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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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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御井烹香] 豪門重生手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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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7 23:24:23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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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也簡單了,」雖然這種種考慮說出來根本就是廢話,周先生只有比她更清楚個中利弊,但蕙娘還是不能不說,她在觀察周先生的同時,也要盡量把自己的優勢展現出來,讓周先生觀察她。在這等迷霧重重滿心茫然的時候,擺不得什麼架子。「若是能說,爹娘只怕早就說了。仲白和我又不一樣,我也許還能脫離國公府,求個苟安,但仲白難道還能把權姓給改了?他要真能這麼做,也就不是權仲白了。只是這不說的緣由,怕也是因為他不是別人,正是權仲白吧……」

  滿打滿算,小夫妻也就是成親三年多,雖說夫妻間關係密切,三年已足夠培養出牢不可破的情分,但和權仲白三十年間同家人養就的那份天倫親情相比,誰輕誰重還真是不好說的事。要是能說、願意說,良國公起碼也會透露出一點端倪,把權仲白給穩住,不讓他和鸞台會發生那些不必要的衝突,起碼至少不會在密雲引發那一場爆炸,非但壞了鸞台會的事,還使得他們損失了一個毛三郎,在明裡暗裡,引起了諸般的風波。

  而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早說呢?這其中當然可能有很多原因,比如權伯紅、權叔墨,估計對家族底細也是一無所知,但蕙娘敢打包票,權仲白的無知,主要還是來自於他父親對他秉性的深刻瞭解。

  以權仲白的性子,一旦知道了家族的秘密,他會做出什麼事來,誰能說得清楚?她焦清蕙惜命怕死,可權仲白卻未必如此,從前以弱冠之年往西域戰場走去,一路穿越戰火,這期間冒了多少風險?廣州開海,船隊甫出,茫茫大海,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就是全軍覆沒,都不是沒有可能,換作是焦清蕙自己,她是決不會上船的,可權仲白不但敢去,而且還真的屢次想要逃遁上船,非常想去……

  這般大的膽子,再配合上他同皇帝異常親密的關係,就算良國公有信心他不會把至親家人出賣,但恐怕鸞台會諸人,對權仲白的忠誠就不是那樣有信心了,這人性情飄逸難測,萬一為了『君臣大義』,反手把鸞台會給賣了,就算他們能把良國公府拖著陪葬,但大計成空,自然也是難免了。

  但良國公府就這幾個少爺,權伯紅能力平庸,又沒嫡子。權叔墨、季青兄弟的性子都太極端,比權仲白還不適合掌舵——再者,越發說穿了……權仲白這一輩子,看似逍遙自在、桀驁不馴,令他父親極為頭痛,但其實一生軌跡,又何嘗不在他老子的算計之中?

  「你能看透這點,就不枉你公公為你在會中說盡了好話。」周先生欣慰地一頷首,「自古夫妻之間,都是夫為妻綱,但仲白性子跳脫,他需要的是一個能把穩的妻子。這點來看,嘿,那個元配,卻要遜色得多了。」

  雖說身在東北,但周先生對京城府中的密事卻極為瞭解,隨口一說,都是些怕連權仲白自己都不知道的秘辛。「當年達家費了那樣大的力量,想要把她嫁進來,卻不曉得若非她自己命薄,極有夭折之相,身子又不太好,據我推算,有七成可能,絕活不到婚後。我們又怎麼會點頭應允這門婚事……就是仲白再喜歡,又奈之如何?」

  蕙娘眉峰一聚,卻也有幾分釋然:婷娘就算有寵,能否生子也真是兩說的事,她實在不知道鸞台會上下的信心究竟是從哪兒來的。聽周先生這麼一說,才明白巫醫不分家,周先生在家傳的針灸絕技之外,原來還有一門卜算的傳承。

  她對這種玄之又玄的事物,原本嗤之以鼻,後因自身經歷,終究是有些將信將疑,但亦不會在此上投入太多心力。因此並不追問自己的面相,只道,「從公公對仲白的培養來看,他是下了心思的,實在仲白的繼承人身份,應當是從那時就定了下來吧?只是沒想到,長大後反而是這麼個性子,反倒令公公有些尷尬了。」

  她要問,周先生也許還不說,可她不問,周先生掃了她一眼,忽然就笑道,「你就不問問我,你的面相如何?」

  蕙娘只好做洗耳恭聽狀,周先生沉吟片刻,也不瞞她,「你面相也是出奇,清貴到了極點,這份貴氣,令你出生前便克盡一家老小,獨得了焦家的功德福祿,因此你天賦好、底蘊厚,天資高妙……這世上你學不會的東西,只怕不多。甚至你的身份,都不是一個國公夫人能夠容納得了的,將來就再上一步,也不奇怪。可十全十美,總遭天妒,你生前焦家所受劫難,甚至你這一輩子的一次大劫,都是天罰!你還小的時候,我曾見過你一面,只是你不知道而已,當時我就說,你年輕時有一次死劫,幾乎命數全絕,但卻又隱約有一線生機,如能度過,將來成就,必在天下所有女子之上,良國公就和你祖父提過親事,但你要承嗣,這亦是無可奈何的事。沒想到之後峰迴路轉,居然又真讓你和仲白成就姻緣,還是這般的天造地設,嘿,要說這世上沒有命數嗎?這又該如何解釋?」

  蕙娘心頭,頓時又是一震,她倒不是被周先生從前見過她的事震動,而是立刻就想到了祖父給她的驚天嫁妝。

  或許是多疑,又或許真是捕捉住了其中的線索:祖父有充足的理由把宜春票號給她,卻也有充足的理由將它另作處置,不令這份財富,給子孫輩帶來困擾,把宜春票號的股份,給自己陪嫁到國公府,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可能卻只能當面問他老人家本人了……

  「不過,當時國公卻是想為季青說親,」周先生淡然道,「正是因為計劃周詳、細節龐大,所以計劃本身,也要跟著時勢不斷地調整,仲白從小被視為伯紅的有力助手,性情管教上難免就放縱了些。後來伯紅天賦展現出來,有些過分平庸,大家的注意力轉向季青,計劃也跟著做了調整。仲白這裡,就成了一手閒棋,待到後來國公連季青都不甚滿意,再回過頭來選擇仲白的時候,他的性子已經養成,國公卻也有幾分騎虎難下了。現在一切都是箭在弦上,只是多了仲白這個大變數,國公府內倒是有些上不上下不下的,吊得讓人心慌,很多事,只要仲白還在府裡,就不能放開手腳去做。」

  他瞅了蕙娘一眼,唇邊逸出一線淡笑,忽地問,「對鸞台會,仲白已經查到了不少蛛絲馬跡吧?」

  何止是查到了不少,鸞台會在西北的一處重要據點——起碼是神仙難救的原料來源地,都已經被他們抽絲剝繭暗中掌握,現在派去潛伏的人,還沒有回來哩。蕙娘乾笑了一聲,搶著道,「估計是掌握了一些情況,尤其是他那次去密雲,和封子繡搭上線了……但具體怎麼樣,還得問他自個兒。這個人嘴嚴得很,心思亦深,我雖然能強他做些事,但也摸不到他的底。」

  她自陳無能,又把這事給推得乾乾淨淨的,周先生卻殊無不滿,他笑道,「你知道他已經查到不少就好,會裡的決心,也是可見一斑了。」

  寧可蒙受損失,都不願意揭開誤會,免得大水沖了龍王廟,鸞台會對權仲白有多不放心,那還用說嗎?就算權仲白將來總有一天要知道真相,這個真相,也應該是鸞台會的人來告訴他。起碼在取得鸞台會首肯之前,別人最好是別亂說話,否則,嫌你吵了,讓你住嘴還不簡單嗎?

  蕙娘會意地點了點頭,「妾身在會內根基還淺,正是懵懵懂懂的時候,絕不敢輕舉妄動的,師父大可放心。」

  周先生顯然很著重這事,蕙娘都如此表態了,他卻還又叮囑了一句,「不讓他知道,也是為了他好,這個道理,他父親心裡是明白的,我是明白的,只盼著你也明白為好。將他打發到南邊去,這件事少不得還要著落到你身上來辦,只怕過上不久,前院就要喊你過去了。這差事難在要辦得天衣無縫,要他以為是他自己出走,才會心甘情願地在外遊蕩,而怎麼把他氣得一兩年都能頂住皇上的壓力,堅不回來,這並不簡單。可不論你想怎麼安排,都決不能透露隻言片語,仲白本人聰明得可怕,這麼多年下來,恐怕真相對他而言就是一層紙而已,一旦捅穿了,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最怕是……」

  最怕是一旦權仲白本人在接受真相的過程中,情緒稍微一激動,稍微一流露出反對大計的意思,他便會被鸞台會先下手為強,從這世上抹去!

  蕙娘心領神會,她擠出一絲笑來,「先生請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的。」

  兩人這一番對話,面上有些東拉西扯,但私底下卻交換了一些極有用的信息。焦閣老可能對鸞台會有一定瞭解,甚至對他們的計劃都不生疏。良國公府從十餘年前起就已經在為今日佈局,權仲白肯定是個大計劃的重要環節,重要到他之所以從醫,其實都是為這個計劃服務,只是他本人並不知情……從婷娘來看,這計劃的細節不論有多複雜,核心可能還是在走當年楊堅的老路。只是蕙娘也還有許多疑點未能解開,比如權家沒有兵權,不可能和當時的楊堅一樣,輕易得到天下。比如婷娘的親外公應該是良國公的大哥,而不是雲管事的父親,也就是老家族長。又比如倘若權仲白真的不能信任,被鸞台會私下處死,他們的計劃又該何以為繼等等等等。但最重要的信息,還是周先生流露出的謹慎。

  周先生覺得,立雪院的內間還是不夠安全,在這裡說得太細,還是可能暴露他真正的立場和態度!

  蕙娘對立雪院一向是把持得很嚴密的,能夠進入內幃服務的,都是她從娘家帶來的老底子。這一點,周先生幾次過來,應該也看在眼裡,他還要作出這樣的姿態,只可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焦家的的確確,有鸞台會的內間在,很可能是從當年良國公秘密向焦閣老提親的時候起,就已經被安排著潛伏進了內幃。

  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當時自己才六七歲,剛被確認成為承嗣女,正是大肆採買人口加以挑選,培育日後班底的時候。立雪院裡外這些骨幹,根本沒有一個能脫得了嫌疑!就是綠松,被自己親自採買回來的人,也難免不會在日後被人收買。

  在小書房得知真相的那一瞬間,她因過度驚訝,的確氣閉暈厥了一瞬,但多年習武的底子,也使得她迅速清醒了過來,只是藉著這個機會,迅速地掂量局勢,沉吟著該作何反應而已——鸞台會擔心得不錯,如今雖不說太平盛世,但政權也很穩固,改朝換代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先不說陰謀奪位,古來從沒有成功過,就是能成功,這也是鸞台會的成功,關她焦清蕙什麼事?她雖然有些野心,可卻從沒想過要稱王稱霸,做天下的主人。再說,就算萬幸此事成了,良國公府又能落得什麼好處?從古到今,改朝換代後的五十年內,掌權者總是要在內部清洗權力,她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說自己就能在這一場清洗中,成為勝利者。是啊,在當時,她是動過把鸞台會出賣,如果權仲白不願走,甚至把他也給拋棄,自己帶著兩個兒子遠走高飛,把一團爛攤子留在中土的念頭……

  但這個念頭,很快就被理智給壓了下去:事實上在知道了這樣的秘密以後,她不加入鸞台會,不支持他們的計劃,那根本也就是宣判了自己的死刑。除了欣然加入以外,鸞台會當然沒給她留第二個選擇。

  但在當時,她心裡也沒少打別的主意——從前不覺得自己需要這麼大的力量,也就沒和祖父開口,但實際上老爺子在首輔位置上幹了這些年,手裡沒點自己的暗勢力怎麼行?若能接管過來,暗地裡搞點小動作……

  但今天周先生這一番話,卻令她震動不已,很是慶幸於自己的謹慎。若果輕舉妄動,被鸞台會發覺了……按鸞台會寧殺錯不放過的作風來看,自己再次死於鸞台會的可能,不會太小!

  這麼個規模龐大計劃周密的組織,甚至在她,在權仲白稚齡時起就開始佈局,這計劃要能為她談笑間破去,鸞台會又哪能存留到今日?蕙娘從知道真相的那一天開始,便直覺地意識到自己在鸞台會跟前,幾如一朵星光,鸞台會卻好似天中明月,而它所瞄準的皇族,卻又如一輪中天旭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她又身懷宜春票號這樣甩不脫的重寶,要獨善其身,談何容易?更別說還有權仲白同兩個兒子需要她去維護。也所以,那一日她真是壓不下自己的憂慮,甚至被權仲白看出了端倪。可就是當時,她心裡也還是懷抱了一點希望的,她覺得自己身邊,始終也可能還是有些幫手的……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除了自己一人以外,在鸞台會跟前,她沒有別的幫手。

  如此巨大的力量,好似一根擀面杖,能把她擀得平平整整,不留一點兒痕跡,而她所有的憑依,卻只有她自己而已。甚至連她的夫君,都是她要計算在其中的變數!

  這麼大的壓力,足以令任何一個人崩潰,然而蕙娘卻並不是別人,好歹,她自小也就習慣了孤獨,她早知道有些事,只能自己面對。

  周先生這一次過來,要傳遞的一些訊息已經暗示過了,又知道權仲白一入宮,根本不知何時出來,便也不多留,起身告辭。蕙娘把他送到門口時,見四周無人,忽然心頭一動,又問了一句,「師父當年收下仲白時,是否也是受到了一定的壓力?」

  周先生也微微有些震動,他瞅了蕙娘一眼,忽而笑道,「人多了,就有分歧,有爭鬥,天下間還有什麼事,能逃得過這個至理?」

  只這一句,也不多說,又衝蕙娘點了點頭,便灑然而去。從他瀟灑的背影上,卻是很難看得出來,這位老者的內心,其實遠未那樣出塵。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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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了周先生,蕙娘並未就把自己關起來冥想,她反而先在院子裡練了半套拳,又梳洗過了,還令人給她按過了肩背,眼看到了午飯時辰,便索性吃過午飯,這才藉著午睡的名義,把人都摒了出去,自己躺在床上,望著床頂,梳理起了如今的局勢。

  方纔那一番舉動,固然也有掩人耳目的意思,但也的確令她放鬆了下來,此時思維靈動、腦際空靈,許多從前一段時間還看不清楚的事,現在都像是有了答案,就算有些事不是空想能想出個結果來的,但隨著她逐漸摸到了權家這個局的邊緣,該如何做,她心裡也有了一點思路。

  隨著鸞台會起舞,那是最次的選擇。除非她一無所有,只能任憑鸞台會擺佈,她才會一心一意地為鸞台會打算,不想著脫離出去的事。否則,她終究是要把這個組織的權給奪過來的,不然,良國公府的一切尊榮,不過是鏡花水月,鸞台會一個不高興,將來在國公位上坐著的人,恐怕就不會是她焦清蕙的子嗣了。

  當然,現在她一無所有的時候,自然也要努力地參與到會裡的事務中來,起碼,得和國公府在東北的勢力裡應外合,把這支巨大的力量給接管過來。——周先生臨別時那句話,已經很明顯地暗示了她,鸞台會內部,也有嚴重的分歧和爭鬥。只看婷娘生子、權仲白配合這個奪權計劃,參與的人都是良國公一系,便可知道,這一計策,必然是冒犯了鸞台會內的一些勢力。但這也是會內權力分配的必然結果,一在老家,一在京裡,在老家的那部分人馬,當年是敗退過去的,必定是經過多年的休養生息才發展起來。蕙娘毫不懷疑,若非他們手中,應當是握有權家絕否認不了的決定性證據,能將良國公府的基業瞬間顛覆,早幾十年前,良國公府就不會留著這一支招禍的根源了。

  不論當年是如何發展,如今國公府自己掌握了一定的權力,起碼主導了這個篡位計劃,而鸞台會內的另一支勢力,也就是來自於權家本家的宗長勢力,對此雖有不悅,但也還不會出手阻擋。由此來看,他們內部應當也有一定的分歧……從常理推斷,當年國公大哥回到東北以後,應當是團結了國公府先後幾代在那裡居住的血親,以及一部分開國初期就在當地居住的老族人,這一部分力量,甚至還聯合了周家這個一直追隨著族長一家的重要成員,族長方和他們難免爭權奪利,也難免互相猜忌,但就現在來看,估計打的都還是奪權後再見過真章的心思。而對國公府的崛起,族長方也不是沒有自己的應對措施,雲管事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證據。鸞台會在檯面下的那些勢力,可能也還有一大半在族長方的掌握之中。

  當然,鸞台會、本家、國公府這三者之間的關係,要比這麼粗分更複雜得多,比如說鸞台會可能還吸納了一些零散的黑道勢力,這些勢力也不是沒有自己的代言人,但這些都可以忽略不記。從她這一陣子做的水磨工夫,以及今日周先生透露的信息來看,如今的局勢,應該大致如此,而兩邊的關係,也是口蜜腹劍。良國公因為提防自己身邊有內間,都不敢和她親自這麼一談……

  蕙娘想到權季青的下落,眉頭也不禁微微一皺:要是良國公都被族長那邊緊密地監視、控制,兩邊的實力誰強誰弱那就不用說了。當時良國公和她擔保,自己在西院把守的人馬『都是絕對的自己人』,這話肯定是相對雲管事來說的。畢竟瞎子都看得出來,雲管事對國公府在運作的篡位計劃不大熱心,當然相應的他也就不是很樂見權仲白上位,私底下,他還是更傾向於權季青。

