蓮教是看好了那裡沒王法,想要過去做一番大事業的到了那裡,什麼大秦藩王,什麼皇長子,可都是虛的了,環境要比這裡寬鬆得多。」

  「還有彌勒教、連珠教,也都是蠢蠢欲動。」權世敏也道,「就是我們這東北三省,要不是會裡看得緊,好些人闖關東闖不出來,也想要漂洋過海了……」

  蕙娘先還問,「這些事各官府都什麼也不知道呢?」頓時便引來眾人一陣笑聲,「這些流民都走了,當官的高興還來不及呢。就是各地主,少了人坑蒙拐騙,各自也都稱願,老實的佃戶,只要有一口飯吃,誰會這麼拿命去賭?」

  談談說說,又說起各地幫派間的事兒,蕙娘也是聽得新奇,她本還想多住幾天,和這些耆宿們套套近乎,可這一天酒席過了,她便被安排帶出鳳樓谷,又上了封窗馬車,過河回了白山鎮。她隨身帶的幾個丫鬟,已經是急得快發瘋了。雖說本還想繞路去探望瑞雨,但她出門已有一段日子,也著實掛念兩個兒子。蕙娘便動身直接往京城回去,一路曉行夜宿,在出門兩個多月以後,夏末秋初時,又踏入了國公府中。她立刻就去給良國公請安——自然,也沒忘了喊上雲管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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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8 00:27:20 |只看該作者
221和睦

  這一走就是兩個月,白山鎮又是那個樣子,良國公等人雖然肯定有和族裡溝通的渠道,但最真切的一手消息,只怕還要等到蕙娘當面來說。良國公這一次連擁晴院都沒進,直接在已修葺完備的小書房裡見了蕙娘,這明顯是要同她深談的意思,只沒想到,兩人都到了,對面等了一會,權世贇竟都還沒有來。

  蕙娘也沒想到雲管事居然耽擱住了,她便要先和良國公說些在谷中的見聞,不料良國公反而將她止住,反道,「你這一走就是兩個月,京中出了不少事,想來你人在路上,聽說得也沒那麼完備,我這裡一併告訴你得了。」

  便先告訴了她婷娘有寵的消息,「說是偶然間得了皇上的青眼……這幾年皇上寵愛的,也多半都以面相福泰能生養的美人為主,婷娘既見了皇上的面,得寵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了。」

  「皇上到底也要照顧到我們權家的面子。」蕙娘點了點頭,不免又歎道,「也只是太多疑了點,日後仲白回來,婷娘若已得子,還不知道該怎麼辦呢。」

  從前權仲白雖然不去探望婷娘,但血濃於水,這份聯繫,不是他一個人不管不問就能斬斷的。婷娘被淡著,自然是出於帝王的考慮,甚至於權仲白跑到廣州去了,皇上都還沒有對婷娘有任何表示,由得她被牛貴妃作踐。直到現在,在他看來,權仲白是為了他的事遠航向英吉利去,他心裡怕才感到有幾分對不起權家,順水推舟地也就對婷娘稍示寵愛,也算是照應一番良國公府的意思。這其中曲折,只有蕙娘盡知,連良國公都不知道,還以為皇上是非得要等權仲白去了英吉利,才對權家放心。

  「其實這樣也好。」良國公卻道,「前頭有許多哥哥姐姐,一個小皇子,能顯出什麼來?皇上是不會為了這個遠著仲白的,你也是心裡有事,便覺得處處都是破綻了,實則皇上要不是深信仲白的人品,當時也就不會選婷娘入宮了。」

  兩人說了這幾句話,權世贇方才踏入屋內,他連聲道歉,「被內眷們耽擱住了!」

  一面說,一面親熱地沖蕙娘一笑,關切道,「這一路來回折騰的,侄媳婦也累了吧,一回家馬不停蹄就來回話,倒不必這麼慇勤,先休息休息也好的。」

  比起蕙娘去老家之前,他的態度,竟還要更加親熱……

  蕙娘笑道,「這裡請過安,說幾句話便回去歇著了。我還有東西要帶給小叔呢,戴在身上,反而還休息不好。」

  她便將回谷見聞交代了一番,「沒料到老叔祖反而沒問西北的事,只是令世敏族叔同我叮囑了一番仲白,又說起了婷娘。」

  老族長和她的對話,沒必要瞞著人,蕙娘對族長的顧忌,也是直言不諱。良國公聽得眼神閃爍不定,權世贇倒是更看重蕙娘得的那枚玉扳指,聽蕙娘說了,便順水推舟,「這一枚信物我也見到拓印了,只不知道是長輩們賜給你了,倒是拿給我看看。」

  蕙娘便從袖中掏出了錦盒,送到權世贇跟前,笑道,「何止給您看,我還想寄放在您這兒呢。雖說日後鸞台會的事,要著落到我頭上來,但如今府裡、宮裡天天都是事,還有票號事務要我操心,我難道還要和小叔爭權,把京城分部的事務給搶過來不成?」

  權世贇望了良國公一眼,便目注蕙娘,似笑非笑地道,「也沒準老頭子就是指望你這麼做呢?」

  蕙娘呵地笑了起來,連連擺手,「哪有還沒成事,就自亂陣腳的道理?難道叔祖是害怕大事成得太容易嗎?」

  良國公亦道,「世贇,以叔叔作風,若要栽培焦氏,把你從這個位置上頂下來,對你總不會沒個交待的。族裡起碼要給你空出一個缺來,斷沒有繼續把你放在外頭的道理。」

  權世贇顯然對此事也有了自己的一番看法,聽良國公這樣說來,他面色一喜,卻又還有些游移不定,「可,他也沒有動老大的意思不是?」

  「周先生給我送了信。」良國公穩穩地道,「祭祖前一天晚上,老爺子和焦氏說過話了,把老大打發出去以後,又把老。二給叫進去了,兩個人說了半天……」幾人都是聰明老練之輩,彼此望了幾眼,便都明白了良國公的意思,權世贇是患得患失,驚喜交加。蕙娘心底卻很佩服良國公的眼力——她當時是身臨其境,可以清楚地捕捉到老族長的神態和權世敏的反應,是以才有了類似的看法,良國公身在千里之外,只得了幾個送來的消息,竟也就把族長的心思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競爭族長位的就這兩個兒子,若選了老大,那於情於理,都該向權世贇承諾個新前程,不令他過於尷尬。又或者起碼應該對蕙娘詳加交代,讓她做好接班的準備,現在族裡只讓蕙娘帶來了一枚鳳印,別的事隻字沒提,難道是老爺子也希望蕙娘出頭和權世贇爭權,把京城的局面鬧得烏煙瘴氣的?權世敏見了那枚玉扳指就歡喜起來,還以為蕙娘會隨著他的安排,去和權世贇爭,他也不想想,京城現在是整個計劃的根本重地所在,哪容得下一絲混亂?

  也許他在軍事上是有才能的,但城府終究還是淺了,再加上權家這個計劃,更加依仗於鸞台會,老爺子最終將挑選誰來接位,這問題似乎也沒有什麼疑義了。族長這枚玉扳指,要安撫的不是蕙娘,是權世敏才對。

  至於蕙娘,讀懂了這層含義,她當然也不會把玉扳指留在手上,留在手上做什麼?沒有權世贇點頭,她還能指揮得了誰?倒不如拿出來交好權世贇,也表一表自己的善意。權世贇拿不拿這枚玉扳指那是他的事,她不給,卻要引起他的忌諱了。

  果然,這枚玉扳指,也發揮了她預想中的作用,權世贇打開錦盒望了一眼,對蕙娘的態度就更柔和了,甚而還道,「焦氏你什麼都好,就是喜歡自作主張,這枚玉印,雖是爹賞賜給你的,但實則也是對你們這一房做的一個表態。你自己想要如何處置,可以向長輩們提出,由長輩做主,卻不好自行其是,起碼要先問問你公公。」

  說著,便一抬身,將這錦盒送到了良國公跟前。良國公看都不看,一手將錦盒又給推回來了。「族長賞給她,那就是她的東西。她怎麼做,我們都不會有二話的——能想到這樣行事,我心裡也安慰得很,怎麼世贇你還要和我客氣麼?」

  權世贇嘿嘿一笑,饒是他城府深沉,此時也禁不住春風滿面。「不是和老哥你客氣……」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錦盒收到了自己懷裡,扭臉沖蕙娘道,「遲則十五年,早則十年,你總是要接過鸞台會的擔子的。現在給你個鳳主的位置,也是應當應分。只是京城分部,事情的確是多了,你也確實管不過來。這樣,這個印你就放在我這裡,對外卻不要聲張,只當還是令自你出。平時得了閒,你可隨在我身邊接觸接觸會裡諸部,待日後水到渠成時,印再還給你,底下人見慣了這枚印信,你要接手,也就更為容易了。」

  這是實打實為蕙娘考慮了,畢竟這樣的秘密組織,不可能什麼事都要上位者親自跑去發號施令,大部分暗部幹部,應該還是認令、認信。雖說十八枚鳳主印地位應該都是一樣,但一枚新印發出的命令,底下人總要前思後想一番,權世贇在會裡呆了多少年?一舉一動自然都是深得法度,這枚印他為她用過一段時間,自然能建立起不小的權威,日後蕙娘再接過來行印就更方便了,會比一直收在她懷裡不曾動用,然後乍然間就去接手京城事務要好得多。

  當然,這水到渠成,指的肯定就是權世贇高昇之日,不論是回老家接掌族長之位,還是婷娘之子登基,他進宮去潛伏在婷娘身邊,總是要等權世贇自己得了更大的好處,才會把這枚印還給蕙娘。——這些話,大家心知肚明,也就不必多說了。

  他能這麼安排,良國公同蕙娘自然是再歡喜不過,蕙娘又說了幾句權世敏的事,權世贇便道,「老大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心思簡單了些,愛認死理。」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也有了閒聊的勁兒,竟同良國公感慨道,「實話實說,我也沒想到這一步走得這麼順,老頭子居然一點都不在意西北的事,這麼簡單就放我們過了關。」

  「老爺子高瞻遠矚麼。」良國公笑著答道,「再說,西北那條線,這幾年也走得太勤快了。羅春這個人不簡單,私底下攢著勁兒呢,雖說鬧不出什麼太大的動靜,但火器積攢多了也的確不好。從前沒喊停,怕是因為世敏的緣故,這一次,老人家可能是終於下定決心了,也就順水推舟,把西北這條線給結束了罷。」

  權世贇搖了搖頭,歎道,「周先生上次過來,我也問了,年紀大了,身子的確是不大行了。若在往年,他行事不會如此陰柔的,一句話就能把老大給拿下,犯不著和今日這樣用懷柔手段……」

  說著,便不禁歎了口氣,黯然道,「我也有幾年沒回去探望老人家了。」

  「老爺子讓人把兒女給你帶來,就是不願你回去。」良國公便勸他,「老大手裡畢竟還是握有兵權,他也不是傻子,萬一回過味來了,你回去就容易出事……」

  提到隨蕙娘進京的一雙兒女,權世贇的臉色又明朗了起來,他沖蕙娘點了點頭,話裡竟有幾分感激的意思了。「這還是多虧了焦氏你為小叔說話,不然,老頭子也沒有借口去壞規矩……你小侄女今年都四歲了,我還是頭回見到她!」

  只看權世贇的神態,便可知道他對這個未曾謀面的女兒極為疼愛,蕙娘含笑客氣了幾句,權世贇便起身道,「你走了這一陣子,還有許多事,讓你公公和你說吧。卻恕我先走一步了——剛才過來晚了一會,也是被你小侄女牽累的,她頭回過來這麼大的地方,也不知疲憊,嚷著要我陪她出去逛逛呢……」

  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就是一笑,沖良國公一拱手,便回身出了小書房。

  往常每次議事,她來時權世贇已經在了,她走時權世贇還陪在良國公身邊,蕙娘想和良國公單獨說幾句話,竟沒那樣容易。可沒想到一把孩子們給他帶來兩個,權世贇就連良國公都不陪了,直接先行告退。一時間,兩翁媳相對無言,氣氛竟有幾分尷尬。過了一會,良國公才道,「你做得不錯,到底是把他給籠絡過來了。」

  蕙娘垂著眼沒有說話,見良國公只說這一句,竟沒了下文,這才低聲道,「其實這也不是我做得不錯,還是族長的功勞。」

  從前權世贇和蕙娘鬥心眼子,其實是不無爭權的意思,現在他身份變化,對蕙娘自然態度也就有變,蕙娘自己當然也識趣,可她的那些小恩小惠,還不可能將權世贇這樣的人完全收買過來。

  「就算你是借勢,也要能把勢借到才好。」良國公淡淡地道,「這次過去,沒有見到你大伯?」

  「大伯出門了,連大哥都不在谷裡。」蕙娘道,「見了大嫂和……呃,周氏伯母,至於崔氏伯母,也沒在谷裡。」

  「宗房老大是小氣了點。」良國公笑了笑,「其實見到見不到,也不算什麼,你大伯和別人不同,還是自由一點的。下回他要進京了,再喊你過來相見吧。」

  他這麼輕描淡寫,蕙娘聽得卻是大皺眉頭,她不免問道,「爹,您和大伯,究竟有什麼打算……周先生日夜守護在族長身邊,婷娘又在宮裡,這,未免太招人忌諱吧?族裡對這事,不可能沒有看法吧?」

  事實擺在這裡,本來一向聽話的國公府一系,娶了崔氏女、周氏女以後,勢力忽然間就膨脹起來,送進宮中的是權世芒的親女兒,這個計劃,是權世安一力主張實施。周先生又是族長的醫生……族裡難道就不怕被國公府一系摘了桃子去?蕙娘甚至不知道,族裡是如何把這份猜忌給忍到今天的,換做是她,可能早就要把權世芒給軟禁起來了。

  「你覺得我們會有什麼打算?」良國公也不吃驚,反而笑著問了一句。

  蕙娘猶豫了一下,一個想法掠過心頭,但卻又被她給直覺否定了,一時間,她倒是答不上話。良國公微微一笑,「等你自己想好了,再來問我吧。」

  他字斟句酌,似乎寓含深意,但卻沒留給蕙娘太多咀嚼的時間,便又把話題給扯開了。「最近,幾家人私底下都有動作,對付牛家的那一局,已經初具雛形,你回來得也正是時候。幾家人都來過了向你問好,宜春號的管事也來了幾次,你難免又要忙上一段時間了。不過這一陣子,不必經常入宮,後宮中的事,便讓婷娘去操持吧。」

  又同蕙娘交代了幾句京中近況,便把她打發回去了。

  蕙娘回了院子,自然同兩個兒子相聚幾分,歪哥最近長得很快,兩個月沒見,又躥高了一小節。就連乖哥,一歲多的孩子,兩個月不見,話都說得很流利了。兩個娃娃湊在母親身邊,膩了許久才肯睡覺,蕙娘這才把石英喊來問話。

  她不在的日子裡,院中是石英把總,自然有許多話要向蕙娘回報,果然孫家、桂家都有來人向蕙娘問好,邀她飲宴等等,只有許家因要守孝寂然無聲。宜春號那邊,也是有些分紅事務需要蕙娘做主,她一一發落了,石英屈著手指,都記在心裡。

  待事回完了,石英又道,「您才一走,綠松姐姐就發動了,生得很順,是個大胖兒子,母子都平安。因您不在,我也不敢擅作主張,只說等您回來了再賞。她現在人已出了月子,倒還沒領職司。」

  這是請蕙娘給綠松一個差事去做了,蕙娘沉吟了片刻,道,「現在事情越來越多,孔雀又不在,你裡裡外外忙得不堪,時有不到之處……我看,還是讓她回院子裡來照看照看吧。」

  她這樣說,石英自然沒有異議,蕙娘又從送來的帖子裡挑揀了一會,見王家也有貼來,邀她幾日後去赴尚書太太的生日宴,便把貼子挑了出來,道,「回了這張,說我必去的。」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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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苦樂

  最近京裡事兒多,蕙娘兩個月沒在社交圈中現身,才在王尚書府裡露了個臉,眾人便都同她搭訕,問她何處去了。蕙娘便道,「老家有事,回鄉探親祭祖去了。」

  這也是常事,眾人都不著意了,王尚書太太同蕙娘說了幾句話,便笑道,「你妹妹在外頭待客呢,一會得了空,讓她進來尋你說話吧。」說著,自己就擱下她,又去招待親友。

  都說文武殊途,王家請客,一般勳戚都沒賞臉,過來的全是文官,其中倒多有昔年老太爺的門生故舊。因此蕙娘即管在外界評價毀譽參半,但在王家卻好像半個自家一般,滿堂見的都是親切的笑容,許多從小看她到大的官太太,都招手讓她過去敘舊,又有人問道,「你母親今日怎麼沒來。」

  蕙娘出了遠門回來,自然要遣人回家問好,聽見這麼問,便道,「本來是要親自過來的,只是她天氣一冷就不大起得了床。」

  四太太這幾年來,身子也是每況愈下。眾人都嗟歎了一番,又有人道,「有了個神醫女婿,自然慢慢就將養好了。上回我去看她,你母親還說,兩個女兒都覓得良配,眼下事事順心,再沒什麼可以操心的地兒了。改明兒等喬哥一娶親呀,心裡更舒坦,這病也就跟著好了。」

  蕙娘笑道,「承您吉言了,聽說您七月裡辦喜事了,可惜我當時出門去了,也沒趕上熱鬧。」

  眾人便你一言我一語說起各家的紅白喜事陞遷罷黜等等,又說起江南總督何家,「他們家最近是出了好大的熱鬧。」

  自從何家背了老太爺,投入了楊家門下,這些女眷們口中就沒露出過何家的好話來,此時說起,也有些幸災樂禍,蕙娘忙問何事,這才知道是他們家二少爺何雲生鬧著要休妻,偏家裡不許,他一氣之下就要出家。因他人在京裡讀書,何家卻在蘇州,這裡人都剃度了,那邊何家還是茫然不知。何二少奶奶哭著回了娘家,娘家遣人去蘇州責問時,蘇州那裡才剛得了消息,卻又哪裡來得及遮蓋?這麼大的熱鬧,早就轟轟烈烈,傳遍了整個上層社交圈。

