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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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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御井烹香] 豪門重生手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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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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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7 23:29:12 |只看該作者
200重開

  在權仲白南下的這一個月內,朝野內外的確發生了不少有意思的事兒。——就拋開蕙娘現在的特殊身份來說,她身為國公府未來的主母,也得漸漸地把這些事情給挑起來。有些事,權家可以假裝不知道,不表態、不摻和,但如果真的心裡沒數,一問三不知了,那麼他們家也就等於是從權力中心,被剔除出去了。

  朝中的事,現在還不到蕙娘插手,良國公和雲管事也不大說起,他們的注意力還是更放在邊疆、放在宮裡。如今蕙娘因在管家,同雲管事見面,那是名正言順,她和雲管事接觸的機會,反而比同良國公接觸的機會多。雲管事便提起了幾次,告訴她如今宮中有傳言出來,牛家想促使安王就藩,不是西南,就是東北,可能會把安王封到瀋陽去,也不一定。

  瀋陽在大秦的地位比較特殊,那裡曾是女真人的老巢,在建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不太平,藩王在那裡駐守,手裡就得有兵,而這城市距離京城又並不很遠,難免讓人有不好的聯想。因此非但是瀋陽,整個東北都沒有封過藩王——這地兒苦寒偏僻,出產又少,儘是些遷徙不定的遊牧部族,就是有些漢民漸漸遷徙過去,一步步地開墾起了耕地,但和其餘地方相比,那地兒冷得能把耳朵尖給凍掉,初看真是沒什麼好。牛家想把安王攆過去,一個是顯示出了他們對安王的顧忌,一個,多半也是看在太妃的面子上,給安王的特殊照顧。

  這件事對權家的影響,自然是不必說了,東北這個地界,檯面上說得上話的是靖北侯崔家,檯面下卻湧動了權家和鸞台會這兩股力量,忽然間橫插一個安王進來?這幾個大戶人家,都覺得擠得慌。雲管事言下之意,對牛家也是大為不滿,卻又苦於沒有合適的借口反對此事。

  坊間已有傳言,把牛淑妃比作了前朝的萬貴妃。這都是牛家這一段時間大肆擴充勢力引發的必然結果,雲管事顧忌著安王,良國公在擁晴院裡撞上蕙娘的時候,倒是更顧忌他們對桂家的擠壓……如今的牛家,倒像是前朝那群神憎鬼厭的當紅宦官太監——沒有誰喜歡他們,誰樂意去討他們的好兒,但就因為他們把自己和皇權綁在了一起,也沒有誰敢於和他們抗衡。

  男人們在乎的是世家傾軋的大事,女人們在乎的事就不大一樣了,太夫人雖然年紀大了,但一向也還管事,尤其是宮中消息,在婷娘進宮後更是熱心打聽。鸞台會也不會在這樣的事上限制老太太,婷娘受牛淑妃排擠,連許家人都知道了,太夫人能不知道?立刻就愁得飯量都減了,雖明知此事外人絕幫不上忙,卻仍是丟不開放不下,口口聲聲,只歎息道,「婷娘命苦,走的這條路,太不易了。」

  牛淑妃跋扈,已成為既成事實,她跋扈了半年,皇上壓根也都沒管,反而還在按部就班地栽培二皇子。想來等到年後她被封為皇貴妃以後,也只會更跋扈。婷娘有脫胎換骨的變化,應該也是既成事實——蕙娘雖未眼見,但也相信牛淑妃不會忽然發瘋,排擠一個不值一哂的對手。那麼再為此動情緒,在蕙娘看來也是徒勞,最要緊,還是把這個迫在眉睫的問題給解決掉,起碼不能讓牛淑妃這樣處處針對婷娘,在她身上撒氣。

  權仲白是在秋末冬初時離京的,這一兩個月,宮裡沒有什麼大的活動,蕙娘也不能貿然進宮請見——原來和她關係還算親密的牛淑妃,現在擺明是被吳興嘉給挑唆得很不待見她,以及她的親戚權瑞婷了。而拋掉這一層關係,蕙娘在宮中就沒有多少親眷友人了。權仲白這一走,倒像是把他的體面也帶走了一樣,眾人頓時就感受到了人情冷暖的壓力。

  「如今要解決這個問題,也有幾種辦法。第一種,是直接把礙事的人……」蕙娘做了個手勢,「這倒是對日後佈局,有利無害。若做得乾淨一點,也疑不到咱們頭上來。」

  這做法是有點太激進了,雲管事先看了良國公一眼,見良國公搖頭不語,便也道,「這不成。」

  蕙娘在知曉了真相以後,態度一直不錯,交辦的幾件事,辦得都很妥帖,看得出來,是用了心思在裡面的。因此雲管事對她的態度,也終於漸漸軟化下來,不復猜忌與反感,從前可能直接就否了這個提議,現在他願意解釋兩句了。「她身份貴重,這件事不能由著我們京城司擅自做主,起碼,還得問過老家的意思。」

  「這一陣子,老家也煩心吶。」良國公歎了一口氣,「世贇你父親——」

  「是又犯了老毛病,現在都是大哥做主。」雲管事面上也閃過了一線陰霾,「年年冬天都要犯病,現在康復過來的時間,是越來越長了。大哥……」

  他似乎不願意在蕙娘跟前過多地暴露自己和老家的分歧,頓了頓,便道,「就是老家那裡點了頭,可她身份特殊,所用都是老人,我們的線根本到不了她身邊。再說,宮中主位,不論是飲食還是醫藥都有人監視,除非仲白回來親自出手,否則毒殺是絕無成功可能的。」

  蕙娘便道,「從前仲白對我說,燕雲衛在密雲那些貨裡,發現了一些……」

  便把那會發光的礦石已洩露出去的事,告訴了出來,雲管事並不以為意,顯然是早知道了這一點,倒是聽蕙娘說起時,衝她笑著點了點頭,顯然是很讚賞她的誠實。

  「那是好東西啊。」他用了一口茶,「也是祖宗傳下來的寶貝,前朝秘藥,賜大臣毒酒,用的就是這物事。我們也是近年來有了突破,不知付出了多少條人命,才把這條礦脈給挖通了。把純度更高的礦石給採了出來,可惜,倒被仲白那小子給壞了大事,那串珠子,也就這麼廢了。」

  鸞台會獻上石珠是衝著誰去的,有什麼用意,是婷娘計劃的補充,還是本身就是一個獨立的陰謀。蕙娘腦海裡有一連串的問題,此起彼伏,她幾乎是難以遏制地想把這些疑惑給吐露出來。雲管事說到這裡,倒是一笑,他這時倒很有長輩的架子,戲謔地拿手指點了點蕙娘。「不能不說,你們家仲白,雖然性格古怪,但心思也真是縝密靈巧,他是不好權力,手裡始終沒有自己的人使,不然,也不會到你過門以後,才派人去查這石頭的來歷。恐怕你們也是早有研究,你們聽說它是從西北採來的,就真當這產地是在西北了?嘿嘿,你也不想想,密雲一案,雖然爆炸之後,原石已被炸散,洩露可能微乎其微。但我們總要有點預防手段吧?就這麼大剌剌地把珠串給獻上去,是唯恐皇家不能順籐摸瓜?你的人在西北就是查上一百年,也查不到什麼線索的,侄媳婦,我勸你倒是早些把他們喊回來,倒沒準還能派上點用場呢。」

  這一番話,就像是一盆夾了冰的雪水,劈頭蓋臉地將蕙娘給澆暈了,她腦袋一時都被雪水裡的冰,給砸得嗡嗡作響。雲管事這番話裡,實在是夾雜了太多信息:別的就不說了,權仲白在鑽研神仙難救的事,就算從前沒暴露,她在尚且不知道權家秘密的時候,也已經一五一十地給透了個底兒掉。但她指使桂家那支私兵去西北的事,連綠松尚且都不知道,雲管事怎麼就如數家珍地說出來了?鸞台會對她和權仲白私底下的小動作,到底知道多少,又不知道多少?

  心底再驚懼,面上卻仍是撐得滴水不漏,蕙娘的表情很有幾分尷尬,「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從前四弟那個樣子,我們肯定是要對付會裡,把會裡當個敵人來看——」

  「不知者無罪,這怪不得你,」雲管事並不介意,他寬厚地一擺手,忽然又想起了什麼似的。「之前說起這事兒的時候,話趕話,也忘了和你提了。你們家從前那個贅婿焦勳,在半道上中的,的確是神仙難救——」

  他和良國公對視了一眼,兩人都笑起來,蕙娘心頭一陣冰冷,卻不能不跟著陪笑。雲管事在笑中,不著痕跡地打量了她幾眼,方才滿意地點了點頭,續道,「其實,也都是誤會,都是巧合!除掉焦勳,的確是會裡的意思,卻只是隨手而為罷了。明人不說暗話,你們兩個也算是青梅竹馬,從小一塊長起來的。萬一他日後回到京城,你心裡還有個什麼情分、什麼惦念,那都是不必要的牽扯。一條命而已,說滅了也就滅了。本來誰也不知道,他就這麼去了。也不會驚擾到你,沒想到他就能遇到仲白,這件事,就能傳到你們小夫妻耳朵裡,讓你們倒白擔心了。估計還以為,會裡是看中了宜春號,想要巧取豪奪……這不必擔心,那可是沒有的事兒。」

  權家最看重的,當然是媳婦們的忠誠了,蕙娘現在是狠不下心離開這個家庭,所以才要受他們的制約。可萬一她對焦勳餘情未了,越性一個發狠,把夫家給賣了,兒子也不要了,自己同焦勳去雙宿雙飛,那權家人豈不是就只能抓瞎了?對這世上所有人來說,焦勳都是那樣微不足道,偏偏對權家來說,他就是潛在的威脅。再結合綠松所說,焦勳身邊似乎也有臥底,蕙娘哪裡還猜不出來,這件事究竟是怎麼操辦的?

  再想深一層的話,只怕從前,她要坐產招夫繼承票號的時候,權家打的就是殺人奪產的主意,所以才在她和焦勳身邊都預備了人手。焦子喬的出生,在多重意義上都改變了她的人生,只是從前,蕙娘覺得是打亂了她的步調,而如今再看,也許是救了她的命也說不定呢!

  她望著良國公同雲管事,心底好似有一汪油在沸,那火氣被煎熬得向上直躥,彷彿能頂開她的天靈蓋,直衝出來往這兩人身上澆去。可歪哥、乖哥、老爺子、兩位母親……這些人就像是一塊塊石頭,牢牢地堵住了火山口,蕙娘思量再三,到底還是找到了一個最符合她身份的反應。

  「讓他去南邊,本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她眉頭微蹙,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快。「他那樣身份,也配讓我惦記?從前那是沒有辦法,不得已而為之……小叔你們也是太小瞧我的眼界了吧。」

  焦勳和權仲白之間,正常人肯定都知道如何選擇。雲管事欣然道,「小心沒過逾的,世侄女走到我這一步,就知道這個道理了。」

  三人無意間將此事說破,也是節外生枝了,更棘手更緊要的問題,還在宮中。只是傾談半日,都沒有個結果,蕙娘之前多話,那是有點試探雲管事的意思,她是明知鸞台會不會去取牛淑妃性命的。現在說到戲肉上開始動真格了,她便不大開腔做主,只留雲管事和良國公掰開來揉碎了分析局勢,可不論怎麼分析,卻都十分棘手:牛家人再蠢笨,也曉得二皇子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根本。皇子要多了,二皇子也許就沒那麼值錢了,因此婷娘和牛淑妃的矛盾,是無法可解,根本糊弄不過去的。想要耍巧宗抄捷徑,難。

  要正面迎戰,那就更難了。連孫家,都不過是暗地裡為小牛娘娘埋了個伏筆,這會他們自己也好,小牛娘娘也好,都恨不得能栽進洞裡去,避過這股風頭。婷娘在後宮毫無根基,又無寵愛,難道還能越過楊寧妃、牛賢嬪,去和牛淑妃開戰?就算鸞台會能夠給她很大的幫助,這也不是說搞倒就能搞倒的,牛淑妃雖然跋扈,但沒有大錯,起點小衝突,頂得了什麼用?

  單個扳倒牛淑妃不成,那就只能把整個牛家都扳下台……可這種事,動靜就大了。鸞台會有這個能量,有這個決心嗎?

  這一次會議,開得毫無進展,散會時大家的心情都不大好,蕙娘就更別提了——她多少能明白雲管事的用意,這位小叔,在接納她融入鸞台會之前,總得找到機會,給她一點下馬威吧。可明白雲管事的用意,並不代表她就能避開這個下馬威的衝擊。前一陣子,她才有了一點樂觀的態度,認為她始終還是能從這一支桂家軍裡汲取一些可用的力量,可這會,她又有點驚疑不定、疑心重重了。桂家兵?別說這一支私兵了,就是整個桂家,怕都已落在鸞台會的掌握之中了,她還想從桂家兵裡尋人用?

  可若連這一支兵都不能信任,她又該去哪裡找人?這不是錢,有足夠的手段,一文錢在轉瞬間就能變成百文、千文。一個人沒有經過長時間的考驗和瞭解,能為你所用?鸞台會用了上百年時間才發展到這個地步,她有多少時間?十年?二十年?

  在這漫長的時間裡,她的企圖只要露出一星半點,讓鸞台會察覺到她有成為一個威脅的可能……

  雲管事提到焦勳時那輕描淡寫的語氣,到現在都還烙在她耳朵裡呢!

  蕙娘輕輕地歎了口氣,她強著自己,把心思從這些惱人的擔憂中抽離出來,心不在焉地惦記起了焦勳:他和孫侯船隊一起出海,怕是已經走到南洋一帶了吧?身上帶的那張銀票,卻始終都沒有被兌過,宜春號在海外的幾間分號,也從未聽說過他的消息。其實以他的本事,沒了贅婿身份,反而更能放開手腳大幹一場,最怕是他身邊那個內間,一計不成、又生一計,焦勳的性命,終究是了斷在了茫茫大海之上。而這一次,非但沒有人來救他,連他的死,都不能為外人所知了……

  可這思緒,也只能佔據她片刻心思,沒過多久,歪哥下學進來,乖哥也被乳母抱到了屋裡,蕙娘便全心和兒子說笑,也逗乖哥爬行玩耍。眼看到了傍晚,又有權夫人娘家來人送節禮,她這裡亦免不得要命人招待來客等等。

  臘月將至,各親眷間走動得就頻繁一些,至晚,焦家忽又打發一批人來,送了些洞子貨並河鮮等等,還有些四太太、三姨娘給蕙娘預備的可心物事,以及給哥兒們預備的玩物。這是娘家親人送的禮,蕙娘歷來是親自查看收納的,幾個大丫環也都在跟前湊趣,鶯聲燕語的,倒是略解了她的愁懷。一會兒石榴道,「這是給姑娘預備的鞋墊兒?」

  一會兒瑪瑙又說,「這可是為姑娘繡的白綾襪,啊,這是拿北邊羊毛打的毛線襪,雖然不好看,但可暖和,姑娘您試了好,咱們明兒也給您打。」

  一會又有人搬了幾盆花進來,石英手裡拿著一張單子也跟著走進來,笑盈盈地道,「老太爺給您送的盆栽。您看,這單上都寫著呢,君子蘭、牡丹……都能趕在節下開花,還有這些清水養的水仙幾盆……」

  她忽然詫異地道,「咦,這盆蘭草卻是哪裡來的,單子上可沒寫呀?」

  說著,便去翻單子,「這是隔年了的老生蘭了吧,這樣茁壯,可這會都開花了,早了點吧?還能開到節下!許是送錯了也未必——」

  一邊說,石英一邊偶然抬眼看了看姑娘,她立刻就怔住了——

  從來都喜怒不形於色的姑娘,今日卻難得地把訝異寫在了臉上,她的眼神,長久地停留在了這一地的盆栽上,眼波流轉間,思緒竟不知飄向了何處,竟連兩個兒子的呼喚,都沒能驚回她的神兒……

  她也不由得追隨著姑娘的視線,望向了那盆余出來的蕙蘭花。

  這一盆峨眉春蕙,鬱鬱蔥蔥、娉娉婷婷,雖是隔年,卻開得極為精神,哪管屋外白雪紛飛,它依然執著而熱烈地,為這一間屋子,點綴上了零星的春意。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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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8 00:22:01 |只看該作者
卷四:咫步隔天闕,而今從頭越

201情網

  一出蘇州,立刻就連著遇到風浪陣雨,海船走得更慢,雖說船大顛簸也小,但卻難以在節前趕到廣州,只能看著元宵節前能不能趕到了。承平十年的這個春節,權仲白是和許于飛一路在海上過的,許于飛這些年來在家悶壞了,難得能夠出門散心,自然是意興湍飛,他和權仲白都頗為務實,不搞吟詩作賦那一套,但賞著風浪,憶往昔崢嶸歲月稠,也頗有意興——至於暈船麼,這兩人都是久走江湖之輩,區區風浪,自然不放在眼裡。這個年雖然過得簡樸,但卻也是別有一番滋味。

  但餘下有些旅客,卻未必有這樣的筋骨了,海船本來行走數日,便要在大的港口停靠上一日半日,卸貨下客等等,如今港口和港口之間,往往要走上十多天工夫,天天在海上漂著、晃著,不論是最下等的通鋪,還是最上等的套房,都有人暈船嘔吐,更有些人還上吐下瀉,鬧得船上聽差,也是叫苦不迭,倒完了這個夜壺,又要去拎那個夜壺。好在這樣的大海船,隨船都有幾個初通醫術的水手,也備了這樣常用的草藥。一時間盡還敷衍得過來,不必權仲白出面醫治。

  別人是否受苦,許于飛自然是漠不關心,但他也是有心人,在蘇州見到達貞寶以後,便對達家姑娘上了心。當時權仲白並未出聲招呼,他自然沒有多事,但許大少自有小廝傍身,略微吩咐幾句,什麼事情打聽不來?——達貞寶上船晚,也和許大少一樣,只得了一間二等的艙房,她是女客也不便拋頭露面,上船後便閉門不出,活像是壓根不知道權仲白也在船上似的。雙方雖在一艘船上,但卻並未交流往來,反而形同陌路,連擦身而過的機會都沒有。許于飛不知她的來歷,自然越發好奇,此時捎信回京去問也來不及,只好巴望著權仲白自己吐口談開,他也好揣摩揣摩權仲白對達家的態度。

  這麼做當然不止是喜弄是非,也是想知道達家這麼做究竟是何用意——別的落魄侯爵世家,自甘下賤,把族女送給當權者做妾,尚且還要遭人恥笑呢。這原本是妻族的達家,忽然把一個女兒家塞到這艘船上來,難道還真是想要給權仲白添個如夫人?即使權仲白真的肯納,這樣的做法,也會在京城交際圈內,激起軒然大波,更別說他的夫人焦氏,能否容得下這個身份尷尬,一進門就似乎不止於如夫人地步的達氏女了。達家的行事,不至於會這麼愚蠢吧?

