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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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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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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8 00:24:35 |只看該作者
210作樂

  因許夫人的吉時稍遲了些,來伴宿的男女親朋,到了後半夜也都有些支持不住了,紛紛回了下處歇息,待到第二日天明時方才各自起身,又到靈前祭奠過了。前頭鼓樂聲響,孝子孝女俱都披掛起來,跟著靈柩開哭了,送靈的賓客們,上馬的上馬,上轎的上轎,便跟著在後頭一路送殯。

  蕙娘前半夜也還是到靈前露了一面,又再回去開會,這樣大事,要商議之處很多,一行人到天色將曙時方才散去,沒休息一會,又要起來理妝祭拜,行那煩瑣的禮儀,上轎以後也不論顛簸,忙打了個小盹兒,才一睜眼,那邊已到了寄靈之處。眾人忙又都下轎再行了禮,許鳳佳、楊七娘等人均在一邊陪跪磕頭,辛苦到了十分,楊七娘起身時竟打了個趔趄,虧得是身邊人一把扶住,才沒栽倒下去。

  餘下的事便也不必多說了,客人送殯,主人家按例是要招待茶飯,並增些消除晦氣的物事,這也是短期內平國公府最後一次熱鬧了,許夫人身為宗婦,地位崇高,如今府中眾房都要為他守孝,除了平國公、太夫人過了三月重孝便能隨意外出以外,餘下諸人起碼頭一年內都不可同外人往來,這一年內,平國公府內也不能有任何宴樂之事。——這還是平國公夫人上頭終究還有一個婆婆,不然,只怕會辦得更嚴重。

  因許鳳佳不日便要送靈南下,有些事還要他回來了才能著手去辦,倒是眾人齊聚雖難,但兩兩間終究還能找到見面機會商議細節,這些人都是經過風浪的人物,擬定了計劃,便再不會猶豫反覆,此時面上也只做了無事,蕙娘都未曾同孫夫人打招呼——她也沒空搭理旁人了,就是送殯這一會,楊閣老太太又傷心起來,現在正哭個不住呢。一群人又要圍著苦勸,楊七娘人太難受,回去躺倒了,也還要打發兩個兒子出來,在楊閣老太太膝下嫩聲勸解。

  諸勳戚十年內,看的還是這一代,十年後二十年後,看的就是下一代了。定國侯府的世子蕙娘是未曾見過,權仲白說起來,倒也十分誇讚,覺得他不比父母差多少。許家第三代長孫,如今已有十七歲了,也開始進軍隊做事,其為人如何蕙娘沒有聽說,她倒是知道這對雙生子在權貴圈內引起了相當的注意,多少人的眼睛都看著呢,還沒提親事,一個年紀小,長期在外地,也不知究竟資質如何,還有一個,便是兩兄弟一體雙生,將來誰能襲爵可能還不好說。

  她幾次過來都沒撞見許家六房的小輩,今日見到,自然好奇地多看幾眼——卻也不禁是暗自點頭,這兩個孩子生得都好,一個活泛些,一個沉靜些,但舉動談吐也都是安詳得體,雖然才十歲出頭,但已很會說話,偎在楊太太身邊輕聲細語的,沒有多久,便令她的哭聲弱了下來。

  只是才剛聽說楊家密事,此時再一留心,便能很輕易地發現,楊七娘就沒讓自己所出的兒女露面,不說幼子,她女兒今年也有四五歲了,蕙娘幾次過來,都沒見過她在楊太太身邊承歡……

  蕙娘自己沒有女兒,權家別人也不適合同許家結親,對這種事不過是白看看熱鬧而已,餘下諸人卻多有若有所思的,阜陽侯夫人自己也有孫兒孫女,便是盤算了一頓飯時辰,一邊還同蕙娘道,「沒想到昨兒人到得那樣早,我到時一府裡都是人,要尋你,你卻不在。」

  又感慨道,「真說底蘊氣魄,還得看紅白喜事,往年閣老家辦喜事,已經覺得熱鬧了。如今許家這一辦,倒顯得是廣結善緣,要壓過別人一頭了。」

  這壓的別人,自然說的就是牛家了。牛貴妃上位以來,牛家很是大辦了幾次宴席,但同許家比來,確實就顯出了粗糙。蕙娘笑著又同阜陽侯夫人說了幾句話,便和她分了手,自己回家歇息去了。

  從別家送殯回來,自家還有許多忌諱,要拿艾葉燒了拍打頭尾等等,一套禮行完了,天色已經將晚,蕙娘就算打熬的一副好筋骨,也有些支持不住了,但依然不能不強為支持,她還要去擁晴院給太夫人請安——想來,良國公和權世贇也該在那裡等著她了。

  她猜得不錯,如此大事,這兩位長輩不能不勤加關注,蕙娘到時,良國公正帶著雲管事同太夫人談著今年過小生日的事,見蕙娘來了,太夫人便令人退下,她自己進去打盹,把密室留給三人密議。

  現在很多時候,蕙娘回事時,太夫人和權夫人都不再旁聽,起碼在權家內部,她的地位是在漸漸上升。就連權世贇,對她的能力也有了信心,他此時倒並不多麼焦急,待眾人都坐定了,才目注良國公,良國公道,「看你神色,事兒是辦成了?」

  「倒沒想到,許家少夫人不情願請封子繡配合。」蕙娘便簡潔地將對話複述了一遍,「倒是費了一番唇舌,這才把她給說服了。餘下自然是順理成章,既然從前提起過忌諱,幾家心裡多少都有了腹案。我再一推波助瀾,很快便有了一個成形的計劃。」

  她略加猶豫,還是直言不諱,「但這種事我也不能完全做主,什麼事都按我們預料的去做,這麼你一言我一語的商量下來,最後廣州一帶的力量,可能會損傷得比較大。」

  權世贇頓時神色一動,「你仔細說說?」

  「若把這幾件事聯繫起來看,一般人定能想到,在這些舉動背後,是有一個組織的。」蕙娘便把自己當年的想法分析出來。「這三件事體現出了幾點,第一,這組織往西北走私軍火,第二,這組織有不利於皇上之意。當然這都有很多種解釋,但要誘導皇上往牛家身上猜疑,那麼很自然的想法,便是私兵了。」

  歷來邊境將領,都有豢養私兵的習慣,一般一兩百人的私兵,朝廷也不會認真去計較。但若牛家持續製造軍火,又陰謀毀滅朝廷對火器的研發進度,其用意那就十分可怕了。當然,這組織也有一兩年沒有活躍了,說來也是巧,就在太子去位以後,他們就再也沒傳出過動靜……這支私兵本來是想做什麼的,那還用說麼?

  「至於那串石珠,皇上雖然猜出了它怕是有毒,但卻並沒有四處張揚。」蕙娘道,「這珠子如今正被太后收在手中,屆時若能運用手段,讓太后再賞賜給皇上,則皇上自己心裡,恐怕就要起了猜疑。燕雲衛這裡再跟隨細碎線索往深了追查的話,大事可成矣。」

  這都是眾人已經商量過一遍的思路,同預想中只有細微出入,雲管事和良國公雖然聽得入神,但也並不吃驚,雲管事還道,「這樣也好,獻珠的事,純粹是被仲白給壞了。只可惜當時那邊已經運作起來,傳訊出去時,已經遲了一步,那珠子卻不在我們手上了。既然能用這樣的辦法把這事給撇清了,倒是又少了我們一個隱憂。」

  蕙娘應了一聲,「因此我們便商議出了一個適合的真相故事出來,一應痕跡,只按著這個故事佈置去,留下的線索,最終也能敷衍出這樣的一個真相來,至於燕雲衛能查到哪一步,那就要看他們的能耐了。楊七娘去求封子繡,也不是讓他別查,而是要讓他仔細地查。」

  她頓了頓,不知如何,卻又歎了口氣,「只是桂含沁那小子,實在是太奸猾了,他道這一整件事要全安排在西北,恐怕皇上會藉機發作桂家。因此作好作歹,非得要將那串石珠的來歷,安排到兩廣南海一帶去……他的意思,是令我們各家一道暗中出錢,明面上隨意指使一人,在南邊尋礦,尋到合適的礦產,便順理成章地把線索安排進去,再誘牛家人入局。」

  這要求看來也很合理,畢竟如果要把牛家人往『圖謀不軌豢養私兵』的罪名裡去套,那整件事的主舞台肯定就在西北,甚至是在牛德寶將軍駐守的宣德,桂家怎麼說脫不了一個監察不力的罪名。如果石礦還是在西北挖出來的,皇上憤怒不說,桂家的聲望也必將遭到很嚴重的打擊。桂含沁作此要求,似乎也很自然。

  但雲管事和良國公的面色,均都因這話變了一變,雲管事慎重道,「你看他這是有心還是無意呢?」

  「他畢竟是在廣州也呆了幾年,有一定的根基,把舞台安排到南邊,很難說到底是什麼用意。」蕙娘也回答得很謹慎,「此子心思太深沉了,初次見面,拿不準他的腔調。」

  「他對你有什麼特別的表示沒有?」良國公忽然道,「可有動疑?」

  「時間緊,人也多,倒沒多說什麼。」蕙娘說,「再說,男女大防,他現在也沒什麼借口過來接觸我。要試探我,可能還得他太太出馬,可他太太又不在京裡。可能過幾個月,他會來和我接觸接觸,試探試探我們家和鸞台會的關係。但起碼現在,桂含沁應該是不會輕舉妄動的。」

  如今局勢紛雜,除了權家以外,所有人都只知道事情的一面,而就是權家,有時候也不得不揣測別人的心思。神仙難救這貼毒藥,本來就夠駭人聽聞的了,如今還有這種毒性可能更猛烈的原石出產,這種東西對鸞台會的意義有多重大,那是不必說的了,這原材料的產地,他們也是多次故佈疑陣,一開始說在南洋,後來又說在西北,雲管事上次談起來這事說法還同現在不一樣,閃爍其詞到如此地步,可見有多看重……到了如今,隨著桂含沁的這一番話,蕙娘心裡才終於有底了:看來,原石礦應該是在兩廣一帶不會有錯了。說不定,還真很靠近南洋呢。

  「西北一帶的石山並不多見,」她便整理情緒,徐徐地道,「好像也沒聽說過有螢石礦。而桂含沁的意思,是想尋一處螢石礦,做些痕跡再行炸毀,總之時機安排得巧妙一些便好……在西北,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在兩廣那就不一樣了,礦山很多,只探明了有礦產,淺淺開採後,因礦石本身品質不高,便廢棄的礦山也不是沒有,他說,可以採選一個本來開鑿到了一半,後來被廢棄,位置又偏遠的山頭,這樣也方便我們從容佈置——兩廣,畢竟是他同許鳳佳的地盤。」

  她一邊說,雲管事的面色一邊就跟著變,良國公亦是皺眉不語,蕙娘歉然道,「他言之成理,我又不知該不該反對,這件事當場就已經定了下來。」

  雖說這不是蕙娘的問題,但雲管事一時也很難釋懷,他陰沉著臉,在屋內來回踱起了方步,「此計還未見到成效,我們便已損失了一條大有利潤的生意線,如今呢?桂含沁分明就是私下查到了什麼!他這是一石二鳥,又是釜底抽薪,陰了我們一招,又能從你的反應中,試探權家和會裡的關係。——他是早就出招了!萬幸你是真不知情,想必也不會暴露出什麼馬腳,反倒是歪打正著,打消了他的懷疑。恐怕現在,他是已把權家,當作了和他桂家一樣,不過是受了要挾,在某種程度上要聽命於會裡的傀儡。」

  這番分析,入情入理,令人只能點頭稱是。良國公和雲管事都耿耿於懷,雲管事更是憂心忡忡,許久都未能平復過來。蕙娘多少也猜到了他的擔心,她便措辭安慰道,「如我沒有記錯,這礦山握在我們手中,已有多年歷史了。如今且不說暴露不暴露,有沒有辦法挽回,就是做最壞結果,徹底再不能開採,那又如何?大可以先開採出足夠的份額,以供日後使用,再說,奪權靠的又不是毒藥。這種東西,也就是錦上添花罷了,太過依靠,也是難成大事。」

  「這道理我明白,你明白。」權世贇沒好氣,「但總有人不明白,現在婷娘那裡進展太慢,毫無一點消息,我們的後院卻是接連起火,全因為仲白一人,到現在都深陷麻煩。這兩條線,平時失卻一條,都要有許多人頭落地,如今兩條一起出了問題——」

  他不再搭理蕙娘了,只是多少有些無助地望向良國公。

  在這樣的時候,良國公要比雲管事更沉穩一些,他雖然神色也不大好看,但卻並不會抓著損失不放,而是過問起了妙善大師的行蹤。「人應該已經到京城了吧?」

  雲管事神色一動,卻還是大搖其頭,「就是現在把貴妃那裡關節打通,婷娘能順利得了寵……那又如何,還是來不及的!焦氏下個月就要回老家了,沒點成績就這麼回去了,怕是要受不少刁難!」

  雖說平時對蕙娘,他是又要用又要防,但這時候,到底是現出了維護之意。蕙娘有些詫異地望了雲管事一眼,良國公已道,「一點為難,焦氏還不至於放在心上吧。木已成舟,桂家要和會裡作對,難道還找不到理由?這件事還要著落在他們自己手上,如何就把礦山暴露出來了?總還要查缺補漏的。把這話一說,恐怕他們也是無心再來難她。」

  這樣一說,雲管事倒是精神一振,「確實,兩廣那一帶,和我們也沒有太大的關係……」

  他剛才怕也是鑽了牛角尖,一味擔心老家責怪自己,現在被良國公點醒,雖還有些憂慮,但心情是要輕鬆多了。又問了些眾人商議出的細節安排,蕙娘便算給他們聽,「除了那些人證物證以外,最重要是要有一本能經得起驗算的賬簿。這本賬簿,是分配給我來造,少不得要麻煩小叔了。」

  「這是自然,」雲管事心情正好,一口就答應了下來。「這本賬還要好好做呢,先得從密雲那車貨做起,把他們這條線的規模估算出來,按你們剛才安排的來看,那支私兵的規模,應在……」

  他一邊想,一邊就隨口報了數字出來,「四百人的步兵,全都給武裝起火銃,能支撐得起三輪齊射的,那起碼都要一千五百支火銃常備著,還有一應的彈藥、布梅花陣的長槍、針籠……」

  所謂軍火,當然不是一些火銃和彈藥完事,從私鐵礦的開採,甚至到儲放彈藥的油布,那都不是隨便能夠買到的。有經驗的賬房,從綢緞鋪一本賬裡能看出江南某鎮哪一年秋天是否雨水過多,這就是賬簿的力量,這本賬簿幾乎是整個故事的基石,它若能禁得起反覆的推算,同眾人安排的細節遙遙呼應,這個故事就頓時多了幾分真實。從雲管事的表現來看,他亦不愧是鸞台會在北方的大總管,這件事由他來做,是再合適也不過的了。要換作蕙娘來編,只怕她是絞盡腦汁,也只能編出些破綻百出的賬片子來。

  幾人正談得入神,屋外忽然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三人這一驚,非同小可——沒有大事,太夫人想必不會輕易過來打擾。

  於是匆匆出了密室時,果然見太夫人神色惶然,竟帶了些罕見的焦躁,見到良國公等人出來,便忙道。「這下可不好了——仲白他跑了!」

  細說原委時,卻是權仲白到廣州以後,反正不過也還做些和從前一樣的事,並不提出海,只是天南海北地四處遊走,一是賞玩風景,一來也是四處義診。眾人漸漸也放鬆了警惕,因怕過分跟緊,二少爺心中不快,故意和他們作對,因此也不敢跟得太近。沒想到權仲白居然乘其不備,私下混入了一艘海船,待得眾人發覺時,已經是追之不及了。

  「是去英吉利的船!頭一次開出去,連船老大在內,都沒走過這條線!」太夫人急得聲音都變了,「就是一切平安,誰知道他在英吉利會不會逗留著不肯回來了——他、他是要氣死我——」

  蕙娘三人,亦不禁面面相覷,一時間卻是誰都說不出話來,最終,還是良國公眉頭一皺,沉聲道,「走,他能走多遠,能走多久?只要不死,兩個兒子在這裡,他終究還是得回來!」

  「再說,這條線也不是沒有人走過,他們是跟著船隊出去的,倒也不會無故就迷航了。」雲管事可能對權仲白的脾氣那是深有體會,他也很快就從驚訝中平復了過來,倒不若剛才一樣動情緒。「他現在正是怒火激烈的時候,離開大秦一段日子,也好。真要順利,一兩年也就回來了,不至於誤了大事,至於回不來……真回不來了,也只好有回不來的辦法。」

  這還是在關心鸞台會的大計,太夫人看了看良國公,又看了看蕙娘,欲言又止,終究還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走到蕙娘身邊,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唉,仲白這性子,該怎麼說呢!」

  蕙娘的面色,雖有些蒼白,但在長輩們多少含了一絲關懷的眼神中,她還是高高地把頭給抬了起來。

  「事情已經發生了,只好盡力苦中作樂。」她道,「我看,我們應該盡速把這件事往上報,起碼,要讓皇上知道。」

  太夫人不禁又有些動容:權仲白只要還在大秦,他的地位就始終還對國公府有所幫助。這樣的事,當然應該是把消息壓得越死越好,能拖多久就拖多久,怎麼還有主動去說,主動惹皇上不快的道理?