  「本來才中了舉,也是個得意的少年,這麼一搞,前程倒是半廢了。原在國子監上學的,鬧了個出家,學自然也不去上了,」說話的就是國子監祭酒太太,她撇了撇嘴,「我們家老爺本待立刻開革出去,以正視聽的,不料何家人情用到了極處,請了兩個閣老發話說情,又想著他少年糊塗,也沒必要壞了一輩子前程,因此方才罷了。可就是這樣,也要他把頭髮養好了方才能夠上學,現在他人被家裡捉回去了,眼看又是耽誤一年功課,明年春闈十有八。九是要耽誤了。」

  又有人掩口笑道,「這還不算什麼,二少奶奶也是有氣性的,被這一鬧,竟是千年難得一見,扯著娘家要和離。說是不和離就死在娘家了,再不回何家去。倒鬧得兩家都是焦頭爛額的,親家還變了仇家。」

  「這也是她年紀小不懂事,娘家又不能好生管教。」國子監祭酒太太也有幾分不以為然,「和離這樣的話,也是能輕易出口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姑爺不懂事,她也跟著胡鬧罷了。別看她是女受寵,爹娘也糊塗,由著她胡鬧,她那幾個哥哥都急得不得了呢。」

  蕙娘也不大記得何雲生是和誰家結親了,稍一探問,才知道是大理少卿石家的姑娘,她不禁搖頭歎了口氣,見文娘從外頭進來,便抽身出來,同她站到一邊說話。

  雖說兩姐妹在京裡也不能常來常往,但文娘前陣子隨王辰出了京,蕙娘心中亦十分掛念。她如今自己煩惱纏身,有時疏忽妹妹,見到文娘,倒有些愧疚,也沒有同往常一樣捏她說她,反而柔聲問她,隨王辰到任上後可還順心。

  文娘這幾年倒是懂事多了,只道,「都好的,就是縣城狹小得很,住在後衙,日子也好無聊。那些縣丞太太、縣尉太太都比我大得多了,我同她們也沒什麼話說。倒是回了京能鬆散些,婆婆還許我去廟裡上上香。」

  她是為了操辦尚書太太的壽宴回來的,王辰也沒跟在身邊,蕙娘看她肚子平平的,不像是有了好消息,便不多問此事,文娘亦不多提,反而握住蕙娘的手臂,笑道,「姐,你同她們都說些什麼呢,那些伯母、嬸嬸,個個都笑得那樣開心。」

  蕙娘就把何家的熱鬧說給她聽,因也歎道,「這個何雲生,我從前看著還好,沒想到做事這麼不穩重,現在兩家都不舒服,也不知道該怎麼收場,還好當年咱們沒……」

  若焦家要和何家結親,蕙娘肯定是不成了,多半是把文娘說給何雲生。現在難堪的,就不是石家女,而是文娘了。文娘亦有感慨之色,她點了點頭,低聲道,「從前我不懂事,總在親事上和你針鋒相對,現在才知道,就是在家做一輩子老姑娘也好呢,幹嘛那麼著急出嫁。」

  這話有文章,蕙娘心中一動,一邊細查她神色,一邊低聲道,「怎麼,是你婆婆……」

  「家裡人待我都好的很。」文娘搖了搖頭,白生生的臉上,掠過了一絲陰影,「姑爺也沒什麼可挑的,就是……」

  她就是了半天,也沒就是出個所以然來。蕙娘不禁擰起眉頭,本想說她幾句,令她不要矯情。可再看看妹妹的臉色,這話又說不出口。文娘和她從小一起長大,她焉能不熟悉她的面容?如今粗看時,她雖還是那樣俏麗而矜持,但再仔細一瞧,卻能看出脂粉後的清瘦……出嫁幾年,文娘要比在家時瘦了不少,下巴尖尖的,脖子上連一點浮肉都沒有了。

  「就是……」文娘吃吃艾艾地,半天才歎了口氣,「就是覺得,姑爺和我不是一條心。」

  不是一條心?

  文娘雖然城府不深,但卻不能說愚笨,她可能會誤把王辰的不喜歡當作喜歡,但卻未必會把王辰的喜歡,當作不喜歡。

  蕙娘的心直往下沉,她望著妹妹,等著她的下文。可文娘又望了那群快活的貴婦一眼,她搖了搖頭,低聲道,「也就是我愛瞎想,多心罷了。其實仔細想想,姑爺待我也沒什麼可挑的,幾年了,一點消息沒有,姑爺也不說納妾,連通房都沒抬舉幾個,還令她們按時服藥。家裡人的臉色,從前還有些漸漸地往下淡,可自從祖父得了封爵,太太看我,又是怎麼看怎麼愛。」

  她略帶嘲諷地一笑,也不知是自嘲還是嘲笑王家人的勢利眼,「唉,反正都是人之常情,倒是二弟妹,待我一直都是那樣,不好也不壞。」

  文娘的日子,說來是沒什麼可挑剔的地方了。蕙娘聽著她的語氣,心頭卻是一陣又一陣的酸楚,她倒寧可文娘和妯娌爭得頭破血流,寧可她咬牙切齒地埋怨婆婆、埋怨丈夫,也不願意聽到文娘這樣顧全大局地說話……才剛過二十,文娘的聲音裡,已經沒有什麼活氣了!

  「嫁你出門,是為了讓你活得開心。」她握著文娘的手,低聲道,「又不是讓你受苦挨日子的。你自己心裡有數,要實在過不下去了,大不了你回家裡來。」

  文娘瞥了那群誥命一眼,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搖著頭。蕙娘哼了一聲,道,「石氏是石氏,你是你。她幾個哥哥都有女兒,要為族中後輩婚配考慮,我們家麼,喬哥那個天分,這輩子也難出仕,低低地娶個媳婦也就罷了。他敢嫌棄你,我打斷他的腿!」

  這番話,倒是把文娘給逗得笑了,那張端莊的臉上,一瞬間又閃過了少女時的輕狂同活力,可也不過是一瞬間,便又黯淡了下來——她到底還是搖了搖頭。

  「和離這樣的事,就不是我們能想的,」文娘說,「我就是一時想不開了,找您抱怨幾句,您放心吧,王辰待我,真是沒得挑。」

  她抬起頭沖蕙娘露齒一笑,「我還沒問呢,姐夫這都出去快有一年了吧,這是出去哪裡了,怎麼還沒回來……」

  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一世。文娘自己不肯說,她就是急死了也沒有辦法,蕙娘此時反而鎮定下來,也不再提王辰了,只微笑道。「誰知道他野去哪裡了,反正再過一陣子,應該也快回來了。」

  時辰已到,兩人一邊說,一邊就入了席,蕙娘席間免不得又聽些牛家人的新聞——又同楊善榆妻子蔣氏應酬一番,她留神品度王尚書太太,見她對兩個兒媳婦都是一般親熱,倒看不出有什麼情緒,這才稍微放下心來。

  回了國公府,蕙娘同兒子們玩耍了片刻,又處置些家務瑣事,便令人把枸杞找來說話。

  往常她有召喚,枸杞從來都是頃刻便到,今日人去了,回來時卻道,「枸杞叔著急出門,說是國公爺有吩咐,請少夫人有事先吩咐旁的去做,他未必幾天能回來呢。」

  蕙娘眉頭一皺,心頭雖然好奇,面上卻自不露聲色,只淡淡地道,「他過不來,那就算了,也不是什麼急事,等他回來了,再讓他來找我吧。」

  沒想到,枸杞果然幾天沒有回來,就連雲管事都是連日來見不到人影。蕙娘明知是鸞台會出事了,可卻也不好多問——反正天塌下來,也有良國公頂著,良國公都不著急,她急個什麼勁兒。

  倒是雲媽媽,這天整頓了衣裳過來給她請安,語氣態度,都要比從前恭謹了數倍,見了面還要趴在地上給蕙娘磕頭。「在路上我也不好做作,沒地被大爺的人馬看去了,反而給少夫人添了麻煩。我們姑娘心底極感激少夫人,只是面上做聲不得,令我到了府裡,給少夫人多磕幾個頭,也算是聊表謝意了。」

  蕙娘忙扶起笑道,「我也就是順口說一句,還是族長大度,不然,他們也不能出來的——只是孩子畢竟在谷裡長大,媽媽還要小心帶著,別讓他們順嘴就把不該說的也說出來了。」

  「正是這話呢。」雲媽媽忙道,「好在出來前,我們姑奶奶也是教了許多話語,兩個孩子都很聰穎,斷不會給少夫人添了麻煩的。只是我們還有一件事,想求少夫人幫著辦了……」

  她原是為了想給這兩個孩子單獨開蒙讀書來的——按雲管事的身份,這兩個孩子只能送到外頭私塾裡隨便認幾個字就完事了,可顯然權世贇對他們有更高的期望,這就在和蕙娘商議,怎麼能不顯山不露水地把這事給辦了。

  蕙娘本意也不願歪哥同權世贇之子多做接觸,聽權世贇意思,是想單獨延請蒙師,她便一口答應下來,和雲媽媽隨口商議,已有了辦法。雲媽媽心滿意足,又再拜謝了蕙娘,還同她解釋,「聽說少夫人讓枸杞過來說話,實在他最近是忙得厲害,倒不是故意怠慢少夫人。」

  見蕙娘有幾分好奇,雲媽媽左右一看,便壓低了嗓音,靠近蕙娘耳邊低聲道,「是我們分部和桂家聯絡的一個人,半路栽了。」

  若是在從前,蕙娘必定聽說不到此等密事,如今雲媽媽輕輕巧巧就說出來給她知道,也算是不負她一番苦心了。蕙娘眉頭一挑,「栽了?是被人殺了?」

  「殺了倒好,關鍵是看來是被人捉走了。」雲媽媽搖頭歎了口氣,「這也是暗部得力的老人了,雖說也知道會裡的規矩,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最要命是事情做得很乾淨,一時竟猜不到是誰要和我們會裡為難。」

  也難怪權世贇盡起手下了,蕙娘點頭不語,雲媽媽又道,「您叫枸杞有什麼吩咐?也不是我老婆子自誇,有些事,枸杞倒未必還有我老婆子能為呢,您交代給他,他也是要轉給我做的。」

  雲媽媽也算是穩當人了,雖說受了蕙娘的銀子,但也是直到現在,才肯吐露自己在會裡的地位,蕙娘不免望著她一笑,方才道,「其實是有些事想交代香霧部去做,不過,如今你們正忙著,那便算了,也就是我一點私事而已,犯不著礙了公事。」

  雲媽媽自然舉出一百個理由,來證明香霧部絕對可以公私兼顧,蕙娘便問她,「也不知你們在王家可有臥底……」

  一時雲媽媽拍著胸脯去了,蕙娘這裡給她安排塾師開蒙的事,得了閒又給各相好人家送點特產,孫家、桂家也在其中。數日都是無話,這一天起來時,宣樂侯府焦閣老又給送了些鮮花來,為她點綴庭院。

  其時天子已從靜宜園回京,香山一帶也冷清了下來,橫豎這一陣子她也是無事,蕙娘便和家裡人打了招呼,預備回衝粹園小住幾日,也是給孫家、桂家來人見面創造時機。畢竟沖粹園一帶地處偏遠,行事也低調一些。

  許久未回衝粹園,此時重臨,蕙娘不免也要四處瀏覽一番。實在香山的秋季,乃是一年中最美的一段節氣,她連著幾日都在園中遊蕩,有時還騎馬外出,倒也快活得很,這一日在坡上策馬而行,不知不覺間,便走到了一片桂花林中。

  都是自家園子,下人們也不必緊跟在側,蕙娘竟罕見地得了一點清靜,她也是偶發童心,在林中走了幾步,便仗著身子輕巧,在馬上站起身來,扳著樹枝只是一蕩,人便站到了枝椏上頭,驚得這一樹老桂花索索而響,花瓣落得她一頭一臉,一陣濃香,幾乎把她嗆暈。蕙娘連打了幾個噴嚏,又拂拭頭臉,自己也覺得自己過分孟浪,不禁輕笑起來,一轉身正要下地,便見到不遠處樹下一個男子,正撫著她的馬頭,笑著抬頭看她。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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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頓悟

  就是從前沒出嫁的時候,蕙娘也很少在焦勳跟前如此失態,她雖然也有小兒女的時候,但這份憨態,終究是留給家裡人的。此時被撞了個正著,饒是蕙娘城府,也不禁有幾分訕然,她察覺到自己面上有一團暖熱,便忙掩飾地抬起手來扶著樹枝,稍微擋了擋面孔。

  「你的輕身功夫是越發精進了。」她一邊和焦勳拉著家常,一邊跳下了地,「走得這麼近,我竟一點都沒有發覺,這還是沖粹園呢,看來,這個地方也不安全。」

  「也就只能混到山上來了,這一帶看守少……」焦勳今日打扮得簡便,一襲青布長衫,看著就像是個落魄文人,只是朗目疏眉、神儀明秀,風姿卻非服飾所能遮掩。「要再往下走,園子裡防衛就嚴格了。佩蘭你也不必過於擔心,沖粹園佔地這麼大,也總難免有點漏洞。」

  沖粹園背靠靜宜園,在防衛上也的確是借助了皇家園林不少力量,這裡因為遠離靜宜園,反而靠近香山上開放給香客的各大寺廟,往年也不是沒有遊客誤入。蕙娘這幾日會在這一帶盤桓,也是因為焦勳最適合從這裡潛進來。當然,時間地點那也都是早約好的,閣老府送了鮮花,蕙娘少不得要打發人回禮回話,一來一往,這約會也就定了下來。

  老太爺雖然明著不肯插手蕙娘和焦勳的事兒,但私底下卻似乎樂見其成——最起碼也是袖手旁觀,他的心思,蕙娘是無由猜測也不願猜測,甚至她都雨點不願開口去詢問焦勳為何忽然要見她,反而先提起了焦勳送她的那本書,「不得已,把它交給許家世子夫人了。不過楊棋這個人,手上的資源要比我更優勝,她和楊善榆沾親帶故呢,關係也好,又很有把這件事辦起來的決心,送給她了,倒比放在我這裡埋沒蒙塵,要來得好。」

  焦勳果然一點意見都沒有,一句,「送給你就是你的東西了」,便把這件事給帶了過去,他甚至還好奇地問了一句,「什麼交易,讓你連這個籌碼都出動了?」

  東西都轉送了,人家多問一句也是情理之中,蕙娘想回答,卻又感到一陣強烈的無奈,她疲倦地吐了口氣,搖頭道,「反正左右不過是世家間的那些勾當。」

  兩人久別重逢,上回竟沒有好生敘舊,蕙娘也想知道焦勳回來要做什麼,是否真和他所說的那樣,同魯王之間還不是統屬關係。但她自己不願說實話,盤問的話便難以出口,兩人默然相對,誰也沒先說話,過了一會,焦勳忽地無奈道,「佩蘭,我們好說一起長大,不說情同兄妹,也自有一番情誼在。你看見我,怎麼老這麼尷尬呀?」

  這話倒是把蕙娘說得鬆弛下來了,她亦是坦然,「本來這關係就尷尬,現在身份也尷尬,要是仲白在身邊,陪著見一面也就罷了。不然,這麼遮遮掩掩背人耳目的,你說我能不緊張嗎?」

  「哦?」焦勳唇角不僅逸出一絲笑意,「幾年沒見,你的膽子倒是越變越小了麼。」

  要說蕙娘膽子小,她自己都要發笑,但她也不能不承認,起碼在焦勳跟前,她是有些氣虛的。蕙娘搖了搖頭,「就是心裡沒鬼,這樣的事若鬧出來,我在權家也就沒法立身了……這已經不是從前在閣老府的好日子啦……」

  焦勳倒要鎮靜一些,他還反過來安慰蕙娘,「你也別擔心,終究就是少了個名分,不然,就作了兄妹來往又如何?——我這一次,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關於那個神秘組織,我查到了一點頭緒。這件事老爺子不願意沾手,我也不想給老爺子添麻煩,這才請他傳話,想親自見你一面。」

  他望著蕙娘,眼裡閃過一絲頑皮,還戲弄她呢,「怎麼樣,膽子小了小了,可還敢扮男裝和我出去一趟,親自審一審那人?」

  「什麼人?」蕙娘的心立刻就提了起來,她心頭不祥預感越濃,其實話才出口,就已經想到了答案——可她畢竟還是要問一問的,「你捉住兇手了?」

  「不是兇手。」焦勳的臉色沉了下來,「但也不是外圍了,此人如我沒有猜錯,應該是那組織的中堅成員……」

  他面上厲色一閃,「我為他預備了許多手段,此時正一一令他消受呢,其實邀你過去那就是個玩笑,你要自己不便出去,讓你那幾個心腹丫頭過來一趟,也是一樣的。有什麼想問的,這時都能問上。」

  焦勳讓她親自過去,其實也不能說沒有原因,很多時候審訊審訊,重視的不是那人口中的話,而是他的言談舉止透露出來的信息。蕙娘自然是此道高手,如果她不知道事實真相,恐怕即使冒著犯忌諱的風險,也要親自跑上這麼一趟。可現在,她口中卻滿是苦澀的味道:這個人要挺得住那還好說,要是挺不住把他知道的一些東西給供出來,暴露了鸞台會,或者說起碼暴露了桂家這條線,讓焦勳順籐摸瓜地往下查,那這件事可就更亂了。這麼重大的事,桂家能不想著殺人滅口嗎?焦勳只要稍微一露底細,招來的可能就是不死不休的追殺……

  走到她這一步,蕙娘自己都不覺得自己是什麼良善之輩,但焦勳卻不一樣,她不能眼看著他趟進一灘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深淺的渾水裡。身中神仙難救,本來就是她給他惹下的一劫,他命大遇到權仲白逃得一命,本來也可以在異域展開新生,卻因為自己又從新大陸回轉,現在更是不尷不尬,回不去新大陸,也沒法在大秦立足……但她也不知該怎麼阻止焦勳,畢竟,他可是實實在在地為她查著這個案子,就連這個人,估計都是他為了蕙娘,千方百計給活捉下來的。

  但現在人在焦勳手上,她就是想找點借口放人都難……試問如果鸞台會和權家不是結合得這麼緊密,她拿什麼理由讓焦勳別對付鸞台會?就是桂家那樣密切合作的關係,能陰鸞台會一把都不會放棄呢,她就是有那麼大度,也要焦勳能信才行啊。

  這麼大的事,蕙娘犯點沉吟也是理所當然,焦勳並沒有催促她的意思,他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像是暖風中一隻蝴蝶,輕觸著她的手背,溫柔而不帶任何侵犯。蕙娘心底越發猶豫,許多種選擇在心頭閃過,有穩妥的、有冒險的,有絕情的、有太過感情用事的,每一條路都是有利有弊,一時間她竟難以決斷,甚而連當時同權仲白決裂時,都沒有這般委決不下。

  千回百轉,種種猶豫到了最後,其實也無非就是化成一句話:她能夠信任焦勳嗎?