  當然,這也是建立在達家原本就存有這個念頭的基礎上的推論,瞧達家女身邊只帶了兩三個家人服侍,一上船就閉門謝客的樣子,也不像是有心過來碰權仲白的,許于飛自然頗為納悶——雖說有這樣正兒八經的理由,讓他去關心這事的進展,但要說他不好奇權仲白的桃色故事,那也是假的。達姑娘要是真不知道權仲白在船上,那也就罷了,這妻子族人就在身邊,權仲白就自己不過去,遣小廝過去隨手照應一二,難道還能壞了他的名聲不成?偏偏他也做出無知無覺的樣子,從蘇州出來這大半個月,兩人竟是麼有半點交集,就是如今,達貞寶分明是犯了暈船症,似乎已有數日水米不進了,兩邊也是一個不來求援,一個不去關心,就這麼形同陌路。連許于飛這個局外人,都有點看不下去了。

  「再怎麼說,那也是娘家人,」那天談起來,許于飛便把達貞寶患病的消息告訴權仲白,「一路不聞不問,總不大好吧?這事要沒鬧出來也罷了,要是日後被你泰山他們知道,難免要埋怨你有了新人忘舊人,對妻族涼薄了一點。」

  從權仲白的反應來看,他是真不知道達貞寶患病的事——許于飛是囑咐過小廝過去打探達家人的一些細節,那聽差上了心,遇見了就順便多嘴一句,權仲白要是從未令桂皮過去打探,倒是真可能一無所知。他有些詫異,「患病了?什麼病,怎麼沒請船上的大夫。」

  「那是大夫也就罷了,幾個連脈都不會把的水手,如此粗人,能進姑娘的艙房麼?姑娘家稟賦柔弱,暈船引來大病可就不好了。」許于飛也不好多說,見權仲白沒有多事的意思,便點到為止。「不過,那也都是別人說的,是否如此,且先看看再說吧。」

  權仲白嗯了一聲,若有所思,「真要不行,自然也會來找我的。我這次南下,不欲驚動太多,子羽你想必也是一樣吧?」

  許于飛這才明白了權仲白的意思,他頓時覺得自己有些孟浪了,他南下接人回京的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不然,大張旗鼓地把人接回去,是還怕牛家不夠警覺麼?他哈哈一笑,連聲道,「子殷說得是,子殷說得是。」

  也就不再過問此事,從此便絕口不提達家的這位姑娘了。

  權仲白其實也知道許于飛是不願多管閒事,不然絕無可能這麼容易地就被他敷衍過去,但他也很難解釋達貞寶此人的微妙之處。眼下把許于飛的口給封住了,他得了清靜,卻依舊不去關懷達貞寶,只是在心中暗暗推算著自己南下的日程,也算著從京城到蘇州,一般都要用去多少辰光。

  只是海船走得慢,而且這艘船又時常停靠港口,這一路下來用去的時光,足夠一艘快船從通州碼頭到蘇州打個來回了,達貞寶完全可能是在得知消息以後從容追來的,也有可能是在天津上了另一艘海船,走到蘇州來換船繼續南下的。要從這時間上去推算,就頗有些大海撈針了,權仲白隨意一想,想不出結果,也就丟開了不論,只一心沉吟著自己到了廣州之後的行止。

  事不關己,他當然能沉得住氣,但達姑娘可能真真切切是病得厲害了,又過了幾天,眼看廣州已在眼前時,達家的下人,便求到了船管事頭上,船管事只好來求權仲白,「說是請咱們靠岸時尋個大夫,但難得這兩天天好,加把勁就趕到廣州了,在這兒咱們只停兩個時辰,貨一卸完就走。倒是來不及請人,這位姑娘身份也是尊貴,又和您有親戚,您瞧著,是否方便出手開個方子?——這抓藥的工夫,倒應該還是有的。」

  權仲白當然不可能當著外人的面,拒絕為達家人扶脈,他也沒有回絕的意思,頷首答應了下來,還道,「不止是她,還有別人若病情嚴重的,也可以和我說,我就一道開了方算了。」

  「那些賤命的苦哈哈,哪能勞動您的大駕。」管事的一邊點頭哈腰,把權仲白往門外請,一邊頗有幾分諂媚地拍權仲白的馬屁,「您這身份,那是該給皇上、娘娘們開方用藥的,那些人,哪有消受這份福氣的命!」

  「人命無貴賤,話也不好這麼說。」權仲白淡淡地道,「若謝管事你病得沉了,難道也還要把你的身份,和皇上比過了,再想著請大夫的事麼?」

  他隨口一句話,倒是刺得謝管事面色通紅,再不敢多嘴多舌,把權仲白引到達貞寶屋前,便停下來做了個把守的姿勢,並不往裡進去。權仲白也懶得和他多說,敲門進去時,果然見到達貞寶雙目緊閉、面色慘白、呼吸淺而急促,倒不像是暈船,是有了大病的症候了。

  權仲白力求低調,船上當然少有人知道他的身份,達貞寶隨身帶的兩個下人看來也不知情,對他頗有戒備之意,態度冷淡中帶了高傲。權仲白也不多說,給達貞寶扶了扶脈,便道,「吐得太多,連水都不喝,痰堵淤積。」

  他讓人把達貞寶扶著翻過身來,猛地一拍背,又指點那丫鬟,「使勁給她搓腰上肋下這一塊,搓得越熱越好。」

  這麼搓了半天,達貞寶自然已清醒過來,只聽得哇的一聲,又是一場大吐,吐無可吐時,終於吐了好些濃痰出來。而後又是一番漱口,一邊早有人備下米湯,給她喝了半碗,達貞寶當時便已能靠著床半坐起來,精神頭要好得多了。

  兩人經此一事已經相認,自然也要敘過別情,達貞寶略做休整,又吃了一點東西,便出來前廳給他行禮。她有些不好意思,「若非姐夫,我這一條命都要交待在船上了!也是天不絕我,哪想得到都到了這樣天涯海角一般的地方,都能從天上掉下個姐夫來。」

  權仲白就問她,「好端端的,怎麼往廣州跑?你一個大姑娘家的,四處亂跑可不是個事兒。一路上遇到的麻煩,還能少得了嗎?就要出來,怎麼也得多帶幾個人吧,就這麼兩個下人,一老一小的,恐怕不頂事。」

  達貞寶面上浮起一層紅暈,她先不說話,只是略有些猜疑地瞅了權仲白一眼,好像在試探他的心情,又沉吟了半晌,才是一咬牙,低聲道,「唉,這一場大病,把銀兩都要花光了,也不瞞姐夫……我……我是偷跑出來的!」

  權仲白唔了一聲,微笑道,「你這份膽量,倒是頗得你姐姐的真傳,只是她體弱,年紀也小,雖然膽大,但也沒這麼出格過。」

  「姐夫你這就是說笑了。」達貞寶面上閃過一絲黯然,隨即又勉強一笑,「姐姐什麼身份,當然不可能隨意出走,就不為自己想,也得為姐姐妹妹們想。倒是我……這又不算是守寡,又不算是沒說親,現在也有十八九歲了,在京裡也說不到什麼好人家,當然是說走就走,也犯不著再想那麼多了。」

  這話裡隱隱約約,已經是暗示了自己離家出走的原因,權仲白卻並未揪著話縫往下細問,只道,「那到了廣州,你打算如何落腳?」

  達貞寶面上又是一紅,她侷促地低下頭去,「原本手頭有銀子,想在客棧住下,尋我娘舅……如今,銀兩都花費殆盡了,說不得,還請姐夫助我幾兩,一旦找到娘舅,必定如數奉還。」

  權仲白點了點頭,又側著頭想了一想,忽然呵呵笑出聲來,頗有幾分感慨。他喃喃自語道,「季青啊季青,你還真是把你二哥給吃得透透的。」

  這話突如其來,達貞寶自然是一臉莫名其妙,權仲白又瞅了她一眼,再也不掩飾心中的不屑,他低沉地道,「寶姑娘,你倉促離京,究竟是因為家裡人要給你安排一門不可心的親事,還是懼怕福壽找你的麻煩?皇室公主,這桿槍,也是你們說用就用的?惹下了這麼大的麻煩,你以為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福壽就只能悶聲吃下這個啞虧了?」

  達貞寶一臉愕然,似乎根本就不明白權仲白的心思,權仲白也懶得和她再周旋下去了,他道,「季青算計人心,真有一套功夫,你還以為他是真心幫你們麼?其實你們達家,也不過就是他手裡的一桿槍罷了。他這一套佈置,你看不出什麼破綻,只覺得處處都天衣無縫,不過佔了一個巧字而已。只要按部就班這麼走來,以我的為人,未必會對你生疑,一定盡力照料你這無依無靠的可憐人。更出於對你的同情,一旦知道你是為婚事離家,必定不會向達家通風報信,反而會為你遮掩……如此一來二去,就算我們之間清清白白,日後在你家人跟前,也都再說不清楚了,是也不是?」

  他不等達貞寶回答,甚至懶得去看達貞寶的反應,只續道,「自然,你和你姐姐生得很像,我把你帶在身邊,朝夕相處,也許就日久生情。不說為你休妻,甚至是納你進門,把你留在廣州做個外室,也是大有可能。到時誰能說你什麼?誰能說達家什麼?倒是我權仲白要背上行事孟浪的名聲,但這也沒什麼,權某畢竟有這個名聲在,誰也不會和我較真的。」

  他頓了頓,又道,「你和福壽交好,福壽轉眼就給焦氏賞東西,巧。往好處想,那是福壽小孩子心性,一心看焦氏不舒服,便從你這裡刺探了一點密事去,想要給焦氏添點堵。我一南下,你就在蘇州上船,巧。為了讓我往好處想,你是直等到今日,才等到了一個揭破身份,前來相認的時機……不論是誰給你出的主意,還是你自己做的主,都不算是不縝密了,我的確很難揪出破綻。」

  他望著滿面惱怒羞憤,彷彿遭了奇恥大辱的達貞寶,望著這張熟悉的臉,卻好似望著一個陌生人,漠然地道,「但你畢竟不是季青,通共也就和我見了幾面,對我的瞭解並不那麼深厚……寶姑娘,你不知道我權仲白雖然很善於將人往好處去想,卻也並不是未曾見過世上醜惡的一面。你更忘記了,我從小把福壽看到大,她心思並不太深沉,那點脾性,我能不瞭解?福壽要整焦氏,也不會莫名其妙無的放矢地整……不是你把這一計的來龍去脈、利害關係給她分析清楚,福壽又焉能莽撞行事?我猜,你對福壽獻的那一策,恐怕是給她畫了個大餅,讓她知道她離間了我和焦氏以後,立時就能得到一個機會、一些好處吧?」

  他扶著下巴沉吟了片刻,便笑道,「啊,我明白啦。送嫁福壽的人選,一直都沒有定下來,你是對她說,正好我要離京,讓她去求她的皇帝哥哥,由我送她一程,送完了就得回來。皇帝不願我離京太久,必定會許,她也就能多和我相處一段日子了,是也不是?」

  達貞寶都聽得呆了,見權仲白不再說話,方才喝道,「姐夫,我敬你身份——」

  可她望著權仲白,這話卻再也說不下去了,純善、熱情、大膽,這些特質,慢慢地從她面上『死』了過去,而隨之醒來的,卻是同這些特質截然相反的東西,她陰沉而掂量地望了權仲白幾眼,這才深深地歎了口氣,低沉地道,「姐夫如想知道這問題的答案,不妨也回答我一個問題……你如何能看出來,這背後一切,乃是權四少的安排?」

  權仲白也是直到此刻,才全然肯定自己的推測不假,達貞寶接近他,背後的確有一系列的謀算,他望著這張同亡妻極為相似的臉,心中又豈能沒有感慨?但下一刻,亦是眉頭一軒,便把這些心事給推到了一邊,哂然道,「業已失敗的算計,我再去追究細枝末節有什麼意思?你要我回答這個問題,可以,拿一個問題來換。」

  達貞寶本以為自己是佈局的人,此時卻知道她和她的家族,都被權季青當作了棋子,她心頭焉能沒有惱怒?當然恐怕還是更急切地想知道,這破綻究竟出在了何處,她輕輕地咬著牙,卻硬是挺著站起身來,同一樣昂然挺立的權仲白相對而立,雖然搖搖欲墜,但卻勉強在氣勢上做到了相持。這個大姑娘,此時也有了幾分梟雄氣魄,她斷然道,「姐夫請問。」

  「我的問題也很簡單,我就想問,」權仲白盯著達貞寶,一字字地問。「你們達家,究竟圖我什麼?」

  事到如今,要說達貞寶對權仲白一見鍾情,一應佈置都是她的手筆云云,那是誰都騙不過去了。達貞寶對他有沒有情意,看他的表現豈不是一目瞭然?可她的回答,卻偏偏是那樣的篤定而誠懇。達貞寶說,「我們就圖姐夫你的一顆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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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權仲白,國公府的這個春節,過得特別冷清。

  雖然老家已有一些兄弟過來,但今年天氣不好,從北到南都冷得厲害,風也大。這麼冷的天氣,東北很多地方根本車馬都不能上路,他們自然也就被耽擱在了路上。今年過年祭祖,國公府宗房居然沒有一個男丁在家,還是已經分家出去的四房、五房出了男丁,為良國公捧酒祭祀,把場面給撐住了。

  就是在大節下,沒有權伯紅、權叔墨、權季青三兄弟,對那些閤家上門拜年的親戚,或是需要鄭重接待的重頭客人,良國公府都很乏人招待,不得已還要把四房、五房的子侄借來應酬,也算是給了他們一點發揮的空間——權四爺和權五爺從小在三位哥哥的光芒下長大,受慣了兄長的照料,權四爺是個風雅人,只顧著風花雪月,和權家的那班家戲廝混,雖然有些文名,據說也是京戲有名的大家。但這樣的名聲顯然對國公府毫無幫助,他也不管這些,連自家兒子的前程都不在乎,要不是長子權瑞風還算能幹,四夫人也是勤勤懇懇的,管束他又嚴實,家業怕不早敗了。權五爺麼,有這麼個哥哥在前頭擋著,就是自己想法多,都不好意思說出口,也因此雖然兩房都有成年的子嗣,但迄今卻都還未有什麼出身。

  像他們這樣的身份,要謀出身,就得求老太太、求良國公,讓他們去操辦。可這兩個當家人,那是有名的嚴格,權瑞風要打理家業,只想捐個監生也就罷了,他弟弟權瑞雪幾年前讀書練武都沒有成績,卻想進衙門裡做事,便被太夫人直接打了回來,都不消良國公做那個惡人。老人家也是直言不諱,「他是沒有才幹也就罷了,在衙門裡給謀個差事,老老實實地幹上一輩子,也算是有個營生。可他心大呢,手段也有,卻還學不到家,這樣的人你把他放出去了,那就容易給家裡招惹禍事。再歷練幾年,多給家裡幫幫手,我再看他吧。」

  因有了這一番話,權瑞雪這幾年來也是沉下心幫助家裡打點營生,自詡是沉穩了不少。現在宗房缺人幫忙,他哥哥也不和他爭搶,便把他打發過來。他亦是打疊精神,跟在良國公身邊迎來送往,又不時到太夫人身邊請安,太夫人亦頗滿意他的改進。這天便同蕙娘道,「這一陣子應酬不會少,你婆婆帶著你東奔西走的,也不能沒個人跟送,便讓他跟著你們走走吧,若是你瞧著還成,回來同我說了,家裡自然給他安排前程。」

  這是國公府宗房對近親們應有的照應,要不是公府大部分親戚都在東北,這樣的事只會更多。太夫人把蕙娘扯進來,自然是要給她做人情,讓她在同輩中樹立權威。至於權瑞雪的前程,只怕她和良國公心裡都是早有打算。這樣順水的人情,蕙娘如何不做?她笑著應承了下來,便道,「正好,初三我回娘家,便讓堂弟隨我回去,也和我妹夫認識認識。現在家裡少人,有時要和親戚們走動,也少不得煩請堂弟出面了。」

  王時是尚書長子,如今自己也有功名在身,算是前途無限的翰林身份,過了幾年放了外任,只要他有能力,日後也有望成就二品、三品。這樣的朋友,沒有人不願意交的,太夫人欣然道,「你倒是愛提拔弟妹們,只怕他不懂事,辜負了你的一片苦心。」

  這事終究不大,隨意幾句話便算是說定了,因太夫人所說,國公夫人身體不好的事,也不是空口無憑,權夫人臘月末忙家事,犯了腰疼的老毛病,看來新年大朝是不能去了。太夫人有年紀的人,更不願勞動,好在蕙娘也有誥命在身,便算作權家的代表,入宮朝賀新年之餘,還要參與一些冊立皇貴妃的典禮——雖說皇上意思,是為了省事,但只看他把冊封皇貴妃的事,和新年大朝放在一起辦,便可知道他提拔牛淑妃的心意,有多堅定了。

  權家人更關注的還是這個機會,「宮禁森嚴,我們雖不是沒有關係,但婷娘處境微妙,如今一舉一動都有人拿西洋來的眼鏡盯著,為謹慎計,我們也有一個多月,沒得到她的消息了。這一次要是有機會,你可和她設法見見面。宮中的局勢,沒有人比她這個局中人更清楚了。」

  從綠松的經歷來看,權家很可能用類似的手法,將一些中人送進宮中,他們是掌握了一些內線的。但宮中鬥爭激烈,除非連太監那樣地位超然之輩,頭天還耀武揚威,第二日便被打發去守皇陵的事實在並不少見。從太夫人、雲管事等人的口風看來,鸞台會在宮中有影響力,但也有限,現在牛貴妃淫威日盛,他們就更不敢輕舉妄動了。這差事就又要落到蕙娘頭上,太夫人心疼孫媳婦,還額外叮囑她,「貴妃現在怕是鑽了牛角尖兒,聽信她娘家弟媳的讒言,看你很不順眼。她現在新上位的人,最為得意,若拿你開刀,你少不得要忍著些。」

  蕙娘自然也早做好了準備。不過,她倒是多慮了,新年大朝、冊封大典,這都是大喜事,與會者幾十上百人,牛皇貴妃就是為了自己的聲譽著想,也不會輕舉妄動——蕙娘彷彿還在她身邊看到了幾個太后宮中的老人。就是吳興嘉,亦不過是似笑非笑,用眉眼中的傲氣來折辱蕙娘。她自以為自己比蕙娘優越,已非一日,蕙娘應付她是駕輕就熟得很。只把她當一扇窗戶看待,眼神望著她,彷彿都是直直地看到她身後的風景中去。

  如此視若無睹,倒是把吳興嘉火頭激起,但蕙娘身側,就站著阜陽侯夫人、定國侯夫人等諸位伯爵、侯爵夫人,自身又代表良國公府,她要踩蕙娘,已不再是小兒女鬥氣,而是給牛家平添上一個對頭。吳興嘉雖有些淺薄,但也還不至於如此輕浮,她到底還是嚥下了這口氣,未有出面。

  眾位侯夫人,有哪個是簡單人物?這兩位年輕一輩的佼佼者之間,存在的明爭暗鬥,誰未能發覺?阜陽侯夫人便笑道,「今日可惜你母親沒來,她這些年倒是越來越少在外走動了。朝廷添了新侯爵,那是喜事,怎麼也該進來走走,和我們重新認識認識的。」

  「母親這些年是越發憊懶了。」蕙娘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四太太昔年經歷太過坎坷,終究是損傷了她的元氣,年輕時還不覺得,現在漸漸上了年紀,後果就顯示出來了,她自己又不熱衷於保養,就是有權仲白給她開方子,都阻擋不住她健康的惡化。自從焦子喬到老太爺跟前去養活以後,她到了冬季,泰半時日都要臥床,也就是兩三年工夫,老得和換了個人似的……

  這些事她卻並不在這樣的場合提起,只是隨口敷衍了幾句,便又笑道,「唉,前頭怕是要站班了,咱們還是快分班站好,免得一會又要難為那些小中人們了。」

  雖然牛德寶將軍封爵的呼聲一直很高,但未曾獲封之前,吳興嘉就只能按武將誥命來排班站位,始終都要落後勳爵家眷一等。蕙娘這話,自然是說給她聽的,擺明了指她隨鎮遠侯牛夫人站著,是不講究規矩,為難司禮監派來維繫秩序的小中人們。周圍人都禁不住偷偷地笑——這些勳戚們,最重身份,牛家現在氣焰旺盛,無人敢說些什麼,但她們心裡,對吳興嘉的做法也未必就沒有意見。

  吳興嘉欲要分辨,又沒有話說,只好悻悻然回自己隊伍裡去了。牛夫人卻有些氣不過,轉頭沖蕙娘笑道,「要這麼說,世侄女也不該站在這兒,倒是該隨權神醫的身份站去——噯,這一說,倒不知你該站在哪裡了。」

  她話音剛落,廢後娘家,定國侯孫夫人便緊接著道,「少夫人這不是代公府來的麼?要按正經自個兒誥命來算,剛才牛家少奶奶就該往隊伍末尾站去——說起來,她身上是幾品誥命,論起來,可有入宮的資格沒有?」

  眾人倒紛紛都道,「正是,這也是我們上頭寬待我們這些老親老戚,如不然,正經的侯爵夫人、伯爵夫人,連年臥病的也有的是,難道回回家裡都無人過來?那也未免太冷清了,要勞動老人家,娘娘們又不落忍,只能我們這些小輩盡力出來敷衍罷了。」

  還有人推蕙娘,「你也是太謙了,你是代良國公府來的,很該和國公夫人們站到一塊去,同你舅母廝混什麼——說來,這一等國公,如今綿延至今的也就只有你們權家,還有他們昂國公李家在京裡了。今日很該由你來領頭才對!來來,李夫人,把她給領過去吧。」

  其實從前新年朝賀也好,皇家各式大典也罷,皇后未廢時,歷來都是孫夫人排班在首,領著眾人行禮。如今皇后被廢了,孫夫人雖然排位還在前頭,但就越不過安國公夫人去。今日新年朝賀、冊封大典,也是安排安國公夫人領著眾誥命行禮,她年紀長、人也和氣,眾人沒有不服氣她的。牛夫人雖是皇貴妃的生母,但此時也只能靠後,不好自比從前皇后娘家的例。因此她是站到第二,倒是比幾個二等國公府出面的年輕誥命要站得前了些。這會眾人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要把蕙娘拱到前頭去,牛夫人面色早黑了一半,卻被孫夫人拿話套住,不好辯駁——要說按自己的誥命來排,蕙娘三品誥命,排位也不大後,但吳興嘉就幾乎失去入宮的資格了。要按家中爵位來排,權家一等國公,已是異姓封爵的頂峰,藩王家眷那都是另起一隊的,她不排前也說不過去。李夫人都已轉過身來,笑瞇瞇地道,「這倒是有理,我們女人家聚在一處,就是三三倆倆的,也不認真計較這個,多少年都胡混過來了。論理其實也不該如此,再怎麼樣,尊卑規矩不能亂,權二小子家的,站到我身邊來吧。」

  連德高望重的李夫人都這麼說了,蕙娘還能駁了她的面子?這般陰錯陽差將錯就錯的,倒是被人強著推到了前頭,各誥命又自覺按當年封爵品次,以及彼此丈夫的序齒站好了。不多時已是井然有序站成了一行,倒把牛夫人顯了出來——牛家雖然這些年興頭,但也不過是個二等候爵,一等候還有七八家在前呢,就連孫夫人,位次都比她靠前一些。