  既然如此,權季青密室失蹤,很可能就使得良國公開始清洗『絕對的自己人』,一時也對自己的隊伍失去信心,甚至不願私下和她接觸,怕免打草驚蛇。雲管事也不知是真的無辜,還是虛應故事,也在大肆清洗他的自己人。

  這些推論,她倒沒有真憑實據,但結合近來幾件大事,蕙娘還是頗有信心,覺得應是八/九不離十,現在是兩邊都暫時沒空顧到自己,這才給自己留下了這麼一段觀察、揣摩的喘息時間。這個時機,相當寶貴!她還得利用這即將結束的空當,多想想日後的行止。

  靠向國公府,聽公公的話,這自然是不必說的了。但她現在最猶豫,也是最焦渴的一點,便是她沒有一支自己的力量。立雪院的貼身丫頭們,不能相信了,就是鑒別出幾個能夠相信的人,她們也派不上什麼用場。她所說的、所需要的力量,是一心效忠,願意為她殺人放火,甚至是奉獻生命的死士。也就是這麼一批人,才能為她所用,令她在這盤巨大的棋局中,漸漸獲得落子的資格,而不是隨意為人擺佈。就這一點來說,桂家那十幾個死士,也只能算做點綴而已,都是老江湖了,賣力換錢,甚至是短暫地賣賣命換錢都行,但他們不會毫無保留地信任自己,也始終都不可能被她如臂使指的運用。

  如何獲得這股力量?依靠國公府,那是癡人說夢,她本來想的還是娘家,但也只是想想,老太爺退休有一段時日了,他的暗部自然會被妥善安排,估計十有八/九也都已經散去,她能凝聚的那部分已經不多。而從現在來看,老爺子分明也在局中,她就更不敢開口了——不是怕老爺子,她是怕老爺子身邊的人。鸞台會可不會樂見她有自己的能量,一旦發現,隨手撲殺了自不必說,她也逃不過懲戒,就算動不了她,動動老爺子,已足以讓她痛徹心扉。

  蕙娘需要幫手,但她現在卻偏偏怎麼都尋不到幫手……她不能不把主意打到權仲白身上了。

  說句實在話,權仲白知道了真相以後會作何反應,她是真的完全沒譜。鸞台會手段卑鄙,做下了多少惡事,如果有人寧可玉石俱焚也不願和他們同流合污,蕙娘亦能理解、亦能尊重。她只是不能接受這個人把她和她兒子,甚至是她親人也一起牽連著去焚了。

  但她也不能說權仲白的反應,就一定這麼剛烈,他這個人,說是君子,其實又哪裡能真的君子到底。他的不快樂,全來自於他的妥協——如今回頭想想,他這一輩子又何嘗不是全在妥協?真要有勇氣堅持他的理想,他的原則,他也就不會在這裡了,他在這裡,恰恰就說明他放不下。

  如果連他原有的家人都放不下了,他能放得下歪哥和乖哥嗎?這兩個孩子毫無自保能力,他放得下別人,未必放得下親兒子!

  可,她能肯定他不會魚死網破,卻未必能肯定他能順著她的思路去做。這人一直都很有自己的主意,也很能藏得住心事,她甚至覺得,其實他一直都有懷疑,鸞台會和國公府是表裡關係,甚至都掌握了一點證據。只是從前,他沒有告訴過她。她甚至覺得,權仲白是想要借助皇家的力量來清剿鸞台會,所以才一直和皇上保持了親密的聯繫,甚至還把燕雲衛給拉扯了進來。他的行動,好像一直有一層用意,是蕙娘沒有理解的。

  在這種事上保持謹慎,自然是情理之中,但卻也說明,他沒有完全地信任自己。清蕙並不怪罪權仲白,因為她也實在不能說自己很信任他。這並不是說他不值得信任,只是……

  只是他們實在是太不同了,而他們所肩負的這些擔子,卻不能調和兩人的差別,反而讓兩個人的不同更加明顯,逼著他們只能順著自己的路往下走,不能去接受別人的想法。

  只因這種事,是容不得試探、容不得反悔的,你決定要走哪條路,就只能往前走去,想要眉來眼去兩面逢源,又和皇家,又和鸞台會聯繫,只可能是被兩面滅殺!

  信任權仲白,風險實在太大,然而,她卻又真的需要一個盟友。哪怕這個盟友不能給她太多幫助,能和她一起分擔這個秘密,分擔這天大的壓力,那也好啊……

  門口忽然傳來了一陣人聲,將蕙娘自沉思中驚醒,她不願被人打擾,便索性合眼裝睡,以打發來人。可沒想到,門被輕輕推開以後,那也許正伸頭探看自己的來人,雖然已經發覺她正午睡,卻也沒有離去,而是輕手輕腳地進了裡屋。

  這人雖然體重不沉、身手也挺敏捷,但情緒興奮,呼吸聲很是響亮,蕙娘能一路數出他往床邊過來的腳步。她沒有睜眼,依然閉目假寐,只聽得床邊一陣響動,床頭微微搖晃了一會,那人便爬上。床來,沒了聲音。

  又過了一會,蕙娘方才睜眼一看,微笑道,「你又跑來。」

  歪哥也知道母親正在睡覺,因此他沒有靠到蕙娘身上,只是蜷縮在錦被外頭,在母親腿邊找了個位置,像只小動物一般盤著。見自己還是把母親給驚醒了,他有些赧然,並不答話,只是咯咯笑著,便索性鑽到被內,抱著蕙娘的手道,「娘的被褥就是特別舒服。」

  他的吃穿用度,只有比蕙娘的更好、更講究,單單是一床被子,都不知是凝聚了天南海北的多少精華物事,卻又哪裡比不上父母的床榻了?總是小孩子依戀母親,找個借口而已。蕙娘哼了一聲,道,「你午後不做功課了?現在還不睡覺,半下午又犯困。」

  歪哥始終有幾分畏懼母親,見蕙娘神色不大明朗,便把臉藏在母親身側,不給蕙娘再嘮叨他的機會,「我這就睡了。」

  他也許還想等母親神色緩和下來,再鬧一會的,可沒有多久,呼吸便漸漸地勻淨下來,抱著蕙娘的手也鬆開了,臉也側到一邊去,看來,是真的睡著了。

  蕙娘偏過頭來望著兒子,卻是再也無心去想那些煩人的心事了,她輕輕地撫著歪哥的臉頰,恨不能把他緊緊地抱在懷裡,好半晌,才在心中自嘲地想:嘿,從前覺得婦人溺愛子女,看著肉麻得很。沒想到有一天我有了兒子,居然也是這個樣子。

  正這麼想時,屋外又傳來了輕而從容的腳步聲,權仲白掀簾而入,見蕙娘回首望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便放低了聲音道,「睡著了?」

  蕙娘看歪哥睡得平穩了,便掀被下床,把床帳拉好了,才道,「睡著了,你吃過午飯沒有?」

  問知權仲白在宮裡用了些點心,便道,「還是再吃一碗麵吧,宮裡那些東西,有什麼好吃的。」

  他是被福壽公主叫進宮裡去的,若是往常,蕙娘難免也玩笑般地刺探一番,可今日她沒這個心情,乘著權仲白到西裡間去用點心,她又盤算起了鸞台會的事。這些事千頭萬緒的,她想要寫下來,卻又不大敢,一時又想到當時重生以後,為了盤查眾丫頭的根底,她令綠松寫過一些資料,此時要再拿出來翻看,倒是正好合用。——無論如何,她必須先把立雪院的人篩過一遍,把這個內間給挖出來,至於挖出來怎麼處置,那又是另外的事了。

  才把盒子取出,前頭又來了人,說是良國公有請。蕙娘和權仲白自然都被驚動了,那傳訊的婆子卻道,「說是少爺不必去了,是宮裡有賞,老爺有些事要問問少夫人。」

  蕙娘聽到宮裡有賞,便去看權仲白,她夫君咳嗽了一聲,道,「那我就更要去解釋一下來龍去脈了。」

  說著,已經向蕙娘道,「就是福壽——」

  蕙娘心底雪亮:良國公怎麼會為這麼無聊的事特地喊她過去?她打斷了權仲白,似笑非笑地道,「你就不必過去了,我聽了公公的話,回來再和你說。」

  這有點揶揄權仲白要和良國公串供的意思,權仲白不禁有些發急,蕙娘看著他的樣子,也有幾分好笑,她故意不多解釋,隨著來人走到小書房時,過來見到良國公和雲管事一坐一立,都頗有興味地盯著她瞧。等領路人退下了,雲管事就笑道,「侄媳婦,你有點小麻煩了。」

  說著,便把手中一個錦盒打開,遞到她跟前——這盒子裡,正裝了一枚大而無暇的藍寶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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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對神醫有意,傳揚出去多少是件不大不小的醜事。這樣的把柄,用來攻訐政敵是最好用的了,也是一用一個準兒,天家是不會明辨是非黑白的,公主千金身份,只有別人錯,她決不會錯。再說,她如今的政治地位,也使得這件事變得越發敏感。從前她沒表示也就罷了,如今連這麼珍貴的禮物都賞出來了,雖說是給她的,但將來有心人要說起來,那真是說不清楚。

  「這麼大的寶石,可不是市面上常見的貨。」雲管事也道,「船隊在海外,為皇上收集了一批奇珍異寶,這塊藍寶石應該就是其中有名的一塊,是從天竺——也就是他們如今所說的印度得的。皇上賞給公主,除了哄她開心以外,只怕也不無將來向羅春炫耀財富的意思。公主年幼,貿然將寶石賞賜出來,可能要招到皇上的不快,但把這寶石還給皇上,又怕掃了皇上的面子,好像天家還缺這麼一塊石頭似的。」

  兩個男人似乎都感到這件事頗為有趣,好像在故意給蕙娘找事似的:這對夫妻間,誰都能看得出來,肯定是權仲白讓著蕙娘居多,現在男人招回來事了,事兒還這麼棘手,眾人難免都會想欣賞欣賞蕙娘的表情。就連良國公和雲管事好像都有點這個意思,蕙娘又如何能體會不出來他們這種居高臨下的態度?她有些反感,但這種事究竟也不太大,不值當動情緒,因便道,「不過是一塊石頭,若是原樣奉還不大好,我明日尋一塊一樣好的紅寶石獻上,皇上也就明白我們的意思了。公主來年就要出嫁,皇上著緊著呢,決不會讓外頭有什麼不該有的風聲。」

  三下五除二,便把這事給分派完了,雲管事有些掃興,和良國公對視了一眼,也就收斂了玩笑神色,「這寶石並不是什麼大事,但就如焦氏你說的那樣,公主來年就要出嫁,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自然也是與日俱增。畢竟是從小看大的親妹妹,讓她嫁到西邊去,皇上心裡是有些不捨的,在出嫁前夕,恐怕不會太拂她的意。」

  他雖然明面上的身份,只是個管事,但說起宮裡的事,倒顯得這麼輕鬆自在,好像在說隔壁老王的家事一樣,連皇上的心態都琢磨得這麼準——這當然不是信口開河,只能說明鸞台會在宮中的消息來源,起碼是皇上身邊的近人。「就因為看準了這點,如今公主在宮中也挺吃香,哪個主位都額外給她三分面子……如今婷娘堪堪回宮,若是公主對我們權家觀感大惡,她立刻要出門子的人了,就為難婷娘幾次,也沒人能和她計較。——最怕的,還不是她自個兒為難婷娘,怕的是她和淑妃娘娘嚼舌根……」

  雲管事畢竟還沒這麼無聊,把蕙娘叫來,就是為了看她的笑話,他的這個擔憂,倒並非沒有根據。蕙娘眉頭一擰,道,「可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總不能讓仲白再去撫慰公主吧,那成什麼事了?帶來的麻煩,只會更大。」

  「這倒自然是不能的了。」良國公瞅了她一眼,緩緩地道,「只是公主本人,對仲白似乎無甚反感,反而是更妒忌你一些。前陣子,就在潭柘寺裡和你相見以後,她同達家那個什麼寶姑娘,倒是因緣巧合地交上了朋友,現在往來甚密。雖說我們的人,也時常為你說說好話,但達家那小丫頭,言辭很便給,雖然同公主見面的機會不多,但卻幾乎是完全把公主給蠱惑住了。」

  只是這麼輕飄飄地幾句話,頓時就透露了許多豐富的信息:公主身邊有出身鸞台會的近侍,公主現在厭棄蕙娘,公主和達家人搭上了線……還有一點,達家恐怕是一直醞釀著對付她的手段,還沒放下離間她和權仲白的計劃。

  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從前權仲白只有達家一個妻族的時候,就是按禮數來說,也肯定不會落下了走動的腳步。但如今他有了焦家這第二個妻族,還有了兩個兒子,一大堆瑣事……雖說還是一碗水端平,但這一碗水分得人多了,達家身上的雨露,可不就少了下來?達家這一陣子,越發是風雨飄搖,少了宜春票號這個進項,門面都要漸漸維持不住了。他們想要對付她,蕙娘不吃驚,但她也是給權仲白打過埋伏了,要是達家直接衝著她來,倒是中了她的計,到時候權仲白自然知道取捨。

  她卻是未曾想到,達家在這麼落魄的時候,還能把握住公主對權仲白的心思,還能『巧而又巧』地撞見公主……這事確實是頗為惹人疑竇,但就這麼空想著,倒也抓不到什麼把柄。

  她不知道的,雲管事卻未必不知道,蕙娘望了雲管事一眼,雲管事呵地一聲苦笑,道,「我知道侄媳婦的擔心,不過,這事也許應該全出於巧合吧……公主那一日走出禁苑,倒真是全出於她自己,我們的人就隨在身側,可沒見到有誰慫恿。」

  「也許是知道了消息,特地趕到潭柘寺等待萬一的機會,也是難說。」良國公看著倒是頗為輕鬆,「也許真就是她們的運氣,不論如何,你現在的小麻煩都並不少。除了這兩個因愛生恨,都想給你點顏色瞧瞧的姑娘家以外,還有牛家那位少奶奶,近日出入宮廷時,恐怕是沒少拿妙善大師做文章,在淑妃娘娘跟前,埋怨你讓她白跑了一趟,是可著勁兒說你的壞話……」

  提到吳興嘉,不知怎麼,他竟微微一笑,似乎感到頗為有趣,「婷娘也有做得不謹慎的地方,在潭柘寺養病時,無意間竟和牛家少奶奶打了個照面,她可不就又多了個可說嘴的把柄了?淑妃耳根軟,現在心裡,恐怕也有幾分惡你了。」

  這三個正使勁給蕙娘添堵的人裡,就只有吳興嘉出的招,蕙娘不覺得如何,畢竟她也是沒少踩吳興嘉。倒是福壽公主和達貞寶,都令她有些惱火,她自問未犯到這兩人絲毫,倒是她們非但覬覦她的夫君,還把這事兒鬧得很有理似的,反過來埋怨起了她。要說從前和這兩人來往時,她還有幾分漫不經心的話,這一次,在她本來就極為煩躁的時候,這兩人的舉動,終於令到蕙娘動了一絲真火。

  「我知道您們是擔心,淑妃娘娘會不會刻意為難婷娘……」她也不再細問這些人的言語情狀了,直接便挑破了雲管事和良國公的擔憂,見兩人對視一眼,都不做聲了,便道,「婷娘生病用藥,那都是有醫案、有證人的,天下有哪種疾病,能令人忽然脫胎換骨,變作個大美人不成?這件事若引起皇上的關注,倒正好是婷娘的晉身階。」

  她如此鎮定,自然是在事前早已經設了伏筆,預料到了今日的情況,良國公微微一笑,望了雲管事一眼,不說話了。倒是雲管事有些訕訕然地,嘿然稱讚道,「還是侄媳婦思慮周詳,想來,是早已經預備了人選,將這事挑到皇上跟前了?」

  牛淑妃要排擠婷娘,當然不會讓皇上知道,這件事,得找個人在皇上跟前無意說破,卻又不能做得太明顯,免得邀寵太過,惹來了皇上的反感。

  其實蕙娘倒是更想知道,達家人究竟如何能夠得知公主的心事,他們家落魄了這麼久,情報來源又究竟是哪裡——是否達家當年,和鸞台會也有些關係,而這關係到了今天,還在發揮著一點作用。但只看雲管事在場,她便不大想問了,她畢竟資歷還淺,有時候,多問還不如多答。

  「這事本來打算令仲白來做的……他平時不搭理婷娘,但族妹被人欺負,總要說幾句話。」蕙娘一邊說,一邊就將疑問的眼神投向良國公,「但聽說,家裡有意把仲白打發出去一段時日……」

  這件事先後有幾個人和她透了口風,很可能雲管事心裡也是有數的,他微微一笑,看著是那樣和氣,「侄媳婦消息頗靈通麼……是,會裡是想把仲白安排開一陣子,起碼也等婷娘懷上了再回來。」

  他頓了頓,又道,「就是這事,也得請侄媳婦多操心呢。我們可對付不了仲白,他的事,也只能勞煩你來出主意了。」

  是他的事,只能勞煩自己,還是自己在會裡,只配勞煩他的事,這可還真是兩說。鸞台會現在分明在推行一個計劃,而蕙娘只能猜出一點大體的思路,任何細節都不能參與。每一次鸞台會找她,幾乎都是讓她去辦權仲白不願辦的事,不是由她辦,就是讓她出主意,操縱權仲白來辦……要是依著雲管事的安排,可能到陰謀結束的那天,她知道的也就只能是這麼多了。

  蕙娘遲疑了一下,掃了良國公一眼——在雲管事跟前,良國公的話也很少,也許是被權季青的失蹤折磨,他看起來格外心事重重。對雲管事的處置,他連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這卻不好說,現在皇上剛病。」蕙娘沒有直接答應下來,而是露出了幾分為難之色。「仲白自己似乎是沒有離京他往的意思……」

