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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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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御井烹香] 豪門重生手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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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7 23:21:51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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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蕙娘只覺得自己的腦子,似乎要比腦殼都大,困在這小而堅硬的容器裡,竟是一漲一縮,疼得厲害。她勉強忍住了扶額的衝動,聽雲管事——不,是權世贇娓娓動聽地給她述說著鸞台會的由來。「昔年天啟爺失道,群雄逐鹿天下,先有闖王崛起,後有女真南下,我們權家,雖也有意於天下,但當時力量弱小,難以和闖王正面抗衡,遂起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之意,排遣內間往闖王身邊蟄伏,又在女真漢軍旗中安插了人馬,俾可挑動其互相火拚,給我們在南面,留出足夠的時間成長壯大。無奈當時天意不屬老祖宗,家主盛年駕崩,底下人內鬥起來,耽誤了時機。內間竟和家族失去了聯繫,期間陰錯陽差,父子倆更是幾次救了闖王性命,成了大秦日後的開國功臣……直到立國以後,我們才穩定下來,但其時大勢已去,家族出身,轉而變為了負累,便索性聯合女真族敗部中的家人,用內間偽造的出身,前往東北安定了下來。這權姓也是由此而來,當時內間胡亂編出的一個東北大姓,竟成了我們全族的化名。」

  提到往事,他的口吻輕鬆自如,顯然已不以當時的失敗為念,就連良國公、太夫人,都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雲管事頓了一頓,竟跳過了一百多年來權家的變遷,直接道,「這百年來,家族和國公府從未斷了聯繫,因為這天大的秘密,一旦揭露,全族上下都要身死滅族,而老祖宗從前的教訓,也是血淋淋地擺在那裡,當家人去後,諸子一旦爭權,便是敗家誤事的前奏。因此我們遷往東北後,全族上下一體認可,立下了規矩,族長和國公的位置,都從當家人諸子中挑選最為合適、賢良的一位嫡子入選,如此人選,才能帶領我們一族綿延繁衍,在環境嚴酷的東北、朝廷中立足發展,為家族謀求福祉,並守候這天大的秘密。一般家族所謂的中庸之道,在我們家卻不適用,中庸之道傳承下來,弘治爺這樣的聖君出得少,倒是正德爺、天啟爺那樣的敗家子出得多,若是崇禎爺能越過哥哥登基,大明基業會否失落,那還是兩說的事呢!」

  「從第一代國公爺的傳承起,這規矩便定了下來,第二代國公,昔年擎天保駕的功勞,絲毫都不比父親要少。因此越過兄長指定他來襲爵,天子亦是樂見其成,此後便懸為定例,為了保密,也是為了讓族中多些力量,若是嫡長子承爵,弟弟們絲毫不知內情的,倒也就罷了。如是次子、三子乃至四子繼位,餘下幾個兄長,便會被送回族中居住,知道真相後,便被看管起來,免得逃脫以後,做些對家族不利的事。等到一兩代以後,漸漸融入了族裡,這才放鬆限制。」權世贇似乎頗為自豪。「昔年剛到東北時,一族上下,不過幾十口人,但如今繁衍生息下來,已有許多人口。在東北,漸漸地也不會受人欺辱了。」

  「自然,這樣的事,也是瞞不過枕邊人的,」權世贇唇邊又浮起了一絲微笑,「夫妻乃是同林鳥,這秘密要代代傳承,也少不得夫妻兩人同心協力。——我們家規定只能嫡子繼位,便是因為這女人只要一當了娘親,什麼事都會先從兒女的角度出發,好比侄媳婦你,如是還沒有生育兒子,衡量利弊之下,說不定就會逃回娘家,把我們權家給賣了個底兒掉,自己獨善其身。可現在麼,就為寶印兄弟的將來著想,只怕也不會做得這麼絕了。」

  蕙娘面色慘白,咬著下唇並不答話,太夫人倒說,「這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就是我和叔墨、季青他娘,剛知道真相的時候,難道就沒有做過這樣的想頭?刀頭舐血的日子,可不是人人都能甘之如飴的。可這樣的事一旦揭發出來,那就是抄家的大罪,就是我能脫身出來,又保住了五個孩子,可日後呢?仰娘家鼻息過活,我倒沒什麼做不出的,權當這就是我的命。可世安幾兄弟,本可富貴一世,其中更有一人,能享受國公的尊榮。要我這個做娘的親手把他們的將來打滅,讓他們淪為罪人之後,一輩子受盡白眼和侮辱……我這個做娘的可幹不出來這事兒,天下也沒有哪個娘親,有這樣的狠心。」

  她這話,亦是正正地說准了蕙娘的心事,她死死地咬著下唇,輕輕地搖了搖頭,似乎是要否認太夫人的說法,又似乎是要承認自己並無這樣的狠勁兒,太夫人看在眼裡,不禁和良國公、權世贇相視一笑,便又續道。

  「就你們這一代來說。」她的口吻又冷靜了下來,不再和剛才那樣,帶了一點真情。「伯紅、仲白,都更像母親,性子奔放不羈,少了一點穩重,伯紅耳根子軟,仲白閒雲野鶴,叔墨性格魯直。唯有季青還算是個可造之才,雖說你公公一直看好仲白,但族中決議,也不是他能獨立扭轉,我們也是打了兩個算盤。一面扶植仲白,一面,也下功夫栽培季青。將來,在國公府裡他是國公,在族中——對外也叫做鸞台會裡,季青便是將來的少主人,多多少少,他身邊自然也就凝聚起了一股力量。」

  「但誰知,他的性子,竟不能令他父親滿意,世安的想法非常大膽,但卻又很吸引人。隨著時勢發展,我們亦漸漸需要新的力量加入,尤其是宜春票號,這十多年間,對我們的吸引力也是越來越大。你這個女公子,也是名聲在外,當時聽說了你的很多事,你公公、婆婆都覺得,以你的才具,若能收服仲白,令他歸心,由仲白為表,你實際在內掌舵。這個家倒能走得更穩,畢竟,我們規劃中的那條路要走下去,仲白的醫術亦或是你們家的票號,缺了哪條腿也都邁不開步子。你們若能一拍即合,季青便立刻又相形見絀了。」太夫人說,「這件事,我們商議的時候也沒有刻意瞞著人,有些人總是認為,在季青身上投的東西多了,還是更喜歡讓季青上位。餘下的事,我也不必多說,你自己就能想得出來了。」

  權季青一旦收到風聲,為了維護自己的地位,肯定要有所動作。鸞台會裡的『太子黨』,在掌權者的默許下,也許是可以調動極為有限的資源,來對付她焦清蕙。畢竟在權家住了這三年,蕙娘對權家的行事作風,也有了深刻的瞭解——若她被害死,良國公等人肯定會欣然安排權季青上位,可她挺過來了,經受住了這一番磨礪,也變得更加成熟,更加適合做這個掌權人了,被棄若敝履的也就變成權季青了。成王敗寇,權家人的邏輯,一向都是如此直接。

  「過門三年,幾番試探考驗,就你知道的那些事來說,你的表現,已算是亮眼。季青在你的比較下,就顯得有些偏激狠毒了。」良國公淡淡地道,「林氏這塊磨刀石,也算是磨出了你的鋒銳。往後,宜春票號的那幾件事,你都處理得相當不錯,也是顯示出了你的才具,再加上寶印兄弟相繼出生,以及局勢的變化,本想再拖上幾年,多看看你的成色,可如今也等不得了。北面堂口的骨幹,親自見識了你的行事以後,對你也都是讚不絕口,心服口服。老家來的那幾個人,亦都認可你是我們家小一輩裡最好的選擇。仲白性子,你一清二楚,別說這麼一個鸞台會了,就是普通的國公府,他都當不起來,世子位是他的,可這個家,這個會,乃至這一族真正的掌權者,卻只會是你這個主母。焦氏,這主母兩個字的份量,可和一般含義,不太一樣。」

  他大有深意地停了一停,似乎是要給蕙娘留出足夠的時間,來品讀這兩個字的重量。隨後又續道,「當然,鸞台會甚至是族裡,也不會因為你被我們承認了,做了下一任的主母,便事事都聽從你的吩咐。我們要做的事乃是一件大事,幾代人為之殫精竭慮,也不知犧牲了多少人的性命,才把局勢運轉到了如今這一步,掌握了這許多籌碼。讓天下事,成了我們權家手中的一個大棋局。這麼大的一個局,不可能說聲交,就真的交到你手上,我們也決不會迫你承擔起這個攤子。這種事,牛不喝水可不能強按頭,你也有選擇的餘地,這個擔子,接不接,在你自己選。你可以考慮考慮,再給我們一個回答。」

  他閉口不言,室內頓時便安靜了下來,這三個長輩,竟真的全都沉默不語,等著蕙娘的答覆。

  蕙娘此時,真是心跳如鼓、口乾舌燥,她一生人從未想過自己竟有失去全部鎮定的一天,可此時此刻,卻大有衝動站起身呼喝跑跳,以發洩心中那激盪的情緒,可室內這不流通的沉悶空氣,又令她氣緊得很,渾身竟都提不上力氣。腦子裡亂糟糟的,連一個有意義的想法都浮現不出來,穩了好一會,才幾乎是憑借直覺,低聲地問,「這、這棋局、這籌碼……這,這大計……你們究竟要做什麼事,你們要圖謀的究竟是——」

  良國公和權世贇對視了一眼,唇邊浮現出一縷冰寒的微笑,他傲然道,「我們先祖,乃是崇禎嫡子,朱明後裔。正是這天下最最正統的主人,我們這些後裔雖不如祖宗那樣有能耐,可除了天下,也沒有什麼東西,能入得了我們的眼了。」

  即使早有準備,但聽說了良國公這一句話,蕙娘仍是心頭大震,天旋地轉間,一口氣沒喘上來,雙眼一翻身子一軟,仰天那麼一倒,竟真的就此暈厥了過去。

  #

  「走私火器,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皇上無奈地一笑,「為了銀子,世上從來不少人鋌而走險。雖說在昭明年間,火器走私給朝廷帶來不少麻煩,但承平這幾年,朝廷查得嚴了,他們似乎也不敢過分,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只算做燕雲衛案頭,一樁不太緊急的案子。想來要不是有所變數,這件事也就那樣沉埋下去了。」

  他點了點權仲白,「令我重新記掛起這件事的契機,還是你在密雲折騰出的動靜,我只知道你是衝著火器去的,有些事你沒明說,我也沒有細問,不過其實在那車裡,除了火器之外,還有一樣東西,引起了子繡的好奇。他們清理場地的時候,在當地發現了一點點碎石,這些石頭不是密雲當地原有的那種,在夜裡竟有零星光芒,無意間被燕雲衛發現,他們頗有興趣,便收集了一些封存起來。後來過了一陣子,有人進貢了一串珠子,說是能夠夜明,貼身佩戴,還能強身健體……我本想把這串石頭,賞賜給子繡,但子繡卻一眼認了出來,這就是那群人要運送的東西。」

  權仲白配合地做出吃驚神色,心念電轉間,思緒卻是紛至沓來,皇上似乎沒有留意權仲白的意思,自顧自地往下說。「當時我心裡有幾分疑慮,便留在案頭把玩了一會,恰好琦瑩進來,見她很有興趣,似乎想要留下賞玩,索性就把它賞賜給了琦瑩……嘿嘿,結果倒是證實了兩宮的清白,把孫家、牛家都給摘出來了。不論這些人在背後運作的是什麼陰謀,起碼,兩家人是沒有牽涉在內的,也許,這又和奪嫡沒有什麼關係了。」

  「但不論如何,既然他們能巧妙安排,透過重重干係,把這串石頭安排到朕身邊來,所圖的,恐怕就不止是銀兩了,」皇帝的聲音很清涼,「直到子繡開始追查,朕才發覺,對這個組織,朕竟然是一無所知,是什麼跟腳,有什麼來歷,又有什麼樣的成員?一無所知!江湖上有些名號的門派,六扇門心裡都有數著呢,可這個組織似乎和誰都沒有關係,反倒是引起了我的警覺……」

  「到了要用人的時候,才覺得人才實在太少,現在我身邊能夠絕對信任的人,也就只有你了。就是宇和,他們家會和桂家結親,也有些懸。」皇上盯緊了權仲白,語調竟有幾分可憐。「子殷,我知道你不愛搭理這些人間俗事,但這件事關乎天下蒼生,你能不能再被我說服一回,再幫我一回?總得幫著我查出他們的根腳,弄明白他們的圖謀,餘下怎麼處置的事,都不用你來操心了——」

  他略略一頓,又道,「我知道你一向想要獨立出去,不願繼位國公,可家裡給你說了那門親,倒讓你很被動。你幾次救過我的性命,我們的情誼,亦無須任何言語,我心裡其實是早給你預備了出路,只是時機一直都還未成熟,現在說出來,倒不免讓你誤會,好像我是在邀買人心一樣,但我是真心實意,不是在和你做交易——只要你點個頭,我這裡明兒就給你操辦下去,為你封個伯爵,一樣是世襲罔替,讓你能順利從家裡獨立出來,不至於顧忌票號——」

  皇上看了看權仲白的臉色,便不往下說了,偏過頭輕輕地咳嗽了幾聲,才續道,「你若袖手旁觀,這癬疥之疾,恐怕就要病入膏肓,兩頭的話,我都給你擺在這裡了,良醫醫國啊,子殷……唉,我不迫你啦,你自己選吧……」

  一個世襲罔替的伯爵位,其實說實在的,換的就是他所知道,關於神秘組織的那些信息,這個條件,不能說不優厚了,甚至於是立刻就將他從兩難的境地中給解脫了出來。皇帝看人,眼力也著實是有幾分毒辣的。權仲白眼神閃動,一時間,也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沉吟之中。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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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 疑雲

  夏末秋初,到得晚間,風裡的秋意已十分濃重,權仲白今日午間出去,穿得少了,今晚回來才一下車,正遇了一陣風,便覺涼意入骨,不禁輕輕打了一個冷戰。桂皮頓時從馬鞍囊裡掏出了一疊薄披風,輕輕一抖,為權仲白圍到了肩上,笑道,「少爺這身子,可比什麼都要更金貴,您要是著涼了不能扶脈,京裡不知有多少人家,比自己得了病還要更著急呢。」

  這話說得促狹,換作往常,權仲白必定要哈哈一笑,和桂皮略略斗幾句嘴,可今時不同往日,他哪還有和桂皮鬥嘴的心情?不過是多年積蓄下的城府功夫,使得他還能微微一笑,算是應過了桂皮的促狹,這才舉步前行。桂皮亦善於察言觀色,見少爺心情不好,便不再開腔,送他進了內院,便腳下抹油,悄無聲息地溜之大吉了。

  華燈初上時分,按說清蕙應該已經用過晚飯了,她日常起居的東裡間內,亦應當是燈火通明,以便她在燈下讀書。可權仲白今日抬眼一望,卻見東裡間內,唯有窗邊一燈如豆,透過重重窗簾,隱約露出一點光輝。清蕙的影子,只是窗戶後頭模糊的一團霧,隨著月影雲團的變化,而輕輕地搖曳著。

  就算心事重重,他亦不禁有幾分詫異,也不叫人通報,自己掀簾而入時,便見清蕙獨坐燈下,在羅漢床邊打坐沉吟,她雙眸緊閉,長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臉頰上仿似兩把扇子,顯得那樣濃密。聽到權仲白的腳步,她長睫扇動了幾下,才緩緩睜開眼來,衝他勉強一笑,細聲道,「你回來啦,二皇子的病,還好麼?」

  權仲白這才想到,自己是被牛淑妃的人請進宮裡去的,清蕙並不知道他去了皇上那裡,他道,「我先梳洗一番,再和你說。」

  借此機會,也是偷了一點時間,一邊盥洗,一邊想要澄清思緒,只仍是心潮起伏,情緒難以平穩。耽擱了老長一段時間,這才從淨房裡出來,清蕙居然也一反常態,根本就沒有催問。反而是乘著這個空當,又再閉目凝思了起來,再聽到他出來時,才睜開眼來,無言地凝睇著他,權仲白勉強一笑,道,「二皇子沒有事情,是孫家他們的伏筆,如今起了作用。」

  三言兩語,便把事情交待了清楚,清蕙聽得很仔細,好像也很吃力——她心頭似乎正盤算著別的事兒,對於權仲白的解釋,也是似聽非聽。權仲白想問,但他自己的心事也沉重得很,竟缺乏盤問清蕙的力氣,說了幾句話,便不再開口,而是住了口,也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之中。整個西裡間,便又慢慢地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好半晌,清蕙才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她勉強一笑,便問權仲白,「後來,你又去見皇上了?」

  就是心裡的事再沉重,也還是這樣心明眼亮,見他回來以後先徹底盥洗,便知道是去面見皇上了。權仲白猶豫了片刻,便道,「皇上對二皇子的病情很關心,把我叫去問了詳情,我們又說了些別的事。」

  要是以往,這個話頭丟出去,必定惹來清蕙的詢問,可今日,權仲白這個話頭丟出去了,清蕙竟沒有撿起來,他這會真有點詫異了,正問,「怎麼回事呢?」那邊忽然又有人來報,「老爺令我來請少夫人、少爺,似乎是……似乎是發覺四少爺的蹤跡了。」

  權季青竟有信了!

