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大頭寶珠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其它小說] [御井烹香] 豪門重生手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1
發表於 2019-2-18 01:15:46 |只看該作者
240倒霉

  因此事權仲白頭前並沒過問,封錦一邊走,一邊就給他介紹案情始末。「還真是從你的那番話裡找到了思路,既然是走的朝廷關係,那麼在火器作坊上下功夫總是不錯的。正好這幾年來,燕雲衛暗部從沒有放鬆過對當年工部那場爆炸的調查,我也是靈機一動,遂令人盤查當時工部爆炸中在場所有人,不分生死,其家人親眷,能否和火器作坊扯上關係。」

  「這麼一查,本意要查的線索沒查出來,倒覺毛家這個毛三郎,自從受傷以後形跡就詭異得很。先是和達家定親,十分惹人疑竇,他們家又沒什麼來往,也無甚親戚勾連,怎麼就定上親了?還有他的行蹤,一直也成謎,傷好了也不出去做事,一家人就靠父親做京官有點收入,日子卻過得還算殷實。——這本來就十分可疑了,偏他前幾年忽然間就沒了,左鄰右舍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覺得他們一家的行事,有時候透著古怪。」

  這古怪兩個字,很多時候就是燕雲衛這種特務機構往下查的動力了,封錦立刻便吩咐人暗地裡掘了毛三郎的墳,他道,「說也奇怪,幾年時間,皮肉是都化開了,可也沒爛得那麼快罷——頭都沒了,再一查才發覺,收殮時就是無頭的,縫了一段木頭上去。因皮肉爛了這才滾到一旁的……」

  權季青拋擲人頭的事,權仲白當時是沒有親歷,他畢竟見慣了鮮血,事後想起來彷彿也沒覺得如何,唯有此時聽封錦談起時,不知為何,反而覺得一股逼人的陰冷襲來:從前不明真相時,他對權季青總是十分有情誼的。密室對峙知道『真相』後,自然對權季青極度失望,可當在沖粹園裡,清蕙將所有實情告知以後,再回頭看從前的事,他對權季青的看法便複雜得很了。一棵樹從小被人種歪同自己長歪,終究是有些不同的,季青雖說曾與他為害,但要說對他完全沒有感情,倒也未必是真,說來諷刺,不論動機如何,也許全家人裡,他反倒是唯一一個不想利用他的醫術,只想成全他的志向,把他遠遠放逐出去的人了。

  「肉爛了一些,也有好處,問題立刻就暴露出來了。」封錦沒有發現他的不對勁,繼續侃侃而談。「此人胸前背後都有彈傷,還有鐵片沒有拔盡。我請教了子梁,這是不合情理的。爆炸只持續很短的時間,他不可能兩面受傷。而且背後傷痕明顯有癒合過再剪開的痕跡,肉色深淺不一。仵作當時就瞧出了不對,這應該是當時沒有立即醫治,之後過了一段時間再療傷的結果。但胸前傷痕又沒有這樣的表現,這豈非是疑點重重麼?再順籐摸瓜那麼一查,便覺奇怪了,毛三郎當時也在調查的範圍內,幾次詢問他都表現如常,一點也不像是背後有傷的樣子。當時有很多人,可都是在病床上見的燕雲衛。」

  如此一來,毛三郎人雖然死了,但疑點反而越來越重。燕雲衛下一步自然是提審毛家全家了。「用了一些手段,毛家人都什麼也沒說,看來,也真是什麼都不知道。倒是他們家從前伺候毛三郎的一個老僕人開了口,說以前毛三郎和一位昂師傅過從甚密,兩人年紀相差很大,不知為何總有許多話說,是一對忘年交。」

  封錦扯了唇微微一笑,低聲道,「這個昂師傅,就是京畿盛康坊的管事,兩年前業已退休,說來不巧,他本來久已臥病業已神志不清,就在我們查到毛三郎後不幾日,人也沒了。」

  死無對證,這話對燕雲衛來說並不太適用。權仲白道,「是從他家人那裡尋到什麼線索了麼?」

  「在靈前燒紙時,全家都被鎖回來了,」封錦亮了亮牙齒,從容道,「從火盆裡挖出一本賬冊,已燒了小半本,但餘下那些,也已十分有用了。」

  這無疑是極大的發現,權仲白精神一振,道,「好!咱們這是過去看賬冊的麼?」

  「那也不用你看。」封錦失笑道,「是去審人的……昂家生活富裕、人口簡單,不像是會鋌而走險做這樣事的人家,任何事總要有個緣故。我看,能把這個緣故給審出來,這個案子,差不多便能告破了。」

  這樁懸案重見曙光,無疑令封錦心情大好,權仲白倒是有些猶疑,道,「我也不是見不得血,但你要我瞧著別人上刑那還是算了。」

  「粗活還用我們看著嗎?」封錦笑了,「再說,自從得了許升鸞的指點,我們現在有時也不用粗的了……這人現在已服了,問什麼都能開口。也不用我們來審,你去看著便是了。」

  說話間,幾人已到了燕雲衛詔獄之中,封錦將權仲白引進一間屋子裡,這裡早有人開了門垂下竹簾,將兩人身形遮掩。這樣他們可以來去自如,從容覷見囚室,但囚室中的審訊者卻是一無所知。

  此時的詢問,果然才剛開始,審訊官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瞧著慈眉善目的一點也沒有凶戾之氣,他對面跪了一人,低垂著頭,身上還穿了孝服,從衣服來看,的確是沒受什麼刑罰。審訊官估計剛問過了姓名籍貫等,此時便問道,「你父親在盛康坊做事,是不是?」

  那人默不作聲只是點頭,審訊官又道,「他臨終前與你交代了些見不得人的事,又給你些東西讓你燒了,是不是?」

  那人低聲道,「是。」

  審訊官道,「昂奇,你說他都交代了你什麼。」

  「說家裡有些錢來路不正,他私下留了些憑據用以自保。人死燈滅,日後這帳不會有人再回頭追咬了,令我們不要看賬本,在靈堂前當眾焚燒了,也令來弔祭的一些賓客放心。」昂奇果然已經被磨得沒了脾氣,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一般都交代了。「我們也不敢看,謹遵父親的意思來辦。」

  審訊官鼻子裡笑了一聲,「你真沒看?」

  「翻了幾頁,看不懂。」昂奇猶豫了一下,還是承認。

  「他雖是工戶,但從小家裡富裕,也有經商,對火器一無所知。」封錦附在權仲白耳邊解釋了幾句,雙目炯炯望著昂奇,不做聲了。底下審訊官又道,「看不懂,哼,你猜這賬冊記的是什麼。」

  昂奇顯然又遲疑了一會,那審訊官輕輕敲了敲桌子,令他肩背一陣瑟縮,立刻便不敢瞞了。「小的猜、猜……應該是盛康坊裡的勾當了。」

  「勾當,什麼勾當呢?」審訊官是步步緊逼。昂奇道,「左不過、左不過是私賣幾把火器吧……」

  「好膽!」審訊官喝到,「私賣火器,多大的罪名,你說得也如此輕描淡寫麼?裡通外國,那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昂奇唬得渾身一顫,忙分辨道,「這哪裡是裡通外國了——難道還能賣到外頭去嗎?好老爺,無非是面子難卻,賣些罷了。」

  這句話說出來,他立刻自悔失言一般,垂下頭去,再也不肯多說了。權仲白莫名其妙地看了封錦一眼,封錦才要說話,忽聽身後腳步輕輕,門扉開處,一人走了進來。封錦和權仲白見了,都站起身來,封錦道,「這裡空氣多麼污濁,你怎麼竟自己來了。」

  皇帝面上現出一絲微笑,他輕輕地擺了擺手,示意封錦不要說話,踱到簾子前看著下頭。那審訊官道,「你怎麼不說話了,面子難卻,誰的面子?你當你不說話,他們還能保住你們家不成?我實話告訴你,這要是自己人的事,你老子去了,你最多也就是個抄家流放的罪。若是你不說,那就是坐實了走私軍火裡通外國的罪了,閤家抄斬那都是輕的——」

  昂奇渾身顫個不住,顯然是被嚇得不輕,但牙關緊咬仍不說話,審訊官道,「好,你現在不說,總有說的時候,只盼著到時候別後悔吧。」

  他扭頭喝道,「把他女兒兒子帶上來!」

  權仲白眉頭大皺,挪開眼神並不做聲,只聽得下頭昂奇顫聲道,「你們要做什麼——我……我說!」

  他有家有業的人,如何能敵得過燕雲衛的手段?連刑都未上,已全敗下陣來,顛三倒四地道,「我知道得也不多,都是親戚要,是大官,又有錢,給私兵弄槍,過不得明路,卻也沒什麼風險。前後給了一些,也不知數目……」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精神耗弱到這個地步,是已經沒有什麼餘力說謊了。皇上倒背雙手,聽得雙目閃爍,封錦也是咬著嘴唇沉思不語。那審訊官來來回回又問了數次,都是一樣的說法,他道,「你是真不知數目嗎?」

  也不知他做了什麼,昂奇忽地慘叫起來,聲振屋宇,他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只有老頭子心裡清楚,賬冊、賬冊上記著有!」

  皇上便回頭看向封錦,封錦低聲道,「燒了能有一小半,從餘下那一小半來看,走出去的大概也就是七百支火銃。」

  七百支而已,也不能說是很大的數目,皇上輕輕點了點頭,「按一半算吧,一千多支,窟窿還大得很呢,我看不止他一個人。」

  封錦說,「還是能盤出來的,可以試著從這本帳倒算一下……不過希望只怕是不大。」

  兩人說來說去,都沒說到那所謂的大官親戚,權仲白不能不表示出一些好奇,他輕輕咳嗽了一聲,皇帝和封錦都看了過來,封錦衝他使了個眼色,卻並不說話,只道,「事關重大,還是要反覆提審為好,一會問完了,先讓他回去休息幾個時辰,待夜深再問一遍吧。」

  皇帝點頭道,「嗯,這也是該當的……」

  他忽地露出一縷嘲諷的笑意,低聲道,「這世道,誰是傻子呢。」

  說著,便站起身來又走了出去,渾然不顧身後未完的審訊。

  封錦和權仲白肯定要把皇帝給送出去的——他是輕車簡從秘密出宮來的,只乘了一輛清油車。兩人把他送上車了,一起回去時,封錦才附耳對權仲白道,「昂家人的底早就起出來了,一介平民而已,唯一可說的便是昂奇的母親,她母親是牛家二房已去世一位長輩的妾,進門時帶了個拖油瓶的女兒,她雖不姓牛,但卻是在牛家長大的。」

  權仲白沉吟不語,半晌才道,「難怪一開始,他彷彿還有些依仗一般,又那樣遵從父親的話……我看,他說得不假。走出去那些火銃,應該是賣給牛家的。武裝私兵嘛,也不是什麼太犯忌諱的事。」

  封錦冷笑道,「是麼?子殷,你還是太把人往好處想了,我不妨再告訴你一件事——南邊那個螢石礦,其實已經打進去了一點,確實是開採出那種發光的石頭了,只是含量極低而已。那裡地處偏遠,村民們幾輩子沒有出過省的比比皆是,他們壓根就不知道采私礦的罪過,有幾戶人家幫著那夥人幹活已有許多年了,你道他們模仿出來的口音,聽著像哪裡的官話嗎?」

  權仲白悚然道,「該不會是河南吧?」

  牛家就是河南世家,除了宗房在京,二房在宣德以外,其餘大部分人家,都在河南老家過活。

  「正是。」封錦靜靜地道,「你再想想太后要走的那串手鏈……有些事,禁不得琢磨呀。」

  權仲白道,「這也不至於吧!他們又何必如此呢?裡通外國給大軍使絆子,那時候可不是現在,大家都在一艘船上,有那樣自毀長城的嗎?」

  封錦哼了一聲,「盛康坊的帳都已經查過了,他們那裡是進料多出槍少,這樣的情況起碼維持了有二十年。二十年就賣了牛家那麼幾桿槍?昂奇是什麼都不知道,可我看他老子心裡比什麼都清楚。要不然,也不至於一聽說毛家被抄自己就嚇死了……盛康坊的問題不會小的,京畿一帶都要細查,查出多少算多少,這本帳只是昂家的私帳,看不出什麼問題,我想找的,起碼要一本地區總賬。」

  他頓了頓,又意味深長地道,「但其實就是這本私帳,也足夠說明問題了,他只記到了哪年你知道嗎?剛才那人過來,就是告訴我,這本帳只記到了承平八年……」

  現在是承平十一年,也就是說,昂師傅是承平九年退休的。在承平八年以後還足足做了有一年,這一年間要麼他是不記賬了,要麼就是交易已經結束。權仲白歎了口氣,低聲道,「唉,這麼說,也是捕風捉影啊……」

  「你我都能想到此點,李晟會想不到嗎?」封錦輕聲道,「若都是真的,那我亦不能不佩服牛家了——他們也實在很會藏拙啊!」

  承平八年,正是太子去位,皇后被廢的那年。在承平八年以後,皇次子離東宮位幾乎是近在咫尺,牛家又何必再多費心機呢?

  「但買走的這些火器,總是要用的吧。」權仲白又道,「若按昂奇說的,他只知道自己父親和牛家做的交易,那麼這多年來,一千多把火銃買回去,他們想要做什麼?」

  「用唄。」封錦不屑地道,「牛家兵不如桂家兵能打,怎麼就讓桂家吃了那麼個虧?到現在桂家在眾將門裡都有點抬不起頭來呢,我看,當時開打時,牛家的人數,要比傳聞中多……」

  他忽地歎了口氣,道,「不過,這要不要往下查,就得看皇上的意思了,就是要查。這麼多年過去,有些線索早都被掩蓋得不留痕跡了,想要清清楚楚大白於天下,難。打老鼠傷玉瓶兒,終究是不划算的……看李晟怎麼想吧。」

  權仲白心底,亦不禁佩服這些豪門世族的手段:即使他早知底細,也都尋不出一絲破綻,更遑論封錦和皇上了,這件事一出,昂家最好的結局就是抄家流放,誰能想到昂奇會是設局的人?親戚關係又是實打實放在這裡的,以皇上的心性,很難不有所聯想。而這一細想,這幾年,甚至是十幾年前的一些事,就顯得非常可疑了。

  本來愛重牛家,是因為他們足夠簡單,可以放心地用。現在忽然鬧出這麼一回事,雖說封錦和權仲白一語不發,但皇上也難免自覺走眼,他性子高傲,一旦惱羞成怒,即使有太后庇護,對牛家的處置,也可能會非常嚴厲。

  但,從權術的角度來說,他也可以一邊打一邊用,等牛家發揮完自己的作用,再一氣收拾——只是這麼做,就要考驗到皇上的忍功了。

  牽扯到人心,除了當事人以外,誰都不敢妄下定論。尤其皇上,更是聖心難測,誰也不知道他會作何選擇。他要把這件事摀住,那麼此事也就真只能被捂個嚴嚴實實,不會再有後帳了,四家謀算,也都要盡付流水,更別提一些渾水摸魚的計劃了……

  權仲白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看封錦一眼,見封錦眸光閃閃,顯然心中亦是思緒萬千。他正要告辭時,封錦卻歎了口氣,也是有感而發,輕聲道,「山無稜、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世上哪有一種情分,是永遠都不會變的?恐怕情沒變,人都已經要變得認不得了。」

  這句話說的是誰,權仲白也猜不出來,他心有慼慼焉,卻不好多加附和,只同封錦作別自回家去。——又免不得與蕙娘把今日見聞交代了,又問她,「讓毛家入局,是你的佈置嗎?」

  清蕙搖頭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這不是我提出,倒是權世贇安排的……明面上我們做的這條線,其實都是由他佈置,動用了許多會裡的力量。」

  權仲白瞅了她一眼,點頭道,「看來,他是嫌達家礙事,想要推他們一把了。」

  清蕙笑得一笑,並不說話,權仲白想了想,道,「我只和你提到在南邊見了達貞寶一面,未和你仔細說過吧。你猜她現在在哪?」

  清蕙自然是有幾分好奇的,權仲白猜她早已想問,只是竟也能忍著不問而已。他說,「達貞寶從我這裡拿了一些銀子,已經去英吉利了。」

  即使以清蕙城府,亦不禁露出吃驚之色,權仲白說,「很奇怪嗎?我這次出去,從外國人口中學了一句諺語:老鼠將逃離要沉的船。達家現在已經是風雨飄搖,她當然要為自己打算……若我所猜沒錯,權世贇是想要將計就計,借勢把達家徹底斬草除根,從東北給清除出去。」

  清蕙眼神一閃,姣好面容上露出少許沉思之色,過了一會,方才慢慢地道,「你已經知道達家的底細了?這件事,怎麼不告訴我?」

  沒等權仲白答話,她又自失地一笑,「算了,我瞞你這麼多次,你瞞我一次,也是理所應當……你是怕我借勢整倒達家吧?這倒不必了,我知道你的意思,達家是把寶給壓在你身上了,只要他們還有價值,我們自然不妨用他們一用,是嗎?」

  說她蕙質蘭心,真是毫不過分,這個焦清蕙,總是一點就透。

  權仲白點了點頭,低聲道,「明天要是宮裡無事,你和我一道,去達家走一趟吧。」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2
發表於 2019-2-18 01:16:05 |只看該作者
241過分

  蕙娘過門幾年來,除了和達夫人、達貞寶有過不多的來往以外,和達家幾乎還從沒有接觸。本來像她這樣的續絃,和原配娘家關係就比較尷尬,平時不來往也是常有的事。至於上門拜訪,那更是沒有的事,這幾年達家大部分親眷都回老家去了,要不是有爵人家無事不能離京,只怕連達老爺都要回老家居住。府裡沒個男丁,她也沒有上門的必要。

  權仲白讓她跟著去達家走一趟,自然是要攤牌的意思了,利用達家,蕙娘心裡倒沒什麼過不去的坎。只是她畢竟也不熟悉達家人的作風以及他們殘存的力量,這筆買賣合算不合算,她有點拿不準。再說,達家那完全是權仲白的關係了,她也不能越俎代庖為他安排。

  現在權仲白自己也想到把達家拉進來賣力,蕙娘自是樂見其成的,只是她也有一絲顧慮,「和你一道去?別的不說,只怕達家做事有疏漏,暴露了你已知道真相的事給家裡知道。」

  現在權仲白所享有的一點自由,全因為對長輩們來說,他還完全出於不知情、被蒙蔽的狀態。這層紙要被揭開了,鸞台會肯定會收緊對他的控制權。蕙娘就是怕偷雞不著蝕把米,達家不能提供多少用處,反而把他們辛苦掙得的一點優勢給弄沒了。

  權仲白卻道,「這不至於,岳父是聰明人,達貞寶也同我說了許多話。達家的脈,我還是捏得準的。」

  還是老問題:對權仲白的能力和性子,蕙娘是有點不放心的。從前兩人間意見有了分歧,她總不能聽權仲白的安排,還是要想方設法地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在權仲白遠走回歸後,兩人意見在大方向都還是一致的,也未有什麼大的齟齬,只是今日安排,權仲白顯得胸有成竹,她卻總覺得不甚妥當。就算明知權仲白對達家瞭解更深,也具備足夠的理智來判斷形勢,蕙娘依然有繼續抗辯的衝動。

  但今時不同往日,如果繼續以前的作風,權仲白終究只會漸漸和她繼續離心,在更大的難關跟前,兩人若還互相疏遠、互相猜疑,只怕這條路會走得更磕磕絆絆……就算心底不大舒坦,蕙娘也只能擠出一線笑容,輕聲道,「你有十足把握就好。」