  楊七娘所言不差,這世上任誰都有個價錢,她焦清蕙有,權仲白有,焦勳又或者說李韌秋又怎麼會沒有?這一點她是一清二楚,焦勳從小到大,眼裡就只能看得見她,毫無疑問,她就是焦勳的價錢。蕙娘從不自作多情,他的仰慕,她是不會錯認的。從這點來看,焦勳當然值得她的信任。

  但人都是會變的,一別數年,焦勳也不再是從前那個單純的候選贅婿了,他在新大陸有了一番經歷,這經歷是否已改變了他的想法,改變了他的價錢,他這一次回來,是單純地想要幫她,還是也帶了別的任務,又或者,他是否對她也有所求、有所圖謀?

  從前焦勳只給她好處的時候,她當然不必把他往最壞的方向去想,但現在,她要冒風險——冒極大的風險了,蕙娘不能不考慮到最黑暗的一面,她不能不去猜測焦勳的意圖,她擁有的權勢與財富,一向是她的籌碼,也是她的枷鎖。這東西也許她本人不怎麼在乎,但對很多人來說,都是他們垂涎欲滴念茲在茲的寶物。

  心亂如麻時,權仲白的聲音好似又在她耳邊響起,那聲音那時還飽含了深情與痛惜,是呀,那時候,他還是很在乎她的。

  「雖然你未曾服下這碗毒藥,」他說,「但你卻始終都沒有從這碗藥裡走出來。」

  直到此時此刻,權仲白已然揚帆遠去,不知在何處駐足時,蕙娘才能對自己承認:其實,權仲白由始至終都沒有看錯,那碗藥顛覆了她的性命,也將她對人對事的觀念全盤打碎,有些事不是不明白,但卻很難再回得去。在那件事以後,她便再也難以重塑對任何人的信任,除了與世無爭的至親三姨娘以外,她看誰不覺得人家要害她?就是現在,她也無法輕言信任焦勳。隨著那碗藥而失卻的有許多東西,其中最寶貴的,也許就是她的信任之心了……

  那時候她沒怎麼把權仲白的話當真,他雖然真心真意,每一句話都掏了心窩子,但這些話卻只好似一陣狂風,從她耳邊吹過就再沒了痕跡,風吹過那一瞬間的觸動,也終於只是觸動而已。直到此時此刻,她才明白忠言逆耳,不是每個人都會這樣設身處地地為她著想,會這樣苦口婆心地教曉她去為人處事。

  「唯有勤修自身,以過往所有苦難為石,將慧心磨練得更為晶瑩剔透,一往無前、一無所懼,才能追求你真正想要的東西……才能追求你的大道……」這些話,豈非字字珠璣?不克服心魔,不去冒險犯難,她還怎麼在這複雜到了極點的局面中,去追尋一線生機?

  只可惜這個人雖然也許還會回來,但餘生中,卻再也不會對她這樣說話了……

  直到這一刻,在這最不適合的時機裡,蕙娘忽然間明白,權仲白實在曾經是很愛她的,雖然他並不大承認,雖然他不解風情,雖然他總不合她的心意,雖然她總覺得他有幾分自私,但他實在曾對她付出過真正的感情,而並非同她以前所想,只是出於責任、出於無奈。不論兩人的婚姻背後,隱藏著怎樣的陰謀算計,又令得他多麼無奈,權仲白的感情,也不是她一步步算計來的,其實早在她表演著自身的情動,用自己那半真半假的故事來換取他的信任和配合之前,他就已經展示著真實的自己,付出著他所能給的關心,她曾暗地裡覺得荒唐可笑的大道,有什麼好笑?他的心、他的路一直都放在那裡,不是看重你,不是喜歡你,人家為什麼要傾吐自己的理想,想要同你『志同道合』?

  儘管這手法也許還很拙劣,還缺乏謀略,還充斥著天真的熱情,但他實實在在,是喜歡過她的……只是她卻一直未能感受得到,她一直都看不明白,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連他對她的情都看不懂,又談何珍惜不珍惜?現在,她終於看懂了、明白了,可他們之間,卻也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去珍惜。

  承認錯誤,不是簡單的事,但蕙娘亦並不會自欺欺人,她明白,這一次,是她做錯,是她一手把兩人間可能還有轉圜餘地的關係,給摧毀到了這樣不堪的地步……

  而她也必須從這錯誤中去汲取經驗,同樣的錯,她不能再犯第二次了。

  蕙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將所有不應再有的情緒,壓到了心底深處,再睜開眼時,心湖已是平靜無波。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她告訴焦勳,「只可小聚,不能長談……我們到自雨堂去,我有很多話想和你說。」

  焦勳並不詫異,也許是那組織的詭秘程度,也增加了他的小心,他將蕙娘的反應,誤認為是她的謹慎:也對,連他都能調查出這些端倪,蕙娘這幾年間,又豈能全無線索?只是這裡終究是公共地方,蕙娘也不能長久逗留,的確不是深談的好時機。

  「只怕老爺子心存顧慮。」他抬了抬眉毛。

  「祖父那裡,我去分說。」蕙娘斬釘截鐵地道,又翻過來叮囑焦勳,「但你也要極為小心,我所受監視的嚴密程度,不是你能料想得到的。甚至連我自己都不能肯定,我身邊有誰盯梢。一旦你露了痕跡,只怕他們對付你的手段,會比從前更過分。」

  焦勳也沉下了臉色,他點了點頭,沉穩地道,「我知道了,一定會處處小心。」

  兩人談定了聯絡方式,便要告別分手,行前焦勳猶豫再三,還是上前挽住了蕙娘的馬頭——蕙娘業已翻身上馬,見他如此,只好俯下身來,等著他的下文。

  「我聽說,權神醫出海去了歐洲。」焦勳的語氣有幾分猶疑,許多未完的疑問,藏在話中。「有家有小,可不是遠遊的好時機。」

  的確也是瞞不過他的,權仲白人在廣州那還好些,忽然這樣招呼也不打地去了海外,很多人心裡,自然都會有所猜疑。

  蕙娘不禁露出苦笑,她想了想,還是輕輕地點了點頭。「也許在他看來,我們兩人雖沒和離,但也同已經和離差不多了吧。」

  焦勳的眉頭頓時緊緊地擰了起來,他低聲問,「怎麼會?」

  「何家的熱鬧,你想必也有所耳聞吧。」蕙娘心頭,真不知是何滋味,可她的聲音傳到自己耳中,卻平靜得令人心悸,「按說那都是大門大戶的兒女,也是一對佳兒佳婦,又為什麼會鬧成這樣呢?」

  焦勳微微一怔——這何家的事情,的確是鬧得沸沸揚揚的,兩人為什麼要鬧和離,這事也是眾人關心的焦點。也不知是誰那樣愛傳話,竟把何二少奶奶的話給傳了出來,街頭巷尾,都有人在嚼這個舌根:據說,何二少奶奶也沒說何二少什麼壞話,她來來回回就是一句,『人是好人,可惜合不來』。

  兩口子要居家過日子,說簡單也簡單,說不簡單,也的確不簡單。不然,又哪來那許多恩怨故事?權仲白人沒得挑,蕙娘也不是什麼不堪人物,日子過不下去,也只能說一句沒有緣分了。

  焦勳無法再說什麼了,他鬆開了手,若有所思地抬頭望著蕙娘,蕙娘有許多話想說,但卻也知道,焦勳絕不是能傾訴的人選,思來想去,只好歎笑一聲,策馬緩緩而去。

  鬢上衣間,還有細碎桂花,拂之難去,一縷幽香曲折迴繞,好似身後焦勳的視線,雖行得遠了,卻依舊繾綣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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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4坦白

  許久沒來沖粹園,蕙娘少不得多住了幾日——如今權仲白雖然不在,但她身份特殊,並且平時的確也是諸事繁忙,偶然消閒一番,眾人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對的,權夫人還遣人問她要不要把歪哥塾師接到沖粹園去,免得住久了耽誤孩子功課。還是蕙娘想到自己回來後還要找機會和桂家、孫家等人見面,這才推拒了權夫人的好意,到底還是帶著兩個孩子回了京城。

  乖哥還好,畢竟還小,住在哪裡對他來說差別不大,只要能跟著養娘,隨時見到母親就行了。歪哥現在三週歲多了,已經很懂得人事,雖不說千伶百俐,可童言無忌,有時候一些話也能令蕙娘為之動容了。他不知從哪裡聽來,知道香山秋景最美,對蕙娘一整個夏天都把他放在沖粹園內,到了秋天卻又將他接回京中,感到了極大的不滿,接連幾天見到母親,都要和她鬧彆扭不說,離了蕙娘的眼睛,且還要在國公府內到處生事,不是揪了哪個小廝的鬍子,就是要拔哪個丫鬟頭頂的簪環,除了廖養娘和蕙娘以外,餘人竟絲毫不能節制。

  若是一般的門戶,孩子上了三歲就歸養娘和一眾丫鬟婆子帶的,父母不過是晨昏定省時見上一面,其實和孩子交流也並不多,就是調皮了點,養娘自己說上兩句也就完了,不是什麼大事,鬧不到老爺太太跟前。這做爹娘的也能圖個清靜,到了年紀,自有教養嬤嬤、蒙師塾師等培養。可蕙娘卻不肯把歪哥放出去住,到現在歪哥還是住在她院中廂房裡,一舉一動都有人來告訴她知道的。這個小霸王在府裡鬧出了這樣動靜,她心裡難道沒數?也不僅暗暗埋怨自己:非得把歪哥生出這樣的脾氣來,才走了兩個月,他倒是無法無天了!

  別看這孩子小,但要把他給降得心服口服,卻也不是那樣簡單,蕙娘現在卻沒這份心思了。幾乎是才從沖粹園一回京,她就開始忙了起來,雖說蕙娘如今是不大管府裡起居瑣事,幾乎全交到石英等僕婦手上,但總還有些紅白喜事人情往還要她做個主,現在權夫人往下退,她還要代表國公府出面應酬——這還好是國公府人口簡單,現在說來就是她們一房主子,平時也比較低調,不是那等熱衷於社交的形象,不然,光是這些事,就足以佔用蕙娘絕大部分的精力了。

  除此以外,還有良國公交代下來讓她幫辦的生意諸事,因現在權家四個兒子全都不在,蕙娘還得把從前他們的一些工作給挑起來,再加上宜春號也要算賬,秋季這一兩個月,她是忙得分身乏術,也真的沒精神去管束兒子了。

  雖說大家閨秀,一般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做到蕙娘這樣的當家主母,很多規矩根本無法去較真,她要管生意上的事,就必須和管事們頻繁接觸,要交際應酬,就要全京城四處去跑,有時候還因為鸞台會裡的事,要隨指一個借口出門去辦,權夫人不管事,太夫人更不會無故和她為難,因此現在蕙娘居然得了一點自由,想出門也不用和兩重婆婆稟告,自己往車轎班子裡一遞話那就出去了。有時候出門赴宴回來,繞個彎到娘家吃個晚飯,也沒有人說她什麼。

  這天早上起來,權夫人又令人拿了信來給她看——卻是京中又有紅事,來人下帖報喜。這怎麼送禮,又是一門學問了,石英聽說此事,忙把螢石給打發過來了,翻冊子找出了舊年兩家禮物往還的例來給蕙娘參考,又有熟知京中人事的婆子給蕙娘掰扯這門親事男女兩家的背景關係,新郎新娘在家中的出身與地位等等,又給蕙娘出了無數的主意,「雖說前年他們家添丁,我們給的禮厚,但那是嫡長孫,位分不一樣不說,連他們家少夫人都和我們家聯絡有親呢。今日是庶女成親,倒不必再送這樣厚的禮了,只按兩年前她姑姑出閣的禮送去便好,要怕面子上過意不去,您就把這尺頭給換做貢緞得了。」

  因這是太夫人娘家表弟府上,蕙娘倒格外看重了幾分,又翻了翻前幾年人情往來的賬簿,便隨口道,「這樣找太繁瑣了,以後還是和我說的一樣,每家都單立一頁出來,隨時添減,兩本簿子交叉了來找,這樣每年、每戶都有比較,就知道如何送禮才最合適了。」

  說著,又翻了今年送禮的簿子,隨口道,「也不知是現在銀子賤了還是怎麼,人人手都松,兩年前那份禮還算不薄了,今年還按這個例去送,恐怕太簡薄了呢,真拿不出手去。你瞧,上個月阜陽侯府上,仲白表弟成親,說來也是庶子,娶的不過是個七品官的女兒,就是這樣我們還送了一對珊瑚過去呢。」

  便令螢石和綠松,「你們按這個單子,斟酌著再減幾分吧,總也別壓過了嫡長孫的那份禮去。」

  「這還不是眾人手裡都有錢了麼。」那婆子便笑道,「從前年孫侯船隊在天津靠岸開始,哎喲喲真不得了,這幾年銀子竟真是不值錢了。也不知孫侯帶回了多少銀子,我們這一向出去問起來,朝中的大人們,是越發富得流油了。」

  蕙娘微微一笑,隨口道,「哪裡是他帶回來的銀子,你們是不知道呢,現在開了海禁,他們越發肆無忌憚了,幾家人包了去日本的航線——那裡銀子賤……」

  她只隨意說了一句,便不往下說了,從人雖然好奇,但也不好亂問,只得眼巴巴地望著蕙娘,見蕙娘無話了,方才下去自己做事。

  一時單子擬得了,蕙娘又讓給太夫人、權夫人都送去看看,等兩重長輩回了無話,別的事石英自然去安排。到了中午,眼看時辰快到了,她又要裝束起來,出門去赴某部閣郎中——亦是老太爺門生的小壽宴。雖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但蕙娘畢竟身份不同,隨著她自己出來應酬,往年只請焦家的一些官員,也漸漸地給她下了帖子,至於是看中了良國公府,又或者是宜春號、權仲白,那就不得而知了。

  郎中令這樣的身份,蕙娘露個面也就罷了,還不至於要坐到席終,她出了門就順帶往焦家回去:頭前兩次回娘家,老爺子不是進宮就是訪友,居然都撲了個空,眼看日子一天天過去,焦勳那邊要是審訊沒有結果還罷了,要是審訊出了結果,順籐摸瓜去找桂家的麻煩了,蕙娘這裡倒還真不大好張口了。

  老爺子今日倒是在家,天氣涼了,四太太身子又不好,府裡不能沒了人。三姨娘、四姨娘能去溫泉莊子上小住,他反倒要在家守著。聽說孫女回來,老爺子自然歡喜,和蕙娘一道去探望了四太太一番,又把焦子喬留在四太太跟前服侍,自己帶了蕙娘去園子裡泡茶談天,還道,「你最近經常過來,夫家人沒有說三道四吧。」

  和沖粹園比,焦府花園佔地並不太大,從前蕙娘、文娘沒有出嫁的時候,園中雖然清靜,但也是處處都有人聲,不是文娘打發人給姐姐送東西,就是四太太命人來查看兩姐妹。還有養的拳腳先生、繡花先生,小丫頭要找地方說幾句心事話兒,還不那麼容易。而現在,園子雖然依舊有人精心打理,可那平整的花樹,遮不去的是久無人跡的寥落之色。一個家真是有氣運一說,少了人氣,就連花兒草兒,看起來都沒那麼潤澤了……

  蕙娘收回眼神,漫不經意地道,「母親身子不好,文娘又去外地了,我常回來照看照看,也是應當應分的。再說,府裡諸事,我也都打點得妥妥當當的,就是有人想挑刺兒,也挑不出什麼來,更別說現在府裡也沒有誰會挑刺了……」

  老太爺不禁輕輕地搖了搖頭,他略帶躊躇地看了孫女一眼,還是開口問道,「你出嫁前那件事,不是已經完事了麼?你們家小四子都已經銷聲匿跡了,怎麼焦勳又生發出了一條線索來。這件事我也沒有細問,他是怎麼和你說的?」

  老爺子今年也是八十多歲的人了,老了老了,不想再多用心機,只願平平安安度過晚年,這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心思。一些要動刀動槍的事兒,他顯然是刻意沒有過問,蕙娘也不願打擾老人的清靜。此時聽見老爺子這麼一問,也就順勢道,「這話還得從焦勳中毒那件事說起……」