  雲管事沉下臉來,頓時有一股陰霾氣勢,衝著蕙娘撲來,他低沉地道,「老由著他的性子,那怎麼行?這頭烈馬再難馴,你不把他勒得沒脾氣了,整件事根本就沒法去安排!」

  雖然用詞還算客氣,但語氣已經是很陰沉了。雲管事平時待人和氣,蕙娘也沒想到,他私底下竟如此易怒。

  她還未回話,良國公已悠然道,「罷了,世贇,她什麼都不知道,你和她計較什麼。現在要把仲白安排出去,還要他心甘情願,難度卻也實在不小,一時拿不出主意,不是很正常嘛。」

  他有點調侃的意思了,「你大哥和你發火,你心裡不大高興,也想尋個人來出出氣這我知道,可你把她罵得怠工了,誰還來給你駕馭仲白這匹烈馬?要人沉下心來做事,可不能靠吼。」

  良國公剛才神不守舍,只是偶爾插一句嘴,這會回過神來,才幾句話就把權世贇說得沒了脾氣,他立刻就收斂了怒容,帶些解釋意味地換了語氣,「我大哥的性子,堂兄你也是清楚的,這樁計劃,他本來就同意得很勉強,萬一不成……說句實在話,我這也是為了仲白考慮!」

  良國公歎了口氣,沖蕙娘道,「你也聽出來了吧?仲白平日裡肆意妄為,早惹得好些人不滿意……唉,現在是要用他,沒有誰提起這事,不然,光是密雲那件事,首尾到現在都還沒清呢,別人說來,全是話柄!」

  早猜到鸞台會內部派系鬥爭也相當激烈,沒想到權世贇居然就直接給揭破了——他怕亦也有些威脅的意思:如是婷娘不能有孕,鸞台會被迫放棄這個計劃的話,可能會有人把怒火宣洩到權仲白身上,至於這個人是他大哥還是他,那就是兩說的事了。

  蕙娘先行推脫,其實也就是為了套套長輩們的話,如何把權仲白往南方安排過去,她心裡已有了一個大致方案,只是這種事,不把難處說明,也見不著她的本事。此時套出這麼幾句話,她也是見好就收,謙讓了幾句,便肅容道,「我知道厲害,自然不惜一切代價,盡快設法,讓他到京外去。」

  權世贇這才滿意,此時方道,「至於公主那邊,你也不用擔心,殿下身份尊貴,我們不好約束,可達家人卻別想搞風搞雨。那個達貞寶,你要是看著不舒服,便讓她自此消失也就罷了,牛家那個少奶奶麼,在京時間也不長久。淑妃那裡略加示好,大不了忍過今年冬天,明春一辦婚事,公主一走,便什麼麻煩都沒有了。」

  輕飄飄一句話,便把達貞寶的生死送到了蕙娘手中,蕙娘毫不懷疑,她要說個是字,達貞寶三五天內就不會再有命在了。但在沒徵得良國公同意之前,她如何敢當著他的面和權世贇做人命交易?她今天可嘗夠了他的厲害!因此只笑道,「如有麻煩小叔的地方,我也不會客氣的。」

  同兩個長輩又商量了幾番,便告辭離去,一路盤算著回了立雪院。

  似乎連天意都要和蕙娘作對一般,這一天她實在已經過得夠累的了,上午崔先生,下午便是權世贇和良國公,這會回到屋內,實在只想好好歇歇。可才一進屋,蕙娘的眼神便凝住了——

  她用來盛放那本手記的盒子,已經被拆得不能再碎了,部件凌亂地堆在炕桌上,幾乎成了一座小山。五姨娘的海棠簪、權季青的白玉帽墜兒,同盒中別的雜物一道被拾掇了起來,整整齊齊地放在了一邊,免得阻礙了歪哥的大業——這孩子正努力想把盒子給拼起來呢,從他的活潑勁兒來看,這盒子,很可能就是他拆開的。

  至於那本手記麼,卻落在權仲白手中,被他一頁頁地翻看著,眼看著,就已經要翻到末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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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分手

  也不能怪她不小心,畢竟要不是歪哥多事,權仲白肯定不會亂動她的東西,他不阻止歪哥把這盒子拆個底朝天,都有點離奇了,更遑論主動翻看。怕要不是歪哥先把這本手記給遞上去——這東西又和五姨娘、權季青的東西擺在一起,權仲白怕也不會隨意翻看她的手記吧。

  而要是平時,歪哥也沒有機會和這小盒子單獨相處,還是她走得太急,進來傳話的丫頭們,又都是新填補進來的小姑娘,和她終究是少了默契,知道歪哥在屋子裡休息,怕也不敢隨意進來拾掇,免得擾了歪哥,自己這裡反而得了不是……歸根結底,蕙娘是沒想到她的時運背成這個樣子,這本最最私人、最最貼身的手記,居然也能落到權仲白手上,而他居然也真的一反常態,沒有徵詢過她的同意,便逕自翻看了起來。

  這裡面,前頭的部分還好說,無非是對焦家一些丫頭的分析和考語,雖然有些刻薄誅心,總把人往極壞處去想,但好歹亦沒有什麼見不得權仲白的地方。但從嫁進權家開始,這本手記她就沒有假手過綠松,而是時常自己書寫——也有些放鬆心情、整理思緒的意思,畢竟權家上下那麼多口人,從主子到奴僕,值得注意的人多得是,有時候她留意到一點細節,由此推衍出了種種可能的猜測,這些猜測要不記下來,年久事多,就算是她也有忘記的地方。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就算是焦清蕙,也做不到不留一點痕跡。

  而這些話裡,自然也少不得對權家各主子們的評點、猜疑和分析——蕙娘甚至都不擔心權仲白看了這些發火……對他的家人,她倒沒有主觀上的好惡,流瀉在筆尖的詞彙都比較中性,權仲白看了,不快是有,但未必會動真火。

  她真正提心吊膽的,倒是一些她對權家的疑惑,如今在知道真相後回頭看來,都顯得那樣尖銳——有些疑惑,壓根就是碰觸到了權家流露出來的真正破綻,尤其是在密雲那件事以後,她可是把權家的好些疑點給仔細分析、闡述過了,這些話,她可是藏著沒和權仲白說的,如今給他提供了新的思路,難保權仲白不會自行推演出來,發覺家裡和鸞台會的關係,並沒有那樣疏遠。

  但這還不是最大的問題,最大的問題,是權仲白身為她的丈夫,一個醫術卓絕,很容易就能殺人於無形之中的神醫,在一開始也是蕙娘懷疑的對象。更別提他性子桀驁,和她大合不來,是她好些計劃的最大障礙。有時候蕙娘委屈勁兒上來了,在手記裡罵他幾句也是有的,最大的幾次爆發,就是在兩人劇烈的爭吵後,她本來是要整理思路,可文房四寶預備好了,由不得就要先大罵權仲白好幾頁紙,這才步入正題,醞釀下一步和他相處的方針……

  權仲白見她回來了,便抬頭拍了拍高高興興的歪哥,道,「你一個下午就拼這個了,也沒做功課,還是快回去吧,不然明天要挨打嘍。」

  他語調平和,權寶印並未聽出不對——他這會也有點怕和蕙娘打照面,畢竟母親訓起人來,也讓人怪難受的,再說,他拆開了母親的小盒子又拼不回去,還要勞煩母親自己動手,這小子也是有點心虛。雖然年紀還小,不知道父親是在護著他,但也很快活地就順著父親的話,脆聲道,「娘那我走了。」

  說著,便一搖一擺地衝出了屋子,和那脫了鉤的魚兒一樣,搖頭擺尾的,不一會就不知去了何處。

  綠松有孕正在休假,孔雀又去外地了,石英現在是把總兒,裡裡外外忙得不可開交,也不可能經常近身服侍,餘下的那些新晉小丫頭們,連這盒子到底代表了什麼都不知情,對歪哥拆開它的反應,自然也很平淡,只是如常在一旁侍立。只是見到小主人退出去了,出於習慣,也都漸漸地退出了裡屋。最後一個小丫頭,看蕙娘神色是風雨欲來,還貼心地把門給帶上了。——這些動靜,似乎並未驚擾到權仲白,他還在專心地研讀著蕙娘的那本手記,直到翻到了盡頭,再往下全是空白書頁了,他方才合上了冊子,閉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麼……居然卻是喜怒難測,連蕙娘都看不出他的心情來。

  「看得懂嗎?」還是蕙娘主動給他找了個話題,發起了進攻——她這會哪裡還記得疲倦?早已經又再興奮了起來,一邊在腦中焦急地推算著自己離開的時間,與權仲白閱讀的速度,一邊觀察著權仲白的神色:她寫給自己看的手記,條理哪會分明,有時肯定是凌亂的囈語,還有萬一的希望,也許他沒有看全,也許他沒有看懂,也許他沒有意識到她的計劃,她的……

  她在權仲白對面坐下,也頗有幾分不滿,「要知道,這東西寫出來,不是給別人看的。沒有我的解釋,怕你未必能理解透徹。」

  權仲白睜開眼來,眼神澄澈冷靜,亮得讓蕙娘心頭便是一跳:她已經很久都沒有看過權仲白這般神態了,他和她關係再差的時候,好歹也都是夫妻,是自己人,對自己人,權仲白是不會擺出這樣一副態度的。他會有情緒、有怒火,但卻不會這般疏遠,這般地漠然。

  「這點悟性,我倒還是有的。」權仲白把手記合上,兩隻手指摁在封皮上,將它推到了蕙娘跟前,蕙娘低頭望去,見他的手指竟有幾分泛白。「其實你也許早該給我看看,一個人不會對自己撒謊,要不是看了這本手札,我還不知道,從前對你的一些瞭解,還是太浮於表面。」

  蕙娘的心早已經跳成了一片,她極力維持著面上的冷靜,但耳邊卻已經傳來了細細的嗡鳴,一股極為不祥的預感,像是那一天和良國公攤牌時一樣,慢慢自心底浮了起來,那早已被她埋藏在腦海深處的擔憂,此刻竟變成了現實。凡做過,必定留下痕跡,天下間的計劃,沒有不被看破的時候&只是她真沒想過,她的計劃,居然也有被人挖掘出蛛絲馬跡的一天。

  而權仲白這個極難纏的對手,又怎會錯過?恐怕他心裡,也不是沒有過懷疑,恐怕、恐怕他早就有些想法了,一看著她自己的言語,頓時就疑心大熾……

  這明悟才一升起,便被證實,權仲白手指一揚,把手記翻開,一頁頁地翻到了她在兩人矛盾最為激烈、關係最為疏遠的那段時間裡寫的那幾段話上,敲了敲她略顯凌亂的蠅頭小字,低吟道,「比如這幾段,我便覺得很有意思。」

  這裡有一長段對權仲白的非議和謾罵,其實回頭看來頗為好笑,以權仲白的胸襟,也不會太放在心上,真正的重點,也就是蕙娘回憶整本札記裡,唯一提心吊膽的破綻,卻在之後那一段。

  「雖然恨極了此人,但不靠他也不行,誰讓他是男人我是女人,這世上永遠都是女人要依靠男人,即使他是一隻豬,也算是我的依靠。總是要找到辦法相處下去,不能再讓他和我唱反調了,少了丈夫的支持,要做什麼事,都是困難重重。」當時她那樣寫。「但他性格激烈,又無求於我,我越是放軟了態度去求和,他越是疑心極重,反而會意識到自己的優勢地位,倒是免不得又要拿捏我。還是要再想個辦法,最好能投合他的脾性,又不顯得我過分弱小,能令他欣喜若狂,放棄思量我們之間的地位差異,那就最好了。」

  「權仲白最喜歡什麼?權仲白最需要什麼?我能帶給他什麼好處?」

  在當時,這的確是她的疑問,而這疑問,隨著思緒的清晰,也就立刻得到了解答。「夫唱婦隨、神仙眷侶,我能給他提供妻子的柔情,但,這還並不足夠……」

  接下來,她沒有再多寫什麼了,畢竟這想法還只是剛剛醞釀出來,她反而開始考慮的,是國公位的歸屬問題。「老大夫妻已去,老三對國公位似乎無意,雖然也不能不提防一二,但暫時沒有必要多招惹一個對手,還是要把眼光多投注在老四身上,他對國公位野心昭彰,此人必須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拔除。」

  這幾個字下頭點了圓點,像是在提醒日後的她,這一條決不能忘,也決不能作出妥協。這本是好的,但卻也把她對國公位的勢在必得,給暴露了出來。

  「季青被捕之前,在我耳邊說了幾句話。」權仲白低沉地道,「當時我沒有理會他,總覺得他是在離間我們夫妻之間的感情,但現在麼,我卻覺得他也許是比我看得更明白一點。」

  他抬起頭來,一瞬也不瞬地望著蕙娘,神氣中突然流露出一點悲哀,從前的風流寫意,此時還哪裡得見一分一毫?權仲白字字句句,都咬得很清晰。「他讓我一個字都別改,就照樣問你:從前你說,你可以放棄國公位,你可以和我追尋我的夢想……這句話,你是不是在騙我。」

  權季青!他怎麼也牽扯進這件事裡來了?難怪,難怪仲白在問之前,彷彿就已經料到了答案,難怪他當時也是神色有異,難怪……

  蕙娘已經沒有任何情緒了,她根本感受不到,傷感、緊張、忐忑……這些感情只是在她心湖頂部一閃即逝,她現在沒有心思沉浸在這些感情裡……她所剩下的唯獨還有她的驕傲,她可以騙他一次,但決不能在這個時候,再睜眼說瞎話,騙權仲白第二次。

  「我是在騙你。」她說,她實在也根本騙不了權仲白了,這本手記她沒寫時間日期,這是唯一的生機,但這生機已被權仲白的腦力打散,他從她的字裡行間,已經推測出了這一段話寫就的日期,就在兩人大吵以後,沖粹園奏琴和好之前。在這個時候,她還想著國公位,接下來能發生什麼事,讓她的思想發生那麼大的轉變?這麼大的轉變,能不在這本手記裡留下一點痕跡?

  權仲白星眸一黯,他的嗓音啞了一點,「我記得你說過,你焦清蕙言出必行,從不會答應做不到的事。」

  這是當時兩人在談論文娘婚事時,蕙娘親口對他說過的一句話,沒想到今日被權仲白用在了他自己身上。蕙娘第一個反應,還是要和他對抗,她道,「言出必行,自然還是言出必行,你要能真的自己開府,我也……」

  她的聲音,在權仲白的注視中漸漸地低沉了下來,蕙娘此時忽然感到了一種慌張,一種絕望。她明知一步接一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卻根本無力回天……她享受過了謊言帶來的好處,可現在,付出代價的時候到了,天下間已經再沒有力量,能阻止權仲白的問話。而她只能做的,似乎只是挺起胸來面對他。

  「嘿,言出必行,」權仲白喃喃自語,他面上掠過了一絲嘲諷,「那麼你還記不記得,你曾對我說過,夫妻一體,有些事,我可以信任你?」

  這句話由來更早,蕙娘幾乎已要忘懷,她一時竟尋不到回答,只能怔怔地望著權仲白——她明知自己或許已不該開口,但事到如今,看著權仲白一點點地『冷』下來,不知哪來的一股衝動,又攫住了蕙娘的心臟,使得她不禁便開口道,「騙了你,是我的不對,可我、我也是沒得選……」

  「我一直在告訴你!」權仲白猛地抬高了聲調,旋即又緊緊地閉上眼,緊咬著牙關調整了一下,他的語氣又緩和了下來,回復到了冰一樣透徹的冷淡中。「我一直想要告訴你,你還有很多別的選擇,你可以選,只是你自己不願。嘿,你從來都有得選,只是和我比起來,你從來都更看重別的。」

  蕙娘無法可答,她只能沉默地坐著,聽著權仲白判決般的斷語。她沒有任何話可以回答。

  「小事騙我,無傷大雅,我可以忍。」權仲白的語調還是那樣不緊不慢,他輕聲道,「你也不是沒有對我隱瞞過你的意圖,沒有打過這樣的馬虎眼。但你自己心裡也知道,在這件事上騙了我,你就是故意在坑我。」

  沒有她的這一欺騙,權仲白不會以為她思想發生轉變,不會對她放下心防,兩人不會和好,在很多事上也就不會有商有量攜手合作,給她吹枕頭風的機會。這一騙,是騙活了權家這整個局,不然,此時權仲白怕早已經下江南去了,兩人雖是夫妻,卻可能已經貌合神離。權季青磨刀霍霍,向著國公位的衝擊,沒準還真能成功。其實,從這個角度來看,那晚她所有的表現,也可以說都是在騙他。權仲白又焉能不明白此點?

  「也是我傻。」權仲白說,「被你幾句話,我自己把國公位的繩索往頭上套,心甘情願地進了這個局,還一點不曾怨你,還以為我們都是別無選擇。嘿,清蕙,如今你心想事成,國公位已是囊中之物,你開心麼?」

  任何一個有自尊的人,在被欺騙時都不會太高興,權仲白自然也不例外,蕙娘忽然發覺,她從未見過權仲白真正動怒,從前幾提和離時,他都是做過慎重考慮,情緒並不激動,其實就是剛才,他話裡也都沒有火氣,直到此時此刻,才終於忍耐不住,露出了一絲恨意。

  「我再問你一句話,這句話是我自己想問的,」權仲白望著她的眼睛,輕聲道,「當時在蓮花池邊上,你說的話裡,究竟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被人害過翻生的事,你是不是也只是為了給你的執著,找一個解釋。你……是不是也在騙我?」

  蕙娘深吸了一口氣,她想說什麼,可到了最後,吐出來的只有一聲長歎,焦清蕙一生人中,從未有如此苦澀無力的一刻,她聽見自己說,「我說不是,你會信嗎?」

  從權仲白的表情中,她能讀出他的回答:兩人之間的信任已經完全崩潰,她再說什麼,他都不會信了。也許在他心裡,她從過門一刻的所有作為,都是為了給他的所有兄弟,所有繼承人羅織罪名。甚至連毒殺事件,都沒有發生,只是他們焦家自導自演編出來的好戲,她的目的,從頭到尾都是為了國公位,對他的所有一切,都是假的。而他權仲白就是個絕世的大傻瓜,非但沒看出她的真面目,還和她生了兩個兒子,甚至,也還對她投入了一些感情……

  而她能怎麼反駁?她難道不是自食其果?