  燕雲衛的審訊雖有了進展,但權仲白按常理來說是不能參與得這麼深的。小夫妻也就都沒有給別家送信的意思,橫豎結果如何,數日內就能知道了。兩人各忙各的,倒是到了傍晚,雲媽媽來送信道,「香霧部的人送了消息來,燕雲衛又有大動作了,有些信使已經出城去了——是往西北方向去的,從毛家、昂家前些天陷進去,到現在都沒消息來看,很可能就是去宣德和西安的。」

  西安、宣德分別是桂家和牛德寶的大本營了,以皇上性子,不管揭不揭蓋子,肯定要把內情詳加瞭解。蕙娘並不吃驚,但還是偽裝出驚喜之色,微笑道,「好,看來這步棋,還是走得很順。」

  她並沒有安排人給其餘三家送信——他們自然有自己的渠道,隨著牛家倒台的希望越來越大,這個臨時聯盟,也到了解散的邊緣,各家在接下來的變局中說不定都已做了不同的準備,在某些方面,也許還會發生小小的碰撞。在這種時候,太熱心實誠那就有點犯傻了。

  第二日宮中並無人來請,權仲白也就拉上蕙娘一道,交代了一句,「出門散散心。」便和她一道上了車,出了權府大門:要不是京城畢竟風氣保守一些,他都有心和蕙娘一道騎馬過去。也免得還要套車,又少不得驚動家裡。

  平時蕙娘出門,多少總還是要交代一下去向,看權仲白放縱至此,她也有一絲暗暗的羨慕。因便同權仲白道,「說起來,最近城裡不是在辦廟會嗎,得了空你也把歪哥帶出去見識見識,孩子大了,不能老關在家裡……」

  權仲白隨口道,「他還用見識嗎?掏狗洞、爬牆頭,軟硬兼施威逼利誘,早就出去過許多次了。你讓他見識了廟會的熱鬧,恐怕他更不願意關在家裡了。」

  蕙娘對此事竟是懵然無知,聽權仲白說起,這一驚非同小可,「這不可能吧,他一出去總要有一兩個時辰,如何我一點都不知道,難道連廖養娘都不曉得?」

  權仲白自知失言,便閉口不提此事,做出一副無辜的樣子來。蕙娘心裡也有些醋意:這個小壞蛋,自己生他養他,從小貼身帶到大,和鸞台會鬥生斗死,不能不說有很大原因也是為了他的將來。他倒好,把自己瞞得嚴嚴實實的,他爹回來沒有多久,什麼秘密都告訴出去了……

  「你不說也好,回頭我問養娘。」她也動了些情緒,「養娘年紀究竟到了,也該回家好生養老去了!」

  權仲白並不為所動,只露出一絲微笑,蕙娘翻著大白眼看著他,他亦是視若無睹。兩人僵持了好一會,蕙娘忍不住怒道,「權仲白,你——」

  這聲調,嬌蠻任性,到底是又露出了焦大姑娘頤指氣使高高在上的壞脾氣……

  自從權仲白回來,兩人說話,都是客客氣氣的,除了在孩子們跟前,蕙娘很少用這麼私人的語氣和權仲白說話。這話一出口,她自己也吃了一驚,一時間眼神閃爍,竟不敢再看權仲白。車內的氣氛,一下就沉悶了起來。

  正好,車行已至揚威侯府,兩人也都是老成人了,乘勢就揭過了這一頁。權仲白先下車,他今天還特別體貼,沒讓達家下人接車,而是自己探手把蕙娘扶了下來,更破天荒地道,「仔細風大,要不要加一件披風?」

  蕙娘掃了周圍一眼,輕聲道,「那就不必了,哪裡就這麼嬌弱了。」

  權仲白還不放心,握起她的手輕輕地捏了捏,方滿意地鬆開,笑道,「手是暖的,那就無妨了——三嬸,泰山在書房呢?」

  上來迎客的一位老管家嬤嬤,本來正怔怔地看著蕙娘,此時猛地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點頭哈腰,「今兒因少夫人來了,畢竟是初次見面,在正房候客呢。您請這邊走——」

  說著,便將兩人引入抄手遊廊內,直進了二門,又折向了揚威侯居住的正房內堂。

  對於一般的名門大戶來說,這一段路一般都是換了轎抬進去的,才一下車就要從外頭走進二門的,屬於中等人家的做派。揚威侯府地方不小,但做派不大,一路上秋風吹來,蕙娘才曉得權仲白那話也不是無的放矢。她瞟了權仲白一眼,權仲白生出感應,也回望過來,竟伸手握住她。

  大庭廣眾之下,手牽手這樣走著,成何體統?蕙娘出於禮教不能不表示抗議,她輕輕地掙了掙,低聲道,「你做什麼啊……別人看著呢。」

  權仲白卻並未放開,他的手乾燥而穩定,又較一般人的體溫涼了幾分,圈著蕙娘虎口,像是鉗住了似的。蕙娘被他握得渾身難受,稍微一調開眼神,見那三嬸正偷眼打量自己,便淺淺一笑,示意自己也十分無奈。

  三嬸畢竟也是大家下人,雖說神色黯淡是免不得的,但行動上依然不失禮數。將兩人帶到了內堂跟前,恭聲回報過了,得了裡頭人叫進,方才掀起簾子,把兩人帶進了內堂中去。

  揚威侯本人年紀不小,或許是因為境遇,看著比實際年紀還要老些,還不到六十的人,簡直有年近古稀之感。人老了就顯糊塗,揚威侯更是一臉氣血衰弱、命不久矣的老相,見蕙娘和權仲白進來,他動了動灰眉,口中嘟囔了幾聲,也不知是在招呼,還是在自言自語,換做是一般的年輕人,只怕看到這幅情態,都要從心底生出不耐煩來。

  權仲白卻並不以他這幅神態為異,他和回到自家一般,隨意行了個禮,便拉著蕙娘在下首坐了,笑道,「三嬸,上茶來吧。——你們都下去,這裡用不著你們服侍了。」

  幾個丫頭不敢就走,都看老爺的臉色,揚威侯的嘴唇翕動了幾下,也不知低聲說了什麼,蕙娘反正沒有聽懂,一行人倒是都退了出去。只有三嬸倒了一壺茶來,給眾人斟上了,自己退到門外把守。

  「我在江南,遇到了貞寶。」權仲白果然開門見山,一句廢話都不肯多說。「她把什麼事都告訴我了。」

  揚威侯的涵養功夫,肯定還沒到家,權仲白只一句話,便把他眉頭挑動,渾黃雙眼閃過一道亮光,他定定地瞅了權仲白一瞬,正要說話時,權仲白又插入道,「連會裡的事都一點沒瞞著。」

  蕙娘一口茶剛入喉,差點沒嗆起來,揚威侯自然更別說了,剛拿起來的茶盞,失手就打得粉碎,他雙眉一軒,先是狐疑地看了蕙娘一眼,又轉向權仲白,低沉地道,「府上都沒說穿,貞寶有這麼大的膽子?唉,看來,她是一輩子都不打算回京了。」

  只是這一句話,便可知道達家和權家的關係,絕非往昔所見那麼簡單,而揚威侯亦不是蠢笨之輩。蕙娘心念電轉,她更為留心揚威侯了:別看達家明面上已經敗落不堪了,這種世族在檯面下,總是有一兩招殺手鑭的。

  「她本來就是心高氣傲之輩,做妾不成,又不想回東北老家去,有一個遠走高飛逃之夭夭的機會,又怎會放過?」權仲白道,「再說,我們家大婦厲害,她是深有體會的,您把她一個人遣出來追我,是有點托大了。」

  蕙娘對達貞寶的事,瞭解得本來沒那麼詳細,此時聽權仲白說起,倒也明白了個中糾葛:達家既然深知內情,對權仲白的看重,就不止於他本人的醫術了,他們不但需要權仲白在明面上的照拂,也需要一個自家人在權家後院為達家日後在鸞台會中的權益使勁。這也是一種自保,畢竟明面上的敗落倒也罷了,但在達家失勢以後,對鸞台會來說他們已經失去利用價值,不管他們知道內情多還是少,這總是個隱患,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順水推舟把達家徹底整死,在東北那塊地方,有崔家在,就是老家也不安寧。達家根本已經失去了退路,只能借用權仲白這個籌碼,做最後的努力。

  在這樣的情況下,達貞寶被遴選出來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她甚至可能和婷娘一樣,經過特殊的訓練,只為了達成家族的目標。只是婷娘業已成功,而達貞寶的路卻走得並不順:達家人錯估了權仲白的性子,他堅不納妾、注重性靈的特點,使得達貞寶入門做妾的希望,已變得相當渺茫。

  但再難也要去試,達家人利用福壽公主,成功地離間了蕙娘和權仲白的關係,又派達貞寶南下,做最後的努力。他們卻沒料到,兩人在沖粹園的那一番談話中,蕙娘已經指出了達家的嫌疑:她雖然對兩夫妻的感情再不報希望,但也不想看到一個妾侍進門來噁心自己。達家野心已完全坐實,謀算徹底破產,達貞寶又非癡傻,當然要為自己謀算。她也是個狠人,竟不顧父母,自己就索銀遠揚了——說不定比起進門做妾,她還更願意走這條路呢。能夠瀟灑自在,誰喜歡為了別人去斗生斗死?

  這些道理,事後來看總是明白的,揚威侯蠕動著嘴,好半晌才歎了口氣,道,「貞寶從小就有決斷,連她母親都能不顧,那我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權仲白微微一笑,道,「那泰山你這就錯了,她亦沒有棄之不顧,臨走前還是托我護得她母親周全,我也答應了她。」

  揚威侯有些吃驚,但立時道,「這是自然,你放心好了,族裡不會苛刻她的。」

  「這件事一會再說吧……」權仲白端起茶水,垂首啜了一口,忽地歎了口氣。「貞珠去世之前,托我照顧她家裡,這些年來,我也算是盡心盡力,對達家仁至義盡了。」

  這番談話,眼看要走向達家人最恐懼的結局:連最後的救星,都要把達家拋棄。揚威侯在權仲白跟前,還擺得起岳父的威風麼?他面上滿佈汗珠,再不見絲毫老態,反而寫滿了恐慌,「仲白,你這是——這是——」

  「我對達家仁至義盡,達家對我,卻不大過得去。」權仲白慢慢地道,「焦氏還沒過門時,季青動手動腳,過門以後幾次謀害,你們是知情不報呢,還是也有摻和?」

  揚威侯的喉頭翕動了一下,他似乎想要說謊——但又明知說謊是最無用的,畢竟達貞寶很可能已將所有實情說出,面上神色,一時難堪到了十分,半晌才頹然道,「都是情勢所迫,不得不為,只盼少夫人你大人有大量,別和我們一般見識……」

  竟是對蕙娘用上了少夫人的尊稱,這位揚威侯,也算是能屈能伸了。

  蕙娘看了看權仲白,正要說話時,權仲白忽地伸手道,「且慢,我這媳婦,性子如何我是清楚的,心軟得不成樣子。得了你幾句賠罪,這件事多半也就這麼過去了。可事就擺在這裡,泰山你該不會想要用這句話就把前事給糊弄過去吧?這麼做——你心裡無愧嗎?」

  揚威侯和蕙娘均是一怔,揚威侯望著權仲白,面上神色變幻莫測,好半晌才一咬牙,他顫巍巍地站起身來,走到蕙娘跟前,身形一晃,說不清是站不穩還是有意,竟就跪了下去,含混道,「少夫人大人有大量,請恕我等前罪——」

  話沒說完,權仲白已插入無辜道,「泰山,您說什麼,我聽不清楚。」

  就是蕙娘,此時亦都覺得他有點過分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3
發表於 2019-2-18 01:16:24 |只看該作者
242詐騙

  被逼到這份上,揚威侯也說不上臉面兩個字了,他咳嗽了一聲,還真是鏗鏘有力地把話說明了,連前因後果都沒落下。「同權季青合謀危害少夫人,是我達家不是,亦都是情勢所逼,請少夫人慈悲為懷不念前惡,能給我們一族老小一條出路。」

  蕙娘也是直到此刻,才肯定達家的確是在陷害她的種種行動中出了一把力:看來,權季青當年針對她的那些手段,鸞台會的確也沒大摻和,主要還是達家給他鞍前馬後地打下手。

  她給權仲白使了個眼色,見權仲白微微點頭,便笑道,「慢來慢來,侯爺還是起來說話吧,您是長輩,我受您的禮過意不去……」

  話雖如此,可蕙娘也是坐得穩穩當當的,沒有起來的意思,揚威侯還能不明白她的態度麼?他越發顯得謙卑不安了,「這時候還論什麼輩分呀,我就是個待罪的囚徒。您要是不開開恩,往後我們達家,連一點體面都存不下,只怕是要任人踐踏嘍……」

  老頭子心裡靈醒得很,他現在就怕權仲白不肯作踐他:肯作踐,那總是還要用他的,要是連搭理都不搭理了,達家怕就真的要倒霉了。龜縮回東北,只是自欺欺人罷了,鸞台會要滅了達家,只需借勢興風作浪一番,以他們的手段,達家只怕是死得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這道理,蕙娘當然也明白的,她亦不會放過這立威的機會,見揚威侯不起來,一時也不說話,只是低頭喫茶不語,半晌,方輕聲道,「什麼事,都有個道理在,也都有個明白。我呢,就最討厭不明不白,雖說相公也和我都說了一遍,解釋了侯爺的不得已,可這畢竟是相公說的,真相如何,我還想讓侯爺親口給我說一遍。比如說,我們家四弟現在在哪,又正做些什麼,當時,他又是怎麼從家裡逃到達家的。」

  揚威侯年紀大了,跪了這麼一會,已經是搖搖欲墜,額前汗濕了一片,他胡亂擦拭了兩下,方才沉聲道,「這……確實是不清楚——我也不是有意敷衍少夫人。當時他過來的時候,我們也不知道這府上出了這麼大的變動,還以為他是過來商議大事的。雖覺得四少神色倉皇、形容古怪,令人費解之處甚多,但會裡行事,一向是神鬼莫測,我們這也不敢多問。只從他口中得到指點,聽說了……聽說了福壽公主的事,又知道公主將在那時出宮禮佛。我們也沒有疑心,只以為是他的又一次部署而已。說完了他人就走了……其實就是現在,他要是露了面,各府不也一樣把他當成四少爺麼,畢竟府上對外可從沒有說過他的不是。」

  權季青又沒有出仕,他行蹤如何外人根本都不關心。就算是失蹤了一陣子,也激不起多少風浪。權家雖搜索過他的下落,但遮掩得不錯,外頭估計是真沒收到什麼風聲。以至於他失蹤幾個月後忽然找上達家,達家都絲毫沒起疑心。蕙娘看揚威侯說得情真意切,不像有假,心裡也有點拿不準了:按說,達家肯定沒這麼大的能耐把權季青給撈出來。所以他好端端忽然從西院失蹤,很可能還真和達家無關。達家,不過是他給自己下絆子、送信息的一個工具而已。

  可不論是謀奪鸞台會,還是謀奪自己這個人,權季青總要出面吧,權仲白都走了又回來了,他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這要不是機緣不巧死在外頭了,就是有別的安排和謀算。蕙娘本還以為能在達家這裡找到一些線索,沒想到他們也是一無所知,她有些洩氣,秀眉微擰,聲調也淡了下來,「是麼……噯,貴府和他一道,安排了不少招待我的把戲。眼下閒來無事,侯爺何不一一說來,也能配茶下飯。更可和相公這裡的說法互相對照一番,看看是否達姑娘漏說了什麼。」

  她要配茶下飯,揚威侯卻得跪著回話。偏偏不論是權仲白還是焦清蕙,都顯得如此雲淡風輕,彷彿跪著的不是他們的長輩,堂堂一個侯爺,而是路邊隨意一個托缽行乞的老丐——揚威侯深吸了一口氣,嘴角禁不住要往下撇,可權仲白方投來一眼,他的嘴唇,又慢慢地扭成了一個笑。

  「這是自然,」他略有幾分諂媚地道,「雖說少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但權季青狼子野心,此人的種種行徑,自當大白於天下,才能大快人心。只不知,要從哪件事開始說,少夫人才覺得好呢?」

  這點刺探伎倆,蕙娘哪會中計?她笑著望了揚威侯一眼,道,「這,就看侯爺的心思了,侯爺覺得從何時開始說顯得心誠,便從何時開始說麼。」

  揚威侯也是未曾和蕙娘當門對面地說過話,此時方嘗到些蕙娘的厲害,只好收斂了心思,老老實實地從頭開始說:對權仲白,他還能扯扯達貞珠,可蕙娘心狠手辣,又擺出了一副心胸狹窄的樣子。眼下分明就是要尋釁找碴,想要挑出達家在誠意上的缺失,緊接著要做什麼,他難道還猜不出嗎?——救達家,那也是權仲白才有興致做的事,她今兒完全是礙於丈夫情面,才過來被人說合的。

  他這一說不要緊,蕙娘是越聽越有些吃驚:達家不愧是當年惠妃的母族,傳承了一百多年的世家門閥。雖說現在凋零得不成樣子了,但底蘊仍在,他們的能耐,實在並不在小。

  好比說當時權季青混進藥材中的那味毒藥,經過熏蒸處理,毒性直逼藥髓。這主使者和辦事人當然是權季青不錯了,可這毒藥卻是達家給準備的,單是這門製毒的技術那就是金貴的手藝,起碼蕙娘是沒聽說還有誰家能做出這樣有毒,可形狀卻無變化的藥材原料。

  還有他們家當年在宮裡的老關係,也不能所都凋零殆盡了,當年惠妃在宮中是何等得意?雖說後來經過一次清掃,但後宮那些太監、宮人之間的來往,不是上層人可以完全管制住的。就連鸞台會香霧部,在宮裡建立起來的那幾條線,都不能說沒有達家的影子在,不然,潭柘寺就那麼大,福壽公主如何就巧而又巧地走到達貞寶那裡去?

  而達家仗著這些剩餘的籌碼,還真是一門心思地在背後給她添堵,權季青下毒,毒藥是他們給的。蕙娘對桃花過敏,這消息綠松送出來過,她也和蕙娘坦白了——估計達家不知怎麼得知了這個消息,當年就蒸了許多桃花露,蕙娘還沒定親,已經送了大少夫人幾瓶。這就不說私底下對達貞寶的那些培養了,總之,為了維持權仲白的單身狀態,達家真可謂是機關算盡,連蕙娘都禁不住要為他們喝一聲彩了。

  這麼努力,就為了權仲白,值嗎?

  可要不巴住權仲白,這點剩餘的能量,就是想使那也都沒有地方呢。蕙娘還是能理解達家心態的,對這些往事,她聽得也是有點漫不經心:現在局勢逐漸分明,從前的爛攤子,現在回頭看倒是清楚明白。達家無非就是想要渾水摸魚,其實罪過倒是不大,真正興風作浪的權季青,要比他們滑溜得多了。大有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意思,連他真正的意圖,都雲山霧罩的,讓人看不分明……該不會,良國公手裡還攥著一個真正的計劃,這個計劃裡,有他一份吧?

  這個猜測也太離奇了些,蕙娘只是稍微想了想,便不再深思了。見揚威侯真有點跪不住,身形直打晃,口中也不說話,彷彿敘述已到尾聲了。她心中一動,便道,「就只這些嗎?」

  一邊說,一邊失望地看了權仲白一眼,輕輕地搖了搖頭。

  揚威侯看似疲憊,又哪會錯過蕙娘的表情?他的心頓時就提了起來,前思後想,也不知在心中啐了達貞寶這小賤婢幾口,終是一咬牙低聲道,「再有便是那件事了……學著貴府豢養私兵,是我們不對,但亦都是被魯王連累……」

  反正說起來都是別人的錯——蕙娘也不在意他的花槍,她雖不動聲色,但心頭卻是一跳——兵!