  可良國公和雲管事卻都是若有所思,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雲管事眉宇間的陰霾,終於又消散了少許,他沖蕙娘露出了讚許的一笑,沉聲道,「不錯,年輕人的思緒就是敏捷……我看,婷娘的機緣,終於要來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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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8 00:24:49 |只看該作者
211融冰

  牛貴妃如今身份不同從前,性子自然是越來越嬌嫩,要想同從前一樣,三言兩語便把她哄得回轉了,自然有些天真。不過沒了吳興嘉在旁,她也沒什麼損招兒來對付蕙娘——再怎麼樣,蕙娘身份擺在那裡,官府參股大商家,那就是從宜春號做起的。單靠這份香火情分,人家一個不高興,可以直接和皇上告刁狀呢,更別說如今宣樂侯雖然年紀大了,但皇上反而越發看重,時常請進宮中說話……若因為權仲白不受官職,也不承爵位,便把她當作一般命婦給揉搓,真正吃虧的,終究還是牛妃自己。

  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貴妃奈何不了蕙娘,甚至也不能把婷娘怎樣,她只有遠著她們。就蕙娘知道的消息,婷娘現在是知趣不出來走動了,牛貴妃也就當她不存在,只是逢年過節尋些錯處訓斥一頓,不讓她在人前現身罷了,至於蕙娘,三番二次入宮請見,牛貴妃都托詞自己身上不好,在床上躺著不得起身相見。看來,她也是鐵了心,絕不肯把婷娘帶到靜宜園裡去了。

  蕙娘倒並不大氣餒,眼看十餘日內接連請見三次,牛貴妃都不肯出來,她也就不進宮去逼迫貴妃娘娘了——免得躺多了真生出病來,反而是她的罪過。因雲管事又外出去了,待他回來,蕙娘便命人去把雲管事請進院中,兩人說了一會話,雲管事便笑道,「些許小事而已,往後我若出去了,這樣的事情,少夫人便只管交待給甘草吧。他雖是慢性子,但萬幸辦事還妥當,不會給少夫人添麻煩的。」

  因蕙娘畢竟是女子,總要避嫌,不可能動不動和雲管事關門密議,所以他話說得也比較委婉,言下之意,蕙娘自然是心領神會了。這甘草也是權家外圍比較得用的管事了,他年歲大,今年總有快四十,平時都和雲管事一樣,只受良國公的差使。想來,應該也是鸞台會比較排得上號的人物了。她笑著道,「也好,最近管事理賬忙,便讓甘草來給我打打下手吧。」

  雲管事會意地衝她一點頭——蕙娘這是在催賬簿呢,「最近忙,也沒怎麼好生做事,待過上半個月有了空閒,再來給您請安。」

  兩人談定了便各自行事,過了幾天,甘草果然來給她請安,奉上一封書信,隨指一個借口給蕙娘看了,蕙娘翻了幾頁,便不禁笑道,「唉,怪道都說君子之澤,三世而斬。一百多年了,就算是再小心教導,都難免養出不成器的子弟來。」

  她打發甘草,「行啦,你下去吧,日後有什麼事,我再喊你。」

  眾人聽了,還以為是權家又有遠房親戚寫信來打秋風,也都並不著意——畢竟家大業大,這樣的事兒一年怕不有幾十樁?蕙娘也就是看了一遍,略作思索,便懶得再看,第二日叫來宜春號京城分號的管事吩咐了幾句便罷了。

  宜春號的股權,轉到蕙娘手上已有五年了,她雖然平時不管具體瑣事,有些商界策略問到頭上,也都叫人到喬家三兄弟或是李總櫃那裡去請教。但隨著時日推移,她在宜春號內權威倒是日深,尤其是京城分號諸人,對蕙娘更是敬畏有加。她難得有事交待下來,這些人哪敢不用心做的?不過三數日工夫,昂國公府上忽然打發人送了一宗銀子來給蕙娘,眾人深以為異,蕙娘卻並不吃驚,她又候了有兩三天,眼看立夏將至,皇上隨時可能動身前往靜宜園時,才終於又一次進宮請安。

  這一次,牛貴妃玉體終於大安,還很給蕙娘面子,在正殿見她。

  既然是賠罪來的,便別想有什麼特別的禮遇了,外命婦見到皇貴妃,除非輩分崇高,否則都要行跪拜大禮。牛貴妃端坐在上,嘴角噙著笑,漫不經心地受了蕙娘的禮,見她被人攙扶起身,垂手在下頭站著,活像個下人的神態——不免便多看了幾眼,方才慢慢地笑道,「少夫人好廣的人脈——賜座吧。」

  蕙娘這才能在牛貴妃下首得了一個繡墩——雖連個靠的地方都沒有,但好在她的脊背挺得夠直,唇邊的笑意也還是那樣自然親切,牛貴妃看在眼裡,心裡不免有幾分窩火,她的語氣又淡了一點兒,自己低頭用茶,竟是沒有開腔的意思。

  蕙娘自然也不動情緒,她先笑著問候牛貴妃,「許多日不見娘娘,聽聞娘娘玉體欠安,我們心裡也是著急呢。最近您剛升了品級,手頭事情,肯定變多了,且不說這殿中的陳設擺飾要換了,衣物首飾也得全換一批新的……就是後宮中這樣多的人口,忽然間什麼事情都要來問娘娘,要您操心這個、操心那個的,也難怪娘娘一時間忙不過來了。」

  總領六宮事務——這六宮事務,也不是這麼好統領的,不論後宮爭鬥如何激烈,只要是有品級的后妃,皇貴妃就得確保她們能得到恰當的供應,不能少了不能多了。光是這一碗水端平,讓外人挑不出差錯的工夫,便非牛貴妃的腦子能夠輕易應付,雖有太后在背後看顧,但她要養出自己的賢名來,下的苦功也不能少了。這一陣子,她說不辛苦、不繁忙也是假的。

  但這忙,終究是忙得開心、忙得情願,蕙娘這一番道惱,道進了牛貴妃的心裡,她情不自禁地便道,「可不是忙得團團亂轉——這忙得,累心!」

  話匣子一打開,要再收住,便顯得過分著跡了,牛貴妃雖然立刻就回過神來,顯得有幾分訕訕然,但到底還是沒好意思擺臉色給蕙娘看,蕙娘便緊跟著笑道,「可不是這話呢,就是我管個家吧,一天大小幾百件事,也還有顧此失彼,按下葫蘆浮起瓢的事兒呢。這不是,許是什麼時候做得不對,冒犯了娘娘,我卻還被蒙在鼓裡——好容易托了人情,才能見到娘娘的面,請娘娘給我句明白話,讓我要死,也做個明白鬼呢。」

  這指的就是婷娘的事了,別看牛貴妃為了這事,已經足足生了有大幾個月的氣,兩人卻也是直到現在才把事情放到檯面上來說。蕙娘面上的迷惑與委屈,看著也是十足成色。牛貴妃看在眼裡,不由就添了三分氣,她哼道,「我也不論你們是怎麼請動李夫人的,倒是拿捏得巧,可別的事,得賣李夫人一個面子,我卻沒那麼好性子,墊在踹窩子底下幫著人往上爬!今日少夫人也說了有幾句話了,你不是進宮來給太后、太妃請安的麼?老人家休息得早,再不過去,只怕是見不到了!」

  如何請動李夫人,倒也不必多說了,鸞台會在京城經營多年,暗線勢力多強,昂國公府裡的那些糟爛污,如何瞞得過他們的耳目?百年公侯人家,畢竟誰也不能做到子孫個個清白。比如李夫人頗為疼愛的一個小孫子,剛被家塾裡刁鑽的借讀子弟,勾引過出去賭了幾次。先贏後輸,欠了不大不小一百多兩銀子,正被人催逼著偷家裡東西偷當換錢,就正在困境之中,蕙娘越發連心思都不用,令宜春號管事出面,把事給平了,再好意告訴昂國公府一聲。李夫人自然聞絃歌而知雅意,在牛貴妃跟前,為蕙娘說了情。

  別人的面子,牛貴妃可以不賣,但李夫人剛剛為她說了幾句話,這份好感,可是得來不易,用她一個族妹並一個官職這才換來。牛貴妃拿不出什麼得體的理由,抹得開面子麼?只是她性子畢竟倔強,話趕話一說,竟要端茶送客,蕙娘忙道,「娘娘若是看在娘家弟媳的份上,要為了吳家那興嘉妹子來踩我幾腳,我也沒什麼好分辨的。可聽娘娘意思,倒像是我害了娘娘在先,這我就真不解是什麼意思了。」

  見牛貴妃神色微動,她忙沖貴妃使了幾個眼色,口中曼聲道,「思來想去,也就是去年娘娘禮佛時,我慢待了您……可——」

  牛貴妃面色微變,她不動聲色地頓了頓茶碗,四周環伺的太監宮人們,頓時悄無聲息魚貫而出,至於貴妃本人,也不招呼蕙娘,自己一拎鳳裙,起身就進了裡間。蕙娘只好做小可憐狀,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

  「慢待,倒不是你慢待。」牛貴妃說話也直爽,「我畢竟有些身份!為了一個僧人,眼巴巴跑到潭柘寺去,也不算是沒有誠心吧?一個山野狂僧,竟敢如此敷衍本宮,論罪那是當誅的!你們權家既然懂得牽線搭橋,難道就只做了我這裡的工夫,連個什麼妙善都約束不了麼?」

  說實話,牛貴妃對權家態度丕變,主要還是因為權仲白去了江南,已經沒有她最需要的信息了,而權家的強硬態度,又令她覺得即使繼續爭取權仲白,機會也不會太大。別的事,那也都是細枝末節,婷娘就是忽然間變作妲己在世,宮中的美人還能少了去了?至於利用她、戲耍她之語,那多半是受了吳興嘉的蠱惑而已。現在少了吳興嘉在旁說話,牛貴妃自己想想,怕也看不透權家人在裡頭起到的作用。

  這樣的人,拿捏她的心思,不比拿捏歪哥困難多少。只要見了面,還有什麼不可說的?蕙娘自然有種種神態和言語,分辨說妙善真是權仲白的至交好友,兩個人都是一樣的恃才傲物、蔑視富貴王侯。當時為了把他請來見貴妃一面,權家已經是花費了若干力氣,卻不想當時權仲白已經不在,權家人對大師也很陌生,無意間得罪了大師,大師心中暗惱,於是有了潭柘寺裡避而不見的一幕。因貴妃當時並未生氣,只是在吳興嘉同她親近起來以後,才開始遠著權家,他們當時又忙碌,意識到的時候已經過去了若干時光,如今只好又花費了無數力氣,才把雲遊天下行蹤不定的妙善大師尋到,又許了無數的大願,這才把他特地從外地請動了回來,當面向貴妃解釋賠罪等等。

  以她口才,牛貴妃自然是聽得將信將疑,思忖了片刻,面色卻還仍有不豫,只低頭喫茶,並不言語,過了一刻,方才輕輕地道,「你那個對頭,可不是這麼說的。她是一眼就看出來,這個什麼妙善,不過是把我騙出宮中的借口,為的就是讓你們家那個族女變得美些——」

  見蕙娘神色詫異,她口中不禁一頓,好似更為動搖了,語氣反而漸漸強硬,「不然,就有那麼巧的事?她頭回出宮就病了,這一病就病得那麼好?」

  「敢問娘娘,」蕙娘有點冤屈了,「族妹生病,這倒是有的,聽說是得了痢疾,人都拉脫形了。雖說掛心,但限於規矩也不能親自前去探視,只好送些藥材過去,也不知道到不到得了她跟前。可這病怎麼還能病出好來了,我卻實在是一點都不知道。原還以為是她哪裡得罪了娘娘,請娘娘開恩,讓我和她見上一面,親自問問她呢——自從去年潭柘寺裡打了個照面,再沒見過,也有一年多的時間,沒說什麼私話了……」

  被蕙娘這麼一說,牛貴妃倒真是吃了一驚,再回頭想想:宮禁森嚴,又豈是因為權美人在外就能例外?潭柘寺裡也自有人看守,不是誰說見就能見到的。再說,權美人一回宮就被她壓入冷宮,說不定真是根本就沒見到娘家人一面。深宮內外,又很難傳遞消息,權神醫也許是為了避嫌,從不和權美人接觸,權家人說不準是真的全然無辜,根本不知道哪裡得罪了自己。只好搜索枯腸,這才想到了妙善大師那一茬。

  這件事,說真的其實倒是怪不到權家人頭上,他們當時所承諾的,也只是牽線搭橋而已。醜話更是說到前頭,妙善為人桀驁不馴,並不是權家的哈巴狗兒。也是自己當時太焦急,一門心思就湊上去了……

  牛貴妃這回是真有些訕然了,卻又硬挺著不便表示出來,焦氏還要請她撥冗出宮上香,見妙善一面,她卻哪還好意思再提這事兒,忙推說沒空,把這事兒給含糊過去了。好在焦氏人也識趣,見她慌亂,便起身告辭出去,也不再提前事,倒是給牛貴妃從容思忖的時間。

  牛貴妃這人有個優點,雖然跋扈,卻還算聽教聽話。這件事她自己拿不得准,便索性到太后宮中請安。

  太后宮裡,自然有積年得用的老太監、老宮人為她辦事,幾日間,便有幾個太監去同大慈恩寺的小沙彌勾搭,聞知妙善大師的確是性情孤高,平時和權神醫也是惺惺相惜,只是他好動成性,兩人聚在一起時間倒是不多等等。又聽說當時請來的大夫,乃是潭柘山一帶的名醫,在當地已有多年名聲等等,便在大慈恩寺佈施了許多銀錢,好歹見了妙善大師一面,這才回去同太后回話。

  太后因著此事,倒是好生教導了牛貴妃一番,牛貴妃吃了排頭,雖然還有義氣,沒把吳興嘉帶出來,但心裡自然鬱鬱不樂。又過了幾天,蕙娘托她跟前的大太監,獻了一對極盡巧思的金鑲貓兒眼樓台人物步搖,牛貴妃倒沒客氣,竟大方收了。又過了數日,蕙娘遞牌子請見貴妃時,她派人在宮門候著,直接把她領到了婷娘居住的露華宮裡。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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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巧遇

  對婷娘的容貌,蕙娘也不是沒有過猜測的。這事鬧成現在這樣,婷娘本人的變化自然也是功不可沒,雖說理智上也明白,婷娘不可能忽然間脫胎換骨,變作了天仙化人,但初打眼一看,蕙娘還是有點失望:她自己是麗質天生,打小也見慣了美人。婷娘消瘦以後,是出挑了不少,但怎麼也不到能同楊寧妃、牛賢嬪等人相較的步數,按她來看,也不過是中人之姿罷了。

  但再細看幾眼,便覺出味道來了——婷娘原本生得圓潤,看著很有幾分富態,如今雖然瘦了下來,但也許是因為未施脂粉,看著也並不驚艷,還是容長的鵝蛋臉兒,一雙眼笑意盈盈,神色矜持而親切,一舉一動,都透著優雅得宜。這份美貌不像是寧妃、賢嬪,太過搶眼,倒有幾分從前皇后娘娘的味道,是走大方嫻靜一條路子的。

  若這樣想,再看婷娘時,就覺得她的確和皇后生得是有幾分相似,蕙娘也理解牛貴妃為什麼不喜歡她了。任是誰人,剛送走了大敵,也不會喜歡又來一個生得差不多的女人爭寵。

  這半年多以來,婷娘處境自然並不太好,本來在宮中的那幾分體面,估計也都被牛貴妃的態度給作踐完了。她還居住在露華宮的偏殿裡,儘管原本在另一側居住的白貴人,已經因為有寵有妊,出去獨立分宮居住,如今她也算是露華宮內品級最高的妃嬪了。但宮中人是寧可讓主殿空著,把白貴人原來住的偏殿也空在那裡,就硬是不肯讓婷娘換個住處。至於別的待遇,那還用說麼?雖說屋內的陳設,還算得上體面,但蕙娘也還是能注意到,幾個大件,那都是自己頭回進宮見她時就看在眼裡的老東西了。

  但即使如此,婷娘還是顯得一派雲淡風輕,見到蕙娘,也沒想著淚眼哭訴,更沒想著催促娘家為她奔波,倒是為頭前自己傳訊的事忙不迭地道歉,「本不該這麼不懂事的,家裡自然是全心為我考慮,我還要特地傳話出來,反而是見了外。」

  她自己把話給挑破了,蕙娘也就並不客氣,她笑著和婷娘在窗邊坐下了,又看了看門邊高高挑起的珠簾——宮中四處都有耳目,尤其婷娘和別的主位共居一宮,想要找個乾淨的地方說話都難。她索性就把簾子都挑起來,窗戶也都打開,倒是敞亮得多,若有人靠近了,一眼便能瞧見。

  不過,畢竟這樣的場合不夠隱秘,很多話也不能往深了說,蕙娘話也說得含蓄。「家裡自然是為你擔心的,還道你是無意間得罪了娘娘,如今多方打聽,才知道都是一盤誤會。如今已是無事了,你只一心服侍娘娘,在宮中安穩度日便好。」

  婷娘人在宮裡,對一些內幕,知道得只有比蕙娘更清楚,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要起身給蕙娘行禮,「多承嫂嫂看顧了,家裡人口雖多,但像嫂嫂這樣肯照看小輩的人,卻十分難得呢。」

  「其實還是我連累了你,你不怪罪就好了。」蕙娘也是話中有話,「能進宮服侍,是你的福分,如今你也是因禍得福,人也清減了,看著更出挑了。想在皇上跟前露臉,那也是人之常情,只別著急,看緣分吧。」

  兩人相視一笑,都領會了彼此的態度,婷娘便同蕙娘說些宮中燕居瑣事,零零碎碎曲折隱晦地,倒是把自己這多半年的生活給交待了一遍。

  因有權家作為後盾,牛貴妃終究不能往死裡作踐她。不過是隔三差五便令人分派些極為難的活給婷娘做,有時讓她幫著分發綢緞,給的卻都是過時霉懷的布匹,反倒激起宮人們的抱怨,於是婷娘便又落了不是。這樣她時常被牛貴妃派人訓斥,按慣例,被訓斥以後總要閉門思過幾天,到後來婷娘也省得牛貴妃的用意,便索性也故意賣些無傷大雅的破綻,於是遂成了慣例。逢年過節之前,牛貴妃便來人找茬,她閉門思過,因此非但不能見到親戚,連宮中女子一年間有數的幾次,一定能見到帝王的機會,也都被錯過了。

  牛貴妃身份尊貴,只是看婷娘不順而已,還沒有真的往死裡整她的意思,真正最難纏的,還是那些逢高踩低的底下人。婷娘入宮時身邊是帶了銀票的,這一兩年間量來也將用完,蕙娘這次過來,特地給兌了有厚厚的一沓小額銀票,婷娘亦沒客氣,眼也不抬便開抽屜收了——果然抽屜裡只有幾個銀角子,竟罕見金色。

  「今日娘娘特地給我遞了話,又賞了兩件衣裳,」她同蕙娘說起來,就和說別人家的故事一樣,「不然,顏色衣裳都要賞完了,他們送來的衣服,也不大能穿。」

  宮中不受寵的妃嬪,日子泰半都是如此艱難,蕙娘也是聽說得多了,並不如何憐憫婷娘,她心裡還是更好奇鸞台會對婷娘的信心——從剛才接觸到現在來看,除了瘦點兒,婷娘也沒什麼變化,手段更說不上多麼高超,也就是背靠娘家艱難度日,只勝在一個淡然,卻終究沒能在此種局面中尋覓出一線生機來。也不知她在東北的表現究竟有多優異,才能令鸞台會中的東北派,勉強認可了這個計劃。

  不過,即使她已深知內情,也還是看不出婷娘的特異之處。她眼下表現出來的素養,在宮中做個一般妃嬪是夠,要再想往上一步,恐怕就難了。這次會面,倒是把她的心事給會出來了,一邊聽婷娘說話,一邊又運足了目力去打量她。

  婷娘卻仿若未覺,還和蕙娘嘮嗑,「還是太妃娘娘時常照應,底下人這才留了一線。頭前有一陣子,衣食住行都十分不順,倒像是吃定我了……」

  她頓了頓,又道,「還有小牛娘娘,也送過兩回點心。」

  這語氣有些深意,蕙娘也聽出來了。她徵詢地看了婷娘一眼,婷娘點了點頭,又壓低了嗓音,「也是她輾轉暗示,令我爭取跟去靜宜園。當時我還不知為什麼,後來,還是太妃娘娘少少露了些口風,我又托人打聽了一番,這才感覺到了一點兒意思——明年春天,怕是又要選秀了。」

  採選秀女,按說是三年一撥,但大秦歷代皇帝,很少有這麼嚴格地履行制度的,要知道一般權貴女兒也就是這麼幾百上千人,不過就是這麼一茬子韭菜,每三年割一遍,未免太勤快了點。一般五年選一次,十年選一次的都有,這一次這麼快又要選秀,確實是比較出奇。蕙娘先也沒聽到一點風聲,她這才明白了婷娘的焦急,英雄也需要時勢,錯過這次機會,之後要想再脫穎而出,費的手腳那可就多了。

  「往年選秀之前,大戶人家多半都能收到信息。」婷娘猶豫了一下,還是附耳道,「但這次卻不大一樣,外頭真沒有一點消息。我想,貴妃娘娘總領六宮事務,一定也是知情的,不往外說,可能也是因為牛家已有兩個女兒在宮了。要是家裡想送別的女孩兒進來,也能早做些準備……」

  這一句話,倒是顯出了她的大方得體,蕙娘拍了拍婷娘的手背,沒接這個話茬,「選秀這件事,就你一個人品出味兒來了,還是有別人也知情?」

  這個別人,指的自然是鸞台會在宮中的眼線,也就是婷娘所托的那些人。婷娘神色一動,搖頭道,「都是些雞零狗碎的消息,要不是有兩個娘娘指點,我也不能看出端倪。」

  「那這件事,你便當作不知道吧。」蕙娘立刻便下了決定,她也不解釋,只是斬釘截鐵這麼一說。婷娘眼底頓時便閃過了一線感激,她沖蕙娘盈盈一笑,雖也未言謝字,但看得出來,態度卻是又親近了些。「說來,還未問過嫂子,聽說二哥日前出了海,竟是往英吉利去了——」

  「他也是太膽大妄為了,什麼都不知道,就為了賭氣,便跑出那麼遠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蕙娘若無其事地道,又反過來問婷娘,「宮裡人談到這事,都是什麼態度?」

  「倒是都這麼覺得,畢竟英吉利遠得和什麼似的,誰知道去了什麼時候回來,又或者索性就回不來了。」婷娘神色不定,似乎有話要說,可看了看窗外,卻又強行忍住了,蕙娘看了,反倒覺得有幾分好笑,她叮囑婷娘,「既然娘娘已有了悔意,你再好言相求一番,盡量爭取跟到靜宜園去。別的話,以後有機會再說吧。在露華宮住了這樣久,也該動彈動彈、活泛活泛筋骨了。」