  到底是皇貴妃的生母,眾人也沒有過分,見前頭樂聲起了,侯夫人裡丈夫年紀最長,站在最前的一位,便笑著把牛夫人拉到了自己跟前,諸人不論心裡作何想法,但隨著莊重樂聲漸起,鳴鞭、灑香諸執事緩緩行出,也俱都收斂了面上形形色色的表情,換上莊容。幾隊誥命,由首輔楊太太、元帥蕭太太、昂國公李夫人、閩越王妃等人為首,隨著一聲唱禮,都插燭也似地拜了下去,口稱,「太后娘娘新禧……」

  #

  牛家跋扈,惹得眾勳戚厭煩,乘人多口雜、法不責眾的機會,讓牛夫人吃了個下馬威、啞巴虧的事,不用一天時間,便借由在場諸誥命的的口兒,風一樣地傳遍了京城。眾人有笑的、有怒的,有幸災樂禍的,也有憂心忡忡的。可不論如何,這個新任皇貴妃並不得人心,起碼不得勳戚們擁戴,那是板上釘釘給坐實了的考語。皇貴妃總領六宮事務,也算是副後級別了,將來要往上一步,也是名正言順。而皇后講的就是母儀天下、六宮懾服。就算是皇上,也沒法和民心作對,這一次勳戚們反彈,反彈得理直氣壯,大有仗著人多給皇上沒臉的意思。而被人推出來填槍眼的蕙娘,卻遭了老爺子的埋怨。

  「你男人忽然就跑到廣州去了,把皇上扔下不管,皇上心裡能好受嗎?你再鬧這麼一齣好戲,讓他怎麼想你們兩夫妻?兩個都是恃寵而驕的材料,仗著他離不得你們兩夫妻,連他要捧的人都敢踩……不能體察上心,對景兒就是整你的罪名!」蕙娘才一回門,就被老爺子拎到屋內一陣數落。「現擺著楊家、孫家,都想和牛家過不去,你不把她們捧出來,倒讓她們捧你出來。簡直莫名其妙!」

  蕙娘趕緊給老爺子敲背順氣,她輕聲細語,「孫女兒也是無奈,這一次這麼大的事,後宮裡連個最沒名分的選侍都露了一面,唯獨沒見我們家的婷娘。聽小太監們的口風,除夕時不知怎地,得罪貴妃娘娘,被罰閉門思過三天……我們家無心和娘娘為難,經不住娘娘要難我們那。」

  這事,只怕老爺子未曾聽說,他的眉頭漸漸地舒展開來了。「你要這麼說,那倒也不是沒有道理。牛家都踩著你們肩膀拉屎拉尿的了,你們再不硬點,倒讓人瞧不起。」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但勳戚們這樣針對牛家,其實並不是什麼好事。皇上最怕的就是底下人結黨串連……尤其勳戚里掌兵權的,太多了。你們越要弄牛家,他倒越要保牛家,兩邊擰上勁兒了,能有什麼好?臣子和皇帝拔河,贏了也是慘勝。」

  一邊說,老爺子一邊就不禁橫了蕙娘一眼,「你男人滾到廣州去做什麼了?還不讓他快滾回來!你還不知道?有他沒他,差得多了!」

  皇上對權仲白的寵信,實際遠超眾人,有時候,少就少這麼一句話。牛貴妃的枕頭風,可能還真及不上權仲白的幾句閒談。從進門到現在,老爺子幾句話都顯示出了他老辣的政治素養,每一句話,都切中了局面關鍵。可蕙娘心中,卻是五味雜陳:權仲白不該離京,難道她不清楚?要不是有個鸞台會,良國公府和她又何必如此妄作折騰。只是別有懷抱,無奈之下,才安排權仲白出走而已……

  而如今,她心底又何嘗沒有許多話想要和祖父傾訴,甚至是質問質問祖父,把鸞台會的事向祖父揭穿?不論祖父是否和鸞台會有所來往,她都相信老人家並不知道鸞台會的真正目的,甚至可能也不知道他們和權家的關係。就算老人家業已知情,也認為她應該和鸞台會同心同德,繼續在篡位的羊腸小道上走下去,但只要她意願堅持,老人家也一定會給她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她現在,實在是太需要力量了。

  但……

  蕙娘心事重重地再歎了一口氣,再開口時,卻提起了風馬牛不相及的一件事。

  「您臘月裡給我送花時,多送了一盆峨眉春蕙……」她輕聲說。

  老爺子眉頭一挑,旋即又若無其事地道,「噢,想必是單子上忘添了那一筆……那畢竟是你親手所植,意義不淺。花兒開得如何?好看麼?」

  「挺美,」蕙娘由衷地道,「倒激起了我賞蘭花的心思。今年開了春,我侍奉您同娘一道,去潭柘寺賞花吧?」

  老爺子指著蕙娘哈哈大笑,他半是警告、半是提醒地道,「你男人不在家,你還這麼野,仔細他回來了和你算賬——我不寵著你,要去,你自己去。」

  蕙娘斂下眸子,望著地面淺淺地笑了,她站起身去攙老爺子,「今日時間也不多了,晚上還得回去呢。剛才在後頭見了文娘,她說王時要放外任了?」

  「也到放出去的時候了。」老爺子和蕙娘一道往外走,「今兒送你回來的那孩子,是你們哪房親戚?我瞧了一眼,談吐倒還是不錯的……」

  時光就在這平平常常、雞零狗碎的家常話裡慢慢走過,一轉眼,春天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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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覺間,今上登基已有十年之久,雖說承平十年看來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畢竟是個整數。如今朝廷又有了錢,年前便有人上了奏折,啟奏將今年的萬壽月,辦得再風光一點。理由那都是現成的——從前先帝在的時候,年年萬壽月都是熱鬧足了一整個月,又是唱經、又是唱戲放炮,從百官到京城百姓都有賞賜,也算是普天同慶了。可自從今上登基,連太后娘娘的壽辰都少了熱鬧,更別說皇上自己了,有好幾年,聽說皇上生日那天,也就是多上幾碗菜而已……從前國家艱難,皇上厲行簡樸,可現在朝廷有錢了,虧待誰,那不能虧待皇上不是?

  這樣的言論,從皇上登基到現在就沒有少過。皇上不愛過生日,曾被人數落為『有損國體』,也有人隱晦勸誡:皇上自己不重視,讓太后、太妃如何重視自己的生日?多年媳婦熬成婆,後宮生活如此孤寂,總要讓老人家高興高興才是。其實如此熱心,泰半還是因為『大炮一響,黃金萬兩』,宮中花錢,素來是不惜工本,十兩的東西開出百兩的賬來,上上下下可以中飽私囊,辦得越大,分潤者也就越多。從前那些太監,在先帝手上都賺得盤滿缽滿,乍然換了皇上這樣的作風,難免就有些素得慌。

  可不論這些人明裡暗裡是怎麼勸誡,皇上都和槁木死灰似的,竟是完全不為所動,壓根就沒有慶祝生日的意思。今年自然也不例外,幾封奏折上去,都是泥牛入海,宮中反而傳出風聲,說皇上要令人來重抓內庫,再整頓整頓宗人府的財務,這麼一句話,頓時就把一群人嚇得夠嗆,再不敢胡亂開口。倒是到了三月,宮中傳出口風,今年貴妃娘娘,也要開辦生日宴了。

  從前後宮中有資格邀請外命婦們來飲宴作樂,朝賀生日的,也就只有太后、太妃並皇后三個主子。其餘人不論典籍如何規定,按慣例,生日當天去到三個主子那裡請過安,自己宮裡多加幾個菜,有兒女的回來探視母親、娘家人進宮請安說幾句體己話,便算是慶祝過了,再受寵一些的,頂多生日當天,皇上會過去看望一番,兩人一道吃個飯等等。現在皇貴妃娘娘也要開宴,以她一貫的作風,那動靜自然是小不了。蕙娘和孫夫人約著一道去潭柘寺上香時,孫夫人便和蕙娘感慨,「現在是朝廷裡有錢了,從前每年內庫撥給娘娘的錢,也就是那麼一點。六宮妃嬪誰不要花錢,娘娘哪裡還有閒心自己作興著過生日?也是頂上沒人疼,太后也從未說過,要給她大辦。」

  這一次聽風聲看動靜,的確是要往大了操辦,宮中幾班內戲都不敷應用,還要點了麒麟班、春合班等名戲進宮獻藝,看來是要連唱好幾天的大戲。蕙娘也聽說了:這一次給貴妃過生日也好,大辦也罷,那都是太后的主意。她笑著說,「大辦也好,看戲不怕台高,娘娘辦得越大,我們這些看戲的人,看的熱鬧可不就越多?」

  自從權仲白南下以後,蕙娘平時和人來往,倒不用注意避諱了。從前礙著權仲白的身份,她倒不好隨意走動,和一些身份敏感的貴婦人結交,免得皇上知道了心裡忌諱。好比孫夫人,兩人也不算是不投緣,但從前就不可時常見面。倒是現在,廢太子已經就藩,廢後也不再在人前現身,誰也不知她去了哪裡。孫侯本人也卸了差事,在家閒住,孫家算是徹底從這個泥沼裡脫身出來了,孫夫人和蕙娘,才能偶然約著一道出外走動走動,也算是散散心了。

  孫夫人瞅了蕙娘一眼,笑著就歎了口氣:「你看人家,那是熱鬧,人家看你,也是戲中人。你這個月都進宮幾趟了,可見到了你們家的婷娘沒有?」

  說到這事,蕙娘也有些煩惱,如今牛貴妃總攝六宮事務,大動作不敢做,就這樣零敲碎打地噁心權家、噁心蕙娘,也頗令人糟心。她身為國公府現在出面應酬的貴婦,只要有心,進宮機會其實並不少。但貴妃娘娘似乎就真和她槓上了,次次她進宮,婷娘都被禁足。蕙娘本不想和她計較,一次見不到,多進宮幾次也就罷了,不想牛貴妃橫起來,那是真沒得說,算上前兒內外命婦們侍奉太妃進香的那次,蕙娘先後六次進宮,婷娘竟也真真就被禁足了六次。看來,她是鐵了心要壓服蕙娘,沒個說法,決不讓步了。

  任何一個圈子辦事,當然都有規矩,不論牛貴妃多麼蠻不講理,只要蕙娘讓了這一步,婷娘也就自然而然只能靠奉承貴妃過活,雖說她現在人微言輕,拍拍貴妃的馬屁也沒什麼,但權家卻有國公府的面子要顧,讓了這一步,以後良國公見了鎮遠侯,兩邊又該怎麼說話?蕙娘的眉頭也慢慢地聚了起來,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卻並沒有說話。

  會邀孫夫人到潭柘寺來上香,權家的選擇其實已經顯而易見,一時的沉默,並說明不了他們的態度。孫夫人也並不心急,她望著窗外幽靜的山景,輕輕地道,「桃花都開啦,等春汛一過,河運暢通,恐怕七妹也就到京城了。她前些時候捎信給我,說是被困在徐州,待雨停了立刻就能上路。平國公夫人今年身子越發不好,連新年大朝都無法出面,家裡是一刻都離不得人了。她本來打算和桂將軍一道北上的,可一來她走得急,二來桂將軍家屬要先回西安,也不方便。結果她走河運,被困在徐州,桂將軍走海路,現在人都已經在天津下船了。」

  二月裡朝廷最大的新聞,便是桂含沁將軍忽然稱病請辭,把東南挑子撂下的事了。據說他某次海戰時左腿為炮火所傷,舊患一直沒有好全,現在每到雨天便不良於行,東南偏偏又很多雨潮濕,桂將軍苦痛得很是厲害,便不能不向皇上訴苦,辭了東南的職司。而皇上居然也痛快地准了他的辭呈,又給了他一段長假,讓他好生休養,只需回京向皇上述說過東南局勢,便可以無限期地休他的長假去了。

  年紀輕輕的,有什麼傷痛不能克服,非得要辭職休養?這分明是在和皇上鬧脾氣了。這個桂將軍,行事從來都出人意表,按說現在桂家小一代裡沒有什麼出色的人才,他算是最有前程的一個。可這錦繡的前程,他居然也是說不要就不要,一聲稱病,桂家已經吃下去半邊的東南肥肉,立刻就全都吐了出來。——本來和牛家利益衝突最激烈的幾家裡,桂家的聲勢就一向最弱,現在桂含沁這麼一弄,桂家豈非就更無法和皇上抗衡了?別說別人,就是宜春號的幾個掌櫃,都寫信給蕙娘,表達了自己的憂慮:宜春號這二成股,可別是又要打了水漂吧?這和干股可不一樣,就是桂家失勢了,也一樣要給人家算賬分紅的……

  孫夫人現在提到桂家,自然不止是拉拉家常而已,蕙娘沉默了片刻,便歎息道,「明人不說暗話,當著嫂子,我就直說了吧——桂家在宜春號是有入股,但這不過是一盤生意。我們兩家關係,還沒親密到無話不說的地步,嫂子要問我桂家的打算,我也是霧裡看花……桂含沁那不是請調回京,他是直接稱病請辭,皇上也大有准奏的意思。牛家如今權勢滔天,也許桂家自知無法抗衡,便索性主動收縮,並不想和牛家硬碰,是個想求全的心思,也難講的。」

  「外臣嘛,難以左右立儲大事,現在寧妃低調,三皇子幾乎沒有聲音,要結黨都難。」孫夫人也輕輕地出了一口氣,「桂家不是找不到援手——我妹夫同桂含沁,那是換貼的兄弟,現在,他們是找不到思路。桂將軍辭職,也多少有些投石問路的意思,從去歲至今,皇上的心思一直擺在地丁合一、探索航路兩件大事上,對有些事想得就少了些。現在桂家這一招,倒是能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回後宮勳戚中來。」

  就是因為牛貴妃過生日的消息,是在桂含沁辭職後傳出的,蕙娘才會把孫夫人拉來潭柘寺上香——這也是先和家裡打過招呼的——本以為牛家太過囂張跋扈,把得力干將都給逼得鬧辭職,皇上多少會限制敲打一番,沒想到皇上一聲不吭,竟還許了牛貴妃大辦生日的請求……再結合權仲白反饋回來的消息,二皇子對自己的身世之謎,心裡是有數的。那麼權家就不得不有個很不好的推測了:皇上如此縱容牛家,自然是要把牛家當作一桿槍,來掃倒惹他顧忌的門閥勢力,日後鳥盡弓藏,牛貴妃的下場,恐怕不會有她想得那樣風光。

  這其實也不能算是陰謀詭計,陽謀就擺在那裡,每個人都可以參詳。但參詳出來的滋味,人人卻都不一樣。孫家有個『無故被廢』,深得臣民同情的廢太子,滋味最苦澀;桂家在西北根深葉茂,略有養匪自重的嫌疑,招惹皇帝忌憚已非一日,和牛家的衝突又極為激烈,這個局對他們來說也是險之又險,一個拿捏不住,便有滅門之危。許家和皇上交情深厚,勢力集中於京城,在邊疆沒有什麼根基,相對要輕鬆一些,但因為太妃的關係,也有半邊被扯進了泥沼裡,倒是權家在別人看來,純屬倒霉觸了牛貴妃的脾氣,被抓來殺雞給猴看,其實和牛家也沒有根本的利益衝突,算是舞台邊上跑跑龍套的,要不是牛貴妃不知哪來一股勁兒,一心要為難婷娘,恐怕在孫家、桂家等人眼中看來,權家連和他們合作的動機都欠奉,權家這裡一提合作,他們那裡怕不就要參詳上權家的動機了:別是重施故技,又在為牛家引人上鉤吧。

  也所以,蕙娘如今面上雖苦澀,心底卻還寬鬆。她多次入宮,也不無為自己造勢的意思,算是利用牛貴妃對她的反感,把兩人的矛盾給推到了檯面上來……果然,如今她一邀請,孫夫人便欣然而至,沒說幾句話,更是隱約透露出了她和桂家的聯繫:她對桂家的用意這麼瞭解,可見兩家私底下必有交流。也是,這兩家一開始結盟,不就是為了對付牛家嗎?只是時也命也,對付著對付著,倒把敵人給對付得這麼強大,對付得兩家都沒有思路了,也是頗有些諷刺。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蕙娘輕輕地歎了口氣,她瞅了周圍一眼,見空山新雨、萬籟俱靜,從亭子裡望出去,目光所及之處都沒有人影,這才壓低了聲音,「二皇子的出身,實在是太尷尬了。」

  孫夫人眉頭一跳,「你是說,小牛氏——」

  「大牛小牛,都是牛氏,就是因為牛氏的作風,皇上太瞭解了,所以才做出今日的局來。他是想把牛氏一起帶走,又怕日後皇子登基時過分年幼稚嫩,少了母族幫襯,被門閥勢力玩弄於股掌之間。」蕙娘沉聲道,「如今西北有羅春,海外有魯王,皇上又要推行改革,民間矛盾也多。局面已經夠複雜了,他不想再留下自己忌憚已久的門閥勢力……恐怕隨著皇上身子骨漸漸孱弱,世家大族的日子會更難過,能和如今的昂國公府一樣,守著幾畝田地過活,已是不錯的下場了。萬一舉動不慎,很可能就要落個傾家滅族的下場!現在別人看我們的熱鬧,不過是因為皇上還顧不得他們,不然,要挑撥牛家出手,對皇上來說,是什麼難事嗎?」

  牽扯到權力傳承,這種事無任何人情可講,就算孫家是一路把皇上扶上寶座的,這情分也頂多只能為他們換回幾條性命而已。別的勢力、財富,皇上哪會顧得了這麼多?孫夫人面色頓時沉凝了幾分,她卻並不驚訝,而是低聲問,「這是老爺子的看法,還是——」

  這裡的老爺子,指的並不是良國公,而是沉浮數十年榮寵不衰,在致仕後還能以文臣身份得到封爵的老爺子焦穎。他豐富的政治閱歷和老辣的政治眼光,是眾世家均要尊敬、看重的。

  「老爺子和我都是這樣看。」蕙娘斬釘截鐵地道,「以皇上歷年的作風來看,這也是最合理的推測。皇上去世之前,牛家必倒,但在皇上的目標還沒有完成的時候,就是天皇老子,也都不能打滅牛家的氣焰。」

  孫夫人霍地站起身來,來回踱了幾個方步,方才長歎道,「含沁辭職,除了試探皇上心意以外,也是給桂家全面收縮打了伏筆,只是我看桂元帥的意思,能爭,還是不打算坐以待斃。可聽弟妹你這一席話,我也是有幾分失措了,難道除了等死,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有當然是有。」蕙娘輕聲說,「大家群策群力,總是可以找到思路的。我就想,皇上畢竟是皇上,但凡是天子,就沒有不忌諱的事兒,只看能不能找準而已……」

  只是這句話,孫夫人便悚然動容,失去了一貫的冷靜,她略帶驚疑地掃了蕙娘一眼,似乎在掂量著蕙娘的真意。可蕙娘卻並不往下說了,兩人間一時陷入沉默,片晌後,孫夫人才啞聲道,「好,明人不說暗話,弟妹你這句話倒是說到了我的心坎裡。但我也要問弟妹一聲,你們家在宮中,不過一個族女,一個棋子,棄了也就棄了。就是朕捨不得,以你手腕,安撫下牛氏,不過是翻手間的事情。就是現在不能握手言和,權神醫一旦回京,雙方必定又是一團和氣。往大了說,日後局勢再險惡,有權神醫在,保住你們權家的財富地位,也不是什麼難事……」

  這一問,沒說出口,但問得很直接:皇上忌諱的事兒,可不就是那麼幾件?每一件,那都是說出來能嚇死人的罪名。孫家和桂家那是沒有辦法,一定要和牛家見出生死了,才把主意打到了這上頭,但權家身嬌肉貴,至於這麼積極地來淌這攤子渾水嗎?