  兩個人對視一眼,又都忘了各自的心事,清蕙霍地一聲便站起身來,連聲催權仲白,「我們快過去吧,這件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以她的性子,不惜一切也要置權季青於死地,也是題中應有之義,權仲白並不為此詫異,他也很想知道,權季青究竟是如何逃脫出西院的,背後又有沒有人在幫他的忙。

  因小書房正在整修,兩人便一道進了擁晴院,出人意料的是,權夫人也在人前現了身,她雙目通紅,見到繼子和媳婦,不過是勉強一笑,便又坐回去默默流淚。權仲白正自詫異,良國公已沉聲道,「我和那些護院說了,若肯定是他,又不願和我們回來……」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咬著牙道,「我便權當沒有生過他這個兒子了!」

  即使權季青的所作所為,堪稱過分至極,可權仲白聽到這句話,依然是心頭大震,他反射性想要說話,可一看父親神色,便知道他心意已決,也是欲語無言。再看權夫人時,便不大敢直視她的眼睛,只覺得在這個一貫疼愛他的慈母跟前,他有些無地自容了。

  倒是清蕙,平時和權夫人的關係不鹹不淡的,這時候卻走到權夫人身邊,在小几子上坐了,握住了權夫人的手,衝她綻開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權仲白只覺十分不妥當,可他還沒有說話,權夫人猶豫了一下,便也回握住了清蕙,和她交換了一個眼神,忽地便把清蕙摟在了懷裡,低低地放了聲兒,「誰能想得到,誰能想得到!我的心,實在是——我真是為了這個家操碎了心……」

  下這個決定,良國公顯然也是用了一點力氣的,他今夜是如此的蒼老和疲倦,看來幾乎就像是個老人了。權仲白望著這沉默而悲愴的一家人,幾乎要被那重重的心事給壓垮了,他忽地興起了一種遠走高飛的衝動,可卻又極為清醒地知道——隨著皇上擔憂起了自己的壽命,要開始為將來作出種種佈局,朝廷之中,肯定又將有一番翻天覆地的變化,也不知有幾個世家,會在這一輪洗牌中倒了莊,又將有哪些投機客從中漁利。就是大哥大嫂還在,家族的重擔,除了他以外,也真的是沒有人能挑得起來了。

  「下人辦事,畢竟不大盡心。」良國公忽然打發他,「你也跟著去看看,免得他們偷奸耍滑吧。」

  權仲白反射性就要拒絕,可看了妻子一眼,又改了主意:沒必要在這樣的時候,再讓清蕙生出疑慮了。季青忽然不見,她對家裡,可能是有一定懷疑的,自己去看看,就是只做個人證,也能讓她放心。

  「我這就去,」他壓下了心頭的疲憊,站起身大步出了擁晴院,被夜風一吹,倒覺得精神一爽,讓一個下人引路,未有多久,便騎到了京師一處高等窯子之前,那些無行文人、浪蕩翰林,多半都在此尋歡作樂。幾個護院便稟告他,「家裡有眼線,在這兒看見了一個很像四少爺的人。」

  接下來便自然是連番的佈置了,可經過周密準備,尋了個借口衝入拿人時,最終眾人都是大失所望——這人和權季青的確生得挺像,但也只是側面,不說身高首先就對不上,最掃興的是,他還是個閹人……眾人進去時,此人正在行淫,那殘損的陽。根,大家都看得分明,權仲白再檢察了他未經易容,又得知他是藩王派上京的宦官,便隨意賠了幾句好話,把他給放走了。

  被這麼一番折騰,他回到家時,已經過了三更,家裡人已經先行得了消息,清蕙也已經上床就寢,自然並未睡著。見他回來,便道,「倒是辛苦你了,這一天折騰得厲害。」

  經過一段時間的緩衝,她看起來正常得多了,權仲白也略微寬心,他便繼續了剛才的話題,藉著權季青的事,便道,「這一番失蹤,不管是不是那神秘的組織鬧得鬼,他們活躍的時間,也不會太長了……皇上已經盯上了他們,他想在自己身體垮掉以前,把這個隱患消彌於無形之間……」

  便添添減減,把皇上的那番話告訴了清蕙知道。清蕙也聽得很專注,很動感情,她就像是一頭受了傷,落入了獵人陷阱的草食動物——不是鹿就是羊,一邊聽著他的敘述,一邊驚惶地眨著眼睛,好像權仲白說完了口中的話,便會揮刀了斷了她一般。

  權仲白要再不能發覺清蕙的不對,他也就不是那個權仲白了,他握住清蕙的肩膀,低聲道,「怎麼了?今日是家裡和你說了什麼?」

  清蕙肩膀微微一顫,竟輕輕地把他給推開了……

  自從兩人說開以來,感情雖不說一日千里,但在權仲白看來,也是穩中有升,清蕙很少拒絕他的擁抱,此時這麼一推,權仲白立刻便覺得有異,他關切而不解地細審著清蕙的神色,卻是越看越迷惑,越看,心裡疑雲便越是濃密。

  清蕙一直是很能藏得住事的人,她的城府丘壑,有時竟令權仲白深為佩服,可今日她的表現,實在是太反常了。甚至無須權仲白這樣的親近之人,只是隨意一個陌生人,都能看得出來,她心裡有事……而且,她也把她的態度表現得很明白了,這件事,她並不想告訴他。

  可不論如何,權仲白依然是要試一試的,他柔聲道,「阿蕙,你有任何事都可以說出來。我雖能力也有限,但人品如何,你難道還不清楚?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夫妻之間,到了要這麼說話的地步,其實已經是一種疏遠,起碼,這就證明了兩人的感情,並不若表現出來一樣的堅牢。權仲白話說出口以後,清蕙要還是不說,他有多不快、多沮喪,也是可以想見的了。這些事,本也無須明說的,清蕙亦能明白,只是她的表現,卻到底還是讓他失望了。

  「我……是在想歪哥的事。」她低低地說,「今天見到繼母,覺得她一夜間就老了很多,這樣的人倫慘劇,本來不該發生在任何一個母親身上的……可將來有一天,也許……」

  話不假,換了別的大家閨秀,可能這點事,也就足夠讓她不堪重負了。可眼前這個女人,那是能夠主宰一間全國商號的女強人焦清蕙,她會為了這八字沒一撇的事傷心難受?

  這擺明了,就是清蕙在敷衍他了。

  權仲白的心,不禁往下一沉,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想到了權季青在他耳邊說的那幾句話。

  「現在再辯駁什麼,也沒有用了。二哥,你我從小一起長大,你對我無話可說,我心裡從來都沒有不認你這個哥哥的意思。」季青的語調甚至還有些從容,「就是因為我好崇敬你,才不希望你和她那樣的人終老一生。你若想要繼續在你選定的道路上走下去,便不能和她沾染任何聯繫……唉,我知道你不會信我,多餘的話,我也不說了,我只請二哥你,對她問一句話,一個字也別改,你便那樣當了面問她,你看看,她會如何答你,到那時候,你便知道,她是否真有擔當啦……」

  其實從那句話來看,他根本就沒想著和眾人同歸於盡,權仲白甚至疑心,他這一番做作,完全只是為了找到和他說這麼一番話的機會。只是,他當時確實並不相信權季青,這個弟弟既然已經走上了歪路,感情還在,可在正事上,他是決不會再相信他了。

  但,事後回想起來,權季青的最後一番話,完全也沒有否認他所作所為的意思,他似乎完全是出於真心。而此時此刻,權仲白望著清蕙,忽然間就很想把那句話問出口來。

  算了,他說服自己,這幾天事情多,清蕙的情緒承受不住,也是情理中事,她不願說,那就不說也好。

  「以後的事,你也無須擔心得這樣早。」他輕描淡寫地道,「時間不早了,睡吧,明早,爹肯定又要過問二皇子的事了。」

  清蕙微微鬆了一口氣,她勉強一笑,「嗯,說得是,朝中怕是又要有一番腥風血雨了……」

  雖然彼此都很疲憊,但這一夜,兩夫妻都沒怎麼睡好,權仲白輾轉反側,翻來覆去,總是擺脫不掉弟弟在他耳邊的低語:二哥,你只問她一句話,一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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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開張

  天下之大,何處沒有陰謀詭計,只怕每一日,都有大大小小的計謀在醞釀、實施、破產。即使如今天子身體不適,朝野間風起雲湧,中朝大臣們,在檯面下的動作又多了起來,但時間依然也不會為任何人停留,一轉眼便是數日過去,權季青依然是鴻飛冥冥、杳無音訊。即使是良國公亦不得不承認,這小子深藏不露,這一次平地失蹤,動用的只怕也並非是鸞台會的力量,要在短時間內找出他的下落,只怕是有些難了。

  蕙娘如今既然得到權家上下內外的認可,真正成為了下一代的領軍人物,當家人也就不再避諱,雖說權家真正的核心密事,她還未夠資格參與,甚至連鸞台會的權力構成、內部機構乃至潛藏的人脈力量,她都還是一無所知,只算是個剛入門的初哥。但太夫人、權夫人,也不再把那些內宅當家主母有資格與聞的事瞞住蕙娘,這幾日來,茶餘飯後閒談時,都漸漸將一些家裡的事透給她聽,也多少有幾分自明的意思:這一次權季青大變活人,絕非出於鸞台會的安排,這個組織嚴密的機構,甚至比燕雲衛都要嚴謹機密,尤其是京城分部,大小諸事全掌握在權世贇手裡,他就在良國公府坐鎮,想要在太歲頭上動土,老虎眼皮上跳舞,鸞台會內,根本沒人能有這樣的膽子。

  有些話大家不用說得太白,當事人自己心裡有數,蕙娘自然明白,雲管事看著一團和氣,其實只怕之前,還是更支持權季青多些。否則按權家長輩說法,他只要說一聲不字,甚至只是微微流露出一點傾向,權季青能指使得動喬十七?如此看來,這對叔侄的關係倒是十分融洽,蕙娘甚至有七八分肯定,當時孔雀所聽到的那番對話中,權季青口中那一聲老叔,叫的就是雲管事。唯獨不解的,只是雲管事既然這麼幫著權季青,那當時為何不私下稍微放一點兒水,把勢力多借給權季青幾分,索性就裡應外合地施展毒計,將她這個威脅,扼殺於萌芽之中。反而還要讓權季青如此委婉曲折地隔山打牛,用如此瘋狂而不確定的手段,去博那萬一的一點希望?

  現在大家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開誠佈公,有些話,蕙娘不好當著權夫人的面問,但私底下她是可以問太夫人的——隨著權家局勢的變化,幾個女人之間似乎也發展出了一種無言的默契。現在這段日子,歇芳院和立雪院的關係,漸漸便順理成章地疏遠了起來,立雪院的女主人,往擁晴院走動的次數,反而是逐漸增多了。

  「世贇到京城已經有十多年了。」對蕙娘的疑問,太夫人也沒有正面回答,反而是談起了權世贇的生平。「他今年三十多歲,也就是說,當年才剛剛弱冠,就被族裡派到了京中。族中做事,從來都看才具人品,對出身反而看得不重。他就是再有身份,沒有這個能力,也不能挑起這份重任。」

  「雲媽媽只是他在此地的掩護人,兩人間當然沒有什麼故事。世贇真正的妻小都在老家,這些年來分隔兩地,對他也是很大的考驗,但他是從不露聲色,甚至當府中人以訛傳訛、陰錯陽差地流傳起了他和你公公的故事後,他也都不以為忤,倒覺得這是掩蓋身份的大好煙霧……」太夫人意味深長,「此人的為人,也就可見一斑了。就算他自己難免也有些好惡、傾向,但該有的分寸,卻決不會逾越一分。我們府裡,當然有會裡的一些掩藏力量,但多半也是以護衛外圍為主,真正能夠進入到西院去釋放季青的,則無一不是只效忠於你公公的心腹。」

  她在『只』字上,加深了咬字,又道,「即使是世贇,對這些人的控制也都有限。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季青給放出來,那是談何容易。」

  蕙娘心裡,早把那天揭開真相時,幾個人的所有安排、表現,都重複咀嚼了多遍:一族人一個在東北,一個在京城,京城這一支,世世代代經營下來,也有一百多年的家業了,鐵打的爵位、偌大的家產……嘔心瀝血、把腦袋別在褲腰上造反,他們犯得著嗎?要說兩家現在還留有什麼親情,那根本就是瞎扯淡,良國公從出生到現在,能回過東北兩次就算不錯了。權仲白、權季青等人,恐怕更是根本就沒和老家族人有過什麼接觸。鸞台會、權家老家那一族人憑什麼來維繫二者間的聯繫?除了這天大的秘密以外,想來也定有許多辦法,讓良國公府有無數的把柄落在他們手中,讓雙方彼此越抱越緊,誰也踹不了誰。

  這就有個問題了,良國公府、權家老家、鸞台會,這似乎是三個不一樣的單位,鸞台會才是那個能耐通天、手握無數死士的大組織。而在這會內究竟是誰來主導,那可不是看誰來當會長這麼簡單了。聽良國公的意思,她入門以後,將來水到渠成,是要接管鸞台會的。可與此同時,鸞台會在北方的大總管卻是老家派來的權世贇,良國公向她交待真相,還要把權世贇安排在場,甚至現在聽太夫人的口風,『即使是世贇,對這些人的控制也都有限』,這些人是誰?是良國公自己的心腹!權世贇對這些人都有一定的影響力,可見他的手伸得有多長了!

  國公府和老家的關係就這麼融洽,就這麼水乳/交融?說得難聽點,要是蕙娘現在還沒出嫁,她和焦子喬這個只隔了生母的親弟弟,都還有一番尷尬呢,人的本性就是如此,否則又何來的爾虞我詐,只怕早就天下大同了。財勢跟前,連親生姐弟只怕都不能免俗,那麼在天下跟前,這一百多年的一家人,難道就會是例外嗎?

  國公府的處境、的地位,能否有良國公在權世贇跟前述說的那樣高貴、那樣自如,只怕還是很可以商榷的一件事呢……

  但即使做了這樣的想法,蕙娘也決不會胡亂將它流露出來。擺明了權世贇在國公府裡當差,已經有十多年的時間了,幾年時間,已經足夠她在權家後院安插進自己的人手,雲管事是鸞台會的大管事,他就不能在擁晴院裡安排幾個眼線?太夫人這裡雖然幽靜,但隔牆有耳,不是密室議事,有些話,恐怕太夫人也不敢大鳴大放!

  「季青這件事,要是會裡安排,那也就罷了。」蕙娘眉頭一蹙,順著太夫人的話就往下說。「自己人怎麼鬥,都翻不了天的。季青對家裡有點意見,日後慢慢地也就好了,太沒有祖宗的事,他也幹不出來。但這要是外頭人……」

  要是外頭的勢力,能隨意把手插入良國公府內,如此天衣無縫地將人救走,只怕良國公要擔心的,就不止是權季青會不會把一家人賣掉的問題了。太夫人舒了一口氣,「所以,你公公和雲管事這一陣子,就正忙著這件事呢。當天西院看守嚴密,所有人到現在都發掘不出任何疑點。甚至可以兩兩互證……越是這樣,他們自然就越是疑惑,這件事激起的波瀾,看來是要持續一陣子了。甚至會裡可能會迎來一波新的梳理,那也是說不定的事。」

  見蕙娘面露疑惑,她便若無其事地道,「做錯了事,哪能不付出代價。從喬十七起,曾經暗中幫助過季青的那些幹部們,均都紛紛認錯。雖死罪可免,但不受些活罪,日後你也不能毫無芥蒂地使用他們。這些幹部,還有那些昔日裡忠於季青的嘍囉們,只怕是免不得受一受漠河的天氣了。」

  國公府本來為權季青準備的處罰,沒想到反而落到了這些幹部身上。只是當時上層承諾給權季青的照顧和恩惠,現在卻未必會降臨到他們頭頂,看太夫人的意思,將來這夥人就算還有回來的一天,那也是很多年以後了。鸞台會御下的嚴厲,僅從這件事,便可見一斑——當日那些管事到沖粹園內,以考量者的身份,多少有些高高在下地觀察蕙娘的時候,只怕根本就沒有想到,他們其中有許多人的命運,已經早為上層決定了。

  蕙娘不想承認,可她的確也感到一陣爽快、鬆弛,至少這份被人掂量的窩囊氣,以及數年前那段謀害未成的恩怨,今日權家也算是對她有一點交待了。從此以後,除了雲管事之外,曾牽涉到湯藥一案的那些當事人,都將從她的生活中消失。她嫁入權家時所懷抱的最大目標,也終於是宣告完成。只是長路漫漫,完了這件事的代價,是又牽扯進一灘更大的渾水裡,這卻又不是她所能料得到的了。

  她這廂感慨萬千,那廂太夫人看了她一眼,似乎將她的微妙心情如數掌握,她微微一笑,又道,「現在外頭人在忙這個,仲白呢,性子倔強,剛接了世子的位置,心情肯定也不會太爽快。這匹野馬才剛上了籠頭,還不好隨意鞭打驅策,這一陣子,你對他也柔和一些,本事大、脾氣就大嘛,得多哄著他,也不能就給他安排上差事……他不喜歡和瑞婷接觸,我們也就不迫他了,這件事,倒是正好交待你去辦。」

  一旦明瞭了權家的身份和訴求,權瑞婷入宮的目的,陡然間便顯得極為可疑,甚至她到底是不是老太太的孫女兒,蕙娘都拿不準了。她心底自然是疑雲重重,有無數的疑問只等一個解答,但面上卻也已經收拾起了情緒,作出靜聽下文的樣子,微微沖老太太抬起了眉毛。

  「我知道你心裡也有些話想要問……」老太太卻很理解蕙娘的心情,她今天格外善解人意,也很喜歡說話。「別看我們家現在人丁凋零,只餘你們一房人丁,其實麼,除了在京的那些堂兄弟之外,老大、老。二在家裡,也是幹得有聲有色。這一點你不必懷有過多疑慮,瑞婷的確是你嫡親的堂妹不假,那是絕對的自己人,對她,你是可以交心的。」

  蕙娘勉強一笑,也不接老太太的話口,她輕聲細語,「那……孫媳婦也就冒昧地一問了——我要為婷妹妹辦的,又是哪一件事呢?」

  「這件事說難不難,說簡單卻也不簡單。」老太太歎了口氣,「要是仲白願意開口,那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現在卻不得不另想辦法了——皇上身體不好,活到六十歲的可能,已經很低了。有些事,我們不能不加快腳步,婷娘從前無寵,自然在我們算中,但現在,她卻要盡快成長起來,起碼,要有爭寵的資本……」

  她意味深長地瞅了蕙娘一眼,「你就沒好奇過,仲白的授業恩師,為什麼忽然到了京城嗎?」

  這麼多零落的棋子,直到老太太親手牽出了線,才隱約構成了一張疏疏落落的網,有些疑問,似乎得到了解釋,可這張網實在還太稀疏,上頭的結也還實在太少,要想從網回推出佈局人的初衷,蕙娘卻還是力有未逮。她也知道這不是能夠心急的事,過分尋根究底,只會惹來太夫人的反感,因此也不再細問,只微笑道,「原來如此,祖母的意思,是要我出面引薦周先生入宮了?」