  家裡人能給婷娘做的,都給她做了,接下來的路,也只能讓她自己去走。婷娘握著蕙娘的手,一臉的感激,「多承嫂嫂的照顧,我竟是無以為報……」

  兩人客氣了一番,又說了些家常,婷娘知道蕙娘要回東北探親祭祖,便從腰間解下了一枚玉珮,「這是我從前隨身之物,我常年不在長輩身邊,不能親自盡孝,思念之情難以傾訴,只請嫂子為我將玉珮轉呈父親,便算是我聊盡了一番孝心吧。」

  蕙娘亦不矯情,大方收下。經過這一番投桃報李,兩人關係已親密得多,又說了幾句話,蕙娘便起身告辭,本待還要再去牛貴妃宮裡和她打打關係的,不料才出了宮門,正好又遇見了楊寧妃手下的大太監,「倒是在這兒撞見了您!我找了老半天呢——剛才皇上正好在我們娘娘這兒,聽說您今兒進宮了,令將您請去說說話,問問權神醫的事兒呢!本以為您在貴妃娘娘那裡,沒想到卻撲了個空。」

  說著,便將蕙娘領到寧妃居住的景仁宮,不料到了景仁宮那兒,皇上又移駕到他自己日常燕居的長安宮裡去了,蕙娘只好又趕到長安宮裡去拜見皇上。饒是她身強體健,並不畏懼暑意,正當正午,也是走得榴生雙頰,同她身邊的太監一樣,額前都有了汗跡。

  天家每到夏天要出宮避暑,的確是有道理的。宮中少有樹木,總比外頭要炎熱幾分,皇上身邊的執事們,穿著全套的衣服,都熱得面上酡紅,可皇上卻還是一臉蒼白,四月的天氣,還沒穿單衣。蕙娘看在眼裡,不免想到從前兩人相見時的情景,當時他在燈下笑盈盈地坐著,雖也不見得有多精神,但神色安詳喜樂,眉宇間終究是要比如今少了些心事、少了些郁氣。

  世事無常,就是天家聖人又豈能例外。皇上雖是威嚴難測、無所不能,但生機的確已經漸漸衰弱下去,縱有傾天的本事,也無能扭轉這既定的命運。蕙娘心底,多少也有些感慨,面上卻自然是絲毫不露,同皇上行過禮,又和楊寧妃互相行禮問了好。楊寧妃笑道,「你這幾次進來,皇上都想見你問一問權神醫的事,不料卻總是不趕巧。這幾天好像又有什麼號裡的事,報到皇上這裡來,我聽說了一句,也沒鬧清楚。今日一聽說你來了,我就忙給皇上報信,正好一總見了說了,不然,這一去靜宜園,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見上。我們家萬歲爺啊,還不知要惦記到什麼時候去呢!」

  雖說寧妃最近沒了聲音,但只看她能在君前伺候相見,又可聽說宜春號諸事,還能拖長了聲音,把戲文裡的『萬歲爺』都給叫出來。便可見她畢竟是皇上在潛邸時的老人,在天子跟前,還是極有體面的。——這位寧妃,也是天賦異稟,如今雖也是靠近三十歲的人,但容貌殊勝,不輸少女,那份天真嬌憨,竟是從未褪色。蕙娘在她跟前,亦覺要遜色了幾分。

  「倒真還有幾件事。」皇上也沒和蕙娘擺架子,「先坐下再說話吧——天氣熱,用一盞酸梅湯也好。說來,子殷這是怎麼回事,他不耐久居京城,要去廣州散心,這我也沒法攔著。可為什麼忽然間就上船往海外去了?我聽說還是去英吉利,那樣遠的地方……」

  蕙娘就是心知肚明,對外也只能做出茫然無知的樣子,把一切都推到權仲白頭上。皇上細查她的神色,半晌才道,「這一去,也不知幾年才能回來。唉,倒是對不起女公子了。」

  他忽然來了這一句,蕙娘和楊寧妃都浮現不解之色,皇上又自一笑,自己解釋,「他倒是自在了,可家裡人卻因此受了苦。不說別的,只說這夫妻分離,便不是對不起女公子麼?你儘管放心好了,待他回來,我為你出氣!」

  這也就是隨口一說而已,沒有人會當真的,權仲白要肯回來,皇上只會更歡欣鼓舞,畢竟誰也不會嫌好醫生多。蕙娘也為權仲白客氣了幾句,「夫妻分離倒是沒什麼,最恨他不顧大局一走了之,也不管手頭的病人了。聽聞皇上現在龍體日康,未受他任性的影響,我們這才鬆了口氣。不然,闔家上下愧悔無地,真要惶惶不可終日了。」

  的確,這世上又有誰真離不開誰,皇上的病反正就是那樣,現在他也不用太醫院御醫的藥,不知何處延請了醫生調理,倒也沒聽說病情惡化,看來應該還是控制住了病情。不然,也不會連著給自己添了那樣多的子嗣,說來也是好笑,這一病,把皇上病得收了心開始生兒子了,倒有不少大臣彈冠相慶,封子繡辦差時,還遇了不少刁難。錯非他也是榮寵不衰,依然時常進宮伴駕,並得殊恩,恐怕現在已是人人喊打,誰都要和他為難了。

  都是皇上親近的心腹股肱,封錦得了照拂,蕙娘估計皇上也是要一碗水端平,所謂盤問權仲白下落不過是個借口,就連商議朝廷和宜春號合作,拆借青苗錢等事務,其實也都不需要皇上親自過問。這不過就是為了顯示一番恩寵而已,只是因為權家沒什麼男丁在京,搞到皇上要用宜春號為借口來見見她。

  也正因為只是表面功夫,兩人談得都輕鬆愉快,寧妃也未告退,兩人說了一會,也是談得投機。待到二皇子下學來見皇上時,蕙娘要起身告辭,皇上還道,「公子也留一步,他現在偶然還跟著子梁學點算術,聽說你也是箇中高手,不妨指點這小子一二——說到子梁,他去廣州搗鼓的那個什麼蒸汽機,究竟有什麼大用。許家那位少夫人在搞,連你也從內務府要了人去,聽口風,還是要搞這個。」

  孫侯從海外帶回來的能工巧匠,有許多倒是發揮了極大的作用——讓民間普及了玻璃,也為皇宮中添了些巧奪天工的玩物和擺設,但這幾年間,要說在實業上有什麼大建樹,卻是真個欠奉。無非是把一些西方的機械在大秦推廣了開來,有些小驚喜,卻無大改變。尤其這些年間,豪門大戶不斷走情面要走了工匠,或是請為供奉造座鐘,或是燒玻璃等等,如今內務府轄下的匠人已經不足一半。倒還不如蕙娘,一開始就從餘下那些老弱工匠中,問得了吹玻璃器皿的訣竅,倒是狠賺了一筆。皇上也被鬧得沒了脾氣,還要反過來探蕙娘的口風。

  蕙娘笑道,「把那人要去,倒不是為了蒸汽機吧,這東西我也只是聽說,據說礦井裡還是好用的,平時怎麼用那就不曉得。倒是紡織機,據說內務府是已經研製出來,比現在所有都更好的機子了——可只聽樓梯響,都一年多了,也沒什麼動靜。」

  「這我還真不清楚,」皇上微微一怔,注意力也就跟著轉移了,正想再往深處去說時,楊善榆已經過來要領二皇子,「功課做了沒有?快些,教了你我還要回去試驗!」

  長安宮什麼地方,他說進來就進來,隨便沖皇上一拱手就算是見過禮了,且還這樣同二皇子說話——卻偏偏皇上就是不以為意,還和顏悅色地沖二皇子道,「聽到沒有,問你功課做完了沒呢。」

  蕙娘冷眼旁觀了一會,這才知道為什麼楊善榆要親自過來,原來皇上竟也在一邊旁聽他的講課,楊寧妃也湊熱鬧,在一邊磨墨伺候,拋開二皇子不是她親生的事實,這倒像是一家三口帶了個娘家兄弟,在這裡其樂融融地享天倫。

  又過片刻,她也不禁被楊善榆的講解給吸引住了——二皇子現在上的算術內容,還不算太深奧,有些題目她是知道解法的,但楊善榆的解法無疑更為實用快捷,也更為巧妙,竟還不是從海外著作中學到的,分明是融入了自己的思考。也難怪他講得雖然快,態度又不大好,但二皇子和皇上,都不曾挑他的禮。

  一堂課上到中途,楊善榆告退去了淨房,皇上便插了一嘴,同二皇子討論起楊師傅佈置下的題目,他見地也有獨到之處,蕙娘也有些技癢,便不禁投入討論。三人正說得熱鬧時,忽有人進來道,「小牛娘娘到了。」

  只看牛賢嬪能隨隨便便就跑到長安宮來,幾乎和楊善榆一個待遇,便可知道她在皇上跟前恩寵之深,未輸寧妃多少。這兩個美人見了面,也都十分親密,彼此見了禮,牛賢嬪便笑道,「聽說皇上想聽我吹笛,又憐我貪睡,不令人把我叫醒。我心裡可太不好意思了,才一醒來,可不就趕著過來賠罪——正好寧姐姐也在,倒不如我們琴笛合吹一曲,我也借寧姐姐討討皇上的好兒。」

  皇上本來一直懨懨的,討論起算學題來,面上才現出一點殷紅,他對牛賢嬪的提議並不大熱心,反而說,「你大老遠地過來,還是先和寧妃一道,在一邊坐著也說說話兒。別的事,待小二課完了再說。」

  正說著,楊善榆已大步走進屋內,一邊擦手一邊道,「快些快些,眼看天色要黑了,我——」

  見到牛賢嬪,這個我字,便卡在了他的喉嚨裡,這個敢於傲笑王侯的『雜學』瘋子,忽然間期期艾艾,連一句話都說不整了。一時間東張西望,顯得那樣驚疑不定,倒離奇地顯出了幾分無措、幾分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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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8 00:25:37 |只看該作者
213癡情

  宮中現在坐著的幾個,說起待人接物,恐怕連二皇子都要比楊善榆精明,他的失態,眾人焉能不看在眼裡?牛賢嬪撫了撫肚子,垂眸並不言語,已是安穩和楊寧妃坐到了一處。皇上不知在想些什麼,也沒開聲,倒是蕙娘想到權仲白和楊善榆的交情,又知道楊善榆為人,因便笑道,「子梁,你這個毛病什麼時候能改?從前見到我也是這個樣子,好在仲白不和你計較。如今冒犯了娘娘,看皇上怎麼罰你。」

  她這一句話,倒是把楊寧妃逗笑了,「都是權神醫和皇上慣出了他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氣,嫂子你當時很該說他幾句的,他這個七情上面的毛病啊,怕是改不了嘍。當年也是在這長安宮裡看我,堂兄也是這樣看著,還說,『沒想到楊棋的姐姐,比她美得多了』。當時鬧得我好不尷尬,倒是皇上笑得前仰後合——也不知您還記不記得了。」

  這話意在給善榆解圍,皇上也笑道,「哦,怎麼不記得?子梁就是這樣,看到人美也說,看到人醜也說,口裡就是藏住話了,臉上也把什麼都說了。頭回見封子繡,那是男子,他更沒顧忌了,足足一個時辰,都盯著人家猛看。」

  看到美人,想要多看幾眼,那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一般他們這樣身份的人,都比較矜持,就有欣賞,也是委婉曲折地表現出來。不似楊善榆這麼直通通的,看見人就挪不開眼睛了。只是因他得了皇上的愛重,這樣的事情也就是一笑了之,即使傳揚出去,也是無傷大雅。楊善榆此時也回過神來,他感激地沖蕙娘一笑,因便道,「的確是美得很,從前也不知道高官厚祿有什麼好,現在忽然間明白,原來出人頭地了,好處也多。」

  這話說得又直接又不得體,皇上卻大為好笑,「別的沒有,宮裡美人難道還少了?你要是喜歡,有清俊的宮人,賞你幾個便是了。」

  「我不要,我不要。」楊善榆慌忙一擺手,他又看了牛賢嬪一眼——牛賢嬪低眉斂目,只做不見——卻也只是一眼,便收回了眼神,「我自己的事兒都忙不過來呢,多一個人,我媳婦還要管她吃飯,她又要更忙了。」

  他也不再多說,只是又教二皇子算學,皇上的注意力自然也被吸引了過去,楊寧妃見狀,便喊來一個太監吩咐了幾句,未幾時,便有人抬了屏風過來,擋在了兩位妃嬪的前頭。

  蕙娘論身份也算是女眷,她剛才坐在客位,此時也被請到楊寧妃身邊就座。三人對了眼神,一時誰都沒有說話,還是寧妃噗嗤一笑,壓低了聲音謝蕙娘,「堂兄真是受你們家照顧太多了,權神醫幫他治病不說了,如今他御前失儀,也全仗少夫人為他脫身。他不懂事,回頭未必謝你,我便先為他謝過少夫人吧。」

  「這也是人之常情,」蕙娘說,「就是我,看到賢嬪娘娘也要多瞧幾眼的。子梁為人淳樸天然,也談不上什麼失態。」

  「那可不是麼。」寧妃嘴一撇,「他就沒有儀態!」

  遂好奇地向蕙娘打聽他們初見時的樣子,蕙娘只得誇大說了,賢嬪本來還低著頭不做聲,此時聽蕙娘說得有趣,也是忍俊不禁,抬頭笑道,「唉,世上真是什麼人都有麼。」

  看來,是終於把楊善榆的失態給放下了,不再往心裡去。

  寧妃瞥了她一眼,不知為何,忽然說了一句,「世上可不是什麼人都有?」

  她素來嬌憨,但這句話卻說得冰冷譏誚,令人聽了都要一怔。——可也就是這麼一瞬間的事了,再過一會,寧妃便又是那個寧妃了,她笑盈盈地,就同蕙娘說起了福壽公主的婚事……

  外頭的課程不一會便上完了,楊善榆自然告辭離去,要去繼續他的試驗。蕙娘也不欲多留,正好一道辭了出來。她是上了車,才露出沉思神色,將剛才的情景咂摸了一遍,也頗覺耐人尋味,不禁便自語道,「這個楊善榆,故事還不少麼。」

  剛才她和寧妃心照不宣,兩人是都裝了一回糊塗——楊善榆見到美人,的確經常將驚艷之色顯露出來,但她們也算是和牛琦玉同級數的美人了,當時初見時,寧妃那邊如何,蕙娘不敢說,可楊善榆見到她,眼裡是只有驚艷,而無邪念。

  這人性格古怪,對仕途經濟、功名利祿毫無興趣,一顆心倒可以說是童心無邪,望著她的感覺,就像是望著一尊塑像、一張畫,雖然欣賞,但卻沒有佔有的慾望。也因此,不論是權仲白還是她都沒有動氣……可剛才楊善榆望著牛賢嬪時,神色卻是激動難掩、複雜難言,哪裡是初見驚艷,這樣看來,兩人先前恐怕必有一段故事。這種事,現在看來無所謂,但日後對了景,未必就不是賢嬪的一個痛腳。寧妃今日要照應族兄,和她默契地和了一把稀泥,把場面給糊弄了過去,但日後會怎樣那還難說,將來也許就是婷娘的一個機會。

  蕙娘思忖良久,到底還是把這事放到了一邊,這件事,她暫且還沒想告訴別人,只是出於好奇,多少也想知道從前的故事——她更想知道的,是賢嬪的心情,畢竟,這位美人和楊善榆可不一樣,她的心思,別人一般是看不明白的。

  #

  如今這幾個月,雲管事和蕙娘的關係,真可謂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兩人合作倒是越見默契了。蕙娘說要一本賬簿,雲管事還真沒有怠慢,他接連忙活了好一段時間,不到十日,便送來了一本簇新的賬簿——這賬簿若是通過了眾人的審查,便自會被處理成合適的成色,在合適的地點現身。

  送佛送到西,雲管事不但做了賬簿,還做了一冊賬簿的解讀,這等於是把這整個虛構的故事裡應該牽扯到的數字,全給定了下來。各部要去佈置線索時,只許按圖索驥,便可在曲折中隱約突出真正的線索,借此取信於燕雲衛了。蕙娘自己審閱了一遍,也看不出什麼錯漏,她謹慎起見,又驗算了一回,前後用了兩個時辰,才把一本賬簿算完。雲管事只在一邊候著,卻是毫無不耐之色。

  「東西是絕對禁得起考量的。」見她點頭讚許,雲管事便道,「事到如今,只欠許家出馬了。自從許家喪事以後,我便調整人手,密切注意許家的動靜,奈何到現在都是寂然無聲。時不我待,你看,是否要催一催許家?」

  「少夫人不是不守諾的人。」蕙娘沉吟了片刻,卻搖頭道,「她乃胸有丘壑之輩,心中應該是有了定計。我們也不必妄作小人,惹人煩厭……她雖是女子,但卻很值得交好。」

  許家這個少夫人,要說地位那是尊崇的,但從前還未曾入得鸞台會的眼,雲管事眉頭一皺,倒是來了興致,「這又怎麼說?」

  橫豎當時密會,蕙娘是權家唯一一個代表,餘下的人,口風自然也都緊得要死,她是愛怎麼說就怎麼說,索性就乘著這個機會,把焦勳給的那本書洗白了。「小叔怕也知道,許家這些年一直在做蒸汽機、紡織機的研發,少夫人前一陣子,從海外得了一本奇書。說是現在泰西、新大陸都在改進織機,利潤極高。但她一人無力研發推廣,竟便送了我一份抄本,令我只管去用……單單是這份濟世救人的胸懷,便是我們所不能及的了。」

  雲管事聽了,先點頭,「她倒是打得好算盤,她辦這事,不如你辦這事方便。與其她一人折騰,誤了良機,倒不如你出面張羅,你有錢嘛……待事成了,你也不好意思把她甩脫,照舊生發出敵國的財富來——」

  旋又笑,「但你說濟世救人,卻也未必。單說那個織機,現在民間如何就沒有更好的了?只是這東西一旦造出來,布價便立刻要跌,松江府上下都是一般,寧可勒逼大商戶們多費人工錢,也絕不肯讓織戶們改用這個。這其中道理,你稍一琢磨也就能夠明白了。」

  蕙娘哪裡想不穿這個道理?她笑道,「我也是這樣想,從前天家沒有入股大商戶那也罷了,現在都有了天家入股,大商家們也不敢太和朝廷作對。不過這樣也好,現在四邊都有事,要是江南腹地再因為這事亂起來,水就有點太渾了。反正現在是朝廷和商戶都有默契,只是瞞著上頭,要不是今日楊善榆一句話叫破,皇上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知道。我不看好織布機,倒覺得蒸汽機有點意思,聽楊善榆和楊七娘說,這東西也許能加快船速——不過,這回也沒閒工夫去鬧這事。」

  雲管事露出滿意之色,「大事為重,日後大計成了,這樣的事,也就無須你親自操心了。」

  兩人隨口一提這事而已,正要再談正事時,外頭有人來報:楊善榆居然親自上門訪問蕙娘。

  #

  以楊善榆和權仲白的交情,權仲白不在家時,他偶然過來看看也很正常。但蕙娘卻不必親自出面接待,如今他指名來拜,蕙娘倒不好不見,她也知道楊善榆的脾性,見了禮便不打機鋒,直接笑道,「子梁兄今日尋我,什麼事呢?」

  楊善榆本來就是直腸子,這麼直來直去的,應該最合他的性子,但今日他卻不知為何,喉嚨裡像是卡了個果核,吞又不願吞進去,吐卻一時吐不出來。吃吃艾艾了好一會兒,才起身給蕙娘行禮,「昨日宮中,多謝嫂子為我周全。」

  他雖然直接,但卻並不癡傻,真正癡傻的人,哪會得到皇上的看重。蕙娘心中亦不禁暗暗點頭,不免客氣幾句,這話便算是說完了。

  她也是有心逗楊善榆一逗,見他抓耳撓腮的,實在覺得十分有趣,又欣賞了一會,才直問,「這次過來,怕是為了賢嬪吧?」

  這當然是廢話,楊善榆也沒傻乎乎地問:你怎麼知道。看來他也很是明白自己的缺點,只是自嘲地一笑,便認了下來。「我這個人,和寧妃說得一樣,就是藏不住事。」

  他平日裡總是懵懵懂懂的,清秀中有點憨態,此時提到賢嬪,神色便是一變,許多情緒毫無遮攔地露了出來。有傾慕,也有傷感,更有幾分無奈,蕙娘此時如何不知他對賢嬪的心思?她先不答楊善榆無言的詢問,只是正色警告他,「既然子梁你叫我一聲嫂子,我也就直言了。宮禁森嚴,有些事不是鬧著玩的。你出入宮闈毫無忌諱,本是皇上愛重。別的事上不當心也就算了,可這件事卻無論如何不能放鬆,男女之間的事是最說不清楚的。封子繡也好、寧妃也罷,甚至是我,都可隨意品評,但餘下宮妃,最好還是非禮勿視,否則,當今在還好說,日後誰知道這是否招禍的因由!」