  權仲白再閉上了眼,他把所有情緒都埋藏在了眼簾底下——現在他對待她,已經像是個陌生人一樣了。可她畢竟是熟悉他的,她能看出來他的失落、傷痛和懊悔……可這些感情,也很快就被他壓到了一片無邊的冷漠底下。

  「你是個極聰慧的人,天分很高。」最終,權仲白睜開眼來,冷漠地道,「在你心裡,也許這世上便沒有你得不到的東西、辦不到的事。一時得不到,無非是還一種辦法巧取豪奪。你踩在我身上,汲取我的能力,利用我的身份,摧殘我的理想……到底還是得到了你要的東西。在你心裡,我又算得了什麼?你不會去想,你騙我的事有多要緊,我會怎麼為你的那幾句謊話慶幸、喜悅,我會如何去想像我們一家幾口的逍遙日子……你不在乎的,我無非是你的一個傀儡,一個工具。我就是想請你放開手,請你大人大量、放我一馬,恐怕你也只會在心底笑話我毫無氣魄雄心,不過是個懦夫。」

  這正是蕙娘在手記裡數落過他的幾句話,此時由權仲白說出來,直如一柄鐵錐穿心而過,蕙娘一時,胸痛到無法呼吸,她盡了全力坐著,盡全力偽裝起了自己面上無動於衷的表情,聽權仲白往下說。

  「但這世上,仍有你得不到的東西,焦清蕙,你得到了國公位又如何?嘿,難道你以為,你能一世都把我這般擺佈下去?」

  蕙娘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就算是得到了所有,她仍然再也不能得到權仲白了,她得到了國公位,可卻失去了她的丈夫。這一次失去,再也不會有機會挽回。

  權仲白似乎也從她面上看出了她的明白,他站起身來,從腰間摘下了一枚玉珮,放在帽墜兒邊上,遂拂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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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7 23:27:53 |只看該作者
194拐帶

  不論感情上的激盪,和焦清蕙鬧成這個樣子,權仲白也不可能再在立雪院內留宿了。此時天色已晚,他總算還想著給清蕙留點面子,不出立雪院的門兒。只是在前院坐下,關著門思忖了一會,卻也是情緒起伏,心頭難以寧靜。

  事情鬧到現在這樣,要說他對焦清蕙沒有恨意,那也把權仲白看得太溫柔了一點。他雖然平日不動情緒,更願意與人為善,有一副救死扶傷的心腸,但泥人也有三分土脾氣。焦清蕙騙他太苦,如今兩人之間,已是恩斷義絕,再沒有轉圜餘地。他不會回頭,而以焦清蕙的傲氣,她又何嘗會來挽留他回頭?就算她有這份心思,以她的聰慧,也當明白,兩人走到這一步,已經再沒有了往下繼續的可能了。

  可雖然走到了這一步,但要說休離焦清蕙,權仲白也還是做不出來的。如今焦清蕙得到長輩認可,他向她下了休書也是無用,要把這事給鬧開,除非去向皇家求助——可那樣的話,焦清蕙這輩子那就真別想再做人了。而他雖然已不會再去考慮她的立場,但卻不願意連累歪哥、乖哥,子以母貴,母親身份難堪,他們的一生,就要走得非常艱難。

  既然休不了,又實在再不願見焦清蕙,為今之計,就只剩下走了。他甚至不想去沖粹園,此時此刻,權仲白就像是一隻剛從鎖鏈中掙脫出來的鳥兒,對於這個囚禁著他的大籠子,他有說不出的感覺。論理,他不該責怪他的父母,他們畢竟對焦清蕙的謀劃也不知情,可感情上——直覺上,他又覺得他們對他像是也沒安什麼好心,他們總是想要擺佈他的,總是想要強著他去做那些他並不願意做的事,從前沒有焦清蕙的時候,他們只能自己絞盡腦汁地和他鬥法、和他交換條件,而現在有了焦清蕙,他們便迅速地把這任務給加到了焦清蕙頭上……

  也難怪焦清蕙如此迅速地便得到了長輩們的喜愛和支持,他們自然是更喜歡她的為人了,他們原本也就是一類人!權仲白自己想想,也不禁微微冷笑起來,他眨眼之間便下定了決心:京城,他不願再待了。這個鳥地方,令人太氣悶、太鬱悶,先出去南邊散散吧!要是能趕上船南下出海,那也不錯!

  定了這麼個主意,他的情緒便開朗了一些:權仲白終究性情灑脫,並不會過分自怨自艾。現在既然有了思路,他便不去再想焦清蕙等人,而是背著手,自顧自地醞釀起了離京的計劃——焦清蕙是不會攔著他的,現在她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他把話說得那麼清楚,兩廂決絕到了這個地步,日後他不可能再為她提供任何一點幫助,倒可能成為她的阻礙。說不定她還巴望著讓他快點走,等他氣頭過去了再回來。而家裡人,也從來都是攔不住他的,他有功夫、有關係,他們關不住他,也不會做這樣的傻事。要離京,他只需取得一個人的同意,但就算在從前,他都已經很難出門太久,現在那人染上痼疾,他要一去就是幾年,只怕他是不會答應的。

  權仲白想到這裡,忽然發覺自己又想左了,他不禁哈哈一笑:從前要顧忌皇上,無非是皇上找不到他,就會向國公府施壓。難免讓國公府兩面為難,可現在,國公府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裡,還管皇上幹嘛?行囊一收拾,走就是了!他權仲白還怕路上沒飯吃?

  只是,雖然和焦清蕙決裂,對家裡人也有諸多不滿,但他終究不是從前那個單身漢了,他還有兩個兒子需要考慮——雖說焦清蕙就是再功利,卻也不會把兩個兒子拿來當籌碼,這兩個兒子,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她不會讓他們出事的,但他不能不為兩個兒子的教育問題未雨綢繆一番。乖哥還好,年紀還小,暫時也不會懂事,還可以日後從容安排。可歪哥本來就調皮早慧,現在三歲多,正是開蒙的時候,要是焦清蕙拿自己那一套來教兒子,教出了縮小的她來,日後要再糾正過來,那可就太難了。但自己要去廣州,甚至還想著出海,如果不想驚動任何一方力量,只想自己獨行,那麼帶一個四歲的娃娃,總是不便。再說,歪哥開蒙時,總是要受到穩定的教育才好。——要不是周先生立刻就要回去,年歲也大了,他倒是給歪哥開蒙的最好人選……

  兒女情長跟前,英雄都要氣短,權仲白本來重情的人,對兩個兒子更是愛若珍寶。這一回,他有點左右為難了,皺著眉頭思忖了半晌,才起身又進了內院——卻是看都不看堂屋一眼,只去歪哥居住的廂房內,借口和他玩耍,把他抱到了前院自己屋裡。

  歪哥現在大了一點,睡覺時間也往後拖了拖,他更是已經知道,父親這邊的規矩,沒有母親那邊那樣嚴,因此也很樂意親近權仲白,父子倆的感情一直極為親密。這回被父親抱到平時難以涉足的前院來,更是興高采烈,在屋內東摸摸、西摸摸,樂得停不下來,好半晌才窩回父親懷裡,把自己隨身帶的一個木頭奶嘴含上——他現在平時是不吃奶了,就是有時候晚上睡覺,還喜歡含個奶嘴,因此廖養娘出來時,就給他脖子上掛了這麼一個小玩意兒——紅彤彤的嘴唇一嘟一嘟的,眼睫毛閃了一閃,便慢慢地垂下去,看來是有點犯困了。

  權仲白看著兒子,滿腔的心事,真是不知如何說起,有句話想問,可到了嘴邊卻又幾次欲語還休,就是在蕙娘跟前,他也都沒有這份躊躇。這麼猶豫了一會,歪哥一睜眼,又把奶嘴給吐出來,道,「爹你還不快去洗洗,蠟燭吹了,咱們睡覺吧。」

  他似乎頗為得意,嘻了一聲,又道,「這兒好,我喜歡這兒,沒有弟弟那個煩人精!」

  乖哥如今才五個月,根本還什麼事都不懂,哪裡能煩到歪哥?權仲白呵地一笑,道,「你總是挑你弟弟的毛病,無非是仗著你娘偏疼你罷了。以後……」

  他剛想說,『以後等弟弟大了,看他不和你打架』,可一想到那一日到來時,自己還不知在天涯海角,便感到一陣劇烈的心痛,這句話就說不下去。歪哥也沒聽出不對,還和父親拌嘴呢。「他半夜老哭!吵死啦,隔著窗戶都能把我吵醒,我可不喜歡他!」

  歪哥對這個弟弟的觀感,也是變幻莫測。乖哥乖時,他也愛,不乖時,他恨不能把弟弟給扔了。尤其是最恨弟弟和他搶奪父母親的注意力,其實真要說來,他畢竟是頭生子,又是看著長到這麼大了,不論是權仲白還是焦清蕙,對他都要特別厚愛,倒是有點把他寵得無法無天了。

  權仲白一向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他想要糾正歪哥的說法,可話到了嘴邊,心頭便是一動,他頓了頓,也沒反駁歪哥的話,而是輕聲道,「你不喜歡弟弟,那,喜歡娘嗎?」

  歪哥很忠實地維護自己的母親,「喜歡!」

  「喜歡爹嗎?」

  「喜歡!」

  「爹和娘,喜歡哪個?」

  這問題難不倒權寶印的,雖然不論是焦清蕙還是權仲白,都不會問這麼無聊的問題,但這孩子可慣看人臉色了,他笑嘻嘻地道,「我喜歡爹!」

  自己在跟前,他當然這麼說了,權仲白不置可否,又問,「要是爹和娘……得分開幾年,你想跟爹在一起,還是同娘在一塊?」

  歪哥立刻就警覺起來,他本來有些睡意,在父親身邊四仰八叉地躺著,還要把腿伸進父親的膝蓋裡去,躺得和扭股糖兒似的。此時卻嚇得一骨碌翻身坐起來,瞅著權仲白,立刻就是泫然欲泣。「爹你又要進宮啦?」

  從歪哥出生以來,權仲白真就沒有出過遠門,一般好久不回來,都是宮裡有貴人生病了——現在他一想到宮裡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就生氣,一顆心,要不是有兩個兒子牽絆,早就飛到南邊去了。聽到歪哥這麼一說,不禁哈哈一笑,「不是進宮……爹有點事,要去南邊,一走要好久呢,你要和爹一道走,還是留下來陪娘?」

  歪哥今年兩週歲多,雖然口齒靈便,已經能和大人有邏輯地對答,但畢竟還是個孩子,你同他說南邊,他根本一無所知,說到幾年,他也根本不懂得有多久,聽到好久兩個字,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更因為還沒學會和父親頂嘴,抵抗父親的意志,只能跟著權仲白給出的答案思考,想了半天,才慎重道,「我……我……我跟爹吧!」

  兩歲多的孩子,還不知道出門有什麼好玩的,這年頭出門也不是什麼樂事,就是在京城也相當顛簸受罪。歪哥要選權仲白,是需要一點決心的,權仲白不禁一陣感動,他緊緊地抱了抱歪哥,可這孩子又有話說了。「那我們什麼時候回家呢?」

  「養娘跟著去不?」歪哥有時候也經常成天看不到母親,但廖養娘是永遠都不會離開太久的。所以他迅速又問了,「還有張媽媽、黎媽媽……」

  權仲白眼神閃動,半天才道,「要跟爹走,便沒有她們啦,只有你和爹,路上也要吃些苦頭,你能撐住不能?」

  歪哥哪想得到,有一天他的世界裡會沒有廖養娘?他大吃一驚,和權仲白夾纏了好半天,才吃吃艾艾地吐露出了自己的真心話。「那……那咱們就不去了,爹,你,你能不能和、和……和……」

  可能在他心裡,管著權仲白的也就是皇上了,因此這一回,皇上是白受了小歪哥的埋怨,他扭捏著說,「你能和皇、皇上求求情嗎,爹?我捨不得你……」

  一邊說,一邊便觀察權仲白的臉色,像是在打探他爹的心意——這孩子才兩歲多,便已經很懂得父母的事情,並不由他做主,所以求起情,分外有些氣弱。權仲白心若刀割,強笑道,「我也捨不得你!」

  他把兒子抱在懷裡,瞬間有無數念頭浮上心頭,好半晌,才勉強平復下來,道,「好啦,爹逗你玩的呢。你快睡吧,爹去洗漱了。」

  歪哥看著並不太相信他的話,但畢竟還是孩子,睡覺的時辰到了,也抵抗不了濃厚的睡意,等權仲白從淨房出來,他已經熟睡過去。權仲白摸了摸他的臉頰,想要進去看看乖哥,卻因為天色太晚,終究是打消了念頭。

  第二日起來,乘著焦清蕙去擁晴院請安的當口,權仲白便把乖哥抱來,只是這孩子現在還不大認人,在誰手上都是睡著,也免去了權仲白更多的不捨。他抱著乖哥想了半日,這才將他還了回去,自己帶著歪哥——這孩子現在又把心事給放下了,因為今日不必去上學而高興呢,還有一個連夜收拾出來的包袱,令桂皮備了車馬,兩父子一道,上車去了沖粹園。

  #

  蕙娘這一夜,自然也沒有睡好,她把手記翻看了一夜,才堪堪睡了一個時辰,便醒了過來,這會是再睡不著了,瞪著床帳子發了半日的呆,索性起身去給太婆婆、婆婆請安,順便也把喜訊告知:權仲白估計也是萬萬想不到,自己一心以為必遭家人反對的出走之舉,這一次卻為許多人樂見其成。

  果然,權夫人、太夫人在聽說小兩口昨晚『吵了一大架』後,都並未責怪蕙娘,權夫人還道,「要把仲白安排走,也只能如此了。我們都盼著你能想出更好的主意,唉,沒想到還是要走這條路——這也是飲鴆止渴罷了,你為這個家付出的,旁人怕是永遠都不會知道。還好我們心裡,總還是有數的。」

  站在權夫人的立場上來說,自然是希望權仲白永遠都別知道這次吵架的真相,畢竟沒有人喜歡被隨意擺佈,倒不如就當是一次正常的爭吵,等需要權仲白回來了,再讓蕙娘服軟賠罪,那也就罷了。因此她自然這麼說話,連太夫人都道,「確實是委屈你了,不過,你放心好啦,家裡一定給你做主。要有誰想欺負到你頭上來,我們也是不會答應的。」

  這說的可能是達貞寶,也可能是雲管事,蕙娘沒心思琢磨太夫人的暗示,她嗯了一聲,道,「媳婦想著,做戲就做到十分,要是他還不走,我索性再和他吵一次,娘和祖母也作出偏幫我的架勢,最好爹也指責他幾句,他就原來不想走,這會也是要走了。」

  太夫人唔了一聲,道,「這也不失為一個辦法,只是你們吵什麼呢,我們也不知道,你還得給我們說說來龍去脈。」

  蕙娘此問,倒是有點想刺探太夫人、權夫人的意思,她主要是想知道立雪院的這個內間,和上線聯繫的頻率有多高。昨晚知道的消息,今早能不能送到主事者案頭。畢竟她和權仲白現在,肯定是鸞台會關注的重點,要說昨天那場大吵,沒有人想方設法地偷聽、偷看,她是有點不信的。沒想到太夫人回得這麼自然……看來,倒的確是真不知情,可能短期內也沒有知情的可能。

  她正要半真半假,再試探試探太夫人,甚至是透過她去試探一下雲管事,那邊已經來人回報:「二少爺剛才忽然出門了。」

  這已在眾人料中,權夫人道,「他出門就出門了,有什麼特別值得說的?這孩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天都不著家。」

  於是第二個信息立刻就跟著來了。「可,這回少爺出門,把歪哥兒也抱走了,是他身邊的桂皮,悄悄地令我們來通風報信,說是少爺打了個好大的包袱,又……又令他備一輛上好的,能趕遠路的車,說是令別太奢華……他問了幾句話,少爺說是去沖粹園,可他不大相信。」

  蕙娘立刻就坐不住了,她猛地站起身,就連太夫人、權夫人的臉色都直往下沉:權仲白鬧點脾氣,離家出走並不打緊,可把歪哥帶走,這絕不可行。權家到了歪哥這一帶,走的是慎字輩,唯獨歪哥起了個寶印的名字。只看這點,他將來承嗣子的身份便無可動搖。權仲白要帶走別的孩子也就罷了,估計只有蕙娘一個人要和他拚命,但想要帶走歪哥,這無疑就是胡鬧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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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國公和雲管事當然也很快就知道了這個消息。

  「還真是不讓人省心!」雲管事都被權仲白給逗樂了——或許是因為絆腳石即將離家,他可以放開手腳做事,今日他對蕙娘的態度要溫和上不少,還慰問了他一句,「真是勞煩侄媳婦多費心了!」

  一家人在擁晴院商議了片刻,良國公等人難免要盤問蕙娘和權仲白的對峙,蕙娘只是輕描淡寫地道,「他畢竟是閒雲野鶴一樣的人物,總覺得這個國公位,是我逼著他拿的,這樁事我們意見本來就很不一致……反正要吵,總是找得出理由來的。」

  雖然面上矜持,但辦起差事來,倒是靠譜。雲管事微微一笑,倒是主動來問蕙娘的意思,「這匹烈馬,現在倒真是由著你焦氏的性子來奔跑了。依你看,該如何把歪哥留下來呢?」

  國公府的人要留長孫,天經地義,他一個遠親這麼關心做什麼?還不是怕權仲白這裡帶著兒子一走,到時候蕙娘輕裝上陣,大不了小兒子不要了,一家三口說走就走。能拿捏她們的籌碼,雲管事怕是不會輕易放過一個的。蕙娘眼睛一瞇,心裡倒是多添了幾分盤算:立雪院的屋子,因為隔斷的關係,外頭人其實有很多辦法竊聽到裡屋的動靜。而就不說丫頭們發現了權仲白臉色不對,單說歪哥拆出來那枚帽墜兒,便很有文章,那明顯是男人的東西,權仲白在看到它時,神色必定也有過一點波動……底下人想要探聽主子的私隱,有時候純粹就是出於強烈的興趣。立雪院內要有多個內間,更可能是你一言我一語,多慫恿幾人來探聽,回頭再一稍加談論,一個模糊的輪廓可不就拼湊出來了?昨晚他們口角時,還沒到晚飯時分,院子裡還沒門禁。現在她是管家人,一天院子裡來往的人不少,丫頭們要出去,也不難找到借口……這麼大的事,她們肯定是要往上報的。雲管事就在府裡住著,他那個妻子雲媽媽,昨兒還到院子裡走了幾趟,他要知道,現在就知道了,現在還不知道,可見立雪院裡,還真沒人給他通風報信兒。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雲管事故意這麼一說,以表示自己對立雪院內的情況相當迷茫,來安蕙娘的心。但這個可能性實在是太小了,可以不列入考慮——這句話由雲管事說出來,是頗為得罪人的,太夫人的臉色立刻就不大好看,再怎麼說,他也是要住在國公府裡,如果能毫無顧忌地欺壓國公府的主子們,雲管事早就把權季青給扶上位了,哪還有她在這說話的餘地。

  但,這並不能說明立雪院就是鐵板一塊,因為這正是立雪院換代的時候,前一代丫頭已經出去做管家媳婦了。她們中間還是可能有鸞台會的內間,不過,蕙娘也是暗暗地鬆了一口氣——起碼,她挑人、看人的眼光都還准,現在的立雪院,還算是安全的!