  「周先生是不能見光的。」太夫人搖了搖頭,「他們家祖傳的一脈針灸手藝,實在是太有名了,一旦露了行跡,和太醫院的那些御醫打了照面,很可能會給有心人留下把柄。這件事得暗著辦,最好你是能把婷娘給帶出宮來小住一段日子,就是帶到香山來,也比在宮裡強些。」

  姓周、有名、針灸……蕙娘心念電轉,頓時就想起了前朝聲名赫赫的御醫世家,她不覺低呼道,「周天神針?」

  前朝朱明皇室御用的一脈太醫,便是周姓,他們擅長針灸,曾在永樂大帝的徐皇后身邊伺候,緩解她的頭風之症,因針術如神,因此在杏林中有『三十六周天神針』的美譽,因此在杏林中有『三十六周天神針』的美譽,意思是三十六招針法一出,任何疾病都要瓦解,猶如一張周天大網,任何病魔都難以逃脫。改朝換代中,周家人自然也沉寂了下去,直到大秦立國,有習得皮毛的再傳弟子,都能治好開國太祖的頑疾,周天神針的名頭,這才又響亮起來,有許多周姓門人再度出外行走,但周家嫡系,倒是再沒了消息。

  「雖然外頭人均未掌握真正嫡傳神針,但總能看出一點門道。」太夫人道,「仲白得穿針藝以後,自己結合歐陽家的醫術,另行開創了一門新的流派,倒不怕被人看出端倪。但周先生就沒有這個優勢了,這件事,你得抓緊辦,今日得空入宮時,如有話縫,便相機進言吧。實在不行,也有個霸道點的法子……」

  她從懷裡掏出一包藥來,送到蕙娘手上,低聲道,「只是這法子對婷娘本人損傷很大,若不是萬不得已,還是慎用為好。」

  雖然是老人精、老狐狸精了,但太夫人說這話時,依然不禁有擔憂關懷之意,溢於言表,蕙娘看在眼裡,頓時想到了從前婷娘還在來京路上時,太夫人殷殷垂詢的情景。

  看來,雖然忍痛把大兒子、二兒子送回東北,但老人家心裡,肯定也是惦記著他們的。愛屋及烏,她對婷娘,倒也有幾分真感情。

  蕙娘心中一動,面上卻恭謹地答應了下來,「孫媳婦一定打點精神,盡力去辦。」

  只聽她的語氣,便能明白,這個聰慧的少婦,很能領會這樁差事背後的意義:這是她加入鸞台會後經辦的第一門差事,她在鸞台會內的聲音響亮不響亮,就得看這樁差事,辦得好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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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桃花

  宮中妃嬪雖不多,但待遇也分了三六九等,雖然都是未封嬪的新人,但有寵的白貴人和無寵的權美人相比,就要自由得多了。她非但能夠隨著皇上到各大別宮玩樂,甚至也可以同她的前輩們一樣,一年內有那麼一兩次機會,離開囚牢般的皇宮,以禮佛還願為名,在名山古剎中小住那麼幾日。

  但即使是牛淑妃、楊寧妃這樣的老資格、老身份,一年也就只能離開三日、五日,便算是有天大的面子了。權瑞婷一個空有些家世,並無寵愛的小美人,想要離宮居住十天半個月,在一般的情況下來說,只是天方夜譚般的奢望。

  但換句話講,這差事要不難辦,鸞台會自然就給天衣無縫地辦了,也犯不著要把主意打到權仲白身上。如今既然他們有這個需求,那蕙娘也是只能硬著頭皮往上頂了,沒有條件,那就只能相機給創造條件。並且這整件事,還得因勢利導,不好露出太多痕跡,那就不美了。

  因這份心事,也因為她的身份發生了變化,權夫人借口身體不好,開始讓她出面和外頭的三親六戚們應酬,還因為皇上身子不爽,六宮人心浮動,都想方設法地和權仲白一家套近乎,這裡頭總有些人的面子是不好駁的……總而言之,這年秋天,蕙娘進宮的次數顯著地增多了。

  她人本來生得美麗,見聞又相對廣博,反應敏捷口舌便給,要作出喜歡她、和她投緣的樣子,並不是什麼苦差事。就是牛淑妃這樣的材料,和蕙娘相處得也頗為愉快,她倒有一樁好——並不太嫉妒他人的美貌,有時蕙娘和牛賢嬪都在一側,兩人芝蘭玉樹、春蘭秋菊的,把她比得暗淡無光,牛淑妃也並不大生氣,反而歎道,「可惜天生就人,往往都有其缺憾。少夫人就是命數上差了那麼一點兒,要是令弟少出生幾年,只怕如今中宮位置,便不會空懸了。」

  這話生拉硬扯,說得有點離奇了,以蕙娘年紀來說,即使入宮,也在牛淑妃等人之後。事實上,當年皇上有意採選她填補東宮時,太子是早說定了孫家女為太子妃的。只是聞絃歌而知雅意,牛淑妃心裡是不大藏得住事的,蕙娘聽她的意思,便明白牛娘娘如今日思夜想,恐怕惦記的都是坤寧宮的那個位置了。

  現在的局勢,對她這個准皇貴妃來說,也的確是極為有利。皇次子聰明伶俐,又佔了居長的名分,皇后去位,貴妃便算是後宮之首,這身份又尊貴,序齒又佔了便宜。兼且皇上在不斷提拔牛家眾親戚,令他們在軍中聲勢更盛……牛淑妃躊躇滿志,想要再上一層樓,把江山給坐准了,也是題中應有之義。蕙娘微微一笑,道,「臣妾身世畸零、家人寥落,是個沒福的人,哪堪入選東宮呢。倒是娘娘,家裡人丁興旺,盡顯大家氣象,又何必過分謙虛,倒成了個燈下黑了。」

  要捧牛淑妃這樣簡單的人,話就不能說得太含蓄,這馬屁一出,牛娘娘頓時笑得合不攏嘴,「你呀,就是一張巧嘴!你男人有多不會說話,你就有多討巧。瓊哥媳婦上回入宮見我,還說你為人冷傲,難以接近。誰知這都是她的一面之詞,我入宮這些年來,也算是見過一些女兒家了,能比得上你這樣和藹可親、易於交接的人,可還不多見呢。」

  瓊哥媳婦,指的應該就是吳興嘉了,她嫁的正是牛德寶爵爺的長子牛奇瓊,也是牛娘娘的堂弟。從前吳興嘉有意於後宮嬪妃之位時,牛娘娘就不大喜歡她,沒想到現在做了她的弟媳婦,牛娘娘居然還會這樣當眾下她的臉子,給蕙娘打小報告。

  「都說她要回京了,沒想到回得這樣悄無聲息。不是娘娘說,我還不知道她已經到京城了呢,都有些不像她了……」蕙娘不禁也是一笑,「怕是為了吳閣老的壽辰回來的吧?」

  如今牛家,真當得上炙手可熱的考語,吳興嘉這個牛家小宗婦回京城省親,還能少了人巴結她嗎?牛淑妃道,「也是為了她父親的壽辰,也是為了本宮的事。」

  自得、自矜之意,雖經過收斂,但依然隱隱地透了出來。蕙娘忙道,「是臣妾想岔了,沒想到冊封大典那兒去,請娘娘恕罪。」

  冊封皇貴妃,是國朝大事,皇上病危時下了旨,牛淑妃就算是有了名分,可還要制冊制寶安排儀式,才只籌備了三個月,禮部效率已算是很高了。牛淑妃春風滿面,含笑又和蕙娘說了幾句話,話裡話外,都引她埋怨吳興嘉的不是,蕙娘卻充耳不聞,也不接話,連牛賢嬪都當作聽不懂——她有點發急了,便索性屏退了左右,握住蕙娘的手,推心置腹地道,「你也算是天下間有數的富豪了,國公府更是百年的基業,乃是大秦有數的名門世族。你男人又有本事,連我都要求著他,我雖然也算是有些權柄,但想要給你送點好處,也不容易……興嘉這丫頭,輕狂得很,偏偏又是命好!我說句實在話,你別生氣——就這會看,她的日子,要比你強些,怎麼說,未來一個侯夫人,那也是穩穩到手了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從前她被你踩得很,現在你們見了面,她必定是要報復回來的。我思來想去,也就是這件事,能助你穩穩壓她一頭了。」

  牛賢嬪在族姐跟前,話從來都不大多,聽見姐姐這麼長篇大套的一番話,她那長長的眼睫,也不過是若有所思地上下扇了幾扇,便又掛出了淡淡的笑容來,在一邊做她的人肉花瓶。蕙娘被牛淑妃糾纏得有些無奈,只好老實道,「娘娘殊恩,臣妾感激不盡——」

  「咱們也別繞圈圈,打馬虎眼了。」牛淑妃打斷了蕙娘,索性就開門見山了。「現在皇上對外都說是好了,可對內,那瞞不過我們這些內人……只他的病情,全掌握在權神醫一人手裡,我這也不是為了我,還是為了皇次子!你就給我透透口風,好歹露個消息吧,皇上這病,到底是能治好不能了。」

  這一陣子進宮,太后、太妃礙於身份,沒有屢屢加恩,多半還是讓小一輩來使勁。可楊寧妃對她雖也熱情,卻遠遠比不上牛淑妃真是下了大力氣來拉攏她,連嫡親的堂弟媳婦都不惜往死裡踩。想來為的也就只是這一句問話了,蕙娘輕輕地歎了口氣,搖頭道,「這,臣妾卻真是什麼都不知道了,仲白在家口風一向很嚴,這種事,我們也都不敢多問……」

  見牛淑妃不可抑止地露出失望之情,她便又道,「我也不瞞著娘娘,外頭男人們的事,仲白未必會和我說的。男主外、女主內嘛!我自己事兒也多,平時和仲白在一處,不是說家事,就是說兩個兒子,他醫館裡的事,我也不大問的——那也是經了慈恩寺的妙善大師指點,大師說,他妙手回春施針救人,那是和閻王爺對著幹的事兒。我呢,怎麼說手頭也有個票號,這票號四面通財……」

  便又將這慈恩寺的妙善大師,那卜算如神的形象略吹噓了幾句。

  深宮內院的女人,因身份緣故,最是信佛尊道,牛淑妃經過這麼一段時間的來往,對妙善大師的興趣也是逐漸濃厚,不禁便道,「聽你平時常常提起這位大師,他素日裡在京中,果然有些名氣?」

  蕙娘笑道,「大師不大和達官貴人們往來,在我們這群人裡,名氣倒是不顯。但平日裡熱衷行善,是城東一帶有名的善心人,就是仲白,和他來往都很密切。平時春秋二季凡有瘟疫,都是經常和妙善大師攜手義診發藥的。」

  牛淑妃眼睛一亮——這個權仲白,什麼事都不走尋常路,就連找供奉,都要找個這樣的供奉。不過,這對她而言卻是個不錯的機會,皇上身子不好,以後仰仗權仲白往外透消息的時日還長著呢,雖說焦氏自陳,和夫君關係比較冷淡,聽不見多少心裡話。但好歹也給指了一條明路,這做丈夫的和誰過從甚密,最清楚的還不是他媳婦?大把的佈施撒出去,不愁妙善大師不為她、為牛家說些好話……

  她眼珠子一轉,便欣然道,「竟還有此事?這樣的得道高僧,若能得他指點兩句,我這心裡也就不會這麼慌亂了……也好,正好今年我也都還未出宮禮佛,待冊封大典之後,少夫人若是有暇,便陪本宮上慈恩寺走一遭兒吧?」

  蕙娘也就是閒來無事,投一發魚餌而已,沒想到牛淑妃根本是搶著跳出水來咬餌食,她自然也就順水推舟,「那我也就借娘娘的光,多少也休息幾天了。」

  只要皇上的身子還是這樣,蕙娘的態度又總還是比權仲白要軟和一點,能讓別人看得到希望,那麼宮中妃嬪,對她就永遠都不會太不客氣。牛淑妃和蕙娘定下了約會以後,又說了幾句閒話,見蕙娘有告辭之意,便站起身來,親自把她送出了中殿。牛賢嬪也就跟著一道辭了出來——幾人說得投機,耽誤了不少時間,她再不回去,皇次子就要下學了。

  因按現在時辰,太妃業已午睡起來,蕙娘還要過去一行,便正好和牛賢嬪同路。兩人並肩走了一段,蕙娘見牛賢嬪還是那樣笑微微的,星眸流轉間,似乎總有幾分忍俊不禁,便笑道,「娘娘,什麼事這麼滑稽。」

  「我是覺得……」牛賢嬪也沒敷衍她,左右稍微一看,便壓低了聲音,「少夫人你,有些太促狹、太欺負人了。」

  蕙娘笑道,「我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牛賢嬪雙眼一閃一閃,想了想,又噗嗤一笑,「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少夫人你也是兩面為難,只好順著……」

  她比了比後頭,「她的意思往下說,這也是人之常情,又令娘娘鳳心大悅,自個兒又落得了清靜,想來,慈恩寺的香火因此也能陡然興盛一段時日,也算是皆大歡喜。其實這亦是老成之舉……只是我想到方才姐姐的神態,便實在忍不住要笑,還請少夫人見諒。」

  牛賢嬪以那樣出身,如今又得了孫家青眼,又得了牛家信任,頗有左右逢源的意思,蕙娘是半點也不會小看她的。可她從前在人前,似乎總是寡言少語,半點都不出彩,此刻溫言軟語、輕言淺笑時,方現出了少女一般的俏皮,這話裡話外,損著牛淑妃的意思,令蕙娘也忍不住要笑,她忙繃住了道,「我這也都是實話實說——」

  「姐姐是命好。」牛賢嬪不知想起了什麼,又漸漸地收斂了笑意,她坦然地道,「總是趕上了好時候兒……這宮裡出身比她尊貴的人,也有得是,可誰的命都比不得她。有些人莫名其妙,就這樣黯然離開了……」

  她歎了口氣,輕聲道,「還有些可憐人,雖是金枝玉葉,但將來大半輩子,卻都要受苦。」

  她瞅了蕙娘一眼,幽幽地道,「少夫人今番有暇,不如去探探福壽公主吧,她這一陣子,身體是越發不好了。能得您陪她說幾句話,沒準心裡還能鬆快鬆快呢。」

  說著,又衝蕙娘點了點頭,便自己加快腳步,往太后宮闕去了。

  蕙娘去太妃那裡,無非是盡權家女主人的義務,和宮中諸位巨頭保持良好的關係。太妃現在一心教養安王,很少牽扯進後宮紛爭,對她當然也不過分熱絡,她略坐了坐也就出來,本要回家,可聽了牛賢嬪那番話,又有些舉棋不定,站在長長的甬道前,才略作猶豫,導引她的大太監便笑道,「少夫人怕是惦記神醫吧?今日兩夫妻都在宮裡,卻未能碰面,也算是一樁奇事了。您若是想尋相公了,他這會應該在福壽公主跟前扶脈呢。」

  蕙娘心頭,微微一震,頓時已把牛賢嬪那番話給融會貫通。她心底亦不是沒有感慨: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牛淑妃大剌剌地拉攏權氏,卻不知道她越是用力,權家就離她越遠。以羞辱吳興嘉作為交換,更是盡顯胡鬧荒唐,倒是這個小牛娘娘,隨隨便便幾句話,已經使得她很感激她的情分了。真是如她所說,牛淑妃一輩子只得一個命好,不然,副後的位置,又哪裡輪得到她來坐。

  「不必了。」她笑著沖那大太監微微一點頭,「後宮重地,未經通報哪能隨便亂闖……公公有心,我記著這份情了,可如今天色不早,還是先回家去吧。」

  大太監情知這個人情,權少夫人已經認下,他回頭足以向主子交待,便也不多言,欣然一施禮,「如此,少夫人請這邊慢行……」

  #

  蕙娘心胸灑脫,並不急行軍過來尋夫,福壽公主屋內,便始終保持了靜謐而溫馨的氣氛,權仲白在藥方上落了最後一筆,抬頭把方子交給福壽公主身邊的大宮女,口中還道,「公主這是心病,心結能解,不吃藥也無妨的。若心結不解,就吃了藥,終究也妨害到五臟六腑,北地苦寒,生活本就不易,公主若體弱多病,只怕……」

  福壽公主蒼白著一張俏臉,水靈靈的大眼睛瞟了瞟權仲白,便又低垂下去,注視著地面,她纖白的手指握成了拳,湊到嘴邊,遮住了自己輕輕的咳嗽,過了一會,才止住了嗽喘,略帶幽怨地道,「神醫不必忌諱,福壽知道您的意思,若我體弱多病,按草原上的風俗,只怕會招來鬼王叔的不喜。他那幾個哈屯,就更要欺負我了。」

  大秦喜歡病弱美人,草原上可沒這個規矩,不能生養的婦人,要來何用?權仲白沒有否認福壽公主的話,只道,「公主還要慎言,鬼王叔那是民間給起的綽號,羅春是正兒八經的蒙古萬戶。鬼王叔這個名號,別人可以叫,您是不好叫的。」

  福壽公主一咬唇,頓時珠淚欲滴,她並不接權仲白的話,而是低聲吩咐左右,「你們都出去……小櫻留下服侍我,我、我和權神醫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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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權仲白行醫多年,什麼場面未經歷過?福壽公主才一開聲,他便在心底歎了口氣,才要開口時,下人們卻已潮水般地退出了屋子。權仲白心底,倒不禁一凜:這個福壽公主,平時總是嬌嬌怯怯、弱不禁風的,身子也不大好,不想對底下人管束居然如此嚴格,她要只帶個貼身宮女,和年輕外男靜室密談,底下人竟是一句話也都不敢多說。

  走到這一步,權仲白也不再矯情了,他並不說話,只是沉下臉來,冷冷地望著福壽公主。任是福壽公主眼波流轉,幽怨之意盈盈欲滴,他的眼神也不曾出現一點波動,週身氣勢反而越來越冷,哪又還有半點旖旎?