  楊善榆起身肅容垂手聽了,待蕙娘說完,方才入座道,「我曉得嫂子的意思,我、我、我……」

  他又有些結巴了,「只是我也萬沒想到,會在此處見到她。我以為,她怕是早已在老家成親生子了,若早知道她的身份,當日又怎會又那樣的想頭,鬧出那許多事來……」

  蕙娘眉頭微微一皺,並不說話,楊善榆見她似乎還不為所動,便長歎了一聲,又低聲道,「她自小也是在西北長大的,我們……我們因緣巧合,見過幾次,她從小便生得極美,才華又好,為人也很是溫柔。原是我沒自知之明,生了妄想。倒因為這事,鬧得我們家雞犬不寧的,連我三妹,都和我母親反目,迄今兩人仍有心結。」

  他顯然心煩意亂,無意間竟把自家密事說出,也絲毫沒有留意,「鬧成這樣,我才明白她也不願。是我任性得很,沒想到出了這樣的事,她若不願,在西安恐怕存身不住……沒多久她就回鄉去了,再沒了音信,只是——只是前幾年宮中選秀時,她怕是已經超齡了吧?怎麼又入了宮?我、我也沒聽說她的封號,又不好隨便問人,真是無處打聽。思來想去,只好一狠心來求嫂子了!我也沒想怎樣,只想知道她怎麼入了宮,現在過得如何……」

  一般宮中妃嬪名號,也的確不會為人大肆宣揚,但這樣的事隨便打聽一下,也就有了答案。楊善榆卻要求到她頭上,也是有點患得患失,不願再給她添麻煩的意思。蕙娘心底,也不禁為他歎一口氣,她乃精於世故之輩,隨意聽說,便敷衍出了一個故事。見楊善榆如此情態,也有幾分憐惜他的癡情,便道,「你三妹前幾年在京裡,也是時常出入宮廷的,她應該就是在那前後進了宮。沒準,還和你三妹有一番牽連,你三妹分明知道,卻不和你說,自有她的道理。賢嬪如今深受寵愛,地位穩固,日子過得的確不錯。」

  楊善榆面上頓時展開笑容,他呵呵笑了兩聲,慢慢地道,「是嗎,那便頂好、那便頂好……」

  他的尾音拉得很長,神色變幻莫測,似是有股情緒要噴薄而出,過得一瞬,便猛地起身,轉頭道,「麻煩嫂子了,大恩不言謝,我這就告辭!」

  語無倫次地交待了一句,便直往門外走去,看來,很有幾分奪門而出的意思。蕙娘倒被他鬧得哭笑不得,她眼珠子一轉,便揚聲道,「這就想走了?也不再坐坐?喝杯茶吧!」

  楊善榆含糊婉拒,自己只顧著往前闖,蕙娘無奈,只好喝了一聲,嚴厲道,「我還有事要吩咐你呢,還不給我回來?」

  被她這麼訓兒子般喊了一聲,楊善榆肩膀一抖,倒是乖乖地止了步,踱回蕙娘跟前束手而立,不用做作,天然就是一副受氣包的樣子,倒是把那一腔感慨都暫時收了起來,低眉順眼、鼻音濃重地道,「嫂子有何吩咐?」

  蕙娘又好氣又好笑,想了想,才道,「這件事,你可不許往外說。也別問為什麼,只按我的吩咐去做,但凡漏出一個字,看我怎麼收拾你!」

  她如今也是拿捏到楊善榆的脈門了,這麼連哄帶嚇的,楊善榆一個字都不敢多說,只管滿口答應,蕙娘恨不得拍拍他的頭,給他一根骨頭吃,她又略想了想,便說出了一番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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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平十年的夏日,隨著皇上去靜宜園避暑,便也正式拉開了序幕。皇上不在宮裡,閣老們也只能挪移到靜宜園中小住,這樣各衙門都鬆快一些,平時上差多有人晚來早走的,也無人計較——一年春秋兩季多有水患,冬季總有各式各樣的賬要算,東西要送。也就是每年夏天,事情相對最少,無非是一應日常事務,就連黨爭都不大會揀選這樣的時候發難,若是前幾年,朝廷中還熱鬧一些,自從焦閣老去位,楊閣老坐了首輔之位,內閣中他說一不二,少有對手,保守派雖看好王尚書,但奈何官場上最講論資排輩,王尚書就是現在入了閣,也要慢慢熬到次輔的位置上,才能和楊閣老分庭抗禮。而此刻內閣人口很滿,五人俱全,這一天還不知要什麼時候才來呢。

  也所以,近年來朝堂內外都是難得的清靜,羅春剛娶了福壽公主,得了大筆陪嫁,自然也不會在這樣的時候在邊疆作亂,他倒是趁熱打鐵,很想和大秦再開邊貿,現在正磨著這事兒呢。至於南邊,最近颱風較多,仗也打不起來,新到的諸將軍只顧著練兵,也沒弄出什麼事來。宮中諸妃嬪又都隨到靜宜園中居住,於是諸上等人家,也都真正閒了下來,可以脫身出去,或是去郊外避暑,或是在自己的府邸內,享受著神仙般的清涼日子。

  權家原有兩個莊園,近年來權仲白又把個沖粹園經營得美不勝收,本來正可過去居住,但如今府中上下也沒誰有這個心思,蕙娘倒是打發人把歪哥、乖哥帶到沖粹園小住幾日避暑,她自己卻要收拾行囊,預備往東北回去探親祭祖。

  平時沒事時也沒覺得怎麼,如今要走開,便覺得事情多了。現在府裡人口不多,有些應酬不能推的都是她代權夫人出去,權夫人倒是被她養得懶了,一心只在歇芳院裡將養,現在乍然間又要披掛起來,頂著酷暑出去赴紅白喜事,就覺得折騰了,出去幾次,竟又病了。蕙娘一邊打點行裝、交代家務,一邊還要出門應酬,雖說都不是什麼難事,但也是忙得團團亂轉。

  眼看將走,楊善榆又來人相請,說自己妻子今年逢五生日,他邀了些親戚為她開個小宴,請蕙娘務必賞臉云云。蕙娘拿著帖子便是一笑,正好甘草在邊上回話,便也湊趣笑道,「楊公子倒算是真認了少夫人這個嫂子,滿京簪纓,雖有不少想和他來往的,他都從來不理會,不想我們家二少爺雖不在,他卻還來邀您。」

  「倒不好冷了他這份心。」蕙娘便回了貼,讓人回話說必去的。石英等人自然下去預備禮物,她這裡又吩咐了甘草幾句話,見人都散盡了,方給甘草遞了個眼色,低聲問道,「事已辦妥幾成了?」

  甘草亦是神色一正,「回少夫人的話,餘下幾家,比我們還要心急得多。也無須催促,我頭前和他們家管事吃酒,說是十成裡已辦得有四五成了。至於我們家,更不用少夫人擔心,定能辦得妥妥當當的,不露絲毫痕跡。」

  以鸞台會的本事,些許暗線,真是駕輕就熟,說布就給布了。蕙娘點了點頭,又道,「這件事唯獨有一個講究,你自己心裡也清楚,這件事是我們家自己辦,你就不要使喚不該使喚的人,免得被有心人瞧出端倪,那就得不償失了。」

  甘草神色一動,「少夫人說的有心人是——」

  蕙娘淡然掃了他一眼,卻不回答,只說,「你把這話告訴了雲管事,他再沒有不懂的。」

  從前沒有接觸,也許甘草心裡,還未必十分畏懼她,但現在蕙娘有了事,隨時叫他過來吩咐,連京城幾間藥鋪的管事,也是說喊就喊,雲管事並無二話不說,連她的主意,都是回回採納。不過幾月工夫,甘草等人對她也已經是敬畏有加,見蕙娘這樣說話,便不敢再多一句嘴,自己悄然退出了屋子。

  蕙娘見人散了,這才拉上窗頁——這活動的臥欞窗,也是這幾年被西洋工匠改造,因此流行出的新物事,因能開合如意,拆卸也方便,倒又比隨著玻璃窗流行開來的窗簾子好使,不過一年工夫,已在京城權貴中風靡開來,現在遠至廣東都有人要買,又拿出楊家的請柬翻看了一遍,思忖了一會,唇瓣慢慢上翹,她竟罕見地露出了一個微笑。

  #

  楊善榆雖然深受聖寵,但他的品級不高,俸祿當然也並不可觀,平時衣飾樸素,看起來和一般艱難度日的小京官沒什麼不同,倒是給妻子的生日宴,辦得頗為講究,才顯示出了他官宦長子的身份。他太太蔣氏面上也難得有了笑容,雖說過來赴宴的女客不多,身份也是高低不同,但她親自帶了一個姨娘,裡外盡力招呼,大家倒也都和和樂樂的,吃了一席美味酒宴,便各自安坐了看戲。

  蕙娘從前是到過楊家的,如今冷眼再看,見蔣氏和她身邊那姨娘,都未有潤澤之色,裡院內外,也沒聽見什麼孩童的聲音,便知道楊善榆雖然去了廣州一段時間,但恐怕也沒背著蔣氏偷腥,楊家這一房依然是沒有子嗣。果然,她偶然聽見蔣氏在京的幾個親戚低聲問起,蔣氏也道,「這丫頭就是當時開了臉給帶去的,不料也是一樣,開臉了也當沒開臉的來待,去了幾個月,回來還是沒結果子。」

  雖是好日子,她面上不禁也有了些愁容,娘家人都歎息道,「這可怎麼好,寧可是庶子,也是先生出來再說了。」

  又說起楊善榆現在湖北做官的一個兄弟,「好會生!聽家裡帶信來,好像幾個月家裡就添個人口,孝期斷了一段,重孝過了又是喜訊連連,現在子女也都有五六個了!弟媳婦也是賢惠,婆婆讓帶幾個回西北給她做伴,她一個都捨不得,聽說連庶出都當親生一樣待。」

  這些各房爭風的事,蕙娘在京城聽說得還少了麼,自然也不放在心上,她坐了一會,便露出睏倦神色,蔣氏看了忙笑道,「敢是有了酒?倒是歇一會,免得存住了。」

  便令人將自己禮佛用的一處屋舍開了,親自把蕙娘領到內間鋪了一張榻,這才又出去和她親眷說笑。少了蕙娘這個身份尊貴的國公少夫人在,一屋子人倒自在起來,均都勤問蔣氏子女事,為她出謀劃策不提。

  這裡蕙娘稍候了片刻,便有人輕輕叩響了後門,她將門打開,身子一讓,桂含沁便從門縫裡閃身進來,微笑衝她問好,「嫂子好謹慎。」

  雖說他現在辭官閒居在家,但桂含沁畢竟是桂家在京城的代表,在如今的敏感時刻,除孫家外,他同誰往來都很犯忌諱。要不是楊善榆實在沒什麼實權,今日的生日宴,桂含沁還未必賞臉過來——但換句話說,若蕙娘不讓楊善榆傳話,恐怕楊家也不會辦這場生日宴了。從楊家下帖的那一刻起,蕙娘就已經瞭解了桂含沁的態度,她也沒和桂含沁繞彎子,而是多少有些自嘲地道,「少將軍好耐性。」

  桂含沁看著永遠都是一臉的憊懶,一雙眼似睜非睜,就是此刻也沒多點精神,他左右一望,見屋內無人,忽然嘿然失笑,低聲道,「不是我好耐性,是此事,只合嫂子開口,由我先提,恐怕家裡醋海興波。」

  蕙娘這次過來,和上次在許家密會那又有所不同,她和桂含沁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還和主人串通,遣開了下人,此事一旦洩露出去,這就是兩人有私情的鐵據。是以她也要等到楊善榆和她搭上話了,才下定決心托他傳話安排,這樣在桂含沁妻兄家裡,雙方都便宜一些。這也是為人把穩的意思——但要說桂含沁是為著此事不同她聯繫,那也未免把他的格局瞧得小了。蕙娘心中有數:桂含沁的態度,上回就表露得很明顯了,他不是排斥合作,但卻決不會主動行險。

  如是少年時分,恐怕她心底還會有幾分不服,未免要把桂家危局點出,令桂含沁氣勢上臣服於她。但現在蕙娘經過風波,心性越發老成,她也不在意桂含沁擺明了要佔個進退兩便的有利地位,而是直接道,「還是少將軍好耐性,要比我沉得住氣。」

  先服了軟,其次便直接亮出了自己的籌碼。蕙娘自袖中取出了一本軟抄,送到桂含沁手邊,直言不諱地道,「這便是要送到牛家的那本東西,不瞞少將軍,這本賬,雖是我攬下來的,但並不是我命人造的。」

  她早看出,這位少將軍心思深沉反應靈敏,看著迷糊,其實心裡什麼事沒有數?他眉頭挑挑,竟是毫不露訝異地,便理解了蕙娘的潛台詞,「看來,你我兩家同命相憐,都受人的轄制。」

  「這世上任誰都喜歡下棋,誰也不願做過河的卒子。」蕙娘緊盯著桂含沁,三言兩語便把自己的意圖點了出來。「不知少將軍是想做下棋的人呢,還是情願繼續為人所弈?」

  她的態度,可說是太過急切坦率,幾乎有失常理。桂含沁盯了她幾眼,忽然笑道,「好,我們兩家倒是一拍即合。聽我哥哥說,我們家裡有一筆銀子,是貴號為我們去除的麻煩,想來,嫂子是已經猜到了這筆銀子的來歷。」

  蕙娘也未否認,「一旦知道那組織牽扯到軍火交易,又能命你們做事,餘下的事便好猜了。想來,是握有你們的把柄,威逼入伙,一步步打蛇隨棍上,終究令你們不能不配合他們行事?」

  「不錯。」桂含沁揉了揉眼睛,依舊若無其事,「他們最大的憑借,就是每年命人送來結算的銀兩,都是見不得光的前朝銀。整個西北除了官爐以外,沒有任何金銀作坊可以熔煉這樣多的銀子,就有我們也不能貿然行事。至於別的途徑,又都各有破綻,說實話,桂家之所以入股宜春,倒有泰半是為了甩脫這批存銀。」

  他望了蕙娘一眼,又歎道,「可惜當時不知嫂子也是身不由己,看來,終究還是放鬆得太早了。」

  「這件事我瞞下來了。」蕙娘乾淨利落地道,「如非猜到了桂家的隱痛,天下這麼多有權有勢的世家,我又為什麼只請桂家入股呢?」

  唯有借用這宜春號,同桂家建立了聯繫,兩家才能找到機會共同對付那個『不知名而野心勃勃的隱秘組織』,一道擺脫他們的控制,從此搖頭擺尾自在逍遙。桂含沁目中晶光一閃,他盯了蕙娘幾眼,良久方道,「嫂子此言,不盡不實啊。」

  他的語氣忽然冰冷了下來,語速也變快了,「對方以何事來鉗制權家?」

  「昔年奪位時,權家兩面討好,示好魯王時落下的把柄。」蕙娘反而神色一喜,她挽了挽鬢髮,對答如流。

  「這次出面對付牛家——」

  「是他們的意思,」蕙娘有絲無奈,「所謂宮中族女,不過是一個借口。」

  這才合乎常理,桂含沁微微點了點頭,「我們兩家由宜春號聯繫上了,對方就不會起疑?何以如此自在地就暴露了他們同兩家的關係?難道是要撮合我們精誠合作反對付他們?」

  恐怕這才是桂含沁一直保持沉默、靜觀其變的理由,桂家不是不渴望擺脫鸞台會的控制,他們只是不相信鸞台會竟會如此魯莽行事。

  「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們權家決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蕙娘雙手一攤,坦然地道,「起碼,我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

  桂含沁的眼神集中到她身上,似乎直穿過了她的美貌,要看進她的腦子裡去,他本來深藏的鐵血殺氣忽地洩露了一絲,令室內溫度都要下降少許,蕙娘也知道她正被評估、被掂量、被揣摩,她安之若素、由得他去,自己靜靜地道,「我焦清蕙是什麼樣出身,少將軍心裡有數,入門幾年,已將長房逼回老家,此次回鄉探親以後,便坐正宗婦主母之位。說句大話,權家已是我囊中之物,不論長輩們如何持重,有些事,能現在解決,我不想留到以後。」

  年輕人愛行險、有衝勁,也是人之常情,桂含沁略現笑意,他不再追問蕙娘的動機,轉而問道,「你想要如何合作?」

  「我想要的也是一本賬,」蕙娘坦然道,「這本賬可以另外謄抄,不必出現人名甚至時間地點,只要數字就好……我想要的,是那幫會每年往北戎走私軍火時,桂家自己暗地裡記載的那本賬。」

  兩家心知肚明,北戎這條線,如今似乎已要被鸞台會放棄,預備栽贓到牛家頭上的罪名,實在本來是他們所為,桂家在旁配合而已。雙方合作當然是心懷鬼胎,桂家不可能不記下每年往北戎走私的軍火數量,以便控制北戎實力。這本賬必定存在,也必定是桂家最深切的秘密,一旦暴露,只怕桂家不反,就只能等著抄家滅族了。桂含沁的雙眼終於瞪得大了,他目中放出奇光,罩定蕙娘,思忖了半晌,忽而又問,「這件事,權神醫知情麼?」

  蕙娘知道此時不能猶豫,她自然地道,「這自然知情,卻也和我一樣,都才知道不久。」

  「哦。」桂含沁這才釋然,「看來,你們也是戴罪立功。」

  這指的是權仲白挑了軍火車隊,導致現在鸞台會不能不放棄這條暗線的事。

  蕙娘唇角抽得一抽,似乎是心有餘悸,「也是頗為忍受了一番他們的手段。」

  「但嫂子難道就沒想到,現在裡朝廷應該是不會再做北邊這條線了。」桂含沁忽地又道,「我們桂家,對他們已經失去價值,他們對我們的鉗制,自然也就漸漸放鬆了……我們又何必一定要把這本賬——這個把柄交到你手上來呢?」

  「你這就是說笑了。」蕙娘嗤之以鼻,「你都叫他們裡朝廷了,難道還不知道他們的權勢同能耐麼?這樣的人要圖謀天下,少的就是兵權,你倒是試試看,他們會不會和你們桂家好聚好散。就是我們權家都感受到了他們的野心,你們就真一無所覺?總是和我裝傻罷了!」

  她主動說出這話,終於令桂含沁放心,他倒也是光棍,雙手一攤,也是坦然承認,「我確實是信不過嫂子,我和嫂子接觸不多,只知道你是極厲害的人物,卻始終是未能瞭解你的性子。」

  「那麼這樁買賣,還有的談麼?」蕙娘毫不囉嗦,「能談就談,不能談一拍兩散——你也可以放心,不論能成不能,你們家的秘密,在我這裡也都安全得很。」

  「談,當然有得談。」桂含沁的嘴角又是一翹,「但我倒不願同嫂子談,俗話說得好,男主外女主內……這件事,還是等子殷兄回來了,由他再和我談吧?」

  看似徵詢,但話意卻穩固無比,桂含沁目光罩定蕙娘,顯然在關注她的每一絲表情,蕙娘心知他對這樁合作,始終是充滿了警惕,提出要和權仲白談,一來多半是想爭取一點時間,再起起權家的底細,二來,也是想試探一下權仲白離家的真相——對外人來說,如今的良國公府,最大的籌碼也就是權仲白了,如權仲白和家裡人不是一條心,只怕桂含沁還真懶於冒這麼大的風險。

  歸根到底,亦是自己實力不夠,不能把宜春號如臂使指般握在手心,不然,只怕桂含沁也未敢如此看輕自己……

  蕙娘唇邊,泛起了一絲自信的微笑,她淡然道,「好,那便等仲白回來再談。」

  見她如此從容不迫,桂含沁終於流露出一絲訝異,他瞅了蕙娘幾眼,忽然笑道,「我可冒昧一問麼?嫂子你要這本賬,總不是為了鉗制我們桂家,更不會是為了瞭解北戎的實力吧?要說從這本賬反推裡朝廷的實力佈置,憑那幾個數字,恐怕是沒什麼可能……」