  「怎麼說那也是歪哥的親爹,」她歎了口氣,「把孩子帶在身邊,也不會委屈了他。讓仲白帶走,我倒不太擔心……」

  她掃了眾人一眼,見良國公、太夫人、權夫人並雲管事反應各異,良國公深思、太夫人略微吃驚、權夫人無動於衷、雲管事微微皺眉,心中對各人的立場,已有了初步瞭解,便把話給圓了回來,「只是唯獨顧慮的是這一點:我是瞭解仲白的,他雖然氣我恨我,但還沒到恩斷義絕的地步。歪哥在外,肯定時時想念家裡,萬一,這念叨著念叨著,他沒過幾個月就消了氣,被皇上來人一尋,也就順著皇上的下台階,回京來了……」

  這倒是幾人都沒有考慮到的問題,畢竟這裡的『權仲白專家』,非焦清蕙莫屬。雲管事眉頭頓時皺得更深,「幾個月,怕是不夠。看來,還得侄媳婦你出馬,再氣一氣他,把歪哥兒給搶回來再說。」

  蕙娘皺眉道,「我再過去,我怕他真要休了我……再有,逼迫得太過分,也怕他反而生出疑心來。倒不如,爹——」

  「我不好和他鬧得太生分。」良國公擺了擺手,深深地看了蕙娘一眼,「你去,也不是毫無理由,他把歪哥帶走了,你這個做娘的還能不和他急眼?倒還是你去最合適——不過,分寸也要拿捏好,別氣得狠了,兩個人從此陌路,那才是得不償失。」

  說句實在話,權仲白如此我行我素、絕頂聰明之輩,要把他氣得恰到好處,讓他離家出走一段時間,又不會氣得從此斷絕聯繫,還要留下將來言歸於好的空間,這難度有多高大家其實也都清楚。蕙娘歎了口氣,終究還是答應了下來,「也唯有見機行事了。」

  眾人自然都出言慰問勉勵一番,連雲管事的神色都柔和下來。「為了大計,委屈你們小夫妻分離幾年,但終有一日,這也都是值得的。屆時論功行賞,侄媳婦便知道今日的辛苦,不會白費。」

  大餅誰不會畫,這一套蕙娘比他玩得轉,她面上自然是恰到好處地略為振作,敷衍過來以後,藉機也就提出要求,「還有樁不情之請,想要請小叔成全……」

  雲管事有些納罕,他沒有立刻答應下來。「你說。」

  「昨兒他提起公主……」蕙娘也沒把話說明白,含糊地提了這麼一句,便道,「到底也沒把他和公主怎麼相處的給說明白。我這也不好去問他了,可心裡總是有根刺。眼看公主來年就要發嫁,她又確實是挺可憐的,這漫漫長路要走好久,萬一仲白一時興起,過去探看——」

  眾人不禁相視而笑,太夫人道,「你這真是瞎擔心,仲白是那種人嗎?這孩子女色上就是個和尚,老實得很!」

  倒是權夫人還為她說幾句話,「也是才吵了架,肯定有這樣的擔心。」

  「正是有點兒擔心這個。」蕙娘也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把要求給提出來了。「這世上瞭解仲白的人,我也算是一個吧,我想請小叔為我詳細打聽打聽,公主當時和他是怎麼說的,我一聽他怎麼回答,便能知道他到底動心了沒有。」

  到底是婦人,再出眾也是難免妒忌,雲管事頗感好笑,卻也自然一口答應了下來。他也多透露了幾分宮裡的內線消息給蕙娘知道,「雖說咱們在紫禁城裡的眼線不多,但這一個,可是有運道,竟混到了公主身邊。只是她也不能天天往外送消息,也送不了這麼長一段話……你要知道這個,下回見面的時候,你直接問吧。那就是公主身邊的小櫻,你說這是——」

  便把切口教給蕙娘,「她肯定把什麼都告訴你。」

  看來,雲管事到底也不是絲毫不想和二房合作,也許他從前只是對權仲白疑慮重重,因此也沒給蕙娘什麼好臉色。現在計劃開始走上正軌,他的態度顯著地就緩和了下來,對蕙娘也客氣了很多,還主動把後續計劃透露了一些給蕙娘知道。「如今府裡,畢竟是太冷清了一點,大門大戶,什麼事都需要族人的幫手。過一陣子,東北會來些親戚,都是很精幹、可靠的兄弟叔伯們,到時候,也難免要侄媳婦張羅照顧了。」

  蕙娘自然也要客套一番,太夫人看著也頗為高興,還道,「這一次,婷娘的親兄弟可能也會過來幾個。希望他們能把婷娘的運氣帶來吧!」

  眾人再商議了一番,那邊也來了消息:雲管事早吩咐鸞台會的人留意權仲白的動向,此時便有人來報,說的確看見權仲白的馬車往香山方向過去了。

  因歪哥的好些東西都還在香山放著,權仲白要帶他出走,肯定得收拾一些細軟,因此他去沖粹園倒也不是無的放矢。眾人也不敢多留蕙娘,怕權仲白走得太快,回來得也將太快,便催促著蕙娘上路往沖粹園去了。蕙娘還把廖養娘給帶上了,以防歪哥受到驚嚇,也好有個熟人照顧。

  廖養娘是何等人也?這一陣府裡的異常動靜,甚至是昨晚權仲白的反常,她哪有不留心的道理?只是老人家行事深有法度,如今蕙娘讓她照顧歪哥,她便一心照顧歪哥,別的事也很少說話。就是今日,氣氛如此詭異凝重時,在外人跟前她依然不肯多一句口,若無其事地上了馬車,待得出了城,從人都分散到前後去引路斷後時,她方才低聲問,「這是出什麼事了?」

  蕙娘張開口,想說什麼,又只能頹然地歎了口氣——實在對廖養娘一家,她沒什麼不放心的。他們要被收買,孔雀也不可能回來給她報信,再說以廖養娘的權柄,她要給雲管事送消息,雲管事對立雪院幾乎就可算是無所不知了,也犯不著和她繞圈圈。

  只是阻擋她據實以告的緣由,卻不是理性的分析,而是感性的多疑。時至今日,除了寥寥數人以外,她真不知自己還能再相信誰。就算是一手把她帶大的廖養娘,明知她應該不會有嫌疑的廖養娘,她亦是再不能毫無保留地去信她,在如今這種環境裡,她是真的再做不到了。

  「姑爺想去南邊……」她隨意交待了幾句,無非也就是說權仲白和她吵架云云。「還想把歪哥也給帶走。」

  廖養娘自然是嚇了老大一跳,她不知道內情,此時擔憂的,除了小夫妻的關係以外,還有權仲白的事業。「這是說走就能走的?皇上幾日就要見他一次,這要是不見了,上頭怪罪下來,咱們可怎麼承擔得起?還要帶走歪哥!姑爺這也真是——」

  她很少說權仲白的不是,這會都開了口,可見廖養娘對歪哥是放了真感情的。蕙娘疲憊地一笑,搖頭道,「他又何曾在乎這個?他不走,是因為他原有些東西牽絆著,如今這些東西他也不想要了,他又怎麼不會走呢?」

  廖養娘抬起眉毛,看了蕙娘一眼,蕙娘頷首道,「我這次過去,一個是把歪哥要回來,還有一個,總是要讓他和皇上那邊交待交待,要走,也好歹把自己的屁股給擦乾淨了再走。」

  她頓了頓,忽然有些自嘲地道,「我總覺得他這兒不好那兒不好,其實我自己也未必好,起碼,我就不像自己想的那樣勇敢,我有時候也是會怕的。」

  廖養娘拍了拍蕙娘的手,自然還是那些老生常談,「夫妻間哪有過不去的坎兒,床頭吵架床尾和嘛!依我看,您不應該只想著留下歪哥,說幾句軟和話,索性就和姑爺和好了也罷……」

  蕙娘只是搖頭,好半晌,才有些賴皮掩起了耳朵,嗔道,「媽媽,您只會嘮叨我,我不聽啦!」

  「嘮叨你,還不是為你好!」廖養娘歎了口氣,把蕙娘的手扯了下來,一時也有些心酸,「也怨閣老,給你挑了這麼個夫君。你在家過的是什麼日子,出嫁後過的又是什麼日子?但凡姑爺上進一些兒……」

  她輕輕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嗐,瞧我這張嘴,我可沒煽風點火的意思。你還是多想想姑爺的好吧!可別自怨自艾,鑽了牛角尖。」

  在這個疼愛她的養娘跟前,蕙娘的防備,終於裂開了一條窄窄的縫兒,她有好些話想說,好些委屈想訴,可到末了,鑽出紅唇的,卻是一句沒頭沒尾的抱怨。「我也怨命呢,媽媽,你說我怎麼就攤上了他?」

  她從未在人前認真訴說過她和權仲白的分歧,蕙娘實在是太好強了,她幾乎不允許自己有示弱的一刻,可現在,她有些忍不住了,她望著自己的腳尖,對著最信賴的養娘,絮絮叨叨地說。「我有時候也好累,我也想,他要是換個性子該有多好。他要是沒有本事又該有多好,他偏偏就是這個性子,這麼的本事。我寧願他沒有本事,我養著他!只要他能聽我的話,那樣也行!又或者,他、他稍微有一點兒雄心……」

  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我有時候也有點恨他,我現在這樣,還不是全因為他,可我又知道我也沒道理,他實在是個大好人……他人是那麼好,可他就是那樣的性子,他和我太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了,我們這兩隻腳非得擠在一雙鞋裡,誰都難受!」

  「哪個夫妻不是在這麼過來的,都是你踩我、我踩你的。」廖養娘還在努力勸說蕙娘,「這就是冤孽!沒有冤孽,不成夫妻!」

  「不是一回事……」蕙娘苦笑了起來。「我們就不是一種人,非得過一種日子,媽媽,我好累呀……」

  她靠在車窗邊上,滿是憧憬、又滿是絕望地望著天空中自由自在的小鳥兒,輕聲道,「這人要像鳥兒一樣,該有多好,自由自在的,愛和誰過就和誰過。不喜歡了,還能分開另找……唉,不用一輩子都綁在一塊,掙也掙不開……」

  廖養娘心底一突——她是看著蕙娘長大的,對她的瞭解,那是不用說的了。只看著姑娘臉上的表情,她便本能地發覺了其中那危險的端倪:姑娘這一次,怕不是隨便抱怨,她是真覺得累了,真動了和姑爺分開的念頭……這要是換作一般的姑娘家,想想那也就罷了。可她養出來的姑娘,卻不容如此小看,她今日想分開,也許明日還分不開,等到後日、大後日,明年、後年,還真就分開了!她有能力、有勢力,完全有可能,把自己的想法,付諸實踐!

  從前帶蕙娘的時候,她一心為蕙娘打算,現在帶了歪哥,廖養娘的一顆心就偏到了歪哥那裡,她絞盡腦汁,想為姑爺說幾句好話,把姑娘這念頭打消,可還沒等她開口呢,蕙娘已經輕輕一歎——又把表情全都斂盡了,和她閒談似的,把話題給扯開了。

  「媽媽你最近出去休息的時候,可見到綠松沒有?」她問,神色淡淡的,似乎還沉浸在剛才的情緒裡。「她最近可還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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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內間

  不論國公府對外是怎麼解釋權仲白遠去廣州的,對內,下人們自然有一套傳遞消息的渠道,雖說立雪院組織嚴密,一般的消息難以外傳,但這難以外傳,也得分人。國公府裡的嫡系,是很難從二少夫人的陪嫁裡挖出消息,但二少夫人自己的嫡系就不一樣了。雖然明面上是肯定不會有人承認自己探聽二少夫人的消息,但事發後幾天,眾人也都是心照不宣:立雪院裡這對被外人傳得恩愛非凡,幾乎是才子佳人般令人羨慕的夫妻,估計是又出問題了。這一次這問題還不小,二少爺是直接都帶著大兒子去沖粹園住了……

  從前蕙娘身邊三個大丫環,孔雀現在是『沒』了,被主子打發去了外地,等於就是發落到冷宮裡去了,根本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石英呢,平時也忙,這一陣子主子不大管事,她要撐起來一家的家務,更是分不開身子,綠松這個往日裡最得主子信重的大丫頭,雖然自從有孕以後,就一直在家中休養,沒有出來做事,但少不得明裡暗裡,也有好些從前的夥伴姐妹給她遞話,讓她隨時預備著進去勸勸主子,怎麼著也得忍了這口氣,和二少爺和好了再說。

  眾人都是看得清形勢的,也深知主子和姑爺鬧了彆扭,長遠來看吃虧得只有女方。這些人雖然內部難免爭鬥,但都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因此在這樣的問題上沒有人會妄使心機。可綠松卻一直按兵不動,只做不知,直到廖養娘送來消息,點明了,『主子問你的好呢』。她這才挑揀了一個清晨,把自己打扮妥當了,進立雪院給蕙娘請安。

  到底是有孕在身的人,比較怕冷,才剛入冬,綠松就穿上厚厚的棉褲,看起來體態更添了幾分臃腫——她孕期發胖厲害,現在有幾個月身孕了,臉圓、肚子也圓,看著倒比從前要親切多了。蕙娘見到她,就算是心事重重,也不禁微微一笑:「當年覺得你和當歸都是冷清性子,兩人未必能把日子過到一處,如今看來,倒是我多慮了。你如今看著,可還有一點冷清,簡直可愛得緊。」

  綠松不動聲色,見蕙娘讓她坐,便在下首坐了,開門見山。「您讓廖奶奶傳話讓我進來……難道竟只是為了調侃我幾句?」

  蕙娘要想見她,怎麼就不能直接讓她進來了?——這卻是綠松這樣的腹心瞭解蕙娘的地方了,她性子傲,尤其在這樣的事上,更不願隨意向人開口哭訴。身邊沒個知心人說話,確實心裡是不好受。廖養娘呢,畢竟是她的養娘,也算是半個長輩,有些話,蕙娘不一定願和她說,倒是綠松,兩人年紀相近、感情也最親密,對她,蕙娘是沒什麼不能說的。

  她自己一句話說破,蕙娘倒也不便再使性子矯情了,她白了綠松一眼,「你如今都知道些什麼了?」

  「當歸那邊的夥計們,還什麼都不知道呢。都當二少爺是接了皇上的命,又要出門去了。」綠松也深知蕙娘的用意,她詳細地匯報,「自己人這裡,知道得多些,都模糊知道是又鬧彆扭了,但到底為什麼鬧,也沒人能說清。至於擁晴院、歇芳院的人麼,倒還都來問我,我套了幾句話,她們知道的,和當歸那頭知道的差不多,只是因歪哥兒跟著去了沖粹園,總有些鬧疑心。」

  見蕙娘沉吟不語,便又道,「還有養娘同我說,這一次,可能……可能是您把事兒給辦差了。」

  廖養娘熟知蕙娘個性,自然知道她在占理、不佔理時態度的差別。蕙娘微微苦笑,「這話,也對也不對吧……我是沒不佔理,但肯定也有人在背後坑我呢。」

  「挑唆您和姑爺的關係!」綠松眉一揚,若有所思,「達家那邊,已經很久都沒有消息了……」

  「你這幾個月在外頭,消息到底是不靈通了。」蕙娘便把福壽公主對權仲白有意的事,告訴給綠松知道,「我在沖粹園,親自問的姑爺。姑爺把當時的情況都和我說了……嘿,她這是故意要陰我呢。」

  她只含糊說了幾句,沒把具體過程說出,綠松卻也並不細問,她更感興趣的還是蕙娘追去沖粹園的事,「剛才我進來,倒是只見到歪哥兒在外頭玩耍,沒看見姑爺……」

  「他已經動身往南邊去了。」蕙娘說,見綠松投來詢問的眼神,便道,「我出盡百寶,才讓他把歪哥留下,就為了這個,我還和他做了個買賣,他把歪哥留下,我就讓家裡人放他一年清靜,不出馬催他回家。他把歪哥還我,還有入宮自己和皇上解釋,不要給家裡帶來麻煩……哼,你瞧夫妻當到這個份上,多麼有趣!」

  本以為主子在她跟前,會有些情緒上的宣洩,但如今雖然態度有隱隱傷痛,也把話給交待了幾句,但從這勢頭來看,這麼大的事,她倒是自己給消化得差不多了,現在可能就是希望和知心人說說話、分分心而已。綠松有點吃驚,欲要再行探問時,蕙娘已道,「對了,還沒問你呢,當歸最近的差事辦得如何?我知道你的差事,一直都辦得很卓絕的,定能讓人滿意。可當歸就未必了,他這幾年和姑爺走得也不近麼,這一次姑爺下江南,他居然也不跟去服侍,這可有點怠惰了吧。」

  這話初聽只是在關心當歸,可綠松細一琢磨,心頭一跳,忽然間冷汗潺潺,只覺得自己實在太糊塗了些,從進來開始,主子每句話裡都似乎含有深意,自己一句話都沒聽出來,現在,居然要主子把話給挑明了。自己表現得如此愚鈍,恐怕主子已是十分失望,原本打的主意,就未必還會堅持了!