  蕙娘卻是從孫夫人的反應裡看出了另外一件事,她一時間有些心不在焉:實際上,皇上的真實意圖,也是在二月桂含沁辭職獲准,以及三月裡牛貴妃大辦生日這兩件事後,才為老爺子、自己和良國公、雲管事等人不約而同地參詳出來的。當時她認為,首當其衝的孫家和桂家,只怕很難興起抵抗的念頭,桂含沁辭職,就是桂家要全面收縮以圖自保的徵兆。但雲管事卻非常肯定地告訴她,桂家決不會和牛家善罷甘休,桂含沁辭職,只是他們的最後嘗試,他們私下肯定在部署著更大的計劃云云。

  當時她還是將信將疑,可沒想到今日孫夫人對她的這句話反應這麼劇烈……看來,孫桂兩家的確是有和牛家不死不休的意思,也不是缺少思路,只是可能尚未下定決心——有時候辦法就只有那麼幾個,再聰明的人也不能另闢蹊徑。既然牛家沒有弱點,那就只能自己給他們製造弱點了。栽贓陷害、十惡不赦之罪……其實兩人剛才打的,就是這個啞謎。

  而雲管事又是如何能肯定桂家的意圖呢?是他們在桂家也安排了內間,還是……

  但現在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蕙娘將雜念排除在外,自信地道,「我們國公府,成也是仲白,敗也是仲白。仲白要下江南,貴妃娘娘為難婷娘,那都不是沒有因由的。嫂子是聰明人,應當能夠明白我的意思。」

  孫夫人瞇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蕙娘,她忽然失笑道,「想把你拉下水,沒想到你是早濕了身……」

  但也就是玩笑了這麼一句,她便又嚴肅了起來,竟不接蕙娘的話頭,只道,「今兒天色晚了,我不比你,家裡事多,我是趕著回京的——你便多住幾日吧,等回了京城,我再來看你。」

  這麼大的事,當然不是孫夫人一人可以做主的,她也要回去和丈夫商量。蕙娘微笑道,「嫂子慢走。」

  便親自將孫夫人送到了山下,這才一人踱回了半山腰處的敞亭中沉吟。四周人未得她的話,也不敢跟上來服侍。

  潭柘寺到了春季,一山樹有半山正在開花,鳥語花香、空山晚照,此景實在美不勝收,蕙娘出了一陣神,又徘徊了一會,賞了賞景,見夕陽要落到山後頭去了,那人卻還沒有一點音信,這才放棄等待,正要自己踱下石階,去尋從人時,卻見遠處山徑上衣角一閃,一個人背著手,慢慢地從花陰踱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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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理由

  焦勳離開大秦,其實時間未久,不過四年有餘,但他和蕙娘,是實實在在有五年多沒有見面了。其實,再往遠了說,在七八年前焦子喬出生以後,兩人的距離便被無聲地拉得遠了,縱能驚鴻一瞥,但卻似乎從未有過機會,能夠真真切切地四目相對,運足了眼力,將對方的身影望得分明。

  五年不長不短,還沒到『縱使相逢應不識』的地步,但在這五年裡,兩人畢竟也都發生了許多變化,彼此看來,都不像是離別時的那個人了。

  夕陽漸沒,一山花樹靜得可怕,蕙娘並未說話,而是靜靜凝望著焦勳走來。她望著他的穿著、他的步伐,望著他的容貌、他的氣度,她那永不停歇的腦袋,似乎已心不在焉地運轉了起來,正推算著焦勳這四五年來的行止,與他歸來的目的……可也不過便是這麼心不在焉地轉一轉,這機器便慢慢地停了下來,一時間,她甚至難以說出焦勳的變化,畢竟,他在她心底的印象,原也有些模糊。如今的他對她來說,也許已算個陌生人了。

  待到走近亭子時,焦勳的步伐也有了幾分遲疑,他躊躇了片刻,終於還是舉步拾級而上,卻並不入亭,只在簷下站著,和蕙娘保持了這麼一段不遠不近、頗有幾分微妙的距離。

  「姑娘變了。」他說,語調再平靜,也終究是蘊了幾分感慨。

  蕙娘不禁撫了撫臉頰,她問,「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說不上來。」焦勳道,「只覺得姑娘的心事,變得更沉了。」

  兩人目光相系,蕙娘不知如何,忽然有些好笑,她沒忍住,噗嗤一聲樂了出來,「你傻呀,少年不識愁滋味……現在早都不是少年了,心事當然要比從前更沉了幾分。」

  她轉過身子,將孫夫人留下的殘茶潑去,又翻出一個杯子,給焦勳倒了一杯茶。焦勳也就從容地在她對面落了座。

  他說蕙娘變了,其實他自己,又何嘗不是變得多了?

  從前兩人雖有默契,但身份有別,焦勳總算是下人之子,再親暱熟慣,也有一層鴻溝。他在她跟前,是天然就帶了一點卑弱、一點心虛,從不曾如此相對而坐……看來,他的確是建功立業、衣錦還鄉了,起碼,這份功業,令他覺得自己有和她平起平坐的資格。

  蕙娘心裡其實是有很多話想問的。這五年間焦勳都去了哪裡?沒有動用老太爺給他的財富,他是如何營生?短短數年時間內,又如何積累出財勢?他現在哪裡落腳,回到京城來想做什麼?他是如何同老太爺聯繫,又如何說服老太爺穿針引線,撮合兩人相見?

  每一個問題,都是那樣的耐人尋味。老太爺不是不知輕重之輩,焦勳和她關係特別,現在權仲白又不在京裡,沒有特殊的原因,他怎會打發人送來那盆峨眉春蕙……焦勳這一次回來,身上應該是帶了事的,只不知道這件事,和她有什麼關係,又會給她如今所處的局面,帶來什麼變數。

  然而在這許多問題之中,她最想知道的,卻還是最為虛無縹緲,最不容易查證的問題,這問題幾乎沒有必要問出口,在她所處的圈子裡,一問一答,已經遠不止一問一答那樣簡單了。可不知為何,她一張口,還是直接問了出來。

  「你為什麼回來?」

  焦勳也很自然地回答,他說。

  「我覺得你需要幫助。」

  一問一答,就這麼簡單。在這一刻,她忽然又找到了那個熟悉的焦勳,找到了那一種熟悉的感覺。——他們之間,或許有很多話未能說出口,很多事永遠都要迴避,甚至還存在了種種秘密,但卻從來也不曾有過一絲隱瞞、一絲猜疑。

  你為什麼回來?

  因為你需要幫助。

  於是便是這樣了,焦勳回京,也許有很多別的任務,也許肩負了別的責任,但她毫不懷疑,他之所以回到京城,最根本的理由,只是因為他覺得她需要他的幫助。

  人生至此,豈無感慨?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終於勉強還是露出了一個笑來,低聲道,「我很擔心你。」

  焦勳神色一動,他先也歎了口氣,「看來,終究還是沒有瞞過神醫……」

  旋又有些擔心,「若神醫心中介懷,此番相見,只怕惹來他的不快——」

  「他要是介意,當時就不會救你了。」蕙娘說,「再說,他現在人在廣州,也介意不到這個……你今日來得太晚了。」

  眼下夜幕將臨,孫夫人也離去有一陣子了,再過一會兒,恐怕會有人前來尋找蕙娘。兩人能夠談話的時間,已經不多。

  「此次回京,我的行蹤需要保密。」焦勳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幾年未見,他黑了一點,皮膚也不若往年那樣細嫩潔白,看來,是經過了一番風浪。

  但容顏雖變,氣度未改,還是和從前一樣,就是皺眉,都皺得這樣清朗溫和,望著她的神氣也和從前一樣,半點都沒有變。「潭柘寺畢竟是皇家名剎,適才又有侯夫人駕臨,這附近把守得太嚴密了,想不露痕跡地混進來,總也得花點時間。」

  蕙娘心裡頓時一鬆:會選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邀孫夫人密談。不論是對孫家還是對權家,她都有拿得出手的理由,但歸根結底,還是為了給焦勳營造機會。這裡地勢高、周圍景致闊朗,沒有被人藏身監視的憂慮。跟在她身邊的,也都是立雪院內忠心耿耿的丫鬟……但就算是這樣,焦勳走進來見她,一路也有被人撞見的風險。誰知道鸞台會的能量大到什麼地步?直到焦勳這句話出口之前,她多少還是有些懸心。

  「如今身份變化,再要見到姑娘,對您也總是妨害。」焦勳似乎也看出了她的情緒變化,他嘴角一揚,有些忍俊不禁,「日後也許能尋到更妥帖的辦法傳話,便不用冒這樣大的風險了。」

  他頓了頓,從懷中取出一本書來,放到桌邊,居然還和蕙娘開了個玩笑,「先把這份薄禮呈上吧……我在海外,也聽說了宜春號的動作,一路北上回來,更覺如今天下變化不小。——聽說現在,大秦也有人在擺弄紡紗機了,這樁生意做得好,一兩年內便是傾國巨富,此物當能幫助姑娘,在這一番鬥爭中佔得先機。」

  蕙娘隨手一翻書冊,只見裡頭畫了好些機器樣式,有分解圖,又有許多文字解釋。她不禁一皺眉頭,「看來,你在外頭是搗鼓上這個了……我們國內也的確有人在做,但不論做得怎麼樣,我是不好再插一腳了——光是一個宜春號,尚且還忙不過來,再握住這條線,恐怕會更遭忌諱……你若是想找人合作,又沒有別的隱衷,我倒是可以為你穿針引線,給你介紹一個大金主。」

  「這東西既然送給姑娘,那就是由您處置了。」焦勳說,「您要自己造也好,送人也罷,全看您的高興。我的生意,全在外頭,一時間也顧不到國內。」

  他又從懷裡抽了一本小冊子,再放到了蕙娘跟前,低聲道,「既然神醫已經瞧出了我的身份,那麼倒不必再多費唇舌了,宜春號樹大招風,難免有人惦記。連我這樣微末身份,都有人不放心,還要再加手腳。姑娘又豈能不受他們覬覦?前番閣老府內下毒風波,恐怕背後大有文章,這裡有幾個名字,全是我從小毅口中逼問出來的。」

  小毅正是焦勳帶下南邊的小廝,他離開焦家時,隨身就帶了這麼一個人,可見兩人的關係有多密切。這個小毅,也是綠松提到,曾撞見過的另一位內間。

  蕙娘眼神一凝,不自覺便按上了那本小冊,「小毅人呢?還活著麼?」

  「沒熬過海上風浪,已經去了。」焦勳從容地說,「但去世之前,招出了不少極有趣的東西。當時我本想立刻回頭給您報信,但奈何路程太遠,也不敢隨意露出蹤跡。後來,事情又有了變化,我本待在南洋落腳,可身不由己,被那艘船拐帶去了別處……」

  他還要再往下說時,忽然神色一動,又住了口,只沖蕙娘一笑,低聲道,「會再相見的。」便起身步出了小亭,腳步匆匆,乘著暮色,不過片刻便淹沒在了花樹之中。蕙娘卻是直到此時,才聽到了山路上傳來的腳步聲。

  她不及多想,忙把焦勳給的兩本書冊塞進懷中。又把那杯茶水傾了,將杯子收好,免得為人看出破綻。果然,是石榴等人不放心,帶著婆子尋了上來,「少夫人,天晚了,風涼呢。這山上不比城裡,雖是春天,晚風也夠受的……」

  她說得不錯,潭柘山裡的風特別的硬,石榴雖帶來了斗篷,但一陣風過,仍是涼意刺骨。蕙娘在轎子裡,也不禁緊了緊披風。

  卻也是在這個時候,她才覺出了方纔的莽撞——剛才收拾得匆忙了點,沒想太多,懷中這兩本書冊上,其實還帶了焦勳的一點餘溫……

  #

  焦勳這一來,來得很莫名,走得也很莫名。他似乎只是想給蕙娘送上兩份禮物,一份幫助她的事業,一份幫助她的安全。一旦達成目標,他便功成身退,再沒什麼別的企圖——起碼,在潭柘寺的短暫會面之後,蕙娘便再沒聽說他的消息了。她甚至都還不知道,他是如何說服老太爺給他傳信兒的,而老太爺又是如何和他聯繫,和他定下了這個約會。

  若換做別人,蕙娘也許就生受了這份禮物,但此人既是焦勳,她便不能不想得多些。拋開兩人的情分不算,焦勳的才情與性格,她難道還不夠瞭解?千萬個貧家子弟中,他能雀屏中選,被當作焦家大小姐的未來夫婿培育,焦勳的資質、心性,還能差到哪裡去?兩個聰明人之間,有些事很不必講。他就是不說,蕙娘也能知道。焦勳是決不會對『背後黑手』善罷甘休的,這黑手謀害他的性命且不說,還要謀害她的性命,謀害焦家人的根本財源……如今既然他有了能力,就一定要把它連根挖起,而不是繼續遠遁海外,逃避這個問題——而這,當然就令蕙娘的處境又尷尬了幾分。

  更可慮者,焦勳一個大秦土著,孤身到了海外去,還不是在華人已經形成勢力的南洋落地生根,而是被裹挾去了更遠的所在。聽他語氣,幾年間已經經營出了一份偌大的家業,達到他認為自己可以衣錦還鄉的程度了。若無人扶持,他就是真龍下凡怕也都辦不到吧?現在泰西諸國正在打仗,哪有閒心發展實業,大秦剛趁火打劫從泰西弄來了一批學者,他們和家鄉也是有聯繫的,從他們那裡的消息來看,戰事還根本未有停歇的意思……如此推論下來,焦勳被裹挾去了新大陸,加入魯王勢力的可能性,竟高達七成、八成!他所謂『自己行蹤不能被人發現』的話,也就不是那麼沒有來由了。

  這件事初看也沒什麼,但仔細一想,便由不得人心裡不發毛了。焦勳去國未久,四年多的時間,要按孫侯的路線來走,他可能才剛到新大陸沒多久。他發家致富的時間,怎麼說兩三年要有吧?如此算來,用在路上的時間最多也就是一年……看來,魯王非但已經在新大陸立穩了腳跟,而且居然,已經找到了前往大秦的快捷航線……

  這對國家大勢的影響,可能極為深遠,但蕙娘現在已經懶於再去關心這事了。她甚至連焦勳的禮物都沒空多加參詳——福壽公主即將遠嫁,鬼王叔羅春雖未親自前來,但也重視地派出了一支迎親隊伍,由他的長子率領——是的,他的大哈屯為他生育的長子,今年已經十六歲了,甚至比福壽公主還大了那麼一點兒——前往京城迎娶公主。朝中自然也要給出相應的重視,這一個月,朝廷典禮特別地多,東北來的一干族人,又終於抵步京城,蕙娘少不得安頓落腳,又要熟悉、琢磨這批人的成色。再有宜春號那裡,伴隨著如今官家入股的進度,總有些事需要她處理。焦勳給的這兩份禮物,蕙娘只是細細研究了那份內間名單,比著綠松給出的幾個人名增減了一番,至於那本冊子,她不過是粗粗翻閱了,便收到一邊,尚且還未決定該如何處理。她要忙的事,實在是太多了。

  不過,眼下最重要也最緊急的事,卻依舊沒有半點起色,孫家一直都沒給回話——權家這裡,也不是不能諒解,畢竟這件事也不是孫家一家的事,恐怕他們是想等桂家、許家到京之後,再給個統一的回復。可好容易等到春汛褪去,運河恢復通行,桂含沁將軍、許家少夫人前後腳也都到了京城,這不巧的事卻又全趕到了一塊——平國公夫人常年臥病,這些年來病勢越來越重,許少夫人回京,也就是因為她強烈要求,想見一見孫子。這許少夫人把孫兒孫女們帶回京了,給她見過了,也說不上是過分歡喜還是如何,反正回京當晚見過了孫子,當天晚上睡夢之中,人就這麼安安靜靜地沒了。

  此事並不在小,許少夫人所有親戚朋友都沒能來得及相見,就立刻開始操辦婆婆的喪事。許家散落各地的幾個兒子,也全都報了丁憂回京,皇上一概准了,連許鳳佳許少將軍都沒奪情,對東南海疆防務,旨意裡只輕飄飄寫了一句,『將另行著人監管』,便再沒了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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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8 00:23:05 |只看該作者
205言和

  宮中權貴不少,雖然眼下有許多人家,正因為牛家的強勢崛起而暗自焦急,但也有更多人家,或者已經遠離了權力核心,只是守著一畝三分地過自己的小日子,或者還沒受到這股旋風波及——或者更乾脆,文官出身,同武官們八竿子打不著干係,看戲不怕台高,正津津有味地欣賞著武將、勳戚中的亂象,總之,雖然如今邊疆暗潮洶湧,男眷們沒準已經跑掉了靴子,可牛貴妃的生日宴上,命婦們卻還是個個滿面春風,好似這家裡出了個皇貴妃娘娘的不是牛家,倒是他們家一樣。

  皇貴妃的生日宴,權夫人可不能再怠慢了不來了。因平國公府沒有出席,藩王府的內命婦們,如今也陸續回京,因此由良國公府同昂國公府佔了首席,餘下各侯夫人做了一排,另一排便是文臣命婦,兩邊都捨了圓桌,而是各領一席,中間圍出空兒,為百戲演出之用。倒是比平日裡年節盛宴時所有人圓桌圍坐,分了幾大桌悶聲領宴,要熱鬧得多了。雖是貴妃生日,但首席卻為太后佔了,太妃身上不好,沒來,還為她虛留了一席,餘下方是眾妃嬪圍著牛貴妃安坐——很不幸,婷娘依然還是沒能過來。

  這樣的場面,牛貴妃自不可能特別為難權家與蕙娘,事實上出席她生日宴的人裡,和牛家有冤仇的實在不少,好比閣老楊家。這麼大的事,楊寧妃今天都沒有過來,楊太太的臉色當然不能好看到了十分,倒是吳閣老太太得了殊榮,還能帶沒誥命的媳婦進來領宴,兩人面上都頗有榮光,非但自己笑語不絕,還頻頻沖鄰座舉杯,倒也把氣氛給帶得十分熱鬧。權夫人和蕙娘無心挑起戰事,不過是虛應故事而已。倒是昂國公李夫人,用著山珍海味,也沒見歡容,權夫人不免問她,「可是殿內熱了些兒?若是如此,讓人來添把扇子吧。」

  李夫人搖頭歎了口氣,倒是說起了前朝,「一轉眼就是這麼多年了,這些年皇上是有心儉省,宮中也難有這樣放肆取樂的時候。從前武皇帝、安皇帝在時,年年四時八節,都有這樣的盛事。當時我也還年輕,跟在娘娘們身邊,不知見識了多少世面。真覺得世上有的福分,都聚集到了宮中。」

  她說起來比太后還要再高一輩,是三四朝的老人了,這番話說出來,不遠處的太后都露出聆聽神色,老人家似乎也是想起了前塵,眉眼柔和了些,也接口道,「說得是,當時的熱鬧,那才是真熱鬧呢,場面還要比現在更大得多了。宮中都誇寧妃、賢嬪、貞貴人會操持,其實那是沒趕上好時候。安皇帝那時也罷了,他愛修道,究竟不講究了。武皇帝年間,貴妃娘娘要賞花,慌亂間盆栽不夠,大冬日裡紮了絹花上去,隔了遠看過去,十幾里的池子邊上,都是奼紫嫣紅,好一片花海,數九寒冬,同春三月也差不離。那時候,我才剛是太子嬪身份……隨娘娘在鳳舟上看著,同李夫人的心情,也是一樣,那才真真是叫做巧奪天工呢!也是皇兒粗疏,這些年來竟都不講究,宮裡這些孩子,這麼些熱鬧,就當稀罕來看了。」

  說著,便嘖嘖讚歎,牛貴妃笑著道,「您老人家見識這樣廣,我們哪裡比得過呢。您就只拿我們取笑罷了,正經兒帶著我們樂一樂,您又懶得費那個心思。」

  她的眼神閃閃發亮,平日裡粗粗疏疏的人,此時也漸漸有了些尊貴的氣質出來。權夫人和蕙娘笑著對視了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的意思:太后也是深悉這個侄女的性子,稍微一提武宗年間王貴妃的氣勢,牛貴妃這個生日,便立刻過得很憧憬、很有盼頭了。

  李夫人卻又搖了搖頭,她倒不如太后的安閒,多少有些悵惘,「那一年我也隨著王貴妃娘娘在龍船上呢,花是真好看,可那些個皇子皇女們,在岸邊鑽來鑽去,不是扯壞了真花,就是把絹花給點著了。二三十個孩子,吵得貴妃娘娘頭疼……現在想來,卻也是難得一見的熱鬧。安皇帝年間,已經在感慨前朝了,沒料到如今,連安皇帝年間都趕不上,御宇十年,宮中方才兩個皇子一個公主,怎不叫人感慨呢?」

  太后一開腔,周圍人自然安靜下來。也正因為如此,李夫人的這句話,四周人都聽得真真切切:皇嗣繁榮,起碼立嗣時選擇就多,爭奪再激烈,那也是有得選。現在宮中就兩個皇子,就是如今的場面再熱鬧、再奢華,似乎國運也都顯出冷清淒切來了。

  一時間,就連太后面上的笑容,都慢慢地凝固住了。牛貴妃不快地沖李夫人遞了個眼色,卻也不能如何,只是眼珠子一轉,又指著牛賢嬪笑道,「也不好這樣說,哪裡就只有這麼幾個呢?琦玉妹妹這兒不是還懷了一個嗎?」

  牛賢嬪本來在人群中坐著,壓根沒顯出來,被牛貴妃這麼一指,眾人頓時一陣嘩然,她立時就成了人群的焦點。一陣恭喜聲中,她也免不得雙頰生暈,沖族姐發嬌嗔,「也不是什麼大事,本來沒打算驚動人的……姐姐就只把我拿出來說。」

  牛貴妃一不做二不休,又把白貴人、鄭選侍等人都喊到跟前來,笑道,「都是剛有喜訊的,今年意頭好,才開春就有了這樣多的好消息。想來啊,沒有幾年,母后也要嫌孩子多,吵得頭疼嘍。」

  後宮中的確很少傳出這樣的好消息了,眾人再一陣喧嘩,連李夫人都真心露出笑來,連聲賀喜,牛太后頗為吃驚,「還真瞞得住,有好幾個,連我都不知道!」

  牛貴妃便笑道,「兒臣奉欽命照料後宮,自然要多上點心思,把姐妹們都照看好了。她們懷胎日淺,還不是十分把穩,沒必要驚動母后,故此便沒有提起。今兒既然說到了這一茬,便也和大家同樂。」