  見蕙娘神色變化,他忽地驚道,「難道竟真的可能?」

  一邊說,一邊已將眼神投向了蕙娘給的那本軟抄。

  這本軟抄裡,記載的就是『裡朝廷』作出的一本假賬,這本賬雖然假,但也總有五分真,起碼,這個結構是真的,各數字之間的關係,也要經得起朝廷行家的審視。

  軟抄裡的結構是真的,桂家的數字是真的,兩相結合,豈不就能做出一本真賬來?這本賬雖然看似不能扭轉局面,但對揭開裡朝廷的神秘面紗,卻有極為重要的意義。

  「可能不可能,總要試過才知道。」蕙娘微微一笑,親手將軟抄遞到桂含沁手上,親切地道,「大交易做不得,小買賣總來一樁,不要跑空嘛——我沒有數字,現在試不了,但少將軍卻能一試。能不能成功,就得看少將軍有沒有我焦清蕙的本事了。」

  桂含沁嘴角一抽,卻也立刻明白了蕙娘的意思,「嫂子放心,如真能成功推出,也不會蹬了你的。」

  他深深地望了蕙娘一眼,又轉換了態度,「要是子殷兄一年半載回不來,那便和嫂子談,也是一樣。」

  蕙娘卻並不逼人太甚,她笑了,「都是再說吧,你也要和家裡商量。說不定等你們定了主意,仲白也就回來了呢?」

  兩人沒有任何廢話,彼此開誠佈公,談得很有效率,如今談話結束,桂含沁便就起身告辭。蕙娘猶豫了片刻,還是叫住他道,「前陣子在宮中發生一事……」

  便把楊善榆同小牛妃見面的事說出,「外男和宮中女眷牽扯不清,是大忌中的大忌。我觀他神色,對小牛妃還未忘情,他現在又是二皇子的半個老師,牽牽扯扯,總是不便,只怕將來對他會有妨礙。」

  桂含沁顯然對二皇子的身世心知肚明,他輕輕地吐出一口氣,竟難得地露出一個苦笑,方道,「多謝嫂子高義,此事,我——心中有數了。」

  蕙娘本意,是提醒桂含沁可向楊家送信,令家人出面把楊善榆帶離京中,但只看他神色,便知道桂含沁恐怕也是無能為力。她盡到提醒責任,也就不再掛心,同桂含沁定了後約,便各自分手回轉不提。

  此後再無別事,待得行李齊備,蕙娘也就擇吉日回鄉,一路曉行夜宿,走了二十日有餘,便到了權家世代所居的白山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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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5老巢

  其時天下南強北弱,自兩廣到江南,無不是富庶奢靡之地,就是庶民日子都過得不差。北方如不是有京城撐住門面,和南邊簡直就是兩種天地。從京城到瀋陽還好,瀋陽往北走了不幾日,人煙便日漸稀少,道邊土地還好,再往裡看去,便可見到許多荒地,如狗啃般,這兒一點金黃,那兒一點田壟,都是這些年遷徙過來的邊民,一點點開墾出來的。只是按隨行諸人的說法,此地冬日過於寒冷,許多邊民剛遷徙過來,不識在此地耕種的訣竅,頭一兩年,往往有傾家蕩產了,還湊不夠過冬柴禾的,一冬天能凍死許多人,因此這一帶雖然土地肥沃,但人煙卻一直相當稀少。

  果然,再往北走,越近邊境,城鎮之間的距離也就越長,往往走了一天,也難見多少行人,官道破損之處漸漸也多了起來,偶然有人同車隊插肩而過時,竟有泰半住了馬,同權家派出來迎接蕙娘的家人管事打招呼攀親戚。——據說白山鎮周圍所有人家,都沒有不識得權家管事的。

  等到了白山鎮,車隊繞著城門走了幾步,便算是繞過半邊城了,這樣小的城鎮,多少也令隨蕙娘出京的那些『副小姐』們大開眼界。她們中雖然有人出身窮苦,但到底還在天子腳下,又哪裡見識過真正的荒涼呢?就連隨在蕙娘身邊的石英,按說也見過幾分世面的,都連連咋舌,又同蕙娘道,「據底下人說,這城裡,一半人姓權,還有一半人,都在為姓權的做事,這個城,說是白山鎮呢,其實也就是權家鎮了。」

  「何止是這城裡,」石榴撩起簾子進來,一邊將食盒中的飯菜端到桌上,一邊隨口道,「我一路聽這府裡的嬸子們說,白山鎮所有良田都姓的是權,只有自家人之間來回轉讓的,再沒有人肯賣給異姓人家。這些年來,不少人在山東一帶存身不住,又或是從西北逃過來的,多有熬不住做了佃農的。從這裡到長白山腳下,鴨綠江邊上,所有農戶算來都是權家的人。至於獵戶麼,也要和權家做生意。怪道咱們族裡人都願在老家過活,京城雖好,又哪有這樣的威風。」

  這倒是真的,江南人煙稠密,西北朝廷控制得嚴厲,雖然也有地方豪強,但卻始終不如東北一帶地廣人稀,地方勢力乏人管束,幾乎可以說得上是割據了。雖未明說,但蕙娘也想得出來,在這方圓幾百里地,恐怕權家人說話是比皇帝都好使,就是縣令也得看他們的臉色過活。他們就是鬧騰出了天大的動靜,都不會有什麼消息流傳到外頭去。

  又有什麼地方還比這裡更適合做造。反的大本營呢?蕙娘不禁輕輕地歎了口氣,才道,「我們初來乍到,也不知族長行事如何,族中又有什麼人家,需要打點示好……你們該如何做,不用我說了吧?」

  她隨身帶了四個大丫環,八個小丫鬟並四個管事婆子,四個雜使婆子,都是千挑萬選的精明人物,兼又忠心耿耿。對付鸞台會那樣大事無法指望,但在族中家事上卻是所向披靡,聞聽蕙娘此言,在場的都脆聲應了,不在場的也自然有人前去告訴。石英做主,一人發了些碎銀子,便都散開了去和祖宅中的下人、族人套近乎不提。

  蕙娘此次前來,自然是歇在城中老宅——這也是權家的祖宅,多少年來屢經翻修,雖說僻處邊境,但卻不比京城庭院差上多少,可要比縣衙還氣派得多了。族裡本來派了兩個壯年漢子前來迎接,說起來都是權仲白的叔輩,到了城內,又有一房族人過來接待。石英套了幾句近乎,便問得那是族長子侄輩,十七房的太太奶奶,現在祖宅居住的幾房,除了宗房以外,便以他們輩分最高云云。蕙娘看她們行事,不過尋常的鄉鎮富戶做派,便也並不著意。她們到得晚,安頓下來已近日落,等吃過晚飯了,她請雲媽媽來陪她說話。

  雲媽媽這一次過來,明面上是押送京裡給族裡送的一些土特產,實際上應該是雲管事派回來辦事的——因這一次甘草也隨蕙娘回來,並且一到白山鎮就不見了人影,蕙娘便猜甘草是負責聯繫會裡,至於雲媽媽麼,按她和雲管事的關係來看,蕙娘覺得她應是回來探望權世贇家人的。畢竟雖說是假夫妻,但雲媽媽總是要服侍權世贇的起居,在權世贇的所有手下裡,她應當是最得他信任的一個人。

  一路同行過來,蕙娘自然不會放棄和雲媽媽套近乎的機會,反正這個年紀的女性,無兒無女,幹的又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活計,看來權世贇也沒有碰過她的身子,她還能愛什麼,執著什麼?她以銀錢開路,不過三數日工夫,便把雲媽媽買得滿面是笑,不過,儘管如此,牽扯到鸞台會,雲媽媽的態度也還是相當的謹慎,蕙娘幾次有意無意的探問,都被雲媽媽以他話岔開。

  等現在人都到白山鎮了,蕙娘再令人塞了一個滿噹噹的荷包,請她過來敘話時,雲媽媽倒終於知趣了,一進門她就同蕙娘提起,「今日還能服侍少夫人一晚,到得明日,得回去探視我們家的家眷,為老爺帶好。少夫人身邊,不免少了熟悉老家的老人提點著。倒是勞煩少夫人暫別休息,聽聽我的嘮叨才好呢。」

  蕙娘笑道,「我等媽媽這句話,不知等了有多久呢。」

  雲媽媽也笑了,「不是我老婆子拿喬,是族裡情況,年年又都不同。這多年沒有回來,也不敢胡亂和您說起,總要親自看一看,心裡有了數,再和您提麼。」

  她便給蕙娘介紹,「從老祖宗至今,族裡繁衍生息,已有數千人聚居。東北艱苦,為使族人齊心協力,能在東北立足,所有族人不論房頭,都由宗房管著。打從一落地起,到了年紀上學讀書,或是習文或是習武,或是學算賬、學醫術等等,一律量材施教,就是娶來的媳婦,如不識字的,也要上學明理,不留一個睜眼瞎,也絕對不養游手好閒的敗家子兒。就是家中田土再多,等到收成時也是一律由宗房統一發賣,回來再兌銀子——其實,縱有了銀子,沒有宗房點頭,那也是什麼東西都買不著。」

  「我們族裡常年都做藥材生意,族人足跡,遍及全國各地,卻也和山西人一樣,家眷是不許到外地定居的。一戶人家,最多只有兩三個壯年子侄在外做事,到老了一律回來居住,無事也不隨便出門。」雲媽媽話裡大有深意,她同蕙娘交換了一個眼色,方才又道。「族中富庶,任何人都不必為了柴米發愁,只這數千人作何營生,那也不是自己說了算的。由老族長發話,誰人做什麼事,都聽宗房的分派。最上等的出外省做事,次一等的只在東三省行走,最愚笨不可造就的,可能一輩子都不能出遠門。那些家裡有人在外的房頭,便可搬到白山鎮居住,這樣也方便家人回來探親。餘下人口,多半都還在村裡聚居,這就不足為外人道了。鎮裡居民,多半只知道我們在鄉下莊園也多,族裡走動頻繁,但卻並不知道族中的規矩。」

  這麼安排,明顯是為了保住權家最大的秘密。說實話,要不是蕙娘親身走到此處,她也很難想像,竟有數千人都服從這樣的規定生活。要知道多少大族,都因為子孫離心逐漸衰弱,權家一百多年來,還能維持住這樣的局面,也堪稱是個奇跡了。

  「都說會裡,是以我們權家為主——」她不禁就問,「這種事,紙包不住火,只怕合族上下,心裡也都有數吧?」

  「這個自然多少都能猜到一些。」雲媽媽若無其事地道,「從前也有些人口裡沒把門的,露了話縫的,但多年管束下來,他們自然也都知道小心說話了。」

  那些走漏了風聲的人會被如何處置,蕙娘也多少猜到了一點。她現在算是瞭解到權家的權力結構了:雖說是一族,但其實更像是一支家兵,衣食住行都靠著族裡,從落地開始,便在族長、宗房的掌握之中。雖有私產,但卻無法隨意處置,族人的一切都隨族裡的安排。等到長大懂事以後,就算有了異心,也因為族裡完備的制衡手段,很難對宗族不利。

  這樣的結構,配合鸞台會的手段,權家族人可以走遍全國行商求學,同外族嫁娶,但依舊不虞秘密外洩,始終保持著同族內的緊密聯繫。他們也沒有理由出賣自己的宗族——雖說如今這樣的安排,可說是控制嚴密,但同那些旦夕且死的百姓們相比,權家人的日子也已經很好過了。

  「方纔媽媽說,這城中居住的房頭,恐怕還是有變數的——」蕙娘一邊思索,就一邊問道。「不知族中人,是更願意住在村裡呢,還是更喜歡住在鎮上——」

  「好教少夫人得知,」雲媽媽笑了,「這人多熱鬧,沒有誰是不喜歡的,族內凡是當齡的小伙子,就沒有不盼著出外當差的,要有能在京城做事的,更是他人欣羨的對象。也因此,外出辦事的缺額,總是人人爭搶,年年在鎮上居住的房頭也都不大一樣。老身方才在鎮上走了一圈,就看到許多新住戶,想來,也是外頭折損了一些人口,村裡的形勢,又發生新變化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權族內部就有爭鬥,因為族長掌握了各項大權,這爭鬥終究不可能危及宗房。而這些族內房頭,妻兒都在東北,絕無可能被帶出老家,他們就算到外地做事,也絕不可能被蕙娘收買——她也就失去了瞭解各房頭內情的熱情,只是面上依舊絲毫不露,含笑聽著雲媽媽絮絮叨叨地將族裡三十幾房人家的大致人口都給交待了一遍。便又問她,「不知小叔的家人,是就住在鎮上,還是依舊住在村裡呢?如若方便,我也很該過去拜望一番的。」

  雲媽媽面上掠過了一線陰影,她道,「我們姑娘帶著哥兒,都住在村裡。」

  只是一個稱呼,蕙娘心裡便有數了:看來,雲媽媽應是權世贇妻子的陪嫁丫頭出身。並且,權家宗房內,可能也有人正猜忌著權世贇,所以要把他的妻小就安置在眼皮子底下,以便嚴密看管。

  她心裡多少也都有數了,卻還是不免一問,「那,仲白他大伯、二伯,還有伯紅一家——」

  「從京城回來的這一系,」雲媽媽說,「三代以內都在村裡居住,尤其是在外地出生的,一般回了村裡,就不能隨意出來了。」

  她意味深長地望了蕙娘一眼,似乎想從她面上看出一點情緒。而蕙娘的心,也的確正直往下沉:忽然間,她瞭解到了良國公的為難之處。且不說權族的圖謀,是否過分瘋狂,他們對族人的控管手段,的確是已經爐火純青,幾乎尋不到一絲破綻。

  #

  蕙娘在白山鎮住了兩日,丫鬟們打探回來的情況,也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壓根就沒有什麼有價值的信息,這鎮上甚至都沒有姓周的大夫,不論是權伯紅,還是良國公的兩個哥哥,在此地根本都毫無音訊,蕙娘估計這幾戶人家當時是被直接送進村裡,然後就再也沒有出來了。——一想到如權季青上位,她和權仲白也許也將落得這樣的結果,她便有些後怕。雖說如今的局面,也不算是頂好,但起碼她還能為自己籌謀計劃,而不是徹底淪為被人嚴密監視的囚犯。

  等到隨行下人們都漸漸熟悉了當地風物,一直被擱置在祖宅的這一行人,也等來了宗房的使者。蕙娘本人還沒親眼看見他,只是聽甘草回稟,來的是宗房次子權世彬。她聽了權世彬的安排,以回村中祭祖為名,將幾個下人都放在老宅,自己孤身隨甘草、權世彬等人上路,輕車簡從,直出了白山鎮去。

  一路走來,她時常揭開車簾欣賞窗外風景,但今日安排給她的馬車,車窗卻被封死了,連車門都關得嚴嚴實實的,蕙娘只能靠耳朵去聽外頭的動靜,馬車走了大約有一個時辰,四周已是再無人聲,只聽得風聲呼嘯、水聲潮湧,馬車又走了一段方住了,甘草開了車門,扶她下來時,蕙娘先見車後是一片密林,林內一條小道蜿蜒,也不知伸向何處,亦是極為隱蔽。一轉過身,只見眼前一條寬闊水面,自上而下奔湧而過,岸邊一個小碼頭上泊了一葉輕舟,很顯然要跨水而去——

  她又有點頭暈了:難怪權家人絲毫都不擔心自己的秘密居住地外洩,原來他們家的村子,居然設在了朝鮮境內!

  鴨綠江在這一帶就是天然的界河,江對面那就是朝鮮地界,一般人無事跨過國境倒也無妨,但官面上的人,沒事是不能隨意到他國走動的。權家自己的村子在朝鮮境內,當然就保證了大秦這邊很難知道真相,就算一般佃農意識到權家人經常過境,但都是權家自己的佃戶,誰會口無遮攔胡亂議論,給自己惹來天大的麻煩?只要能擺平朝鮮那邊的官員,權家在那邊造船造槍可能都無人過問,甚至可以從朝鮮口岸運送物資!

  只是,他們是如何封住朝鮮人的口呢?朝鮮地方小,靠著界河也有不少住戶吧,起碼管束得要比大秦嚴格……

  蕙娘忽然就想起一事——朝鮮和前朝的關係,一向非常親密,他們的國名,就是前朝太祖所賜。

  她的心事立刻又重了幾分,只在權世彬跟前不願露出,只是淡然上船,也並不多話多問,上了船便自己尋了位置坐好,偶然打量一眼船篷外頭而已。如此穩重,倒惹得權世彬面上多了一絲讚賞之色,只是他看來性子沉悶,就算看得出對蕙娘印象不錯,一路上也是一語不發。幾人默默地過了江,對面碼頭上也自然有車來接,照例那也是封了車窗的,蕙娘只覺路甚崎嶇,轉折也多。走了許久,又下車在一處屋宇中休息打尖,此處卻已到一座山腳下,由山腳再徒步上山走了半個時辰,方才轉入了一條小徑,進了山坳之中。又行了數十步,蕙娘眼前便是一亮——原來她們走了半日,是從後山插。進了這山谷之中,如今還要從貼著山壁的一條小道往下,才算是真正進入谷中。這山谷倒是十分闊大,她尚未能將全貌收入眼中,但只是這麼一望出去,她也是驚得倒抽了一口涼氣。

  自己還是把權族想得太簡單了一點,不說他們的圖謀,只說這一片基業,那可是絕不容人小視!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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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8 00:26:19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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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山口往下看,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山谷正下方的校場,其時正是午後,蕙娘可以清楚地看到兵丁們從家中匯聚而來,在儼然屋舍中形成了一股小小的河流。這群人身披甲冑,手持利器,鋼鐵在陽光下反著明晃晃的白光,蕙娘粗粗一看,也估不出數目,只覺得成百上千總是有的。再一看校場邊上,別說明顯是為火銃訓練準備的成箱彈藥了,她甚至還看見兩門小炮!

  雖說如今也算是盛世,大秦兵丁實數不會太少,但大部分兵馬,除非是時常要和敵人接戰,受到重視的部曲,否則一般士兵也就是勉強餬口,體魄只能說是遊走於面黃肌瘦與略可一觀之間,像這樣營養良好粗通文字,又武裝得很到位,忠心方面毫無問題的精兵,有三百,已經算是一州豪強,有五百,省裡都要考慮你的力量,如有一千,已經可以和一般的軍隊相持不下。要有五千之數,遠不說,近處的朝鮮國主若是知情,只怕從此再難睡得安穩了!

  說實話,蕙娘一直覺得鸞台會的計劃有些兒戲,圖謀天下,哪裡是那麼簡單的事。國運斷絕了那就是斷絕了,要真以為是前朝皇室的後代,就能一呼百應顛覆天下,那也無異於癡人說夢。就是真有些暗處的力量,在軍隊跟前也無非就是個笑話,她甚至很奇怪崔家如何能耐得住性子,到現在都沒有吞併權家,反而還是一副緊密合作的樣子。直到此刻,她方才認識到了鸞台會的真正實力,這一百多年間,他們的確是積攢了一點家底的,篡位奪權,依然是個夢想,但這個夢想,卻已經說不上有多麼荒唐。

  崔家在東北握有多少兵?對外說都是十萬雄兵,但自己這一年多來暗自留意,查證下來的官方應當是萬五左右,現在東北局勢看似鬆散,沒必要保持太多精兵,這個萬五,說不準還要打個對折。七千多的兵,裝備能和權族私兵相比的怕也就是崔家的親衛隊了,人數也不會超過兩千。再加上權族的根據地居然在朝鮮境內,大秦官軍還不能隨意渡江……權族還真的確具備了和崔族平起平坐的條件!

  眨眼間,蕙娘心底已是流過了無數念頭,她將眼神從校場上收回,又不動聲色地掃視著谷中建築,見極遠處似乎有一條大道逶迤而出,便知道自己還是受了防範,沒能從正路進谷。——也是,要建築這樣大的基業,只靠剛才那條小路,卻又怎麼能夠?