  現在再沒有什麼字,比這個兵字更能激起她的興趣了。她焦清蕙有權有錢,卻非常缺人。焦家人全死光了,想學權家暗自蓄養精兵,她都無處找人去。焦勳手裡那些魯王的力量,辦點瑣事也就罷了,指望他們去火拚那是瞎想。且不說達家別的能耐,只說這一個兵字,哪怕只有三百五百,戰力也不高,達家這個盤子,她都能一定要給保下來!

  「唉。」她垂下頭輕輕地剔著指甲,似若有憾,「終還是說了實話……」

  揚威侯在達貞寶身上吃虧太甚,此時見蕙娘神色,更是被騙死,蕙娘略施手段,就給套出了真相:東北民風彪悍,大族蓄養家丁一點都不稀奇,有這樣的風氣在,達家在他們自己老家終究也是地方一霸,此處距離崔家平時巡邏之處也有一段距離,竟被他們家瞞天過海,在魯王倒台之後,陸陸續續地訓出了八百家兵。

  至於這些家兵裝備怎樣能不能打,又都是什麼人員構成,這就不是蕙娘現在能過問的了。達家人都回了老家,也是為圖自保,在京裡可沒有這麼多兵護著,隨時說死那也就死了,在老家,要死起碼還能鬧騰出一點動靜來。這八百兵,才是他們真正的保命手段。

  連老底都透給蕙娘知道,達家生死,可以說是真的送到了她手心裡,揚威侯再無可說之處,只好忐忑不安地看著蕙娘的動靜。蕙娘又低首沉吟了片刻,和權仲白交換了幾個眼神,權仲白衝她輕輕點頭——她這才歎了口氣,勉為其難地道,「侯爺還是起來說話吧。」

  揚威侯一開始還真站不起來,權仲白竟無相扶的意思,他只好自己握著椅把,爬到椅子上,其狀甚是難堪。

  「家裡的作風,侯爺也是知道的。」蕙娘輕聲說,「這坦率來講,若非仲白還念舊情執意相救,我焦清蕙也未必會攬這樣的麻煩上身……」

  她又再長出一口氣,斜了權仲白一眼,神色半是無奈、半是甜蜜,頓了頓,方道,「罷了,真是前世作孽,今生才落到這冤家手上。從前的事,暫且先算了吧。」

  揚威侯今日忍辱負重,為的便是蕙娘這句話,登時一片狂喜,正要大表忠心時,蕙娘又道,「但芥蒂仍在,護住了性命,不代表我願護住你們的基業。達家又不是無處可去,為什麼一定要在大秦苦熬日子呢?」

  揚威侯頓時就是一怔,心底惡氣直出,差些就要一口噴到蕙娘面上,喝道,「若非靠山倒了,誰要受你的鳥氣?」

  可心念一轉,他頓時又有幾分了然了:達家,真是無處可去嗎?

  只怕不然吧!

  他是惠妃之兄,魯王的親娘舅,當年達家對魯王的支持,那是真正不遺餘力。真到了魯王那裡,不說別的,一口飯總是有得吃。要比現在朝不保夕、戰戰兢兢的處境好得多了。焦清蕙看他們不順眼,想把他們打發出大秦,遣到魯王那裡去,對她來說是掃除敵人,對達家來說,卻是正中下懷!

  蕙娘看他面上神色變化,也知道揚威侯想明白了,她胸有成竹地一笑,道,「要出海,無非是無船、無人、無路……這幾樁難處,對侯爺來說難比登天,在我,卻不如何棘手——待到此間事了以後,清蕙願為侯爺鋪路。」

  揚威侯大喜過望,當即整衫下拜,由衷道,「謝少夫人恩德!」

  他要站起來,可膝蓋一沉,蕙娘竟踏了一隻腳上去,她一手支著下巴,笑吟吟地望著揚威侯並不說話,揚威侯微微一怔,才想到『此間事了』這四個字,他也顧不得問這又是什麼事了,忙鏗鏘道,「少夫人如有差遣,達某萬死不辭!」

  從語氣來看,這說的的確也是真心話了……

  兩夫妻從揚威侯府出來,在車上一時誰也沒有說話,過了一會,清蕙才道,「達貞寶到底告訴了你多少?」

  「她就告訴我達家知道我被瞞在鼓裡,當時結親前就說清楚了,在世子位塵埃落定前,揚威侯一句底細都不能透露。會裡的事,權家人要自己慢慢地和我說。」權仲白道,「是以雖然我懵然無知,但揚威侯卻很清楚我將來的身份。因此才把她給教出來了,這件事因和她使命有關,所以她才能夠知曉。別的事她也是什麼都不知道。」

  「不老實。」清蕙唇角,不免勾起一點笑意。

  「你說她還是說我?」權仲白問。

  「說你……老實人騙人最像,難怪你過來之前一句話也不說,原來你也只是猜,就想著到了達家套話。」蕙娘笑著說,「但,也是說她。」

  而揚威侯在知道達貞寶叛變以後,痛快吐露出的那許多內幕,也證明達貞寶並不像她說得那樣無知。權仲白道,「當時我其實也猜到她應該還知道一點,但她不說,我也就懶得問了。我看她心裡也是有數的,她說要去英吉利,就是去英吉利嗎?應該還是想要設法去新大陸吧。也許魯王身邊,還有她的親眷在呢。」

  魯王嬪妃裡的確有達家女眷,是否跟著過去新大陸也是難說的事。蕙娘輕輕點頭,道,「她也算是極難得了,被家族擺佈的女人,多了去了。能和她一樣跳出來的,又有幾個?」

  權仲白道,「是啊,真嫁了我,她的日子才苦呢……不過我也沒有想到,達家都這個樣子了,你還要和他們做一次利益的交換。」

  現在的達家,的確真是只能被權仲白捏在手心了。就算想出賣權仲白都無處可出賣,反倒是權仲白夫妻,可以輕鬆地碾死他們,雙方根本就不平等,蕙娘對達家,是比較優待了。

  蕙娘道,「有個盼頭,就會出力,才能化敵為友,才會站在我這裡想事兒,我是要他們幫我辦事,又不是要他們怕我、恨我……總是要給手底下的人指出一條明路的,這等御下功夫,你還有得學呢。」

  權仲白看了她幾眼,方問,「那這個盼頭,是真是假呢?」

  蕙娘不免也瞄他一眼,想到達貞珠,心裡終是有幾分酸,她似笑非笑,「你希望是真是假?」

  今日兩夫妻聯手,一個白臉一個紅臉,恩威並施算是把揚威侯給徹底收服了,配合可稱默契。但權仲白的心思,蕙娘是無論如何都鬧不明白的,她本以為他會乘勢為達家說幾句好話,不想他反道,「達家畢竟是陰謀害你多次,是放還是不放,你一心可決,不用問我。」

  蕙娘微微吃了一驚,故意說,「可你今日,畢竟讓侯爺跪了我。」

  「你這就說笑了,謀害性命的罪過,一跪能抵嗎?」權仲白笑了,「你也不用試探我了,實話和你說吧,醫病不醫命,我對達家已仁至義盡。他們若是能當面和我說開,求我繼續照拂,我也不在乎多一句話。這樣算計我是什麼意思?就是達貞寶,要不是她實話實說,該吐露的事沒隱瞞多少,我也一兩銀子都不會給他。」

  即使是對達家,他也還是這般一板一眼、不留情面。照拂了這些年,心念一變,說扔也就扔了。權仲白這人,雖善,但卻不是爛好人,就沒有他放不下的人、的事。蕙娘有些感慨,忍不住問,「要沒有兒子,知道真相以後,你這一去……還會回來嗎?」

  權仲白默不作聲,卻並沒回答這個問題,車內氣氛,一時沉寂。

  良久後,眼看國公府在望,他才輕聲道,「真要想走,有了兒子,就走不得了嗎?」

  那,你是為什麼回來,你是放不下什麼?

  蕙娘想問,又覺還不是時機。思緒千回百轉,終究化為一笑,權仲白看了她一會,又轉過頭去,當前掀簾子下車。果然有人上來道,「二少爺、二少夫人這是上哪去了?二少夫人,裡面找您說話呢。」

  他們去揚威侯府的事,肯定是瞞不過人的,兩人也準備了一套搪塞的說辭。蕙娘和權仲白交換了一個眼色,權仲白的態度又多了幾分冷淡和不耐,「你去吧,我要去外院辦點事。」

  眾人看在眼裡,哪裡不知道他多少還在生家裡人的氣,誰敢觸他的霉頭?竟是一句話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問,目送權仲白去得遠了,方才簇擁著蕙娘進了擁晴院——破天荒連良國公和雲管事都來了,見到蕙娘,也不問揚威侯府的事,劈頭第一句就道,「皇上今早傳諭擬旨,著燕雲衛派人,把桂家含春、含芳兄弟帶進京問話!」

  蕙娘呼吸也不禁為之一頓,她道,「此話當真?看來,皇上到底還是止不住疑心,要過問牛家的私兵了?」

  良國公點了點頭,沉聲道,「而且,這一道旨意,是明發燕雲衛,並非密旨。」

  不是密旨,消息傳得就快,很快滿朝文武都會知道桂家兄弟要進京被詢問的消息,桂、牛兩家的紛爭是過了明路的,由此看來,皇上是絲毫沒有息事寧人的態度,他是要把這件事給鬧大了!

  蕙娘眉頭一皺,反有一絲不祥預感,「太后還在,難道皇上連她的面子都不顧了?這不像是他的作風……又或者,他是要栽贓陷害,把這個案子,辦成冤案?」

  良國公和雲管事對視一眼,兩人神色都頗為肅穆,雲管事道,「桂家執掌西北門戶,是我們計劃裡重要的一環。如今牛家的結果,已是次要,我們必須不惜代價,以保住桂家為第一要務!」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4
發表於 2019-2-18 01:16:42 |只看該作者
243意外

  進京詢問,不是鎖拿進京,似乎還不算是最差的形勢,但以蕙娘和桂家的關係,此時她有所關心也很正常。聽了良國公和雲管事之語,她便起身道,「我這就令人問桂含沁的好去,上門先見他一面再說吧。」

  雲管事點頭道,「香霧部這裡正在打探消息,這件事,和你的票號有關,若無別的顧忌,也可暗示票號出力,先疏通疏通關節。」

  這還是雲管事第一次提起宜春票號,對票號的行動做出指示,蕙娘只是微微一笑,一時並未答話,良國公道,「現在就做反應,好似也有點心虛吧。桂家人在票號裡亦有股份,需要票號出力,他們自然會開口的。」

  權世贇瞅了蕙娘一眼,打了個哈哈,笑道,「我這也是關心則亂了……不錯,還是要看看桂家那裡現在是什麼個態度,侄媳婦也不必立刻過去,過上幾天,等他們老家信到了再說吧。」

  雖說兩人把場子給圓過去了,但一時氣氛還有些尷尬,權夫人問蕙娘,「你今日和仲白去哪裡了,一大早就出去,也沒留個准話。」

  蕙娘無奈道,「去揚威侯府了——達家行事也不大謹慎,不知如何惹惱了他。他也不解釋,就硬是把我拉過去說了些淡話,說什麼這輩子也不願納妾了,倒惹得侯爺好沒意思……回來路上還和我說呢,讓我以後多照顧著達家,別讓他涼了心。」

  現在擺明了,焦老太爺和四太太身子都不好,現在達家需要權家照拂,以後需要權家照拂的就是焦家了。什麼原配、續絃之間的微妙關係,也敵不過現實的需要,在場幾個人精哪裡不明白權仲白的意思,權世贇歎了口氣,搖頭道,「這個仲白啊……說他糊塗,他真不糊塗,怎麼就能事事都給人添堵呢?」

  「他也是太長情了,」權夫人也免不得感慨了幾句,蕙娘看了,心知肚明:很可能權世贇早有除去達家的念頭了。

  話都說到這裡,她也免不得順勢就問,「說來,達家和咱們會裡竟似乎是大有聯繫,怎麼這些年來仲白看顧他們,雙方往來得如許密切,達家連一句口風都沒露出呢?」

  「我們沒說話,他們哪敢多嘴。」權世贇傲然道,「達家也實是命強,要不是有達貞珠在,只怕早已覆滅了……這裡面的故事,讓嫂子說給你聽吧。」

  他沖良國公使了個眼色,兩人便先出去了,想來,也要商議一番對達家的處置。太夫人現在年事已高,有時精神不濟,權夫人便把蕙娘帶回歇芳院,仔細和她說了些前事,蕙娘這才知道,原來達家亦是前朝大族,只因都在東北過活,對彼此的底細有些瞭解,在前朝風雲變幻時,鸞台會扶持魯王意欲削弱大秦戰力,雙方的交集這才密切了起來,也合作過幾次。達家知道權家在鸞台會中地位甚尊,但對他們所圖也不甚明白。

  昭明末年,聖意在太子和魯王之間猶豫難決,權仲白一番斡旋,權家臨陣倒戈,站到了勝利者這邊——也因此,當時他開口要保住達家,眾人亦不好反對。達家因此幸運地逃過一劫,此後便一意收縮……接下來的事,蕙娘也知道得很清楚了。

  聽權夫人的意思,達家養私兵的事,鸞台會可能有所耳聞,但卻不知數目竟有八百之多。蕙娘心底也有絲感慨:這就是燈下黑了,東北是權家的大本營,在他們看來,達家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誰能想到他們還會有什麼別的心思。

  因達家離間蕙娘、權仲白夫妻感情的事,權府內眾人都是明白的,權夫人見蕙娘不言不語,還以為她心裡有些沮喪,少不得軟語安慰了幾句,方放她回轉。蕙娘於是又打發人到桂家去送東西問好,過了幾日,料桂家的信也到了京城,便上門去看望桂少奶奶。

  #

  因現在桂含沁無職閒住,可以不必上差,桂家竟一直都住在當時蕙娘前去拜訪的別莊裡。蕙娘上次過來時,此地還不過初具規模,這一次過來,便覺得屋舍儼然、花園雅潔寬闊,房中擺設典雅,蕙娘隨意望了幾眼,見到的擺設都頗為名貴,她心裡有數了:雖說宜春號的本錢是桂家本家出的,按說分紅也沒有桂含沁一房的份,但十八房這對夫妻私囊甚厚,並不窮於生計。只怕就是桂家衰敗了,靠著桂少奶奶娘家和娘舅的勢頭,他們的日子也差不到哪裡去的。

  桂少奶奶對蕙娘也很熱情,把她讓入內堂坐了,握著她的手便道,「患難見人心啊,沒事還不覺得,有了事才現出親戚朋友們的好來——今日你來得不巧,含沁倒是進城去了,舅舅讓他過去說話,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咱們一邊說話一邊等他吧。」

  她雖有了個九歲大的女兒,有時看來卻仍像是少女,今日穿著一身水紅柳綠衣衫,更顯得年輕嬌憨,彷彿未解人事,連眼前的局面都不能令她感到些許憂慮。蕙娘也有幾分吃不準桂少奶奶的心理:他們家畢竟也不是桂家本家,退路要多些,也許桂少奶奶就是因此,才懶得過問呢?

  「王尚書倒也有心了。」蕙娘笑著說,「畢竟也是天子近臣,應該還是能幫著說幾句話的。」

  桂少奶奶搖了搖頭,倒是十分坦誠,「舅舅不會管桂家事的,若我猜得不錯,應該想的還是把含沁摘出來。這次皇上只令二哥、三哥進京,對牛家隻字不提,在不知情的人眼裡,勝負是早已有了定論了。」

  她略帶嘲諷地一笑,「舅舅也算是有情有義了,都過去這些日子了,閣老府還一點音信沒有。這種事,誰沾著都覺倒霉,在風頭火勢上能伸出援手的人,本也不多。」

  「楊閣老現在也是頭疼腦熱的,自己都有一屁股爛賬呢。」蕙娘笑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兩人說了幾句閒話,蕙娘也不提桂家對策,只問她日後打算如何行止,桂少奶奶道,「大不了回西北種田過活,難道牛家還能趕盡殺絕麼?」

  她玩笑般地道,「從小就是苦出來的,在老太太跟前那幾年,穿的都是棉布衣裳,戴通草花。飯桌上也就是兩三個葷菜,到了六月裡,夏天不好買肉,茹素也是常有的事,那幾年打仗,三餐不繼了幾個月呢!難道日子還能比這更苦麼?要抄了家,我就住到大哥那裡去,吃他的用他的!」

  桂少奶奶一邊說,一邊就笑起來,「榆哥也是,一驚一乍的,消息才出來就到我莊子上,非得要把幾個孩子給接到他家去。我好說歹說,掰開來揉碎了把道理給說透,我說一時半會不會有事的,真要抄家下獄,放在你家一樣也捉去。他方才罷了,饒是如此,這一陣子也是每天都打發人來問好。還有梧哥、檀哥也都有信來,我這幾天就光顧著回信了。」

  大家大族就是這樣,桂少奶奶無憂無慮的,那是因為她身後有這麼個興盛的家族做靠山呢,就算和母親關係冷淡,父兄娘舅也不會置身事外的,好歹小家庭肯定能給保下來。桂少奶奶口中不提,私底下恐怕應該是把一些財產已經送到娘家藏匿,所以才這樣底氣十足。蕙娘心裡,不能說沒有一點羨慕,她笑了笑沒有說話。桂少奶奶看了她一眼,也不提這個了,只道,「和牛家那件事,怎麼都有說頭的。我看含沁的意思,還不很擔心……聖意說了,讓把當時參與鬥毆的那些兵點數十名帶來。這句話外頭都沒傳,含沁和我卻都覺得,戲肉還在這裡。」

  蕙娘精神一振,忙道,「此事竟有轉機不成?可太后還在,就看在她的面子上……我們當時的目的,無非也就是讓皇上心生疏遠之意,不再栽培牛家罷了。」

  「我這也都是聽含沁說的。」桂少奶奶道,「你也知道,昭明末年那幾個月,東宮羽翼豐滿,皇上也就擔個虛名罷了。這人嘛,自己怎麼對人的,就不希望人怎麼對自己……」

  她笑了笑,「我們也是猜,總之,含沁覺得今次這事,皇上也是有點故意鬧大。真要查出是牛家的問題,趁機也就壓一壓牛家,若牛家能頂得住,反手就能把桂家給掃一巴掌。反正,皇上自己又不會吃虧——皇三子現在不也嶄露頭角了?聰明伶俐著呢!皇上自己最近身體保養得好,也許就有些別的想法了呢?」

  皇三子的崛起,的確給皇上提供了一個雞肋的選擇,但再雞肋的選擇也是選擇。蕙娘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歎道,「你那個族妹,確實是頗厲害。閒閒一筆,倒把牛家安身立命的不敗之地給攪黃了。」

  「這事好像和她還真沒關係。」桂少奶奶忙道,「你見了她也不要提起,,七妹也是無奈,我上次見了她,她同我說,太妃要跟著安王就藩,多少年前就定了的。現在她老人家要走,七妹能說什麼?太妃其實也都是好心,可寧妃就覺得被架在火上烤,幾個姐妹事前連一聲招呼都不打,為這事,正和她、孫夫人鬧脾氣呢。」

  這麼說,顯見得她和楊七娘關係極好,楊七娘才會把心事話告訴出來。蕙娘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也不細問,只道,「要是銀錢不湊手,只管說一聲,宜春號少什麼不會少錢的。這些年也頗有些士子受過票號的恩惠。」

  「晉黨啊!」桂少奶奶笑了,「這幫子生意人也是,朝秦暮楚的。我舅舅上回還說呢,別看盛源號和宜春號這麼你死我活的,待他們老鄉可是真的下了本錢。不過,這畢竟是武將的事,文官插口犯忌諱,因此有說要幫忙的我們也都回絕了,此事只憑聖裁吧!」