  便把焦勳中了神仙難救,到新大陸後投奔魯王,從他口中得知了神仙難救內幕,又隱約發覺了神仙難救背後的這個龐然大物,所謂的『裡朝廷』等種種曲折告訴老太爺知道,老太爺先頭還有些漫不經心的,後來越聽神色越是凝重,等蕙娘住了口,他才發覺自己渴了似的,連茶水涼了都顧不得,連喝了幾口,方才低下頭去,沉思不語。

  蕙娘也不介意,她悠然又道,「這些事,您影影綽綽其實也都有數了,不然,怕也不會給焦勳傳話,促成我們兩人相見吧——祖父,當著我的面,您還遮掩什麼呢?這種事,我本來也不想讓您插手。」

  「焦勳沒有詳細和我說過其中的文章。」老爺子搖了搖頭,「就含糊說是下毒那件事有了突破……」

  老人家幾十年間浸淫在朝事之中,蕙娘稍提了裡朝廷幾字,又說起神仙難救,他也許是早已有了聯想,此時神色變幻,久久都沒有說話。蕙娘見了他的表情,心裡倒是一鬆:說實話,因為家裡這個自雨堂,還有宜春號的股權歸屬,她有一度,也懷疑過老爺子。直到此時看了祖父的表情,才相信在這件事裡,焦家應該由始至終都只有被算計的份,不然,老爺子也犯不著在這等時刻再和她裝糊塗。

  焦家這個自雨堂,一路把下水管道鋪到了護城河邊上,陶瓷管道又寬又大,雖然不能走馬,但當時因為害怕淤堵的確是特意加大了規制,還是能容得下一個成年人弓身而行的。當然,這也不是鋪進皇宮大內,說不上犯忌諱,但蕙娘在知道權家身份以後,不能不想起從前權仲白所說,『沖粹園和自雨堂的這個下水,都是一人給設計安排的,此人現在已經出京不知何往』云云。將來若權族舉事,這就是一個現成的伏筆,老太爺在這件事上,到底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放鬆了警惕。會把宜春號給她陪到權家去,恐怕也是沒有想到,權家居然隱藏了這樣驚人的秘密,而這個秘密,還正需要宜春號這樣的助力吧……雖說也是老人家一時大意,但亦能看出鸞台會的算計,是何等的精要與縝密,就是蕙娘這樣深知底細之輩,還免不得疑神疑鬼,更別說外頭不知情的人了,就是想像力再豐富,怕都很難看出端倪。

  「其實就是季青的事兒。」蕙娘便含糊了過去,「這孩子不爭氣,勾結了裡朝廷……現在他本人是完了,可裡朝廷卻安然無恙,焦勳這次回來,身份已經不同,想要查個水落石出,把自己的那口惡氣給出了,也是人之常情。第一回見面,他就是和我說這事呢,我隨口給打發了,不想上回見了我,告訴我捉了一個裡朝廷的嘍囉正在拷打,我尋思著怕瞞不過去了,就想和他攤牌詳說,可是當時在沖粹園裡也不方便,就想求您借個地方,我們把話給說開了。也好讓他平安回那位身邊去吧。」

  老太爺搖頭長歎,好半晌沒有說話,半日了,才道,「罷了,我黃土埋到眉毛上的人,也不和你們較真了。你說是什麼,那就是什麼吧。」

  言下之意,自然是聽出了蕙娘的敷衍,隱約還有些不滿。蕙娘微微一笑,卻是穩若泰山、理直氣壯。

  現在任誰見了蕙娘,都免不得要問一問權仲白的消息,老爺子卻是例外,蕙娘也未告訴他權仲白出海的事,但反正他上船去英吉利以後,老爺子口中就絕不帶出這個孫女婿了。就是對焦勳,都沒了她未出嫁前那防範猜疑的態度,不過是這樣隨意問了幾句,竟未深查,老爺子也就鬆了口,「算啦,你自個兒心裡有數就行,別鬧出事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兩人又說些瑣事,蕙娘問起文娘行蹤,得知她出京前還回來看過四太太,也和老爺子見了一面,便點頭不語。老爺子看了就問,「怎麼,文娘和你訴了什麼苦?」

  權世贇一系受了蕙娘的人情,自然也為她辦事,蕙娘也不知道他們是否早在王家安插了棋子,還是香霧部的能量大到這個地步,前後不過一個月功夫,王辰一房的底就被起得乾乾淨淨。不過,就是蕙娘,也還真沒找到什麼可以挑剔的地方,王辰平時醉心公事,的確很少往後院跑,但他身為一縣父母官,後院裡女人就那麼幾個,也幾乎從不出去狎妓喝酒,他們小家庭沒什麼自己的產業,全靠家裡按時送錢。王辰雖沒把所有錢財都給妻子掌管,但也是月月都給用度,不至於還要依靠文娘的嫁妝……要說小兩口有什麼遺憾的地方,那就是房事不多沒生孩子,但這也都是天意,倒怪不到王辰頭上。

  「倒是沒有訴苦,就是我看她幾年都沒有一點消息,也怕是姑爺風流,苛待了她。」蕙娘解釋了幾句,老太爺倒為王辰說好話,「他還萬不至於,在我跟前一直都很恭敬不說,就是對兩個姨娘,都依足了禮數,小小年紀,為人做事沒有一點煙火氣,也是殊為難得。」

  蕙娘心中暗歎,便不再糾纏此事。她知道老太爺時常入宮伴駕,而現在皇上作風丕變,沒了權仲白,連鸞台會都拿不到一手消息,因此便也問問皇上的近況,老太爺擺了擺手,也難得地歎了口氣,「送走了多少個皇帝了,沒成想如今也許還要再送一個……他前兒還和我露口風,想請我出山教二皇子,你祖父年紀大了,骨頭都硬啦,就沒有答應。」

  看來,皇上的病情又有了反覆。蕙娘眉頭微微一蹙,卻沒有多說什麼。

  有了老人家願意出面為蕙娘、焦勳掩護,要見面就方便得多了,又過了幾日,四太太忽然不大舒服,閣老府給蕙娘送了信,蕙娘便同家裡人打了招呼,一大早就回了娘家,也是預備著萬一四太太不好的意思。家裡人亦都沒有二話,便任她去了。她回了娘家,同四太太也說了幾句話,便回自雨堂歇息,果然,未幾便見焦勳進了院子——只是也不知是否老太爺的惡作劇,今日他卻是做的管事婆子打扮,頭頂還戴了一頂大風帽,要不是蕙娘對他的步態十分熟悉,隔遠看去,幾乎不能分辨出來。

  兩人既要議事,自然是在蕙娘舊時起居的東裡間內閉門獨處,老人家此舉,未嘗沒有敲打的意思。

  蕙娘也是心領神會,她雖把門關上了,但卻卸了豎窗欞,令陽光灑入屋內,院中如有人經過,室內舉動總瞞不過她們。焦勳尋了個暗處坐下,倒不虞暴露在眾人眼光之下,他才摘風帽,蕙娘就忍不住笑起來,「祖父也太促狹,都罩了風帽,還給你梳什麼女髻!竟又戴了個抹額,瞧著倒是俏皮!」

  也許是兩地風俗不同,焦勳雖然到了年紀,但卻沒有蓄須,此時扮作女子,面目清秀也不覺有什麼違和,聽蕙娘這一說,他也有些無奈,搖頭道,「我在府中畢竟也生活了這些年,不做些遮掩,只怕容易露出馬腳。」

  話雖如此,但男扮女裝,落在蕙娘眼裡依然頗為滑稽,也不知觸到她哪個點上,她笑個不住,幾乎都停不下來,才止住了笑,眼神往焦勳那裡一轉,又是忍俊不禁。焦勳被她笑得極為無奈,只好恐嚇她道,「你再這麼不正經,我只好同王先生告狀了。」

  王先生當年也是有份教導焦勳拳腳的,兩人雖然沒有同場學藝,但也算是師兄妹了。蕙娘聽說,倒是止了笑聲,有幾分傷感,「自從先生回了老家,也有許久未曾聯繫了。」

  她漸漸收拾了玩心——卻也還是不敢正眼看焦勳,只好望著他那雙修長而白皙的手,端正了態度,「今日讓你來,自然是有個大秘密想告訴你。此事牽連甚廣,我不能不慎重行事,在開口之前,還要詳細盤問你這些年來的經歷。阿——」

  一時間竟不知如何稱呼,蕙娘也就含糊了過去,「但這也要你自己情願回答,我才好問。你若有什麼難言之隱,只說一句話,我便再不問了——不過,神仙難救的事,你卻也就別再查了吧,我敢擔保,只要你回魯王那邊去,他們是絕不會再出手害你的。」

  她這樣說,其實已經透露了一點信息,焦勳眉一凝肩一挺,自有一股氣勢露出,雖然身著女裝,亦不能遮掩。他靜靜地道,「這一次回來,我為了什麼,你……」

  他並不往下說,只是微微一笑,坦然而柔和地道,「事無不可對人言,對姑娘,我沒有什麼不能說的。想知道什麼,你就只管問吧。」

  蕙娘不讓自己多想,也沒心思多想這個,她一揚眉毛,「好,我想知道,你這一次回來,除了幫我以外,魯王是否還交代你做了什麼。」

  焦勳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直接交代,那是沒有,只是他交代辦事的那位死於海難,危難間我取了他的令牌、密令在身。從密令來看,魯王此次派船回來,有好幾件事要辦,第一件便是聯絡舊部,令他們動員民眾往新大陸遷移,填補那兒的人口,第二件事,便是要再聯繫上裡朝廷,採買一批軍火……」

  蕙娘登時恍然大悟,她道,「啊,你也是用了這個關係,才捉到了那個幹事麼?」

  焦勳點頭道,「正是如此,見令如見人,在新一批心腹上岸之前,我可說暫時掌握了這股力量——在這一兩年間,還可以為姑娘做點事情。」

  蕙娘又哪裡不明白他的潛台詞?她不能不受到震動,咬著唇瞥了焦勳一眼,一時間,竟難得地有了一絲無措。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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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5跬步

  千里迢迢跨越瀚海,只為了助她一把,焦勳的情誼,誠然是很可感。可人家在新大陸已有了家業,等助了蕙娘,完了此事,他還是可以回到新大陸再行發展。甚至說得難聽一點,如果鸞台會和權家沒有關係,他回來幫蕙娘完了此事,蕙娘能不稍作表示?到時候魯王吩咐焦勳辦的幾件事也能完滿收場,他是忠義兩全,風風光光地回了新大陸,自然有他的前程。

  蕙娘曾經就是這麼想的,她也只能讓自己這麼去想了,焦勳所求的東西她實在是給不起。如果權仲白本人無惡不作吃喝嫖賭那也罷了,現在兩夫妻雖然關係如此,但權仲白好說沒有對不起她,她再怎麼樣也不能三心二意,就是有什麼說法,起碼也得等鸞台會這事完了以後再說。可現在人家焦勳把話都放在這裡了,人家沒受過魯王的任命,這令牌和密令,來路都說不上太正。現在純粹就是狐假虎威,借魯王的勢在用這批人、這批關係。現在當然是威風了,可若魯王三年五載都等不到回信,再派一批人過來,而這批人竟又平安上岸了,焦勳的日子,只怕便不會太好過。

  也許魯王不會拿他怎麼樣,甚至如果焦勳差事辦得好,反而還有賞。但看焦勳現在的態度,分明就是要借力打力,借魯王勢力和這個『裡朝廷』過不去……這讓魯王日後怎麼和裡朝廷打交道?新大陸,他以後是不好回去了。

  本來在新大陸已有了一份基業,做蒸汽機生意,賺得盆滿缽滿。就為了幫她,焦勳是輕描淡寫就把這大筆財富給拋到了腦後,待諸事完備以後,蕙娘對他總要有個交代吧?金銀珠寶他又不缺,滔天權勢也不是蕙娘能給的——再說,人家雖然沒有直說,但態度已經那樣明白了,從前兩人又是那樣的關係,焦勳所求的是什麼,她難道還能裝糊塗麼?

  但,他想要的東西,她又不可能給……

  屋內出現了短短的寂靜,片刻之後,蕙娘到底還是猛地一咬唇瓣,將這一頁給揭了過去,她若無其事地道,「說說你這一路以來的故事給我聽吧!」

  焦勳眼底似乎閃過一絲笑意,但他卻並沒有逼迫蕙娘,也放過了剛才那尷尬的一瞬,為蕙娘說起了屬於他的歷險故事。

  雖說孫侯到過新大陸,但他是為了追擊魯王去的,這任務理論上來說還屬於絕密,別人沒事也不會去問七問八。新大陸的存在,在大秦上層社交圈,可說是人人心知肚明,但又誰都沒有挑破。當然,這也是因為這地兒離大秦實在是太遠,遠得幾乎沒有討論的價值……但蕙娘卻知道,可能還存在一條航路,可以在數月之內,將兩國聯通。而魯王也許還沒有放棄給大秦找事的念頭,她對新大陸當然也很有興趣——這興趣不但是政治上的,也有商業上的。如今得了機會可以聽焦勳細數新大陸的虛實,她自然也聽得相當用心。

  焦勳又和孫侯不同,是真正在新大陸生活過幾年的,說起新大陸的生活,真是繪聲繪色,蕙娘也聽得頗有興致。她此時才知道,原來魯王一干人等,在新大陸雖然算是站住了腳,但其實還是要不斷和英吉利幾個國家的駐軍開戰。畢竟,雖說新大陸地廣人稀,但英吉利等國在當地已經經營了有一百多年,光是大的殖民區就有十三個之多,若非魯王一干人聯繫緊密互為聲援,恐怕亦很難在此地立足。

  不過,雖說官方是在開戰,但新大陸當地的土著、黑奴甚至是一些搬遷到此居住的泰西人,對他們又都頗為友好,概因英吉利等國對他們的殖民區盤剝極為嚴重,當地各莊園主心中都存有異志。魯王這群人,都是壯年漢子,裝備且極為精良,不論當勞力還是戰力都不能輕視,因此他們也是一開始就多方籠絡,甚而是掩護他們在其上立足,也是自有一番心思。

  「現在就是缺女人,」焦勳也不諱言。「雖說當地土著不少,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底下人不在乎,魯王卻是顧慮重重——比起火器,恐怕他更想要的還是人口……我雖不大把他的事放在心上,但這一陣子,沒和姑娘聯繫時,也是下了一次江南,採買了許多人口,安排了幾條船過去。」

  蕙娘已經知道,焦勳是船難餘下人口中地位比較最高的一個,還有幾個水手其實也有存活,倒都是經驗豐富的老手了,足以領航回新大陸去。她不禁點頭道,「是了,這也算是緩兵之計吧,火器畢竟不能急於一時,你先把人口送回去了,他對你也多信任幾分,也還能多等等。」

  現在幾方面情況已經盡知,蕙娘便覺得皇帝對魯王的擔心,有點杞人憂天了。新大陸雖好,但也不是仙境,他那幾萬精兵雖能自保,但要一統天下還是大有難度。再說聽焦勳意思,新大陸上也是風波處處,大有把泰西人驅趕出去,自立為國的意思,魯王哪有閒心回頭圖謀大秦?他不可能在老巢不安穩的情況下,跨海來犯吧?而往後幾十年內,他能把新大陸納入囊中都已算是相當不錯了,就這,都還要排除掉泰西諸國的威脅才能有望成就。

  這自然也就說明魯王並不需要打她的主意,這其中道理,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了,現在你就是給魯王一個國士、一座金山可能他都不要,人家要的是人、是槍,這兩樣東西蕙娘哪個都給不了。焦勳就是有心要賣了焦家,魯王都犯不著費這個心思……

  眼看焦勳的說話,已經告一段落,蕙娘深吸了一口氣,不知如何,心頭竟泛起了一陣興奮:雖說這秘密實在不堪,但向人揭秘的感覺,其實亦相當不錯。揣著糊塗裝明白、逢人只說三分話,這樣的日子她從前不覺得,此時才感到發自內心的厭倦和排斥。

  「你這故事,說得真是精彩,」她對焦勳道,「我也給你說個故事——阿……勳哥你坐正了,要不然一會摔下椅子去,可別怨我。」

  焦勳抬了抬眉毛,溫聲道,「好,我不怨你。」

  蕙娘劈頭第一句,便是石破天驚。

  「害我那人,我已經盡知,其實和藥你的還不是一家。他們圖謀的也都各自不同,」她說,「害我的,圖謀的是國公位,害你的,為的卻是斬斷我的一條退路。」

  說故事最講究先聲奪人,她的這個故事,當然說得非常動人。

  #

  自雨堂內,太陽已經走過了中天——一般這個時候,蕙娘已是吃過午飯,正準備午休了,可今日別說小憩,她連粒米都沒有落肚,只是隨意填巴了幾塊點心而已,只是茶水喝了不少,畢竟說故事,也是需要消耗些唾沫的。

  此時話頭告一段落,焦勳已是啞口無言,在蕙娘敘述的過程中,他倒是問了不少細節,但到此時一切都搞清楚了,焦勳反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兩人面面相覷,良久以後,他才輕輕搖了搖頭,低聲問道,「老爺子——」

  「祖父應該是一無所知。」蕙娘苦澀地說,「若知道一星半點,恐怕都不會答應這盤婚事。」

  老爺子一輩子心明眼亮,看人從不出錯,沒料到至老反而跌了一跤,這本頗值得唏噓,但焦勳卻沒附和蕙娘,而是搖頭道,「虧得老爺子被糊弄住了,竟應了這門親,不然若改應別家,只怕姑娘現在,也不會坐在這裡了。甚至就連喬哥、文姑娘,都難免……」