  說著,就舉杯祝酒,含笑道,「以此杯,祝我天家子孫昌隆,綿延萬代!」

  牛貴妃上位不久,宮中就接二連三傳出喜訊,這對她的形象確有積極作用,起碼從前廢後在位時,後宮就顯得十分荒涼。方才一番對話,她應對得又妥帖,盡顯貴妃風範,這一次,應和她的人,便更顯得心悅誠服了。連李夫人都笑道,「倒是我孟浪了,該打、該打。」

  「打亦不必,夫人罰酒三杯是真。」牛貴妃趁熱打鐵,和李夫人開玩笑,又喊百戲上前,「變個戲法,為夫人祝酒。」

  氣氛頓時重又鬧熱了起來,不斷有人離席敬酒,權夫人捏了捏蕙娘的手心,在她耳邊低聲道,「是臘月前後開戒了。」

  皇上是去年五月病的,他肺癆高燒,總要控制病情,將養個半年就到臘月了。從這一批孕婦的懷胎時間來看,皇上應當是有意識地要培育皇嗣了。顯然,他對二皇子也遠未十分滿意,還想著給自己留些後路。十年二十年後,牛家命運如何,還很難說。就因為牛琦玉在這一波浪潮裡也跟著沾了沾光,便如此洋洋得意,牛家人的心機,也還和從前一樣,玩得很淺薄。

  但深邃又如何?淺薄又如何?只要牛貴妃還是這樣踩死婷娘,權家就得和牛家做對到底。蕙娘也懶於多想,甚至懶得去揣測昂國公夫人究竟是什麼立場,她只是輕輕地點點頭,表明自己知道權夫人的意思,也明白權夫人的焦急,便不再搭腔了。一時也有些人過來祝酒,權夫人自然要打疊笑容,一一應酬,蕙娘亦要跟在一邊幫手。不多時,吳興嘉也過來給李夫人敬酒,她低眉順眼地,滿口,「謝世叔祖母指點我處世之道。」

  顯然,在新年朝賀以後,牛家也是痛定思痛,反過來做了一點工夫。李夫人滿臉慈愛地笑意,按著吳興嘉的肩頭道,「你是個懂事的,我稍加點撥,你便出來了……」

  她嘮叨得有味兒,吳興嘉也低頭聽得入神,未幾,似乎是脖頸酸痛,她微微地一偏臉兒,便勾著唇給蕙娘送了道眼風兒,不緊不慢地接過了李夫人的話頭,「您說得是,家裡人口多、妯娌多,親戚多,侄孫女兒要學的還多著呢,平日少不得您的指點……」

  這三個多字,吳興嘉咬得特別重,雖然再未瞧蕙娘一眼,但蕙娘心知肚明,這話就是說給她聽的。——的確,焦家和良國公府,都算不上人口多,如今在京的妯娌,更是從缺。她也聽了些風言風語,說她太獨,過門沒幾年,就把兄弟們排擠得呆不下去了……吳興嘉還是那樣,每回見了面,都要想方設法地踩踩她,論爵位她踩不住了,便還是回到老路子上,來踩她的背景了。

  時至如今,她已懶得和這位少奶奶計較,正要侍奉著權夫人起身也去敬酒,背後忽然有人輕輕地扯了扯她的袖子,蕙娘回了一眼,卻見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宮人,衝她行了個禮,低聲道,「少夫人,我們公主有請呢。」

  如今宮中的公主,也就是福壽公主了,牛賢嬪的那位小女兒,還沒有冊封呢。蕙娘心頭一動,同權夫人打了個招呼,方才隨著那小宮人,悄悄地退出了屋子。

  福壽公主也沒走遠,只在抄手遊廊上站著,尋了根柱子擋著而已,小姑娘沉著臉,看來頗有幾分心事,目注蕙娘一路走來,見她要行禮,也只是一擺手,胡亂點了點頭,便算是招呼過了。

  對她的來意,蕙娘也算是有幾分猜測,她並未說話,只是閒著在欄杆上靠了,透過窗戶往殿中瞧去,也覺得裡頭那些個打扮精緻的人影,走動說笑,雖未聞聲,卻極生動,彷彿是一出皮影戲般好看。看著看著,便不禁有幾分出神,過了一會,福壽公主一聲輕咳,她才回過神來。

  「吳家最近和昂國公定了一門親。」福壽公主卻未先說正題,而是順著蕙娘的眼神,望向了殿內東北角,口中漫不經心地道,「昂國公的小孫子,一向是最得寵的,可習武不成,要求個體面出身也不容易。武官人家想考科舉,談何容易,吳家這門親事說得好,一下就拿住了李夫人的軟肋……」

  這些事,蕙娘要不去刻意打聽,可能還真不知道,福壽公主說來卻只是閒閒一筆:看來,這位公主和牛貴妃的關係,處得還算不錯,也不算是笨到了家。蕙娘想到此處,不禁微微一笑,福壽公主看在眼裡,有些鬱悶,她的口氣又淡了幾分,「我知道你笑什麼,你笑我也有軟肋,被人拿得準准的,便犯了糊塗,做了人手裡的槍不說,這被坑了,我還無處去說理去……」

  「公主年紀小,」蕙娘肯定不能讓公主太下不來台,她寬慰福壽公主,「不知人心險惡,吃個虧也是有的。好在這樣的事,終究也無傷大雅,在京城裡吃這一課,比在草原上要好得多。」

  「你倒是都看明白了。」福壽公主對她,終究是有三分心結在,她的語氣有點刁蠻了,「你倒是說說,我來尋你做什麼的?」

  「公主尋我,自然是給我賠不是的嘍。」蕙娘悠然掠了掠瀏海,心底忽然一動,面上卻不動聲色,語氣還格外放緩了,好似福壽公主是文娘一般,犯了錯要賠罪,有些不好意思,這點小心思又被她看穿了,她這個做姐姐的,便格外顯得寬宏大量起來。「難道我說錯了麼?」

  福壽公主清麗的面孔上,閃過了一絲狼狽,她咬了咬牙,終究是狠聲道,「你說得對,我從前不懂事,只知道鏡花水月地做些傻夢,如今醒轉過來,才知道今是昨非,我是來向你賠罪的。」

  說著,竟真斂裙要給蕙娘行禮,蕙娘忙站直身子肅容扶住,沉聲道,「仔細人家看見!」

  她一邊說,一邊連忙去看殿內動靜,見一時也無人注意到這裡,這才鬆了口氣,埋怨福壽公主,「說你懂事了,卻還是這般孟浪。那件事很禁得住琢磨麼?這要被有心人看見了叨登出來,萬一傳出去了……迎親隊可就在京裡呢!」

  被這麼一埋怨,兩人間的距離倒是拉近了不少,蕙娘見福壽公主有些赧色,便放緩了語氣,和她拉家常,「一整個主意,都是達家那位貞寶姑娘給你出的吧?」

  福壽悶不吭聲,眼底閃過一絲恨意,蕙娘眉頭微皺,又道,「事後你去宣她,她人已不在京裡了?」

  「沒找到,說是被送回老家去了。」福壽公主的一句話,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她垂下臉不和蕙娘對視,彷彿是不願將自己的難堪暴露在人前,「我素知自己命苦,沒人疼沒人愛,可也沒想到,連個失勢的寒門女兒,都敢來算計我、欺負我——」

  「看來,是到南邊去了。」蕙娘卻沒搭理她的話頭,她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微微一笑,「這一計也的確精彩……就是吃定了你不能明擺著和她為難。」

  「去南邊了?」福壽公主微微一怔,頓時也會意過來:達家人騙她出面,把人家夫妻感情給挑唆得破裂了,當然自有所求。達貞寶去南邊,肯定是追著權仲白去的。她更恨得咬牙切齒了,「這個沒皮沒臉的小賤人,就上趕著給人做妾——」

  蕙娘笑著望了她一眼,只不說話,福壽公主卻是貨真價實地打了個磕巴,她的臉忽然間就紅透了。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過了一會,蕙娘問,「被你哥哥數落了吧?她是怎麼和你說的,你為什麼就會納了這一計呢?」

  「是……是她說,神醫性子傲,若和你吵開了,必定不願在京城待下去。我再求哥哥,哥哥心一軟,說不定就把他派去送嫁……」福壽公主一邊說,一邊歎氣,「我也不知道我怎麼就信了她,當時她說起來,要比這樣可信得多了。」

  「那便是她的過人之處了。」蕙娘望著福壽公主,倒有幾分同情她了。「人笨一點也不要緊,最重要是能謹守本分,有自知之明。以你的身份,背靠著大秦,只要你能安穩度日,別生異樣心思……」

  別生異樣心思,又能如何了?還不是要在草原上,看著羅春和他那幾個大夫人的臉色過活?蕙娘說到這裡,也覺她有些可憐,她歎了口氣,不再往下說了。倒是福壽公主點頭道,「吃一塹長一智,小櫻勸了我許多,我也想通了。這世上沒有誰能救我,從前我不過是自欺欺人,到了那裡,不比別的地兒,我是沒有得選,只能依靠自己了。」

  她探頭看了看殿內,又稍微轉了轉身子,讓柱子完全遮掩了她的身形,便端正了神色,沖蕙娘拜了下去,口稱,「福壽知錯了,請嫂嫂恕我這一次。」

  蕙娘自然把她扶起,卻不提原諒不原諒的,只是略有些好奇,「咱們這個月也時常見面,怎麼就是今日,你說了這一番話?」

  福壽公主面上又是一紅,她強作坦然,「是哥哥點了我幾句——他倒不知內情,只說我不該賞你那枚藍寶石,說,我是討好錯了人,其實不該討神醫的好,該討你的好,宜春號在北戎,也是有分號的……小櫻也一直勸我……」

  蕙娘已經全明白了——皇上知情不知情,那還是兩說呢,他把福壽公主打發過來,倒真有些賠罪的意思,畢竟福壽到北戎以後,她自己的生活不說了,如要便利,少不得宜春號的人給帶這帶那,就是她屬下那些人,難道就不想依靠宜春號,在草原上落穩腳跟?這種事又強迫不得,宜春號出力不出力,全看她的一句話……嘿,也難怪福壽今日,是一定要拉下臉來賠罪了。錯過今日,恐怕到出嫁前,她也很難再找到機會來說這一番話。

  對達貞寶手裡的這桿槍,蕙娘並無多少反感,她和文娘接觸慣了,對小少女的這點心思,瞭解得淋漓盡致。福壽頓悟過來後,心裡要沒有幾分愧疚,恐怕就是死,都不會真的給她行禮賠罪,至於那些負氣話語,純粹出自她的小性兒而已,她亦懶得計較,只是這一關,卻也不能讓她就這麼過去了。

  「你這一犯糊塗,便宜了達家那位,倒是給我添了許多麻煩。」她便似笑非笑地說,「如今行個禮,便要我把這事給放下了?你的權神醫負氣跑到廣州去了,日後少不得還要我哄回來……我恨你還來不及呢,你還想我幫你麼?」

  福壽雖然年紀小,還淺了幾分,但終究不是愚笨之人,否則也不會這麼快就醒悟過來。雖然蕙娘話意嚴厲,但語氣卻很鬆動,她也沒有當真,反而很上道地一咬牙,要和蕙娘做交易。「福壽不才,但也能為嫂子效犬馬之勞,贖些我的罪過,嫂子族裡那個婷美人——」

  蕙娘不禁微微一笑,想到如今已經隨王時南下的文娘,她的眼神也柔和了一點,幾乎要伸出手去,撥弄福壽的瀏海——從前嫌文娘笨拙,終究還是吹毛求疵了,一樣的年紀時,她還是要比福壽老成一些的。「你為婷美人說話,只能適得其反,我也不是要你幫這個忙……」

  她指了指大殿洞開的窗戶,引著福壽一道望過去,淡淡地道,「你幫了我這個忙,我們兩人之間的賬,那就一筆勾銷,以後公主在草原上有什麼支使,宜春號能幫的一定盡力,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福壽公主的那份氣魄,真是沒得說,那好歹也是如今正當紅的將軍媳婦、閣老幼女,她不過投去一眼,便漫不經意地道,「這算是什麼事兒,你要怎麼搓揉她,只管說麼。氣不著你,那、那是因為你有宜春號——一個小命婦而已,連她都踩不了,我白和親了麼。」

  蕙娘不禁撲哧一笑,她勉強板著臉,沖福壽公主柔聲道,「噯,說來也不算什麼,就是請公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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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8 00:23:23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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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得羅春派人進京,朝廷少不得善加撫慰,以示四夷懾服、天下太平之意。這一兩個月以來,迎親隊諸位外藩在京城中也惹下了不少麻煩,闖出了不小的名頭,尤其是羅春長子寶音將軍,生得特別打眼,膚白勝雪,不像是北戎出身,倒像是北邊的羅剎人。他少年喜事,風流浪蕩又好賣弄,這一陣子在京城也引來了頗多故事,迎親隊都上路一陣子了,還有傳出其拐帶大戶千金同他私奔的謠言,這免不得又令城中大為議論了一陣,風波方才漸漸平息下來。

  眼看入了夏,年年夏天,皇上都願去香山靜宜園避暑,今年也不例外,早半個月,便有人從城中過去靜宜園,幫著打掃庭院,預備天家入住。婷娘縱使這大半年都熬下來了,此時也不由得要派人輾轉傳話:這一去靜宜園,又是三四個月不得回來,三四個月以後,牛家少奶奶,怕也就回京了……

  福壽公主臨出嫁前,同皇上嚷著路途寂寞,乏人做伴,硬是又磨了幾個內外命婦與她同行,其中牛家少奶奶因為隨著夫君,在西北邊境生活了幾年,如今他們家也還在宣德駐守,宣德正是出關的必經之路——橫豎她也是進京來吃喜酒的,終究也要回去,倒不如一道就走,路上也能陪著說個話兒。

  這亦是難得的殊榮,牛家人自然樂見其成。婷娘看來卻是完全品出了箇中滋味,也深知牛貴妃所以看她不順,少不得牛少奶奶在裡頭大做文章。以貴妃娘娘本身而論,她耳根子軟,幾句好聽話,再合了一點甜頭,沒準便能哄得她回心轉意,因此是不惜動用關係,也要提醒娘家:機不可失,要不趕上這一趟,等皇子、皇女們落了地,她就能成功懷孕,也顯不出來了……

  這一次,蕙娘還沒說什麼呢,雲管事倒是有點不樂意了。「家裡能把牛家那位少奶奶給調走,當然就有後續的手段等在那裡。婷娘雖然穩重,但到底年紀輕,為人處事,還是差了一點。這卻比不得二侄媳,手段圓熟天然,又何須多加暗示?什麼事到了她手上,都是水到渠成、全無痕跡。」

  「也還要多謝小叔,要不是有您的一番鋪墊,這件事也不能這樣輕易就成。」蕙娘指的是小櫻為她說話的事,雲管事心領神會,連良國公都呵呵一笑,指著她半真半假地道,「若有神術,能把你和仲白的腦袋瓜換一換,只怕是大業早成了。」

  說到這裡,他這個當爹的,不免也要過問過問權仲白在廣州的行蹤,「許升鸞和桂明潤都回來了,他在廣州已沒有多少朋友,還是鎮日和楊家那個結巴廝混?」

  「楊公子也已經動身回來了。」蕙娘抿了抿唇,「許家全面收縮,許少夫人在廣州的生意雖然還能經營,但重心必然要隨之北移,不然,恐怕鞭長莫及,護不住這個才剛剛鋪開的攤子。」

  雖然長輩們沒有細問,但如今權仲白南下的緣由,已經不是秘密,良國公唔了一聲,叮囑道,「還是要善加籠絡,多寫幾封信賠點好話,免得他日喊他回來,這小子還真就不回來了。」

  他哼了一聲,略帶不滿地沖雲管事發洩,「你瞅著府裡來的這些子侄們,若有一個生在我這府裡,今日又怎會如此捉襟見肘!」

  也許是為了表示對雲管事的尊重,私下幾人議事的時候,良國公並不時常開口,多數時間,只是充作個佈景而已,很多事都是雲管事交待蕙娘在做。他們私下怎麼相處,蕙娘並不甚瞭然,如今終究十個月過去,她也算是辦好了幾樁差事,幾人終究是熟慣了起來,良國公也會當著她的面抱怨權仲白了。

  雲管事看來是聽慣了這樣的話,他眼皮也不抬,只回了一句,「三哥你說是這樣說,真要換,你肯麼?」

  良國公被他堵了這一堵,竟說不出話來,只好撫著短鬚呵呵地笑,卻見不得多少暖意。蕙娘倒是心頭一動,低聲道,「這一陣子,我冷眼瞧著,過來的這幾戶人家,倒都很有自己的主意……」

  這一次,從東北投靠過來的幾乎都是四口、五口之家,由一兩個老成的家長,帶著兩三個正值青年、談吐有度的大小伙兒。明面上,他們是依親來的,自然要給他們找些營生——從商的有,買地的也有,還有願入伍從軍,做個小伍長的……這些都無須蕙娘出面,雲管事自然遣人給他們安排了。蕙娘只是照管著他們的衣食住行而已,她亦想和他們套套近乎,取得這些人的好感,但接觸了一番,便覺得雖然同姓權,但這批人防心很重,便也只能放棄了這個計劃。此時這一問,卻是瞧出了這撥人,只怕和良國公、雲管事也不齊心。

  果然,良國公和雲管事對視了一眼,良國公沒吭氣,倒是雲管事沉吟了片刻,主動道,「我知道,這也瞞不過你……他們是老家來的麼,傲氣重些,不大服管,很有主意。」

  他頓了頓,又強調了一句,「不過,再怎麼有矛盾,對外那也是一家人,他們到底也是為了幫忙來的。」

  比起七八個月前,什麼都不說,只顧著差遣她辦事。雲管事如今的態度,已是軟化了何止一星半點?顯然她主動為婷娘鋪路,已經是大大地降低了他的心防,蕙娘終於感覺到,自己開始一點一滴地融進鸞台會裡了。

  她難免也有幾分興奮,面上卻不動神色,只是沉穩地點了點頭,便又把話題給扯回了牛貴妃身上,「雖說貴妃娘娘城府淺,但背後好歹有個太后娘娘給她撐腰,不拿出一點乾貨,怕還是不把穩。不若,還是把妙善大師給請出來,橫豎如今仲白也南下將一年了,一年前皇上的病況,就是透露少許,也是無妨的。」

  牛貴妃要踩婷娘,一個是有吳興嘉在旁使絆子,還有一個,也是因為權家對她的態度太不端正,給了吳興嘉可乘之機。在她看來,自己拿出的誠意不少,連自家人都肯親自踩低,為的不就是幾句言語?可權仲白軟硬不吃也就罷了,她焦蕙娘還以妙善大師做餌,把權瑞婷釣出水面,再放下來的時候,權瑞婷竟是改頭換面……她不踩踩婷娘,以後還會有人把她當回事嗎?