  的確,山西人對士子的培養一直都是不遺餘力的,尤其是在宜春號和盛源號的老家,只要會讀書,就不愁沒有飯吃。兩家大票號能把路給一直鋪到朝廷裡去,山西官員之間也極為抱團,絕不內訌。雖說勢力尚淺,多數都還是底層官員,但十餘年後,這股力量就相當可怖了。只是現在,這股力量終究還不夠成熟,要說影響到這種層面的角逐,還略微勉強。蕙娘也不過就是一說,見桂少奶奶自己看得分明,也就不再提了。兩人又說了幾句話,她見桂少奶奶真個不大把桂家兩兄弟被傳進京的事放在心裡,也不免頗為佩服她的胸襟:雖說桂含沁一家走不到絕路,但若桂家倒了,他們的將來勢必也是黯淡無比。能看開到這份上的人,只怕是不多見的。

  既然桂家無意向宜春號又或者是權家求援,心意盡過了,權家也就只是靜觀其變。不過半個月,桂家兩兄弟就到了京城,封錦還邀權仲白一道參加訊問,權仲白都給推了,直接就說,「桂家有宜春號的股份,我理應避嫌。」

  封錦也就不再堅持,這兩兄弟一到京,誰也沒能接觸便被送進燕雲衛衙門,據有心人打探,沒送進詔獄,應該只是軟禁。之後又是十多天,燕雲衛衙門關門落鎖有進無出,除了封錦以外,誰也不能隨意踏出一步。根據香霧部的消息,皇帝甚至幾次親自出宮,到燕雲衛衙門裡去。就連西北那邊,也是動作頻頻,時常有信使往返兩地。很顯然,這是要把牛、桂兩傢俬斗的事大辦起來了。

  越是這個時候,權家諸人便越是小心,在桂家那裡表過心意了,便不再和孫、許兩家有什麼接觸。蕙娘除了平時到諸親戚家走動以外,也不大參與別的應酬:實際上現在京城也是風聲鶴唳,一般人家,都很少有安排飲宴了。

  到了中秋前夕,因這是一年的大節氣,一般宮妃家眷都可入宮覲見探望的,婷娘如今又有了身孕,在宮中地位上升。蕙娘便遞牌子進宮去看婷娘,現在她懷孕已有八個月,隨時可能發動生產,權家人的確也有幾分不放心。

  這一陣子宮中神仙打架,遭殃的凡人不少,幾個有皇子皇女的妃嬪都難免要分個立場,婷娘卻比較安閒,躲在宮中是萬事不理只管保胎。見到蕙娘,也有些宮裡流傳的小道消息說給她聽,兩人正說得高興時,忽聽殿外一陣騷動,婷娘眉頭略皺,喚人道,「什麼事如此喧嘩?」

  她身邊親近的大宮女便道,「是剛才從太后娘娘宮裡傳來的信息,說是娘娘忽然暈過去了,這會正著急傳太醫呢……」

  她看了蕙娘一眼,道,「剛才那邊宮裡一疊聲在喊,請權神醫——被外頭聽見了,現在都在亂傳,也不知太后娘娘出什麼事了。」

  蕙娘和婷娘對視了一眼,蕙娘道,「請他可能來不及了,他昨天去沖粹園,說是今日要給人鋸腿截肢……現在過去,什麼時候能回來?」

  婷娘忙道,「快去和那邊報信,把嫂子的話轉述過去,也免得他們胡亂尋人。」

  這宮女自然去辦,一時回來道,「貴妃娘娘已經過去寧壽宮了!聽了以後就改尋歐陽太醫,這會人已經過去了。我聽說皇上人在宮外,還要派人去報信呢。」

  著急成這個樣子,看來,太后的病是不會輕了。蕙娘和婷娘交換了一個眼色,蕙娘便起身道,「我先回去,你這裡關門落戶,先安心保胎吧。要是太后有事,你少不得也要跟著勞動,還是先養精蓄銳一番為上。」

  婷娘沉著地點了點頭,低聲道,「嫂子儘管放心吧。」

  蕙娘一路出宮,留神看時,果見四周氣氛緊張,寧壽宮方向不斷有人進出,神色俱都十分凝重。

  待到行至神武門前,卻見各宮室方向也都不斷有貴婦出來:都是入宮探望妃嬪的家眷們,想來是寧壽宮消息傳出後,各自著急迴避出來的。蕙娘見權瑞雲也在裡面,便招手讓她過來,兩姑嫂相視一笑,蕙娘道,「你進來看寧妃娘娘?」

  權瑞雲點了點頭,略帶好奇地望了寧壽宮方向一眼,低聲道,「寧妃這一陣和姐姐們鬧彆扭,爹娘又和她鬧彆扭,沒奈何中秋只好我進宮來了……」

  兩人匆匆說了幾句話,見車馬備得,便各自分手回家,把消息給傳遞出去了。權世贇等人自然忙令人去打探消息,卻不想,至晚宮中也戒嚴了,皇上回宮以後,依然是有進無出。連內閣諸部都遣回官邸,不在宮中值宿,只餘御林軍在外把守。

  如此一來,自然是全城轟動,一時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到第三日早上,宮中方才響了炮聲,開了宮門,第二日召開大朝會,會上也正式頒布消息,宣佈太后已然崩逝,舉國行喪。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5
發表於 2019-2-18 01:17:04 |只看該作者
244進步

  國喪乃是大事,太后崩逝,一應禮儀是少不了的了。京城內官員命婦,都要進宮行禮,若要免去這番折騰,不是報病就得報產育。權家太夫人年事已高,自然是報了病,權夫人此時也不能躲懶,和蕙娘一道,成日貪黑早起、侵晚方回,好在天氣還只在深秋,不然,恐怕權夫人就要凍出病來了。這時連良國公都要出去,倒是權仲白因無官職在身可以缺席,還能在家照看些個。

  除了京城左近的各上等人家以外,還有各地藩王,也都有日夜兼程往京裡趕的。許太妃和安王當然從山西回來,閩越王等各分支,有的藩王無旨沒有進京,也令王妃日夜兼程地趕到京城行禮。內命婦除了婷娘這般產育的以外,也和外命婦一般日夜排班行禮,任是身份多麼尊貴,此時也要麻衣素服,撲在地上哀哭。頂多因為她們人數少,能給設個擋風的棚子,除此以外,自是別無優待了。

  雖說全城縞素,氣氛何等肅穆,但說實話,除了牛家人以外,這烏泱泱一地的人,只有事不關己漠不關心的、暗自稱願的,真正為太后傷心的又有幾個?別看現在是國喪,大家頭上都光禿禿的,沒什麼裝飾,可就是這秋冬喪事專穿的黑紫羔大氅,也有人暗地裡在比高低呢:這衣服不是國喪誰也不會穿的,更是絕不儲藏,出事現做,除服立刻賞人,偏又名貴,很多人家為圖省事,買的就是那號稱黑紫羔,實則價格低廉,大家心照不宣的染色羊皮外褂。單單是一件衣服,就可看出真正家底了。往常做派再強那也沒用,一般人家,女眷有品級的越多,在這上頭花費就越大,正好這幾天又雨雪,誰要是一跪下來就染了一地的淡紫,那就露怯了,背地裡落幾句閒話那都是少的,最怕是這吝嗇寒酸的名聲傳出去了,以後家裡兒女,都不好說親事……

  沒心事的低品誥命,連國喪都能尋出花頭來攀比。可似蕙娘這樣人家,她往來相與的友朋,哪個少一件皮褂子?她們關心的也都根本不是這件事了——從權家人起,楊家人、許家人、桂家人、孫家人、公主府、阜陽侯府、永寧侯府、王尚書府、秦尚書府、吳閣老府、鄭大夫府、石大夫府……這些人家的女眷,哪還顧得上攀比這個?現在也沒什麼派系之分,沒心思爭奇鬥艷互相使絆子了,彼此眼中都含了深深的疑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話就差點沒問出口了:太后這死得蹊蹺離奇啊,究竟是怎麼去的,你知道內幕消息麼?

  不錯,太后今年雖不說正當盛年,但也絕不老邁。這幾年來,也就是有些富貴女眷常有的小毛病,隨著局勢的需要、和她自己心情的變化時增時減。但總的說來,再活十年應該是不成問題的。就是上個月宮裡有事大家進去時,看著氣色也還好呢……她出事時,進宮請安的命婦不少,個個都瞧出了不對:要不是裡頭沒有一點文章,宮裡是不會這麼行事的,鎖了宮門只進不出,擺明了就是要把消息給摀住。而這麼些天下來,各家和宮裡的線人,能接觸的也都接觸了,得到的答案,卻也都不盡如人意。

  寧壽宮裡,當時在場的服侍人也不少,宮人太監,總有一百多名了。這些人,不識字的倒還罷了,聽說是灌了啞藥,送到偏遠皇莊、皇陵裡去了,太后平時比較信重的那些人,泰半都是識字的,現在全都不知去向,十有八。九,那是凶多吉少了。

  說實話,今上比起之前的幾個皇帝,手段一直都還是比較溫和克制的,昭明年間,宮裡幾次腥風血雨,死的人都是成百上千。今上登基以後,宮裡基本就沒出過什麼大事。這一次殺人上百,已算是罕見的大動作。——香霧部兩個線人也跟著折在了裡面,令權世贇很鬱悶。在宮裡培養個線人不易,這一次損失了兩個位置不低的細作,短時間內,鸞台會在宮裡的影響力已是大降——可越是這樣,越顯得太后的死充滿了忌諱和嫌疑,要不是蕙娘深知底細,她甚至要往不該想的地方去聯想了。你說這皇上才剛過問牛、桂兩傢俬斗的事,太后這裡就死得不明不白的,是不是太后她消息靈通,知道桂家拿出了一些牛家不能抵賴的證據,畏罪自盡呀?

  有什麼罪,是連太后都不能為牛家擋著,只求一死了斷的?恐怕,只有不赦之罪了吧……

  別人不說,起碼消息靈通的楊閣老、秦尚書家是有這樣懷疑的,因權家和她們的姻親關係,蕙娘也捎帶著聽了一耳朵楊太太和秦太太的對話,「早上人還一點事沒有,下午忽然就不行了。我們家那位當時過去,還有氣,皇上趕到好像還是見了最後一面,就不知道說了什麼,反正當時還是能掙扎著說出話來的。」

  這時候就看出宮裡有人的好了,婷娘就算沒有身孕,知道得也不會有寧妃詳細的。秦太太聽得很入神,壓低了聲音道,「外頭有傳說,是畏罪自盡——」

  「這就不知道了,」楊太太搖頭道,「急病去世,半天就撒手也不是沒有的事——」

  她瞥了靈棚一眼,又壓低了聲音,「不過,據說當天晚上棺裡那還是空的,連壽衣都還沒換,是到第二天我們進來之前,才趕著小殮了放進去的……」

  死後哀榮也是一個人一生成就的一部分,秦太太連連搖著頭,嘖聲道,「造孽,造孽。」

  隨著棚內嗩吶聲起,眾命婦都不再說話,各自擺出哀容跪了下去,棚內頓時又響起了細細的哭聲。

  #

  天子居喪以日代月,這二十七天內,朝廷政事幾乎也是完全停擺,除了各地軍情災情以外,沒有什麼事會當即處理。桂家的兩位少將軍當然也只能繼續被軟禁在燕雲衛裡,桂少奶奶亦因此飽受眾人刺探眼神洗禮。她倒是氣定神閒,反正該拜就拜該哭就哭,禮數上挑不出什麼刺兒,背地裡臉一抹就又是滿不在乎的神色——誰叫太后和她有隙,天下皆知?現在太后去世,她要是真的動了感情,眾人心裡還不定怎麼想的,現在這樣光棍,倒有不少人佩服她的骨氣。各自暗地裡都道,「這回牛家就算得意了又如何,她們的天都塌了一半!瞧牛家人哭成那個樣子,真是難成大器。」

  的確,打從牛貴妃起,牛夫人、少夫人並牛德寶將軍夫人、吳興嘉等有品級的女眷,自然是全都回來行禮,也是一個個都哭得雙目如桃,比內廷所有命婦都要動情。皇上幾次令人勸慰,方才把牛夫人給勸回去歇著了,不然,只怕還要哭出事情來呢。

  她們這麼哀慟,眾人有話也不好問,連吳尚書一家,蕙娘聽風聲,他們對太后之死也都不甚了了,正自納悶呢。

  就這麼著,合院人都有些疑心,又都不好說什麼,權仲白這一陣子有出診,還有人曲裡拐彎地衝他打聽消息。滿京上空,浮動的都是疑雲——現在別說桂家無人走動,就連牛家,都很少有人上門道惱了。這些官油子們,哪個不精明呀,都等著桂家那兩個少將軍的結果呢,桂家要是無事,只怕這回是真扳倒牛家了,反之桂家若有事,則只怕太后去世的文章,又不是應在這上頭。

  二十七天以後,欽天監擇定吉日,百官並誥命一律往皇陵送殯,這一日自然是全城哀聲震天,白茫茫一片海寂然往京郊過去。將太后棺槨送進隆恩殿以後,眾人將繁瑣禮儀行完,俱已疲憊不堪。於是各自都去附近莊園寺廟小憩,蕙娘和權夫人本待直接回京去的,不想今日因太夫人也來了,老人疲倦,便和回京路上必經的玉馬寺打了聲招呼,一群人佔了一個跨院,在院中小憩換衣。正好連楊家、許家都過來一道歇一會兒,大家也坐著吃一盅茶,用用點心。

  許家的倪太夫人年紀也大了,這些年來幾乎不在外走動,聽說就連家事也是絲毫不管,一心一意只是禮佛茹素,倒是作養出了好健壯的身板,看氣色要比權太夫人還好。兩人雖昔年有些不卯,但畢竟也是同輩人,見了面不免歎息些舊人消息,楊太太和權夫人也坐在一處說話,蕙娘對楊七娘點了點頭,笑道,「累瘦了呢。」

  楊七娘的下顎果然已有些尖意,她疲憊地一笑,輕聲道,「天天烏泱泱一大群人,我受不了那個氣味……」

  說著,便招呼蕙娘,搭訕著走到院子裡站著吹吹涼風,兩人把臂站著,楊七娘輕聲道,「昨兒回家,有人和我說,那一位的確是死得怪。早上皇上才打發人問她要一樣東西,當時答應得好好的,全未有一點異樣,到了下午,人忽然就去了。皇上趕到的時候,還能說話的,可她張了幾次口,連一個字都沒說……」

  消息這麼詳細,來源除了封錦就不可能有別人了。蕙娘對楊七娘和封錦關係之密切,又有了新的認識,她和這位弱柳扶風的世子夫人交換了一個眼色,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驚懼,蕙娘低聲道,「應該不是自盡吧!可知道要的是什麼東西?」

  「這就是最古怪的地方了……」楊七娘猶豫了一下,附在她耳邊道,「皇上要的,就是那串石珠。」

  皇上要石珠,緊跟著太后就死了?

  這讓人怎麼想?尤其是在皇上已經知道石珠用處的情況下——別說皇上了,就是楊七娘,此時亦都恐怕疑神疑鬼起來:難道就這麼巧?栽贓就真的栽到了正主兒身上,牛家還真是石珠案背後的元兇?她神色中的凝重,只怕也是由此而來。其實就是蕙娘,也都是瞠目結舌了,要不是極端瞭解事情真相,她真都要想歪了!

  她正自沉思時,楊七娘已是細查她的神色,待蕙娘回過神來時,便聽她輕聲道,「看來,此事也不是嫂子暗中安排了。」

  蕙娘不禁失笑道,「我要有這本事,還要尋人幫手麼?」

  楊七娘淺淺一笑,細聲說,「是啊,嫂子為何介入此事,小七也是到現在都沒全想明白呢。」

  她沒等蕙娘回話,便續道,「但,要說這事就有那麼巧,我看也是未必吧……越發實話和嫂子說了,這一陣子,燕雲衛的幾個老仵作也被看管了起來……只是結果如何,現在還是絕密,沒有上意,可能是漏不出一點風聲的。」

  別看平時朝廷似乎稀鬆懶散,破綻百出,真到用心的時候,一般人根本無法對抗。楊七娘和蕙娘都算是很有辦法的人了,此時能知道的,也就是人家願意告訴出來的一點事情。真正的秘辛,封錦不願說,她們就是無從打聽。兩人互相看著,都是疑雲滿腹,蕙娘道,「你是先來尋我,還是已問過你姐姐了?」

  楊七娘的眼神閃了一閃,「我先來尋的嫂子。」

  蕙娘點了點頭,正要說話時,忽聽院外傳出口角之聲,她眉頭不禁就是一皺,和楊七娘說,「現在還不是時候,如今你出了小祥,無事也還能出門了。改日到廟裡……」

  楊七娘忽地擺了擺手,碎步走到院門前,輕輕推開門扉,又衝蕙娘招了招手。蕙娘雖納悶,但也只好跟著過去,聽起了壁角。

  此時回京路上,凡是體面些的下處,自然都滿滿當當裝了達官貴人及家眷,玉馬寺也不例外,剛才也有好幾戶人家打發人來問好。此時口角的,聽著也是兩位豪奴,其中一人罵道,「自己一家人在牢裡關著呢,丈夫官都丟了,還不閉門思過,反出來應酬,還擠我們奶奶的地兒,搶水使!真是好大的臉!分家出去那就不是你們家的兄弟了?怪道滿京人都拿你們當笑話看,也就是你們自個兒把自個兒當回事,真是陝西賤奴!一身的羊膻馬騷味兒!」

  這分明罵的就是桂少奶奶麼,蕙娘不免看了楊七娘一眼——這戶人家,口氣不小啊,桂少奶奶現在處境雖然窘迫。但楊家那是陝西大族,這話可是一口氣把楊家人都給得罪了。

  另一位桂家下人倒也不甘示弱,脆聲道,「哎喲喂,好大的味兒,誰的口撐得這樣大,上嘴皮子都要碰著天了!你們奶奶?你們奶奶是哪牌名上的,我怎麼不知道?我們少爺屍山血海裡給少奶奶殺出來的誥命,皇上還沒發話給奪了去呢,你輕輕巧巧一句話就要閉門思過,好姐姐,聽我一句勸,天都塌了半邊,可再不能像從前那樣,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啦!凡事都講個先來後到,我先來要水,這水先盡著我們怎麼了?」

  此女話音一頓,忽地又轉了口氣,「不過若是誥命比我們家高的一品夫人手下來要,這倒也不敢爭……敢問這位姐姐,你們家奶奶,幾品誥命?」

  桂含沁是告病閒住,品級還是在的,桂少奶奶的誥命肯定也沒被剝奪。他在南海立下汗馬功勞,說到品級,在年輕一輩裡倒還真是傲視群倫,貨真價實的三品大員,一般他這個年紀,很多世家子弟都還在讀書根本沒出仕呢。就算是楊七娘,因頂上還有婆婆,自己也就是三品誥命而已。這都還是頂上有人給的特殊待遇了,才堪堪和桂少奶奶打平。牛家現在除了兩個牛夫人以外,還真沒有誰的品級能和桂少奶奶比較。

  這裡靠近廚房,人來人往,自然不少了看熱鬧的,此時都偷偷地笑。牛家婢女正氣不過時,忽地遠處院門吱呀一聲,一人走過來道,「什麼事什麼大聲大氣的,一條甬道兩邊,不知多少院子,敢是怕今兒不夠熱鬧,眾位太太、奶奶沒戲文看?國孝呢!都收著點吧,事兒鬧大了,沒趣的也是底下人。」

  楊七娘不識得那人,還在細瞧,蕙娘卻認出來了,同楊七娘低聲道,「吳興嘉的貼身陪嫁大丫鬟。」

  這大丫鬟談吐果然也十分不凡,被她這麼冷嘲熱諷一番,眾人也覺沒意思,漸漸地都四散了。那大丫鬟走來道,「一盆水,爭什麼,你在這裡和人吵,奶奶那裡都要動身了。只曉得爭這些雞毛蒜皮的閒氣,上不得大台盤。走罷,別人爭著送水的日子,還怕沒有嗎!」