  兩人不免又相對露出苦笑,蕙娘道,「我不願矯情,但你現在是知道鸞台會的能量所在了——我是陷進來了,再難脫出去,可你卻不一樣。不若還是回美洲去吧,那邊雖然也有風險,但總強過這裡。在這裡跟著我,你是步步驚心……」

  她勉強一笑,又道,「你回去新大陸那裡也好,將來不成了,我也還能有個退步之所。」

  焦勳卻毫不考慮地搖了搖頭,「你就不要騙我了,魯王深恨國公府,美洲亦非去處……」

  不知為何,他反而忽然一笑,自言自語地道,「看來,我覺得你需要幫助,這份感覺,真正一點錯都沒有。」

  蕙娘自然也明白了他的態度,她自覺心頭負擔又沉重了一分,不禁低聲道,「其實,你有那一番災劫,也是受了我的連累,你就算原來欠了我什麼——」

  「我本是孤兒,能有今日,一切還不是因為姑娘?」焦勳目注蕙娘,柔聲道,「我本無名無姓,自成為焦勳的那一天起,我的一切便都是姑娘賜予。更別提,你為救我……」

  這段往事,蕙娘不想多提,她輕輕地搖了搖頭,甚至無法承受焦勳的目光,只歎道,「看來,你是不肯回去了。」

  焦勳微微一笑,將目光移開,他學著蕙娘的語氣,「看來,姑娘也早有定計,日後該如何行事,我是不用操心了。」

  他本為蕙娘贅婿培養,日後的焦家,是由蕙娘做主,焦勳輔佐,兩人有時處理老太爺交辦下來的瑣事,雖未能見面,但裡外配合竟是默契十足。如今雖然身份變化,但關係竟又回到了從前。蕙娘聽這熟悉的語氣,竟不由一笑,她道,「是,我已大致有了思路。只愁無人為我操辦……現在有了你,就不一樣了。」

  焦勳靜靜道,「姑娘儘管吩咐。」

  「我這裡錢有大把,日後會支給你些。如今手中也有些桂家那裡要來的私兵,只是這些江湖人士,未必信服我這女流之輩,我也不能和他們多做接觸——又是在公府中過了明路的,只怕不好給你。」蕙娘沉吟著道,「總歸還是要借鑒你現在掌握的這支魯王部曲,也盡快建立起來一支如臂使指,絕對忠心的隊伍。」

  其實僅僅是這個要求,便非焦勳這樣又有能力又有忠心的人不能辦,就是沒有鸞台會,蕙娘要栽培這樣一支隊伍亦非易事,更別說她現在身處鸞台會中心,一舉一動都有許多人關注。要不是焦勳,她還真有動彈不得的感覺。

  要對抗鸞台會,手裡沒有兵那是不行的,焦勳並不詫異,他點了點頭,「此事總需要時間,不是一兩年內可以見功的……魯王留下的那幾支力量處境亦頗窘迫,姑娘若使些錢,近幾年內有什麼事,只要不太敏感,可以交給他們去做。」

  蕙娘也是深知,這柄暗劍,只能依靠焦勳來為她打造,焦勳辦事又甚是妥當,她只需出錢,倒不必再越俎代庖地操心這、操心那了。聽焦勳這樣一說,她自是點頭稱了是,緊跟著就從懷裡掏出數張花票遞到焦勳跟前,焦勳亦不矯情,大方收了,又和蕙娘商定了日後如何聯繫等等。焦勳又問她該如何處置那個鸞台會的爪牙,蕙娘道,「你多拷打一番,問些他如何同會內聯繫的事,最好是能把整個行事方式套出來,再——」

  她並指如刀,在頸部輕輕一拉,「佈置成鬥毆傷人,隨地一丟,到時候,多少也能釋去他們的懷疑。起碼這個人有了下落,他們也不會集中追查,你受到的壓力能小一些。」

  這個爪牙所能知道的終究有限,死了反而比活著要讓人安心,大不了鸞台會就換個方式和桂家聯繫麼。焦勳點了點頭,會意道,「我知道了,定不會讓姑娘失望。」

  他站起身來,便要告辭,「事不宜遲,我這就去了。」

  蕙娘起身送他走到門口,望著焦勳帶上風帽——也許是因為他穿了女裝,也許是因為他的風帽,遮去了他的眼神。蕙娘忽然不知哪來的衝動,竟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低沉地道,「你要小心。」

  焦勳渾身一震,僵了片刻,肩頭才鬆弛下來,他回身沖蕙娘一笑,表情掩在風帽下頭,也看不清,只有那唇角揚起的弧度還算分明,他道,「放心,姑娘的事,我不會耽誤的。」

  說著,又望了蕙娘一眼,眼神落到蕙娘面上,竟令她有幾分刺痛——卻也不過是一眼,他便轉過身子,直出了屋門。

  蕙娘踱到窗前,目送他出了院門,又閉上眼,在腦中將種種安排都過了一遍,方才鬆弛下來,輕輕地吐了口氣: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焦勳一人雖少,但卻是她目前所能做出的最好安排。

  這一年多來處處小心,終算是把局勢給摸出個輪廓……也是時候在這張棋盤上,落下屬於自己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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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6際會

  從焦府回來,蕙娘往兩個老人家跟前打了個轉,雲媽媽也過來問了個好,都是在問四太太。蕙娘道,「這一次看著是沒什麼了,但娘最近老喊胸悶……」

  當時人命實在不值錢,受寒發燒轉成肺炎,再醒不過來的事也是屢見不鮮。像四太太年輕時這個經歷,到老了身子孱弱毫不稀奇,眾人自然都措辭寬慰蕙娘,雲媽媽也是憂心忡忡,「許家守孝,閉門不出。您要也守孝,這事兒就越發難辦了。」

  雖說有些沒眼色,但這話的確是正理,雖說五服內都要戴孝服喪,但這也分親等。一般到了五服的邊兒,除非關係特好,否則是不會特意給服喪的,從葬禮上一出來就能如常過活,但四太太是蕙娘嫡母,她要去世,蕙娘必須服一年齊衰孝,閒來無事也是不能隨便出去竄門的。這無疑就給眾人聯繫造成了許多麻煩,蕙娘也點頭道,「好在局已快做完了,待一切手腳齊備,本也就無須再頻繁聯繫,只如常度日便是了。就有什麼不好,也耽誤不了正事。」

  拷問鸞台會那人,也是需要時間的,雲管事等人依然在處理此事,蕙娘聽雲媽媽的意思,雲管事業已派出新人和桂家聯繫,桂家的反應並不太好,雲管事自然少不得用點心思,再降伏降伏這個桀驁不馴的西北世家。他在京城的時間越發少了,就是良國公,也是成天地泡在他的別院裡,很少到後院來。

  現在三人各行其是,各分管了一塊,雖說很少見面,但關係倒是日益和諧,蕙娘也不多問另外兩邊的進度。她就一心一意地抓著自己的兩件事去做,至於京城分部,她不曾過問,權世贇也和不知道那枚鳳印一樣,絲毫沒有安排她入局的意思。

  到蕙娘這個地步,她起到的也就是個決策的作用,只要是在家族內部過了明路的事,她動動嘴皮子,自然就有旁人去幫著安排。忙過了秋後這一陣子,到了初冬她反倒清閒下來,只把底下人差使得全國各處團團亂轉。自己關在國公府裡,除了帶孩子,就是回焦家去看望兩位長輩。

  畢竟是到了年紀,老太爺入了冬,精神看著也萎靡了許多,四太太就越發是虛弱不堪了,說也奇怪,她這病起得很沒來由,之前連權仲白都扶不出什麼來,現在四太太自己都能掐到自己胸中的腫塊,卻又是不痛不癢的,只是成日都沒有精神,越發是沒有胃口了。幾個名醫都請來看過了,亦都是束手無策,有人說這樣起了瘤,一般都是把患處給割掉了事。但這割乳是重刑且不說,一般人割了以後也沒幾個能活下來的。再說,四太太本人亦不願意遭受這樣的折磨,因此也就只能這樣過一天算一天了。

  焦家妻妾和睦、母子和睦,四太太今日被病魔折騰成這個樣子,三姨娘、四姨娘心裡都不好受,老太爺精神不佳也可以理解,就是蕙娘見到四太太這個樣子,亦有幾分心酸。倒是四太太自己看得很開,常說,「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也沒什麼好牽掛的,只看天留我多久吧,能多陪公公,多陪子喬幾年也好,就是現在要收我,我也沒什麼牽掛了,正好下去同你爹團聚。」

  眾人只好相顧歎息,從此也把哀容收起,盡量如常度日,只是蕙娘便定了兩三日回娘家侍奉母親一回,權家眾人亦沒有太大意見。

  除此之外,宜春號自然也有些商戰上的事情要蕙娘做主,蕙娘卻不肯過分跋扈,均讓他們尋李總櫃說話,十月底,李總櫃還特地同喬家人來了京城一趟,要和蕙娘商議下任總櫃人選,畢竟老爺子今年也是八十歲往上的年紀了,誰也不知道他還能在這個位子上再頂幾年。

  眼看就是冬至,年年冬至皇帝都要出面祭天,去年這時候,他還是勉強撐著去了京郊,今年卻是早在十月,朝廷裡就傳出了嘀咕聲:這種朝廷大典,是不能輕易廢弛的,就是皇帝身體不好,也要把這幾天給敷衍過去,否則,難免讓人有國運黯淡之歎。但眾位大臣也都是有眼睛的人,誰看不出來,這一年多來,皇帝是越來越瘦削了……

  要在以前那也沒有什麼,皇帝不能親祭,那就由太子出面——其實就是因為這麼簡單的一句話,朝廷才會這樣重視今年的冬至大典。二皇子平時聰明伶俐,現在已經開始開蒙讀書了,據說身邊環繞著的也都是飽讀文人。他又佔了序齒,母親還是皇貴妃,如果今年皇帝還讓他代自己祭天,那麼就算牛家再跋扈,也會有官員上書奏請立嗣。畢竟,哪朝哪代的外戚不跋扈、不招惹麻煩?比起儲位空虛給國家帶來的不安,牛家的毛病,終究是可以容忍的。

  當然,就算立嗣通不過,也會有人奏請二皇子出閣讀書……比起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的三皇子,二皇子上位的步伐,走得還是比較穩當的,雖說這一年來,牛賢嬪、白貴人等妃嬪,陸陸續續也給宮中添了許多嬰兒的哭聲,但這些孩子現在還太幼小,能否養大都是兩說,起碼在五六年內,他們是無法對儲位發起衝擊的。

  也許是得了太后的指點,也許是早做好了心理準備,對於牛賢嬪、白貴人接連給皇帝添了兩個兒子的事,牛貴妃表現出了十足的欣喜,這兩個小皇子的彌月宴,她辦得是相當熱鬧,連外命婦都有份參加——一般說來,對於未序齒的小皇子、小皇女來說,是不會如此招搖行事的,就是要慶祝,多半也都是等週歲宴再來大操大辦。

  蕙娘本不想去,畢竟吳興嘉這一陣又回了京城,想也知道她肯定在牛貴妃耳邊又下了不少壞話,但奈何她也有小半年沒有入宮去探婷娘了,雖也模糊知道她在宮裡的處境似乎好了幾分,但現在宮禁這麼森嚴,鸞台會也不敢輕舉妄動亂傳消息,因此良國公親自發話讓她進宮,還格外叮囑了一句,「在宮裡,不要和牛家人發生什麼衝突。」

  這擺明指的是吳興嘉了,她公公牛德寶一系,也算是牛家比較可堪造就的一房了,在過去的幾個月裡,自然是紅得發紫,把桂家的地盤硬生生搶了一塊下來,全安插的是自己的人,當然最先沾光的還是嫡系子孫,吳興嘉的身份隨丈夫水漲船高,現在也有四品誥命在身。再加上蕙娘也是隱約聽香霧部傳來的口風,福壽公主發嫁一路,把吳興嘉給折騰得不輕……這番回來,她心裡肯定是有些邪火的,不想著踩踩蕙娘那才怪呢。

  蕙娘在吳家人跟前,還真沒有低頭服過軟,甚至連吃虧都少,要不然良國公也不會特意點她一點。她雖有微微不甘,卻也只能點頭道,「媳婦知道,現在不是和牛家爭閒氣的時候,越發讓他們得意一陣子也好。」

  幾家人聯合起來對付牛家的局,幾乎已經布完,現在正處於溫養階段,各家都格外謹慎小心,私底下再不聯繫,這時候要再反踩了吳興嘉,惹得她生出什麼枝節來,那局面就比較被動了。良國公點了點頭,便也不再說這事了,而是衝著權世贇道,「來年開春選秀的事,大致上已經定了下來,宮裡那幾個老朋友也傳出了口風。這一次選秀,甚至是不論出身,只要是三代耕讀的清白人家都可應選……」

  他拉長了聲調,若有所思地道,「挑人的標準,外貌上,也從我們大秦後宮必要的那幾個條件,縮短為了『面孔圓潤、身材健美』這八字真言。」

  權世贇和蕙娘都聽得笑了,連權夫人同太夫人都忍俊不禁,太夫人道,「這些中人,沒讀過書就是沒讀過書,連宜男之相都不曉得,還要這麼解釋出來。」

  「皇上的目的也很明顯啊。」權世贇也笑了,「估計也是被白貴人給嚇著了吧,那位可是有名的纖瘦,這一胎不就生得十分不順麼?」

  的確,白貴人也算是命運多舛了,一舉得男算是天大的福分,可她是差一點就一屍兩命,饒是保住了性命,可產後惡露難止,到現在都還躺在床上,據權貴人家間的傳言,十年八年內,怕是都不能再談生產了。要是保養不好,可能一兩年內就香消玉殞,也未可知呢。

  而她所出的那位小皇子,據見過的人說,要比一般嬰兒孱弱許多。恐怕就是因為皇上身子就不大好,白貴人也纖弱,這孩子就自然更弱不禁風了。

  「往後這段日子,倒是婷娘的好時候。」權夫人難得地開了口,「後宮佳麗,我們娘幾個心裡都有數的,的確是都走的瘦不見骨一路,說到宜男之相,沒人比婷娘的長相更有福氣了。只看婷娘能不能把握住這個機會了吧。要是錯過了……」

  幾人對視了一眼,都失去了再談下去的興致,正好外頭送帖子進來,太夫人看了,轉手就遞給權夫人,「楊家給長孫過生日呢,這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你們娘倆商議著怎麼去的吧。」

  楊閣老只有一子,也沒出仕,好像就篤定了要生兒子一般,不大的年紀,已有了五六個子嗣,其中一兩個就是庶出,要不是權瑞雲的肚子幾乎就沒有平過,權夫人對這個女婿是有點意見的。不過楊家長孫也是她親外孫,這當然是要去的,只是她又覺得自己一年多來都不大出去應酬了,偏楊家的就去,難免犯人口舌,正猶豫著,良國公就有幾分不耐煩地道,「屁大的事也這麼費心思,你問來人一聲,這場酒是大辦還是小辦那不就得了?」

  果然,這種孫輩的生日,一般都過得很低調,實在是楊閣老很寵愛這個小孫孫,今年小孫子又考了個童生回來,才七八歲的孩子,倒有點神童的樣子了,令他益發喜愛,這才作興著請自己人來聚一聚的意思。除了權家之外,就只請了孫家、秦家等至親。權夫人聽了越發喜歡,蕙娘也打點了一套文房四寶作為禮物,到了日子,便隨權夫人去了楊家。

  京城最上層的社交圈,其實也就是這些人,大家自然都是熟識的。蕙娘和孫夫人、秦夫人並楊家本家二房幾個親戚打了個招呼,見蔣氏也在,也同她微笑問好——雖說只是至親,但楊家是何等人家?一個小花廳也坐得滿滿噹噹的,楊太太抱著小孫孫坐在人群中央,看著喜眉喜眼,不知多麼高興。

  眼看人已來齊,楊家卻還沒開宴,蕙娘也有些好奇,她見權瑞雲走進廳內,正要低聲問她幾句時,楊太太已問媳婦,「來了沒有?含沁不是說今日必能到的嗎。」

  「剛才遞過話了,已經快到啦。」權瑞雲笑著說,「是路上耽擱了一小會,她又非得給宣恩尋個禮物出來,這就耽誤了一會,讓咱們先開席,別管她了呢。」

  孫夫人不禁笑道,「三妞就是這樣多禮,其實人來了就是最好的禮了麼。」

  楊太太也露出笑容,「這孩子好一片孝心,倒是別累壞了。咱們越性就等她一等。」

  蕙娘也不知那人是誰,正在迷惑時,權夫人輕輕在她耳邊說了一句,「這說的就是桂含沁之妻,娘家小名三妞。她生得很像親家太太早夭的那位五姑娘,據說做派也像,雖是堂親,但親家太太一直很偏疼的。」

  一屋子人等一個小輩,雖是家宴,但也能看出來,楊太太是真的很疼愛這位桂少奶奶。蕙娘想到楊七娘那番話,也覺得說不定楊太太疼她,是比疼自己那幾個庶出女兒更甚。——她也見了幾次楊太太了,對她的性子也有幾分瞭解,這一位,也算是性情中人了……

  才正這樣想,屋外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丫頭們忙高高打起棉簾,一位青年少婦跨進屋子,她俏麗的臉盤上掛滿了笑容,顯得十分討喜,見了楊太太,便親親熱熱地叫道,「堂伯母,我來遲啦,一會您傳話出去,多罰含沁幾杯,算我給您賠罪了。」

  一屋子人頓時都笑了,楊太太道,「好麼,你就會欺負你姑爺。——我知道你不能喝酒,一會,你多喝幾碗湯,才算是給我賠罪了呢。」

  說著,桂少奶奶便俯下身子,一絲不苟地給楊太太行了禮,又掏出一個精緻的發條小人逗小宣恩玩,連權瑞雲對她都多幾分笑意,待眾人入席時,孫夫人握了她的手,令她坐在自己身側,兩人喁喁細語,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楊太太也就罷了,蕙娘和孫夫人是接觸過的,她雖不妄自尊大,但也不是對著誰都這樣親密,兼且蕙娘也算是聽過她的許多故事,她不免又好奇地瞥了桂少奶奶幾眼。桂少奶奶發覺了,也善意地衝她點頭一笑,孫夫人便道,「啊,你們還是初次見面。」

  自然也就互相引薦了一番,桂少奶奶對蕙娘的態度卻比較淡,只笑著說了一句,「我們兩家是有淵源的。」也就不肯多和蕙娘攀談了。

  眾人其實都知道,這是說的宜春票號的事情,唯獨蕙娘卻心知肚明:桂少奶奶恐怕也是為了避嫌,不然,就衝她和權仲白的關係,她對自己也不會這麼冷淡的……

  聯手對付牛家這麼機密的事,桂少奶奶在西安是怎麼知道的?不是桂家宗房透了口風,就是桂含沁什麼事都不瞞著妻子——不過,不管是什麼緣由,這個桂少奶奶,看來都不會太簡單。

  生日宴不過家常瑣事,回了家也是數日無話,待到滿月宴那天,蕙娘自然按品大妝預備去宮中受氣,不料她才下了轎,剛尋到阜陽侯夫人那裡,就見到幾位侯夫人都有興奮之色,正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個不休,正是納悶時,阜陽侯夫人見到她來了,便一把挽住了她的胳膊,笑道,「我兒,我先還操心你呢,牛家那個少奶奶今日又回來了,少不得又要設法作踐作踐你——沒成想卻是我白擔心了!」

  蕙娘吃驚地望了阜陽侯夫人一眼,正要細問,一邊昂國公李夫人也客氣地對蕙娘點了點頭,遙遙比了比院子另一頭的幾個人,她很有幾分詫異,「沒想到先頭那位孫主都已經去位了,她還敢進宮……今日,必有熱鬧瞧了。」

  蕙娘順著她的指點望去,心裡也是大為吃驚:如今牛家如此狠踩桂家,牛太后更是被桂含沁夫婦狠狠地掃過一番面子,這時候桂少奶奶回京也就罷了,還敢進宮賀喜……她這不是沒事找事麼她?