  這思路並不算錯,其實也是捉住了真相,但以牛貴妃的淺薄,要蒙蔽過去,也不是什麼難事,只是從前有吳興嘉在旁,蕙娘怎麼說怎麼做,都難免被她尋出可乘之機罷了。現在煩人精不在,她難道還要婷娘提醒?福壽公主才把事兒辦成,她已經知會雲管事,告訴他時機已至。只是雲管事當時在外辦事,如今回了京,三人方才坐下來正經商議罷了。

  「我和侄媳婦又想到一塊了。」雲管事也未拿喬,他放鬆地一笑,「剛收到消息,我就派人給妙善送了信,只是怎麼安排,還得看你——畢竟是未蒙得見幾位貴人,對他們的性子,我是拿捏得不如侄媳婦更準。」

  蕙娘也不謙讓,微微沉吟片刻,便道,「倒不必再安排借口,讓他去靜宜園了。還和從前一樣,讓妙善回慈恩寺吧,若貴妃口氣鬆動了,再讓牛家過去慈恩寺做個法會,這也自然一些,不失他大師的身份。不然,倒像是我們從前真是刻意要坑她一樣了。」

  良國公和雲管事商議了幾句,也道,「也好,這樣便更是水到渠成了。」

  如此小事,並不須花費多少心力,幾句便算是商議完了。蕙娘猶豫了一下,又道,「還有就是,今早孫家來人給我送了些東西,又問我們何時去許家拜祭,正好和楊家一道約了同去……看來,只怕是要乘這個機會,同許家人見面了。」

  許夫人的喪事辦得隆重,要足足停靈過了七七,再送回揚州祖墳安葬。許鳳佳身為世子當然要隨船南下,而平國公的身份,又不適合同小輩們秘密作此商議,他要出面,權家非得出良國公不可,桂家那邊,也不能以桂含沁作為代表。那麼這件事的性質,也就更嚴重得多了。這些老成持重的政治家們,當然不會平白興師動眾授人以柄,因此哪管哪家背後,怕都是大人做主,但這一次聯盟,卻由小輩們出面聯絡也就夠了。良國公眉頭微微一皺,輕歎道,「也罷,終究都是要有第一步的……這一次,便由你出面吧。」

  本來權家也要出動權仲白,才算是舉動得體。良國公的意思,便是既然這一代情況特殊,做主的乃是蕙娘,那麼外人遲早要知曉這個事實。這句話,便算是初步承認了蕙娘的主母地位。雲管事嘴唇翕動了一下,卻到底也沒反對,只道,「許家喪事,實在太不是時候了。他們家這次閉門守孝,頭一年斷不能隨意同別人走動……你們任務重啊,這次會面,必須就得拿個章程出來。本想再試探試探幾家態度,我們自己再拿主意,如今看來,倒是不成了。」

  這樣的大事,要在一次會面裡就拿下主意,事前必定要有完備的準備。權家意在直取牛家,也不是去玩的,自己總要有套方略,免得別家技窮,這樁大事還真辦不起來。蕙娘和良國公都點頭稱是,良國公道,「本來還想著蓄蓄力……這一回,咱們幾個別的不說,借口總要想好,不然,怕難以取信於其餘幾戶人家。」

  雲管事皺眉道,「總不能實話實說,真把婷娘提出來吧,那也太扎眼了,再說,人家也不會信。倒不如把水攪渾了,把三皇子捧出來做個借口?」

  「這不大好,」良國公的眉頭也擰起來了。「老楊的地丁合一今年剛鋪到江南幾省,他正是最怕麻煩的時候,寧妃龜縮不出,三皇子都幾歲了,聽說連三字經還背不全。我們這一桿子出去,老楊先要嚇得跳起來了。再說,許家和楊家聯繫更緊密些,他們心裡會沒有想法?此時尚且都不開口,說不準,奪嫡上兩家是早有了默契,此時還沒想著要招兵買馬呢。」

  要搭上三皇子,因權瑞雲的關係,那也就是一句話的事。雲管事若有所思地一撇嘴,自言自語一般,「也是,若大事不成,這就是一條退路,婷娘眼下還沒有動靜,犯不著太快給三皇子使絆子……罷,這幾戶人家,在牛家怕都沒有內應,就再給牛家栽贓一記又怕什麼?他們家在宜春號裡又不是沒有股,侄媳婦含糊暗示幾句,這天大錢財,難道就不是理由了?」

  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蕙娘卻有些迷惑,她緩緩地道,「這話瞞得過別人,倒是瞞不過桂家,他們家在宜春號裡也有股呢——」

  良國公同雲管事相視一笑,雲管事道,「桂家你就不必擔心了,這件事,他們是一定會為你遮掩過去的。」

  卻並不多加解釋,而是微微一笑,又和蕙娘打起了機鋒。

  蕙娘心頭也是一跳:東北崔家不算,難道西北桂家,也是鸞台會的中堅人物?那串石珠,也是安排在西北現世……

  不知如何,她忽然又想到了桂家委託宜春號處理的那批贓銀:若桂家真和鸞台會關係密切,犯得著轉托宜春號處理那批贓銀麼?要知道,鸞台會本身私賣火器,應該就是將銀錢洗白的大行家才對。

  心念電轉之間,她已意識到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往常許多時候,鸞台會的差事,交不交給她做,其實最終也都能辦成。但唯獨往許家祭拜這件事,那必須是她親自出面才好。許夫人的去世,倒是給她營造了一個入局的契機。

  「小叔,明人不說暗話,」轉瞬間,蕙娘已有不快之色溢於言表,「我年紀淺,入門時間也不夠長,您們還要多瞧瞧我的表現,再將大事托付過來,這侄媳婦心裡都是有數的。一年半載以來,我也沒有私下探問什麼——」

  她望了良國公一眼,「免得讓長輩們為難……可這回情況特殊,我要還是迷迷登登的,連自己手裡有幾張底牌都不清不楚。這差事能辦好不能,我可還真不敢打包票呢。」

  雲管事神色也是一動——蕙娘這是把話擺明了告訴他,人家要知道什麼事,大不了背地去問公爹,而不是當面和他頂嘴。這份直率,也是不見外的表現。

  他略帶徵詢地望向良國公,見良國公也是撚鬚沉吟不語,眉眼間不見半點端倪,不由得就在心頭暗罵了一聲老狐狸,又將蕙娘這一年間的行事,在心頭翻來覆去地回味了一番,方才道,「也好,時勢所迫,本待讓你再熟悉熟悉庶務的,如今倒是不能不趕鴨子上架了。」

  他也是有決斷的人,話說出口,便端正了神色,乾乾脆脆地道,「說來,桂家也是立國時便有軍功的老門閥了。他們家世代在西北經營……」

  三言兩語,便把桂家的家底交待了一番——這是個很正統的邊境武將世家,和崔家一樣,也是世代鎮守邊疆,族人陸續前來投靠,便漸漸地在當地生根發芽。因為西北戰事頻繁,他們家勢力發展得要比崔家更快,現在西北軍政兩界,都有相當的影響力。但也因為他們的影響力,以及那從開國時便伏下的禍患——大秦唯獨就他們桂家和崔家,家眷是隨在任上,沒有留守京城的——兩家和京城的關係都比較微妙。崔家還好,東北畢竟距離京城近些,並且女真弱小,崔家手裡的兵一直也都不多,但桂家和朝廷的關係,卻一直都是兩邊的心病。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問題已經不是桂家或者朝廷能輕易解決,時至如今,還關係到了西北局勢。雖說桂家沒有做藩鎮的心,但卻一直都很有做藩鎮的潛質,也正是看準了這一點,在數十年前,鸞台會便把握住了時機,一舉挾持了桂家命脈,把他們綁架上了走私軍械的這條小船,打通了前往北戎西域的康莊大道。

  至於這條康莊大道究竟是做什麼用,是否又暗伏了幾條閒筆,蕙娘便沒有細問了,見好就收,沒必要給權世贇留下自己咄咄逼人的印象。今日權世贇吐露的這些秘密,已經足夠她咀嚼好一陣子,更推測出鸞台會的一些底細了。起碼她要給雲管事作出一個印象,那就是她更關心的,還是眼前的問題。「這樣說,讓桂家聽話並不難,只是我們令桂家配合,對他們自然也要有一番交待。會裡這又是怎麼說呢?」

  雲管事唇邊逸出了一絲冰寒的笑意,他若無其事地道,「在他們來看,我們權家,自然也和他們桂家一樣,是被挾制住了……說來,也是該讓你知道些內幕了,畢竟,桂家從前,也未曾接觸到多少鸞台會的線索。你倒是可以乘勢試他們一試,看看桂家有沒有擺脫會裡的意思。」

  蕙娘不禁低聲道,「這……」

  開了口,才覺得桂家態度,也確實難以捉摸:武將養匪自重並不罕見,他們一直要做的,也只是限制走私軍械的種類和數量,不讓北戎坐大而已。有沒有中斷合作,把鸞台會打死的念頭,還真很難說。若他們以為鸞台會只是求財,說不定還會一直欣然合作。但若意識到鸞台會的真正目的,為身家性命著想,那自然是巴不得早日脫身。雲管事的意思,還是讓她有機會便摸摸桂家的底,看看他們對鸞台會的情況,掌握到什麼程度了。

  在這樣的陰謀組織裡做事,心肝沒有七竅,如何能應付得了這許多爾虞我詐?蕙娘打從心底感到一股疲憊,卻知道此時不是喊累的時候,她很快截斷了自己的話頭,淺笑道,「我明白該怎麼做了。」

  雲管事對她的聰慧很是滿意,嗯了一聲,又道,「借口是有了,可我們自己的章程,卻還沒個頭緒。三哥你怎樣看的?」

  良國公望了雲管事一眼,蕙娘隱約覺得他的眼神在自己身上也停留了一會,他慢慢說,「我從剛才就在琢磨這事呢,那幾家終於決定接納我們入伙,可見他們心裡也是亂,都沒有什麼好招。可我們卻不一樣了,無非是要在許多條路裡,選擇最穩妥,最不需要我們自己出面的一條而已。這個局,明裡是他們出力,暗地裡,卻還是要我們來布。」

  說句實在話,自從蕙娘過門,對良國公,她是只見了威嚴,不見威風。雖然想來,當年的三邊總制,怎麼也不是簡單人物,但一個小家,鬧得如此分崩離析不說,在雲管事跟前,他也和個啞巴似的,時常一個會開下來,竟是一語不發,好像只能言聽計從。要說她對這個公公什麼太高的評價,那也是假的。但良國公這麼幾句話出口,她不禁有幾分改觀了:局面紛擾至此,並不是所有人的思路,都這麼清晰的。

  「這個局怎麼布?扳倒牛貴妃,要許家在宮中出力,扳倒牛家本家,需要桂家在西北佈置,扳倒牛德寶一家,可以交給孫家去做。」良國公徐徐道,「至於牛家的黨羽,文臣麼,想必楊家是不在乎為我們順手掃蕩掃蕩的,武將呢,則更不必說了。我們權家可以和孫家合力扳倒牛德寶,但別的事,我們做不了,別家也不能推諉,是非他們所不能辦的。如此一來,風險均攤,各家沒了顧慮,入伙自然也就爽快,這也才能調動各家自己的兵馬本事,把這件事辦得滴水不漏,讓人查不出一個不字來。」

  「棋子都已經擺開了,我們的思路,自然也就一目瞭然,」他自然地說,「還有什麼事,能同焦氏所說那樣,又犯了皇上的忌諱,又要從西北串聯到京城,又可順便給仲白擦擦屁股呢?」

  雲管事和蕙娘對視了一眼,兩人均已明白良國公的未盡之詞,蕙娘心頭巨震,許多念頭紛至沓來,若非養氣功夫到家,幾乎神態失守。雲管事亦是眉頭大皺,頗有幾分不捨,「真要這麼安排?往西邊的軍火線,雖然暴露了一些,現在也不是沒有麻煩,但一旦割捨,西北風雲變幻,若局勢不利於我們,要再建立起來,可沒那麼容易了。」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密雲那一炸以後,這條線多走一天,就是多一天的風險。」良國公淡淡地道,「這些年來,羅春也是被我們喂得很肥了,斷個幾年,消耗消耗他也好——這匹養不熟的狼,太壯實了也是個變數!」

  蕙娘之前以為良國公對雲管事言聽計從,這個想法,如今倒被徹底打消——只看雲管事的神色,便知道兩人私下對話時,恐怕他還是很能聽得進良國公的佈置的。這麼大的事,被良國公幾句話一說,他便很有幾分動搖了,一時左顧右盼,看看良國公,再看看蕙娘,又翻身踱到窗邊,背著手望著窗外,看來,竟是真的沉吟起了箇中的得失。

  蕙娘立刻也就把握了這個機會,沖良國公遞了一個含義豐富的眼神,良國公衝她微微點了點頭,又輕輕地擺了擺手,便也老僧入定,自己閉目沉思去了。

  至此,蕙娘也只好隨了大流,垂下頭盤算起了自己的心事,又過得片刻,權世贇方才轉過身來,沉聲道,「你也知道,西北這條線,是被老大親自握在手上的。當時被仲白覷破玄機,險些壞了大事,我們費了多少工夫才把老大安撫下來?當時我們口徑,還是要把這條線給修復的,現在又要親手了斷?雖說也是為了永絕後患,但恐怕老大那裡輕易是接受不了!」

  他顯然情緒激動,已不再顧及蕙娘。一番話,竟隱隱點出了當時檯面下的連番博弈。蕙娘慌忙豎起耳朵,將每個字都記在心裡。

  「一家人紛爭再多,也都是為了彼此考慮,」良國公道,「密雲這件事,已令李晟有了警覺。現在燕雲衛上下經過幾番整肅,我們的人還有幾個留在核心?更別說宮裡,李晟生性多疑,獻珠策弄巧成拙以後,他身邊一切事情,又重是連太監一手遮天……我們如今也是束手束腳,消息已經沒有以往那樣靈通了……若是從前,他會把心力花在這上頭麼?他要考慮的事太多了!密雲的事,若沒有一個讓李晟滿意的答案,我怕他疑心越來越重,有些事從前會放過,如今也要查。說實話,不過是為了讓婷娘受孕,何至於要鬧出這麼大動靜,居然要把牛家扳倒?我們大可把孫家他們推在前頭,調動他們和牛家去爭!你為什麼不做這樣的想頭?歸根結底,你也和我有一樣的擔心,你難道就不想把牛家推出來做這個替罪羊了?」

  這兩人多年合作,對彼此自然相當瞭解,雲管事煩躁地又踱了幾個方步,方才頹然道,「不錯,這麼現成的思路,怕連焦氏都不會錯過,我就想不到麼?只是你也知道,老大這幾年,心裡很顧忌我。這事一出,他多心起來,只怕要攛掇著老頭子把我弄回去!」

  良國公一刻不停,立刻接上道,「也是,這件事,不好由你來講……」

  他一指蕙娘,斷然道,「我也不好親自回去,此事,便由焦氏來辦吧。乘著這個機會,也可讓長輩們看看她的為人,若能得族長青眼,以後有些事,你也不必那樣難辦了。」

  蕙娘心底,頓時撲通亂跳,她屏著呼吸,不敢將緊張外露,只是做出她應有的好奇之色,隨著良國公一道望向了雲管事。

  雲管事死死咬著牙幫,腮幫子上一條筋只是亂跳,他有些神經質地指著良國公,「你就逼我吧你,如今又哪有這個時間!你從前不提,許家七七就在跟前了再這樣說?你分明就在逼我!」

  話雖如此,他卻沒有責怪良國公的意思,良國公也未露出愧疚,只是嘿嘿一笑,坦然地將這個指控給認了下來。雲管事又猶豫了片刻,方才一砸拳頭,斷然道,「好,這事我代族裡做了主,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就這麼定了!焦氏你在許家見機行事,且按這條思路來走,你男人惹出來的事,便由你來收拾也好。待此事成了定局,你回老家一趟,也算是讓你這個下代主母,認認我們宗房的門!」

  蕙娘還能有什麼說道?自然只能恭聲應下,拍著胸脯保證,一定盡力辦好了。

  乘著雲管事胸懷激盪,來回踱步的當口,她又瞥了良國公一眼——這一回,千真萬確,她是從老頭子面上,瞅出了同剛才交換眼神時一樣,都不易為人察覺的滿意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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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國公府畢竟是京中豪門,此次平國公夫沒了,連宮中都先後有幾撥太監出來代主子祭拜。過得七七,出殯往江南去前一晚,眾親朋好友,堂客男眷,都往平國公府中去行伴宿禮,許家族中親眷,自然是前一天白日已經到齊了,至於別家有要送殯的親眷們,則是入夜後陸續到齊,院中亦備下了兩班小戲並耍百戲的,從靈堂到儀門,俱是燈明火彩,熱鬧到了十分。

  京中諸勳戚,不論彼此間關係如何,一百多年下來,都是聯絡有親,這樣的場合當然又是濟濟一堂。許家和楊家做了幾門親事,楊閣老家是閣老太太帶了兒媳婦親自過來,連楊閣老本都來打了個轉,只因為第二日還要入值宮中,因此方才辭去——連首輔家都到得這樣早,日未落已經進了門,餘下各親眷也都不敢怠慢,蕙娘過了初更便到,已算是早了,可沒想到府中已是處處燈火,看樣子,預備著賓客們休息的下處,十停裡已滿了有八停。

  因權家和許家這幾代宗房沒有聯姻,蕙娘本帶了權瑞雪過來,已算是盡到了情分,權瑞雪自然有一批朋友,也幾乎都許家,只是多半還跟了父兄,場合也不允許他們胡鬧。她自己則被讓到靈堂,先給許夫再行了禮——之前七七之中,她也依禮又祭拜過了——退出來被讓到後堂用茶時,來迎接的也不是她已見過一次的楊七娘——楊七娘還靈前陪跪呢,卻是許家已出嫁的兩三個女兒,並族中一些親眷堂客,招待客了。

  就是有再深的感情,七七四十九天這麼鬧下來,這些親朋也個個都哀傷得夠了,除了楊太太依然一邊低聲飲泣,一併秦尚書太太——許夫娘家嫂子,與許夫娘家那邊又幾個親眷,還圍著又是勸,又是自己也唉聲歎氣以外,餘下諸,都低聲說笑,有的賞鑒院內百戲,有的去隔鄰聽戲文了,還有的坐一處喝茶吃點心,還都要忙裡偷閒,悄悄地打量著旁的裝束,瞧瞧這平日難得一見的素裝,又是誰穿著俏式、誰打扮得精心得體。

  這樣場合,倒是要按輩分安坐了,蕙娘輩分小,花廳內坐了坐,便覺得坐不住——這屋裡大部分都比她們長了一輩,如昂國公府的李夫,更是要比她們長了有兩輩之多,時不時新來一個太太,都要站起來問好,索性便站起身來,同主家打了聲招呼,笑道,「身上不好,倒想著先歪一歪打個盹兒,倒要怠慢主了。」

  一般太太,身體嬌弱的有的是呢,哪裡就能都熬一夜了,許家一個已出嫁的姑奶奶,忙笑著將她請出花廳,「現也才剛二更,離吉時還有許多工夫,六嫂知道二少夫平時家務繁忙,今日未必是休息了過來的。倒是特特預備下了一間屋子,就這附近,是們幾個女孩兒未出嫁時住的綠天隱,就這樣坐轎子過去,不遠便到了。一會出來也方便不說,又幽靜得很,能好生休息……」

  她雖形容只是清秀,看著更有一股羞怯態度,但辦起事來倒是利索大方,蕙娘笑道,「倒是們世子夫想得周到。」

  許姑奶奶微微一笑,自然地道,「六嫂做事,自然是滴水不漏。」

  她似乎和世子夫關係極好,很把這個嫂子的說話放心上,竟親自將蕙娘領到了綠天隱之內,將她安頓下來了,還陪著說了幾句話,蕙娘便問她如今嫁哪裡云云,許姑奶奶道,「就揚州,這一陣也還住綠天隱裡,過一陣子,同六哥一道扶靈回去也是正好。」

  蕙娘便知道她是許家一個嫁到了揚州范家的庶女,彷彿嫁的就是如今翰林院編修范智虹的弟弟,因含笑同她說了幾句范家事,許姑奶奶道,「如今大伯也要外放了,是到廣州做同知去,倒是回了老家附近。」

  就算范智虹是狀元出身,一外放就是廣州同知,這個起點也高得令欣羨了,蕙娘不禁點頭笑道,「還記得們家是城西買了一套從前哪個侍郎家的房子,裡頭一株梅花是開得最早的。年年全城梅花,都似乎是看著它來開呢。如今大伯子南下,這套房子也不知要出脫給誰了。」

  「正好相公也要京中做事,就索性不賣了。」許姑奶奶才笑了笑——又不禁有些感傷,「倒是因為同相公一道上京,才趕上了見娘最後一面。」

  蕙娘才知道她也是個進士娘子,恐怕還是今年新中的榜,忙賀她幾聲,還問她如何又要回去。聽許姑奶奶說了,才知道范智虹妻子前些年都家中服侍舅姑,和丈夫分離兩地,如今要跟著范智虹去任上,也是理直氣壯,因此許姑奶奶便脫身不得,只能留家中照看兩老子女,打發姨娘京裡伺候丈夫等等。

  這亦是尋常事,兩不過是沒話找話而已,說了些這個,又說些兒女經,前頭便來喊姑奶奶出去有事——又把孫夫帶進來一道休息,蕙娘同她相視一笑,孫夫道,「二月一別,倒是都沒尋出空來,今日她們這裡滿了,把們安排一處,倒是正好們說說話。」

  雖說從來男主外女主內,這樣的大事,怎麼都該男出面密議,但孫夫對權家只出動了蕙娘一,也是絲毫都沒有異議,這不能不說是她多年來的名聲發揮了作用。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蕙娘接手權家對外的一些工作,也是相當順利,幾乎未有遇到什麼質疑之聲。就連幾頂小轎,把許鳳佳、桂含沁載進屋中時,這兩個威名赫赫的青年猛將,對蕙娘也並未流露出絲毫疑慮,反而是顯得客氣異常,說起話來,嫂夫二字是絕不離口的。

  蕙娘見過的青年才俊雖然不少,但那都是老太爺的徒子徒孫,武將裡的俊彥,她見過的不多。這兩常年外征戰,也沒什麼和她碰面的機會,今日見面,少不得稍加打量品評,卻又覺得傳言未必實,這兩個同京城的風評,又都大不一樣。

  許鳳佳不必說了,那是從小就有名氣的紈褲,京城是有名的天魔王,從七八歲上便是無所不為,連已去世的福安公主都敢欺負,把金枝玉葉氣得哭到皇上跟前去了……這京城是有名的笑話故事,嗣後他雖然到邊疆去了,但成名太早,少年便得居高位,如今年不過而立,已是兩廣一帶說一不二,威風幾乎蓋過總督的實權將軍了,京中自然以他為新一代外戚的代表物。這外戚麼,難免飛揚跋扈,用鼻子看,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可如今蕙娘留神看來,這位許大將軍雖然隱有傲慢流露,可眼神深邃清明,恐怕這傲慢,也不過是他披的一件衣服而已。真個要是不知天高地厚之輩,他也不能把廣州海軍管束得這樣服帖了……自從許將軍丁憂以後,軍隊裡可不太平,就蕙娘知道的,廣州那邊已經鬧起來好幾次了——兵將不合,這支由許升鸞從無到有,一手帶出來的隊伍,除了許鳳佳,要服誰,恐怕是難了。