  她再不敢矜持了——也沒有從前那超然的態度,雙膝一軟就跪了下來,沉聲道,「性命所在,奴婢亦是逼不得已,請……請主子恕罪!」

  蕙娘掃了綠松一眼,已知道綠松現在的確已經失去鬥志,再不會和她對抗。起碼,她是不會再否認自己內間的身份了,她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由得綠松捧著肚子,盡量作出卑微的姿態跪在地上,自己卻並不表態、搭理,只是思忖起了權季青的態度。

  是的,權季青的態度。

  早在權仲白翻閱手記的時候,蕙娘就知道她肯定是被人坑了。沒有人挑唆、推動,就算歪哥把她的盒子給拆了,裡頭的東西露了出來,權仲白會去閱讀一本明顯是私人札記的東西麼?以他的作風,怕不會那樣輕率!權季青的帽墜和五姨娘的海棠簪,對他來說都不是什麼很敏感的東西,他沒有這個動機。

  但在當時,一個歪哥拆盒子,這的確是巧合,還有一個,這手記裡寫的東西,前頭有許多是綠松代筆,後來她開始梳理情緒以後,就是她自己來寫,知道有這個札記存在的,都不會超過三人。她一時還是竄不起這條線索來,又要全心應付權仲白,一邊運轉腦力,思忖著下一步該怎麼走。因此這個問題,也就被輕輕放過了。事後她先問雲管事,再問權仲白,其實都是為了從福壽公主的線索裡,盡量拼湊出事件的真相。這倒不是什麼難事,權仲白雖然和她鬧翻,但她略施小計,便輕鬆問出了當時的情景——這顆藍寶石,其實就是個幌子,福壽公主真正的目的,恐怕是為了讓權仲白看清楚,怎麼拆卸這枚盒子的機關。

  再結合福壽公主同達貞寶之間的新交情,整條線索已經初具雛形。達貞寶在她屋裡曾經看到過這個盒子,這種前朝皇帝手制的古董,傳世幾件那都是有數的,坊間也不是沒有仿貨,福壽公主要依葫蘆畫瓢地尋個仿物來,不難。至於達貞寶是怎麼煽動她和自己為難的,那手段自然多了去了,也不必多猜。

  這解釋了一個問題,那就是福壽公主的目的,但依然還存在另一個問題:達貞寶是如何知道夾層中藏有札記,而札記中又記敘著可能對她不利的內容的?

  起碼,她必須很清楚,那就是這本札記裡有些內容,是超出了權仲白的忍受限度的,比如說她對權家人物的尖刻分析等等,這些的確都可能觸怒權仲白,引發兩人間的口角。

  這就把嫌疑清晰地局限在綠松一人身上了,作為蕙娘最信任的大丫頭,也只有她被允許接觸這本札記。綠松如何把消息送出去,這消息如何送到達家手上,這裡頭當然有一些很有趣的東西,但這還比不過綠松身份的要緊。綠松這些年來在她身邊,能夠傳遞出去多少消息?難怪鸞台會對她瞭如指掌,甚至對宜春票號的能量都極為清楚,有綠松這雙眼睛在,他們能看到的東西,當然不少。

  蕙娘有沒有不快?當然有,任何人都不喜歡被欺騙的感覺,但能挖出綠松,她也比較放鬆:一個暴露的內間,有時候比沒有暴露的內間要有用多了。

  該如何處置綠松呢?殺了她有點太浪費了,利用她放點假消息迷惑鸞台會?有點意思,但依然暴殄天物。只是經過短暫的思索,蕙娘便斷定,綠松對她來說最有用的地方,便在於她打開了一扇通往鸞台會內部的窗戶。

  到目前為止,她所接觸到的鸞台會,幾乎還是一張紙,紙上寫著什麼,那是由雲管事和良國公等人決定的。真正的鸞台會是什麼樣子,內部究竟是什麼結構,她根本還是一無所知。綠松情願也好,不情願也好,她都必須把她所知道的,鸞台會的一切給吐露出來,當然,其過程是溫柔還是嚴酷,那就要看她自己的配合程度了。

  這都是已經確定的思路,甚至在她見到權仲白,把事情的經過問出來之前,她就這麼認定了,所以才會對廖養娘提到綠松,問起她的近況。她一直不懂的倒是餘下的一點:既然綠松是內間,那麼當時她在湖邊和權仲白名為『交心』實為履行策略的時候,綠松作為把守在側的丫鬟肯定也能猜度出一些來龍去脈。她本人可能懵然無知自己的消息最終到了哪裡去,但這一條消息最後被權季青掌握在手裡,那是毋庸置疑的。不然權季青也不會一直拿這一點來說事,眼看要輸了,還要權仲白,『你只問她一句話』。

  但話又說回來了,如果雲管事的那句話不假,處死達貞寶對他來說就是一翻手的事,那達家和鸞台會恐怕瓜葛的確不深。他們不可能把這條訊息握在手中,一等就是一年多也不運用,非得等到權季青失蹤以後,才曲曲折折地透過福壽公主來這麼一招,反而恰到好處地給她提供了一條安排權仲白遠走的理由。這時機實在是有點太巧了,結合從前的一些猜度來看,她有七八分肯定,權季青此刻恐怕就藏身於達家。而他給達家出的這個主意,只怕是沒安什麼好心。

  在權仲白南下以後,抽離一切感性因素,來看整齣劇的結果——權仲白離開權力核心,幾年內除非家族有召喚,不然肯定是不會回來了。他現在剛被自己傷害,心情正是低落時候,彷彿正需要一個紅顏知己來安撫,正是達貞寶趁虛而入的大好時機。但權仲白會是被同一招騙兩次的人嗎?達貞寶的本性肯定迷不倒他,要學蕙娘那樣做作出一副性子來,權仲白難道會看不穿?事實上她只要一出現,只怕就坐實了自己身上的罪名。畢竟福壽公主行事不老道,還是留了點痕跡,權仲白就算在盛怒之中,只要知道了達貞寶和福壽公主交好的時間點,自然也能看出來其中的不妥。

  就算達貞寶和權仲白在一塊了,做了權仲白的外室……那又怎麼樣?他遠在廣州,送信到京城都要半個多月,能照看到京城達家什麼?越發把話給說白了,她有兩個兒子傍身,地位穩固,權家不可能站在達家那邊,要是他們倆真在一處,這事被她知道了,焦家也有爵位在身!這個爵位的成色,和達家的可不一樣。要為難達家,還不是一句話的事?這整件事,對達家有什麼好處?根本是損人不利己!細數結果,除了讓權仲白有充分的理由下江南去以外,也就是暴露出了綠松這個內間而已。

  還有一點,卻是權季青應當很樂見其成的——他的確很瞭解他的哥哥,知道此事一出,兩人感情必定分崩離析。蕙娘不自戀,她並不覺得權季青對她是有什麼真正的愛意,但像他這樣的人,總是很願意追逐自己想要的東西。這整件事下來,三個結果,對他而言都比較正面。又向她示好,又把權仲白支走,令兩人感情破裂,製造出了乘虛而入的這個『虛』字……

  若權季青的用心真和她猜得一樣,那蕙娘亦不得不承認,自己從前,可能是真的小看了他。他明面上的身份,畢竟是太平庸了點,也多少限制了她對他的評價,他輸給權仲白,多少是有點非戰之罪的意思,論謀略心機,權季青的確是挺有兩把刷子。

  但這也並不意味著,自己就要順著他的思路去走……

  蕙娘收回了漫無邊際的思緒,又瞥了綠松一眼,見她額際依然見汗,便不輕不重地道,「也是雙身子的人了,跪著做什麼?多年相伴,我也不是不念情的人……你起來說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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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起底

  綠松一向很知道自己的身份,從前她在蕙娘跟前沒大沒小,那是因為她有這個身份,如今身份發生變化,她的態度也就跟著變了。就算自己有了身子,蕙娘讓她起來,她也不敢就腆著臉坐回原位,而是靜靜垂手在蕙娘跟前侍立,眼簾低垂,只望著自己的腳尖兒……就是剛進立雪院服侍的小丫頭,在蕙娘跟前,都要比她多了三分自在。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文娘是個不省心的性子,只能給蕙娘添心事,卻無法為她分憂。綠松從小和她一塊長大,兩人多少有些姐妹情誼,從小到大,她不知為蕙娘出了多少主意,分了多少的煩惱。可事到如今,即使兩人能勉強相安無事,繼續合作下去,也不可能再重拾昔日的信任。這個她唯獨沒有猜忌過的大丫頭,終究還是辜負了她的信任。

  但她也有足夠的時間,把這番感慨消化,如今,感傷不過是一閃而過,蕙娘的腦海,立刻又恢復了清明,她輕聲道,「當年你賣身葬親,是一場專做給我看的好戲麼?」

  綠松之所以能得到她的絕對信任,也是因為她入府,乃是機緣巧合,若非那一場大雨,以及蕙娘心血來潮的一望。以她出身,是很難進焦家服侍的,焦家的下人,都講究來歷清白,綠松入府之前,也自然有人調查過她的身世。要不然,那麼多丫鬟裡,蕙娘為什麼就特別信任她?

  兩人都很聰明,也沒必要互相打馬虎眼兒,剛才把面子給揭開了,綠松直認了臥底的身份,那麼現在蕙娘也就不必再多說什麼威脅的話語了。她現在哪怕奈何不了別人,奈何綠松和當歸夫婦卻沒有什麼問題,綠松如今是處於完全的劣勢,她只能把實情全盤奉上,再來等待蕙娘的裁決——這一點,兩人都是心知肚明。

  「那倒不是……」綠松略略猶豫了片刻,「這也都是事有湊巧,當時……他們安排我冒了這對外地夫婦的女兒,在廟邊啼哭,無非是給奴婢尋個出身而已。那兩人都是正經旅客,不幸染了時疫,在京城去世。原本的計劃,是令我啼哭幾日,引來四周諸位鄉鄰的注意,日後方便證實我的出身,便尋上附近的人牙子賣身投靠。之後的事兒,奴婢也就不知道了。只彷彿聽說,那位人牙子,常往通奉大夫鄭家等地走動。」

  當時綠松還小,只知道這些倒也正常,畢竟她身為這對不幸夫婦的『女兒』,總要對父母的情況有所瞭解。但別的事情,人家也不會和她說起。——至於偶然遇到清蕙,讓焦家把她買下之類的事,鸞台會說不定就更樂見其成了。畢竟綠松這樣的棋子又不會特別難以製造,比如那對死鬼夫婦,原本也必定是還有一個女兒的,她去了哪裡?說不准就是被鸞台會給掠走了。至於綠松自己能爬到清蕙身邊,那也是她的本事,她剛入府的時候,還是個丫頭片子,要說那時就已經心機深沉,那她也不會被這樣隨意地部署擺弄了。

  「你真正的父母呢?」蕙娘閒話家常般地問,從頭到尾,她沒有露出一點火氣,倒像是剛和綠鬆下了一局棋,兩人正在復盤一樣,勝敗得失,好像都只是棋盤上的事。「可還在生麼?」

  綠松猶豫了一下,她抬起頭誠懇地望著蕙娘,「奴婢不知道……奴婢從記事起便沒有爹娘。」

  這來歷並不出乎蕙娘的意料,她一挑眉,「說下去。」

  綠松就瑣瑣碎碎地說起了自己記事起的那點遭遇:被幾個大娘養大,身邊聚集著十數個年紀相差不大的同齡女兒,有襁褓中的,也有三四歲的。但過了六歲以後,這群人都會被送去別的地方。她很少有出門的機會,回憶起偶然出門時身邊人的談吐,如今想來,似乎都有些東北口音。別人管她們住的地方叫善堂,那地方吃住都不大好,但還能活。那些孩子年紀們都不大,但為了爭奪更好的資源來生存下去,往往小小年紀,已經善看長輩們的眉眼。

  後來她上了車,渾渾噩噩地在一片昏暗中走了許多日,便到了京城。大娘把她交到這對夫婦手上,讓她喊他們爹娘。爹娘顯得憂心忡忡,不知在擔心什麼,但待她倒是好,在京城一間廟裡住了一些時日,『爹娘』死了,知客僧因她沒有錢財,便把他們拋在了廟前。大娘暗中囑咐她,令她在廟前守著屍身啼哭等等。

  自從她進了焦家以後,原以為這段過往已成雲煙,沒想到安靜了若干時日之後,又有人用她被教導過的暗語和切口和她搭話。當時綠松年紀還小,根本沒有擺脫其人控制的意思,也不知道自己能擺脫這個組織的控制。——更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進來做什麼的,她只知道自己有這麼一個秘密,按大娘和後來那位接頭大娘的意思,『要是主子們知道了你這事兒,你就活不成啦』。

  雖然年紀還小,但她本能地明白這話確然不假,因此守口如瓶,從不敢透露半分。大娘教了她許多為人處事的道理,幫著她在府裡往上攀爬。在她看來,待她自然是要比府裡那些嚴厲的管事嬤嬤好得多。她也因為大娘的幫助,順利地得到了三姨娘的青眼,被放到了蕙娘身邊服侍。

  從她到蕙娘身邊以後,一面是漸漸懂得人事,一面,也是那組織開始索取她的回報。綠鬆開始發覺不對了:大娘時常和她查問蕙娘的起居瑣事,有時甚至問些票號方面的事。這些事,作為下人的綠松當然是不能隨意對外透露的。

  但那大娘能調。教出綠松來,又豈是什麼愚笨的人物?綠松要和她玩弄心機,那還嫩點兒。她甚至不敢說謊,只是略一隱瞞,都要被她盤問出破綻來。而這時候,綠松也明白了自己和這位大娘,以及她背後的人物,是一根線上的螞蚱。她若向蕙娘告密,則大娘可以輕易地將她也拉下水,一個會洩露主子機密的大丫鬟,不說能不能保住性命,就是保住了,她的下半輩子又該何去何從?而她如果不告密,那就永遠也擺脫不了大娘的控制,大娘問什麼她就得答什麼,起碼在她更成熟之前,在她能夠和上線鬥智鬥勇之前,她也只能如此。

  此後的事,就不必多說了,綠松始終不知道自己在給誰賣命。對方也根本沒有許以一點好處,她只是為了自己的生存,陸續出賣著蕙娘的信息。其實這些事,也沒有多麼了不起,無非是圍繞著蕙娘的一些瑣事,以及府裡的一些鬥爭而已。畢竟當時的蕙娘,雖然是閣老府的承嗣女,但老太爺和焦四爺都還在呢,她所接觸到的權力,也很有限。

  對方所求的,也就只是這些,她們從未要求綠松對蕙娘不利,綠松也就樂得安於現狀。畢竟,她一步步在蕙娘身邊所獲得的財富和權力,也使她頗為留戀這樣的生活:蕙娘不是一個壞主子,隨著她自身的成熟,以及身後那若有若無的幫助和指點,她漸漸上位成了蕙娘身邊的首席大丫鬟。綠松自然知道,對她來說,這已是她可以期望的最好結果了——配個小廝,日後做個管家娘子,順著蕙娘的心思做事,富裕安穩地過完這麼一生。頂多只是按時向外傳遞一些蕙娘的情報而已,這些事,畢竟都無傷大雅,她從來也看不出別人要這些信息幹嘛。只能順著蕙娘的隻言片語猜測,也許這就和焦老爺子一樣也有部署的人馬一樣,都是她身後的那個勢力,有備無患的一手閒棋。

  但這僥倖心態,在蕙娘和她吐露心聲,告訴她有人將要害她時,全都發生了改變。在那一刻,綠松感到發自內心的恐懼,她意識到這件事背後,很有可能就有自己身後那組織在搞風搞雨,而她看似高枕無憂,其實處境不知多麼危險。若是那組織對她下令,要她毒害蕙娘,不答應,她肯定沒好果子吃,若是應承下來,事成之日也就是她的死期。而就算此事和她背後的勢力無關,蕙娘此時開始盤底,若把她盤出來,等著她的也不會是什麼好下場。