  像是感應到了她的目光,桂少奶奶也向這裡投來了一瞥,她又衝蕙娘客氣地彎了彎眸子,便又扭過頭去,挽著孫夫人的手臂,投入了她那一側的交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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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實話,比起這位桂少奶奶,蕙娘和吳興嘉那點恩怨,真是微不足道。她雖然也踩過吳興嘉幾次,但無非也只是激起圈子內部的一點流言蜚語,論轟動的程度,還趕不上如今何家那對小夫妻鬧出的動靜。可桂家和牛太后的這點恩怨,那是鬧得天下皆知,現在民間都還編了戲文在唱呢,前些年牛家聲譽還好的時候,這牛太后還是慈眉善目的老旦形象,桂少奶奶往往被編排做了談吐尖酸的妒妻。從去年牛家勢力膨脹,冒犯了許多人的權益開始,這文人的筆鋒也就跟著變了,宜春號、香霧部回饋的一些當地軼事已有體現,起碼在廣東一帶,已經唱起了新編戲,說的就是這某婆婆見不慣小夫妻琴瑟和鳴,硬是要賜婚拆散鴛鴦,小兩口情比金堅和婆母鬥智鬥勇的故事。這齣戲雖是唱民間傳奇,但老旦出場披掛的卻是明黃裝束,分明就是在諷刺牛太后的這段故事。

  在這麼一出公案以後,誰能想到桂少奶奶不但應邀進宮,看來還是那樣從容、鎮定?要知道,她丈夫桂含沁雖然前些年戰無不勝,在軍中頗有威望,但現在也是告病在家,已經賦閒有半年多了。誰知道何時能夠起復?就是整個桂族,現在也被牛族給擠壓得不淺,朝中甚至有重提換防的聲音,想要乘著羅春難得安分,北疆沒有大事的兩年內,將桂家換防回京城駐守,讓牛德寶將軍負責在西北戍邊……

  名利中人,自然都有一雙富貴眼,從前桂少奶奶在宮中也許處處都有體面,可這回入宮,除了孫夫人、楊太太以外,便沒什麼人同她搭話了,蕙娘暗自留心的幾次,只瞧見鄭夫人過來和她打了個招呼,不過好在她身邊幾位親眷份量也都很沉——除了孫夫人、楊太太以外,還有王尚書太太,也是一臉慈愛地撫著她的手,話說個沒完。

  滿月宴不比朝廷大典,沒有那麼多規矩,眾人聚齊不久,便有人來宣了入席。自然還和從前一樣,文官誥命、武官誥命並勳戚內眷,內命婦等各自分席而坐,因是滿月宴,眾人坐了大圓桌,倒要比上回更熱鬧些,因太后、太妃沒有出席,牛貴妃便領了宮中眾妃嬪在上首自開一席。左右是牛賢嬪、白貴人,楊寧妃倒是落了個老三,還有鄭貴人——她原是宮女出身,因緣巧合得了一女,現在也是個貴人了——同楊寧妃對坐,餘下便是有封號的妃嬪按位次排座。

  雖說也選過兩次秀,但歷年來多有妃嬪們夭折去世的,現在後宮中的妃嬪人數也還不多,一個大圓桌,十多個人也儘夠坐了。令蕙娘比較欣慰的是,婷娘這一次終於有份出席,雖然她只是個美人,位次並不太高,但牛貴妃好歹不會再撂臉子給她瞧了。

  要不說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呢?光是這個座次,就令許多貴婦人打起了眉眼官司,連阜陽侯夫人亦是暗自搖頭歎息,同蕙娘低聲感慨,「現在這大牛小牛姐妹,真了不得,小牛生子,按說應該也要封妃,瞧她姐姐的態度,到時候,少不得要穩穩壓寧妃一頭了。」

  蕙娘也覺得牛賢嬪的確很了不得,她實際上已是宮中生子最多的妃嬪了,生產三次,可謂是獨佔鰲頭。皇上對她的寵愛那是無需多提,更別說牛家、孫家雖水火不容,可卻又都對她支持有加,二皇子心中也隱有親近之意。將來不論能否登上太后之位,只要能把五皇子平安養大,她就已立於不敗之地。而在天家的那一桌子女人中,從牛貴妃到鄭貴人,甚至是婷娘,和她說話的態度都很親切隨意,可見她的人緣也的確不錯。要不是牛賢嬪畢竟出身過於低微,而且入宮經歷也有些荒唐,實際上,她是比牛貴妃更適合做這個六宮管理者,甚至是皇后的……

  宮中的規矩,其實也是隨著掌權者的風格而變化不休,從前孫後在位時,她和皇上一樣,都是力行簡樸,後宮飲宴雖有氣度,但排場卻並不大。如今宮裡也是有了錢,牛貴妃也是喜好奢華,這滿月宴都辦得極為體面,雖是深秋,但暖閣下燒了有炭,四面牆壁亦有煙道,眾人都寬了大衣裳,不然,一會就是一頭的汗。稍坐得久了,還能聞見隱約幽香,和著眾位命婦身上馥郁的香水味兒,蕙娘坐了一會,倒覺得鼻子不大舒服,有些要打噴嚏的意思。

  此處翠雲館在太液池邊上,從前命婦們也時常到此小聚的,只是當時都是夏日過來納涼,到了秋冬就嫌透風寒冷,沒想到今日過來,翠雲館內已加裝了有煙道地龍,從面上看卻不露絲毫痕跡。宮中辦事歷來都貴,這樣動了地面、牆面的工程,隨便都是萬兩起,僅是一處翠雲館,說不準就填了十幾萬兩銀子進去……蕙娘是知道行情的,從前孫後在位時,有時後宮一年也就花銷這些錢。

  諸位侯夫人都是心明眼亮之輩,哪裡發現不了其中變化?還有人笑道,「今年領御宴,終於不怕菜涼了。往年冬天進來,那份苦可真別說了。要次次都能和今日這般享福,我們進來了倒都不願出去了呢。定要想著法兒逗娘娘們開心,我們也多留幾個時辰。」

  眾人聽了都笑起來,還有人道,「家裡也是燒炭做地龍的,只沒有這樣香,最難得這香也不知起源何處,竟是隱隱透出來的,不似熏爐燃香,竟沒有一點煙火氣。這是如何佈置的,娘娘賞臉告訴我們唄,我們回去也跟著學。」

  牛貴妃聽了只是笑,楊寧妃也笑道,「這是宮中秘方,哪好隨意探問,石太太須罰酒三杯。」

  少了太后在旁,眾人興致都高,隨著也笑了一回,石太太自罰了三杯。正是熱鬧時,蕙娘忽然連打了幾個噴嚏,倒把眾人的注意力都引了過去,阜陽侯夫人第一個就問,「殿內這麼暖,難道你還著了涼麼?」

  蕙娘心底卻是雪亮:因她對桃花過敏,這些年來不論是國公府還是沖粹園,都沒有一點桃花製品。她一個女人,生活範圍能大到哪裡去?如此刻意隔絕,每年也就是春季偶然打幾次噴嚏而已,平時已很少有犯噴嚏的時候。畢竟,桃花香味淡,一般人家,也很少用桃花做香。這回恐怕是翠雲館內焚燒的香料裡加了大量桃花,她才會有症狀出現。

  至於這是有心還是無意麼……

  她掃了牛貴妃一眼,見牛貴妃壓根就沒留意到這邊,神色自然到了十分,心裡便有數了:牛貴妃雖然不討喜,但也沒有這樣整她的理由。恐怕,這事背後就有推手,也不會是她。

  才正這樣想,鼻端一陣酸意,蕙娘又接連打了幾個噴嚏,眼中不由淚水迷濛,連坐在牛夫人下首的吳興嘉都笑道,「姐姐別是真受涼了吧?」

  她這一說,蕙娘哪裡還猜不到背後是她在搞鬼?——她對桃花過敏的事,知道的人一向不多,吳興嘉也不知是在哪裡收到了風聲,居然要這樣整她。恐怕除了面子上一點難堪以外,也不無炫耀自己的交際,令蕙娘疑神疑鬼的用意。

  她瞅了吳興嘉一眼,見她面含矜持微笑,不免在心底暗歎了一聲,正要順勢起身告辭,也免得再受她的折騰。可說也奇怪,這幾個噴嚏打出去了,鼻端竟是一陣輕鬆,又等了一會,她竟連這滿屋子的香氣都不反感了。眾人也就都不在意,還以為她是被新上桌的幾道菜給熏著了,阜陽侯夫人關懷了幾句,這事兒便揭了過去。

  說實話,這十多年來對桃花敏感成這個樣子,如今一朝沒了反應,連蕙娘自己都覺出奇,只她自然不會露在面上,只是含笑做若無其事狀,反過來看了吳興嘉幾眼。如此故弄玄虛,倒是把吳興嘉的秀眉瞧得微蹙——顯然,這一次出師不利,多少也影響了她的心情。

  如今她的身份不同以往,既然露出不快,眾人哪裡還敢怠慢?忙有人笑問她,「剛才一伸手,手上寶光燦爛,也不知是又得了什麼新奇的好鐲子。快拿出來我們瞧瞧。」

  吳嘉娘對鐲子的喜愛,那也是有名的,只是在蕙娘跟前,她不願意炫耀這個,搪塞了兩句,卻推不過旁人盛情,強被掀了水袖,露出一對滿鑲金剛石的虎頭鐲子來,這鐲子才一進陽光中,便散發出兩團寶光,照耀得連鄰桌都看到了,眾人都驚歎不迭,連庭內獻舞的諸彩娥,都不禁盼望過來。牛貴妃隔遠看了,也笑道,「唉,老人家疼你,這對鐲子我都眼饞久了,沒料到還是賞給了你。」

  細說來歷時,才知道是孫侯自海外帶回的大批寶石,經西洋工匠與大秦工匠一道,精工細作,幾年了才出的內造上品。這些金剛石,就全是印度一帶得來的好東西。又有在新大陸得的藍寶石,鑲做了這老虎的眼睛。據說就是西洋諸國,都沒有見過這樣的好東西。

  一時眾人讚聲如潮,都道,「唯有吳氏才壓得住這鐲子了,你們瞧,她的手被這寶光襯得何等白皙?」

  又有人挖空了心思,從她身上一襲長衫來誇,「若非這一身湖藍縐絲,也難顯出虎眼的藍來,我竟都不知該怎麼誇才好了!」

  當著眾妃嬪的面,都有這樣的風光,偏偏又的確是太后賞賜下來的,有這份臉面。吳嘉娘就是再矜持,亦都難免令人覺得她氣焰驕人,只是如今牛家崛起大勢已定,眾人都不肯平白得罪了她,就有些自矜身份的勳戚夫人,也是面含笑意,免得惹來牛家人的誤會。吳嘉娘面含笑意,一臉嫻靜地聽眾人說了半日,才輕聲細語,「卻是謬讚過獎了,我這樣的蒲柳姿色,如何當得起眾位夫人的誇獎……」

  她瞅了蕙娘一眼,低頭一笑,竟有幾分羞澀,「眼前放著蕙姐姐,從小兒就是樣樣出色的,身上什麼時候少過奇珍異寶,這雙手鐲雖是難得,可和蕙姐姐手上的相比,卻又必定是要遜色許多了。竟是快別誇我了,也讓我有個容身地兒,不然,真是都坐不住了。」

  說實話,蕙娘還真不把吳興嘉的那對鐲子放在眼裡,只是她不能直攖鋒銳,見眾人的目光都隨著吳氏一道看過來,其中穎悟有之、興味有之、擔憂有之,也只好含笑道,「嘉妹妹這也過分客氣了吧,這樣好的鐲子,除了天家誰能擁有?我卻沒你這麼好的福分,能得太后娘娘的賞賜。你這樣說,倒是把我給說臊了。」

  吳興嘉撫著鐲子,淺淺笑道,「姐姐這就臊了麼——」

  她唇邊的笑意,才放又收,又瞅蕙娘一眼,便斂了容,若無其事地低首喫茶,彷彿剛才這番對話,真只是閒談罷了。

  焦家、吳家爭奇斗富,是京城數十年間上演不衰的老戲碼了,焦家在財力、在講究上,真是死死把吳家壓了一頭,蕙娘這句話,別人說來也就是平常客氣,可從她口中吐出,意義那就不一樣了……誰也不會相信她焦清蕙的身家,會被這雙鐲子給難住,這話往小了說,是她焦蕙娘怕了吳嘉娘的聲勢,不得不對她認輸低頭,往大了說,就有點焦家被吳家踩在了腳底下的意思……

  雖說眾人面上還帶著笑,但彼此交換的眼色,可是十分意味深長。連主桌那塊,似乎都在暗暗關注這裡的動靜,楊寧妃笑道,「牛吳氏,你到我跟前來,我也瞧瞧這對鐲子——都說好,可我還一眼沒看到呢,就被母后給賞人了。」

  吳興嘉便脆生生地應了一句,往楊寧妃那裡過去了,阜陽侯夫人在台底下輕輕地拍了拍蕙娘,口中笑道,「對了,據說這二次出海的事,也快定下來了,不知是誰帶船出去呢……」

  正是熱鬧時,兩個皇子都睡醒了,當下便被抱出來助興,又有太妃、太后先後遣人賜了東西來給兩個新皇孫,也賜了酒菜給諸位命婦,眾人忙起身謝賞。那女官賞了牛貴妃、牛賢嬪,又賞了牛家並李家等幾位女眷,還端了一盞酒笑道,「太后娘娘賜給淑人桂楊氏金樽美酒。」

  說著,便將酒爵高高舉起——這一爵酒,卻是酸味四溢,站得稍近一些的誥命,不免都要拿出手絹來捂著鼻子,又是好笑、又是吃驚地望向人群中的桂少奶奶。

  太后這也忒是促狹了,這哪裡是酒……分明就是一盞子醋!這樣一大杯,只怕一口氣喝下去,回去一場胃疼那是免不了的了——當然,一起喝下去的,也還有桂少奶奶的面子。出了這麼大的醜,日後別說她本人好不好意思在京城走動,就是她的子女要說親,恐怕都是難了……

  桂少奶奶年輕貌美,今日打扮得也頗得宜,面若桃花眼似春水,頗為惹人好感,眼下她被太后娘娘這樣指名羞辱,眾人瞧著她,泰半都有些不忍心。她本人卻不慌不忙,起身先跪下謝了太后的賞,將酒拿在手上了,又笑瞇瞇地道,「娘娘厚賜,本不應辭,只是我體質不好,從來都是滴酒不能沾唇,才喝一口就必定要暈迷過去,這一大盞酒,只怕不勝酒力呢,倒怕酒後無狀,倘鬧出什麼事來,唐突了場面,那就是我的罪過了。」

  她話音剛落,楊閣老太太便道,「這倒是真的,幾回你過來我們家赴宴,倒真是一口酒都不肯吃。原來還有這個緣故?」

  「這是自小的毛病了,權神醫也囑咐過的,我們家的人血行慢,都不能喝酒,免得血質沉淤,容易出事……」桂少奶奶眉頭微蹙,和楊太太竟是默契天成,一唱一和,眼看那女官面色一沉正要開腔,又忙道。「只是太后娘娘厚賜美酒,又怎敢棄置……這可是娘娘的厚愛和福分!」

  一屋子人都漸漸靜了下來,牛貴妃皺了皺眉,也道,「正是,長者賜不應辭,太后可很少給人這樣的體面。若非桂楊氏你如此討喜,娘娘亦不會破例的。」

  桂少奶奶的桃花眼一眨一眨,好似完全沒聽懂牛貴妃的機鋒,她忽地抿唇一笑,上前幾步彎身把酒樽呈給牛貴妃,「貴妃娘娘晉位時,我遠在外地,難以親身恭賀,心裡實在不安得很。今日既然娘娘給了我這樣難得的體面,我索性也就借花獻佛,將這上好美酒獻給娘娘,賀娘娘晉位!」

  要說剛才,大家還有些看笑話的意思,現在眾人卻都屏住了呼吸,屋內一下就靜得落針可聞,阜陽侯夫人的手,也一下捏住了蕙娘的手心。牛貴妃僵在原地,張了幾次口,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她甚至有幾分求助意味地將眼神投向了娘家人,可一時間,就是娘家人,又能給她什麼好主意?