  至於桂含沁,那更不必說了,他雖然戰功彪炳,如今論武職還要高許鳳佳一頭,但京城心中,一向是個軟弱荒唐的『怕老婆大將軍』,成親多年一直沒有納妾,原本推說到家規去,倒也罷了。可太后娘娘賞了美下來,他都不敢要,還悍妻指使之下,把美賣進了青樓。鬧得太后顏面大失,他自己也是立刻就被打發到廣州去了,雖說陰錯陽差,反而創下一番功業,但京中這些達官顯貴們,記住的還是他的懼內,多有笑言,他的那些戰功,只怕都是他那個悍妻給打下來的。

  可如今親眼一看,桂含沁雖沒多少大將軍的威嚴,看起來笑嘻嘻的極是和氣,但靈動機敏,幾句話就顯出了活泛氣兒,一聽就知道,腦子轉得快著呢……這樣的能沒有自己的主意?宜春號這些年廣州發展得快,因海軍收入豐厚,又要寄錢回家,他們和宜春號的接觸是最多的,從這些口中,宜春號的夥計們,不知聽了多少桂將軍的故事。說實話,如今與會的這麼些裡,蕙娘倒是看他最高,連許鳳佳都要暫且靠後——桂含春她是接觸過的,也是個才,還是他們家的宗子……就是如此,他混得也還沒桂含沁出息,可見這位庶子出身,如今只算是桂家旁系的桂小將軍,有多能耐了。

  她看這兩,這兩自然也看她,因尚未到齊,一時還無說話,屋內氣氛有些微尷尬。——孫夫當著兩位男眷,也不便多說什麼——直到許家少夫進來,眾方才都自然得多了,各各打了招呼不說,許鳳佳還道,「臉上連血色都沒有了,乘姐夫沒來,快先歇一歇,用一盞茶再說。」

  雖說當著眾的面,不好過分肉麻,但關切之意,還是溢於言表。

  連日操勞,的確令許少夫有幾分憔悴,唇色都有些泛白,她擺了擺手,一開口,還是那樣輕聲細語、不疾不徐,「不礙事的,都有用權世兄給開的方子——這是抹的白蠟。」

  許鳳佳頓時一怔,還未說話時,桂含沁已打了個哈哈,道,「嫂子心思好靈巧,倒是討了個巧宗兒,和升鸞還要哭足一炷香時分,把他給哭暈過去,也無須做作,往那一跪,怕便有來勸了吧?噫,早知道,也抹些白蠟,也省得和升鸞對著擠眼淚兒。」

  許少夫抿了抿唇,露出一點笑影子來,「道心思巧?還道太促狹,們兩個手握著手對著哭成那樣,故事都傳到後頭來了,母親觸景生情,還當們真是憋屈得厲害,又哭得凶起來,白賠了許多眼淚呢。」

  蕙娘倒不知道這兩還外頭鬧騰出了這樣大的動靜,但她倒是看出來了:別看桂家、許家沒什麼交情,但這兩個小家庭的關係顯然相當不錯,桂含沁和許少夫說話的口吻,都是親切熟絡,顯然,這已是通家之好了。

  「裡頭擠的,哪個姓許的不是忙得團團轉,連侯爺都沒能脫身呢,不這麼搞,哪能把升鸞帶出來。」桂含沁卻歎了口氣,「再說,過幾天他就要南下了,這一回不哭一哭,以後,怕是想哭都找不到哭了!」

  他這話說得有點誇張,以許家、桂家的底蘊,哪裡就這麼危急了?送靈南下回來了,見面機會還多得是麼。蕙娘不熟悉桂含沁,沒有接話,孫夫卻是神色一動,她有幾分不滿地道,「怎麼,妹夫還是一心就要辭官?這也太兒戲了些麼!善桐她是不肯進京,不然,、七妹,甚至還有娘,那都是要說她的。哪有這樣為人妻子的,這才遇到一點風雨,便要回去老家了,日後風浪再大些,她難道還揚帆出海,躲到海外去?」

  她掃了眾一眼,自然而然,便有一股氣勢出來,「今日也都不是外,是有話直說,夫為妻綱,三堂妹不懂事,要教她,不是順著她一道胡鬧。她想辭官就辭,難道她想殺,就去殺了?今日由著她的性子,日後是後悔也買不著仙丹吃了!」

  蕙娘這才知道,原來桂含沁鬧脾氣要辭官,還真不是有意拿捏皇上,他是真的不想幹了——他比許鳳佳大了一歲,今年才剛剛三十,正是大有作為的時候,這時候辭官退隱,的確是駭聽聞。尤其聽來,彷彿還是因為妻子的意願要辭官的,也難免孫夫對桂含沁夫婦如此不滿,甚至要當著自己這個外的面,正色訓斥。

  不過,按孫夫一貫的性子來看,不是自己,她也不會這樣說話。如此看來,孫家和桂家之間的紐帶,倒還真是桂含沁這一房夫妻了。——倒也情理之中,桂含春夫妻進京的時間,畢竟還是短了點兒,兩家又沒有姻親關係,這樣的同盟,確實是脆弱了一點。桂含沁夫妻這一退隱,說不準兩家的溝通就要出問題……

  「二堂姐也是知道的,」桂含沁受了這一番數落,卻仍是笑嘻嘻的,沒半點脾氣。「她就是叫造反,都去造,當官不當官這樣的小事,可還不是由著她麼?」

  孫夫氣得罕見地翻了個白眼,許世子亦是搖頭輕歎,世子夫卻失笑道,「明潤,真可說是五好丈夫了。三姐姐也不知哪輩子修來了福氣,今生能說到家呢。」

  毫不意桂含沁的怪誕不說,居然彷彿還隱隱有些欣賞之意……

  「福氣那也是她自己修的,」桂含沁的一雙眼睛,彷彿永遠都睜不大,他自然而然,倒像是有點打趣自嘲地道,「這個,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地方,她竟瞎了眼還肯嫁,只好多疼疼娘子了麼。不比們家老許,樣樣都拿得出手了,待娘子便苛刻了點。」

  許鳳佳便嚷道,「喂,做什麼又扯到頭上,自己懼內也就罷了,未必要成天同娘子說些歪理邪說的,也要把她慣成——」

  他話未說完,桂含沁和楊七娘同時看去,許將軍口中那句話便說不出來,『們家娘子』幾個字,只含混了一個字,便移開話題,沖孫夫道,「姐夫怕還要過一陣子,適才牛家來了,大家總要應酬一番……」

  蕙娘同他們不熟悉,也就不去插話,她帶笑坐一邊,望著許鳳佳同桂含沁來回鬥嘴,不知如何,又想到了皇上曾把他們兩再加個權仲白,湊成了個懼內三傑。——不過,權仲白同許鳳佳加一起,怕也實是趕不上桂含沁的懼內了,連她都不能不承認,這個退隱山林的理由,實是荒誕到了極點……

  但想到如今天南海北、了無音信的權仲白,心中又焉能沒有半點感慨?一樣是分隔兩地,家是『明月寄相思』,自己呢?卻是『幸得明月隔天涯,隔了冤家』。桂少奶奶西北思夫時,權仲白還不知做什麼呢!

  #

  權仲白現做什麼呢?

  他倒也看月亮。

  依然海上,一艘船最上等的艙房裡,他靠板壁邊沿看了看月色,便同桂皮感慨了一句,「天氣越熱,海船越南,這月亮真正也就越大越圓,掛得越低。想來若古來此,也會有許多詠月詩句流傳吧。」

  桂皮哭喪著臉,半點都沒有精神和他風雅,他又一次央求權仲白,「少爺,您就不回去,也很該同家裡打聲招呼,這麼不言不語地就上了船——這是要去泰西英吉利那!一來一回,不得幾年的工夫?府裡不得急瘋了?您就是不為家裡想,也得為宮裡想想麼!難道——難道——皇上那頭,不——」

  權仲白瞪了桂皮一眼,見桂皮知趣地收斂了聲量,才道,「以後再胡說八道,自己掌嘴。」

  桂皮也知道自己帶出皇上字眼,生地已屬不夠謹慎,他輕輕地抽了自己一嘴巴,又開始央求了,「您就是不為別想,也好歹為小的想想吧,風高浪急的,要是出什麼事,石英還沒給生個一兒半女的呢——」

  「誰說要去英吉利了。」權仲白哭笑不得,他輕喝了一聲,敲了桂皮後腦一下。「閉嘴吧。」

  「那——那咱們要去什麼地方——」桂皮眨巴著眼睛,更迷惑不解了。

  權仲白的眼神黑幽幽的,像兩潭深水,他望了桂皮一眼,卻並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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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定計

  孫侯是過了三更才進的綠天隱——這些年來,他很少外走動,皇后退位之後,更是深居簡出,一應喜事都很難請到定國侯的大駕。乘著許家的喪事,不少勳貴終於找到了同孫侯接觸的機會,桂含沁和許鳳佳對著哭泣之餘,還見到幾位德高望重的老爵爺把他逼角落裡,看來,是大有逼問他太子退位真相的意思。

  的確,因為牛家過分跋扈,現廢太子民間、朝中都還有很多同情者,聲望也一直不低,更有許多好事者,已經編纂出了各色話本,開講漢武帝年間衛太子的傳奇故事。借了這個名頭,隱射的便是當朝之事……廢太子身為皇后嫡子,士大夫眼中,那就是天然的皇位繼承,雖然已經被廢有一兩年,現都就藩去了,但他的影響力,也不是一兩天就能消除得了的。

  也許正是因為如此,孫家感受到的壓力特別的大,孫侯論年紀還不到四十,此時一進來,滿面風霜之色,說他和許鳳佳等隔了一代,眾恐怕都深信不疑。他的神色,也要比母親剛剛去世的許鳳佳更凝重得多,一進屋便道,「時辰不多了,為免露出行跡,大家還是快商議正事吧,們總不能一躲就是一晚上,速戰速決,尤其是升鸞和七妹,太久不露面,招閒話。」

  話音剛落,也不給眾反應的時間,便向蕙娘肅容道,「沒時間彼此試探了,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二少夫,雖說咱們家同仲白交情深厚,座諸位,也度極為相信仲白的品……但這畢竟是大事,們顧慮也多些,總是想知道貴府的真正用意。畢竟,說難聽點,有仲白,們那也是旱澇保收,大可穩坐釣魚台,不必牽扯到這一攤麻煩事裡來的。」

  說是沒時間啊彼此試探,但孫侯還是沒把話給完全說破。蕙娘知道,場幾個,可以說都欠了權仲白的大情,楊七娘的身子是他調養好的,桂含沁的大舅子從前結巴得說不出一句整話,是權仲白妙手施針,至於孫家就更別說了,欠權仲白的情,下輩子都還不完。——但這也都是欠權仲白一的,他們和權家並沒有什麼交情。而這些裡又有誰是笨呢?大家都看得出來,權仲白和家裡是有矛盾的。權仲白的品信得過,權家卻未必和權仲白一樣品過硬,她雖然是權仲白的妻子,但也是權府的主母,眾對她一點初步的信任,倒完全還是看權仲白的面子上,但能不能精誠合作,還得看權家拿出來的理由,夠不夠紮實了。

  「穩坐釣魚台,又哪有這麼容易……」蕙娘掃視了幾一眼,一邊組織思路,一邊徐徐地道,「牛家擺明了是要順者昌、逆者亡,說難聽點,這些年來,仲白對她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只因為牛妃打探皇上身子,仲白不肯明說,牛妃便將們家族女接連作踐了有大半年之久……讓這樣的登上後位,以後還有勳戚們的立身之地麼?們也是未雨綢繆……」

  她說得再動聽,眼前這些亦都不會跟著動了情緒。孫夫眉峰微聚,若有所思地望了丈夫一眼,許家小夫妻卻是眼神深邃,倒是桂含沁插口笑道,「嫂夫恕交淺言深,這次貴府出面,怕是從中出力不小吧?」

  蕙娘望了他一眼,微微笑道,「桂將軍說得對,本也看牛家十分不順……」

  見孫夫似要說話,蕙娘搖了搖頭,「不是因為吳興嘉,而是……因為們家的宜春號。」

  天家入股大商號,監管諸商號運營的政策,一兩年下來推行得意外順利。最開始的疑慮、對抗期以後,商們發覺,皇家入股,對他們來說不但不是壞事,反而是天大的好事——有了天家這個靠山,宜春號這幾年來大展拳腳,一開始幾乎把盛源號擠得毫無容身之地,要不是盛源票號使出渾身解數,也令天家入股,恐怕真要被擠得收歇關門了。對這些大商戶來說,他們原本最顧慮的,便是被各級官吏盤剝,為此,甚至不惜奉獻出豐厚的利潤,各自投效各級官員,也就是為了求個保護傘。而如今呢?一樣的價錢,買來的是天家這絕對的金字招牌,還同官員們不一樣,是決不會陞遷調任,罷黜倒台的。從宜春號來看,天家也就是求個分紅,並不想盤剝吞併宜春號的產業……如此便宜的買賣,他們自然是趨之若鶩,爭相要和天家合作,入股分紅了。有些報效之心最熱切的,竟不求天家銀錢,情願獻出份子,只求不受往來各私卡的重稅盤剝。

  對於皇室來說,多了穩定的財源,又能規範了各商家投機倒把的不良行徑,如某地有災,往年各商號自然囤積居奇,將物價炒得飛漲,致使民不聊生,各層衙門三令五申,均都無能為力。如今麼,只消宗府一紙行文下去,受了皇家入股的糧號,均只能按往年價錢上浮三成賣糧——想抵賴?平時營業賬冊,都是有宗府小吏過目的,倉裡有多少糧米,往年按多少價錢發售,都絲毫抵賴不了。就是想買通宗府的,有燕雲衛這樣的特務機構監管,幾年間揪出幾個典範來,還有誰敢異動?這樣賑災,要比從前千里迢迢地撥糧過去便宜多了,只消幾個信使來回傳信,跑累幾匹馬罷了。至於糧號,這裡賺得少了,但平時官府有什麼生意,都要優先同他們來做,從長遠來看,依然是更賺得多。他們本來規模就大,又得如此扶持,不過幾年間,規模反而紛紛擴大,大有將分號漸漸開遍全國的意思。一時間山西一省,已成為全國民羨慕的所,浙商、徽商等幾乎要鬧起事來,其中不少大海商,因現海疆肅清,有廣州海軍,走私生意根本就沒法做,也情願改邪歸正,請天家入股,正經口岸開展貿易。

  ——宜春號得了這股風氣之先,這一兩年間,豈不是賺得盆滿缽滿?生意真正是已經開始做到海外去了,現的分號,最遠有開到印度去的!雖說退了有二成的股給桂家,但蕙娘的財富,卻是有增無減,且可以眼見的將來,都將穩定增長下去。話說得大一點,她一個養權家一族,那都是綽綽有餘的!

  這份財富,又豈能不遭覬覦?牛家本有干股,想要宜春號裡多佔一份,也是順理成章的事。眾都有些恍然之色,孫夫道,「也不奇怪,牛家這些年來佔的地雖多,但他們好歹還要顧點面子,也不能做得太過分。手裡浮財卻沒有多少,看們權家,自然是像看一頭肥羊了。想來就是因為這事兒,他們便越發視們桂家為眼中釘了吧。」

  桂含沁深深地望了蕙娘一眼,又挪開了眼神,若無其事地道,「們兩家,本來也就夠不和睦的了……有沒有這回事,都得和烏眼雞似的鬥個沒完。叔叔給寫了信,原還讓能不能央嫂夫出手相助,沒想到嫂夫靈敏得很,一早就已經感受到了牛家的壓力——又這麼能耐,竟真能令家中長輩首肯。」

  有了桂含沁的背書,別還有什麼好說的?孫侯斷然道,「如此便再好不過,大家齊心協力,非得拿出個章程來不可。否則,皇上看從前的情分上,們這一代,也許還能保住些體面,但下一代的日子,怕卻要難過得多了。」

  因事態變化得快,許家又出了喪事,孫家和許家顯然還是第一次溝通,倒是孫家、桂家,許家、桂家,或是進京後有充足的見面機會,或是廣州時常來常往,彼此相當熟悉,說來他對這三家都是最熟悉的。因此眾的眼神,一時間全都望到了桂含沁身上,桂含沁也不謙讓,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沖蕙娘道,「嫂夫說得對,皇上也有皇上的忌諱……看這件事,最終也還是要著落到忌諱這兩個字上來。」

  只是這句話,便把基調定了最最危險的『栽贓大逆』上,蓋因牛家即使真有不臣之心,如今這樣的局勢下當然也不會再做蠢事,與其把希望寄托捕捉牛家的破綻上,倒不如親自給牛家製造出破綻來。四戶家裡沒有蠢材,面對這個局面,他們的思路,自然也都很一致。

  「這件事並不容易。」楊七娘眉間微蹙,嗓音帶了一絲沁涼,「大逆不道之罪,坐實了那是要族誅的,不是鐵證如山,恐怕難以把牛家一棍子打死。而這樣的事情,一擊不中,便很容易反而留下線索,為順籐摸瓜,反而摸到了們頭上……栽贓誣陷,罪不小。這件事,風險不小啊。」

  話雖如此,但眾的神色都還很鎮定——這樣的事,當然不可能十拿九穩,沒有一點危險,作為各家族現或者將來的掌舵者,拿命去冒險的事,他們也做過不少了。

  「風險倒還其次了。」桂含沁道,「這件事有兩個難點,一來沒有思路,如何妥帖地將牛家的行為,解釋為謀逆,這有難度。他們家行事,實是太淺顯了,淺顯到一般都不懂得遮掩,什麼都落皇上眼裡……們要動手腳,反而為難。二來,就是即使有了思路,以們任何一家的力量,也都難以辦妥。這樣的事,本也不是一個世家能輕鬆辦成的。」

  要栽贓牛家謀逆,最老土的思路,那就是鼓動牛家建造一些違制的建築物,再暗地裡這些建築中放置一些違制的衣裳,又散佈一些違制的謠言。譬如牛家對皇上的身體極為關心,恨不能皇上早立太子,然後就可以去死了。屆時主少國疑,貴妃垂簾聽政,牛侯爺便可如何如何云云。不要小看這樣的思路,這種戲碼雖然歷史上上演了許多遍,但它之所以如此頻繁地出現,就是因為所有的上位者,不論聰明還是昏庸,都很吃這一套。

  但這個思路,牛家這裡是走不通的,因為牛家女眷實過分愚蠢,座幾位又都心知肚明,二皇子生母根本就不是牛貴妃,他本甚至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若皇上真個下世突然,大不了死前召見二皇子說明真相,再令生母正名,牛賢嬪再淺薄,斗倒牛貴妃還是綽綽有餘的,現成的奪親子罪名,到時候牛家還不是淒淒慘慘慼慼?挾天子以令諸侯,令身後皇權旁落的威脅,對皇上來說根本就並不存。就算是牛家建起一萬幢插雲高樓,皇上也不會多說什麼的,反正他早就給牛家訂好了結局,大可以秋後一併算賬。

  但要另闢蹊徑,需要準備的事情那就多了,裡通外國?家現裡通外國做什麼。就是做出罪證來,皇上也不會相信。陰謀毒斃皇上?這倒是一條可行的辦法,但非得宮中有若干死士太監,可以皇上身邊服侍不可,但現皇上近身服侍醫藥的,和主持政事的太監壓根兒就不是一撥,服侍起居的全是嫡繫馬,出了名只認皇上,平時宮中起居,無事絕不能出宮,沒有任何老婆孩子……這些幾乎就是與世隔絕,連宮中后妃都很難和他們說上話,更遑論一般世家了。這條路看來,也走不通。

  至於別的罪名,就是羅織上去了,觸不到皇上的逆鱗也是無用。桂含沁有條有理地分析了下來,眾也都是並無異議——這些途徑,他們誰沒有考慮過?要有別的看法,也早都想到了。

  蕙娘本來指望著桂含沁能自己把走私軍火這條線給提出來,倒免了她一番唇舌,但見桂含沁說到這裡,便不再言語,似乎陷入苦思,只是不經意地望了自己幾眼,卻看不出心緒如何,她不禁便心底罵了幾聲『小狐狸』,這才輕咳了一聲,意味不明地道,「這個局的確難破,除非如今海外有患,又或是邊境羅春那裡有了動靜,或許還能渾水摸魚。但奈何這兩者似乎都不是們可以左右……」

  幾家看看,看看,均都面色沉重,似乎全束手無策,只是過來對著發愁的——蕙娘幾次想說話,均都強行耐住,卻到底還是孫侯爽快,一口叫破,「看咱們也很不必各懷鬼胎了,都直說了吧,要破這個局,還得順著皇上的心思去想。要說,最好是能把牛家同他多年來最忌諱的幾個不解之謎扯上關係,們只幕後布線,台前絕不出面,妙似與不似之間,便讓他自己去想那是最好的了。」