  綠鬆開始尋找後路了,她也開始學著衝她背後的上線大擺天門陣,她想要刺探出她們的目的,起碼,是刺探出他們對蕙娘的態度。而令她多少有幾分欣慰的事,在蕙娘出嫁之前,她背後的勢力都極為安靜,並無半點異動,甚至有時還不是盤問蕙娘本身的事體,而是向她打聽三姨娘、四姨娘、文娘、老爺子以及焦勳。

  而等到蕙娘成親,她跟隨蕙娘嫁入權家以後,綠松終於見到了她的第二個上線,還和往常一樣,她們盤問的多半都是些細緻事兒,並沒有令綠松對蕙娘不利的意思。但隨著蕙娘查案的進展,綠松便更加惶惶不安了,她用絕大的毅力,將一切慌張都壓在了心底,用她的一雙眼來追蹤著事態進展:她畢竟是多年來傳遞一手消息的人選,對她送出的信息,心裡豈能沒數?蕙娘一步步地接管了宜春號的勢力,把大房送回東北……這些事在她看來,都有別樣的意義。似乎在很多年前,她背後的勢力,就已經對這些問題極為關註:她有沒有能力、有沒有興趣接管宜春號?她為人處事如何,性子怎樣?甚至是蕙娘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往公府主母走去的這一路,背後還有人操縱。但綠松卻憑藉著自己特殊的身份,影影綽綽,已是有了些猜測。

  「我和您是一塊兒長大的,我的什麼,都是您給的。」綠松輕聲說,「我怎麼都不想害了您,因此到最後,我便藉著成親,從您身邊退了出去。不過,當時我已經有點兒感覺:四少爺,和我背後的那根線,有很深的關係。」

  蕙娘重點問了幾句,果然得知:綠松在她們過去沖粹園以後,便和上線幾乎是斷了聯繫。只有回到國公府裡,才能和上線說上幾句話,她開始為蕙娘遮掩一些最核心的謀算,但也不得不出賣一些蕙娘身邊的瑣事。她洩露過的一些細節,最後都似乎為權季青所知,他對二房小夫妻感情上的進展瞭如指掌,似乎料事如神,其實也不是因為他真的就那麼聰明。泰半的可能,還是因為當時綠松的這個上線,也是個忠心不二的『四爺黨』。

  之後的事便不用再說了,權仲白和蕙娘的感情進展,自然引起了上線的關注,綠松照樣為蕙娘遮掩了『作偽』這個謀算,但也複述了兩人間的一些對話,甚至是刻意露出了蕙娘承諾可以另外開府之事,想要稍微引開權季青的敵意。也所以,權季青並不知道蕙娘『死過翻生』,但他卻是猜得出來,蕙娘在另外開府的事上,肯定是沒說心底話。

  至於後來,綠松和當歸成親以後,互相發覺彼此的身份,又藉著懷孕的時機,徹底避開了國公府最動盪的那段日子。而隨著蕙娘在會內掌權,她也漸漸意識到自己暴露的危險比從前更大,卻又懷疑自己是否會受到特別保護,繼續潛伏在蕙娘身側,以便令她背後的人,繼續掌握蕙娘的真實情況。在這忐忑不安的心情裡,府裡又出了變化:姑爺南下,似乎是和姑娘起了爭吵……

  餘下的事,便不必說了。綠松說完,撲通一聲又跪到了地上,懇切地道,「我這一切,都是您給我的。在您跟前,我犯不著還說謊話,越性實話實說了吧,姑娘,我不想死,就因為我不想死,所以,我就永遠都不會害您。」

  她雖然態度謹慎,但始終還有三分從前的大膽,在這個時候,還沒有由著蕙娘拿捏,而是反客為主地自己把話給說明了。甚至還抬起頭來,大膽地凝視著蕙娘,彷彿想用自己的表情來增添幾分說服力。「我對您的害處,我沒法辯解,可……對您的好處,卻在將來。還請姑娘您饒我一命!」

  畢竟是綠松,自己便把話說到了十分,幾乎沒給蕙娘留下立威弄權的餘地,她反倒輕輕地笑了:拋開這份前情不說,綠松,也的確是她熟識的那個綠松。她明白,她表現得越強勢、越能幹,被留為蕙娘所用的可能也就越大。她說的沒有一句不是實話,但這實話,卻說得很有策略。

  這麼能幹的人,當然是活著比死了好。若她所言不假,那麼她對這個組織的感情,自然也不比對她這個主子的深厚……在如今的情況下,綠松還是值得用一用,值得爭取一下的!

  「既然如此,就把該說的話說完吧。」她淡淡的道,卻到底還是沒跟著綠松的節奏起舞。

  但這口氣,已經足夠讓綠松捕捉到蕙娘的態度了,她面上喜色一閃,立刻說出了七八個名字,「這都是曾和我接觸過的上線。」

  她頓了頓,又有幾分猶豫地道,「有一回,我還撞見她們其中一個,同焦勳身邊的小廝兒密會。雖然隔得遠,聽不到什麼,但從行事的辦法上來看……似乎那小廝兒,也是我這樣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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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教子

  蕙娘已經有幾年沒聽過這個名字了。要不是他臨走之前,還巧而又巧地見過權仲白一面,更因此撿回一命,把神仙難救帶到了自己的視野裡,如今的焦勳,只怕已變成她心底一道褪色的風景。聽得綠松一說,她臉色略動,卻並不多說什麼。——這些和鸞台會有關的事,她一般也不和綠松提起,因此綠松並不知情,只多說了這一句,便也不再多提這話了。

  兩人如今關係變化,她對蕙娘反倒更有用得多。起碼鸞台會那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形象,蕙娘心裡已經是坍掉了一個角:他們的手雖然伸得很長,但卻還好沒有太逆天。綠松說的這些名裡,沒有老太爺身邊的近,也沒有從幾十年前就跟隨著老太爺的老們。

  其實倒回頭想想,也並不奇怪,鸞台會文臣家裡用的心思,只怕一貫不會很多。畢竟文臣更新換代太快,比不得武將、勳戚們的地位穩固。而按他們的志向來看,皇宮裡多安排一些臥底,那才比較合理。要是連老爺子身邊,都有數之不盡掌握大權的臥底,那他們只怕是幾十年前,就要篡位奪權了。

  綠松所說的詢問技巧,其實蕙娘也有掌握,無非是變幻種種手法,出其不意地盤問對方,以便從對方的回答中發現破綻。雖然事到如今,綠松說謊也沒有太大的意義,但她還是多問了綠松幾遍,將她小時候的生活梳理清楚,這才停了話頭。又問她,「這屋裡,言辭如此大膽……難道就不怕這番對話洩露出去,反而更難做?」

  綠松倒坦然道,「就因為奴婢自己身份有異,因此平日裡也更為姑娘留意院中事。畢竟您身邊的丫頭,都是多年來慢慢考察上來的,不論自雨堂還是立雪院,管理又極為嚴格,無事幾乎不能外出,外也很難進來。和奴婢聯繫的那些上線,幾乎很難和院子裡其餘丫頭們搭上話。畢竟,她們和我不同,是有親,有背景的……因此就奴婢的愚見來看,立雪院裡除我以外,只怕一時還沒有被滲透。」

  她猶豫了一下,又說,「不然,當時孔雀深夜回來,求見姑爺,這件事只怕瞞不過四少爺。」

  這事立雪院內當然不可能完全保密,但蕙娘下了封口令,外頭的倒是未曾聽到什麼風聲。綠松提起這事,除了證明她的這個看法以外,也不無向蕙娘表表忠心的用意。蕙娘微微一笑,給她遞了個眼色,綠松頓時會意地站起身來——儘管她大著肚子,但腳步依舊輕盈,快捷無聲地查看了幾處容易偷聽的位置,便回頭輕聲道,「沒……奴婢畢竟是您的心腹,院子裡發生這麼大的事,您想和奴婢訴訴苦,眾都視若等閒,不會輕易過來打探的。」

  就算院子裡真的還有內間,她當然也不能成日裡鬼鬼祟祟地四處竊聽,有些事,牽扯到立雪院所有的命運起伏,當然大家都有興趣,她跟著打探打探也就罷了。但好似蕙娘和綠松密談這樣的事,十日裡能有個三四回,回回都要聽,那她被發現的可能勢必大增。蕙娘點了點頭,忽然發現綠松身上,始終還有她所不知道的優點:也許是常年的臥底生涯中,所必須面對的層層危險,培養了她的膽量。這種局勢裡,她是要比蕙娘自己都還膽大心細。剛才那番話若被內間聽去,鸞台會自然不會拿蕙娘怎樣,但她可就是性命難保了。偏偏綠松就有這個膽子把這番話說出口……若她說的是實話,就可見她對自己的判斷極有信心,相信立雪院裡沒有會來竊聽這番談話;若她說的是假話,還繼續欺瞞蕙娘,那麼她的膽子,可就還要更大得多了。

  這也給了蕙娘一點靈感:她畢竟也還年輕,雖比一般女性的經歷要豐富得多,但心境也還沒到古井不波的地步。知曉了鸞台會這個大秘密以後,她是很有些不知所措的。鸞台會因為神秘而顯得更加強大,而她卻因為無知,總是思慮重重,很難去踏出和他們抗衡的那一步,甚至對於她身邊的所有都失去了信任。但綠松的表現,卻使得她的心境澄清了一點。鸞台會再能耐,也不可能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不然,權仲白怎麼去查他們的車隊?她身邊終究還有是可以信任的,她也必須去信任手下,不然,她如何能掌握一支自己的力量?

  只是這份信任,卻永遠也趕不上從前的自己,給予綠松的厚度了……

  「也站了有一陣子,坐吧。」她瞥了綠松一眼,到底還是歎了口氣,「這一胎懷相還好?現姑爺不在京裡,也要小心謹慎,可不像從前,大夫就家裡,萬一出了事,現是要到外頭去尋了。」

  綠松受寵若驚,她怕也是真的累了,便捧著肚子,小心翼翼地炕下尋了個位子。「懷相還好,只畢竟是頭胎,我們也不大懂得,有時老犯忌諱。」

  「那麼多規矩、那麼多忌諱,就是也不能全不觸犯。其實犯了也就犯了,」蕙娘不禁噗嗤一笑,「歪哥和乖哥還不是好好的?也不要太講究。」

  兩人閒話了幾句,蕙娘見綠松仍是那樣小心翼翼的受氣相,便主動道,「以後,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也別被瞧出破綻了,心底存個疑問……」

  她多少有些感慨,「說心裡,比會裡重要得多,這話是信了。從進們焦家以來,我們兩也算是一塊長大,心裡,和文娘一樣,都像是我的妹妹。只是要比她能幹得多,也更能幫得上而已。」

  綠松面上不禁綻出一點笑容,蕙娘看眼裡,也解頤一笑,又道,「等這一胎落了地,是男孩兒正好,以後給乖哥做個伴讀。是女孩兒,便到身邊服侍,親自教她,以後給乖哥做個丫頭也好,給歪哥也罷……或者……或者也許等將來,家裡有了個女娃,便讓她過去照料,也都好的。這孩子的出路,便包我身上吧。」

  不論是服侍誰,還不是蕙娘手底下討生活?這其實是要留個質了,只是說得比較好聽而已。綠松眼神一暗,卻也爽快地答應了下來。「您這樣安排,我也就更放心得多了。」

  兩人相視一笑,有些話心照不宣。綠松低聲道,「這一陣子,有著身孕,她們也不大和我聯繫了。按您身邊的慣例,生產後是肯定要有個職司的,到時候,他們說不定也會有些想法,若和我聯繫了,自當來轉告姑娘。」

  她剛才已對蕙娘交待,當歸同她的經歷似乎完全沒有兩樣,兩人都是從北方進府裡服侍,只是當歸在權仲白身邊做事,也要比她更早明白自己的身份而已。因他深知權仲白為人,也有和綠松一樣的憂慮。綠松今番對蕙娘投誠,他也是持贊同態度的。——更因為權季青下落不明,兩也不明白鸞台會和權家的關係,他們還擔心蕙娘會否被他們的上線暗害呢。這倒是和蕙娘自己從前一樣,都屬於還差一層窗戶紙沒捅破的程度。

  蕙娘自然也不會說破,她反過來囑咐了綠松幾句話,將她打發出去以後。又繼續把自己一個關屋內,把權仲白已經翻閱過一遍的那本手記,重新打開,一邊沉思,一邊將綠松說出的那些名逐一記下,這些裡,焦家服役的婆子們,有些是自己賣身投靠過來,因為靈巧得用,外圍做些雜活,有些是臨時僱傭來的短工,漸漸轉成長工……因焦家對外圍下的控制還算比較寬和,這些年來,她們有的是辭工走了,有的是求了情回老家去了。餘下的幾個,也都不是幾個主子身邊的近,無非是府裡擔當一些中下層的職位而已,連主子們的院子,可能都很難踏進去。

  當然,她們的職位雖然低微,但卻能和府中下發生廣泛的接觸,便於情報收集。也不能說對焦家就沒有危害,但好歹這害不到四太太、三姨娘等的生命,蕙娘也就暫時不打算打草驚蛇。至於權家,綠松所接觸到的上線則只有兩個,說來也巧得很,其中一位,便是雲管事的『妻子』雲媽媽,另一位,則是廚房管事的安媽媽。

  知道了雲管事的身份以後,蕙娘自然不會以為雲媽媽能入得了權世贇的法眼。兩的夫妻關係,應當只是一層障眼法,但即使如此,雲媽媽對雲管事的瞭解,總比其餘要多些。這個,若能籠絡過來,甚至只是獲得她的好感,也許都能發揮出意想不到的妙用。蕙娘她的名字下畫了幾條線,又對著手記沉吟了片刻,還要再寫些什麼時,卻聽見門口傳來了歪哥的聲氣。

  她住了筆,乘歪哥進門前那短暫的空當,將手記合上收藏起來。——也就是這麼一會工夫,歪哥已經推開門扉,探了個頭進來,見母親對他招手示意,他才跨過門檻,又將門扉照樣合攏了,這才向母親走來。

  才是短短不到半個月的工夫,歪哥的性子,便顯而易見地沉靜了下來。從前他要進門就進門了,哪還記得把門給關好,一路過來,必定是連蹦帶跳,又怎麼會和現在這樣,一步是一步地,走得這樣清楚?更不會這麼黏著母親,只要一下學,便要到母親身邊來呆著,連做功課都不肯離去。蕙娘從前很少帶他,現倒是經常留他和自己睡一塊,兩母子的關係,看似權仲白離去後,是親近了許多。

  可知子莫若母,歪哥心裡有事,蕙娘又哪裡看不出來?只是歪哥不說,她也不問,兒子來了,她便問,「下學了?」

  歪哥點了點頭,爬上炕來,坐到母親對面,說,「先生說,讓家再把今日的字溫習溫習。」

  他才剛剛開蒙,功課很是輕鬆,只是認些簡單的字而已,有時候今日記得,明日忘了,先生也不惱火。因此這功課,也不必蕙娘督促,他自己便會玩似的給做了。蕙娘嗯了一聲,拿起一本書來看,也就放歪哥她對面東摸摸西摸摸,拉開炕桌裡的小抽屜,取大字簿來翻。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感受到兒子的視線,抬頭看時,發覺歪哥正從本子上偷眼看她,小小的臉上,寫滿了憂慮——見被母親抓了個現行,他忙挪開眼神,掩耳盜鈴一般地用手指描起了大字簿上的描紅字跡。蕙娘也不逼他,自己移開眼神,又去看書。

  也許是因為她隨和從容的態度,培養了歪哥的勇氣,過了一會,歪哥反而自己開口了。

  「爹……什麼時候回來呀?」

  「爹辦完事就回來。」蕙娘隨口道,「再過一兩年,很快的。」

  沖粹園裡,權仲白也把自己即將遠行的事對兒子交待了一番,歪哥對於他離去的時間,應該是有瞭解的,只是小孩子依戀父親,就算明知不會這麼快回來,也總忍不住要問一問。聽母親這麼回答,他依然忍不住流露出失望之情,又過了一會才道,「我覺得……覺得爹不是去辦事的。」

  蕙娘抬起眼來,歪哥卻不敢看她,而是垂下頭望著桌面,輕聲而侷促地道,「我覺得……爹是……是因為我才走的……」

  「怎麼說呢?」蕙娘問。

  「那天、那天睡起來,看到娘的盒兒,想拆開玩玩……卻把它給拆碎了。爹走進來,本來還好好的,看到盒兒裡的東西,好像臉色就變了。後來……後來他看了那本書……」歪哥看來,那本手記,同一本書也沒差多少。「就更不開心了,後來您回來了。我回去了,和養娘說你們也許要拌嘴,養娘說胡說,可我就覺得……你們臉色都不對。」

  小孩兒的頭都快低到桌上了,聲音裡也有了些哭腔,「爹後來又把我接到外頭去,問要不要和他一道走……你們都不和我說,最近一直想,是不是因為我亂動您的東西……爹才走的……」

  兩歲多的孩子,不知事的都還多著呢。歪哥平時也沒顯露出別樣的聰明,沒想到心裡這麼存得住事,雖然是簡單的推理,但居然自己還能給分析出來,倒是讓蕙娘吃了一驚。她望著兒子,猶豫了一下,才道,「爹出門,那就是為了辦事去的。成天都瞎想什麼呢,小小的腦瓜,就會胡思亂想。」

  歪哥頗有幾分疑慮地望了她一眼,蕙娘又道,「不過,你是做得不對,爹是生你的氣了。因為那盒子相當貴重,有錢都買不來呢,這一次錯不該亂碰別的東西。自己的東西,都收你的房裡,就是娘屋裡的東西,那也不是你的,要碰,得先問過娘才行。」

  「才不是。」這話並未能說服歪哥,他執拗地別過頭去,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啞聲道,「娘騙我!」