  到底還是吳嘉娘起身道,「貴妃娘娘常年在太后娘娘跟前陪侍,想來時常能得到賞賜和體面——興嘉卻終究是身在外地,有了這鐲子還不夠,竟是貪心得很,還想討杯美酒來喝,請貴妃娘娘成全!」

  牛貴妃倒有幾分不忍心,她的臉都揪了起來,但糾結了一會,估計也沒想到別的辦法,只好笑道,「也好,可見你和母后有緣,將軍夫人無緣,倒竟終究是你得了這個體面去。」

  一邊說,她一邊悠悠地望了桂少奶奶一眼,桂少奶奶彷彿未見,一邊雙手將酒爵遞給牛貴妃身邊的宮人,由她傳遞,一邊笑道,「我也怨自己怎麼就不能沾酒呢——我雖沒見識,可一聞這香就知道,這酒真是極好的,不愧是御進的好酒……」

  楊寧妃撲哧笑了起來,欣然沖那宮人道,「穩著點,好酒可別灑了,仔細你們家主子回頭罰你——這舞怎麼不跳啦,還是跳起來麼,也給牛吳氏妹妹助個興。」

  這話說得實在是太損了,牛貴妃氣得臉色煞白,楊寧妃只做不見,還和她東拉西扯,說起這女樂的進益,「這兩年新排了幾支舞,我看,還數楚舞最佳妙……」

  上賜美酒那是必須喝完的,還得是宮人太監看著喝完,眾人也都不敢再看吳興嘉的熱鬧,便由她站著領賞,自己各自低聲說笑,做出不關注她的樣子。幾個侯夫人在蕙娘身邊交頭接耳,眉頭都蹙得很緊,昂國公李夫人更是連連搖頭,低聲道,「雖說……是兒戲了些,但這桂家媳婦是怎麼了!骨頭就這麼硬?非得把事情往大了去鬧?這對他們家可沒什麼好處!」

  有些勳戚夫人,家裡也有武將在外地任職的,消息要靈通些,便壓低了聲音道,「您是不知道,現在牛家和桂家,鬧得太不堪了。幾乎和撕破了臉皮無異,上個月聽說還在草原裡打了一場,她是從老家過來的,什麼事不清楚?也難怪一點都不給娘娘面子……」

  眾人都吃了一驚,阜陽侯夫人道,「打?擅動朝廷部曲,那可是大罪呢!」

  「嗐,您這就有所不知了。」說話的那位侯夫人沖吳興嘉的方向努了努嘴——她這會還站在當地,捧著酒爵往下吞嚥呢——「就是她姑爺,身邊就帶了有三百五百的親兵,這都是他們自己養的,又不吃朝廷的米糧,和朝廷有什麼關係?聽說桂家人親兵少,很吃了一些虧,扔了起碼有二十多條性命。你說桂楊氏心裡有沒有火了?」

  諸人這才恍然大悟,蕙娘心底,亦是雪亮,她側耳聆聽著屋內的低語聲,望著那些個交頭接耳的誥命們,又望向了另一張桌子。

  桂少奶奶雖然非常豪邁地下了太后的面子,也顯示出了自己的機智和骨氣,但諸位誥命,可不會同戲文裡唱的那樣紛紛叫好,事實上,那張桌子上壓根就沒人搭理桂楊氏,孫夫人、鄭夫人並楊太太也都在別處坐著,倒把她給真落了單,她卻絲毫不顯憂慮,而是悠然自得地靠在椅背上,欣賞著場中歌舞,唇邊甚至還掛著一縷淡淡的笑意……感受到了蕙娘的眼神,她倒是也投過了好奇地一瞥,彷彿也對蕙娘這個漩渦中心,有幾分興趣。

  眼神一觸即收,兩位年輕少婦都把注意力轉向了別處——只是過了一會,兩人唇邊的笑意,不知不覺間,也都加深了一星半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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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紙包不住火,更別說這事,當事人本來就沒打算遮掩。不到三天,京城上層圈子,已經把這事給做了新談資,想來一年半載,消息傳播到了中層文人中去以後,戲檯子上少不得又要唱出新曲,演一出「桂夫人智斗太后」的好戲碼了。

  「真是和戲文裡演得一樣了。」阜陽侯夫人的賞雪宴都是自家親戚,說起話來也沒那麼多顧忌,阜陽侯家的太夫人就是直言不諱,「這也是那位太粗糙了點,那味兒實在是太沖了,就是桂家媳婦喝了,叫別人心裡又該怎麼想?」

  「話也不能這麼說,」權仲白的外婆義寧大長公主,今年業已年過古稀,就連宮中的典禮都不出面了,但阜陽侯家就能把她給請動,她點評起太后的舉動,那倒是更加理直氣壯了——說起來,她可是皇上的祖姑姑呢。「以牛氏身份,要對付桂家那個小媳婦,還用得著什麼心機手段麼?她是覺得人家不配!她要怎麼著,人家都只能接著——說實話,這孩子也實在是膽大包天了,牛家可是那麼好欺負的?她當時倒是痛快了,只怕一回頭,家裡就要遭禍事呢!」

  「您還看不出來嗎。」阜陽侯夫人和親娘說話,就不大客氣了。「人家本來可以不進宮的,這次進宮就是鼓足了勁兒要和那位鬥一鬥,再下下她的臉面……恐怕這次,宣德牛將軍,是真的把桂家給打惱了。」

  她眉飛色舞,把當時在宮中聽來的消息又學了一遍,眾人都嗟歎道,「這也是牛家太狠了點。」

  什麼叫做以勢壓人,以勢壓人就是指鹿為馬混淆黑白,當時牛太后就是賞一碗尿硬說是酒,只怕大部分人都會乖乖喝下去。這些誥命們倒是不為桂少奶奶的手段驚歎,她們是很佩服桂家這對小夫妻的勇氣,「這也不是頭一回了,要不是他們家如此不識好歹,把太后娘娘的面子給踩在地底下,這仇怨也不會越結越深了。」

  「兩家明爭暗鬥也有段時日了。」權仲白大舅母歎了口氣,「前回我出去吃酒,聽見他們談起來,還覺得奇怪呢,這宮中的事畢竟是鬧得不體面,皇上也不便為太后出頭。可桂家竟膽大包天敢和牛傢俬鬥,這可不是抄家的大罪麼!犯了這事兒,還不知道韜光隱晦,放了那麼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奶奶出來瞎鬧,他們家是嫌死得還不夠快?可朝廷上現在竟還沒人揪住這條小辮子,可不是離奇麼?」

  「那是在草原上打,說是換防時起了衝突……」阜陽侯夫人壓低了聲音,「據說桂家回來就給皇上告狀了,是皇上把這事給壓了下去。這也是上回——也不知您還記得不記得,從前我們家老太爺手裡使過的衛某人他侄子家那口子過來拜訪,給漏了點口風,據說是牛家先起的頭,他們不佔理,桂家兵口也硬,這就打起來了。兩家都是親衛,就拼誰的裝備好,結果,牛家親衛全拿著最上等的火銃,當下就給交待了幾十條人命。衛家也有個小子在裡頭,差點沒折進去,衛太太惱得不得了,現在都不和娘家人來往了……」

  真要這樣說,那皇上裝聾作啞,連底下人都給壓住了,那多半還是想要回護牛家。畢竟一般軍隊之間發生衝突很常見,活活把人打死的也不少,但動了火銃,那就實在說不過去了。只要桂家手裡有證據,就是皇上都不能過分傾向牛家——說穿了,要換防要換防,這防可不是還沒換嗎?羅春那麼大個人就在邊境上杵著,把桂家給逼急了,就不說反出去,人家給你撂挑子不幹。這萬一羅春有事,牛德寶頂不上去,皇上不得抓瞎嗎?

  「到底是手裡有兵,」阜陽侯家的大閨女頗為嚮往,「您瞧桂家脖子多硬,這一年來,滿京城誰敢和牛家人做對呀,就他們能下了牛家人的臉面……不愧是西北人,性子就是直……」

  眾人都有些訝然,連一直沒有說話的蕙娘,都好奇地多看了她幾眼,阜陽侯夫人笑著拍了她一下,自己卻也是歎了口氣,有些解釋意味地對大長公主開了口,「這孩子,心疼兄弟呢。前幾個月,她兄弟和牛家宗房三孫子鬥氣,被人家打了幾下,她倒是記恨上了——」

  義寧大長公主眉頭一擰,「傷著了沒有?現在可養好了?」

  阜陽侯夫人還沒說話,大姑娘就搶著說了一句,「都見血了!腦袋上一個大豁口,躺了半個月呢!」

  「大人說話,你小孩子插什麼嘴。」阜陽侯夫人忙打了她一下,她二女兒也道,「姥姥,年輕人血氣盛,沒什麼大事的。」

  大長公主如何不明白外孫女的意思?她的嘴唇翕動了一下,到底還是苦笑道,「罷、罷,咱們還是少惹是生非吧,現在牛家氣焰,太盛啦……別和桂家似的,鬧得死了人還沒處說理去。」

  阜陽侯夫人面上掠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她強笑道,「我也是這個意思,您看就連焦氏,現在還不是得受那個牛吳氏的氣……唉,不說了不說了,大家吃酒。」

  蕙娘也笑著把話題給扯開了,義寧大長公主卻不罷休,她把蕙娘叫到身邊,欣賞地摸了摸她的臉頰,「那天的事我也聽說了,你做得很好,現在這樣的局面,沒必要和吳氏置氣。這樣,人家不是有好鐲子麼?我們也有!把我帶來那個匣子拿來,你們姐妹妯娌一人挑一對,也別叫人笑話咱們少了首飾。」

  公主手裡的好東西,那還能少了?阜陽侯家幾個女孩都換出了笑臉,蕙娘掃了屋內一眼,見屋內多了個阜陽侯家的堂姑娘,便輕聲道,「姥姥,讓妹妹們挑吧,我就不要了。」

  她這樣大方,誰不喜歡?義寧大長公主笑得更開心了,「都有都有,知道你好東西多,讓你幾個妹妹先挑,你再拿一副。」

  說著又問起權仲白的消息,蕙娘只好又敷衍了一番,還應允大長公主改日把兩個兒子抱去給她看,這才把這話給揭了過去。阜陽侯夫人得了母親的鐲子,也就不再提自家兒子的傷勢了,只說些瑣事取樂,說來說去,又說到宮中,「也不知道寧妃是怎麼搞的,從前多麼得寵,現在真是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倒被個路數不正的女人給踩在了頭頂。」

  賢嬪入宮的委曲,如何能瞞得過這些人?阜陽侯夫人這樣講,多少是有點遷怒的意思,義寧大長公主也笑了笑,她倒是見怪不怪。「這是本朝,要是前朝,路數更不正的還有的是呢,紅姑娘都能當娘娘了,她這算什麼。後宮裡的女人,第一比的不是家世,而是男人的寵愛,第二比的還不是家世,是後宮各主子的喜歡,這第三才比家世背景呢。寧妃雖也有根基,但孫主去了,她能懂得韜光隱晦,也是個聰明人。不然,三皇子能一路無病無災到現在嗎?」

  這話說得有點過露,好在老人家聲音不大,幾個小姑娘又都在遠處看鐲子,也未曾留意。阜陽侯夫人皺起的眉頭才漸漸鬆開,她搖了搖頭,面上到底是浮現了一層憤懣之色,「還沒有正位就成這個樣子,這叫人怎麼說好?比起孫家,真是高下立判。就不知孫主為何忽然退位……唉!從前也是常見面的,這一出宮,就再沒得到她的消息了。」

  這一陣子,京中多有議論桂家和牛家衝突的,蕙娘也不是第一次見識了,但這樣露骨地懷念孫主的那還是第一人,她和義寧大長公主對視了一眼,大長公主道,「廢立大事,你胡說什麼,這種事別亂摻和,沒你的好果子吃。」

  阜陽侯夫人訕然道,「我也就是白說說麼!」

  她不敢多說了,但朝中卻因為桂家和牛家的事,產生了小小的波濤,竟有御史上書為廢太子說話,痛說廢太子的好處,懇請皇上復立太子,一時附議者眾,在朝堂上,也鬧出了不大不小的動靜。也許是因為此事,冬至大典,皇上雖然沒有親自出席,但也沒有指派皇次子代祭,他用衣冠代替了自己的位置:此舉雖與禮不合,也沒有前例,但竟未招致太多反對的聲音。

  #

  很快就過了新年,京中人總是有新的話題,這一出舊熱鬧,很快便被新的故事給掩蓋了下去。如今開春就要選秀,據說等選秀完了,牛賢嬪還要趕著這一波冊封的潮流順便晉位為妃,命婦們多半就又去說這事兒了,倒是把桂少奶奶給放下不提。橫豎,自從出了那事,桂家也是閉門謝客,桂少奶奶很少出來走動,這見不著人,漸漸的可不也就不議論了。

  蕙娘到了年頭是最忙的,良國公府自己要請年酒,她要四處去吃年酒,還要回娘家去幫著娘家操辦擺酒,順帶探視長輩,有時忙得一天要趕幾家,除卻這些以外,還有些二房自己的朋友也不能怠慢了,比如楊善榆府上的年酒她就一定要抽空過去,她也是做好了準備,整個正月就沒打算休息。

  一般公侯人家的春酒,反正就是吃飯看戲、互相攀比,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如今牛家得意,幾個女眷到哪裡都是前呼後擁——也都知道她和吳興嘉不睦,雖說還不至於有人敢擺臉色給她瞧,但現在自然也不會有人當著吳興嘉的面問她的衣飾打扮了。蕙娘亦無心出這個風頭,每每赴宴之前還要格外挑選一些庸常衣物來穿,免得又招惹吳興嘉的注意:她雖不缺人肯定,但這樣做作亦是無奈,因此頭幾天的春酒,吃得都大沒意思。

  倒是楊善榆這樣的年輕人,自己在外立業,請的也都是平常相與得好的年輕一輩,春酒辦得就不那樣講究了,只是他往來要好的那些人,層次說高有蕙娘這樣身份,說低的也有九品小官妻子,蔣氏又不是個很善於言辭的女主人,要不是有桂少奶奶陪著笑臉前後張羅,這一席酒估計要吃得比較沉悶。

  好容易吃過酒,大家坐下來,看百戲的看百戲,抹骨牌的抹骨牌,還有愛聽戲的去男客吃酒的地兒,在迴廊那一側遠遠站著聽戲。這才是各自得其所哉,蕙娘在窗邊坐下來喝了一口茶,桂少奶奶便撲通一聲,坐到她身側來,掏出帕子擦了擦臉上的汗珠,帶著笑和蕙娘抱怨,「您說京裡這天氣,冷不冷熱不熱的吧,頭前幾天那樣冷,這幾天倒回暖了,在屋裡,竟連裌襖都穿不住。」

  蕙娘笑道,「心靜自然涼,您是剛才忙過頭了,快喝口茶吧。」

  說著,就親自給她倒了一杯茶,桂少奶奶雙手接了,口中笑道,「怎麼勞煩您親自來倒,我可承擔不起。」

  她雖然大說大笑,但細節姿態卻很講究,輕輕撇了撇茶面,淺啜了一口熱茶,便把茶碗給擱下了,沖蕙娘笑出了兩彎月牙,「今年我們家就不大辦春酒了——也沒給您下帖,您可別見怪。」

  自從桂家入股宜春號以後,桂含春幾次辦春酒都有給蕙娘下帖,現在他回西北去了還沒過來,蕙娘猜測他太太應該是和桂含沁一家子住在一塊,只是可能身子不好不大出來應酬,所以才見不著,誰知一問桂楊氏才知道,前陣子桂含春把妻子給接回西北去了。所以今年桂家在京城的春酒應該是由桂含沁來辦,但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這酒桂家人決定不辦了,按桂少奶奶的話說,那就是,「也免得為難親朋好友們。」

  她同蕙娘閒聊了幾句,便不搭理她了,轉而和別人搭訕,估計又是說到了宮裡的事,蕙娘便聽見她笑道,「我姑爺脾氣大,我脾氣還更大,家裡人說了我們好幾次都改不過來。我和含沁說,咱們這個脾氣可當不了官,還是趁早回家種地算了,含沁也是深以為然,誰知竟不能辭官。我反倒還要到京裡來,一來就鬧出這麼大的事,我也慚愧得很。過了二月二,我不在城裡住了,去京郊我們別莊上住著去。那兒花開得好,人也少,就在香山腳下,我還能騎騎馬呢。」

  京城女子哪有騎馬的道理,她這一番話,自然又招來了別人的搖頭,蕙娘和她望了她一眼,衝她微微點了點頭,便也站起身來走到蔣氏身邊,同她搭訕著聊些閒話。蔣氏卻是面有憂色,壓根就沒聽見桂少奶奶的言語,她正和別人說楊善榆呢,「也不知怎麼,原來把數學都給放下了,這會忽然又撿起來,越發又不著家了。有時候到了晚上才從宮裡出來,說是給二皇子補習功課……我說他那樣用腦,豈非未老先衰了?他只是不聽……」