  少女心事、患得患失,最怕是遇到不解風情的魯男子,福壽公主眼波如絲、似怨似訴,凝睇著權仲白,半晌才細聲道,「這一個多月來,先生似乎很有些心事,對福壽,也沒有從前那樣和氣了……」

  權季青正是一個多月前失蹤的,權仲白雖有城府,但福壽公主的眼力亦十分敏銳。每日裡他見到這許多人中,恐怕瞧出他異狀的人,一個指頭能數得過來,福壽公主一個月才見他幾次,能發覺不對,恐怕還是出於少女那敏感的心事。

  權仲白又瞥了福壽公主一眼,見她星眸帶盼、桃腮微暈,真是說不出的動人,叫人見了,真是打從心底生出憐意來,恨不能滿足她的所有要求,不忍讓她失望……他只得又歎了口氣,沉聲道,「公主,這件事你從前也提過,權某從前也給過你一個回答。這回答,我是不會更改的。」

  福壽公主面上頓時閃過了可以眼見的陰霾,她又垂下頭去,輕聲道,「權先生,這件事,以你的本事,絕對能安排得天衣無縫的……」

  「嘿,天衣無縫。」權仲白倒被她這句話勾起了心事,他喃喃地道,「這世上又哪有任何一件事,能做到真正的天衣無縫。」

  流露這片刻真情,在福壽公主跟前,已有幾分冒險,這女娃自幼在宮廷中長大,察言觀色的本領,自然也是一絕。又因為大有可能嫁到西北,成為羅春的哈屯,皇上未雨綢繆,給她安排了不少教席,雖然她平日裡不聲不響,一點都不起眼,能力似乎極為平庸,但只從剛才一件事,便可見到她內心深處的丘壑,更別說這一兩年來,隨著朝野間局勢的變化,她明裡暗裡,已經央求了好幾次,想要讓權仲白為她辦一件事,權仲白雖未答應,但也清楚地認識到福壽公主並非是表現出來得那樣簡單,在她跟前過分忘形,沒準就會被她抓到一些線索,借此探知到他的一點把柄。

  「再說,這件事牽連甚廣。」也許是因為心緒的確不好,今日他特別沒有耐性,決心把話說開,「我幫助公主不要緊,事後兩國該如何善後?羅春娶不到公主,可不會善罷甘休。這樣的事關係到了天下政局,並不是我一個醫生可以隨便插手的。」

  他又瞟了福壽公主一眼,不輕不重地道,「再說,公主你一個弱女子,沒有了皇室名分,一個人如何安身?你身份敏感,萬一被人尋到,良國公府頓時便是大禍臨頭,難道我助你脫身後就不再管你?少不得要為你尋個妥善的去處監管起來。十幾年內,甚至都不好隨意出門,另行婚配更是想都別想。天長地久,你的一輩子,還不是被耽擱住了?」

  這一回,福壽公主咬住下唇的力道,不禁就更大了幾分,她默然片刻,方才幽怨地道,「蕙姐姐國色天香、十全十美,福壽比她不上……這一輩子,都只有欣羨的份兒。可先生您知道麼,福壽最羨慕她的,不是她的能耐、她的財勢,甚至也不是她的長相……福壽只羨慕她生得比我早,羨慕她,羨慕她有先生這樣的夫君……」

  如權仲白所說,一個弱女子,沒了皇室的名分,只能被他的羽翼護衛,甚至都不好另行婚嫁,只能落得和青春虛度的下場。那麼於情於理、水到渠成,權仲白擔負起她的終身,也就成了自然的結果。一個皇室公主,情願連名分都不要,來做權仲白的小星外室,心意如何那還用說嗎?福壽公主是一句不該的話都沒有說,只對權仲白做了一個請托,便等於是把世上所有的情話都說得盡了,這世上怕也只有權仲白這樣的人,能如此鐵石心腸,將她幾次表白,都給擋了回去。

  「請先生賜我神藥,助我假死,先生不肯答應……」福壽公主見權仲白並不答話,只好自顧自地往下說,說到這裡,她禁不住怨懟地橫了權仲白一眼,才續道,「可我請先生別治我這嗽喘的疾病,令我的身體,不適合嫁到塞外,先生卻也總是嚴詞回絕……」

  她不禁輕輕地飲泣了起來,「先生別怪我福壽膽小怕事,實在幾千年來,哪有真正的嫡親公主被賣去和親的道理。塞上苦寒不說,羅春已有數位哈屯,個個來歷不凡,又都追隨他年深日久,早已生育了兒女。福壽此去,夾帶大秦國勢,只怕不為大哈屯所容……羅春和皇兄如膠似漆時還好,若是一朝反目成仇,天下之大,我又哪有容身之處呢!」

  不論福壽公主該不該抗拒和親,採用的手法又是否正大光明,但這番話她是真說得動了情,一字一句,也都是發自肺腑的擔憂。權仲白歎了口氣,和聲道,「要不是也知道公主的難處,先頭您一提這話,我也不會再給公主扶脈了,您身子底子還算可以,要是再努力一把,也不是沒有機會在出嫁之前,把嗽喘的老毛病給壓制下去,這樣一來,便可早日為萬戶生兒育女,有了兒女,你在萬戶身邊,就算是紮下根了。公主如還有些別的想法,一心只要自誤,我權某人也是只能醫病,不能醫命!」

  福壽公主也算是權仲白的老病號,是他看著長大的,隨著年歲的增長,她對權仲白起了些異樣的心思,這事瞞不過他的眼睛,但也不至於成為權仲白的一個心結。他處理這種事,那是游刃有餘了,這一番話,說得軟硬兼施,又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又顧及了兩人的情分,福壽公主的眼淚,撲梭梭地順著臉頰落了下來,她哽咽著道,「我知道您的意思,您和我說過,『要不是有滔天的本事,能夠改命,這種事遇到了也就只能認命,求別人是求不來的』。是……是福壽沒有本事!」

  畢竟年歲還小,就有些心機,也被情緒衝散到了一邊,福壽公主一扭身子,靠在心腹宮人身上,便孩子一樣地抽泣了起來。「可我問您,究竟是誰重提和親之事,把羅春從我無緣的姐夫,變作了我的未婚夫……您、您卻怎麼都不肯答我。我也沒想怎麼著,我就是想知道,不成麼?」

  她抬起頭來,紅著兔子一樣的眼兒,切切地望著權仲白,幾乎是有幾分歇斯底里地道,「我這一輩子,就被那人幾句話定了弦兒,難道我連他的名字,都不配知道麼?」

  權仲白又哪裡能不明白她的心情!他發自肺腑地歎了口氣,低聲道,「我不會在背後嚼舌根的,公主若信我不會向皇上告密,便也當信我,不會向您透露這個秘密。」

  福壽公主沒話說了——這個檀郎,有多迷人,就有多無情,他雖有那水墨一樣潑天的風流護身,可對哪一個如花似玉的後宮女子,都是那樣不假辭色。她就是流上一河的眼淚,恐怕都動搖不了他的決心。

  權仲白那話,雖然處處在理,可也點出了一個事實:在他心裡,只怕福壽公主和皇上的地位,並沒有孰輕孰重。也就是說,自己在他心裡,是一點都不特別……

  這就有點傷人了,國事當前,她的身份,注定不可能隨心所欲。福壽公主本能地也就接受了這個事實,可無法同戀慕的對象有個結果是一回事,在他心裡毫無地位,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又感到了一種別樣的沮喪,順著心尖尖滴了下來:那個焦清蕙,真就那樣好?生得是挺美,可除了這個,她還有什麼!說到美貌,後宮中也不是沒有能比得過她的女子,憑什麼,憑什麼香山靜宜園裡,流傳的全是沖粹園內夫唱婦隨的故事,憑什麼她得遠嫁漠北,去做羅春的三哈屯,而焦清蕙卻能獨佔鰲頭,坐擁天下最豪奢的財富、最、最迷人的男子,以及最清幽的園林,享著那人間有數的清福?她不過一個偏房庶女,可她福壽公主卻是正兒八經的金枝玉葉!

  「先生必定極愛少夫人……」雖有衝動,想要將權仲白趕走,再不想看到他俊逸的容顏,但隨著皇兄健康惡化,福壽公主內心也是深知,在京城內,再沒有誰能挽回她遠嫁的命運,真是再看他一眼,就少一眼了。儘管被他毫不留情地多次拒絕,一顆少女芳心幾乎承受不了,但她依然不捨得令他離開,眼看兩人話題,似乎無以為繼,她慌忙又尋了一個話頭。「福壽還記得,先生成親以後,日漸容光煥發,面上都多了些生氣……」

  她又瞟了權仲白一眼,猶抱著萬一的希望,低聲道,「雖說近一年以來,您心事重重,似乎漸漸少了歡容,但想來,那亦和少夫人無關,少夫人這賢內助,必定能撫慰您的情緒,讓您更加開心快活……先生您道,福壽說得對嗎?」

  與其說這是一次拙劣的離間,倒不如說這是一次隱晦的表白,權仲白苦笑了一聲——要再回絕福壽一次,可能傷她是有點過了,他雖沒有太多憐香惜玉的情懷,但也不願意把一個稚齡少女的尊嚴,摧殘得太重。

  可才要措辭回話時,想到福壽公主的話語,一時間他也不禁有幾分惆悵,半晌才道,「嘿,問世間情為何物,若只是叫你開心快樂,又哪有這許多的情怨詩篇?」

  見福壽公主眼神一亮,權仲白忙又補了一句,「日後公主見了羅春可汗,便能明白我的說話了。可汗生得非常英俊,是天下有數的英雄人物,只怕要比公主想的更為出眾……恕我直言,倒是比我們大秦的駙馬人選,要好得多了。」

  寧為英雄妾,不做庸人妻,的確是一種普遍存在的心理。福壽公主眼神稍微一亮,便又黯淡了下去,「他再好,也是妻妾成群……」

  權仲白渾身不自在,卻又有幾分好奇,福壽公主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被許配給羅春,這些年來,她曾將此事視為命運努力接受。態度發生轉變,也不過就是近兩年間的事,雖說小姑娘情竇初開,的確是很有可能,看上了他,但……就因為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她便能改了態度?

  「也不知公主是從何處聽來,覺得草原生活艱苦非凡。」他便索性直接問,「難道您身邊有人去過塞外不成?我怎麼覺得,您把羅春,想得也太可怕了一點!」

  福壽公主到底年紀小,也是這件事沒什麼好遮掩的,她反射性地看了身邊的宮人小櫻一眼,見小櫻微微搖頭,才道,「是福壽想當然了,請先生贖罪……」

  權仲白心底,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小櫻,這才舉手告辭,「還請殿下善自保養,希望下回給您診脈,您的身子,已有所好轉。」

  起身走到門邊時,又聽得急急的腳步聲,福壽公主來到他身後,低聲道,「小櫻陪我長大,也算是我的腹心之人……」

  「殿下請放心。」權仲白聽聲辨位,覺得福壽公主靠得頗近,便不敢停下腳步,而是邊走邊說,「我權某人的嘴,一向也是很嚴實的。」

  #

  這突發的插曲,似乎暗示了日後可能的紛爭。福壽公主嫁到羅春身邊,就是北戎的哈屯了,女人瘋狂起來,是不講道理的。她對提議和親的始作俑者看來已有一股仇恨,此事可大可小,也許日後被人利用,就是大戰的起源。但事情還在醞釀之中,以權仲白的一貫立場,他也不可能過多地插手。這件事,他自然亦不可能去四處宣揚,甚至連清蕙那裡,都不會吐露分毫——這一陣子,清蕙接手了家裡的一些應酬事務,不得不頻頻入宮,和福壽公主照面的機會很多。她要是知道了內情,再面對公主,不免就有幾分尷尬了。

  權仲白也知道今天清蕙一樣身在後宮,只是他被公主絆住,到家時要比清蕙晚了許久,清蕙業已洗漱換衣,陪著歪哥在炕上玩耍。見到他回來,她倒沒什麼異狀,只道,「就有皇上的寵幸,你也該謹言慎行些,眼看快日落了,這麼晚才從後宮出來,終究影響不好。」

  這話在情在理,權仲白也無話可說,含糊應諾過了,便和清蕙一起坐下吃飯。吃著吃著,總覺得清蕙若有所思,時不時就打量他一眼。

  他雖然俯仰無愧天地,但平白招惹了女兒家的情思,心裡總是有點發虛的,見清蕙表現有異,隨意一想,便有一身冷汗:兩人都在宮裡,就算清蕙不提,怕也有人慮著她想找他一道回去,獻慇勤給她報信,點明他在公主宮室。這麼一來,他耽擱這許久,在清蕙眼裡,也許便有許多想法了……

  正這樣想時,果然已聽得清蕙歎了口氣,她像是發現了什麼新鮮事兒似的,同權仲白感慨,「沒想到,你也是挺有女人緣的麼!」

  這句話出來,權仲白還有什麼不清楚的?他正要為自己辯解時,清蕙已是又揮了揮手,「以後還要更小心些,後宮中處處都是眼睛。小牛娘娘今日這一番說辭,未嘗沒有隱晦的勸誡之意。這女色上的事最說不清了,任你心裡再清白,一旦沾染嫌疑,就如同引火燒身,燒不死,都有一場好大的麻煩。」

  只這麼不輕不重地點了一句,居然也就不再追問,而是自己埋首,又美滋滋地享用起晚飯來了。

  能這麼輕鬆過關,權仲白也有些吃驚,人性就是這麼賤,本以為會有一場雷霆,此時忽然逃過,對清蕙,他難免生出一些親暱之意,再看清蕙時,便覺得她眉眼沉靜輕鬆,透著說不出的從容,一個月前那魂不守舍的淒惶,就好像是他的錯覺了。

  當時季青剛剛落網,整件事還透了許多疑點,她心思不定,又兼有前世遭遇,表現反常,也在情理之中……

  「出什麼神呢?」清蕙反過筷子,點了點他的手背,倒是把權仲白從沉思中驚醒了過來。「一會歪哥進來,你又沒空吃飯了,這會乘小祖宗被抱到祖父那裡去了,快吃點吧。宮中飲食不定,你一進去就是大半天,長此以往胃居然沒出問題,真是稀奇。」

  權仲白哈哈一笑,心頭也有些暖意,只唯唯道,「好好。」一面不免又和清蕙閒談,「你今日在牛淑妃宮裡,又有什麼趣事?」

  清蕙隨意交待了幾句牛淑妃的蠢態,想到吳興嘉居然被當作了牛淑妃用來交換的籌碼,便不禁笑道,「她也是個一根筋,可能在娘娘跟前打聽了我幾句,便使得牛氏看出了她要借勢踩我的心思……過幾天吳閣老壽酒,我肯定不去,這也罷了,但王尚書太太的壽酒,我倒不能不去了,看來,免不得要被她得意一陣子,踩我幾下啦。」

  這些京城貴婦之間,針鋒相對也是尋常事,權仲白哪會放在心上?要不是焦家和吳家有一段恩怨,蕙娘對此人上心也不是沒有理由,他根本就不會搭理這個話頭,饒是如此,聽蕙娘這麼一說,他也只是打了個哈哈,頗有幾分不以為然,「她就是要下你的面子,當著那麼多人的面,也不好太過分吧。你躲躲不就完了?這種時候,閒氣就不去爭了吧。」

  說著,也是若有所思,「雖說名分已定,但看爹的樣子,一時半會,倒還不打算交權給我。就連王家的壽酒,他都沒讓我過去。」

  他便和蕙娘商量,「畢竟也是姻親,雖然爹沒打招呼,但還是親身過去,更顯禮數……」

  再是才子佳人,再是翻雲覆雨,日子也還是要在這一句句雞毛蒜皮的家常瑣事中,才能落到實處,也就是在這一句句的雞毛蒜皮裡,夫妻兩人,才漸漸地處成了一體,水磨工夫都做了幾年,兩人漸漸也磨合到了一塊。這懷疑的種子雖然落了下來,但以此兩人的胸襟和手腕,若沒有外力相助,恐怕一時半會,也還未得發芽。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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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7 23:23:08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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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妻有子,有了家庭的牽絆,即使是昔日不食人間煙火的神醫,也難免要沾染三分紅塵氣息。權仲白本來最害怕應酬場面,蓋因他身份特殊,人人都有和他交接的理由,又都有想和他親近的理由,因此在任何一個場合,總是如同一塊香噴噴的大肥肉跌落塵土裡,就沒有野貓野狗虎視眈眈,也總有些蒼蠅在一邊嗡嗡圍繞,恨不能上來叮上一口。他又是那樣不耐俗務的性子,任何一個人,沒有天大的面子,都難以請動他出面與會。

  眾人都知道他的性子,久而久之,雖然難免具貼相邀,但誰也沒打量著他能給臉子出席。就是王尚書的壽筵,他事先出面拜個壽,那也就罷了,當日不去,誰也不會怪他。但一聽到清蕙提起,牛家媳婦可能會借此機會,折辱於她,權仲白由不得就動了過去吃酒的心思,當時隨口安了個名頭上去,也算是對自己、對蕙娘都有個借口。可這一日早上起來,聽清蕙說起,平國公許家的壽筵,居然請了牛家,牛家居然也應了這貼,權神醫心裡頓時就打起了小算盤——許家和權家,也算是輾轉聯絡有親,他們是現在掌著軍權的當紅嫡系,兩家自從昔年那件事以後,慢慢也在修復關係,互相靠攏。按府裡的做法,這一次清蕙不過去,恐怕不成。

  雖知道自己過去了,人也不能進內廳吃酒,頂多就是進去給太夫人拜拜壽,人家牛少夫人要折辱焦清蕙,他在也是折辱,不在也是折辱。一早出去扶脈時還好,這個道理,是想得透的,可到了午間開宴時分,權仲白就有點心不在焉了,分明家裡沒有讓他出面,清蕙也已經和權夫人一道,先去了許家,此時只怕是已經落座,要吃吳家那嘉娘的排頭,怕也已經早吃上了,可這往日裡清楚分明的脈象,此時在指間卻覺得有些含糊跳躍,他自家人知自家事——這許家就是不去,他也沒法利用這寶貴的時間扶脈了。

  左右都是浪費辰光,倒不如斬釘截鐵,說去就去,權仲白也不含糊,自己上了一匹馬,只帶了桂皮一個小廝往許家輕馳過去。只他雖然一身家常衣服,輕車簡從,到得許家門前這一下馬,氣勢卻蓋過了諸多前呼後擁的達官貴人。許家的迎客子弟,都要拋下正應酬的一位客人過來招呼,極是熱情地將他讓到正堂,他要給平國公行禮,平國公慌忙親自扶起來,平日多冷峻的人,如今臉上也帶了笑影子,和他說話的語氣,不知比同自家兒子說話的口氣要和睦多少,還道,「子殷是從病房那裡趕過來的?你平日裡救死扶傷妙手回春,只是打熬自己,累得也辛苦了。你嬸嬸一個小生日,你禮到也就是了,何必趕得這麼著急!就是晚來一時,又有何妨?」