  的確,權仲白一般也不會因為這種事生氣,頂多教育兒子幾句也就算了——他對歪哥,是要比蕙娘對他縱容痛愛得多了。蕙娘又分說了幾句,歪哥都拒絕相信,反而因為娘一再騙他,動了情緒,金豆豆掉得更凶。蕙娘很有幾分無奈,只好承認,「是有一點點聯繫啦,爹是看了那本書,才想要出門走走的。」

  這下歪哥就更要哭了,他哇的一聲,撲到炕上,抽抽噎噎地哭得傷心極了。平時最不喜歡認錯的,這回都有點不敢面對蕙娘,蕙娘要把他的臉抬起來,他都藏著掖著,不敢看她。

  蕙娘被他鬧得沒有辦法,只好凶了歪哥一句,「哭有什麼用?不許哭!再哭就真生氣了!」

  這倒是把歪哥給喝住了,他忙不迭拿手背擦著眼睛,好像很怕母親一生氣,也遠走高飛一樣。蕙娘抽了一張手絹,慢慢地將他的臉揩乾淨了,才道,「犯錯就犯錯了,怕什麼?」

  說著,便從櫃子裡取出一個袋子,傾了個底兒掉——暗褐色的擋板、抽屜、楔子,桌上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歪哥看著自己的罪證,小臉兒一抽一抽的,蕙娘道,「其實盒子碎了,還能再拼,任何錯誤都有辦法去補救,怕就怕沒膽認,沒膽去面對,想要就那樣模糊過去。這回,娘等了十多天,才來找我認錯,算是你年小,就不多計較了。明年闖了禍,要還是這樣猶豫、逃避,娘就真的要生的氣了。」

  她拿起一個小抽屜,遞到歪哥手上,衝他微微一笑,和聲道,「娘也不知道該怎麼拼,我們一起摸索摸索,等這盒子拼好了,爹應該就能回來啦。」

  歪哥再抹了抹眼睛,小小的臉上,也有些堅毅浮現出來,他嗯了一聲,終於現出笑容來,道,「我們慢慢地拼!」

  會這麼說,其實也是知道父親將要離去一段不短的時間,唯恐拼得快了,到盒子拼好時權仲白還沒有回來,又是難免失望。

  他掉眼淚時,蕙娘還不覺得這麼樣,倒是被他這一笑,笑得有些心酸,想到乖哥學說話、學走路這段時間裡,都見不到父親,享受不到權仲白的關愛,心底亦不禁長長一歎,再不情願,還是掛念起了權仲白:也不知他現走到哪裡了,一路平安不平安,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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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7 23:28:59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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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裡人惦記著孩子的爹,孩子他爹又何嘗不惦記著孩子?權仲白望著一片湛藍波濤隱含的海面,倒背起雙手,長長地歎了口氣。身後便有人笑道,「子殷,又惦記老婆孩子了?」

  從京城南下廣州,往年都是先從京杭大運河走到江南,再搭海船南下,但如今因為海防肅清,廣州開埠,天下的好東西都要向廣州匯聚過去,從北方往南方的海船,就要比三年前增多了數十倍。權仲白往廣州過去,是得了皇上許可的,大可以大大方方地南下,他也無意刻意為難自己,非得要走陸路,在天津衛碼頭,覓了一艘極巨大的海船,包了最上等的套房,屋內陳設,雖然比不上立雪院,但也是盡善盡美,舒適得很。每日裡新鮮海物、船員們自己培育的鮮蔬爭相薦盤,船大又不懼風浪,這一趟旅程,倒是比從前他的任何一次出行都要愜意得多了。

  他這一次出來,不論是公私兩方面的目的,都不可過分宣揚。因此只帶了桂皮一人貼身服侍,平日在艙內也泰半是閉門不出,不大同旁人交際。他艙房高等,一般人也不來和他攀談,只是船過青島時,倒不巧遇到了平國公許家的大少爺——他也是要到廣州去打點家裡的生意。兩人年紀相近,本來有舊,從前在西北前線,也算是共過一番患難,權仲白倒不好避而不見,正好艙位頗滿,許大少本要屈就於二等艙房,權仲白便把自己那套房裡的一間屋子,分給許大少居住,反而讓桂皮去住二等房了。

  他這套艙房,自己就有一個露台可以眺望海景,若是心境逍遙時,到晚間令人送上酒菜,賞月臨海,是何等雅事?只是權仲白心事重重,大失興致,偶然眺望海月,也是連連太息。許大少和他相熟的,便難免調侃他幾句,「真是英雄氣短,從前你是何等自在風流的人?今日倒是誰都不如你戀棧家裡的嬌妻愛子。子殷,也不是我說你,男子漢大丈夫志在四方,我家裡也有個嬌兒,剛剛過了滿月我便出來了,瞧我可曾和你一樣,把不捨露在面上麼?」

  他捨不捨得兒子,只有自家知道,實在說這番話,是為了自問自答,引出下面的取笑來。許大少不等權仲白答話,便笑道,「唉,這也是我想差了。我們家那位黃臉婆,又怎麼比得上嫂夫人?你們兩人夫妻情深,如今京城也沒多少人不曉得啦。你捨不得家人,倒是再尋常不過了。」

  他現在提一句清蕙,就等於是扇權仲白一記耳光,偏偏他面上還要若無其事,把這事給直認下來,不叫別人白看了熱鬧去。權仲白的心情還能好得起來麼?他勉強一笑,把話題扯開了,「子羽你也別老說我了,那是嫂夫人賢惠,讓你出門都能帶個如夫人服侍!若不然,只怕你也是惦記著家裡的軟被佳餚,恨不能立時就回家去呢。」

  鳳凰于飛,翽翽其羽,子羽當然是許大少的表字。

  許于飛有些訕訕然,他也收斂了玩笑的態度,在權仲白身邊落座了,多少有些自嘲地道,「她也不是賢惠,總是嫌我煩,把我打發得遠了,鬧不著她了,她反而能清清靜靜地帶孩子罷了。那個小丫頭,也是為了照料我的起居,特地給我派來的。她倒沒多想,就是把我當個大孩子似的,總怕我在外頭受了委屈。」

  能有個這樣的妻子,為怕丈夫受了委屈,還要派個美貌溫柔的小丫頭扮作小廝,來服侍丈夫。許大少似乎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地方了,但他的語氣,又分明不是這麼一回事,權仲白望了他一眼,許于飛嘿然道,「這幾年我在京城的時候不多,也是因為實在呆得厭了。總想著出來走走,也自在一些。」

  平國公戰功彪炳,也算是如今軍界有數的人物,底下幾個兒子都有本事,世子許鳳佳,如今是當仁不讓的東南主帥,四子、五子也都自有一番事業,並不靠家裡出身。就是七子、八子,如今也都漸漸成長起來,進軍中做事,倒是這當年在西北軍中有小諸葛之稱的許大少,這些年來反而沒了聲音,只顧著為家裡打點生意瑣事。就是再愚笨的人,也都曉得許家內部,自然有一番鉤心鬥角。許于飛恐怕也不是江郎才盡,而是自行韜晦,可不論他有什麼理由,正當壯年,卻不能建功立業,而是甘於消沉,許于飛心中,當然也有他的痛苦。權仲白從前難以理解,如今卻很能體會,他拍了拍許于飛的肩膀,道,「從前你是為了避你們太太的嫌疑,如今世子爺也成長起來了,在許家地位穩固,我看,你大可以重新出來做事了。」

  「現在朝中這個局勢,我們也不敢輕舉妄動。」許于飛眼睛一亮,但很快,他的眼神又暗淡了下來,「再說,太太身體一年不比一年,自從……唉,自從五弟妹去世,老太太身體也不大行了。四弟、五弟現在都在外任,家眷也不願意送回來——子女都不夠多,長期分離也不是個事兒。韓氏又不是能管事的性子……家裡的確也是少個人做主。我這個做大哥的,這時候再提出來要重新入仕,把家裡的事給拋下了,讓弟弟弟妹怎麼看我?」

  權仲白唔了一聲,幫他算算,「這兩位,大概也就在這幾年了。現在你們心事也重,要再花費心思在朝廷裡那些事上面,只怕壽數還要更短。」

  權家和許家雖然不遠不近的,但權仲白和許家卻有自己的交情,許于飛有些話也不瞞著他。「太太那心思,能淺得了嗎?前幾年家裡都鬧成那樣了,六弟一定要把六弟妹帶到廣州去,還不是看不下去家裡的這一團糟爛污?可有些事,躲也躲不久的。我這一次過去,除了處理家裡的一些生意以外,就是要接六弟妹回京,不把和壽、和福兩個孩子送到他們祖母跟前,太太也不放心。再怎麼說,那畢竟是後娘……雖說六弟妹為人好,可太太也想親自看一看孫子,這都快成她的心病了。不給她圓了這心思,她心事就更重了。」

  他歎了口氣,「再說,就是這幾個月,韓氏進宮給太妃請安時,太妃都抹了幾次眼淚了。她現在是一心一意為了安王,安王日子不好過,受人排擠、欺負,她心裡也跟著難受……這還得照應太妃娘娘的心思,又要和牛家硬碰,嘿,這幾個月,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也沒有就讓六弟一家逍遙的道理,總得把他們給拉下水吧。」

  許家這情況,也比較複雜,世子許鳳佳先娶的是楊首輔的嫡女五娘,沒想到五娘命薄,才生了一對雙胞兒子,就在月子裡去世了,連權仲白都沒給救回來。這去世,還去得疑雲重重,令人深思。後來許鳳佳續娶了楊家庶女七娘,七娘命硬,倒是坐穩了世子夫人的位置,現在廣州把小日子過得風生水起的,還自己拿嫁妝投資興辦實業,把她族兄楊善榆都撮弄到廣州去了。可許家卻依然十分多事,幾年內接連沒了幾個女眷,五少夫人、他們自己的二姑娘……都沒得蹊蹺。現在他們家在京城反而沒幾個子女,出嫁的出嫁,在外任的在外任,平時還不覺得什麼,這一年來,牛家勢力急劇膨脹時,許家就感到很不舒服了——牛家作風跋扈貪婪,多年來在朝野間和幾戶人家都結了仇,有些是真有利益衝突,有些倒是純粹的恩怨。許家和他們的關係,就屬於這後一種,兩家按說都是東宮一派出身,不至於如此水火不容,甚至是利益上都沒有什麼衝突的地方——這一代,許家沒有女兒入宮。可就因為當年太后、太妃的爭鬥,兩家的仇怨反而是最深厚、最難以化解的。聽許于飛的意思,從前可能還好,牛家一心給二皇子造勢,也未必就顧得上招惹許家。但自從皇上透露出了扶立二皇子的意思以後,牛家春風得意,牛太后也許就想到了從前的老對手許太妃了。

  「安王都是叔叔輩的藩王了,再過兩年就藩,太妃不是說要跟著過去嗎?」權仲白也是久走宮廷的,對這些秘辛不會沒有瞭解。他有點吃驚,「這都是要走的人了,什麼氣不能忍一口,還非得要把你們給拉下水?」

  「問題就出在就藩上了。」許于飛歎了口氣,「安王的封地,本來議定了是在南面,現在出了變動!也許會給他封到東北去,聽她們的口風,太后甚至是惦記起了漠河……這有點欺人太甚了!」

  漠河那種連死囚都不去的地方,當然只是說說而已。但牛家想把安王運作到東北貧瘠苦寒之地去的意圖,倒是一覽無遺,權仲白眉頭一跳:這件事必須通過皇上,皇上到現在都沒有闢謠,未必沒有這樣的心思。畢竟,一個帝王,總要為自己的將來考慮。

  「這些煩心事,不多說了。」他沖許于飛一擺手,「可惜我不喝酒,不然,當此明月,能不浮一大白?子羽你從前還未到過廣州吧?眼看再過幾日就到蘇州了,從蘇州到廣州……」

  許于飛當年在父親身邊參贊,雖無殺敵之功,但卻有『小諸葛』的稱號,他和權仲白大吐苦水,豈能無因?見權仲白打馬虎眼,立刻就道,「子殷,你這是跟我裝糊塗呢?」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權仲白也只能歎了口氣,他思忖了片刻,便一皺眉,「也罷,我現在不說,許升鸞也一定是要問的。我要還挺不住,他說不准就會出動他的娘子大人……嘿,我也怕麻煩,越性現在告訴你,你也能在你六弟跟前賣賣好。」

  露台上海風呼嘯,兩人的聲音傳出去,便被風吹得支離破碎,並不虞為外人所知,權仲白卻還是壓低了聲線,「——那位的病,十年內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但十年後,我可就不敢說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其實已經是很直白了。這事由許大少問出來,還是許六少問出來,對權仲白沒什麼不同,反正許家都得欠他一個天大的人情,但由許大少問出來的話,對許大少本人來講,卻可以令他在許家內部的博弈中多佔據幾分籌碼。小諸葛想要重出江湖,總要有些表現麼。許于飛心領神會,站起身長揖到地,卻並不感謝權仲白,而是若無其事地起身重又坐下,沉聲道,「還好,還有時間!」

  這句話看似輕鬆,但僅從許于飛緊蹙的眉頭來看,便可知道他的心事,並未因權仲白的這句話而有所減輕。權仲白也明白他的顧忌:十年時間,對一個帝王來說,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也足夠做一些事了。比如說,把牛家的敵人漸漸從要職上調開,起碼,是從機要軍職上調開。以保證將來自己撒手西去的那天,太子能順利接過權力,不至於變生肘腋,令軍隊發生動亂。

  許家說來,和皇帝也不算是沒有情分了。許鳳佳更是皇帝的發小,在前陣子皇帝『病危』時,更是毫不猶豫地就交出兵權要回京述職,也算是又表了一次忠心。但牽扯到帝位傳承的事,是沒有人情可講的。從前許家和孫家關係親密,因此一路都走得很順,現在情況就全不一樣了。皇帝怎麼制衡將來的外戚那是一回事,但在軍界,只憑牛家和許家的緊張關係,他就不能留下這個隱患!之前他以為自己朝不保夕的時候,只能先把許鳳佳調開再說,許家要是姿態做得好,也許還能自保無恙。但現在卻不一樣了,十年時間,皇帝便可以很從容地把許家的牙齒拔掉,為牛家上位,更進一步地鋪平道路!

  也所以,這幾個月,牛德寶作為牛家唯一堪用的將軍,地位又有所上升。當然,也許在日後,在許家不是威脅以後,牛德寶這枚尖角,也會被皇帝親手拔掉,但起碼在現在,他的日子就像從前的許家一樣,也是相當好過。

  而許家可不會幹等著牛德寶倒霉的那天到來,他們是一定要為自己的將來搏一搏的。與其說世子夫人回京,是為了侍奉兩重婆婆,主持國公府的中饋,倒不如說,許家是要把她這柄尖刀給調回京裡來,對付牛淑妃的。

  只要牛太后、牛淑妃先後去世,二皇子就是定鼎東宮,許家承受的壓力,也不會那樣沉重了……這,是很溫和的猜測。

  暴力狠毒一點的呢?

  許家沒有女兒在宮中為妃不錯,可他們並不是沒有親戚,楊七娘是楊首輔的女兒,宮中的楊寧妃,不也姓楊嗎?她難道就沒有一個兒子了?

  權仲白沒接許于飛的話,可許于飛卻並不會就這麼放過他,他瞅了權仲白一眼,忽地笑道,「其實何止是我們許家,西北桂家,就比我們難過得多。他們和牛家轄區接壤,摩擦一直都不小,這一年來,桂家不知受了牛家多少鞭子……他們家宗子含春,本來在京裡都立穩腳跟了,現在又被派去護送福壽公主和親,這一去還能不能回來,可不知道了……我看,桂含沁不動,他家那一位,未必能安坐著不動,就是她能耐得住性子,桂家本家,也不會容她逍遙多久的。牛家氣焰,實在是太盛了,你在船上這一個月,發生了很多事。」

  從青島到蘇州一路,權仲白沒和什麼人通信,但許大少是每到港口都有信收的,權仲白哼了一聲,「你從青島上船,也不是因為生意吧,沒聽說你們家在青島有生意做……你是特地攆著我的船來的吧?」

  「同仇敵愾嘛。」許于飛一攤手,「你們家那位美人娘娘,這個月在宮裡都快被將來的皇貴妃娘娘逼死了,要不是太妃施以援手,幾乎就要被毀容!牛家做得這麼過分,佛都有火,子殷你心裡,就真的沒有一點想法?」

  權仲白也是第一次聽說這事,他有些吃驚,但卻不願表現出來,「這事,我們家裡人自然會為之出頭,你要是想把我說回京裡,和你一起對付淑妃和二皇子——」

  「這自然不敢想。」許于飛忙道,「但有些事……」

  他話才說到這兒,見前頭船將進松江港,已有星星點點的燈火慢慢靠近——因貨船吃水深,有時竟進不得港口,便有許多小船,載著要搭船的客人上來,也有接人下船的、為人運貨的,等等不一而足——便將話頭掩去了,又看權仲白沒有進屋的意思,便只從容道,「今兒晚了,這些事,日後再說吧。」

  也就將此事放下,和權仲白指點小船上各色船娘為樂,權仲白哪裡在乎這個,不過有一句沒一句,應他幾聲罷了。

  正這麼漫無目的地瀏覽著港中風物時,許大少忽然咦了一聲,目注其中一艘小艇,看了半日,方才神色古怪地打量了權仲白幾眼。權仲白被他看得出奇,順著他的眼神看去時,也是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許大少見他吃驚,便道,「看來我是真沒看錯——看來,我也不是唯一一個攆著你的船追來的人。」

  當年許家和達家曾經幾乎說成親事,許大少對達家人當然不會陌生,他可能也是見過達家女眷的,起碼見過達貞珠幾面,不然,也不能在人群中,一眼就把達貞寶給認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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