  句句都在彈桂家丫頭,可桂家丫頭沒個捧哏的,又不好說什麼,只好提著水忍氣去了。——這樣的事,對蕙娘來說無味得很,不過是陪著楊七娘看熱鬧罷了,楊七娘卻看得興味盎然,走回來還在低頭思索著什麼。因此時天色已晚,兩人便約了再會,各自上車去了。

  數日以後,局勢倒更加撲朔迷離了,桂家人毫無消息不說,皇上倒降旨褒揚了鎮遠侯一番,明擺著是看太后的面子,給娘家人增光添彩,以示不至於人走茶涼之意,又賞了許多金銀奴婢等物,還令內閣商議給鎮遠侯的封爵往上升一等的事。雖說正在國孝,但前往牛家賀喜兼道惱的人流,仍是絡繹不絕。文官們也是兩難,有喜的——擁護皇次子這一立長正統,有憂的——恐牛家越發跋扈,將來外戚亂國,亂紛紛也未形成統一意見。又還有些人編排太后去世,什麼離譜的事都編出來了,有人說太后是被皇帝氣死的,有人說太后是卒中去世的,有人說太后是被楊寧妃給害死的,整個京城就像是一鍋沸水,無數泡泡冒個不休。

  就在這紛紛擾擾之中,婷娘安靜而低調地生下了皇六子——母子均安,據她身邊小太監報喜,皇六子元氣十足,是個神氣活現的大胖小子。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6
發表於 2019-2-18 01:17:22 |只看該作者
245倒霉

  正當國孝,一個嬰兒的出生也算不上什麼大事,不值得大肆慶祝——起碼是不能破壞這個一年內不能飲宴作樂的規矩。皇六子洗三就是安安靜靜地過的,聽說還是牛賢嬪給張羅著辦下來的:這會子牛貴妃還在忙著處理太后的後事呢,哪裡照顧得到婷娘這裡?權家人一個都沒進去參加,皇上更是連影子都沒有,倒是僥倖請到太妃攪盆,也算是苦中作樂了。

  權家這裡,雖然也是喜出望外,但都是人精子了,均十分善於克制情緒。由權夫人出面,往宮裡送了一批上選藥材,便算是給婷娘盡過心了。婷娘傳話出來,也只說都好,並沒有特殊要求:在這種時候,能低調點就低調點,再不會有什麼錯處的。她身邊自然不少香霧部的眼線,傳了話回來,也說因婷娘底子厚又懂得保養,且在宮中與人為善,月子坐得很安穩,母子兩個身體都十分康泰。孩子親吃她的奶水,長得比一般嬰兒都壯實許多。

  不過,話說回來,這也可以看出,現在宮中的確是亂了陣腳了。按說婷娘生產前一個月,奶媽就要備好,皇子八個公主四個,這都是有定規的——偏偏八個月時候,太后沒了,接連一個多月都亂糟糟的。到婷娘生產以後都沒人提起這茬:被國孝打斷的事還有不少呢,比如說新晉佳麗們的冊封禮這就不能行了,牛賢嬪和白貴人倒霉得暫時無法晉位,估計還得和婷娘一道等等。再加上後宮人事這兩年來頻繁出現變動,太妃帶走了一批人,福壽公主帶走了一批,現在太后又帶走了一批,加上孫後帶走的那批,現在人手居然不敷使用。倉促間又無法選宮女,皇上也根本不管,這陣子就沒進過後宮……牛貴妃一頭悲傷未減,一頭也是被這麼多妃嬪的飲食起居給鬧得手忙腳亂的,乾脆自己也病了,現在宮裡竟是沒人管事,要不是還有連公公偶然照看一下,恐怕是早已經沒了規矩!

  也就是在這樣裡外皆亂的情況下,桂含春妻子鄭氏抵京了,她給蕙娘送帖子,請她過去坐著喫茶。

  雖說國孝這個不准飲宴的規矩,到最後幾個月一般都被人忽視,但現在百日還沒過,算在熱孝裡,眾人也都比較小心。鄭氏甚至不敢說吃飯,只說喫茶,雖從西北過來,一路很冷,但也只穿了青布面衣裳,襯著她略帶憔悴的臉色,倒越發顯得清瘦可憐。所幸膚色細白、膚質緊致,看著還要比應有的年紀輕個幾歲,這一點憔悴,也在情理之中,畢竟她丈夫身陷囹圄說來也有兩個來月了,連一點消息都沒有,鄭氏要還紅光滿面,那倒是奇事了。

  她這一次進京,就沒有住在娘家了,而是同桂少奶奶住在一起。蕙娘先也來過這裡幾次——從擺設上來看,桂少奶奶楊善桐是把正房讓出來給鄭氏居住了。一見到蕙娘,她就掉下眼淚來,道,「不瞞嫂子說,這一次我進京來,是想著破了一張臉,求嫂子行個人情,好歹讓我知道含春他是否平安!」

  蕙娘很是吃驚,也有點為難,她看了看楊氏,楊善桐衝她微微搖了搖頭,她便知道:這應該不是桂家的意思,是鄭氏自己不放心夫君,硬要進京來,家裡也拗不過她的意思。

  「嫂子,」楊善桐也在一邊和聲勸,「二哥現在燕雲衛裡,只是軟禁,肯定沒吃多少苦頭。你若放不下心,就在京城等著也好,可別病急亂投醫。這燕雲衛衙門是什麼地方,雖說權二嫂也是個女中豪傑,可力量畢竟也是有限的,難道還能闖進燕雲衛衙門裡去探聽消息呀?」

  鄭氏含淚道,「我這不是病急亂投醫,燕雲衛衙門還欠著宜春號的錢呢,總是有些辦法的罷!他們兄弟兩個一天沒出來,何止是我,連娘都是寢食難安。萬一有事,家裡或可保全,他們兩人卻……」

  蕙娘和楊善桐對視一眼,均都有些無奈,蕙娘和聲道,「現在沒消息才好呢,嫂子,他們兩人不會有事情的。許家世子夫人是含沁媳婦的堂姐,她和燕雲衛統領封子繡是表親,若兩位少將軍有什麼不妥,她起碼會通風報信的——」

  想到鄭氏初來乍到,只怕對現在京城的局勢還不夠瞭解,她便不再往下說,免得鄭氏誤會她有推托之意,只道,「嫂子你先靜一靜,明日回娘家走走,散散心。我這裡也設法,人多好辦事,看看能否打聽到一點風聲吧。」

  鄭氏得了她的准話,便拭淚起來要拜她,蕙娘忙起身扶住了,又說些客氣話。鄭氏道,「我也是急得不得了了,偏偏爹又壓著不許我們進京,我本來說,一家人死都要死在一塊,想把兒子帶來……」

  她說著說著,又哭起來,兩人慌忙一番勸解,鄭氏也實在是疲累了,哭著哭著,竟睡過去。楊善桐親自給她扶到炕上蓋了被子,方才讓蕙娘到她房中喫茶。

  桂家在京裡宅院倒並不大,蕙娘也不知是誰置辦的,反正現在正房是給了鄭氏,楊氏就只好住到後院,環境甚是逼仄,要比在京郊莊園裡差得多了。她見蕙娘打量,便道,「這裡當時含沁買下來的時候,也沒預備著許多人住的,地方小了點。嫂子一來,更住不下了,孩子們我就還是放在京郊,免得過來也是擠得慌。」

  她歎了口氣,淡淡地道。「也是嫂子心急,看什麼都有別的心思,沒想到屋子小,倒覺得是我和含沁不盡心,也不想著為二哥、三哥奔走,倒把孩子放在城外,有事走起來也方便。」

  「關心則亂嘛。」蕙娘含糊說,「我看她擔心過分,有些要病了的樣子,你還是要好生看管著為上。她這樣失態,在我們跟前才好,萬一錯口在娘家跟前說了什麼,那就不好辦了。」

  楊善桐忙道,「就是因為嫂子這幾年,為了個子嗣的事,心思很重。家裡有別的事都不讓她操心,她反倒是會錯意了,總是自己搓摩自己。倒鬧得越發有些存不住事,這事兒,家裡只怕壓根就沒和她說,可能連嬸嬸都不知道,只有叔父和幾位堂兄心裡有數,事前沒說,這會自然更不會說了,就是回了娘家,也漏不出什麼來的。」

  說著,也不禁歎了口氣,低聲道,「宗婦也是難做啊……你看我現在,二子一女,很夠了,我也不想再生。可嫂子就不成,已有兩個兒子,仍覺不夠,還想再給二哥納幾個人,多生幾個,家裡才熱鬧。這不就是自己給自己找事嗎,若不是宗婦,她又怎會如此。」

  蕙娘想的,倒不是這一方面,她皺眉道,「話也不能這麼說,你還要細細地勸解為好。怕的就是你嫂子娘家有些人,同許少夫人那樣細心,那可就不得了了。」

  便把當時玉馬寺內兩家口角的事說給楊善桐知道,道,「當時我看楊七娘若有所悟,還沒回過神來,後來等牛家好消息到了,這才明白,原來當時牛家就已收到風聲了,吳興嘉的丫頭方才會那樣說話。鄭氏剛才第一句話就說燕雲衛衙門還欠了票號的錢,這要比那丫頭還過露多少倍了,隻言片語,有時都能壞了大事,此時竟更要再三謹慎方是上策。」

  楊善桐畢竟不在當場,現在才知道牛家人是這般談吐,她也是聽得眼神閃閃,半晌方才笑道,「七妹心細,我是不如她的……也好,那我再勸二嫂幾句,還是讓她等塵埃落定以後,再回娘家吧。」

  蕙娘微微一笑,也不提此事,又問了大妞妞並兩個孩子的好。楊善桐道,「改日領她上門來拜師好了,這一陣子越發喜歡算學,又拿了我們家的賬本看,算盤打得辟啪響,對出了不少謬誤。還嚷著說這些題目都不難了,想要學以致用,學些更有趣的本領,這些我哪裡懂,等事情過去了,少不得要給她找先生。」

  「也是你寵著。」蕙娘笑著說,「一般人家,哪個教女孩子打算盤、算賬的,說出去都嫌俗氣呢。你們家大妞妞以後越發難說人家了。」

  她已清楚楊善桐性子,知道這樣說她也不會生氣,因此方大膽開玩笑,果然楊善桐笑得合不攏嘴,道,「含沁也說我太寵女兒,多大的人了,也不繡花,專弄這些。我倒問他,他急什麼,難道把女兒說出去做宗婦、主母,有那麼好?別說二嫂心裡苦,就是孫家……」

  她收住了不往下說,又拉著蕙娘的手,親親熱熱地說了些家常瑣事,並問了權仲白和婷娘的好,蕙娘方告辭回來。

  權仲白最近也沒到處亂跑,時常都在家呆著帶兒子,倒是比蕙娘要更顧家,蕙娘見過長輩回了立雪院,就見他抱一個牽一個,走出來和自己打招呼,她上前和兒子們親暱了一番,把孩子們給打發出去了,才和權仲白道,「我疑心太后這事,背後不是桂家弄鬼,就是孫家。」

  這些大內秘辛,權仲白從前都是身臨其境知之甚詳的,今次一事,要不是他當天出去了,只怕也能躬逢其盛。只是他不比別人,對這種事終究沒有興趣,聽蕙娘這麼說,也只是哦了一聲,「怎麼說?」

  蕙娘道,「見微知著嘛,現在桂家行事看似危殆,桂少奶奶卻是氣定神閒,也不和我談局勢,屢次說起塵埃落定四個字,看來是極有把握度過眼前的風波,要是宮裡的事知道得不清楚,她能這麼自信?我看太后宮的事,她心裡是很有數的。只是桂家在京根基淺,未必有這個能耐,倒像是孫家在暗中發力,動用從前的關係搗鬼。」

  「孫家有這麼大能耐嗎?」權仲白道,「人忽然倒下去就死,那是烈性毒藥了……這和神仙難救的道理一樣,一般人怎麼可能無知無覺地服下去?難道孫家還能買通人給太后灌藥啊?」

  蕙娘也很想不通這個,她搖了搖頭,「現在鬧成這樣,牛家倒不倒對我們倒是無所謂了。桂家既然這麼有信心,我們就等著瞧吧。事態平息後,消息封鎖得就沒那麼嚴密了,說不定,到時候就什麼都清楚啦。」

  不過,事態究竟何時平息,除了皇上,只怕誰都是心中無數。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裡,燕雲衛的動作依然十分頻繁,西安到京城的官道驛站,也是熱鬧非凡。一時南邊海上又有事態,朝廷軍隊竟處於弱勢,於是朝中又有了換將之聲——雖說桂含沁也是戰功彪炳之輩,但這時候,朝廷裡彷彿沒一個人能想得起他,眾口一詞,還是推舉正在家中守孝的許世子。

  聖意不置可否,這件事也就擱了下來,很快就到了太后百日,百日也是重要祭日,此後熱孝已過,一般臣屬可以除服,這一天當然也有繁瑣禮儀要行,許多藩王及王妃沒有離京,就是等著這天,連牛德寶將軍都特意從宣德趕回來參與祭祀,順帶也是面聖。因此今日蕙娘一進宮,便覺得宮中是熙熙攘攘,滿是人頭。

  雖是冬季,但人多了,便也難免有一股氤氳的『人味兒』,混著各色佩香和案頭線香的味兒,長時間地薰在這樣的味道裡,又要肅穆行禮,就是蕙娘都有點受不了。遠處許少夫人更是,沒多久就已經臉色發白、搖搖欲墜。眾誥命也都覺得不快,待祭祀完了,等著領『百日飯』時,都三三倆倆散開了,去透透氣兒。

  許少夫人也不例外——她有姐妹在宮裡,行事自然方便,蕙娘走到婷娘身邊,和她說了幾句話,便見到楊寧妃、孫夫人、許少夫人和桂少奶奶一道自內堂出來,正巧和牛貴妃、吳興嘉等人碰了個正著。

  這幾個楊家姐妹,身邊也沒什麼從人,對比牛貴妃身後簇擁著的誥命們,便覺出單薄淒涼。牛貴妃掃了楊寧妃一眼,並不做聲,一徑去了,吳興嘉倒是住了腳,客客氣氣地對桂少奶奶說了幾句話,又扭過頭看了蕙娘一眼,衝她微微點一點頭,方才追著牛貴妃進了內堂。

  婷娘奇道,「牛少奶奶怎麼和桂少奶奶還有那麼多話說?」

  蕙娘並不答話,只顧著打量楊家女的神色,見幾女相視而笑,似乎全不以吳興嘉為異,免不得歎息道,「她要倒霉了。」

  「這又怎麼說了?」婷娘不知前情,也是莫名其妙。「難道還有什麼新恩怨不成?我還當現在看到桂少奶奶,牛少奶奶得退避三舍呢,免得又得喝一碗子醋——」

  有了兒子,婷娘也俏皮起來,蕙娘笑著解釋了幾句,「無非是現在抬爵的事傳出消息了,吳興嘉要奚落桂少奶奶幾句罷了。可她這個人一顯擺,轉眼就要倒霉,百日都過了還這麼囂張,我看……」

  人多,她沒往下說,婷娘亦已會意,不禁握著嘴笑道,「我倒要看看,嫂子猜得準不准。」

  過了太后百日,各府可以除服,所有黑紫羔衣裳俱都賞人,還有些白事用品,家裡是不留存貨的,或是賞人或是燒燬,反正各有去處,有些膽大的太太,現在就要請人來吃飯了,只不肯叫戲班子、大擺宴席。蕙娘因權仲白的緣故,也得不少人喊,有些比如公主府的她不能推辭,肯定要去,一天忙這些事也忙個不住。又過數日,牛家抬爵,從二等候爵抬到了一等,權家也免不得要打點些禮去。——此時諸事漸漸安穩,連燕雲衛動作都少了,若非桂家二子依然沒有消息,眾人險些都要以為,這件事,皇上恐怕打算就這麼給捂下去了。

  只是聖心難測,皇上的心思,哪裡是一般人可以猜得到的,就是蕙娘也沒想到,就是在牛家抬爵的第二天,連牛德寶在內,牛家宗房、二房合族一千多人,全被下了大獄……

  至於罪名嗎,倒要比眾人想得輕些——不是謀反,還不是。

  但卻也很接近了,牛家人犯的,是『暗養私兵、裡通外國』之罪。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7
發表於 2019-2-18 01:17:35 |只看該作者
246炮灰

  都說十惡不赦,其實這十惡罪也有等級。好比一等大罪謀反,一般都要搞株連。範圍大小看帝王的需要,如牛德寶謀反,那起碼三代內是跑不掉男丁處死女眷發賣的結果。若是惡逆、不道之罪,牛德寶將軍犯了事,下獄的也就是他一人而已,當然更大的可能,是民不舉官不究,哪管他忤逆父母燒殺搶掠,朝廷也不過是睜隻眼閉只眼罷了。

  而這「暗養私兵、裡通外國」,算不上是謀反——在牛家沒有搜出什麼違制的東西如龍袍等,但應該也能算得上一個謀叛了。這亦是十惡中的大罪,這種案子,大理寺斷不了,得要皇上親自指定主審斷案。這個主審官,實際上也就是皇帝意志的體現。

  幾乎是在案發的當天,整個京師都為之轟動,許多低層官員甚至拒絕相信這個事實,非得要到邸報明發,歷數牛家罪證時,方才大駭驚呼。地方上不少牛家一系的將領,亦立刻惶惶不可終日,宣德邊關也迎來一場不大不小的騷動——牛家雖然幾乎閤家回來,參與太后的百日祭,但牛德寶畢竟是為宣德留下了他的長子掌握大局。牛少將軍亦是個有氣性的,率領手下親兵,差些就要叛出宣德,讓邸報上明言的罪名成真。

  宣德距離京城不遠,也算是邊關重鎮,守將叛關那是多大的事?好在宣德守官沒有跟著他胡鬧,雙方對峙時,周圍守軍也飛馬趕到,牛少將軍最終不得不束手就擒,和全家人一道做了階下囚,當即就被快馬送進京中受審。至於宣德這裡空缺的職位,皇上自然已有了決斷。

  這番對付牛家的舉動,顯然是經過周密策劃、仔細醞釀,皇上對牛家的指控顯得非常嚴厲,卻又十分含糊。在邸報中寫明其『暗賣軍火、裡通外國,與北戎達延汗諸部勾連為奸圖謀不軌。意指東宮、中宮,戕害忠良,危及嫡後元子,居心叵測,有操、莽之志』。這裡不但是把倒賣軍火的事算在牛家頭上,而且還直接把廢後廢太子的黑鍋給推了過去,倒是給太子退位之事,找了個極好的理由。

  後宮密事,牽扯到皇家顏面,一般是不明言記載的。皇上這次壓根就不肯說明原委,諸臣下也只好亂猜,都猜是太后陰謀陷害皇后、東宮,東窗事發後驚嚇致死,因此皇上才會這麼不給母族留顏面,才過百日,便將牛家閤家下獄。——合著這是撥亂反正的意思,緊跟著,應該就是要復立太子了!