  權仲白微笑道,「世叔不嫌我打扮潦草、到得倉促,可見就是極為眷顧了——」

  藉著這話頭,便道,「平日裡受世嬸照料頗多,今日到得遲了,拜壽之餘,也想親自給她賠個不是。」

  平國公夫人許氏,身子素來並不太好,這幾年來已露出勉強支持之態,她要照料權仲白,哪有那個本事和心力?倒是權仲白不知給她開了多少方子。兩人自然有一份醫患情分。平國公滿口應是,令長子、五子將他一起送進內堂給許夫人拜壽,又親自看著權仲白出了堂屋,方才回來再招呼客人不提。

  #

  世家規矩森嚴、內外隔絕,權仲白到外頭拜壽,二門內是一無所知。眼看開宴時間近了,一屋子花團錦簇的大小誥命,多半都已經就座。權夫人帶著蕙娘,自然是坐在上首第一席,同坐的也都是些國公夫人、親王家眷等等,牛家幾位女眷也在其中——這亦是避無可避、無可奈何之事,儘管眾人心中,多半都知道清蕙和吳興嘉的那段公案,但按禮數就該怎麼排位,偏了哪一家,主人面子上也都是交待不過去的。

  吳興嘉自從出嫁以後,也有幾年沒回京城了。宣德畢竟是四戰之地,連年都有邊寇騷擾,那裡的民風,又和京城截然不同。她看來要比從前老練了些許,不再同以前一樣,好似一塊水豆腐,吹一吹,都要掉一個角兒。甚至連從前眉眼間那掩不住的驕矜,如今都收藏了起來,面上看著,只是一個溫婉純良、含笑不語的美貌少婦,不論是從衣飾,還是從氣質上來說,平心而論,倒是要輸蕙娘一籌了。

  蕙娘出嫁以後,不省心的日子沒有少過,但從衣食住行上來講,撇開皇家園林以外,沖粹園可說是北方第一園林,天然勝景,最是滋養人的清貴之氣。執掌宜春票號,漸漸掌握了實權,票號掌櫃們,巴結她的力度只有更大,從前是老太爺給她送天底下有數的好東西,現在是她給老太爺,給公公婆婆,給妹妹妹夫送最難得的時鮮瓜果,衣飾更不用說,瑪瑙出嫁以後,不必在她跟前服侍,她嫁了布莊管事,自己倒是並無太多差遣,如今得了閒,不琢磨給主子做衣服,還琢磨什麼?真正是皇帝都沒有這樣精緻的日子過,雖然生育了兩個兒子,可月子做得好,自己一點都沒吃虧,不是她身邊最親近的人,哪個不羨慕她命好到了十分?什麼事都是佔盡了鰲頭,就連平素裡最是難纏的婆婆這種生物,在她焦清蕙這裡,對她也是真心疼愛,兩人談笑起來,就是最善於觀察眉眼的誥命,都看不出有絲毫不妥,彷彿婆媳兩個,真是和睦得不成樣子,平日家居,略無爭執……

  世上少什麼,都不會少了好事的人。吳興嘉自己不說話,別人忘不了當年那段公案,她自己落花有意,欲嫁權仲白,權家卻是流水無情,一門心思地求娶焦清蕙,如此好戲,十年間也演不得一段的。何蓮娘這個小事兒精出京去了,昔年那些姐妹,如今大多都在次席上坐著,沒能上首席,可眼風若有若無,便老往首席上掃,一個個先看吳興嘉,再看蕙娘,這是什麼意思,誰能不知曉?就是落座首席的楊閣老太太,都是左看右看,看來看去,免不得就輕輕地歎息一聲,欣然對權夫人道,「親家母,你真是好眼光,好福氣!」

  這句話沒有一個字不對,可此時說出來,就擺明了是在掃吳興嘉的面子。牛家婆媳,面色都是微微一變——只這卻也難免,楊太太又不是傻的,牛淑妃在宮中,快把楊寧妃的頭給摁到地上去了。楊家不和權家親近,難道還反過來誇吳興嘉?

  權夫人也不是不知道楊太太的意思,但別人誇她的媳婦,她沒有不接受的道理,也只能笑道,「您過獎啦,這孩子雖然好,可卻也有些笨拙的地方,還要慢慢地改、慢慢地學呢。」

  說著,便目注蕙娘,微微一笑,蕙娘也嫣然以報。只這一笑,兩婆媳之間,關係如何,那還用說嗎?

  權家人不欲生事,但牛家人卻未必做如此想,牛淑妃的做派,多少有幾分是從她母親那裡傳承下來的。 楊太太煽風點火,頓時就把她給煽起來了,她眉頭一挑,頓時就囑咐吳興嘉,「侄媳婦,今兒座上親戚多,你也是少回京城,就借許夫人的生日,一會多敬幾位長輩一杯吧。這幾年,你娘家也好,夫家也罷,都是喜事連連,開宴時你都不在京裡,倒是少了禮數,今日正該補回來!」

  她聲音大,正說著,便有些要投效牛家的官太太,隔了桌子道,「可不是這個禮兒?姐姐今日,父親閣老,公公侯爵,娘舅位列九卿,我們早有心扯你吃酒,偏你只不在京中,一會開了席,姐姐便要留心了,不灌你幾鐘,今日可不得回去。」

  聽聲氣,正是蕙娘這一輩的官家小姐,只是蕙娘辨認不出她的聲音,想來,當年未嫁時,便是要巴結吳興嘉這個尚書府千金的。

  吳興嘉微微一笑,一開口,還是那樣輕聲細語,「位高責重,幾位長輩陞遷獲爵,雖是喜事,可從此於國於民,也要擔上更重的擔子。興嘉夙夜想來,只覺戰戰兢兢,多半是心疼長輩們的身體,要說喜,那也是在其次了。」

  這一番話說出,蕙娘倒對她有些刮目相看:她如今和吳興嘉,已不是一個層次上的人了,這些鬥氣小事,早不掛在心上。說難聽點,吳興嘉還要去抱淑妃的牛腿,她卻是能扯著淑妃腦殼上那幾根弦,令她手舞足蹈的人。吳興嘉就是還和從前一樣,處處都要踩她,她也未必不會稍加容讓。只沒想到,幾年歷練,吳興嘉也要比從前更老練得多了,這話說出來,頓時就顯出了她的境界。

  可欣賞之情還沒往上泛呢,吳嘉娘又往下說了,「要說這些年來最值得高興的事,倒是家裡人丁興旺,不論是夫家還是娘家、母族,都是連年添丁帶口,文武都出了人才……後繼有人、綿延不絕,這就是我們當家人的福氣了。還有什麼事,比這件事更重要呢?」

  她微微一頓,又瞅了蕙娘一眼,紅菱嘴往上慢慢地翹了一翹,這才又垂下眼去,慢條斯理地喝她的花露水兒了……

  也算是歷練過了,有了些長進,知道和蕙娘拼錢,那是拼不過她的。拼權,有顯擺的嫌疑,不如來拼她的軟肋,那是一揪一個準兒,往蕙娘心尖尖上踩——不論是權家還是焦家,人丁都不算興旺,這一點,是和牛家、吳家沒得比,短時間內,亦真無法改變。

  現在吳興嘉,還聰明在一點:難聽話她教別人來講。她自己話音剛落,廳內便有人笑道,「可不是這個理兒?您這樣的人家,講的也就是個傳承了。只要家裡代代興旺,日子只有越過越好的道理。比不得有些人啊——用戲文上的話,那是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門庭冷落……再過幾年,沒準就要看著他家的堂號牌往下掉呢!」

  別人混得再慘,那也有個姓氏傳承在這裡,門上牌匾是改不了的,只有那等斷子絕孫無人承嗣,才會把門樓上的牌匾都給荒廢了,也不用對號入座了,這句話,擺明了就是在說蕙娘。除了蕙娘,廳裡又還有誰的娘家,是起過那一等高樓,如今又門庭冷落,再過幾年萬一子喬沒能長大,那就貨真價實,真的斷子絕孫的?

  許家畢竟是武將,自古文武殊途,除非是文官親眷,不然不會輕易相邀,一廳的誥命裡,還以武將太太居多。這位說話的太太,便似乎是個粗人,對於一屋子或明或暗的關注,主人家投來那隱隱不快的眼色,竟是絲毫沒有感應,說完這句話,便自顧自地嗑起了瓜子,好像自己剛才只是捧了吳興嘉一句,根本就沒有別的意思一般。

  蕙娘瞅吳興嘉一眼,見她雖然眉頭微蹙,做吃驚狀,但眼底卻是一片清冷,迎視自己時意態夷然,心中也是雪亮:這個吳興嘉,哪裡是歷練得寵辱不驚,將前事放開。她這是精心安排,要對自己當年的那一招還以顏色啊……怪不得,她今日忽然來了許家的壽筵,原來卻是應在了這裡。這句話說出來,那就真是在揪著她的面皮往下扯了,自己要不說幾句話,這個場子,還真算是被吳興嘉找回來了。

  找回來,那便找回來也好,她如今倒不大在乎這個,欣然一笑,正要附和吳興嘉幾句時,前頭又來了人給許夫人拜壽,這一堂女眷倒多半都是出嫁了的,無須避嫌,許夫人亦藉機揭過了這一張,對著進來拜壽的年輕俊彥,就是一頓好誇。

  許家雖然今日也扯進了風波之中,許鳳佳被短暫地奪走了廣州權柄,但一旦風平浪靜,他還是回廣州去主持他的開海大業,一回去就又立了功,還有許家四少爺、七少爺,也都漸漸在軍中打開了局面。仍然是根深葉茂、一派繁榮,許夫人的生日宴,辦得很是風光,甚至連牛德寶之子,也就是吳興嘉的夫婿都過來拜壽,等於是闔家光臨。這在當時,是很給面子的態度,許夫人何等城府?就算心裡對吳嘉娘有些不滿,面上也壓根看不出來,只是安坐受禮,笑盈盈地誇了牛大少爺幾句,道,「如今的天下,說起來也就是要看你們這一代了,真是一個個都風神玉樹的,一看就知道,絕不是庸才。」

  如此便把前事含糊帶過,便要開席,這時忽然有人來報,「權神醫來給夫人拜壽!」

  這一聲不得了,許夫人頓時就站了起來,連聲道,「怎麼竟如此客氣——還不快請進來!」

  說著,又扭頭責怪權夫人,「仲白平時,何等忙碌,平時抽空給我把脈,已是足感盛情,我這一個小生日而已,倒是勞動他了!」

  蕙娘和權夫人對視了一眼,都有幾分詫異,權夫人微笑道,「他哪有那麼忙,老姐姐你是太疼他啦。」

  不論如何,權仲白親自過來,都是很給臉面的一件事,許夫人投桃報李,還要親自下座去迎,到底是被權夫人給攔住了,只由許家兩個少爺前導,將權仲白引進了花廳內來。

  這一次許家辦喜事,為圖熱鬧,席開在大花廳內,人口倒是多的,怎麼都有數十女客。權仲白隨隨便便,只是這一走進來,便能隱約聽見一片輕輕地歎息、抽氣之聲。這歎息聲,不必說了,是見過他的人,抽氣聲麼,多半倒是沒見過他的誥命們了。

  他雖未盛裝打扮,和許家大少爺、四少爺一樣,穿著見客的大衣裳,但只是一身青衣,便已足夠鎮住場子。任何一句話也不必說了,廳內所有人,怕都在想:之前進來拜壽的那些『青年英才』,在他跟前,又哪裡還配得上『風神玉樹』這四個字?

  權仲白走進來,目不斜視,給許夫人行了禮,拜了壽。許夫人只受半禮,還要兒子媳婦代為還禮,道,「這幾年來,全賴神醫為我施針開藥,緩解我的痛楚。要不是輩分之差,我連這半禮都受不得,還要倒過來給你行禮。沒有神醫,我哪裡能坐在這裡!」

  也算是給足了權仲白的面子,權仲白猶豫一下,便微微一笑,道,「世嬸客氣了。」

  此時他方才回過頭來,在人群中搜尋著母親和妻子的面龐,不片晌便尋到了權夫人,衝她微微一鞠躬,叫道,「娘。」

  又移過眼神,多少帶些徵詢意思地遞給蕙娘一個眼色,那星辰也似的眼睛,忽然越發明亮深邃,唇邊的笑容,也更自然了一點——這個風度翩翩、儀態怡然的魏晉佳公子,在目注自己妻子的那一瞬間,彷彿忽然又更『生動』了一點。雖說廳中鶯燕無數,但他眼裡,似乎也只能看得到蕙娘。

  蕙娘也衝他微微一笑,用自己的神態,回答了權仲白那無聲的問題。權仲白便不再說話,又和許夫人客套了幾句,便在許家兩個少爺的指引下,退出了花廳。

  他這一走出去,一時竟無人說話,那些打量著吳興嘉和蕙娘的眼神,又全都換了涵義——

  還是楊太太先打破了沉默,她滿意地沖姐姐一笑,欣然道,「親家母,我方才說你好眼光,這回,我沒話說了,你這哪裡是眼光好?這對小夫妻,分明就是天作之合!不是焦家蕙娘,誰配得上你權家的仲白?」

  她又隔遠伸出手來,拍了拍蕙娘的肩膀,「伯母和你說句心裡話,要不是權家的仲白,也真沒人能配得上你。你亦是命好!女人這輩子如何,看娘家、看夫家,看——娘舅——」

  楊太太倚老賣老,哪懼牛家聲勢?她掃了吳興嘉一眼,莞爾一笑,又斬釘截鐵地道,「那都是空的!真正要看的,還是自己的夫郎!」

  而要比夫君,牛家大少爺和權仲白,有得比麼?

  吳興嘉面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的潮紅,她咬著牙微微一笑,正要說話時,屋外忽然又來了幾人,對許夫人附耳一陣低語,許夫人一邊聽,面上一邊就閃過了一絲驚容——卻又有幾分喜意,待那人說完了退出屋子,她略作躊躇,便又舉杯對蕙娘笑道,「今日是我的好日子,我也做一回報喜鳥,叫大家同我一道高興高興……想必小蕙娘你還不知道,就在剛才,宮中傳下旨意,賞封了幾個主持開海的有功之臣。我們家鳳佳,也得了些綵頭,卻比不過你家老太爺,以開海有功,獲封宣樂侯,文臣封爵,在我們大秦可是天大的殊榮。老太爺業已進宮謝恩去了,想必已打發人給你報喜,沒想到你人卻在我這裡,我也算是貪了個報喜的好兒吧!」

  說著,便握著嘴呵呵地笑——四周卻早已經是一片嘩然。

  文臣封爵,那是多大的榮耀,大秦開國以來,以文官獲封爵位的不會超過三人,不論這爵位是否世襲,那都是天大的恩寵,天大的臉面。蕙娘眼睛看出去,頓時又是一片笑臉了,耳朵裡聽到的,又再是那動聽的恭維,「今日真是喜事連連,許夫人非得要多喝幾杯——權二少夫人也得陪著喝——」

  在這一片熱鬧之中,吳興嘉有意無意,便被忽略到了一邊,不論是她的得意還是屈辱,似乎都已無人在意。在蕙娘來看,這也是對她的一種優待了:若非她是牛家媳婦,此時怕不已經受盡了風言風語?京裡這些太太,哪個不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主兒……

  可吳嘉娘卻似乎並不做此想,蕙娘瞥向她時,她也正白著一張臉望向蕙娘,眼神中波光盈盈,似乎有無限遐思,可那咬得極緊,甚至連腮幫子都鼓出形狀來的牙關,卻到底還是透露出了她對蕙娘那刻骨的恨意……蕙娘看在眼底,於百忙之中,亦不免輕輕一歎,頗有幾分可惜:雖說是冤家宜解不宜結,但如今看來,她和吳興嘉之間的梁子,恐怕是再也不易揭開了。

  多一個人,少一個人恨她,她本也不大在意,只是將來若要同牛家合作,捧二皇子上位……她雖然不大看得上吳興嘉,卻也並不很想要了她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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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沉浮

  焦清蕙在未出嫁之前,因她特殊的身份,特殊的家世,也算是京城交際圈內一等一的人物。即使在大秦最上層的交際圈中,她也是個名人了。——可實在未出嫁的女兒家,講的是貞順柔婉,名聲決不能輕易外露。「養在深閨人未識」,才是最好的狀態。就是一般剛過門的少婦,也沒有常常外出,拋頭露面的道理。天下是男人的天下,女人的那點天地,也就只在後院,本就不該有什麼名氣,能把後院那點事做好,就已經是很不容易了。

  可話雖如此,人性又哪裡是規矩能夠束縛住的?再講低調,京城裡也從來不缺話題人物,只是清蕙出嫁以後,並不經常出門應酬,老太爺又漸漸從位置上退了下來,京裡那些好事者,也就挪開了眼睛,把注意力給轉到了別人那裡罷了。可如今麼,在許夫人的生日宴上,權仲白這麼一現身,看了她這麼一眼,當時廳中所有見著的官太太們,又有哪個不是興奮不已?女人嘛,不論年紀多大,看到這郎才女貌的一雙璧人,在大庭廣眾之下眉目傳情,有誰能不動情緒?雖說兩人無甚越禮之處,可這一番傳揚,那是免不了的。

  再說了,皇上封賞重臣,其中綵頭最多的就是焦老太爺,竟在耄耋之年還得了封爵,文官封爵,也就只有開國時的宰相能有此殊榮了,往後一百多年內,竟只出過一、二例而已……世家看焦家,看到的是他們家後續乏力,焦子喬年紀幼小,老太爺卻已經垂垂老矣。可官員們看焦家,看到的是皇家的尊崇和信重,人都退下去一兩年了,還給了封爵,可見皇上心裡,對這個四朝老臣,還是有說不出的看重和依賴。不管老太爺後繼有人還是無人,只要他繼續保持了這份影響力,那便意味著……權力!