  「這條路是從平壤方向過來的,打從白山過來,只能從山路進谷。」正這樣想時,權世彬已開口和她攀談了起來,似乎是因為回到谷中的緣故,他放鬆了不少,對蕙娘的態度已有所放鬆,一面領路,一面便伸手比劃著給蕙娘介紹。「效仿太祖爺,族中也分了幾種人家,男丁年上二十,便要自立居住,當兵的是兵戶,從醫的是醫戶,出外經商的那是商戶,都各自分區居住……這一片是兵戶所在,殺伐之氣重些,一會開始演習了那就更吵。我們腳步快些,下了山坐車進殿吧。」

  把兵戶安排在這一帶,蕙娘猜想也有防範著江對岸的意思,這裡只有一條小路,可說是易守難攻,就有人闖進來了,有這些兵丁們在,也管教他們有去無回。她不禁暗暗點頭,又隨著權世彬一路走一路看,口中還好奇問道,「這山谷如此之大,能住多少人呀?」

  權世彬微微一笑,「當年祖宗發現此地時,隨行的只有二十餘人,如今麼,早已繁衍了百倍不止。除了我們權族以外,還有當時依附而來的幾戶人家,如今也都繁衍起來了。只是他們無事不能闔家出谷,在白山鎮一帶聲名倒是不顯。」

  蕙娘立刻就想到了崔先生,以及同和堂在各地的二掌櫃們,她點了點頭,亦不禁感慨道,「老祖宗深謀遠慮,真是什麼事都為後人打算好了。沒回老家之前,我心裡也是常懷憂慮,沒想到一進谷,許多想問的問題,竟都有了解答,我倒是什麼都不必問了。」

  權世彬和從人對視了幾眼,都笑了起來,權世彬倒頗有幾分欣賞蕙娘,「侄媳婦倒是坦然,你心裡有疑惑也是自然的,只是大家都是一家人,很不必太拘束,有話就說麼!」

  真要能有話就說,鸞台會還會如此安排行事麼?蕙娘心底,很不以為然,面上卻只微笑道,「卻是我思慮太多,反顯得小氣了。」

  幾人下了山路,果然有馬車等候,此時車窗便未封死了,蕙娘在車內東張西望,只見谷內眾屋舍,建築樣式都是一色一樣,顯然是統籌建成、分配居住,並且路用青石、牆做蒼灰,看來都是富庶人家。車駕偶然同路人擦肩而過時,這些兵丁們各個也都是身材高大、神色悍勇,看來不像是未經過血腥的新兵,蕙娘越看越是心驚,初來時的十分心氣,到這裡終於被嚇走了三分。

  歷代國公,應該都有回過白山鎮祭祖,良國公也是見識過谷中基業的,若能早洩露一言半語,讓她有個準備,如今她也就不會這麼慌亂了……蕙娘現在的心思,已經亂成了一灘糨糊,她時而想到良國公,時而又想到未曾謀面的族長宗房,時而又想到歪哥,想到焦勳,想到權仲白,想到焦家……無數的心思,好似一鍋滾水般在心底沸騰,好在是一人坐在車內,還不必遮掩面上的情緒,可以盡情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車行了不久,便又有人過來請蕙娘下車換轎——這時候,權族的大家做派就來了。一樣是力士抬轎,奴僕扈從,前呼後擁將蕙娘順著一條大道抬進一處宮宇之中——走到了近處,便可以很輕易地看出來,這一處建築,是採用了王府的建制。

  眾人從儀門將蕙娘抬入了,又轉折走過了幾處庭院,蕙娘從轎內望出,已知不是正殿,她心底不免有些納罕:要知道權仲白性子難測,良國公意思,權家這一代主事的乃是她這個主母。就是從儀門進府,也該在正殿相見才合禮數,這般安排,未免是過於慢待了。

  事實上,她這個主母也是做得沒滋沒味,良國公一句話不肯多說,倒還不如權世贇,事前還有些提點。蕙娘心裡也不是沒有微詞的,此時到了殿前,她心裡都還有些發虛,只面上強撐著並不露出來。見轎住了,便一語不發,順著旁人的安排,出轎入屋,直進了東裡間。

  權世彬方才一直在前頭引導,此時進了屋,便又給蕙娘介紹,「父親這些年來不良於行,尤其夏末秋初,更是難以下榻,故而引至此處拜見。」

  一旁亦有人道,「按輩分,這是你的叔祖。」

  蕙娘也看見屋內靠牆大炕上,擁被坐著一位白髮老者,兩邊雁翅排開皆是女侍,周先生也在老人身邊站著。這位老者雙目微閉、似睡非睡,自己進了屋也未有何反應——她心裡自然有數,恐怕族長本人,不僅是不良於行,下世的日子,也許就在不遠處了。此時聽人說了輩分,便下跪行禮,口稱拜見叔祖。

  行過禮了,權世彬便目注炕下一位中年漢子,見他微微點頭,便上前自這漢子手中接過一個錦盒,鄭重雙手交給蕙娘,道,「這是叔祖給你的見面禮。」

  蕙娘又再行禮,謝過族長,這才起身一一述親,此時屋內也有七八人站著,俱是四十歲往上的老辣人物,輩分倒是不一,有瑞字輩、世字輩的,甚而還有一個與族長同輩的生字輩。其中居首者,便是族長長子權世敏,雲管事口中的『老大』了。

  屋內唯獨一個不姓權的,便是周先生了,他入屋看來只是為了看管族長,不過同蕙娘略一招呼,兩邊並不曾正經行禮相見,權世彬便請蕙娘出去敘話。由權世敏告知蕙娘,「焦氏你可先在谷裡小住一兩日,三日後正是吉日,可以開宗祠祭祖,將你名字寫入。此後名正言順,你便能號令鸞台會北十三省諸部人馬,亦成為公府下代主母,再無動搖之虞了。」

  他望了權世彬一眼,話風一轉,「按說,這開祠祭祖,本是族長親自主持才好,但父親這一陣子幾乎無法下地……」

  權世彬先道,「長兄如父,爹不能下地,便由大哥你代為主持,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權世敏眉頭微皺,一時不曾說話,似乎意甚猶豫。蕙娘自然也不發言,她冷眼旁觀時,只見除權世敏以及寥寥數人以外,權家諸人都是面露沉吟之色,誰也沒有說話。

  「父親雖然不能下地,但一天神智也有幾個時辰是清楚的。」權世敏沉吟了片刻,還是搖頭道,「誰來代為主持,還是交由他做主為好。待到晚間老人家睡醒以後,我等再請教老人家吧。」

  此策比較老成,眾人都點頭稱是。權世敏又向蕙娘簡要地介紹了屋內諸人的職位,「這是你世孟族伯,主持谷中後勤糧草,你瑞邦族兄,在會中主持火藥生產,生庵叔祖,管著南北兩條暗線,是極緊要的職務……」

  比起鸞台會內其餘諸人的遮遮掩掩,權世敏行事倒十分大方,幾句話就把權族內部的結構介紹得清楚明白:族內分兩大塊,谷內谷外。谷內不必說了,就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小國度,權族不缺錢,谷中也不種田,所需糧食日用都從白山鎮繞個圈運來,權世孟主持的就是這運輸的工作。谷中生活了五千多族人,最多的是兵戶,其餘家口都是圍繞著為兵戶服務而存。至於谷外麼,年年都有人從谷內出去做事,從事的行業,雖然千奇百怪,但在蕙娘看來,都可以納入鸞台會這個大體系中。因此會中的領導,也就名正言順地進入了權族的決策層。不過,對於鸞台會的架構,權世敏便以一句,『如今人不全,日後人全了再和你說吧』,輕輕地帶了過去。

  大家彼此認識見禮一番,權世敏便命人將蕙娘請下去歇息,「難得侄媳婦回來,本該設宴款待,但谷中生活簡樸,你畢竟又是女兒身,也不便和我們同席,今日也勞累了一天,便先請回去休息吧」。

  自然有人將她帶到一處院落住下,蕙娘也不敢隨意和人搭話,只得在屋內打坐,沒過一會,便覺得腦子似乎都要被思緒衝破,只是一陣陣地發緊、發疼。

  在未回族中之前,她還以為族內爭權奪利,必定十分激烈,她以國公府、宜春號雙重籌碼,極有可能在族中找到的一兩個潛在的合作者,但一渡江,她便知道自己的想法還是太簡單了一點,入谷以後,心更是早已經涼透了。權族內的確存在鬥爭,這一點她沒看錯,這鬥爭更是還激烈到了頭次見面便展露無遺的地步——老族長病重,數子爭權,權世敏、權世彬兄弟擰成一股繩,想造勢,但不能服眾。但權族這特殊的環境,使得這矛盾根本無法被她利用。她肯定是要回京城去的,回了京城,還怎麼和谷中人保持聯繫?她派出來送信的小廝,就算能不引人注目地走進白山鎮,他能入谷一步麼?

  已經不能把這裡當作一處族人聚居之地來看了,不論是建制還是地理環境,這裡都更像是一座兵營。而若兵營能夠隨意為人滲透,這支兵也就不可能再有什麼殺傷力了。和族中人私通款曲,挑起風浪的想法,看來已經再行不通。

  局面亂不了,始終都在別人的掌控之下,是否也就意味著她始終都只能是別人手裡的一枚棋子?現在已經制約她的已經不是歪哥、乖哥的前程了,而是全家人的身家性命。權族手中握有精兵,鸞台會裡肯定也就不缺乏殺手,如果沒有準備,只是悍然翻臉,她肯定逃不過會內的報復。而要準備,又從何準備起?權族為了守護自己的秘密和野心,將制衡之道貫徹得如此淋漓盡致,可想而知,她要在這樣的局裡往上爬,權力每重一分,也就要受到更重一份的監視和制衡,雖說本家遠在東北,但有鸞台會在手,他們的消息可一點都說不上閉塞!

  要不是權世敏、權世贇兩兄弟之間矛盾顯然非常尖銳,權世贇又半點都沒有回谷奪權的意思,蕙娘都索性想要自暴自棄,全心扶助權世贇奪得谷中大權,真個把鸞台會當作自己的事業來經營算了。但現實又豈是如此簡單?婷娘沒生兒子那都還好,甚至生了兒子,在計劃順利實施的那幾年內也許都不會有事,一旦這個還未出世的皇子順利登位,權族宗房會坐視國公府一脈成為新皇母族麼?蕙娘只是隨便一想,都有七八條把國公府一脈除去的理由。權族手裡有兵,國公府有什麼勢力能和他們抗衡?到末了,依然是免不得把自己的頭顱,做了旁人的晉身階!

  自從重生以來,她還沒有過這樣絕望而煩躁的時刻,怎麼想都是絕路,即使以蕙娘心性,亦不禁煩躁形於色,她在屋內來回走了幾步,便深吸了一口氣,推門而出,道,「人來。」

  立刻便有侍女進了院子,蕙娘衝她擠出一絲笑容,平靜地道,「難得來此一次,不能不看望長兄夫婦。你為我通報一聲,看看世敏叔能否為我安排安排!」

  也不知她這句話出去,是否激起了重重波瀾,那侍女一去就是近一個時辰,好在她還是帶回來一個不錯的消息:權世敏大怪她過分見外,直說她自然可以隨意行動,不論是去拜望誰,都隨她安排。

  蕙娘自不會把這話當真,但她也是橫了心不再瞻前顧後,權世敏和她這麼虛客氣,她也就厚著臉皮令侍女帶她出門上轎,拜訪權伯紅夫婦去也。

  #

  夕陽西下,山谷內靜悄悄的,除了各屋內傳出的人聲以外,街上竟無人走動,蕙娘不免有些詫異,她卻也懶得再問什麼。只是默默地望著谷中諸處,見轎子越走越偏僻,她的眉頭不免也是越皺越緊——好在此處只是僻處谷中深處,有許多空置院落,除此外,屋舍看著還算整潔,不然,她心底對權族的忌憚,怕不就又要濃上一分了。

  走過了幾條巷子,轎子在一間院子門頭住了,蕙娘止住了侍女叩門的舉動,自己下了轎,在門上輕叩了幾下,見門只是虛掩,便輕推而入,口中道,「大嫂,在家麼?」

  「在家在家。」一個婦人從裡屋行了出來——她一邊說話,一邊還拿圍裙擦著手,聲音裡滿是笑意,「又是來給送魚的麼——」

  見是蕙娘站在當院,她的腳步一下竟站不穩,竟是踉蹌了一下,還拿手揉了揉眼睛,才驚疑不定地道,「是——是二弟妹?」

  蕙娘心裡,亦是感慨萬千。昔日的林氏,何等雍容華貴?今日再見,才幾年工夫,人便胖了一圈,此時服飾樸素,望之如同村婦,同從前真是判若兩人!她上前幾步,握住林氏的手,「是我來了,大嫂,別後可還平安嗎?」

  林氏怔怔地望住蕙娘,好半晌才回過神來,鼻頭抽動了幾下,忽然將蕙娘攔腰抱住,竟投入她懷中,嚎啕大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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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蕙娘和林氏,雖不說有生死深仇,但也絕不是沒有恩怨。在蕙娘,林氏不過是個手下敗將,難以在她心中留下一點痕跡,當時略作示好,不過是下一手閒棋,在林氏,雖說也認清形勢,願和蕙娘聯手,但心中總有郁氣難平,要說對蕙娘沒有怨恨,連蕙娘自己都不會相信。可就是關係如此尷尬的兩個人,此時擁在一起,別說林氏忍不住眼淚,就是蕙娘亦不禁鼻根一酸,彷彿捉住了救命稻草般,好一會兒,才捨得輕輕將林氏推開,嗔怪道,「大嫂,如此清淨福地,你難道還有不足麼?哭成這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在這裡受了什麼委屈呢。」

  林氏猛然一怔——她總算亦非常人,掃了蕙娘身後侍女一眼,淚水未收,口中已哽咽道,「你難道還不知道麼!栓哥、栓哥他——」

  說著,眼淚不禁又是奪眶而出,「栓哥前年沒了……」

  她這一番鬧騰,早激起屋內人的反應,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掀簾而出,好奇地靠在門邊望了蕙娘幾眼,便回頭叫道,「姨娘、姨娘,有客來呢。」

  不過一會,一位青年婦人也鑽出了廳堂,她剛才顯然正在廚房,一出來便帶出了一股油煙味兒,見到蕙娘,不禁也是一怔,但很快又清醒了過來,蹲身給蕙娘請安,「見過二少夫人。」

  一開口,卻還是純正的京城口音……不是當年的小巫山,卻又是誰?

  因大少夫人啼哭不住,蕙娘只得同巫山一道,一邊勸慰著,一邊將她扶進裡屋坐了。又有一位姨娘打扮的婦人,連著蕙娘身邊那位侍女一道,一邊勸慰大少夫人,一邊將廳內稍事收拾,給蕙娘倒上了茶水,兩人這才能安穩坐著說話。不免又要談些栓哥如何去世、發喪的事兒。

  大少夫人說著說著,眼睛就又紅了,「也是他命不強,不過淋了一場雨,便發起高燒來,吃了幾副藥都不中用。人就這樣去了……當時周先生在外,回來了看過,說是肺炎兼發了水痘,孩子就沒熬過去。」

  她如今說起話來,坦誠了不少。「當時為了栓哥,和你爭鬥了多久?沒想到孩子就這麼去了!現在再看前塵,覺得自己當時實在太傻,如能保住孩子沒事,我還爭什麼爭呢?」

  說著,便又要大哭起來,還要撕衣捶胸,狀甚不堪。

  蕙娘忙打發兩位姨娘,「都下去吧,快把孩子也抱下去!別嚇著了。」

  見廳中桌上放了飯菜,知道眼下是晚飯時分,便令隨自己過來的侍女,「你且幫著她們,先把飯做得了再說。」

  被她這一提醒,巫山立刻便道,「可不是!我鍋裡還有菜呢!」

  說著,便又回廚房去了,那侍女也只能跟回去幫忙,蕙娘將大少夫人半抱半拖扶進了裡間,將門閂上,一回身,見大少夫人立在當地,面上猶帶淚痕,神態卻已完全冷靜了下來,便不禁微微一笑,方才低聲道,「恐怕還是要哭兩聲吧!」

  「這屋子料用得足,」大少夫人卻道,「冬天冷嘛,牆都厚……聲音傳不出去的。」

  她疲憊地搓了搓臉,在炕上坐了,「你也坐!伯紅出去接貨,今晚回不來了,要是方便,你就歇在這裡也好!」

  「歇在這那就太遭忌了,」蕙娘搖了搖頭,在林氏對面坐下了,「嫂子沒收到我要來的風聲?」

  「沒有。」林氏解了圍裙往炕邊一丟,又抿了抿鬢髮,她看起來又有些像幾年前那個京城貴婦了,只是身形畢竟壯實臃腫了許多,眉宇間的皺痕,也不能那樣輕易地掩飾過去。「你怕也看到了,這裡竟就是個大兵營,尋常無事,大家各過各的日子,很少互相走動。外頭發生什麼事,我們也是一概不知道。」

  她略帶焦慮地望了蕙娘一眼,低聲問,「現在的京城,局勢如何了?」

  「季青失蹤了,」蕙娘三言兩語,便把府裡的變化交待了出來,「叔墨也去了江南,仲白去了廣州,現在家裡是我在管事。」

  林氏絲毫都不吃驚,她點了點頭,忽地又露出苦笑,有幾分自嘲,「機關算盡,只為他人做嫁衣裳。雖說早知道生育艱難會有妨害,卻也沒想到,我這一輩子,還真就輸在肚子上。」

  蕙娘道,「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臨走前那天晚上,爹什麼都告訴伯紅了。」林氏說,「至於我麼,回來到了鳳樓谷,才曉得從前四弟口中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

  她看來仍有些不甘,但眼神中更多的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輸給你,我是很不服氣的,可現在我又有些慶幸,我不必坐在你這個位置上。」

  蕙娘望著她笑了笑,低聲道,「是麼?你不像是這個性子呀。」

  林氏頹然道,「人貴有自知之明。」

  只是這幾句話,兩人都已經心知肚明:意識到國公府危局的,絕非蕙娘一人,只是蕙娘坐在這個位置上,就必須殫精竭慮地去搏、去爭,而林氏雖然不必擔負上這樣的責任——她也確實明白自己沒有這個能力去擔負,卻也無法再決定自己的命運了。她和權伯紅一家的後半輩子,都寄托在了國公府身上。

  事到如今,雙方利益已不存在任何分歧,林氏也很清楚自己和蕙娘之間的關係並不再平等,反而是只能依附於蕙娘存活。兩人對視了一眼,蕙娘便單刀直入地問道,「你看他們有多少兵,谷裡又有多少人口。」

  「爹當時和我們說了,估計能有兩千兵。」林氏道,「過來以後,我和伯紅日常自己留心觀察,又和大伯那邊互通消息,覺得應該在三千左右。其中一半以上的兵口你看不到,常年輪換在海外走私……他們直接往北走,穿過朝鮮出海。往羅剎和日本做生意,可能還再往南,說是做生意,其實也是練兵去的。這裡的兵都會說朝鮮話和倭話,我猜在外頭,他們絕不說官話。」

  「這麼明目張膽,朝鮮這裡也不管的?」蕙娘不禁抬高了聲調。林氏的表情卻依然寧靜,她淡淡地道,「現任朝鮮國主,說來是權世敏的子侄輩——他娶了先代國王之妹為妻。也就是因為這一點,族內不贊同他繼位的聲音一直都沒有平息下來。他的兩個弟弟,一個你應該也已經見過了,就是我們家的雲管事,管著鸞台會在北邊的事務,還有一個是鸞台會南部魁首,我只知道本名叫做權世仁,化名是什麼就打聽不出來了,大伯也沒怎麼提起這方面的事。」

  「大伯——二伯……」蕙娘不免就問。

  「二伯沒到谷裡多久就已經去世了,也未留下子嗣。」林氏詫異地望了她一眼,「看來爹還什麼都不曾同你說呢?」

  蕙娘只得將權季青消失之謎又解釋了一遍,「府裡一直亂到我走都還沒寧靜下來,爹一般也不單獨見我,什麼事都反而讓權世贇來和我說。」

  林氏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我雖不知緣由,但爹和大伯,深謀遠慮、高瞻遠矚,做任何事都自有道理,你也不要心急。」