  元後嫡長子,那是國之元子,國家的正統,太子若能復立,朝中壓根就不會有什麼反對的聲音。相反,還會有一群擁護正統的士大夫大唱讚歌,一時間群情興奮,都等著皇上的後續行動,沒想到皇上一聲不吭,只是指定楊閣老主審、王尚書、封統領副審,誓要把牛家案情審清查明,查個水落石出。

  楊閣老和王尚書那都是干實事的能臣,一天多少國家大事等著操心,實際上真正的主審官還是封錦,但把這兩人拉過來做噱頭,也可見皇上的決心之堅定了。封錦又豈敢怠慢?不到一個月功夫,人證物證陸續都拉了出來,可謂是一環扣一環,證據分明,令人幾無辯駁的餘地。

  首先他拿出來的證據是數份賬本,均有焦黑痕跡,全是從火器作坊裡,那些同牛家有隱秘聯繫的師傅家中收到的,記載了歷年來私造火器的明細。這本帳和火器作坊自己的帳,都是對得上的。事實俱在,壓根無法偽造。

  其次,從牛傢俬兵手中收來的火銃,雖也都是高級貨色,但顯然數目和這幾本帳裡的數字是合不上的。這時封錦揭出一個驚天秘密:歷年來羅春部之所以越打越強,就是因為他們手裡有火銃,而且,是大秦能工巧匠才能製造的高級火銃。朝野間頓時就是一片轟動,眾人很自然地便能聯想到,牛家把這些多餘的火銃做了什麼用處。

  抓走私,一般也就是抓到這種地步了,想要人贓並獲難度是大了點。封錦緊跟著又指出,牛家這些賬本,雖然記賬方式不一,但在時間上都是極為統一的,都是在承平八年廢太子後停止記賬。而事實上,在承平八年以後,西疆戰事也日趨平穩,羅春對迎娶福壽公主,忽然也變得非常熱心。

  再次,他還召集各地老帳房,由這幾本賬倒算出了一本總賬,以這些年來偷產的規模,扣除消耗和國內小規模的流通以外,推論出了最終走私向境外的火銃數目,最重要的,還有火藥彈的大致數目。

  都知道羅春手底有兩萬帳亦兵亦民的手下,燕雲衛估算,其中精兵數目應該在五千人左右,假使要給五千人配備可以齊射兩輪的火槍,那就要萬柄左右,一年消耗的火藥彈,亦是龐大的數字。以此為線索,燕雲衛又揪出了三家和牛家有往來的火器作坊,果然發覺了不利於牛家的蛛絲馬跡。只是燕雲衛威名過甚,這些人有的已畏罪身亡,因此沒有直接的人證。而扣除了這些數目以後,餘下的火銃,大約在四千柄左右,足以裝備兩千人的隊伍齊射兩輪,把標準放寬一點,裝彈兵動作慢——那也可以容納得下一千五百人左右了。

  賬本數據嚴絲合縫,調查結果公佈至此,想為牛家辯駁的人,也已經缺乏論據。緊接著封錦請出桂家兩位少將軍,請他們詳述在境外那場私鬥,桂少將軍指出,牛家豢養私兵人數眾多,這些兵沒有官餉,出入時一味護衛帥旗,飛揚跋扈為惡無數,這幾年來人數也是越來越多。那場私鬥參與者除了官兵以外,還有七百私兵,而且個個手中都有火銃,所以桂家兵才吃了個小虧,扔下了三十餘條人命。

  此事在朝中早有傳說,有些玄乎一點的,都說牛家是數千人大軍出動去欺負桂家,桂家最後只說了七百人,好些人還嫌不過癮,直呼桂家沒說實話。不過,最終被清點關押出來的,也不過只有五百私兵,牛家人幾經刑訊也都咬死了這個數目。到底有多少人,餘下人去了哪裡,一律堅稱冤枉。宣德當地官兵在這個問題上的態度也很謹慎,個個閃爍其詞,有的前言不搭後語,儘管他們和牛德寶朝夕相處了數年之久,但好像誰都沒有注意過他身邊還有些私兵——這些連吃空額的人頭都要算得清清楚楚的老兵油子們,忽然就不能分辨私兵和官兵之間的區別了。

  眼看有人要犯嘀咕了,封錦緊跟著又公佈了一項證據:牛家在兩廣一帶,一直秘密開採私礦牟利,為當地官軍發覺後,雙方『鏖戰良久』,賊子自知不敵,便炸毀礦道,許多人死在爆炸中,也有不少人從後山逃逸。十餘名逃兵已被捉到,現在押往京城的路上。

  當這些操著一口河南口音,一臉好勇鬥狠的大兵被帶到牛家人跟前,清楚無誤地指認出牛家人時,牛德寶將軍業已崩潰,當晚就想在牢中咬舌自盡,雖被救下,但舌頭已斷,此後怕是再不能說話了。

  除了那五百人以外,剩下那些私兵平時都藏在哪裡,似乎已不是問題,證據擺到這裡,牛家人還有什麼好說的?一個個全都簽字畫押,認了謀叛罪名。三位主審將案卷封存上繳,聽從聖裁——這種事內閣都沒法做主,這個案子就是皇上辦出來的,最後怎麼處置,還真是只能由皇上來決定。

  到這個時候,宮廷裡的事,對蕙娘等人來說也不算是什麼大秘密了。上等人家,或多或少都有收到一點風聲:聽說,真正觸怒皇上的,還不是以上這些罪名,真正大逆不道的不赦大罪,是被皇上硬給壓下來了。聽說,還和牛家在南邊開採的那個私礦有關……

  一般的上等人家,也就聽說到這裡了。蕙娘這裡收到的消息要完備一些,基本是還原了當時的真相:據說那天上午,皇上是令人去太后宮中取石珠的,太后也不以為意,開庫房取來,自己過了目,就往皇上那裡送了。

  根據給皇上跑腿這小中人的說法,太后當時看了石珠以後,神色有些古怪,但他也是沒有留意。而太后身邊的一位宮女,則是如此交代:「太后娘娘午飯也沒吃好,一直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麼,到了半下午,忽然大叫了一聲,喊道『壞了!』緊跟著,便一頭栽倒了下去……」

  蕙娘聽著,都無話可說了——雖不知牛太后在想些什麼,但這……這分明是要把皇上的最後一絲懷疑給坐實麼。對付牛家,果然只在對付皇上的疑心,牛家本身,還真是不堪一擊,都沒什麼好說的了……

  至於這壞了,是壞了什麼,蕙娘卻是從香霧部那裡收到的消息。雲媽媽告訴她,「這石珠是拿紅繩穿的,據說原本排得緊密,太后娘娘再送過去的時候,卻鬆了一點,能擠出一點空位來。稍微排緊一點就看出來了,這空出來的,就是一枚石珠的空檔……」

  就算皇上原本沒有留意到這個細節,在牛太后去世以後,回去再仔細想想,還能錯過這個破綻嗎?進上的東西,有時是要有詳細的描述留檔的……就是查不到檔了,這懷疑的種子種下去了,皇上要不胡思亂想,他也就不是皇上了。

  再說,這害人的珠串,是牛家開採出來,牛家安排送進宮裡,也是牛家人想送給太子,眼看事有不偕,又被牛家人主動要回去的。就在皇上忽然莫名感染了肺癆以後,回去找,它還少了一顆……

  「皇上這一次對牛家這麼趕盡殺絕,恐怕根本原因,還在這事上。」蕙娘同良國公等長輩談起來,也有幾分感慨,「不知是哪家人這麼有本事,背地裡安排這一招!當時不覺得,如今對了景,真是比封喉的毒藥都毒,倒是一下就把牛家給整得不能翻身了……」

  「皇上也是有些惱羞成怒了,只怕覺得牛家一直都在暗地裡看他的笑話。」權世贇的鬍鬚動了一動,沉穩地道,「至於這背後是哪戶人家,我看,多半還是孫家居多了。以他們家在宮中的底蘊,要開庫房動點手腳,應是不難。——也真是機關算盡,這樣精妙的一著,我們就根本沒有想到。」

  「我們會裡和牛家,究竟也不是生死大敵。」蕙娘反而歎了一口氣,「現在鬧成這個樣子,牛貴妃就算能夠自保,也不會再有什麼聲音了,只怕後宮中,又要迎來寧妃一家獨大的局面啦。」

  「侄媳婦這話有點想當然了。」權世贇反而笑了,「白貴人、牛賢嬪,一個個都對寧妃虎視眈眈呢,後宮中的風雲,就算少了牛貴妃,難道就不熱鬧了?這些妃嬪都有皇子,往後十年,內宮的熱鬧,肯定是少不了的。」

  蕙娘哪裡真的就想不透這點了,不過是為了給權世贇創造機會,讓他多教育自己幾句罷了。她忙做低頭受教狀,幾句話將權世贇面上笑意說得更濃,方才又道,「我只是不解,這先抬爵再下獄,是什麼意思呢?讓牛德寶進京,借口多得是。封爵、升職之前要面聖談心,也是題中應有之義麼……」

  「李晟此人,別看施政還算寬和,其實心胸狹窄睚眥必報。」良國公沉聲道,「他以為牛家人愚弄了他,便也要以牙還牙,讓牛家人嘗嘗從雲端跌落的滋味。這是一重,還有一重,多少也是要做些粉飾功夫,有此一封,日後要怨他對母族無情,母后屍骨未寒便整治母族。他也有話說了——本來也是要優待的,奈何事發突然……」

  這亦是皇帝處事老道把穩之處,眾人均點頭不語。權夫人半晌道,「牛家的結果,遲遲不能出來,只怕聖心還是難決。牛德寶一家是難以保住了,鎮遠侯一家如何,還要看皇上對皇次子有什麼安排。」

  復立太子那是不可能的事,廢太子才十四歲,就已經是十分多病,身邊現在都離不得醫生,孱弱得不成樣子。皇次子、皇三子,暫時還都是儲位的熱門人選,若把牛家掃平,只怕皇三子背後的勢力,又要讓皇上睡不著覺了……把鎮遠侯打回原形,保住牛貴妃的位置,皇次子起碼在宮裡也還有個容身之地……

  但皇上的決斷,到底還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因此案審理時間頗長,到承平十二年二月才算是把牛家罪名釐清,四月裡他親擬旨意,給牛家安排了頗為嚴酷的刑罰:牛德寶謀叛,罪無可赦,即時腰斬棄市。鎮遠侯為共犯,按理同罪,因為勳舊之後免死,奪爵抄家回原籍看管居住。牛德寶一房男丁處死,女眷沒入官中,流放至嶺南與有功兵丁為奴。牛族內按與牛德寶親等株連減等為罪,出五服者不罪。

  其餘涉案人等,一律梟首示眾,案發當時已死者掘墳鞭屍,棄於亂葬崗中為野狗吃食。至於牛貴妃,等著她的也不是什麼好結果,因『狐媚貪婪、奢侈狠毒、野心奪位、瞞騙皇帝,陰取宮人族妹子為己子教養』,令其自縊以謝,皇次子則歸其母牛賢嬪教養。

  此案不論是牽扯範圍之廣,還是處理手段之嚴酷,都可堪稱是數十年一遇的奇案、大案。起碼在承平年間,可算得上是第一要案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8
發表於 2019-2-18 01:17:51 |只看該作者
247成熟

  牛家一案,轟動京畿,甚至在全國範圍內都極有影響力。權家、焦家情況特殊還好一些,其餘各族在京城的族人,真是連信都寫不過來了。像楊閣老那樣,門生漸漸也多起來,又是朝中一派領袖的大佬,這一陣子更是忙得不可開交,權瑞雲回娘家時就說,她丈夫因學父親筆跡很像,最近連日來都要到書房幫忙寫信。

  說起來,這幾年楊家也多添了許多孫兒、孫女,蕙娘這裡還特地單開了一本帳,記著權瑞雲各嫡庶子女的生日,這一陣子閒來翻閱,也覺他們家不容易:因子息不多,的確是鉚足了勁兒在生,現在已經有五個子女了,按楊少爺的年紀來講,已是頗為難得。聽權瑞雲意思,楊少爺今年終於要回鄉去考舉人了,蕙娘便和她開玩笑道,「終於也算是生夠了,可以放出來下場啦。」

  「也是生夠了,也是因為他這些年來漸漸懂得世故,不是當年的愣頭青啦。」權瑞雲也笑了,「爹一直壓著他不讓他下場,便是怕他萬一中舉,年少輕狂在朝中惹出許多禍事,給他添了麻煩。現在也是幾個孩子的爹,年近而立,為人做事,是要比當年成熟得多了。」

  權瑞雲沒有明言,但還有一個原因,蕙娘心裡也是有數的:從前那幾年,楊閣老自己的位置都不穩,自然不敢放兒子出來。現在他首輔的位置都給坐得極穩,正是大展宏圖的時候,多少也要為下一代考慮了。楊少爺如能順利中榜入仕,有老子保駕護航,十年後怎麼也都是地方重臣了。屆時楊閣老就是要退,都退得放心。寧妃在宮中,也不至於沒了助力。

  不過,這就牽扯到楊家對未來的佈局了,權瑞雲雖是權家的女兒,但出嫁了那就是楊家的媳婦,有些話也不便談得過深。蕙娘亦不過一笑,便和她說些親戚間的瑣事,權瑞雲頗為牽掛在東北的權伯紅、權瑞雨,道,「小妹出嫁也有四年了,還沒歸寧過一次呢。」

  蕙娘笑道,「你看她那一個接一個的勁頭,怎麼走得開?」

  權家兩姐妹都隨娘,生育上極順,權瑞雲不說了,權瑞雨出嫁四年就生了三個,不是在坐月子就是大肚子,有心歸寧都回不來。她丈夫也是邊將,無事不能回京,所以出嫁後到現在,兩姐妹都還沒相見。權瑞雲雖思念妹妹,但她自己也是別人家的媳婦了,也不可能跑到東北去探望權瑞雨,彼此嗟歎了一番。她又和蕙娘說起風花雪月中事,「最近致美軒從南洋買了一批香料,據說俗稱咖喱。味道刺鼻得很,製成風味特殊,我們家老爺子倒是極愛的,他們家一道菜,拿咖喱、牛肋去煮嫩嫩的雞胸肉,老爺子時常外點,他這幾年時常胃口不開,倒是就著這道菜能吃幾碗飯。」

  蕙娘笑道,「從前做姑娘的時候講究得很,現在出嫁了,反倒是沒這份心思。你不說,我還不知道致美軒又翻騰出新花樣了。」

  「嫂子你就和我裝糊塗吧。」權瑞雲皺了皺鼻子,她比蕙娘大了幾歲,兩人雖有輩分差別,但說起話來倒沒甚隔閡,就和朋友一般。「誰不知道,京城這些館子,有了新菜全都求著你身邊幾個管事媳婦,送進來給你嘗過了再來應點的?」

  蕙娘抿唇道,「是嗎?許是我前陣子事多,倒鬧得忘了。」

  兩人說笑了一番,蕙娘才道,「我知道你是怕外點麻煩,想要了方子來隨時自做,不過那香料在大秦銷路不好,又貴得很。據我所知,除了致美軒包了一批貨以外,現在各地商船沒有進這個的。我能為你要了食譜來,難道還問人要香料嗎?傳出去又是故事,還不知外頭人怎麼編排你們家呢。要帶話給商船販來,一來一去不得大半年功夫?值不得這個麻煩。」

  權瑞雲也歎道,「現在是首輔人家了,凡事都要更加小心,倒比從前還受氣呢。也罷,橫豎老爺子也是一陣一陣的,過了這一陣新鮮再說吧。」

  「那東西也就是吃個新鮮罷了,味道太刺鼻,我吃幾口就給擱下了,雖說有牛肋,但香料放多了,不養胃呢。」蕙娘隨口道,「倒是春華樓,這些年鐘師傅雖然退下去了,但幾個徒弟都還爭氣,一道茉莉花竹蓀湯還算是有些火候。最近又把番狼桃給琢磨出來做著吃,酸酸的倒是頗有味兒。」

  這幾年海域開放,各色新鮮物事真是潮水一樣地湧入大秦,稍微閉塞一點的人走到廣州去,恐怕以為是在另一個世界。以權瑞雲的見識,尚且不知道這番狼桃的來歷,忙和蕙娘互通有無了一番,方感慨道,「我這還是住在京城呢,稍微住得偏遠一點,豈不是什麼都不知道,成了鄉巴佬了?不說別的,只說桂家少奶奶,她到我們府上來坐,說起廣州的事,我和太太都聽得一愣一愣的。說什麼廣州現在,商家出錢修路通河道、建碼頭,不然根本就忙不過來,外國商船多得要排隊進港,我們自己的船都不到廣州泊了。老爺子成天又叨咕著什麼織布機,說是蘇州一帶,為這事鬧了好幾次了。」

  「可不是鬧起來了?」蕙娘也歎了口氣,「都不知道是怎麼流傳出去的,許家那邊才研製出一種新機型,不到兩個月蘇州就有賣的了。你別說,這樣的織機,手藝好不好倒都沒關了,出來的料子也好,都是整齊規整的。只要有水力,紡布不知快了多少倍。本來蘇州一帶棉紗價錢賤,沒人要買內務府那些洋工搞的紡紗機,結果現在鬧得不成樣子。蘇州、松江一帶才幾個月,就有多少人沒飯吃。為了這事,朝廷裡也在扯皮呢。」

  此事權瑞雲亦是清楚的,她公爹楊閣老正在鼎力支持這兩種機械的推廣,只因西北一帶地廣人稀,就算推行地丁合一,還是有大片土地拋荒,這些人都是當年西北大戰時跑到江南去的,因當地用工緊張,又是魚米之地,日子比北邊好過多了。就此落地生根的都有,即使這幾年西北情況有所恢復,但亦一直缺乏人口。又因為土地貧瘠,強行遷移農戶,恐激起民亂,他這首輔為了此事正在著急上火呢。現在江南有大量工人失業,正好拿去填西北的窟窿,因此楊閣老倒是樂見其成。可何總督卻有些不滿,直斥此舉掠奪民利,兩人倒是鬧了個窩裡亂。

  此事又牽扯到何家、楊家、焦家的恩怨了,還有何蓮娘和蕙娘之間的妯娌關係,權瑞雲也不便多談,只好微微一笑。蕙娘亦是會意,兩人相對一笑,蕙娘道,「也不知鎮遠侯府現在抄得怎麼樣了。」

  皇上對牛家,還是留有一點餘地的,起碼從抄家令下來到真正開抄,中間給留出了小半個月的空檔。牛家若足夠機靈,在這小半個月裡也能轉移掉一部分家產,日後回鄉不至於過分落魄,還要反看族中分支臉色。不過這案子,扯了楊閣老做幌子,最後抄家卻令王尚書主辦,權瑞雲不能沒有一點意見,她搖了搖頭,歎道,「也不知又要肥了多少人的腰包了。」

  「你們家還缺錢?」蕙娘打趣了權瑞雲一句,見時辰差不多了,便起身道,「今日公主生日,你去不去?」

  雖說權瑞雲和義寧大長公主沒有血緣關係,但權夫人和大長公主、阜陽侯夫人的關係都很不錯,權瑞雲在大長公主跟前也有幾分體面。雖說是國喪期間,但出熱孝已有一段日子,今年又是大長公主的整壽,小輩們正日總要上門賀賀喜吃吃飯——再說,牛家現在都如此淒涼了,也沒多少人把太后當回事。

  權瑞雲笑道,「去,正好和你一車過去,一道回來,陪祖母說幾句話,再回家去。免得帶了車過去,從公主府出來就要直接回家了。」

  蕙娘道,「就你鬼靈精呢。」

  說著,便和權夫人報備過了,自己抱了歪哥,帶著權瑞雲一起上車出門。歪哥坐在母親懷裡,一路上隔著窗戶手舞足蹈,指點外頭街景,十分興奮。權瑞雲笑瞇瞇地道,「這孩子難得出門,倒比在家要調皮一些。」

  蕙娘又好氣又好笑,「哪裡是難得出門,自己偷溜出來不知多少次了,這是故意做出來的,給我看呢!免得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反惹我生疑。」

  權瑞雲吃驚得很,還沒說話,歪哥肩膀一塌,已洩氣道,「我哪有走到這樣遠,您就非不放過我!」

  歪哥偷溜出去的事,蕙娘既然知道,肯定收拾了兒子一頓,最近一段時間,歪哥都特別老實。此時被母親數落,更是一臉沮喪,權瑞雲看得心疼極了,忙拉到懷裡去一頓哄,又細問蕙娘他偷溜出門的事,蕙娘說了來龍去脈以後,她也嚇得不輕,忙道,「今年才六週歲吧?怎麼能這麼皮?傻孩子,外頭壞人可多呢,你能隨隨便便就往外跑嗎?」