  過了正月,蕙娘也到沖粹園小住,香山周圍都是農田,因有皇家園林在,往來的騎士也多,她扮了男裝自騎一匹馬,騎著騎著便拐進一條小道,在田間穿梭不久,便見到遠處遙遙一座莊園高牆聳立。不片晌,她已在後院亭中閒坐,身側桂少奶奶親自燒水,桂含沁給她泡茶,「城中耳目眾多,不是說話之所,還是這裡談得鬆快。」

  「這裡人口也不少啊。」蕙娘笑道,「我剛才過來,居然還發覺了一個哨口。」

  「也就是十幾個親兵,從廣州帶回來的。」桂含沁若無其事地道,「忠心方面毫無問題,這一點少夫人可以放心,有他們在,一般人也不敢在附近撒野放肆。」

  十幾個親兵,足夠維持莊園附近的安寧了,就是有人想盯著這座小莊,恐怕也都會知難而退。比起楊善榆府邸,在這裡密議,自然令人放心,蕙娘也無心和他繞彎子,她喝了一口茶,開門見山,「桂將軍這次邀我過來,應該是為了裡朝廷那本帳的事吧?」

  桂含沁揉了揉鼻子,懶洋洋地笑了,「少夫人明鑒,這一次,我桂某人可是心服口服了。」

  蕙娘會把帳給出去,自然是篤定桂含沁沒法從這兩本賬裡拼湊出裡朝廷的勢力分佈,還是要回頭和她合作。當時桂含沁還說要等權仲白回來,如今等不了要再來找她,氣勢上自然就輸了一籌。只是他這個憊懶態度,服不服輸好像都沒有差別,蕙娘也沒什麼得意之感,只是望著桂含沁,等他的下文。

  桂含沁也看了她一眼,忽地又歎了口氣,他端正了態度,嚴肅地道,「這半年以來,我們是嘗試了種種辦法,都難以準確地推斷出裡朝廷的底細。少夫人你能否透露些訣竅,也好讓我長長見識?」

  蕙娘也不吝於指點,她翹起唇角,悠然道,「少將軍你能耐雖大,族中能人雖多,但恐怕也沒有誰擅長做帳。我自小就俗氣,算盤撥的響……」

  桂家找人算賬,肯定要把賬本改頭換面換成別的貨物,不可能到處去找人算軍火帳這麼明目張膽,再說這事必須秘密行事,也不可能遍天地去找賬房先生。當然比不過蕙娘自己就是最好的帳房,對裡朝廷的瞭解又總比別人要多,這個理由也的確相當有力,桂含沁點了點頭,卻仍是沉吟不語。蕙娘見了,也知他的顧慮,她道,「雖然現在還不好過了明路,但寫下婚書也是一樣,我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歪哥今年也五歲了……」

  桂含沁歎了口氣,一攤手,「這辦法雖好,可我們宗房到現在都沒有一個女娃,據我所知,你們國公府到現在也就是兩個麟兒吧?」

  蕙娘有些吃驚,她皺眉道,「桂將軍你這就見外了吧,誰說聯姻只能宗房對宗房?你不是還有一對女娃子嗎?好像也就比我們家歪哥大了有兩三歲,女大三、抱金磚嘛……」

  桂含沁乾笑了兩聲,看了他太太一眼,一時沒有回話,蕙娘用眼角餘光掃了桂少奶奶一眼,卻見桂少奶奶正輕輕地搖著頭:顯然,桂含沁夫妻也料到了蕙娘可能會以聯姻的方式來增強兩家的聯繫,而桂含沁本人並不反對,反對的卻是他的妻子桂楊氏。

  亭子裡的氣氛,一下就低沉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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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抬頭嫁女低頭娶婦,雖說蕙娘也沒有看過桂家小姑娘,但誰讓她沒有女兒?為表誠意,總是要提一句親事的。而平心而論,歪哥有神醫父親、豪富娘親,將來還大有可能繼承一品國公爵位,拋開權家的那些隱情來說,現在他是還小,等稍大一點,說親的媒婆怕不要把門檻都踏破?桂少奶奶哪怕說是想先看看孩子再定都好,現在蕙娘才一說話她就搖頭,這做娘的就是再通情達理,也未免有少許不快……

  偏偏這兩個女人又都是極有主意的,見蕙娘發覺了她的小動作,桂少奶奶只歉然對蕙娘一笑,卻並沒有解釋的意思,反而把眼神投向丈夫。桂含沁只得開口道,「兩個孩子都還小,婚書又不能作準,真把裡朝廷扳倒了,結親不結親也不算什麼。要不能扳倒,這門親事就更沒意義了,我看,這事還是過幾年再提吧。」

  這話倒也在理,蕙娘也微微露出笑意,她啜了一口茶,「我是怎麼著都行,這不是怕您不放心嗎?」

  「我倒是放心,但這東西也不在我手上,父親他老人家不放心,奈之何如?」桂含沁叫起了撞天屈,「說難聽點,少夫人你這就是空口說個白話而已,我們要拿出來的數據,可是——可是十成十的罪證不是?這要是洩漏出去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蕙娘不為所動,「既不願結親,這點風險,那怕也是當受的吧。」

  桂含沁輕輕地歎了口氣,他又看了桂少奶奶一眼,桂少奶奶低聲道,「我看還是可以冒的,說穿了,幾家人現在已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此事若敗落了,那也是大家一起倒霉。」

  這倒是不錯,現在孫許桂權四戶人家,實在已經合謀辦下了一樁大案,彼此都握有把柄,桂家若倒台了,要攀咬出這幾家來也並非難事。桂含沁似乎有所鬆動,他唉聲歎氣地道,「也罷,大家索性都光棍些,也別這麼互相端著了。我們給了賬本,也請少夫人把這個裡朝廷的底細,和我們多說幾句,一人計短、兩人計長麼,說不準你拼我湊一番,裡朝廷這就現形了呢?」

  蕙娘在心底苦笑了一聲,面上卻仍是維持了肅然表情,桂含沁這一問,她也是早料到了的。當下便道,「這是自然……就我所知,我們權家和裡朝廷發生接觸的時間其實不長,還是在昭明年間,我們家決定轉舵站到太子這邊的那一段時間裡。」

  她自然預備了一個合情合理的故事,將裡朝廷鉗制權家的手段,推到了從前權家暗中為大皇子做的一些事上,「有些事皇上是不知道,但凡知道一星半點,對我們就不會這樣寬和了。從前羅春走私火器,就是魯王從中穿針引線,當時我們為他們遮掩了幾次痕跡。這就落下了把柄,還有些,都是往年構陷東宮的舊事了……好在,他們用到我們的地方也不大多,無非是勒索一些銀錢和藥材,並不曾指望仲白為他們做事。直到這一次,才授意我們出面配合,整倒牛家。」

  桂含沁也將裡朝廷和他們家的瓜葛告訴了出來,「幾十年前,他們在宮裡就很有能量了,當時用宮裡的事兒鉗制我們,逼得我們坐視他們往外走私火器。我們家既然不能阻止,也只好參與進去,將走私火器的種類和數量嚴格限制。這麼多年下來,他們也不知從北戎攫取了多少錢財、馬匹。」

  說是不能阻止,其實是否用心阻止,也還是難說的事。反正邊將榮辱,繫於邊疆,指望桂家一門心思殺敵報國,那是比較天真的心思了。蕙娘自不會做如是想,她更介意的還是桂含沁所說的幾十年前這個時間點,圍繞著往事詢問了幾句,得知是桂含沁祖父時的事,因不由感慨道,「畢竟你們是駐防在外多年,和朝廷是有幾分離心了,按我來想,他們當年應該還比較弱小,倒是因為這條線,多年下來慢慢地被養肥了。」

  就如同魯王現在不需要錢一樣,有些東西是錢買不到的,比如說上好的馬匹。權族僻處東北,哪裡去弄大秦都很匱乏的好馬?也許當年鸞台會在宮中的確是有眼線的,但他們的軍隊,絕對是這幾十年間才慢慢地隨著和北戎的貿易發展起來的,當時桂家讓了一步,上了賊船,倒是真的養出了這麼個牙尖爪利野心勃勃的怪物……

  兩人這麼一番長談,不知不覺一個時辰業已過去,桂少奶奶本在旁靜聽,此時起身進了裡屋。過了不久,便出來道,「還是先吃飯吧,吃了飯再談。」

  原來她剛才出去,是吩咐下人預備了一餐便飯,蕙娘自然客隨主便,自去梳洗一番,進花廳用飯,她和桂少奶奶就坐了,卻不見桂含沁,不免有幾分吃驚,桂少奶奶笑道,「同桌吃飯總不大好,他帶著兒子自己另外吃呢。」

  蕙娘知道她有二子一女,此時兩個兒子可能都在父親那邊,只有女兒跟著母親吃飯。——也是八歲年紀的小閨女了,面孔團團如月,如一個大林檎果兒,一低頭,便可瞧見小嘴兒尖尖的,好似林檎果上的一個短短的蒂。

  她長得似娘,神態似爹,真是頗為可愛,蕙娘見了她也有三分喜歡,也不顧自己剛才提親被拒,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

  桂大姐兒頗有禮貌,先站起來給蕙娘行了禮,方脆聲道,「我叫大妞妞,今年八歲了。」

  一般人家的姑娘,多有出嫁了還不起大名的,但大戶人家,再怎麼說都會給女兒起個名字吧。蕙娘有些吃驚,桂少奶奶卻笑道,「你又來了,只是嫌你祖父給你起的名字不好聽。」

  大妞妞聽說,便鼓起臉頰來,越發顯得像個林檎果了,她有些不情願地道,「我還沒說完呢——回伯母,我還有個大名叫桂壽安。」

  蕙娘咳嗽了一聲,笑道,「哦,好名字嘛,哪裡不好聽了,我聽著就挺好。」

  她一個人過來,也不便攜帶表禮,想了想,便從荷包裡傾出三個鏍子遞給大妞妞,「你先和你弟弟們拿著玩吧,下回再給你們正經補上表禮。」

  她焦清蕙身上豈有凡品?就是一個鏍子,那都是花色雅致珠光寶氣,外間絕難以見到的,大妞妞接了,露出喜歡神色,又給蕙娘行了禮,方才坐下吃飯,蕙娘細看她舉止——雖說孩子沒有長成,難免有些笨拙,但儀態卻終究是好的,無甚可以挑剔的地方。

  孩子吃飯快,大妞妞一時吃完了也不枯坐,起來和蕙娘道了別,又同母親交代,「娘,我回房去。」

  桂少奶奶道,「你去吧,別一回去就坐下做功課,同丫頭們玩玩,午睡了起來再說。」

  大妞妞輕快地應了一聲,又同蕙娘揮揮手,轉身小跑著出了花廳,兩根又油又粗的大辮子甩來甩去,「那我掐花兒草兒編花籃去!」

  蕙娘看她倒真是大方可愛,她不免笑對桂少奶奶道,「多大的孩子,就知道做功課了?倒是懂事,討人喜歡。」

  桂少奶奶笑著歎了口氣,詞若有憾,「她精怪著呢!和她舅舅一個樣,不大點的孩子,看了幾本書,她七姨隨口點撥她幾句,就會解什麼方程了。平時教她四書五經、琴棋書畫,甚至連女紅家務,她都只是敷衍著,倒是愛什麼算數、幾何。」

  蕙娘性子,最不看重的就是什麼女紅、什麼廚藝,本來給乖哥提親,只是無奈之舉,現在聽桂少奶奶這一說,她倒真有幾分看重大妞妞了——只此時卻不急著露出意思,反而笑道,「也是你開明,若是換做京城裡別人家,不愛女紅反愛這個,腿都能給打折了。」

  「這也怨不得她們,女孩兒終究是要出門的。女紅不成,管家也不成,是不好說人家。」桂少奶奶笑了,「那是為女兒好,才這麼管著呢。」

  她瞅了蕙娘一眼,有幾分解釋的意思,「只是您也知道,我和我姑爺——嗐,我也不和你彎彎繞繞了,索性直說了吧,當時我娘原本是想把我拿出去,給我哥哥換一門可心的親事的……到現在我們娘倆都是不尷不尬的,再沒能和從前一樣親近。我是再不要我女兒受我一樣的罪,是以嚴令含沁不許隨意給她說親,我女兒要嫁人,就得因為她自己想嫁、許嫁,其餘什麼為了家族,為了政治,我都絕不許。當年我沒有得到的,我絕不會不給大妞妞……」

  「就是許家妹夫,其實也是玩笑一樣提過她和他們家四郎的,我和七妹也是一樣都給回了。」她抿了抿唇,「說實話,許家那兩個小子,和她是自小一起長大,互相知根知底的。年紀也合適,家世也合適,也都合得來。哪一個都足以配上大妞妞了,倒是要比貴公子要更洽可一些。可我想呢,孩子還小,心性不定,就是到了十三四歲,其實也都還不算大呢,一會兒這,一會兒那的,犯傻犯糊塗,都是常事,等她過了十六歲,心性好歹成熟一點了,再自己慢慢地去挑。亦不求是什麼大富大貴的人家,只要人品清白才能足以匹配,她挑上什麼人那都隨她。若早和許家那兩位有了緣分呢,也是到了那時再說——七妹也說,這樣是最好的,要不是害怕驚世駭俗,她還更願意等她的三柔上了二十歲再說親事……」

  如此思想,直是標新立異至極,蕙娘有幾分吃驚——這回,她更是不敢小看這位桂少奶奶了:只看她剛才的表情,便知道她要貫徹自己的立場,可不只是說說而已。桂家要和權家合作,聯一門姻是最把穩的,說來也就只有大妞妞最為合適。只怕在老家,桂少奶奶沒少和族裡鬧彆扭。

  當然,至於楊七娘的新鮮想法,蕙娘倒是都不在乎了,這個楊七娘,從來都是不走尋常路的,什麼二十歲三十歲再結婚的話,從她口中吐出來,就顯得那樣自然而然,一點都不突兀。

  「所以這不願聯姻呢,倒是我自個兒的意思,我們族裡倒是情願做成這門親事的。」桂少奶奶笑著說,「您也別往心裡去,這良緣天定嘛,神醫家的公子,還能少了良配?倒是我們家大妞妞人野、性子強,什麼德言容功都不佔優勢,還有我這個事兒事兒的丈母娘,說來,還真是配不上令公子……」

  她的語氣、神態都十分誠懇,叫人聽了心裡也舒服。蕙娘此時倒不那樣介意剛才被拒婚的事了,她也笑著說了一句,「說介意那是沒有的事,畢竟是兩個孩子一輩子的事,就要寫婚書,也要叫他們時常都在一處,看看能合得來合不來。既然連許家兩位公子都被回絕了,我們還挑什麼理呢。」

  說著,彼此一笑,就把此事揭開了。蕙娘不免又道,「不過,大妞妞也算是有幾分特別了,竟是愛好這些個東西——可艱深著呢,從前我剛開始學的時候,也是學得沒滋沒味,她倒竟這樣喜歡。」

  哪個母親不喜歡念叨自己孩子?桂少奶奶笑了,「這三個孩子,倒是她最聰明,剩下兩個男孩,腦子是不如她。在廣州從她七姨那裡,不知淘換了多少海外來的書,平時沒事了也要悶著解半個時辰的方程,覺得有趣極了。先在廣州時,她七姨還能教她,現在回了京城,許家不是守孝呢嗎,她就去纏著她舅舅。到底她舅舅給轉介紹到李先生那裡,每個月都去上課呢。我也不管她,只要她愛好的是正當東西,那就好了。」

  兩人吃過飯了,桂含沁也是午飯已畢,早在亭子裡候著了。雙方又仔細研究了一番『裡朝廷』發展的脈絡,分析他們的終極目的,以及可能的軟肋所在。蕙娘亦少不得露出些鸞台會無關緊要的信息,倒逐漸邀得桂含沁的信任,他又透露了一個信息,「前一陣子,私底下鬧得不小的獻珠案,因獻珠的是我們家常相與的一個頭人,我們對此也是知道一些——」

  他笑著看了蕙娘一眼,蕙娘立刻知道,她指示自己人手回西北潛伏的事,沒有能瞞過桂家。

  「其實這件事,應該的確是裡朝廷所為。而且是他們的一個疏漏,當時密雲爆炸案後,這種原石已經暴露,他們不該再獻上材質一樣的珠子。」桂含沁壓低了聲音,「據說燕雲衛試過毒了,那種石頭,只是佩戴倒沒有什麼,但如果服下一定的量,則會全身化為膿血而死,若把材質給稀釋了,服毒人則會在數月內死亡,死相均十分淒慘可怖。孫家、許家是不想追究,不然,火器走私、爆炸、獻珠,那是環環相連,他們多少也能看到一些端倪。」

  他頓了頓,唇邊逸出一絲微笑,「也因為我們聯手對付牛家,是出自裡朝廷的示意,我是刻意在廣東一帶尋找螢石礦,果然是打草驚蛇,掌握到了這種奇石的礦藏所在。」

  他說來簡單,其中蘊含了多少曲折,蕙娘卻是可以想像的,她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斷然道,「這樣害人的東西,當然不能繼續讓他們握在手中了。正好乘著這次機會——」

  桂含沁從容地點了點頭,沉聲道,「放心吧,已經在辦了。」

  他顯著地猶豫了一下,還是從懷中取出了一本冊子,雙手送到蕙娘手上,鄭重地道,「炸了這礦,等若是斷了他們的一根臂膀,如能把他們的鐵礦、火器作坊連根拔起,裡朝廷又何足懼耶?這件事我就交到少夫人手上了,希望少夫人不要令我失望。」

  蕙娘的手指,終於觸到了這一冊寶貴的數據上,她強壓著心中的激動,自信地勾起唇角,望著桂含沁道,「將軍儘管放心。」

  兩人目光交匯,雖未言語,但卻都知道,這一刻之後,秘密同盟已經形成,兩房的關係,又深了一層。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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