  焦家重又熱鬧了起來不說,連清蕙也因著娘家的喜事,重新走進了大家的視野之內,不少人恍然大悟:這幾年來,她雖不聲不響,可夫家根基深厚,地位穩固,丈夫一往情深、驚才絕艷,一雙兒子身體康健,甚至就連宜春票號的股權,都有些消息靈通人士,曉得是已經轉到了蕙娘手上。再加上她娘家如今的風光熱鬧,焦清蕙自己的花容月貌……人比人,氣死人,焦清蕙從家世到家產到夫君到子息甚至到自己的長相和能力,任何一個可以拿出來比較的點,要尋到能把她壓下的人都難,若說有誰想把她全面壓制,那麼除非是宮中的貴妃娘娘——可平心而論,就是貴妃娘娘,在長相上來說,也確確實實是不如她多了。

  人就是這個樣子,當焦清蕙還有個承嗣女的身份,供人說嘴時,眾人對她倒頗有些敵意,總想證明她也不是事事都強。可現在她事事都強,再挑不出毛病的時候,這些人又反過來熱烈地羨慕、讚揚起了她的好命。一時間,京裡由上到下,倒是再度掀起了一股自發地『學清蕙』熱浪,她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又一次開始為人狂熱模仿,就連焦家布莊的生意,都要比從前再好了那麼幾分。

  但,這也是閒著無聊,只想找些事做打發時間的女人們所操心的事了,供養著她們這份閒情的男人們,卻沒什麼心思摻和進這樣兒戲的小事裡,他們要操辦的事實在並不少,其中一件,就是從皇上的態度裡,琢磨出他現在的心思來。

  這一次封賞諸臣,主要得到綵頭的,還是南邊廣州一派的人馬,也算是題中應有之義——前一陣子,皇上龍體不安,對兩位將軍流露出了猜忌,如今他恢復了健康,自然要對忠心耿耿的臣子們略做表示。正好,廣州一帶戰事連連,也有一陣子沒給將士們議功了,乘著現在的契機,該升的動動位置,東南派的怨望,也就稍微平息了。

  可這些剛夠塞牙縫的『表示』,比起老太爺所得殊榮來說,又全都不夠看了。皇上當時費力巴哈,和老爺子你來我往過了這麼久的招,終於把權臣給打發出了朝廷中樞,回家養老去了,怎麼現在又恭恭敬敬地用一個封爵,把老爺子給重新籠絡進了這個圈子裡來?這一次,別說通常都只能看戲的那些底層官員摸不著頭腦,就是朝中大佬們,也多半都是滿頭霧水,大感天意難測了。

  老爺子卻是寵辱不驚,焦家雖然再度門庭若市,可他除了退休以後時常往來的那幾戶人家之外,新客是一概不見。只推說自己身體不好,得封爵位以後,也很少入宮陪皇上說話。這未免就令一腔熱血,想要藉機再成一黨,把楊閣老搞下來的保守派官員們,大失所望了。

  「皇上這一齣戲,是唱得急了一點。」老太爺穿著一身粗布道袍,看著就像個城外的野道士,褲腳還往上紮了起來,以便他赤著足,在鵝卵石小徑上緩緩踱步,「底下人只顧著看熱鬧,應該是還沒咂摸出味道來。但我是瞭解海東的,小王也頗有悟性,第二天恐怕就都能回過味來,對皇上身子的憂慮,也就更甚了。」

  在任何時候,改革派和保守派都會有一番很激烈的鬥爭,皇上現在操辦的事,哪件不是大事?朝中自然也不能沒有反對的聲音,畢竟所謂的改革,從來都要冒犯一部分人的權益。即使他身為九五之尊,也不可能把所有反對的聲音都從朝廷中清除出去……就算有楊閣老和他聯手,那也不成,朝廷自有朝廷的規矩,這種事,不是這麼辦的。

  而封賞老太爺一個不世襲的侯爵,朝廷也就是破費幾兩銀子而已,但卻極大地安撫了保守派們的不滿情緒,皇上的政策,隨著自己身體的變化,也有了極大的調整,在他以為自己朝不保夕的時候,他擺出了明確的態度,要保牛家,壓楊家。在身體有了好轉以後,皇上想的就不一樣了,兩個皇子,現在終究還小,他還能慢慢選擇,最要緊是在整個選擇的過程中,保持朝局的相對平穩……畢竟,他現在的身子,可不像從前了,太激烈的朝爭,可能會促使肺癆惡化,政權若在動盪中移交,那麼宣示皇帝喪命的雲板聲,便很可能成為宣告亂世到來的那一聲警鐘。

  也所以,他封了牛貴妃,卻又賞了許家、封了焦家,讓牛貴妃、楊寧妃以及楊閣老、王尚書等錯綜複雜的勢力,形成了微妙的平衡,誰都沒感到太委屈,誰也都不會太安逸……帝王心術,看似深不可測,但在蕙娘跟前,卻也不過就是這麼簡單。

  但這份簡單,卻不僅僅是因為她眼光高遠、天分超群。第一個,老太爺浸淫官場多年,對朝中局勢,把握得還是毫釐無差,第二個,權仲白深受皇帝信任,對他的身體狀況瞭如指掌……把這兩個男人給予的信息結合在一起,她再運用腦筋,蕙娘才能在短暫的迷惑後迅速把握到皇上的意圖,不然,天降的殊榮,也是那麼好受的?換作一般人家,亦少不得要戰戰兢兢一番了。

  「有了這個爵位,子喬將來就不必擔心了,大小也總有一份家業。」蕙娘攙著祖父從小徑上下來,親自跪下來伺候他穿鞋,「不過,就是您又不得安寧啦。」

  焦子喬再笨,那也是老太爺的親孫子,老爺子雖然嗟歎,但也只能漸漸地接受現實,「也是,不求他顯達,只求他聽話。能躲開這世事紛擾,悠悠閒閒地過上一輩子,娶妻生子繁衍生息的,也不能說不好。——嘿,就是這麼一來,將來子喬要是出事,我們這份家業,也只能算是絕嗣了。再想讓乖哥入繼,估計要承受一點阻力。」

  對這個爵位,這百年難得一見的尊榮,老爺子也就是發這麼一句感慨,便算是告一段落,再懶得提了,提到乖哥,也不過是隨口一說而已,焦子喬身體健壯,看著並無早夭之相。權家自己孫子也不多,平白讓出一個,他們怕還捨不得呢。他瞥了孫女兒一眼,又說,「倒是你,最近在京裡很出風頭麼。風聲都傳到我耳朵裡了,把你和仲白,吹得和一對神仙眷侶似的。」

  蕙娘也有幾分無奈,實際上夫妻兩個交換一個眼色,又算得了什麼?無非是權仲白因為他的職業,受到眾人極大的關注,一舉一動都被放大了來看,自己和他又都算是有幾分皮相,因此才激起了這樣熱烈的反應而已,反令她受了爺爺的打趣,因便和祖父唱反調,「也只能由得他們去說了,仲白知道這事,也覺好笑,我們哪有那麼如膠似漆、相敬如賓,充其量,也只算是勉強搭著伴過日子罷了。」

  老爺子掃了孫女一眼,不禁笑道,「真是傻孩子。」

  卻也不說破,只道,「聽你意思,仲白接過國公位,這一陣子,心情都並不太好?」

  權仲白會接這個國公,如今蕙娘是知道,根本就出於上頭長輩們的安排,但在他看來,總是因為蕙娘進了門,才有這麼一連串事件。一個女人給他生命帶來這麼大的改變,他肯定得有點看法,所以她所說的,兩人勉強搭伴過日子,雖然是故意抬槓,但也有幾分真誠。她和權仲白兩個人從成婚以來,的確是在極為痛苦地磨合著搭伴過日子,現在她倒是大獲全勝了,可權仲白自由自在的夢想,眼看便遭破滅,他就是心裡再能裝事,也難免要鬱鬱寡歡一段時間的。

  「讓他自己調整一段日子也就好了。」她說,「這種事,我是多說多錯,現在他得了閒,我都多讓歪哥和乖哥同他親近。」

  老爺子抽了抽鼻子,對小夫妻間的事,並不多發表意見,只道,「既然仲白現在心緒不好,恐怕家裡也不會多讓他管事……府裡大權,多半還是都要移交到你身上吧?」

  按老爺子的角度來看,現在小夫妻之間已經不會再出什麼問題了,甚至府裡也不可能再出什麼問題,以蕙娘的本事,這麼簡單的權力移交能有什麼問題?他關心的,已經是權家能否在之後二三十年內必然發生的新老交替中繼續安然矗立——實話來講,關心這個,也就是關心焦子喬的未來。因此見蕙娘微微點頭後,他便指點孫女兒,「當時安排你們家族女入宮,只怕也就是隨手埋個伏筆,如今局勢,卻正是個機會。你看那位美人,性子如何,資質不愚鈍吧?」

  會這一問,可能是真的被焦子喬給傷到了,蕙娘不禁有幾分好笑,可想到權家和鸞台會那不得不說的故事,又忍不住在心底深深地歎了口氣,面上卻一絲破綻都不敢露出,唯恐被祖父瞧出端倪,添了心事,口中只道,「除了貌不驚人以外,倒是很有大家閨秀的風範,人應當還是聰明的。」

  「這便是機會了。」老爺子哼了一聲,還是和當年一樣,妙想天開,籌謀時,膽子絲毫不小。「不要聽信那些淡泊名利的鬼話,似你們這樣的人家,若做了天子母族,此後百年內,只要自己持身把穩,便再不用擔心被人整倒,百年富貴,那是可期的!當時選後,權家沒有適合的女兒,錯過了這個機會,現在也還不晚。如今後宮空虛,皇上看來也不想再立皇后了,以後,誰是將來天子的生母,誰便是貨真價實的後宮之主,聖母皇太后……」

  他瞅了蕙娘一眼,忽然又是一笑,「不過,權世安也不是笨人,就算他心裡原來沒有想法,只怕現在,也要生出想法來了吧?」

  蕙娘輕輕歎了口氣,略有幾分惆悵,卻也頷首承認,「是已經在安排了,婷娘原本,因為到底有幾分豐滿,並未多承恩寵。不管將來運命如何,這個最基本的問題,現在總是要著手解決掉的。」

  老爺子撚鬚微笑不語,顯然是大感滿意,未曾留意到孫女唇邊的微笑,隱隱約約,竟有幾分苦澀。

  #

  准皇貴妃對皇上的身體康健,實在有常人無法比擬的熱情,蕙娘這裡不能給她答案,牛家人和傳說中權仲白那位知心好友妙善大師,又總是說不到一處,現在牛家當家人裡在京的也不多,她嫌自己那些兄弟們辦事不夠得力,便有意親自出馬,起碼震妙善大師一震,也叫他知道牛家的誠意。——她也許倒不是想直接從妙善大師口中套話,還是想讓他在權仲白跟前,多說些自己的好話。起碼,這所謂妙善大師和牛家人一路接觸下來,倒還沒開口問過皇上的身體。

  她想要出宮到慈恩寺小住,也要等候機會,再說,慈恩寺又不是什麼香火繁盛的大廟,要給貴妃娘娘打掃出落腳處來,也是煩難,慈恩寺平時又沒什麼活動,和皇家絲毫關係沒有,牛家人要送錢都沒地方送,雖有意親自出馬,但也是足足等了一個多月,等到中秋左近,妙善大師要到潭柘寺開壇說法時,才尋到了這麼一個機會——潭柘寺,倒是時常有接待皇家女眷過去居住的。

  離城禮佛,那是虔誠的事,也是風雅的事,牛淑妃平時難得出去,這一次皇上也無不許之理,還格外給了幾天,讓她在潭柘寺住上兩夜再回來。這麼一來,跟著牛淑妃一道過去的後宮妃嬪,也都沾光。這些女子平時被禁閉在後宮之中,很少有機會能出門遊玩,得了這樣的機會,都笑得合不攏嘴,興致也高。蕙娘和楊閣老媳婦權瑞雲,當時正好也在偏殿上香,被方丈報給牛淑妃知道,當時就立刻被請進去說話,見到的都是一張張笑臉,從牛賢嬪到白貴人、權美人,沒有誰不高興……

  只有那福壽公主,還是一臉的輕郁,打從蕙娘一進門,她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她身上,盯著她看個沒完。甚至連見過禮了,淑妃賞了蕙娘的座,讓她坐下來說話時,她那雙憂愁的大眼睛,都沒有離開過蕙娘的面龐。

  蕙娘心裡是有事的人,此時被她盯住,倒真有些為難了。她這次過來,是要和婷娘說私話的,被這個可能剛剛受到刺激的小情敵,一瞬不瞬地盯著直看,算是什麼事?她瞥了婷娘一眼,見婷娘也是隱現憂色,便下定了決心:看來今日,是非得和福壽公主說幾句話了,不然,還真不易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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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情之一事,若只是教人生死相許,那又還是好的了。事實上我喜歡你,你喜歡他的紛爭,從古到今幾乎從未斷絕。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甚至更極端一點,男人和女人之間,都難免有互為情敵的時候。從前蕙娘不知情,在福壽公主跟前,也沒有格外謹慎,福壽公主又是個有心人,幾年間有緣相會,總是極力觀察,也算是很熟悉她的神態,今日得了她的幾眼,見蕙娘神色變化,心裡便若有若無有了明悟:雖然以權子殷的為人,肯定不會把這種事到處亂說,可在宮中,沒有一件事會成為真正的秘密。自己這個注定遠嫁的公主身邊,更難有真正的知心人。紙包不住火,自己對權子殷的心意,終於是傳到了他娘子耳朵裡,她已經是知了情。

  這人也怪,從前蕙娘並不知情時,福壽公主看她,除了羨慕妒忌以外,倒也沒覺得有多討厭。她畢竟久居宮廷,和皇帝這個兄長也挺親近,頗為聽說過一些蕙娘的故事,對這個美貌驚人、能力驚人,才剛二十歲不到,已能和皇帝哥哥合作大事的女中豪傑,心裡也是有幾分服氣的——她如有蕙娘的本事,也就不會那樣畏懼前程了。

  再者還有一點,福壽公主自己都不願意去深想:在她跟前,權神醫是決不會說妻子一句不是的,這是他人品所在。可焦家小姐氣質高貴冷淡,似乎和任何事之間,都有一條深深的鴻溝,權神醫麼,也不是什麼和藹可親的性子,雖然並不沉默寡言,但他眼高於頂行事古怪,很少有知心朋友,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這兩個人都是冷傲性子,面上相敬如賓也就罷了,私底下要如膠似漆、你儂我儂,恐怕也是有點難吧。要不然,權神醫娶妻以後,氣質怎麼還和從前一樣,似乎還要更加疲憊、更加厭倦一些,好像總想著掙脫了這富貴囚籠,要往更廣闊的天地裡飛去?

  少女的心思是敏感的,長期的宮廷生活,更使她養就了善於觀察的長處。也就是因為肯定權神醫和妻子之間,只怕是貌合神離,她才會迫著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為改變自己遠嫁的命運而努力。她自小在宮中長大,自是從沒想過什麼一夫一妻,三妻四妾,乃是極為自然的一件事。她肯放下一切,假死出走,為權仲白做那毫無名分的外室,一輩子都不可能威脅到蕙娘的身份地位,在她心裡,蕙娘又有什麼不能接受她的道理?就是權神醫,都沒必要再顧忌自己的妻子了。

  就是權神醫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自己,福壽公主都沒有遷怒於焦氏。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實在極為大膽,日後一旦暴露,權家可就是把自己的脖子送到了皇帝哥哥手上,隨他是要捏還是要放……權神醫有無數的理由來拒絕自己,可答應的理由,卻只可能有一個——那便是他對她的喜愛和憐惜。她實在只是沒有別的辦法,去擺脫這可怖的命運,只得用盡了手裡能有的機會,試圖順便圓一圓自己心底的想望而已。儘管這想望,是何等的非分,儘管這推拒,是何等的無力,可……這嚴酷的命運,這前朝所有公主都未必要挑起的擔子,為何就獨獨降臨到她的頭上,她也感到很是冤屈!就是這份冤屈之情,促使她放下了自己的尊嚴,多次向權仲白求助示愛,儘管等來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落,但她心裡,還是能用很多理由開解、寬慰自己:權神醫心裡,未必不是不關心自己,否則,他為何還總來給她扶脈,而不是設法推脫?只是天意如此,他也不能挽回而已。而焦氏,焦氏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人,你還能怪罪她什麼?

  可現在,她的心態不一樣了,權仲白破天荒上許家給許夫人拜壽,還進內堂親自參拜的事,也傳進了福壽公主的耳朵裡。那些不知情的,不關心的外人,也就是看看熱鬧,胡亂讚歎一番,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就只是一個對視,便顯得那樣恩愛,那樣亮眼……可在她眼中,整件事來龍去脈,根本就無法遁形。吳家和焦家,吳興嘉和焦清蕙不睦,昔年吳興嘉定親之前,曾被流言蜚語困擾,說她和權神醫要成其好事——可隨後權家就和焦家定了親。吳興嘉丟盡了面子,一年多沒敢出來走動,連京裡的親事都說不成了,要嫁到西北去。可不是被焦氏踩在了腳底下肆意羞辱?這一次她回家省親,聲勢不同以往,又要比權家紅火多了,說不準就會瞅了機會,給焦氏一點顏色瞧瞧。他們牛家應了許家的喜帖,說不定就是為了這事。

  這些事,她在她的淑妃嫂子跟前,聽了不少風聲,自己再稍一打聽,哪還有不清楚的?牛家應許家喜帖的事,牛淑妃是早就知道了,可權家人卻未必知道,再結合當天權神醫的行跡,好麼,一切全出來了:這就是聽說吳嘉娘也去了許家,深恐焦氏受了她的屈辱,特地過去探看妻子的吧。到得晚了,沒換衣服,說明過去得急……可不是一聽見消息就匆匆過去了,連衣服都來不及換了!那一眼又算得了什麼?權神醫有多疼媳婦的,從他的衣服上就看得出來!