  歪哥顯然被她說得十分不耐,大眼睛滴溜溜地亂轉,過了一會,忽地掀開簾子,指著窗外道,「看,那是在做什麼!」

  此時亦已有哭聲傳來,馬車也漸漸停下。蕙娘掀簾子一看,道,「哦……是鎮遠侯府被抄家了。」

  歪哥道,「抄家是什麼?鎮遠侯府不是太后娘娘的娘家嗎?」

  權瑞雲只看了一眼,便有些不忍,搖頭道,「也太狠了些。」

  此時估計府中財物還沒開始點算,只是先將人丁拉出來。鎮遠侯及家人一脈還好,只是被剝了外袍,穿著中衣站在一邊,因天氣漸漸熱了,除了形容委頓以外,也未覺得如何。只是就中還夾雜了一些牛德寶一系的女眷——男丁們是早殺絕了——拿麻繩穿成了一串,正被牽出府門,一個個俱是蓬頭垢面、衣衫不整。想來在抄家中,沒少受苦楚。

  這些女眷平時也都是應酬場上的常客,和權瑞雲、蕙娘都是打過照面的,雖說兩家沒什麼交情,但權瑞雲心軟,畢竟有些不忍得,敲了敲車壁,問道,「怎麼不走了?」

  一旁跟從的婆子道,「回姑奶奶話,他們堵住路了,誰都過不去,前頭那邊路口還有幾架車,也都等在這裡呢。」

  這畢竟是皇差,眾人也是無奈,只好等他們整肅隊伍。倒是便宜歪哥,貼在車窗邊看得極是入神,過了一會,也回頭咋舌道,「好慘呀!娘,他們犯什麼事了?」

  權瑞雲道,「犯大事了唄……」

  她搖了搖頭,歎道,「那不是吳家的興嘉嗎?哎,聽說她娘家買通了獄卒,給她送了白綾,沒料她到底還是沒用。」

  蕙娘卻不知此事,驚道,「是麼?怎會如此?」

  旋又明白過來,不禁冷笑,「吳家就是這樣看重面子,這時候不想著怎麼營救自己女兒,還只圖保全自家體面……也是,他們家怎會容得自家女兒這麼赤足蓬頭走上幾千里路,走到嶺南去?吳興嘉倒也還有幾分聰明,竟能挺住不死。」

  權瑞雲卻道,「這個樣子,還不如死了乾淨,她好說也是大家小姐出生,難道還能就這麼去做官奴?這又不同私奴,連買都買不回來。」

  蕙娘不欲和權瑞雲議論這個問題,掀起簾子瞇眼望了過去,果然見得吳興嘉低垂著頭,站在一行人中央,穿著素白中衣,頭上、手上、脖子上腳上,都是光的,遠遠望去,只見嫩白色脖頸上還有些縱橫交錯的血痕,顯然是抄家時為兵丁鞭打所致。

  想當年吳興嘉和她爭閒置氣時,是何等金貴?手上那對紅寶石鐲子光華耀眼,就是蕙娘亦都暗有『花面相輝映』之歎,此時淪落到此等地步,從前慈母慈父,今朝卻要為家族名譽將她逼死。蕙娘不免也歎了口氣,隨手解了手上一雙鐲子,敲了敲車壁,將跟她出門的瑪瑙喚來,道,「你去,把這對鐲子賞給她,就說是我給的,且讓她帶在手上吧。」

  她手上戴的,怎是凡物?今日因有赴宴的意思,更是加意揀選了一對金鑲貓眼石鐲子,輝煌燦爛耀人眼目。這對鐲子就是送到當鋪,三五百兩銀子都是當得出來的。

  權瑞雲欲言又止,見瑪瑙領命要去了,忙道,「罷了罷了,她從小那樣愛鐲子,現在一對都沒得了……我也送她一對吧。」

  便從手上脫了她的那對金鐲,也給瑪瑙帶去了。瑪瑙走到那帶隊兵丁跟前,自己都懶得和他們說話,隨手拉了一個婆子,把話帶到了,又親自把兩對鐲子套到吳興嘉手上。吳興嘉不免抬起頭來,隔遠望了馬車片刻,又低垂下頭去,將手籠在懷中。

  此時又有人從街口對面過來,也傳了幾句話,那小隊長聽了便轉身走開,瑪瑙回來時說給蕙娘知道,「許世子夫人和桂家少奶奶也正好路過,也令人傳了話來,世子夫人令給批件衣服,桂少奶奶讓她們都尋雙鞋穿,別太不成體統。」

  權瑞雲不免又歎了口氣,此時路口已能過車,對面許家車駕示意謙讓,蕙娘車馬便先轉了過去,到了公主府上,自然是好一派熱鬧,雖說才過不到半年,但各誥命也都穿戴得珠光寶氣,席間又不免議論王家這次大發家了,不知能從牛家得了多少好處。

  大長公主極是喜歡歪哥,看見了就不肯放手,歪哥又嘴甜,跟在太姥姥身邊,不知得了多少賞賜,各誥命知是權仲白長子,表禮亦都是上等的。兩母子回來時,車裡雖少了權瑞雲——她嫌在路上耽擱了,時間太晚,便讓車來接,自己回閣老府了——可卻堆滿佈匹等物,歪哥還是要坐在母親懷裡。

  此時天色已晚,淅淅瀝瀝下了些小雨,車從鎮遠侯府門前經過時,那些罪眷都立在門樓底下避雨,雖有了衣服鞋帽,但一個個神色木然面色慘淡,看著好不可憐。從鎮遠侯府側門裡,陸陸續續運出了許多箱籠,正在搬運上車。蕙娘車馬不免又被耽擱住了,歪哥貼在窗前看了半日,忽道,「娘,您賞給那個吳——」

  「喊少奶奶。」蕙娘道,「你小孩子,可不能沒大沒小的亂喊。」

  「吳少奶奶,您賞她鐲子,這不是懷璧其罪嗎?」歪哥便改了稱呼,「外頭人都說這些兵大哥是跌到錢眼裡起不來的,她沒鐲子還好,有了鐲子,恐怕人家要謀財害命呢。」

  孩子大了,一天天都更懂得人事。蕙娘心底不是不高興的,卻也有幾分感觸,她道,「不錯,我這時候要送她幾兩銀子,倒真有些懷璧其罪的意思了。」

  說著,便解了歪哥手裡的長命鐲下來給他看,「你瞧這上頭刻了什麼字。」

  歪哥瞇著眼讀出來,「甲辰年寶慶銀造獻良國公權。」

  他有點明白了,「那鐲子上刻了什麼字呀?」

  「你娘的物事,都刻了『焦府女用』四字。」蕙娘淡淡地道,「宜春票號各地分號都認這幾個字,這次抄家是王尚書主辦,協辦兵丁是京郊五營出來的。五營統領方埔你還記不記得?去年帶你回去看外祖母、外曾祖父,他也在外曾祖父的書房裡呢。吳少奶奶能把這雙鐲子用好,在路上都不會吃多少苦頭,平安走到嶺南是不成問題的。」

  見歪哥還有點不明白,她歎了口氣,指點兒子,「她夫家雖然倒了,可娘家還在呢,那樣看重名聲的人家,難道還會真讓她去做兵丁的奴僕?多半會派人跟去打點一番,在嶺南當地找個地方,把她安置下來過活。」

  「那您又何必給她鐲子呀。」歪哥嘴角一翹,給母親挑刺。「反正吳家也都會跟去了,路上難道還能少了照應?」

  這孩子,實在是很聰明,年紀雖然小,但腦子也已經很好使了。

  蕙娘望著兒子,忽然有幾分猶豫,但想到權家那骯髒的現實,她的心又硬了一點,原本不願說的話,也就肯說了。

  「大家閨秀,是不許隨便在外拋頭露面的。吳家除了忌諱自己女兒為人奴僕,還忌諱這幾千里的漫漫長路。」她輕輕地說。「但為人奴僕,還有解決的辦法,這幾千里路,是沒人能代替吳少奶奶走完的。你想,他們都送了吳少奶奶白綾了,是吳少奶奶自己沒上吊,就算吳家人塞了錢給兵士,求的也不是他們在路上照應吳少奶奶。」

  歪哥張大了口,好半晌才打了個寒顫,怔怔地問,「娘……您說的,是真的嗎?」

  蕙娘撫了撫他的腦勺,道,「頗有可能,但也不是十拿九穩,我和吳家人又不熟悉麼。」

  歪哥便不說話了,過了一會,方道,「我覺得您說的有道理……」

  他沉默了一會,問,「那,牛家到底是犯了什麼事呢?我聽姑姑說,是犯了叛亂大罪?」

  「兒子你要記住,」蕙娘沒有正面回答歪哥的問題,她親了親這孩子略有汗氣的額頭,輕聲道,「咱們家現有的這些,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你和小夥伴之間也有紛爭,大人間也有。牛家犯了事麼?是犯了,牛家犯了的事,就是他們家爭輸了、搶輸了。」

  她輕輕地說,「你要記住,這就是輸家的下場。不想落到這個結果,咱們就得一直都贏下去……」

  歪哥還貼在窗戶上,怔怔地看著煙雨中的鎮遠侯府,稚氣的圓臉,被落在玻璃上的雨幕掩得一片模糊。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9
發表於 2019-2-18 01:18:05 |只看該作者
248變化

  也不能怪達官貴人們不大把國喪當回事,太后是承平十一年九月去世的,還沒到一年,僅僅是過去了八個月時間,承平十二年五月,宮裡就開始冊封嬪妃了,這一次不但把選秀後養在宮裡的秀女全都納入後宮,還給一些早已經應該升位的妃嬪們都提了提位置。比如牛賢嬪,都生了三個孩子了,終於晉位為賢妃——這位賢妃,也是牛家在後宮碩果僅存的族人了。因其父親已經年邁,又無子女,現在也不在牛家祖籍居住,因此雖然也在牽連入罪的名單上,但據蕙娘所知,他並沒有因此獲罪,還是在西北安養晚年。

  這一次牛家獲罪以後,雖然牛賢嬪算是『陰奪宮人子』裡那個倒霉的宮人,但她畢竟也是牛族女,並且出身也很低微,眾人本以為封妃沒她份的,不想皇上對她寵愛不減,到底還是給了她一個妃位。還有白貴人晉封麗妃,婷娘因生育皇六子,大有直上青雲之勢,其實根本沒有得寵過,也跟著混了個德妃。至於其餘秀女,和當年的婷娘一樣,無非是以美人、貴人、才人之位入宮而已。

  冊封妃嬪是比較正經的事,內命婦們是要進宮站班的,往常蕙娘還能躲懶,但這一次冊封有婷娘一份,別說蕙娘,連太夫人都不再告病。全家人按品大妝入宮去湊熱鬧。眾命婦們也都到得齊全——雖說排班行禮是苦差事,但國喪期間一切從簡,這群貴婦人也不能名正言順地四處應酬,已有半年多沒能聚在一處,說得難聽點,就是東家長西家短的閒話,都沒處去說。如今宮裡又有了熱鬧,就是和權家、牛家、白家等沒什麼交情的人家,都願意出面來湊這個熱鬧。

  權家要說親眷,的確不少,除了本家人以外,連楊閣老太太也賞臉,還有權夫人、太夫人的親眷,和林家、何家等在京的女眷都有進來。雖說婷娘並不得寵,但聲勢倒是頗盛。——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牛家雖然倒了,但他們家的姻親倒是還在的,許多牛姓女眷並未被這場風波殃及,今日也都進宮來恭賀牛賢嬪。在這麼一場風暴以後,她也算是牛家碩果僅存的希望了,將來牛家能否有東山再起的希望,全看她在內宮中的成就。

  倒是白家,本來也只是二等人家,雖說白貴人生育皇子,也是年輕貌美頗為得寵,但他們家的女眷有資格進宮行禮的卻並不多。要知道一般六品、七品文官的女眷,即使有誥命在身,平時也撈不著進宮。但一般不講究的場合,老輩們還能帶進宮來應酬,在這樣的典禮上,那就要嚴格按照誥命等級來排班站位了,白貴人母親不過是五品誥命,只能站在隊伍中、後部分。

  一般來說,除非像孫夫人一樣情況特別,入門沒幾年丈夫就襲了爵,不然女眷的誥命,也和丈夫的官位一樣,都是要隨著年紀慢慢地往上加的。比如蕙娘、楊七娘這般,一過門就是三品誥命的,家裡不但底蘊要深,丈夫地位也是極高的。像桂家楊善桐這般,年不過三十,全憑丈夫打出三品誥命的,全京城就她獨一份兒。按說,他們家郎君年少有為,子女又正到了說親的年紀,往常這個時候,眾人都要搶著和楊善桐搭訕的,可她周圍就硬是沒幾個人說話,那些家裡有適齡兒女的誥命們,情願遠遠地站著,也不想上來兜搭。

  蕙娘和權夫人一道,把太夫人扶到隊伍跟前站著,又和親眷們稍微應酬了一下,和永寧侯林夫人說了些大少夫人的事——「大哥也想著把她打發回來省親,奈何路遠,家裡人口又多,大嫂有些放心不下,也不願出來。」

  林夫人也道,「正是呢,她自己信裡也說了,家裡事情實在多。」

  她望著蕙娘,酸酸地歎了口氣,便不提此事了:紙包不住火,桃花露鬧出了那麼大的動靜,林家也不是一星半點都不知道。要論理,權家是可以休妻的。現在只是把長房打發回老家限制居住,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林家又不佔理,還能再追究什麼?見權家還和往常一樣待親家,也就只好裝糊塗罷了。只是林夫人看見蕙娘,心裡自然是很複雜的。

  蕙娘也體諒她的心情,站了一會,就走到自己的位置附近,見桂少奶奶孤零零地站在那裡,便走過去笑道,「怎麼一個人站著,也不和你族姐族妹說說話,鄭氏呢,沒來麼?」

  桂少奶奶笑道,「她自己跑進京的,只是暫住,就不進來了,七妹忙呢——」

  她拿下巴點了點楊七娘的方向,「我就不過去給她添亂了。」

  蕙娘看了一眼,也跟著笑了,「難為她們了,也是不湊巧。」

  許家是將許夫人的孝期正經守完了二十七個月,這才開門除服,重新和眾人開始來往的。只是當時恰逢太后新喪,還在熱孝裡,壓根就沒有擺酒。到今年牛家倒台以後,許鳳佳正好出孝,遂被重新啟用,現在已回廣州去了。許家頓時又炙手可熱起來,比起到現在都還沒有消息的桂含沁,楊七娘自然是更受人歡迎了。現在一群人將她簇擁在內,雖說她年紀還輕,但隱隱也有些眾人領袖的意思了。

  牛家倒台,從財物上來看,最得好處的反而是從未摻和在內的王尚書。但對四家來說,好處從現在才開始慢慢地顯露出來,許鳳佳立刻就得了職司,被打發到南海去了,他們家現在出來做事的長子、四子,自然也就幹得更有聲有色了。至於孫家,因出海一事耽擱了幾年,也沒拿出個好人選來,現在已有人倡議由定國公再度掛帥,此事雖還沒有鐵板釘釘,但應也沒有什麼阻力了。

  權家得到的好處,從明面上來看並不太多,不過牛家雖被抄家,宜春號股份,王家沒動,皇上也沒說什麼,這部分干股就被蕙娘給吞入了,喬家人亦是並無異議。光是這份干股拿出去,幾十上百萬的銀子那是跑不掉的。更別說權家在私底下得的那些好處了,這是不足為外人道的。

  倒是桂家,也不知怎麼回事,雖說牛家倒了,但他們家也沒得什麼好。桂含沁現在還是投閒置散,桂含春、含芳兩兄弟也沒接到回京的調令,一家人如今都住在那個小院子裡,蕙娘料得必不會多麼如意。偏偏桂含沁夫婦又是院子的主人,也不好迴避出去,她便和桂少奶奶閒話道,「這幾個月,日子過得有些煩吧?」

  桂少奶奶會意地一笑,輕聲道,「這一次的事,對我們來說也是個警示,桂家的勢力是有點太大了!收縮收縮也不失為一件好事,我想就不讓含沁出仕了,和皇上說說情,我們回西北去吧,老在京郊住著也挺無聊的。把機會讓給宗房,大家都安心些。」

  蕙娘搖了搖頭,並不太看好桂少奶奶的想法,在她來看,皇上就是要用桂家,也會用桂含沁在東南建立勢力,制衡一下許家。至於西北那塊,他卻不會把桂含沁這個軍事大才給派回去了。桂含春、含芳兩兄弟想要退出江湖,機會大把,桂含沁要走,卻沒那麼簡單。不然,皇上也不會一直把他留在京城了。

  這裡也不是說話的地兒,兩人稍微說了幾句,便不提此事。正好有人來和桂少奶奶招呼,桂少奶奶便扯著她和蕙娘笑道,「這是我堂姐,嫁了陝西副總兵衛家長子衛麒山為妻,近日她丈夫也是高昇了,才剛進京謝恩呢,我便帶著她進來認認人。」

  蕙娘忙和這又一位楊氏一通招呼,這一陣子,朝廷人事變動很大,牛家空出來的那些位置總是要有人來填的。宣德將軍一職,四家都不打算染指,朝廷其餘各系武將自然免不得一陣角逐,到最後倒是落到了陝西副總兵衛氏肩上,這位楊氏,應該就是衛氏的兒媳婦了,也算是新晉紅人,只是蕙娘還不知道她丈夫也已經升職了,寒暄過後,一問才知道,原來是調任進京,做了京郊五營裡的一個副職。

  這種調任,其實都可以看作是帝王的一種制衡手段,不過對本人來說,也是不錯的機會。桂含沁當時就是利用這個機會獲得了皇上的賞識,因此雖然衛大奶奶誥命不高,眾人都未敢小看,蕙娘待她也十分客氣,說了幾句話,衛大奶奶便被別人給拉走了。桂少奶奶站在蕙娘身邊,過了一會忽然笑道,「人這一輩子,真是難說的。衛家不顯山不露水的,現在忽然倒到了這個地步……我堂姐唯一生了一個女兒,已經和孫國公的世子定親了,孫家這一代是沒有嫡女,不然,想必也是要說給衛家的。」

  蕙娘微微吃了一驚,已是有點明白衛家崛起背後的文章了,她道,「我記得衛麒山弟弟,娶的就是孫家近支之女吧?」

  「不錯。」桂少奶奶有點不是滋味,「當時還說,可惜我們桂、衛兩家都沒有女娃,不然正好結親,現在麼,他們家女孩說給世子,也不算什麼了,二哥二嫂有了女孩,衛家卻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如此看來,衛家攀上孫家以後,倒是把桂家給踹了,現在去宣德做將軍,日後更不會和桂家有什麼來往,免得遭到皇帝猜忌。桂家作為衛家舊主,心裡有氣也是很自然的事,蕙娘道,「可我記得孫家世子今年不小了吧,你堂姐看著,年歲也不大……」

  「兩邊差了有近十歲。」桂少奶奶不免微微一笑,「衛家也算是有運氣了,從前靠我們家,後來,憑著偶然收養一個親戚,倒是靠到了孫家!孫家人心裡有數著呢,您就等著瞧吧,日後怎麼樣,還難說得很……」

  蕙娘頓時想到了牛賢嬪唯一的老父親——據說她是被牛家一個親眷撫養長大,看來此言不虛,比起牛家,也許衛家還更像是她的娘家。

  「孫家心裡再有數,也比不上賢嬪啊。」她也有了幾分感慨,「宮裡幾大勢力,賢嬪就沒有借不上的時候。能如此左右逢源,不能不說是賢嬪的本事了。」

  桂少奶奶搖了搖頭,低聲道,「其實,再有數,都比不過皇上。我們不過是棋子,皇上卻是下棋的人,即使被蒙蔽一時,卻都動搖不了大勢的。」

  她語調倦怠,隱隱有厭倦之意。蕙娘微微一怔,卻也立刻明白了過來。

  皇上這麼一提拔衛家,還有衛家背後隱隱約約的孫家,頓時就使得皇次子沒那樣孤單勢弱了,顯然對於這個聰穎的兒子,他依然很是看好,並不打算簡單放棄。如此一來,桂家身為孫家盟友,自然也有了傾向。畢竟比起楊寧妃身後的文臣勢力來,孫家在武臣系的勢力,對桂家幫助更大。

  而許家和衛家、孫家都沒有很牢靠的姻親關係,倒是和楊家關係更為緊密,許太妃和楊寧妃之間的情分,任誰都無法磨滅、否認的,就算現在還是嚴守中立,但其實根本而言,還是存在立場的。如此一來,雙方已有對立之勢,桂少奶奶和楊七娘情分就是再好,日後也不能常來常往了,桂少奶奶現在不過去和楊七娘說話,又何止只是不想添亂呢?