  話說到這份上,眾都有些赧然了,許鳳佳先道,「姐夫是說工部那場爆炸——」

  「孫大哥是說密雲那事兒——」桂含沁卻同時開了口。

  兩對視了一眼,還沒說話呢,孫夫面色古怪,徐徐道,「相公說的卻是近來燕雲衛全力追查的石珠案……」

  幾家面面相覷——這些事,沒一件是擺上過檯面的,充滿了忌諱和疑雲,可以說每一件都耐尋味,很適合同牛家扯上關係。可能三戶家,心裡是都有些思路了,所以才想拉些同盟進來一道完善這個計劃,卻沒想到,三家竟是選了三個目標,倒變成了如今這啼笑皆非的局面。

  且不說他們覺得有多荒謬,蕙娘心裡那份哭笑不得,卻是更別提了。她強行按捺下了心頭的古怪,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把眾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這三件事,說來也巧,工部爆炸,和密雲爆炸,都有火器。石珠案和密雲案,都有會發光的古怪石頭……」

  見眾神色,俱是一動,蕙娘便不往下說了,而是提起了另一個話頭,「也贊成侯爺的看法,此計攻心,必須讓皇上自己去想,自己去查才是最好。故佈疑陣、多加曲折,他才會對真相深信不疑。但這樣做,還有另一個風險,那便是燕雲衛也許能力有限,也許有自己的考慮,只怕未必能跟著們佈置出的線索去走……若行此計,恐怕是繞不過一個。」

  隨著她的說話,屋內眾的眼神,卻又都不約而同地從蕙娘身上離開,投到了另一個身上。

  也許是因為塗了白蠟,燈下看來,楊七娘臉上竟沒有一絲血色,她沒有迴避眾的眼神,徐緩而又堅定地掃了眾一圈,方輕聲道,「少夫意思,是要拉表哥入伙了?」

  雖說半點都沒有裝傻,便爽快地承認了自己對燕雲衛首腦封子繡,的確有非凡的影響力,但楊七娘卻也並不遮掩自己的失望同反感,她的態度,可謂是一覽無遺。

  蕙娘微微一笑,倒是很快把自己撇乾淨了,「可什麼都沒有說,七娘子別誤會,就事論事而已,該怎麼做,還需大家考慮。」

  而大家們彼此交換著眼色,一時間竟也無表態,過了一刻,還是孫夫重重地歎息了一聲——看她態度,是準備把說服楊七娘的任務,攬到自己肩上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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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8 00:24:11 |只看該作者
209交鋒

  實話實說,要把封錦拉入局中,是有點坑人。這種牽扯到奪嫡、謀逆的廢立大事,和平常的小打小鬧可不一樣。封錦作為大秦巔峰權力圈的一員,他也需要社交,需要朋友,有時候甚至也需要一些同盟,有時給孫家、許家送點內部消息,也是人之常情。但他的立場決不能有變——封錦作為燕雲衛統領,和一般的文臣武將都不一樣,他沒有同皇上意見相左的權力,他不能背著皇上行事,他就是皇上的鷹犬和爪牙,甚至不需要有自己的意志。若有朝一日,許家倒台,封錦自然會設法保住楊七娘一家人的性命,這自然是毋庸置疑,但把他扯進來一道對付牛家,哪怕只是求他動一根手指,在楊七娘開口的那一刻,她都已經是把她的親表哥陷於不義之地了……

  這手段並不光彩,但在座的人也沒有誰是初出茅廬的花朵兒,孫夫人第一句話便道,「鳳佳,這件事你不要開口。」

  許鳳佳面上閃過一線尷尬,卻也有些放鬆,有些感激:實在封錦這個身份,眾人不論如何定計,都是繞不開他的。他要維護妻子,那許家還有什麼誠意可言?但要說服妻子,又難免有些理虧。孫夫人這句話,是把他給解脫出來了。

  楊七娘神色木然,似乎全不明白孫夫人的言下之意,孫夫人也不理會,只道,「七妹你也不要怪妹夫,他是許家宗子,你是宗婦。有些事,明潤可以任性,他媳婦可以任性,但你們沒有任性的餘地。身份所在,責無旁貸,我知道此事有違你的本心,可你問問在座這些人,哪一個沒有為了家族,做過虧心事?骯髒事總要有人去幹,有人一輩子無須去做,那是她的運氣,如今事到臨頭,你也光棍些罷。」

  這話說得已經極為明白,也是孫夫人如此身份、如此威望,方能放膽直言,別人總沒有這個立場去說。——她也是見好就收,說完了這句話,便閉口不言,顯然是要給楊七娘思考的餘地,屋內一時便沉寂了下來。

  雖是綠天隱密議,但橫豎窗戶上了板,也不怕人影洩露出去,屋內燈火是相當明亮,並無半點鬼祟猥瑣之意,楊七娘的面容幾乎全暴露在燈光之下,蕙娘雖細審她的神色,但顯而易見,此女亦是頗有城府之輩,她心底定然有一番驚濤駭浪,可面上卻始終是不露聲色,只有一雙眼睛,光彩連閃,不時似乎變幻過某些情緒,但也不過一閃,便已經消逝了去。

  計劃至今,算是推進得頗為順利,起碼幾家對付牛家的決心都很堅定,也無人想要臨陣脫逃。彼此都有了完備的計劃,甚至連步驟估計都大致推演出來了——有了這份心氣兒,成事的幾率便又大了幾分。蕙娘對說服楊七娘還是頗有信心的,她現在想的倒不是這回事,而是忙著琢磨桂含沁的態度:桂家受鸞台會鉗制的事,桂含沁肯定是早已知情。她採用了權世贇的提議,暗示眾人牛家有圖謀宜春號的心思,以此作為權家入局的借口,權世贇自然會為她打點,通知桂含沁給她打掩護。也就是說,現在桂含沁已經知道,權家和鸞台會,八成也是脫不了干係的。

  為鸞台會做事,滋味是不大好的,綠松也罷,她也好,都嘗過那種懵然無知,只能依照吩咐而為的滋味。會裡當然也不會對桂家格外優待,如今好容易又暴露了一個難兄難弟,桂含沁就沒有一點想法?不論是把自己和鸞台會的關係和盤托出,拉攏兩家共商對付鸞台會的大計,還是欣然向權家示好,兩家一道配合鸞台會發財,他總要有個態度出來吧,可這個小狐狸,實在是太滴水不漏了,除了示意自己接翎子以外,竟毫無多餘的表示。一副袖手旁觀的樣子,倒讓她有點拿不定主意,摸不清桂家的虛實了,原來定好的下一手棋,倒有點擺不下去……

  她在這裡出神,那邊楊七娘卻也未沉思多久,孫侯剛掏出懷表來看時辰,她便輕輕開了口。

  「人為了求存,要做多少違背良心、違背底線的事,小七難道還不夠清楚嗎?」

  蕙娘雖不大熟悉楊七娘,但也聽得出來,此時的七娘,態度與平常迥然有異。若說平時她含笑親切,一開口,便似春澗水滿,悠然嫻靜,那麼此刻的她,卻像是一道冷咽幽泉,聲音依舊沁涼,但沁涼下,卻藏了一分陰冷。只是這一句話,便立刻將室內的氣氛,帶得又冷肅了幾分。

  「小七是再清楚不過了……」楊七娘輕輕地道,她好似只是發著無謂的感慨,可看向孫夫人的眼神,又似乎在明明白白地暗示著許多故事。孫夫人柳眉微蹙,卻依舊不閃不避,大大方方地同楊七娘對視。「任何人都有底線,但任何人的底線,也都有一個價錢,小七不過是個平平常常的女兒家,又哪裡能夠例外呢?」

  她頓了一頓,又瞅了丈夫一眼,許鳳佳神色莫測,似乎有些愧疚無奈,但卻也隱得很深,他沖楊七娘輕輕地搖了搖頭,楊七娘勾起唇角,意味難明地一笑,又轉過身子輕聲道,「只是二姐你出身嫡女,金尊玉貴,及至長大,更是侯府主母。你雖也有處境艱難的時候,但你的艱難,不過是為了保全你的富貴。孫家這一門富貴、百年綿延,便是你的價錢,二姐雖光風霽月,但也會為了這些,去做違心的事。小七不是不能理解,但我的價錢,卻同你的並不一樣。」

  「我本來一無所有,」她望了四周諸人一眼,輕聲道,「我和你們所有人都不一樣,你們從一開始有的那就太多,我卻什麼都沒有,只有一條命是寶貴的,為了生存下去,我什麼都會做,這,就是我的價錢。到了那一步,我跪在地上求,也要把表哥求來助我。可二姐你道,眼下局勢,到得了這一步麼?」

  她也不待孫夫人說話,便自問自答,「我們許家是到不了的,起碼,我和鳳佳,和四郎、五郎、三柔、十郎到不了。大不了,許家便敗落了又算什麼?我楊棋能從西北土窯裡走到今日這一步,我的兒女就不能麼?」

  這話實際上不但是完全否決了孫夫人的觀點,而且還直接提出了楊家內部對她這個庶女的虧待,從孫夫人的反應來看,楊七娘所言句句屬實,並無誇大之處,她在楊家,一度連生存似乎都很成問題。

  如蕙娘這樣的腦子,當然立刻就想到了楊家七個女兒,一個兒子的尷尬局面,以及這唯獨的一個兒子並非嫡出,而是和楊七娘一樣出自他們府中九姨娘肚子裡的事實。再想想楊家這幾十年來從未回過老家,而楊七娘所說的卻是自己從西北土窯走到今日,那麼楊閣老太太的顧慮和盤算,豈非一目瞭然?她同桂含沁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都看出對方的不自在:這種事當然家家有之,並不稀奇,但被外人聽出,總是有幾分尷尬的。

  孫夫人此時卻顧不上計較這個了,事實上孫家和桂家在這個聯盟裡,對付牛家的態度應該是最積極也最迫切的,眼看楊七娘連往事都說透了,自己拿姐妹之情出來壓她多半也是無用,立刻便把自己方纔的話給吞進了肚子裡,求助地望了許鳳佳一眼。

  平時眾人說到許家,都是誇讚許鳳佳有本事,對這個少夫人,不過是一句『命好』罷了。可此時這個身經百戰的將軍,在氣勢上竟被自己妻子壓過,他還未開口,楊七娘便道,「二姐也不用讓升鸞開口了,什麼夫為妻綱、以夫為天……那都是屁話。」

  如此大逆不道的話,楊七娘說的卻是平靜自然,她淡淡地道,「我和他一樣是人,一樣能幹,他迫不了我,也壓不服我,我不是誰的奴才,犯不著事事聽誰的話,我的主意,我自己來拿。」

  縱使蕙娘,亦不由有些動容,若說從前她看楊七娘,雖有好感,但這好感來得總還有幾分模糊,但這位嬌怯而清秀的弱女子,今日卻終令她焦清蕙,也有了幾分震動:楊七娘這話,重點還不在其離經叛道,而在於她那自然而然的態度,蕙娘也說不出為何,但這態度竟令她有些難言的感觸,她說不出口,只覺得心裡最酸楚的一處,竟被這話刺中,若非久已慣了將感性壓下,此時說不准便早走了神兒。

  但不論如何,楊七娘不願出面央求封錦,這聯手計劃似乎便怎麼都難再行得通,孫侯夫婦現在也不看楊七娘了,都去瞧許鳳佳,許鳳佳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苦笑著一攤手,搖頭道,「都別瞧我,我們家是楊棋拿主意,我說話不大頂用的。」

  饒是孫夫人的性子,亦不禁氣得一時失言,「也就是你們家不痛不癢,你才說得出這樣的話……」

  現在這個局面,確實是孫家和桂家最痛,至於許家,對付得了牛家那固然好,不然的話,他家和牛家畢竟只是意氣之爭,牛家如無皇上授意,也不會把他們往死裡整,艱難一點就艱難一點,只要熬到孫家和桂家倒了——到時候,皇上就是再傻,也不會來動許家了。動了許家,東南海防,他指望誰去?無非是處境艱難一點罷了,日後還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呢。

  這話說了一半,孫夫人也自知失態,她尷尬地住了口,孫侯也道,「楊氏你這話怎麼說的,我們家這個處境,又不是平國公府作踐出來的,他們有什麼緣故就一定要出死力幫我們。」

  幸得他見事明白,先把道理說穿,氣氛才沒那樣尷尬,饒是如此,許鳳佳同楊七娘的臉色卻也都不好看。這個剛成型的聯盟,轉瞬間似乎就面臨解散的危險。一時間屋內亦無人說話,蕙娘想瞧瞧桂含沁的神色,眼神投去時,卻見桂含沁也正望著她。竟是一點兒都不焦躁,滿臉還笑嘻嘻地,彷彿很期待蕙娘的表現。

  桂家處境並不比孫家好到哪裡去,但桂含沁就硬是能把性子耐住,反過來還要試探權家,這份城府,蕙娘亦有幾分歎服——她不比桂含沁,她是權家宗婦,責無旁貸,不能和他一樣灑脫,明知桂含沁還藏著底牌可以救場,但看氣氛漸漸僵冷,卻也無法和他硬耗下去,只得歎息著道,「七娘說得不錯,人都是有價錢的。有時候,不僅僅是足夠的威脅,能讓人放下原則,足夠的好處,是否也能誘惑得心動呢?」

  楊七娘眼波流轉,略有些吃驚地望了她一眼,黑白分明的眸子似乎自己都會說話,她像是在問:怎麼連你也糊塗了?你怎會以為,富貴權勢,能買動我的原則。

  蕙娘也並不解釋,她從懷中掏出了一本冊子,鄭重地放到桌上,沉聲道,「這是來自新大陸的一本書冊,裡頭記載了新式紡織機的建造方法,這是已經改進成功的。還有些思路,是改進蒸汽機的設想,我不懂行,卻找了些懂行的人來看,他們都如獲至寶,甚覺其中許多建議,是很可行的。」

  她天外飛來一筆,孫侯夫婦均十分茫然,連桂含沁都打了個磕巴,許鳳佳卻是面色丕變,但這一切,都比不上楊七娘的反應,她霍地一聲站起身來,驚道,「你——」

  「七娘同我說過,人在求存之時,渾渾噩噩,活在世上也無半點意趣,唯有有所追求、有所理想,才能算是真正地活著。」蕙娘牽起唇角,微微一笑,她未曾作勢,但卻已經自然地接過了原本由楊七娘全盤掌控的局面。「此物於你的意義,又豈是金山銀海能夠比擬?這蒸汽機一經改進,意義重大處甚至遠勝改朝換代,蒸汽機在大秦能先普遍開來,將是數代百姓的福音——這都是七娘你告訴我的話,你對此是深信不疑。坦白說,我不大理解,但既然你這麼說,那我便信了你。」

  她將書冊推向楊七娘,緩緩道,「我等世家傾軋,孰勝孰負各看本事,其實沒有對錯可言。要為了這樣爭權奪利之事,讓你用你的人情去求你表哥,你不願意,那是人各有志,我覺得也無可厚非。不過,一門富貴這價錢買不動你,卻買得動我,今日我便同你再做一盤交易,為了你的理想,你的大道,你便聽我安排,求得封子繡同意稍加配合,未知七娘你意下如何?」

  楊七娘一揚眉,即使是滿面白蠟,亦不能掩蓋她的鋒芒,她竟是分毫不讓,「我又何須答應?蒸汽機和紡織機一旦改進推廣,能給你帶來多少利益?焦妹妹你是忘了,我要改進這東西,為的不是我自家——」

  她的話忽然斷在了口邊,一雙眼直盯著蕙娘的雙手,滿面關切慌亂,那暴起的氣勢,頓時又萎靡了下來。

  蕙娘這才放下了作勢欲撕的雙手,微笑著道,「七姐,你不為錢,難道我為?我為了錢,頭前也不會幫你了。你別忘了,你的理想,只是你的理想,我是不能理解的!」

  言下之意,亦是昭然若揭:楊七娘如不妥協,這本書上記載的蒸汽機也好、紡織機也罷,都將再不會有問世的一天了。她焦清蕙又不缺錢,完全可以和楊七娘置這份氣。

  當然,這本書來自新大陸,楊七娘也能派人到新大陸去慢慢查訪偷師,但這終究是虛無縹緲的事,以兩國關係來看,也不大有機會能辦的成。話說到這裡,整件事已經濃縮為一個選擇:她楊棋會為了自己的理想,來犧牲自己的底線嗎?

  好像怎麼選都有道理,又怎麼選都沒道理。連楊七娘一時都被難住,她雙眸緊閉,罕見地露出猶豫難決之色,好半晌,才頹然歎了口氣,低聲道,「我真可憐你……」

  這話卻只是喃喃低語,連蕙娘都只是堪堪聽了清楚,下一刻,楊七娘的雙眼又睜了開來,她甚至還微微一笑,才自然地道,「既然大家都這麼急切,我不讓步,似乎很不近人情。」

  一邊說,一邊已將那一冊書,握到了自己手裡,話裡竟已沒有一絲火氣。

  屋內氣氛,頓時一鬆,孫侯夫婦交換了一個眼色,肩線都鬆弛了下來。桂含沁忽地起身嚷道,「唐突唐突,剛才水喝多了,我先告個方便。」

  這麼插科打諢了一句,氣氛便更鬆弛了,孫侯也笑道,「忙活一天,真有些餓了,屋內也沒丫頭,楊氏你受累,給我泡盞炒米吧。」

  許鳳佳起身帶孫夫人去尋熱茶,兩人言笑晏晏,剛才劍拔弩張的那一幕彷彿只是幻影而已,孫侯也伸了個懶腰,起身踱到牆邊去看書架。楊七娘卻沒有動,她伏在燈下認真地翻閱著書冊,顯然是在驗貨,蕙娘也就不便走開,她多少有幾分不捨地望了書脊幾眼:送了她的,隨她怎麼處置,焦勳應該都不會多說什麼。但在她而言,若非走到這一步,她也不想把這本書就這樣交易出去。

  也許是感覺到了她的眼神,楊七娘忽然看了她一眼,才又埋頭到書冊之間,過了一會,她問,「這書,你本來帶在身邊,是想派什麼用場的?」

  如說蕙娘已經預見到她會固執到這個地步,那倒是高看她了,不過是有備無患,預先留個後手而已。蕙娘如實道,「我本待想送你先看看,抄一份去再還給我的。」

  楊七娘沒有抬頭,所以蕙娘也看不見她的表情,她彷彿是笑了一下,蕙娘道,「怎麼,你不相信我麼?」

  「我相信你,」楊七娘說,「你本來也就是這麼大方的人。」

  她終於抬起頭來,啪地一聲合上了書,撐著下巴斜睨著蕙娘,像是在研究著她——這姿勢,倒是露出了一點俏皮,「只是你越厲害、越優秀,我就越同情你而已。」

  蕙娘微微皺起眉,卻並不回話,楊七娘看在眼裡,倒是笑了。「你以為我是在說氣話麼?我並沒生你的氣,你說得對,生存結束,生活開始,可生活中,也從來都不缺少困難和遺憾。我所追求的目標那樣宏大,通往理想的路程,又何曾會少了荊棘,少了犧牲?終究少不得是要將原則一次又一次地出賣,我所能做的,不過是令它每一次,都能賣個極好的價錢罷了。至於是怎麼賣的,又何須太計較?你為的,也不是你的一己私慾。」

  蕙娘聽得出來,她是真的心平氣和,甚至還在盡力向自己解釋,「至於同情,卻不是看你可憐,只是……」

  楊七娘語塞了半晌,卻似乎依舊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她無奈地淺淺一笑,「只是覺得孤單而已,像你我這樣的人,雖然可能不會缺少同伴,但卻永遠都找不到朋友。」

  她站起身來,又將書冊推向蕙娘,嫣然道,「推廣研發這兩樣機器,絕非小七一人之力所能辦到,少夫人大可先把書收著,日後抄錄出副本,再給我送上一份。」

  這麼說,是許了蕙娘依舊使用書中知識,也是信任她不會刻意隱瞞書中的信息。以蕙娘方纔所為來講,楊七娘的態度,不可謂是不寬大親切了,說一聲以德報怨,也不算過分。

  但蕙娘從她盈盈眉眼之中,卻再看不到從前幾次見面時的笑意,她忽然意識到,從此後楊七娘可能會是她的同盟,她的戰友,但她們之間卻再不會存在溫情,她已經失去了一個朋友。

  然而這一切亦是無可奈何,蕙娘回思幾次,終還是情不自禁地道,「你說得對,像你我這樣的人,走了這一條路,終是不可能再有什麼朋友。」

  這條路,是宗婦的路,是主母的路,家族為重,利益當先,靠得住的是血親、是姻親、是同黨,是你倒霉以後,一定會跟著你一起倒霉的人,卻不是和你沒有什麼利益關係的朋友。

  對於主母來說,能陪著她走到最後的,是她的族人,能為她遮風擋雨的,是她的親人,能為她分擔的,也是她的家人。她雖然沒有朋友,但卻還不至於孤獨。

  思緒及此,蕙娘終於情不自禁,露出一絲苦澀的微笑。但她很快又想起了楊七娘的話,「生活中,從來都不缺少困難和遺憾。我所追求的目標那樣宏大,通往理想的路程,又何曾會少了荊棘,少了犧牲?」

  是啊,既然走了這條路,一路上,又怎會少了荊棘,少了犧牲?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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