  這倒是有點誤會權仲白了,他沒換衣服,純粹是決定下得晚,可沒福壽公主想得那樣,一聽說許家還有吳興嘉,連病人都不看了,立刻就從醫堂裡往外衝那麼戲劇。但餘下的經過,總是大差不差,就是這個理,小姑娘越想越覺得對路,腦海裡,連權神醫往外衝的臉色都給想出來了。在她意中,那張俊美而高貴的容顏,當時應是有三分怒意、三分擔心,餘下四分,便全是對妻子的情意了……什麼相敬如賓,他們的感情分明就好得很!只是人家權神醫含蓄典雅,從不張揚罷了。不願幫她小福壽,不過是因為……因為權神醫壓根就看不上她,壓根就沒想過在兩個人中間,添上第三個人!

  這麼一想,她看焦氏,便看出了千般的可惡來。尤其是她和權美人用眼神打過了招呼之後,一揚眉冷冷望來的那一眼,目若夜星、隱藏寒意,看得人心頭總有些顫顫的,好似一切心思都被看破……她也不想想,自己直勾勾地盯了人家那樣久,人家回看一眼也在情理之中。反正一心一意,就以為蕙娘是知道了她的心事,要故意找她的麻煩,所以連一眼看出來,都顯得這樣的冷淡而鋒銳。

  福壽公主畢竟是金枝玉葉,哪能沒有些脾氣?蕙娘要是溫和大方故作不知,她心裡也知道自己的盤算不體面,漸漸就知道羞恥了。可偏偏蕙娘生就了那般氣質,平常這麼坐著,面上就帶了笑,也彷彿是拒人於千里之外,她看福壽公主時,終究也知道自己在看個『小狐狸精』,眼神有微妙變化,只這一眼,便激起了福壽公主的性子來,在心底嘿然道:「終究是牆倒眾人推,知道我是要嫁去北戎的,連這麼個偏房出生,家裡人丁寥落的暴發戶丫頭,都來欺辱我了!」

  她這裡心思千回百轉的,面上卻未動神色,蕙娘又不會讀心術,哪裡知道自己只是隨便一眼,就把福壽公主給得罪了?見福壽公主回過神來,也望向她,便點頭一笑,算是招呼過了。自己這裡安坐著和牛淑妃說話客套,一邊也在心裡組織著稍後和福壽公主要說的幾句話。

  她從小那個身份,怎會料到將來的夫妻生活中,會有誰敢和她爭寵?直到說定了權家為婿以後,老太爺信任權仲白的為人,也不會教她這個,餘下那些燕喜嬤嬤,教的多半是管教丫頭、妾室,不令她們之間爭風吃醋,亂了後院的寧靜。她明媒正娶,大婦身份無可質疑,也不需要和誰針鋒相對。因此對福壽公主這個出身尊貴身份敏感的小情敵,蕙娘倒是有幾分頭疼,這要是一般的大戶閨女,敢自甘下賤圖謀不軌,又為他人所知,她兩記不屑眼神過去,臉嫩一點的,當晚就要咬著被角哭啦,就是臉皮厚實一些的,也得提防她和長輩們咬咬耳朵,回頭自己就許被沉塘吊死,免得壞了自家的名聲。但這福壽公主身份擺在這裡,天家女兒,也是她能胡亂鄙視的?人家以後出嫁北戎,就是羅春的哈屯了,要學著草原上的規矩,嫁過去了,就幫著丈夫對付自家人,朝廷不也是無話可說?連皇帝都特別偏疼她幾分,她要激起什麼風波來,吃虧的准還是她和權仲白。

  這真是硬也不能,軟更不能,蕙娘倒是有心裝個糊塗,再不提起這件事來的。反正權仲白也不會背著她搞七捻三,她是放心得很。可福壽公主表現得如此反常,連牛淑妃都留心到了,她這裡還在猶豫著怎麼處置呢,那邊人家牛淑妃直接便道,「咦,今兒敢是你臉上有花,只有我們福壽妹妹看得出來麼?怎麼福壽你看個沒完沒了的,連眼珠子都捨不得錯一錯?」

  被她這麼一說,眾人的注意力自然都集中了過來,福壽公主面上微微一紅,頗有幾分幽怨地道,「我瞧著少夫人今兒特別好看,便多看了幾眼。」

  一邊婷美人也笑道,「不是我誇獎自家嫂子,今兒嫂子的裙子,是特別好看,一樣都是天水碧,怎麼這顏色穿在嫂子身上,就這樣雅倩呢?」

  蕙娘垂下頭來,看了看自己的裙子,便抿唇笑道,「這是南邊來的,今年新出的色,比天水碧還更淺點兒。美人要是看了喜歡,改日我回府了,給你送幾匹來。」

  這裙子的用料,也看不出多名貴,就是顏色新奇,眾人嘖嘖賞鑒了幾分,因除了福壽公主以外,沒有未婚女眷,白貴人便笑道,「我知道公主殿下,為什麼看得那樣入神了。今日就連我看著少夫人,都不禁是格外用心……從前不提起來,也沒想到,只覺得權神醫也好,少夫人也罷,都是風姿過人之輩,但竟未見你們並肩行走過。這幾天聽了許家壽筵的故事,才曉得這都是有心避諱,不然,你們兩個一站在一處,一屋子的人,那是什麼事都別做了,光顧著看你們罷了!」

  眾人都握著嘴笑了起來,福壽公主心若刀割,見焦氏燦然一笑,雖未望向自己,但笑中得意之情,分明就是衝著自己,心下對焦氏的厭惡,又自多了一分。那邊牛淑妃也道,「說起來,權神醫真可謂是我們大秦第一,最最難得的夫君了,別的都不多說,只說這多年來決不納妾,便是極該誇獎的。這又和別的那些沽名釣譽,分明是怕老婆,非得說是家規的那些鼠輩不同,是真心持身正直、一心疼你,焦妹妹真是好福氣!」

  她這句話,是隱射了如今在廣州的桂含沁將軍,當時他和妻子楊善桐在京時,便因為桂家家規不納妾,鬧出了天大的風波,令桂家和牛家到如今都是交惡。牛淑妃會這麼一說,很符合她的性格,甚至也許她誇獎權神醫,為的都只是數落桂含沁,以便發洩他最近也得了皇上褒獎的怒火。只是這話落在福壽公主耳中,越發是雪上加霜,她心頭又是羞恥又是憤懣,幾乎想要放聲大哭。好容易忍住了時,耳中還聽得焦氏的聲音,輕輕地道,「娘娘真是過獎了,其實他這個人就是醉心醫道,別的事壓根就不上心,要不是家裡催逼著,恐怕都不想成親呢,自然更談不上疼我啦。」

  蕙娘這話,本來出於好意,還是為了照顧福壽公主的心情,可福壽公主聽起來,又是新的刺激了,她一顆心現在恨上了蕙娘,蕙娘便是怎麼說怎麼做,那都是錯的。根本不必蕙娘如何操縱她的心情,令她移開視線,此時此刻,這禪房裡就像是長滿了荊棘,她簡直不能再跪坐下去了。勉強又支撐了一會,便站起身和牛淑妃說,「跪坐久了,肢體疲乏,難得出來,我也想散散心……」

  此時眾人業已散開說話,蕙娘和權美人正陪著牛淑妃說衣裳經呢。牛淑妃說得興起,對這個小妹子的去處也不那麼上心,隨手指了兩個小宮人服侍,便又自去說笑。福壽公主走出房去,只覺得心胸煩悶,在寺內漫步了一會,都便對從人道,「我想出去外頭看看熱鬧,今兒外面也都是有身份的人,不必擔心衝撞了我,你們就別約束我了吧。」

  福壽公主所指的外頭,是她們居住的那幾間大跨院之外的地方,除了貴妃娘娘外出上香時,寺內會預先派人清場以外,這種並非為皇家單獨舉辦的法會法壇,還是要接待外客的,而她說的也不錯,潭柘寺是京郊的大廟,他們家開辦法壇那是十里八鄉的盛事,京裡來湊趣的貴婦人信眾很多,牛淑妃昨兒到現在也召見幾波人了。就在她們居住的跨院外面,便是連著兩三個大殿,全是女客在內禮佛,外頭的男人們連羽林軍都進不來,就是下處門扉,都是中人把守。公主偶然要出去看看,也不算是什麼特別越禮的大事。

  這兩個從人不敢自專,進去問了牛淑妃,不片晌出來笑道,「殿下今兒運氣好,娘娘本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還是權二少夫人說,『難得公主出來散心,改日出嫁以後,便見不到這麼繁盛的香火了,娘娘這才……』」

  蕙娘要把她支走,為的是自己能和婷娘從容說話。這話其實也是為她求情,說不上什麼錯處,可聽在福壽公主耳朵裡,那自然刺耳得很。她使盡城府工夫,耐著性子,聽那人嘮叨完了,方才笑道,「既然娘娘准了,那便走吧。」

  便帶著兩個宮人,在大殿內外閒遊,果然見到了許多平時體面不夠,不能時常入宮的太太、奶奶們,在各處殿裡燒香禮佛,場面熱鬧好看,確實是比一般皇家辦法事時的莊重森嚴,要有趣得多了。

  漫無目的,走到一座小殿前時,福壽也有點累了,正要折回,忽然便隔著窗子,聽到有人道,「嘿,要不是姑娘您那姐姐命薄,今兒帶著楊家少奶奶進去見貴妃的,便是她了,恐怕她身邊帶的人,也能多姑娘您一個。」

  這聲音有幾分蒼老,是一把中年女聲,福壽公主聽著,心頭便是一動。她站住了腳,不再走動了,只聽得另一個嬌甜的少女聲音回道,「這話如今說,也有些無趣……」

  說著,這年輕女聲就輕輕地歎了口氣,顯見是發自肺腑,「這個焦清蕙,著實是太厲害了……」

  會直呼焦氏名諱,可見兩頭關係不好,再結合頭前那中年婦人的話,福壽公主哪裡還不知道,這屋內的人,肯定是昔年權仲白元配達家的女兒了!

  她掃了身後幾個從人一眼,見她們也免不得為景致分了神,沒能跟得那樣緊,便微微一咬牙,轉了腳步,再略作猶豫,終於下定決心,推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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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次潭柘寺之行,若撇開牛淑妃的本意來講,倒也說得上是皆大歡喜。幾位妃嬪出了宮廷,多少也有了些自主權利,能和娘家特意趕來的親眷們多加來往,就連往日裡最寧靜溫婉的福壽公主,都交到了幾個隨著家人過來禮佛的仕女朋友,也在她的下處,招待過幾次客人,臉上亦多了一絲歡容。就是牛淑妃自己,萬千心思之外,能夠出宮在山林間住上幾日,享受著清幽秋景,與眾人無微不至的呵護與尊崇,不必在後宮之中服侍皇上、太后,又何嘗不感到逍遙自在?雖然妙善大師說法三天之後,聞說京郊西北處有村落遇災,便飄然而去,淑妃竟未能和他傾談片刻,但在眾人的央求下,她到底還是多住了幾天,也算是哄得眾妃嬪心花怒放,換了些彩聲來聽。

  只有一個小小的插曲,險些壞了淑妃的心情:自從到了潭柘寺,權美人的肚子就一直都不大好,後幾日更是腹瀉不止,很有瘧疾的嫌疑。這樣的傳染病,當然必須立刻隔離開來治療,雖然之後她漸漸見了好,但本人還是精神不振,一時不宜搬動,要在潭柘寺再靜養上一段日子。不過,權美人這樣的小角色,和娘家族裡的關係也就是一般,權家少夫人不在跟前時,牛淑妃也沒什麼心腸來應付她——這一次她得了疾病,甚至都還請不動權神醫,是讓幾個年資淺薄的御醫來看診的。因此醫囑說她需要靜養休息,她也就照本宣科,給權美人留了幾個太監宮人使喚,又將小御醫留下了,自己帶了大班宮人,自然打道回府。至於那些羽林軍該如何護衛,那就不是她一個後宮妃嬪需要去考慮的問題了。

  對蕙娘來說,從婷娘腹瀉發作起,她的差事便算是圓滿完成。這一次差事,她沒有小題大做,對鸞台會有什麼要求,也都請良國公或是權夫人轉告,自己不過是提供了一點思路,並對牛淑妃說上幾句話而已。不過,少了她這幾句話,的確也不易成事。如今一切種種,都是出自牛淑妃自己的安排,婷娘留下多住一段時日,不過是巧合而已,將來就算她回到宮廷,有了這一病作為伏筆,倒也不易招惹牛淑妃的疑心和忌憚。差事雖然不大,但只看手腕,便能覺出蕙娘安排的老道與謹慎了。

  但,鸞台會並不是什麼學堂,給你一份卷子,你答得好了,他們立刻就有獎勵。這差事辦完了也就辦完了,非但良國公夫婦毫無表示,彷彿這差事辦得好,乃是最自然的事,就是雲管事那裡,也沒有多給蕙娘一個好臉。生活依然如常地繼續了下去,和從前所有的差別,也不過是如今蕙娘已經知道了權家的底細,她能感覺得到,立雪院內外,明裡暗裡,受到的關注也好——說是監控也罷,要比從前更緊密得多了。

  這倒並不出於她的意料,不論鸞台會做了什麼佈局,現在都還不到圖窮匕見的時候,似這種組織嚴密所圖不小的幫會,一個空降新人,不論出身有多高貴,要融入內部漸漸與聞密事,那也得靠水磨工夫。在此等階段,她表現得太熱心,只能徒增雲管事等人的戒備,倒不如以不變應萬變,反正,現在權家小一輩裡,除了她以外,也沒有別的選擇了,姿態矜貴一點兒,那也無妨。

  再說……

  除了權季青的下落,依然是所有人心底的一根針以外,最近權仲白的日子,過得應該還算不錯。雖說是內定接了世子的位置,但家裡對他的約束倒還比從前更松一點,除了要和蕙娘常住國公府內,沖粹園不好再回去住以外,他的生活節奏,和從前相比非但沒什麼影響,反而還不用老被家裡強著去辦事。此外,雖說楊善榆這一陣子,忙於倒騰他的那些雜學,但他也不算寂寞,他那授業恩師周先生,前幾個月都不在京裡,到南邊雲遊去了,如今回到府中居住,得了閒自然和權仲白多加親近。醫術到了他這個層次的人,自然很盼望和頂尖醫者多加交流,只是當今世上,醫家間門戶之見很重,歐陽老神醫年歲又大了,早已經不再問診,周先生這麼一來,權仲白倒多了個人說話,漸漸便也把前事放下,臉上的笑影子,也多了幾絲。

  就是蕙娘,對周先生也都十分尊重,周先生是有年紀的人了,對她這個徒弟媳婦,也不需太過避諱,她除了平時對周先生的飲食起居格外留心以外,每回周先生過立雪院來,總是親自出去伺候茶水,把禮數做到了十分。甚而還經常把歪哥抱出來和周先生親近,要不是乖哥太小,也要一併抱到周先生跟前來的。長此以往,兩人不熟都混得熟了,周先生對這個各種條件都無可挑剔,又對她執禮甚恭的的弟子媳婦,亦十分滿意。兩人在潭柘寺一事上,合作得又很愉快,權仲白當時的確和妙善大師去京郊救災了,竟是半點都不知道,周先生在蕙娘的安排下,去潭柘山附近的一間別院裡,小住了半個多月。

  他沒法摸透蕙娘的真正用意,對蕙娘的慇勤,雖然感激,但也有幾分費解,這天和周先生閒話時,蕙娘本來在裡頭處理些家常瑣事,脫開身時,還特地出來給周先生斟茶倒水,惹得周先生捋鬚直笑,意甚滿意,待周先生去了,權仲白便問蕙娘,「你對我爹怕都沒有這麼恭敬吧,又老抱歪哥出來和先生見面,難道——」

  「周先生這次過來,不就是為了看歪哥的天分嗎。」蕙娘故意哼了一聲,「你的事情,我可沒這麼上心,待周先生好,只是看在歪哥份上罷了,你可千萬別念我的情。」

  其實醫術一道,沒有家世作為後盾,很多時候都是招禍的根源。真正要說出身正途,那還是文武之道,再次一籌,方是經商、從醫等出路。清蕙從未流露過對醫術的特別喜愛,對周先生這麼慇勤,其實還不是因為權仲白一身本領,總是希望有一個傳人,歪哥若要走醫道,那好老師總是越多越好。說是為兒子考慮,其實還不是看在權仲白份上,她才肯讓歪哥去學醫?權仲白總不至於不明白這個道理,清蕙那點傲嬌的小脾氣,夫妻幾年,他也漸漸拿捏得上了手,聽她這麼說,不但不惱,反而大覺有趣,心底也自是一暖,哈哈笑了笑,也不戳穿她,順著她的話便往下講,「歪哥要不要學醫,我是無意干涉,只等他自己來選吧。天下三百六十五行,憑他想幹哪一行,都隨他的意,你要從這件事上現出對我的情意來,那也就是自作多情了——不過,好在你也沒這份心思,倒是更看在兒子身上,才做出這一番辛苦慇勤來。」

  清蕙氣得輕輕拍了拍炕桌,使勁白了權仲白一眼,惹得他又是一陣好笑,這笑意便越發刺激了二少夫人,她拿眼睛望著頂棚,搖晃著腦袋,好像在自言自語,「也不知是誰這麼狼心狗肺,沒個人心。人家待他好,他渾身上下好像都不舒服,非得要人家待他壞了,他才開心似的。周先生是誰的授業恩師?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待師父恭敬些,他也要疑神疑鬼的,非得問出個究竟——這叫人怎麼說他好呢!」

  權仲白哈哈大笑,欣然道,「我現在也是被你給捏慣了,幾天不捱你幾句冷言冷語,我心裡還真不舒服。」

  清蕙又白了他一眼,傲然別過頭去,彷彿真不屑於搭理他似的,只是往昔總是激起他針鋒相對之意,能撩動他火氣的高傲,如今隨著年月推移,權仲白漸漸也能坦然承認:這一層高傲,恐怕撩動的,從來都不止是一種火氣。

  眼見天色已暮,夜來也是無事。權仲白便咳嗽了一聲,故意坐到清蕙對面,把她妝鏡按倒了,一本正經地道,「要和你商量件事。」

  清蕙本來正對鏡卸妝,臉上的胭脂已經洗盡了,更顯得一張臉白生生的,她剛也不知想些什麼,眼底思緒迷離,神色怔忡不定,看著竟有幾分稚嫩可憐,聽到權仲白這話,才是神色一動,又調出了那張精明厲害的面孔來。權仲白看著,又是心動又是好笑,他又咳嗽了一聲,才道,「既然現在要常住國公府了,我看,別的不說,還是該先把下水道鋪好,再翻出一個專用的淨房來。不然,木桶就那樣大,洗澡總是不大方便。」