  她也並不解釋權二爺去世的緣由,只道,「大伯續絃娶了崔家小姐,在我們這群人裡地位也比較特殊,我們這一脈,你也明白了,其實就是囚犯、人質……雖說後代也同別人一樣過活,但我們這些人是永遠都不能踏出谷中一步的。」

  林氏說到這裡,不禁露出慘笑,方續道,「但大伯卻不一樣,崔家看他很重,是以他能夠在東三省自由行走。宗房一系也不便多做干涉……現在谷中局勢也複雜,周家、龐家等聯合大伯,同權世贇一個鼻孔出氣,北十三省其實是鸞台會的重中之重,因為幾乎所有情報暗部的重心都在北部,南部一帶也是近年來才隨海軍發展起來的,還有我們公府控制的宮中網絡和同仁堂生意,老族長在的時候還壓得住,不在的時候,權世敏多少也得看大伯的臉色。只是他同權世彬把兵、槍都牢牢握在手心,大伯也不敢和他們翻臉,大家勉強相安無事罷了。大伯提出把婷娘送進宮裡,這計劃得了老族長點頭,權世敏卻覺不妥當,又因為仲白無意間壞了大事,現在整條西北線要作廢,按他的性子,只怕不會十分高興……以後又要在錢上看別人的臉色,他自然覺得拘束了。」

  這還是不知道桂含沁說不定會把神仙難救的原石礦也給毀掉呢,為了給權仲白擦屁股,順便履行國公府一系提出的這個計劃,鳳樓谷可謂是損失慘重,也難怪權世贇不敢回來……權世敏兄弟手握兵權,他親爹老族長又病得不能理事,他這一回來,能不能再回去可真不好說了。

  蕙娘的眉頭略微舒展了開來,她略作沉吟,忽地又問,「你頭前要回族內時,意氣還未如此消沉,怎麼如今……」

  「大伯在族中頗有地位的事,我也聽四弟說過幾次。」現在提起權季青,林氏的態度就很坦然了——或許因為事過境遷的關係,她甚至壓根沒有掩飾自己對權季青那複雜的情緒,這讓蕙娘很容易便肯定了自己久遠以前的猜測。「當時還想,跟著大伯,就算伯紅不行,我也有幾分謀略……」

  她不禁又露出了幾縷傷感,「卻不想此地風俗如此,女人只能在家相夫教子,大伯又嫌伯紅才具普通,我就有千般心機,又有何用武之地?唯獨所能做的,就是盡量接過家務,將谷中打發來服侍的幾個人,都遣出去做些雜活。盡量把家裡保持得乾淨一些。」

  如果家裡都滿是宗房一系的人馬,蕙娘還未曾見過的那位大伯,自然更不會信重權伯紅了。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道,「你弟弟林三爺在廣州一向安好……」

  「時常也有人囑咐我給他寫信,」林氏白著臉道,「都是看著寫的——你也看到白山那邊的情況了,我亦不想自找麻煩。廣州和東北相聚極遠,三弟這幾年來也沒有打發人過來。」

  這倒也是真的,遠嫁女兒十數年沒有歸寧,那都是常有的事。更何況權伯紅這種情況擺明是爭權失敗回家看管居住了,人證物證俱全的事,林家就是查問起來,權家也不是沒有說法。這女兒自己行為不檢,娘家人也不敢起膩,想來國公府一系回家居住的那些女眷,也就是因此一生被困,再尋不到出谷的機會了。

  這可都是在首善之地養大的女兒家,如今落到東北苦寒之處,一輩子終老谷中……

  蕙娘思忖片刻,心頭已有了主意,她輕聲道,「人貴不自棄,多的話我現在也不敢說,你只勿灰心,還同從前這幾年這樣,不要鬆懈,總是會有機會的。」

  一個人最怕不是艱苦,而是絕望,林氏下半輩子,全看蕙娘,現在蕙娘許給她一點希望,剎那間,她的眼神已有大的不同。兩人對視片刻,有許多話,已是盡在不言中。林氏輕聲道,「伯紅這幾年,也老練了很多,雖說還不好回白山去,但已可以出門接應糧草了。」

  從前還是權仲白的長兄,如父身份,現在,林氏卻用討好的語氣,描述著丈夫的變化,巴望著自己能更重視他們一點……

  蕙娘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她加重了語氣,「到底是血脈至親,不信任你們,我還能信任誰呢?」

  她又同林氏談了許多瑣事,眼看天色入暮、繁星初上,林氏便道,「這裡雖無規定,但一般過了二更就是宵禁。弟妹你要回去,那還是早些動身,免得生出口舌。」

  蕙娘自然聽從她的吩咐,兩人站起身來欲要道別時,她卻是再忍不住,一把握住了林氏的手,在她耳邊輕聲問,「會裡的計劃,你都知道了?」

  林氏沉著臉,輕輕地點了點頭,「瑞婷這個人,你要好好處,她是大伯幾個女兒裡最出色的一個。大伯續絃,娶的是崔家的老生女兒,兩口子都不簡單……不說別的,只說大伯人在谷內,還能娶到崔家人,便可見他的不凡了。」

  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兩人談到現在,還沒提到權家如今正用的這一計,蕙娘沒回來之前,也的確沒想過這一點。國公府一系回了府就不能出去,大伯是如何同崔家接上線,如何令老族長同意這門婚事的?這裡面必定也大有文章。忽然間,她又想到了良國公在攤牌時說的話。

  「我們用了幾十年的時間,才把局面推動到了這一步……」

  她心裡又開始亂了,但這一切,都並不是蕙娘現在最關心的問題,她只是很想發自內心地問一句,即使對象是林氏亦不打緊,這句話,她含在口中已有近一年之久了。

  「你現在也是什麼都知道了,」她幾乎是呻吟般地輕聲問,「你覺得這一計能成嗎?」

  林氏面上,亦浮現出清晰的絕望之色,她本能地搖了搖頭,又猶豫地點了點頭,兩人目光相對,都已明白了對方的想法。

  畢竟都是富貴人家的子女,大秦亦不算是風雨飄搖的亂世,此時國君有力,四海昇平。身為大秦子女,總覺得這份統治,應當是百年牢固,起碼在自己眼見的時光裡,是不會有人顛覆得了的。

  以這樣的眼光來看,便覺得鸞台會是一群瘋得令人想要尖叫的傻子,所作所為,無異於自取滅亡——可若是這樣去想,他們的滅亡中,必定便有國公府的一份。連自己的嫡系族人,都制約得如此嚴格,國公府常年孤懸京中,權族手裡所握有的把柄,難道還會小嗎?

  而這麼親眼見證下來,又不能不承認,鸞台會也好,權族也罷,的確擁有足以攪動天下的實力,也沒準他們就能辦成了上古以來誰也沒辦成的事:憑藉著陰謀和暗殺,悄無聲息地謀奪了一個王朝的血脈。

  但就算成了事,等著國公府的也沒有什麼好下場……雖說長輩們看來是自有謀劃,但這謀劃,也不過是在必死中,去尋找那一線生機而已。縱有千般手段,在這份長達百年的重擔碾壓之下,又有誰敢放言自己,已經看穿了未來?

  「能成不能成,都要往下走。」林氏忽然又振作了起來,她挺著厚實的肩膀,一把握緊了蕙娘的雙手,力度之大,竟將她微微握疼。「我永遠都記得我和你說過的話,這個家會有一段艱難的日子,但只要我和伯紅齊心協力,我們終於也將度過的。」

  蕙娘忽然感到,其實權家並未太虧待權伯紅,他們的確為他挑選了一位出色的主母料子,雖說命運弄人,林氏終落到了如此地步,但她也一直都沒有失去主母的氣質。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回握住了林氏的手掌,兩人一時誰都沒有說話,又過了片晌,林氏忽然問。「仲白現在,怕不在京裡吧?」

  她是京城生人,自然對皇上的性子有所瞭解,婷娘要得寵,那權仲白就得出去,知道內情後誰都能輕鬆想到這點,蕙娘輕輕地點了點頭,「出海去了。」

  「倒是走得遠……他,知道了嗎?」林氏提起權仲白,口吻是有些複雜的,雖說兩房有過爭鬥,但她對權仲白,終有一份真摯的關心。

  對這個問題,蕙娘勢必不能向對桂含沁那樣處理,她默然片刻,不答反問,「他知道了,又該是怎樣的反應呢?」

  林氏猶豫了又猶豫,方搖頭苦笑了起來,她澀然道,「我不知道,仲白這個人,太難預料了。這計劃本來變數就大,偏偏最緊要的他,本身卻又是最大的變數。他會做什麼反應,根本就無從設想……但,若計劃要往下推行,他也早晚都得知道。」

  蕙娘也笑了笑,她低聲道,「將來的事,只有將來再想了,先把眼前難關過去了再說吧。」

  林氏會意地點了點頭,她又握了握蕙娘的手,「周先生應當會設法為你周旋的——你要去權世贇那裡,我也不攔你,但這裡的女人,說真的什麼事都不頂,你要做好無功而返的準備,還是多把心力花在周先生身上更好些。」

  又做了些叮囑,兩人互相再望一眼,便再不猶豫,各自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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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親戚也是走,兩個親戚也是走,橫豎還要等待吉日,蕙娘索性便將谷內長輩們逐一拜訪過來,這一兩天之內,她也是見過了上百個陌生人。饒是以她的記憶力,也有些頭暈眼花了。

  拜過了族中尊長,又去看周先生,不料周先生卻沒在家,只有師母並子女們在家裡閒坐——蕙娘也是聽說了,周先生現在一般都吃住在老太爺身邊,她同周師母略坐了坐,也就告辭了出來。

  雖說先得了大少夫人的提點,但也是直到和這些女眷們接觸過了,蕙娘才明白她的意思。要知道在京城、大秦的上層社交圈,女眷發揮的作用,有時並不遜色於男丁。遠的不說,就說牛家,要不是他們家女眷作風非常強橫霸道,單按男丁們的表現,未必能招來眾人的白眼。因此大戶人家,對女兒的教管一般都是極為嚴厲的。

  但在谷中,一切大事都有族裡做主,打仗那也是男丁的活計,女眷們那真是女子無才便是德,能把家裡打點得清潔舒適那就夠了。別的事情也完全用不上她們操心,錢糧都是到時就給發下來的。谷中許多女眷,本來出身周家、龐家等雜姓家族,長大後便直接嫁給了谷中權姓,竟是一輩子都沒有出過鳳樓谷一步,她們亦是絲毫都不引以為異。

  其實按當時的風俗來說,女眷們一輩子不出城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有的人家,甚至連男丁都有幾代沒有出過山谷了,他們雖粗通文理,但卻懶於讀書,只願習武當兵,這樣什麼也不用擔心,只在谷中土生土長,一切事情都有大家長安排,倒也是省心逍遙,比起咫尺之隔的那些朝鮮庶民要好得多了。甚至就是白山鎮上,也沒有多少人能過上這樣的日子。

  也是因此,許多從白山鎮附近,甚至是丹東、延邊乃至盛京一帶嫁來的女兒,也都極為滿足這樣的生活,她們多半都是半買半聘,從小就接回來好生調養了再行婚禮,這樣的出身,一輩子不許回娘家那也是名正言順,因此雖有惦記娘家的,卻也不敢提出谷的事兒。不過是安穩為男人們打理三餐,生育子嗣。等孩子落了地,自有族中學堂教養,其實連相夫教子都不用她們操心。

  這樣的女眷們,同蕙娘如何能比?周先生、權族長上的妻子,雖然不至於如此不堪,但受此風氣熏陶,也都是悶頭打理自己家務,頂多得了閒和妯娌們推個小牌九,別的事一應不問一應不理。見了蕙娘,雖然都愛她的美貌和做派,但卻也說不出什麼深沉的話來,無非是見過了認了這門親而已。

  蕙娘亦並不灰心,反倒是饒有興致地觀察著她們的生活細節,她只和這群人粗粗談了幾句,便知道估計權族的男人是不大和妻子商量要事的,權世敏和權世贇關係那樣緊張,兩人的妻子還好得和一個人似的,她在權世敏屋裡坐了不到一個時辰,權世敏太太便提了好幾次,下午留她下來,同幾個弟妹一起推牌九,「世贇那口子手氣好,上回贏了我們好幾兩銀子去,今日必得贏回來。」

  蕙娘欣然同她們推了一下午牌九,只肯定了一件事:權世敏妻子,連自己丈夫在外做的是什麼勾當都不知道,當然也絲毫都不懂得權家把聚居地選在朝鮮境內,又豢養私兵究竟有何圖謀。她雖然是朝鮮王女,算來還是當今朝鮮國王的姑姑,但文化素養可能還敵不過京城隨便一家五品人家的小姐,蕙娘甚至私底下懷疑,這位王女認得的幾個字,是不是到了權家以後現學的……

  至於權世贇太太,看著也和權世敏太太沒什麼兩樣,她是崔家族女出身,說起來也有些身份,但滿口裡談的,無非也都是天氣飯食之類的話題,對蕙娘兼且客氣有加,直說權世贇在外,多虧國公府一系的照拂。蕙娘因雲媽媽的緣故,對她本是有幾分期待的,但權族行事處處出奇,她也無法肯定這權世贇太太究竟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面上自然是不動聲色,滿口和她客氣罷了。

  走過了族內大佬,良國公一系的後人也該去拜訪拜訪,這些族人,有的回谷時間已經超過四十年,多有眷戀京城風物的,她一去便拉著她直問京城的變化,蕙娘少不得一一敷衍,這麼一來,耗時便長久了些,只是這些人,本來就是鬥敗了才回來的,在谷中哪裡還能掀起什麼風浪?又是明裡暗裡被防得嚴實,居住時間久的,也都沒想著再出谷去了,能給蕙娘的幫助,也並不多。

  至於權世芒一家,蕙娘早和林氏打探了清楚,在先頭元配去世以後,權世芒先後續絃兩次,頭一回續絃的確是說了周先生之妹,只是權世芒之弟,良國公之兄權二爺沒有子息,權世芒欲擇一子過繼給他承繼香火,照舊在自己屋裡養,他元配僅留一子,偏偏周氏頭胎難產,損傷甚重,日後不能生育,已犯了七出,權世芒雖無休妻之意,但周氏自己慚愧之餘,也唯恐自家男丁少了,在谷中無法立足,便和權世芒商議了,竟是情願聘了崔女回來,做了貨真價實的兩頭大。兩位夫人雖然出身迥異,但情同姐妹,在谷中那是出了名的和睦。

  這事聽著和戲文一樣,隨意一品就覺得背後恐怕都是故事,但反正對外就是這麼個說法,崔氏所出長子,也的確是過繼在權二爺名下,蕙娘也就姑妄聽之。不過,崔氏身份特殊一點,可以隨意出入谷中,現在和丈夫一樣,都不在谷內。至於周氏,從落地到如今,沒出谷一次,蕙娘見了她一面,只覺此人溫順賢淑到了極點,一心只是打理家務,照應幾個兒孫,雖則權世芒諸子孫對她都很恭敬親密,但本人看來卻並不像是有什麼城府。

  至於權世芒的幾個兒子,蕙娘有見了的,有沒見的,卻也只是匆匆一晤,沒有深談。她也並不覺得自己公公都不會告訴自己的秘密,這些堂兄弟會輕易地分享出來。這一次進谷,除了權伯紅一家以外,她還是更把希望寄托在權世贇太太身上,畢竟,從雲媽媽的談吐中她也能聽得出來,雲媽媽是權世贇太太的陪嫁出身,能培養出雲媽媽如此人才的主子,應該也簡單不到哪兒去。

  蕙娘也留了個心眼,特意把權世贇這家放到了最後拜訪,她登門時已經是吉日頭一天下午,吉日過後,要沒有什麼大事,她就應該動身回京了,這也是她最後一次出門打關係的機會。把權世贇一家留到這時候,也是能進能退,頗有說道。——雖說要遙遙控制谷內局面,並不容易,但她總還想要憑自己的努力,在谷裡打點伏筆的。

  一樣是崔家女,但這位大崔氏,要比權世芒續絃小崔氏平穩得多,聽她說來,入谷後也很少和家人互通消息,看其打扮,更是同鳳樓谷內所有女眷一樣,都相當樸素,頭頂簪環,最貴重的也就是一枚銀簪而已。她同蕙娘先前業已見過,此時打了招呼,便將兒女們喚出來同蕙娘相見,最大的今年有十五六歲,再過兩年便可出去自立了,最小的是個女兒,今年不過六歲。據崔氏說,生下來到現在,「還沒有見過爹」。

  權世贇應該來說,出門時間已經不短了,他接受鸞台會北部也要一個過程,期間一年能回家一個月,都算是很了不起的了。在這樣的見面頻率下,崔氏居然還硬是給權世贇添了有三男一女,可見她子孫運之旺盛。——蕙娘這一年來暗地裡留心,也沒聽說雲管事背地裡有寵幸什麼女人,看來,他若不是自制力極強,便是同這位崔氏,感情相當不錯。

  足足六年沒見丈夫,崔氏免不得同蕙娘抱怨幾句,但有雲媽媽在一邊,她也沒多問權世贇的近況,不過,她也只是同蕙娘說些閒話,並不肯多談谷中局勢。蕙娘試探性地問了幾句,想知道老爺子的身子,又或者權世敏近來的心情等等,崔氏都是一問三不知。她只知道族長身體不好,已有兩年了,但看來還沒到危在旦夕的地步,谷裡許多大事,他也還是能出面主持。

  只看雲媽媽對崔氏的恭敬程度,便可知道這位崔氏,恐怕並非那樣簡單,蕙娘本想再多問些什麼,但坐了不一會,崔氏便端茶送客,她也只好告辭出來,略微琢磨了一會崔氏這人前人後判若兩人的態度,也就把這事兒給擱到了一邊。

  #

  蕙娘在觀察鳳樓谷,鳳樓谷裡的人,自然也在觀察她。權世敏將藥碗擱下了,先拿起一條白布,將自己的手指給擦拭過了,再輕輕地用一條濕巾為老太爺擦過唇角污漬,又擰了一條熱手巾來,為老人家敷臉。

  「倒是各地都跑過了,當晚先去的她大伯那裡,略說了幾句便回來了,之後倒是禮數周到,那天有提到的人家,都按輩分給走了一遍……就是也不知怎麼排的,倒是把世贇家給放到了最後。」他若有所思地對父親交待著蕙娘的行蹤,「也是沒坐一會,便告辭了出來。」

  「她大伯子……」老人家的眼皮還是沒有完全撩起來,「是叫權伯紅吧?當時是怎麼說來著,因為什麼事兒回谷裡的?」

  「是她大嫂給她下了毒……」權世敏三言兩語就把事情給交待清楚了,「因為這件事,兩口子回來也有幾年了。」

  老爺子唔了一聲,「我記得這個月的日用,就是她大伯跟著去接的吧?」

  這麼大把年紀了,心裡還是這麼清楚,看著老糊塗,連如此細微的佈置都還要點出來。權世敏一時有些氣餒,卻不敢多加分辨,只得老老實實地應了一聲,「是。」

  「多大年紀了,行事還是這麼淺薄。」老爺子不滿地瞪了大兒子一眼。「你把世芒打發出去了,我不說你什麼,連她大伯都要遣出去,讓兩個打過仗的妯娌面對面,你這是什麼意思?無怪人家最後才去世贇那裡,沒有一會就出來了,那是小心翼翼,怕你更忌憚他們呢!你這是把人家的心往冰水裡摁,不離心都要給你摁得離心了。」

  權世敏也是經過事情的人,但在老爺子跟前,常常被說得冷汗直流,他也委屈啊:您老要覺得不合適,早不發話?現在再來放馬後炮,有意思嗎?