  牛家這條狗不中用,被主人杖殺,稍微一經轉折,皇上立刻又佈置出了新的局面。依然是諸家互相牽制,而這一次,卻很難再形成什麼聯盟,來對抗他的分化了。牽扯到未來的皇權歸屬,各家之間肯定會形成對立,再加上王尚書、吳閣老對楊首輔的制衡,朝廷、後宮中要想形成一家獨大的局面,只怕是難。雖說被四家聯手戲耍了一次,但天子就是天子,他對天下,還是保持了絕對的控制力。

  還好表面上權家因為權仲白的關係,四處都結了善緣,卻沒有自己的立場,現在有了德妃在,也用不著站隊,不然,日後必定煩惱不少。蕙娘沖桂少奶奶笑道,「煩人的事說它做什麼?一會出去,你和我一車走,我們去沖粹園坐坐,天氣這麼熱,也該鬆散鬆散。剛好晚上你能去別莊裡看看你們家大妞妞……」

  桂少奶奶衝她感激地一笑,頗有些顧慮,「現在這種時候,嫂子你對我這樣熱誠,不大好吧?」

  「怕什麼。」蕙娘道,「我還有些事想問問你呢。」

  桂少奶奶頓時會意了,她握著嘴笑道,「那我索性就把含沁拉去,我們也躲一天懶。」

  果然宮中禮畢,蕙娘和桂少奶奶便上車直接往城外出去,兩人都解了禮服,卸了釵環,坐在車裡用涼茶吹風說閒話。兩邊窗簾高高挑起,一層薄紗,遮住了別人的視線,但車內往外看卻極方便。桂少奶奶很是羨慕,連問,「這是哪裡買來的,我也買去。」

  蕙娘道,「十多年前的舊物了,賣得很貴,銷路沒打開,便停產了。倒是當年我們覺得好,就囤了一箱子,現在還有。你要,我尋些給你。」

  桂少奶奶靠在車壁上笑著說,「哎喲,我受之有愧呢!怎麼還你這份情呢。」

  兩人不過是在說笑逗樂罷了,語氣都沒當真,蕙娘道,「你把女兒賠我還情吧,我也好好待她,讓她做我貼身丫鬟。」

  桂少奶奶哈哈大笑,道,「她哪做得好丫鬟,這孩子嬌生慣養的,伺候人的學問是一點不懂……」

  她的眼神忽然凝住了,直起身貼在窗框上往外細看,竟顧不得繼續說話了。蕙娘順著她的視線往外看去,奇道,「咦,那人你認識麼?也是從宮裡出來的吧,衣裳都沒脫。」

  這麼熱的天還穿著禮服,應該是從宮裡才參加完冊封典禮出來的官員。從服色和背影來看,很容易推測出那是位年輕的武將,不過蕙娘是見過桂含春、桂含沁的,這人從背面看來誰都不像。

  桂少奶奶來不及說話,她輕輕地敲了敲車壁,令跟車的婆子,「你和車伕小聲說,讓他慢慢地停了車,不要被人察覺不對。」

  能跟在蕙娘身邊出門的,沒有一個是傻子,聽了她的吩咐,自然知道如何辦事,不一會,車子就緩緩地停在路中,彷彿是車輪出了些問題。桂少奶奶得此機會,從另一個角度又看了幾眼,方冷聲道,「果然是三哥,我說他怎麼最近老出外遊蕩……」

  她說的三哥,應該是桂家老三桂含芳,蕙娘的好奇心也有點上來了,湊上前一看,果然見到桂含芳下了馬,拐進一條胡同裡去,這一走,便久久都不曾出來。兩人等了一會,桂少奶奶才失望地令人上路。

  「別是養外宅了吧。」蕙娘一邊說,一邊笑,「你三嫂和你不還是一族裡的姑娘嗎?」西北別的人事她不清楚,桂家因要參股宜春號,宗房的基本人事他肯定還是記在心裡的。

  桂少奶奶沉著臉搖了搖頭,顯然心事也有點重,她隨口道,「三哥不會養外宅的,這幾年他就是放不下許家……」

  她猛地醒過神來,顯然是自覺失言,只掩飾地一笑,說,「年少風流嘛,三嫂就知道了也不會說什麼的。」

  因為鸞台會,蕙娘對桂家的一切都是很關心、很好奇的,見桂少奶奶心事重重,她也不多加詢問,只是掀起車簾,囑咐車轅上的石英,道,「讓走快點,不然,過去天都要黑了。」

  一邊說,一邊沖石英遞了個眼色,石英會意地點了點頭,為她放下了車簾子。

  蕙娘邀桂家小夫妻去沖粹園,其實是想問問鸞台會軍火線的事,桂含沁亦未相瞞,坦然告知她這幾個月鸞台會並未往西北走私火器,和桂家的聯繫也漸漸稀少。蕙娘不免笑道,「也好,看來此事就算沒有完全毀滅他們的軍火生產線,對他們的傷害也是不輕。」

  桂含沁卻搖頭道,「也許只是避風頭呢,你我心知肚明,這本帳就是他們做出來的……」

  他眼中閃過了一絲精光,「這本帳做得嚴絲合縫,連燕雲衛都驗算不出破綻,做帳的人,實在是個人才。我怕這鸞台會,底蘊要比你我想得都更深得多。」

  不過即使如此,對桂家來說,他們也是得到了一線喘息的機會,可以從容思考、調整接下來的步伐。再說,現在他們更掛念的,只怕還是皇上對桂家的態度,這個小會沒開出什麼結果,到晚也就散了。蕙娘借勢在沖粹園小住了幾天消暑倒是真的。

  又過了幾天,石英來回報了,「桂家三少爺這事……說來也是有意思!」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50
發表於 2019-2-18 01:18:25 |只看該作者
249秘聞

  「那一日得了您的吩咐,奴婢便令人守在巷口,其實只過得一會,便見桂三爺照舊上馬出來,面上神色,有些怏怏不樂。」石英看了權仲白一眼,把聲音給放低了,卻到底還是沒能逃過權仲白的耳朵。他本來在屋內一角坐著整醫案,聽見石英此語,便站起身來白了兩人一眼,走出了屋子。

  他這一走,石英就要活潑得多了,聲量也大了些,「他這一走,我們便令人扮了個閒漢過去兜搭,不多時便打探明白了,那條巷子裡住的都是商賈人家,泰半是拖家帶口地住在那裡的。只有一個姑娘,帶了兩個健僕單身獨居,她哥哥在外地做事,得了閒經常回來看她。」

  蕙娘不禁微笑道,「哦,原來還是外宅嘛,只不是桂三爺的外宅罷了。我記得這是桂三爺第一次進京吧?他上哪惹的風流債?」

  「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啦,」石英低聲道,「因這事牽扯到了許家,奴婢也不敢怠慢,親自到巷口去守了幾天——」

  見蕙娘讚許地望了她一眼,石英有些不好意思,她垂下頭,輕輕地說,「就撞見了那姑娘出了一次門——我沒認出來,可我家那口子當時陪我來著,他倒是一眼就看明白了。從前他年歲還小,跟著二少爺當藥童子的時候,曾經見過一次來著,那就是許家的小姐!前些年說去世的一位,當時許家和范家本來定了親,後來她沒了,倒是妹妹嫁過去了——」

  「哦,是她們家那個姑奶奶給頂上了。」蕙娘也想起來了,她不免微微一笑,「有意思,雖說誰家宅門後頭,沒些個這樣的事。但許家的故事,也的確是好有趣。」

  石英也是宅門裡歷練出來的人,在這些事情上頭,哪有個不懂的,因道,「可不是呢?誰知道是怎麼回事。沒準就是現在的范家少奶奶,攛掇著許小姐私奔的也未必。現在一個是錦衣玉食的富戶少奶奶,一個幽居在那樣的地兒,打扮得也樸素,真是天壤之別了。雖是姐妹,又哪有和咱們家這樣和睦的,互相算計爭鬥的,也多了去了。」

  「話也不能這樣說,要真是范家少奶奶做的,她也算是留了點情面了。」蕙娘淡淡地道,「起碼,現在許姑娘不是還活著呢嗎?要是心狠一點,有些事還真很難說呢……這裡攛掇她逃婚,那裡倒手把她給賣了,私奔過的女孩兒,肯定觸犯了家法,為了家聲著想,還不就是個死字。人心臟起來可沒有盡頭呢,這點事就算是真的,也當不了什麼。」

  「您別說,沒準這事兒還真就是這麼著……」石英道,「總之呀,這許姑娘現在官面上已經是個死人了,按她在這胡同裡憑屋居住的年限來看,她回京城,也就是這三四年間的事。想來是先上外地躲過了風頭,兩三年後再回來的。」

  她彎了彎眼睛,有幾分得意之情,「我就給宜春號去了個口信,讓他們想想三四年前,西北那一帶桂三少的動向,您也知道,那幫票號掌櫃都是當地的一霸,人脈廣著呢,什麼事情能瞞得過他們?這稍一打聽我就給問出來了,那時候,桂三少人在西安,可老往扶風縣跑,好像還帶了人,送什麼親眷去過扶風。——我打聽得許姑娘現在化名姓崔,便讓宜春號查查總賬,看看扶風分號有什麼線索……」

  各地分號的賬簿,都要匯總到京城和山西兩地。石英說聲查賬,何等方便?辛苦的反正也是宜春號的帳房,蕙娘笑道,「我猜猜,你定是尋到線索了?」

  石英得意地瞇起眼,「可不是?說來也巧,宜春號京城總號一個掌櫃,就是從西北調來的,他說三四年前那邊路上不太平,野匪很多,眾人也不敢帶現銀,連花票都不敢拿,都走我們票號的匯兌。就從匯兌入手,查了幾日倒是找出來了——那一帶的確是有個姓崔的人家,按季都有從京城匯去的銀兩得。再往京城這裡一查,什麼都明白了,雖說這來辦事的不是本人,可論人面,誰也比不過咱們票號的掌櫃廣。我一說掌櫃的就明白了,那是崔子秀的心腹管家……崔子秀年年都往他老家打銀子呢!」

  崔子秀?

  蕙娘也有點吃驚——難怪石英這麼興奮了,京城的幾大戲班子,唱功各有優劣,可誰也沒法否認,生角最出色的那準是崔子秀了。一般戲班子總是旦角出彩,生角競爭極為激烈,走紅不過兩三年罷了。可崔子秀卻是紅了足足將近十年,看來也大有繼續紅下去的意思。他在京城人心中的地位,不比紅旦角們低,也許反而還要更高的。這麼個大紅人,私底下卻拐走了平國公的閨女,還給不動聲色地安置在京城裡,此事一旦傳揚出去,恐怕連皇帝都能聽說這樁新鮮事兒!

  不過,崔子秀本領不小啊,一般的戲子,都是依附於達官貴人為生,哪來的本事把人搓弄回西北,再送回來?他起碼要有一兩個極為忠心的下人,才能妥帖地把這事給辦了。更別說當時平國公府的人肯定滿世界搜捕許姑娘,他們能出得了城,都算是極有本事了……

  蕙娘忽然就想起了雲媽媽口中的香霧部——香霧部的人員構成,主要是以各府的下人為主,但這些消息總是要匯總到某個人手上,再往鸞台會權世贇手上轉送的,畢竟府裡下人偶然出去次把還好,有誰天天往外跑,那是要招惹議論的。要說還有什麼人能出入各府,方便地和三教九流打交道都不至於招惹疑心……除了貨郎以外,怕也就只有戲子了吧。

  當然,比起貨郎,戲子又多了一重優勢——像崔子秀這樣的名角,從前太后在的時候,經常是能被叫進宮中獻藝的……

  蕙娘沉吟了片刻,便皺眉道,「難怪桂少奶奶犯嘀咕呢,桂三少要和這位許姑娘牽扯上了聯繫,以後若被人誤會是他拐帶走了人家的小姐,桂家名聲豈不要大壞了?這件事與我們倒沒什麼關係,你可不要胡亂傳話,萬一傳揚出去壞了許家的顏面,這就是平白結仇了。」

  石英也知道輕重厲害,她爽快地答應了下來,又和蕙娘說了些家裡起居的瑣事,見權仲白走回屋裡,蕙娘也收斂了笑容,便頗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權仲白先未曾說話,等石英走了,才道,「是什麼事啊?」

  蕙娘便把話轉告給他,又說,「你想知道就留下來麼,還要我費一番唇舌。」

  「這件事桂皮倒是和我說過了。」權仲白聽了也不大吃驚,他說,「我要是留下來,難免又要和你口角一番,不然,人家反而覺得我有古怪呢。」

  這倒的確如此,按權仲白的人品,沒有特別的理由,是不會贊成蕙娘這樣去刺探人家的隱私的。他要能安然留下來旁聽,石英必定引以為奇,她要說漏了嘴,沒準就能引起權家各長輩們的注意。所以他不但要走,還要走得很不高興,才算是符合他的做派。蕙娘不覺歎了口氣,道,「這是自己家呢、處處都要小心,在哪裡能放鬆一刻?你要演戲,我要演戲……」

  一邊說,她一邊就不由雙手摀住了臉,過得一會,才放下來。權仲白沒接這個話茬,見她回復正常了,便沉吟著道,「我聽桂皮說了以後,也在想這個崔子秀,他會不會就是鸞台會裡的人呢?要這樣說,他拐騙許於翹,居心就有點不良了。沒準,這也是會裡的一招暗棋?」

  蕙娘不屑道,「一個庶女而已,能激起什麼風浪。許家都給她出過殯了,就是有什麼隱患,人都死了還怕什麼。鸞台會不至於這麼沒眼界吧?我看,這件事倒像是他自把自為,若他真是鸞台會裡人,做出這樣的事還能安然無恙,可能在會裡地位也不會低。我就不明白,他老家怎麼會在西北,而不是東北呢?」

  「鸞台會做到今天,也不可能都是東北的老班底吧。」權仲白道,「老爺子也是會聽戲的人,你不知道要教出崔子秀這麼一個生角要有多難?這也容不得他們挑挑揀揀,只能是在現有的人裡找了麼。但你說得不錯,崔子秀因能時常進宮,甚至可以和後宮宮人毫無顧忌地說話,他在鸞台會裡的地位是不會低的。只是,該如何確定他是否屬於香霧部呢?」

  蕙娘側著頭想了一會,忽地莞爾一笑,道,「猜來猜去肯定是不成的,我看這樣吧……不如我們直接去問?」

  「問誰,權世贇?」權仲白吃了一驚,「過了明路,你就是問得了,崔子秀能發揮什麼作用?」

  「誰說要問權世贇了?」蕙娘白了權仲白一眼,「桂含沁夫婦不是和我們約定,要伺機對付鸞台會麼。雖然現在會裡動作減少,他們感到的壓力也小了,但能給鸞台會添堵,他們何樂而不為?桂三爺繞著你說的那個許於翹打轉,對她的事肯定所知甚詳。難道就品不出不對?這件事,問桂家是最好的,只是一般人抹不開面子罷了。我是不要臉的,倒沒這個顧慮。」

  說著,真的令人去請桂少奶奶來說話。權仲白只好迴避去了外頭,桂少奶奶來了,蕙娘便開門見山地問,「崔子秀是否鸞台會的一份子。」

  這一問,等於就是承認了自己背著桂家去打探桂三爺的事,一般人面子上都有點掛不住的,蕙娘卻是行若無事。桂少奶奶倒被她搞得很無奈,搖頭道,「嫂子,您怎麼說也遮掩一下嘛……」

  「要是我漏了這麼一句口風,難道你就不會打聽了?」蕙娘道,「你也是的,嘴就這麼不嚴實?以後還是要改呢。」

  「我這不是在廣州住久了嗎……」桂少奶奶無奈地歎了口氣,索性原原本本說給她聽。「那一位的確是許家姑娘,同崔子秀私奔到西北去的。」

  一應故事,也不出蕙娘猜測,桂少奶奶也承認,「一開始派三哥送她回扶風,有點刺探的意思。我們覺得這崔子秀好像是鸞台會的中堅分子,想要摸摸他的底……沒想到人才到扶風,那邊就給了信,直認了崔子秀的身份,又警告我們不要輕舉妄動。過了明路以後,這幾年來往傳訊,反而都是崔子秀直接出面了。我們多次使了些手段,崔子秀都安穩接了下來,倒顯得底蘊深厚,令我們無處下手,盤他的底又盤不出什麼不對,再說,這幾年也沒什麼人在京……」

  蕙娘心思,要比桂少奶奶深一些,強行壓住了喜悅,面上還陪桂少奶奶一起頭疼,「這個鸞台會,也的確是神通廣大……唉,要尋出個破綻,似乎比篡位還難。」

  兩人對著嗟歎了一番,桂少奶奶索性和她感慨,「也不瞞你了,三哥這人,竟是個多情種子,三嫂也是他同家裡鬧著娶回來的。現在兩個人淡淡的,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他心裡倒還很記掛著許姑娘,當時一路送去扶風縣,路上兩人也不知都出了什麼事,他是一到京城就開始尋摸許姑娘的蹤跡。不知怎地,竟給他找到了,現在這個樣子,許姑娘到底算是跟崔子秀呢,還是算跟三哥呢?她自己要能把得住,一心一意跟崔子秀,那還好說了,若要和三哥在一處,這算什麼,我們以後竟沒臉和許家來往了,扯出來都是說不清的事!可要和三哥把話說開,我們還是弟弟、弟媳呢,也開不了這個口。」

  蕙娘道,「你二嫂子就不說什麼?」

  桂少奶奶扮了個鬼臉,「二哥二嫂可不知道這事,知道了是必要說他的。要不是你告訴我,我也不知他竟真找到了許姑娘,等我回去以後和嫂子商量著,先把他打發回西北再說吧。」

  兩人都有事,匆匆一晤也就分手了,桂少奶奶握著蕙娘的手,還交代呢,「要是崔子秀那邊,你有了什麼突破,或者需要幫手,只管打個招呼。現在雖然一切平息了,但我心裡還是不踏實……」

  蕙娘自然做出保證,等桂少奶奶告辭以後,她又跑去前院找權仲白,一進門就高聲道,「咱們在沖粹園裡辦個小宴吧?請個戲班子來,大家樂一樂。」

  說著,自己不禁也是一笑。

  權仲白正收拾藥箱子,面色很有幾分凝重,見她興沖沖地進來,倒是一怔,他沒接蕙娘的話茬,反而道,「才要進去找你呢……你出來了就一起走吧——剛才你們家裡送信來,老爺子怕是不行了……」
一路好走,寶珠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1-2 02:56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