  「是兒子做得不對,」口中卻立刻就服了軟,「爹您看,這個焦氏,為人怎麼樣?」

  「傳聞裡,她都快長出三頭六臂了,這乍一看,除了生得漂亮些,行事特別謹慎,也沒什麼出奇的。」老爺子也沒有和大兒子繼續擺譜的心思,他沉吟著說,「不過,她這也是難免。世贇回信裡,交待得很清楚,焦氏現在知道的東西並不多。世安還是很守規矩的,私底下根本就不和焦氏多加接觸……焦氏亦並不多問多話,交待給她的差事,她也都辦得很用心。」

  權世敏聽出了老爺子話裡的態度,他沉默不語,卻免不得有幾分不以為然:權仲白和焦氏這對夫妻,給族裡已經添了夠多堵了,雖說不知者不罪,但和更好控制的權季青相比,他還是更傾向於權家四子。

  老爺子又豈能看不出他的態度?他沉沉地歎了口氣,也有一絲煩躁,「好了,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想著了,我們要做的那是大事,大事就不可能順風順水。羅春那條線,斷了也好。」

  他這病未發作時,思緒清晰言辭鋒利,半點都看不出年紀。「至於宜春號,一時半會也別想太多。焦氏現在,還浮動於表面,她家累少,弄得不好,拋下一切一走了之,臨走前一告密,我們怎麼辦?對她,還是要懷柔為主,她沒參與進來之前,別動她的東西。」

  在焦氏入伙以後,鸞台會不是沒打過宜春號的主意,但焦氏推說宜春號所有夥計用的都是知根知底的山西人,外人無能滲透,高層又有官府吏員以及桂家人參與,忽然引入外人,惹人疑竇。這將宜春號潛移默化的事,也就擱了下來。權世敏不是沒有不滿,但他也沒有吭氣——歸根到底,這是權世贇該操心的事,他犯不著為自己這個能幹的弟弟,再多添點籌碼。最介意這事的,其實還是老爺子,他本人放不下的,卻是西北的那條線。

  「瑞婷那邊,可是還沒見著一點好處,就得先把這塊肉給割出去了。」他和老爺子說起話來也不避諱,「我也不是不贊同這條計策,但那得用咱們自己家的閨女不是?和您說句貼心眼子的話,那一房的子孫,在京裡過久了,和咱們怕不是一條心。您也不怕傾盡全力,這也割了那也割了,到末了,還是給他們做了嫁衣裳?」

  「咱們自己也要能拿得出閨女啊!」老族長一瞪眼,火了。「就我們宗房這一系那歪瓜裂棗,能入得了皇帝的眼麼?那是皇帝!是天子!你以為和咱們似的,盡在這窮鄉僻壤打轉,平頭正臉一些,就算做美人了?你是沒去過蘇杭一帶——」

  老族長年輕時也出去歷練過,但權世敏就沒有走過那麼遠,他沒有服氣,還是有些倔強,「那就不能走這條道我和您說!就是要走,那也得用國公府他們自己的宗房女兒,都比權世芒他們家要強好多——」

  「怎麼,就因為世芒娶了崔家女,和世贇天然親近幾分,你就橫看豎看都看他不順眼?」老爺子悶哼了一聲,「你也不想想,崔家支持我們多年,這個女兒不從他們家出,你好意思對崔家?」

  權世敏又煩躁起來:老爺子說的不錯,這一步,族裡也是幾經權衡才走出去的,每一個選擇,都有充足的理由。但他看到的,除了將來的無限榮光之外,還有冰冷的現實。崔家從鼎力支持權族,到鼎力支持權世芒,自己握在手中的西北線現在要被斬斷,還不知何時能夠重建。當時為了籠絡國公府一系,老族長親自許下諾言,下一代鸞台會主事者,要從國公府一系出,這雖然是客氣話,這個魁首,多半也就是個傀儡。但國公府一系也不再是從前那只能由自己擺佈的木偶了,現在他們也是漸漸地強勢起來,和權世贇聯手,有意無意,幾次都在削減自己的份量……再這樣下去,就是此策成了,又和自己有什麼關係?恐怕也只能便宜了權世贇!又或者,便宜了權世芒,便宜了國公府!

  「我知道你的顧慮……」老族長掃了兒子一眼,對他的反應也是心知肚明,他長長地歎了口氣,「世敏,圖謀天下,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有時候,你得深謀遠慮,有時候,又要走一步、看一步。現在還不是把水攪渾,把事鬧大的時候,咱們那三千兵馬,折騰不起風浪來的。」

  見權世敏有些茫然,他也不加說破,而是端出架子,威嚴地道,「總之,必須得在這條路上走一段,實在走不下去了,再換別的辦法,你也不要心焦——現在局勢複雜,不能寒了你弟弟的心思,明兒祭祖,還是由你叔叔他們出面。這件事就這麼定了!」

  老父親雖然年紀大了,但身體一直不錯,病勢沉重起來,也還是這一兩年間的事,他的威嚴依然很重,自己的那點兵權,在老爺子這裡連個屁都不是,還不如鸞台會那股暗流力量惹得老人家看重。權世敏一聽父親口吻,便知道此事無可轉圜,他心頭一沉,卻也很快接受了事實,又盤算了片刻,才道,「兒子明白您的意思了……倒是我做得小氣了些,現在焦氏心頭,怕有些不安,這件事,還得煩您老給擦擦屁股,收拾收拾。」

  他低頭認錯,老爺子倒有幾分欣慰,不過瞪了他一眼,便道,「算了,會懂得籠絡籠絡焦氏,也好,你的意思,該如何做?」

  權世敏便沉聲說出一番話來,老爺子聽得有些吃驚,又略一沉吟,便道,「嘿……不錯,不錯,你還有此心計,會用此陽謀了……」

  卻是不置可否,只道,「你先把焦氏喚來吧,我有幾句話,要好好地問問她。」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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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8 00:26:55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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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氏很快就被帶到了老族長跟前,這個剛滿了雙十的少婦低垂著眼眉,恭敬地給老族長問了好,便在老族長下首坐了,微微垂著頭,靜等著老族長發話。

  就是不看她的絕世姿容,只憑這份舉止風度,都已經足夠動人了,更何況焦氏的美貌,又哪裡是能輕易忽視得了的?此女的出身、家產,本身素質乃至氣運,都是萬中選一,嫁入權家,都嫌屈就,恐怕除了皇后之位以外,天下也沒有什麼位置更適合她了。

  老族長瞅了她幾眼,思緒便如潮水一般漫了上來,他心不在焉地想:這個局,實在是有點太亂了。

  且先不說族裡和軍中眾將領之間的關係,只說崔家,世敏、世贇、世安、世芒這幾個孩子,便有扯不清的厲害聯繫,崔家把族女許嫁世贇,嫡女許嫁世芒,又娶了世安的女兒做宗婦,世芒還和周家聯姻,世敏呢,把世贇妻小關在谷裡,自己聯合了世彬,一心只是把牢兵權,將谷裡這片基業握在手裡。周家又和世安、世芒眉來眼去的,又同世彬結了親,誰知道在打什麼主意。現在送到京裡去的瑞婷,從小在谷裡住半年,崔家住半年,也說不上是純粹的權家女兒……這些人都是聰明人,都是各有各的打算,雖然辦起事來得力,但互相爭鬥起來,也著實是令人頭疼。

  周家、崔家也好,世安、世芒也罷,能鬧起來,其實都是因為這一代族裡繼承人遲遲沒能定下,世敏、世贇各有特長,彼此也都各有缺憾,給了外人興風作浪的機會。現在倒搞得世安一系很有些尾大難掉的意思了,竟敢為他們家權仲白娶了這麼一門顯赫的親事,硬生生地把仲白給運作上位了,想把這麼一個外姓女,推到鸞台會魁首的位置上。

  會把鸞台會的下一代交到世安他們手上,本來也就是為了安撫國公府一系,他們常年在京城為族裡辦事,好處沒有多少,還經常要在金錢上多做表示。一旦族裡成功上位,又有鳥盡弓藏的危險,把鸞台會交過去,大家都安心一些。至於江山坐穩以後該怎麼辦,老爺子心裡也有了腹案。這些事,他心裡有數著呢。國公府的小動作,還不能冒犯到他的底線,他更看重的還是結果,過程中,底下人怎麼爭權奪勢,那他也是『不癡不聾,不做家翁』。本來族裡看好的是四子季青,國公府又硬要換成這個焦氏,還把這麼一個一無所知的女子送到谷裡來:國公府和周家、崔家,背後肯定是有計劃的,這個誰都能看出來,可就把這個焦氏強留在這裡,又有什麼用?她什麼都不知道,你留了她怎麼拷打,她也還是不知道。

  擺明了就是在耍光棍,給自己添堵,老爺子不大高興,但他也能諒解國公府的情緒,這幾十年來,國公府也是受夠了會裡的揉搓,沒少給會裡擦屁股。世安都坐到三邊總制的位置上了,會裡一句往下退,也只能乖乖地把位置給空出來……更別說這幾年來,他們夾在世敏和世贇之間,也的確難做……

  想到權世敏、權世贇兩兄弟,老爺子不由得輕輕地歎了口氣,一如既往地犯了難:自己身子不好,也許撐不到計劃成功的那天了,可現在不論立誰,那都是一場大亂。這謀奪天下的步子,又要慢下來了。每過一天,李家的天下就穩上一分,錯過了這個機會,難道權家的雄心壯志,就只能在這窮鄉僻壤中消磨了去,就永遠都只能在鮮族人的地盤裡討生活?鮮族人雖然對朱明忠心耿耿,但情分總是會淡去的,這些年來,他們怕也有了許多想法,甚至還軟硬兼施,嫁了一個女兒過來。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們還以為,一個混了外族血液的兒子,還能坐上天下的寶座?

  別說是金鑾殿上的座位了,就連族長的位置,因為正妻娶了鮮族人,族裡就有強烈的反對意見,不看好世敏。要不是世敏私下還娶了一房漢妻,老爺子自己也是根本就不予考慮。——唉,這憑借一族的力量,要想去撬動整個天下,真是每一步都艱難得厲害,有時候,不是在大錯誤和小錯誤裡選擇一個,就是在大的陰謀,和小的陰謀裡,去包容一個……

  世敏、世贇,世贇、世安……老爺子在心底掂量著這三個名字,又不禁怨恨起了自己的身體:京中消息,瑞婷現在不負眾望,終於得到了皇上的寵愛,可就算一切順利,自己怕也不能活著看到朱家血脈,重新登上皇位的那天了。後繼無人,卻又是哪一個都不適合打壓,這個選擇,難啊。

  「你雖已是國公府主母,但一切該知道的,都還什麼也不知道。」他咳嗽了幾聲,多少有些和焦氏開玩笑的意思,「這是你公公太謹慎了一點,只顧著給你加擔子,卻不給你答疑解惑,你心裡怨不怨他啊?」

  焦氏彎了彎唇,客套地笑了,「百善孝為先,爹做什麼事,都有他的考慮,我們如何敢於妄自評判呢。」

  老爺子還要和焦氏繞繞圈子,摸摸她的底牌,可他才一動身子,便覺得有一股熟悉的眩暈撲了上來,他在心底歎了一口氣,知道自己又沒有時間了——自己這個病一旦發作,思緒一片漿糊,根本就無法有效地思考。

  要在這短短時間內,給焦氏下個判斷,肯定她是否可靠,將來能不能接過鸞台會的擔子,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老爺子此時也只能選擇相信權世贇的判斷,他也是當斷則斷,下了決定變不再多想,而是順應了大兒子的計策,低聲道,「好,懂得孝順那就好。我們族裡的背景,你也知道了,這幾天,你該看的也都看到了,你直說吧——若武力強攻,你覺得我們有幾分把握奪取天下?」

  「半分都沒有吧。」焦氏眉頭一蹙,「現在北邊因為地丁合一,已經安定了不少,人口也逐漸回流。從河西走廊到京畿一帶,未來十年內必定能漸次繁華,會裡雖然頗有手段,但只要扳不倒楊氏,這樣的大勢是無法阻擋的。且不說拱衛京師的諸部了,只是民心便不在我們這一側。若是動武,也許一兩年內,能給朝廷造成一點麻煩,但終究還是難免覆滅。」

  「哦。」老族長穩穩地道,「我若告訴你,崔家是我們的人,桂家、諸家、蕭家在我們起事時,有八成可能會按兵不動,宮中內應可以放火,我們的兵可以直進京城,不必同守軍硬拚,你仍覺得沒有半分可能麼?」

  多年經營積攢下來的這幾分底牌,也不能說是不雄厚,起碼,是令焦氏有幾分色變,但她沉吟了一會,依然堅持,「民心思定,就是這幾家毫無保留地支持我們,各地還有藩王,還有別的部曲,還有更多忠於皇室的將領們,到時候,只怕崔家、桂家這些兵,未必還能聽話了。其實就是崔家、桂家,在自個兒的地頭,又哪裡能真的做到一手遮天呢……」

  老族長看了兒子一眼,見權世敏神色不定,便又在心頭歎了一口氣,「你說得對,誰的命都不是白給的,我們朱家人的命更金貴,能走謀略,還是不要妄起刀兵。」

  他的思路已經很久都沒有這麼清楚了,許多從前看不清晰的隱秘,如今都彷彿昭然若揭,老族長的心終於定了下來,他慢慢地道,「世贇同我說,家裡還沒有和你說明整個計劃。相信,你也只是猜到了思路,卻還不懂整個安排的細節。——世敏,你同她說吧。」

  「瑞婷身具崔家血脈,自然能獲得崔家的鼎力支持,待她的兒子長到八歲時,我們會安排人手,漸漸將她前頭的幾個兄弟清除。」權世敏的語氣倒是頗為平和,「自然,會做得比較巧妙,到時候,少不得鸞台會的力量了。要我說,最好是安排一場瘟疫,令皇帝和他們一起去世,屆時婷娘所出皇子,位次居長,母親出身名門,登基大寶,自然是名正言順。權家也因此將會成為大秦新一任皇帝母族,勢力膨脹,也是理所應當之事,我們自可從容行事。待新帝大婚之後,由我們宗房所出一子,入京充做新帝嗣子……這其中功夫,就少不得由焦氏你這個鸞台會的魁首來做了。」

  他頓了頓,又道,「自然,屆時你們明為皇帝母族,暗為鸞台會魁首,又有仲白這個精通毒理的醫者坐鎮,也很不必擔心鳥盡弓藏的事。至於我們,終於能令正統血脈回歸大寶,也算是完成了先人的托付。至於改朝換代一事,那便又容後再議了。」

  他望了老爺子一眼,老爺子衝他微微點了點頭,心裡也不是不欣慰的:自己剛才,沒白費唇舌,世敏就算有些不冷靜,也還是能認清事實,不作非分之想。

  「只是這個計劃,要顧忌的便是崔家。我們這幾千的兵,也是為了崔家而設。到時若瑞婷可以堅守本心,一意合作還好,若她有了什麼不該有的心思……」權世敏得了父親的示意,便盯著焦氏問,「這一次你回來,其實就是為了問你這句話:若瑞婷有了什麼不該有的心思,你焦氏能穩得住麼?」

  讓瑞婷出面,只是因為宗房無女,權宜之計罷了。不論世芒有什麼想法,又串聯了誰人,只要軍權握在世敏手上,便可死死地壓住他們的異動。——反正都不是自己的兒子,血脈遠近,還有什麼關係?同宗房合作,能拿穩鸞台會,什麼時候都有自保之力,將來朝堂上,也有國公府一席之地。同崔家、瑞婷合作,焦氏能得到什麼?讓個女流之輩上位也好,女人心裡更掛念的,永遠都是自己的子嗣,至於那未曾謀面的大伯一家,她能有什麼情分?

  焦氏果然絲毫沒有掙扎之色,她自然地道,「個中利弊,簡直一眼分明,即使是婷娘犯了糊塗,我也會讓她明白過來的。」

  在這裡,當然也只能這麼說話了,老族長呵了一聲,道,「那天給你的見面禮,打開看了嗎?」

  「看了。」焦氏眉毛微微一揚,連權世敏都有些好奇地看了老族長一眼。老族長在心裡又歎了口氣,他低聲道,「戴著呢?」

  焦氏撩起袖子,春蔥玉指上,果然佩戴了一枚雕工精細的玉戒指,「多謝族長惠賜。」

  「這也不是惠賜,」老爺子疲憊地說,「這是該給你的東西……世敏,把印泥拿來。」

  待權世敏將東西取來了,焦氏自然將戒面在泥中一摁,於紙上落了印——一方長印中,一隻鸞鳥翩翩起舞,這鸞鳥精細生動,一望即知,此印乃精雕細作而得,並非凡物。

  「把拓印傳下去吧……」老族長疲憊地歎了口氣,他是真的累了。「此後鸞台會南部北部,又多一名鳳主了。」

  權世敏同焦氏神色各異,老族長亦懶於多加解釋,他半閉上眼,打發權世敏,「你出去,把鸞台會的事,給你侄媳婦說說——再問問仲白的情況……仲白現在這樣,也不是個事兒,焦氏你還是要把他給制住了,拿個章程出來……」

  權世敏和焦氏便都站起身來,一前一後地退出了屋子。老爺子得了清靜,反而來了精神,他靠在炕上,擁著被子,慢慢地晃著身子,吧嗒著沒燒著的煙袋子,想著自己的心事。

  過了一個來時辰,權世敏掀簾子進來了,他臉上帶了喜氣,湊到老爺子身邊,「爹,這鳳主信物都給了,原來您老是早就打定了主意?」

  「這不是和你想到一塊去了嗎?公府這些年來也不容易……」老爺子沒在這件事上多加著墨,「你和她都說明白了?」

  「說明白了。」權世敏的語氣有幾分古怪,「畢竟是公府看好的人,雖說是女流之輩,年紀也輕,卻頗為靈醒,我和她這麼一說明白了,她立刻就問我來著,說她和世贇人都在京城,她把京城分部給接管了,世贇日後怎麼辦。」

  「哦?」老族長也來了興趣,「你怎麼說的?」

  「我告訴她,魁首之位雖許給他們一房,但如何上位還得看她的本事。」權世敏沒瞞著父親,「她面上就有幾分憂慮了——想了想,就讓我問問您,能不能把世贇的小兒子、小女兒給他帶出去。」

  老族長神色一動,「這又是什麼意思?」

  「您就和我裝糊塗。」人逢喜事精神爽,權世贇有點忘形了,「這不是害怕世贇聽了消息,心裡不得勁嗎,她看來一時半會,還不想和世贇翻臉呢吧。——世贇最疼愛的就是他小兒子了,偏偏只帶了一年他就出門去了,到這會兒都還沒回來。谷裡規矩大,您更不好為他破例……」

  打個巴掌給個棗,鳳主的位置給出去了,擺明是要架她上位,挑唆她和權世贇之間的爭鬥,此等陽謀,看破了也無甚應對的辦法。焦氏能想到用這樣的手段,來安撫世贇,也不能說不夠機變了。

  老族長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是個人才。」

  他打發兒子,「是人才,就更要用心交好了,你今晚也聽到了,要走你的那條路,變數實在太大了,一旦不成,那就是傾家滅族。倒是這條路,就走不到頭,也是進退兩便比較穩妥。日後,還要更用心做事,別老想著和你弟弟使絆子。」

  老爺子做出了明確表態,要逐漸分化權世贇手裡的權力。權世敏還犯得著打壓弟弟什麼?他是想上位,不是想和弟弟骨肉相殘,一聽老爹這話,他立刻就表了忠心,「您放心,連焦氏都明白的道理,我能不明白?這樣也好,不然,我那條路,還得把宜春號拿在手上才行,少不得又要和國公府扯扯皮了,沒準還得牽連到焦家、皇家……動靜是大了點!現在這條路,能走通那是最好,不能走通……」

  他陰沉地笑了,「咱們手裡不一樣還是有兵麼?鮮族人嫁了個女兒進來,倒是打得好算盤,他們也不怕偷雞不著蝕把米!」

  老族長微微一笑,「下去吧,下去吧。」

  把大兒子給打發下去了,老人家又沉吟了一會,見周先生進了裡屋,他順從地把手腕伸了過去。「今兒精神倒是好!明兒有大事,我雖然不能過去,但也有點睡不著了。」

  周先生給他把了脈,也笑著說,「您今天可以不必施針了。」

  老太爺這個病,多半還是因為年紀,周先生每天守在身邊針灸開藥,都有一套定規的,今天不必針灸,他出去開藥抓藥,不必在老太爺跟前多呆,可這才起身告辭呢,老太爺便抬頭道,「煩你走一趟,去把世彬給我叫來。」

  權世彬性子沉穩謹慎,雖然對族長之位沒有野心,但卻也很得族長的寵愛,只是這幾年來,他幫著權世敏做事,老太爺也很少越過大兒子來指揮他。

  周先生微微一怔,他並未多問,只是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便起身退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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