  木桶再小,一個人也是能容納得了的,又何來不大方便一說?清蕙迅速地捕捉到了他的言下之意——昔時在沖粹園裡,兩人……她面上浮起了一層淡淡的紅暈,有點兒彆扭地道,「你怎麼成天到晚都不想些正事……我可不管,你要翻修,你自己和爹說去。」

  雖然還有那麼一點兒小兒女態,但焦清蕙在這種事上,一向還是很有幾分膽量的,她一邊說,一邊已經揮著手,示意丫頭們退出屋子——

  但,有了兒女以後,這立雪院裡的主子,可不止他們兩人,伴著一聲響亮的招呼,歪哥光著屁股就衝進了屋子裡,險些把正往外退的侍女絆個倒兒,他旋風一般地衝到炕邊,吭哧吭哧地就往炕上爬,叫道,「爹,我方才做了個夢!」

  這孩子年紀越大,越親近爹娘,有時做了噩夢,也不要養娘陪睡了,總是來糾纏父母。廖養娘認為這不合規矩,又怕驚擾了主母夫妻,總是想方設法地和歪哥鬥智鬥勇,可歪哥年紀雖小,鬼主意卻不少。從今兒的光屁股來看,應該是假借如廁,從小門衝出來了。權仲白和清蕙對視一眼,都把來龍去脈猜了個七七八八,兩人亦都有幾分做賊心虛,清蕙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又白權仲白一眼,這才重又把妝鏡支了起來,權仲白摸著鼻子,遮掩住了苦笑,又抱起兒子好言撫慰了一番,這時廖養娘堪堪也發覺不對,追來了主屋。他們兩個主子,倒要為歪哥求情,才讓他能躺在父母中央,睡上一宿。

  如今兩人都忙,要湊個巧兒其實不易,權仲白本還打量第二天早上,等歪哥被接出去了,再——可第二天一大早,宮中又來了人:福壽公主病了。

  這位公主的婚事,已經提上了日程,可能來年夏天就要出嫁,她的重要性,自然也就跟著一提再提。皇上親自發話,讓權仲白照看她的喘疾,最好能在出嫁之前徹底治癒,因此她這一病,權仲白是責無旁貸必須立刻趕去問診。至於蕙娘,起來以後也有些居家瑣事等她發落,她略一用心事,半個時辰也就都安排完了,正要再拿宜春票號寫給她的信來看時,外頭來報:周先生登門來看歪哥。

  周先生每次過來,蕙娘都是親自接待,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她親自牽了歪哥,走到前院來看周先生時,老先生便笑道,「老朽此間差事已了,思鄉之意甚濃,擇日不如撞日,明天就要回家去了。這一次過來,是特地向仲白辭行的,不想,仲白倒是不在。」

  權仲白出去的消息,又不是什麼秘密,周先生到了立雪院跟前一問,不就問出來了?蕙娘和他交換了一個眼色,便問道,「先生此間差事,已經辦得圓滿了?」

  周先生頷首撚鬚,自有一股氣勢放出,他從容地道,「過一陣子,焦氏你入宮請安時,便可得見效果了。」

  說到此處,頓得一頓,雖是欲言又止,輕輕地歎了口氣,卻還是下了決心一般,續道,「只是有仲白在,婷娘只怕永遠也不會得寵有嗣。想必家裡下一步也就會安排下來了,你們夫妻,也許要分離幾年……這差事恐怕你捨不得辦,但也是無可奈何。若焦氏你看得起老朽這個差遣人,便聽老朽一句勸:還是以大局為重,兒女私情,該退後時,還是該退後一步。」

  蕙娘心念電轉間,已完全明白了周先生的意思,頓時便知道自己這一陣子的用心沒有白費:周先生本來就是權仲白的授業恩師,兩人的淵源有多深厚,那不必說的了。自己一旦作出令人滿意的姿態,周先生臨行之前,肯定要指點幾句,也免得他日後在東北族中,少了依仗,這都是天公地道的事,就是蕙娘沒這一番姿態,周先生也未必不會指點。她只不確定的,還是周先生在族中地位如何,對鸞台會的大計、的構成,又瞭解多少。畢竟要按身份來說,他祖上不過是個御醫,距離權力中心,應當還有一段距離。

  只是如今看來,和她想得一樣,連番遭難,曾經的皇族架勢肯定業已不能維持,經過多年的繁衍、通婚,再結合如今鸞台會的一番佈置來看,周家在會裡,地位應該不低,周先生能指點她的,說不準是比遠離東北多年的良國公還要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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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女之間,即使沒有曖昧關係,但只要其中一人對另一人有意,彼此間便免不得一番尷尬。權仲白要做君子,對上稍微遮掩福壽公主的這番心事,不令她受到過多的苛責和控制,那麼便也很難躲開兩人會面的機會了。但他也不是什麼傻瓜蛋,只曉得生受福壽公主給的『考驗』,那一日兩人談開,福壽公主把話說得明白了以後,權仲白每回扶脈,便都要拉扯一個外人在場,迴避嫌疑。幾番施為以後,連公公似乎有所察覺,特地指派了自己新收的一個小弟子伴著權仲白進出,因此福壽公主和他雖然依舊時常見面,但卻是再也不能說什麼心事話兒了。權仲白謹言慎行,連眼色都不多亂拋,只是添減開藥而已,雖然明知福壽公主心病不解,身病絕好不起來,但卻也是一句話都再不肯多說了。

  不過這幾次扶脈,福壽公主的脈象倒是逐漸見了好,眉宇間的陰霾好像都被吹開了一點。權仲白還以為她終於認清事實,預備接受出嫁的命運,心裡也自是欣慰:這世上可憐的人多了,他也不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比起連求診的能力都沒有,絕望地等待死亡的諸多性命,福壽公主的不幸,他雖也同情,但看得難免輕了一些。這和親就好像是一種難以治癒的慢性疾病,既然無法治癒,那麼唯一的出路,就只有找個辦法,與之共存了。福壽公主能夠想通振作,那是再好也沒有的事了。

  也因此,這一次進宮,他是有些吃驚的:現在時逢深秋,正是嗽喘發作的時候,要是公主的病情忽然惡化,那就很棘手了,且不說萬一病逝,北疆大勢又要受阻,就是病根加重,日後塞外苦寒天氣再一催逼,只怕公主活過四十歲的機會,也不太大。

  可才一見到公主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又是瞎擔心了:公主生母出身低微,在先帝生前也不見有寵,於她的教育,也是有心無力。比起她那精得過分的皇兄,她雖是有些心機,但終究限於年紀,禁不得琢磨,分明是病了,可唇邊含笑,神完氣足,這個病,裝得好沒有誠意。

  若是平時,也就罷了,可最近夫妻兩人都很忙碌,權神醫也是男人,也有自己的需求,被這麼個小祖宗攪了好事,心裡哪能喜悅?他就是風度再好,此時都不禁起了年少輕狂時的促狹衝動,掃了公主身側的教養嬤嬤一眼,還未坐下來扶脈呢,才在殿門口就站住了腳,涼聲道,「殿下好興致,權某卻不若殿下清閒,不論您玩什麼把戲,在下可都沒空奉陪。」

  一般權貴人家,如有誰敢借裝病請權神醫的大駕,恐怕日後都別想讓他扶脈了。也就是天家血脈高貴,過分恃才傲物,難免有高力士給李白脫靴的恩怨,權仲白自己不在乎,但不能不為家人考慮,就是在牛淑妃跟前,都不得不盡量維持禮數。但一般的妃嬪,也都畏懼他的超然身份,不敢做這捉弄之事,福壽公主也是頭回裝病而已,沒想到權仲白居然這麼不給面子,連門都不進,便戳穿了她的謊言。她面上不禁一紅,忙起身道,「是我不對,得了好東西,便藏不住勁兒,一心想報答先生,這便尋了個由頭,還請先生別和福壽計較。」

  這一次進宮比較突然,連公公可能不在宮裡,也未料到,因此並未有人前來陪伴。至於公主身邊的這些教養嬤嬤,將來只怕都是要隨著她陪嫁過去的,除非公主膽敢逃婚離宮,否則一般限度內的胡鬧,她們自然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都是為將來記,權仲白亦是明白。他無奈地吐了一口氣,心想:若我就這麼走出去,恐怕她還真敢親自追出來,到時候,少不得是一樁大新聞,城裡不知又要津津樂道多久了。

  只得站住腳,冷冷地道,「治病是你皇兄下的旨意,權某奉命行事而已,公主若有些感激,謝過你哥哥也就是了。」

  福壽公主嫣然一笑,竟並不動情緒,只道,「我這東西,便是皇兄賞賜,哪有反過頭獻給皇兄的道理?」

  見權仲白始終有所戒備,她便再歎了一口氣,低聲道,「把這物件送給先生,其實也不止為了感謝先生治我身上的病,還要謝謝先生,慧劍鋒銳,劈斷了福壽不該有的念頭……」

  她對權仲白的傾慕,身邊人哪裡會沒有體會?這話一出,幾個老嬤嬤便悚然動容,就連權仲白都有幾分驚訝,福壽公主卻坦然得很,她抬眼望著權仲白,從容地道,「從前還小時,讓我嫁,我也就只能嫁了。懵懵懂懂,竟還不懂和別人去比較,也不明白為什麼姐姐聽聞要和親的消息後,日夜啼哭,終於少年夭折……待我到了姐姐的年紀,才發覺天下間像我們這樣身份的人——又或是許多身份還不如我們的人,倒過得比我們暢快多了。皇家女兒,命苦得很,苦得遠超了前朝。此時待不想嫁,卻也已經無法,若非先生再三教我,斬我心魔,我也不會明白『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的道理,就連先生,都不能隨心所欲,福壽一個無能力的弱女子,也何嘗不是無根的浮萍呢?」

  這話隱隱含了怨懟,但以她身份,誰也不會和她認真計較。權仲白見她神色真誠,終於釋疑,他也是鬆了口氣,當下欣然道,「昔日為點醒殿下,不得已言談上多有冒犯,這也是治療一環,還請公主不要見怪。」

  「先生是我的大恩人,哪裡還會見怪!」福壽公主吐了吐舌頭,幽怨之色,居然真已大減,她又多少有幾分不好意思地笑了,「可您對我,也是真不客氣……少不得也要難您一難,不然,心頭這一口氣,也不好消去!」

  不待權仲白說話,她便從身邊取出一個小盒子,親自起身,碎步送到權仲白跟前桌上,道,「正好,前幾日皇兄賞了我幾件玩物,這個紫檀木小盒子,機關套了機關,巧妙重重,我給權先生的禮物,便藏在最隱秘的一重夾層裡,這禮物可是價值連城,只看權先生有沒有這個本事,破開我設的這個局了。」

  她一邊說,一邊彎著眼睛,壞絲絲地笑,倒很有幾分皇帝在用心機、使損招時的樣子,權仲白心底不禁警鐘大作,他見多識廣,閱歷豐富,先見這盒子不大,便起了幾分警覺,再聽福壽公主這麼一說,便更覺不妥:從古到今,女兒家設下的珍瓏局都最是破不得的,比如璇璣圖、盤中詩,那都是妻子送給丈夫的東西,一般人哪能隨手去破?再說,這種小盒子,清蕙也有許多個,自己有時看她拆開來給歪哥玩,一個盒子能拆老半天,自己倉促間哪裡拆得完全?少不得要帶出宮去拆,而萬一福壽公主在裡面藏的是一件定情信物之類的東西,這可就是甩不脫的麻煩了!

  他也無心去想,這福壽公主究竟是還在設局,還是真個只想為難為難他,卻又用錯了手法,只是電光火石之間,便知道這盒子絕不能受,因便憑著本能回絕道,「權某魯直,全不靈巧,公主厚禮給了我也是白費,我根本就拆不開,還請公主收起這份禮物,日後再行賞賜他人吧。」

  福壽公主頗受冒犯,沉下臉道,「權先生好沒意思,這盒子我送你,是有用意的。貴夫人收藏這種奇盒,也是有名的,你看不起我,不收也就罷了,怎麼還偽稱自己拆不開這樣的盒子呢?」

  說著,便又接過盒子,負氣只是一敲底部,又是一托,便把整個盒子底部解了開來,托起了一塊晶瑩剔透冰核一般的大藍寶石,一邊道,「可惜了,本想給嫂子添個首飾,不想倒沒這個臉面,人家竟看不上呢!」

  權仲白在一殿人的眼神下,也是很沒面子,他又不能和公主直說,告訴她這麼做實在不妥,要送禮應該直接賞給清蕙,因此只能硬著頭皮道,「確實是不會拆,清蕙收藏這類物事雖多,可我平時忙得很,真沒怎麼把玩過,辜負公主心意了!」

  福壽公主將那塊藍寶石掂了掂,抬起眼尾似笑非笑地瞟了權仲白一眼,年紀雖小,卻也有股氣勢在,口中說的,自然是不甜不鹹的淡話,「女兒心,海底針。我也是見過嫂子的人,雖也是個女兒家,但胸有丘壑,決不是我福壽這樣的淺薄之輩。權先生連我一個盒子都不願拆到底,也難怪拆不開嫂子的珍藏了。」

  權仲白說自己沒空拆,她說權仲白是拆不開,便大有刁難刁蠻之意,頗有以為權仲白配不上焦清蕙的意思,權仲白捺下心頭不快,知道此時不好回嘴,也要讓公主消消長時間來受的悶氣兒,只是委曲求全地道,「殿下說得是,權某能力,確實有限。」

  福壽公主翻了個白眼,將藍寶石送到身邊一個嬤嬤手上,她這時倒大方得體起來,淡然道,「既然權先生看不上我,不願接這份禮物,我也就不自討沒趣了。想來嫂子是爽快人,我有禮,她願收的,你把這禮賞到國公府去,沒準還能入嫂子的法眼呢。」

  如此安排,自然妥當,權仲白見公主頗有對他擺起皇族架子的意思,也知道以她小女兒心思,現在對他死了心以後,一見到他,便轉而想起從前不堪懇求的樣子來,只怕是越見越冒火,因此也不多說,便再道謝數聲,起身就要告辭。公主亦不多加挽留,冷冷淡淡看他要往回走了,才仿似自言自語地歎了口氣,「是拆不開呢,還是沒心拆呢,可就差得多了,女兒家設了局,便是等人來破的,只可惜,世上能解風情的人,總並不多。」

  這話傳進權仲白耳朵裡,令他腳步不禁為之一頓,可也就說完了這麼一句話,福壽公主便站起身來,施施然轉入了裡間,竟不給他留下任何反應的餘地。

  他心裡總是老大不是滋味,當著天家威嚴,還能如何?只好再歎一口氣,加快腳步,逃也似地出了殿堂。

  #

  權仲白在宮中受氣,心情當然沒好到哪去。蕙娘此時,卻要比他愜意一分,起碼她不用老做出謙遜的樣子來,在周先生跟前,也無須太過做作,兩人可以打開天窗,說一說敞亮話——自然,這敞亮話,也多半是周先生吐出來指點她的,現在的她,就是想說點敞亮話也難,畢竟她自個兒,對外是一團迷霧,自己肚子裡呢,也沒好到哪兒去,依然還是疑團滿腹。

  「伯紅夫妻兩個,在老家過得不錯。」周先生一開腔,卻是以權伯紅兩口子的近況為先,「伯紅離開了京城,反而快活了些,這幾年來添了兒女不說,就是在老家,也不是沒有做出成績。」

  雖說林氏是意圖謀害過她,但現在蕙娘聽到他們的好消息,倒是真心高興,周先生將她的喜色看在眼裡,不禁微微一笑,又道,「再說婷娘,你亦不必擔心她的身子,她也算是老夫的親戚,老夫自然不至於罔顧她的身體,隨意施針。這孩子從小就經我特別培育,元氣渾厚紮實,雖然經過兩番折騰,但勝在底子厚、性子好,就是一舉得男,也不是癡心妄想。只是以後在宮中,還需要你多加照顧了,你以票號一事,能和皇上直接說得上話,這就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資源了,又是女子之身,為婷娘稍微邀寵,亦是無傷大雅。國公爺有年紀了,和皇上也不親近,有些事,還真是非你不能令人放心。」

  這話影影綽綽,也不知透露了多少信息,蕙娘有些一切盡在料中的恍然,卻也有些吃驚:婷娘當時送到京城來時,是以嫡女身份過來的……

  「這卻也沒什麼好瞞人的,你大伯父元配本來體弱多病,不適應東北的氣候,纏綿病榻許久,終於不治。」周先生看她眉眼,便平靜地道,「便娶了舍妹做個續絃。」

  蕙娘這才意會——在鸞台會這種層次的組織裡,良國公府就不會再分什麼大房二房了,甚至連長輩已經分家出去的親戚,只要還有親密的血緣關係,都因算作是同氣連枝、榮辱與共的一體聯繫。儘管和良國公的這位大哥,自己的大伯父絲毫沒有接觸,但蕙娘絕不懷疑,兩家人在鸞台會跟前是個緊密的利益共同體,而恐怕也就是因為有了這麼一層關係,周先生才會收下權仲白這個徒弟,將醫術傳下。可以說,周家、良國公一繫在鸞台會內,應該是同盟關係了。

  不過,這種事,本來也不該是周先生親自揭破的,由國公爺出面稍微暗示幾句,效果不比周先生自己說要強得多了?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周先生又輕輕地道,「國公爺千金之體,身份尊貴……身邊也是從來,都少不得服侍人。」

  這話,已是對她那無言疑惑的最好解答,頓時更讓蕙娘出了一身冷汗,證實了她最不堪的猜測——

  良國公府,是否真由良國公做主,只怕還是兩說的事。權家本族雖遠在東北,但借助鸞台會的幫助,對國公府的控制,只怕亦是緊密得無以復加,國公府雖是百年基業、身份顯貴,但這傀儡內間的身份,只怕百年來,是從未改變!

  只是這種事,良國公當然不會當著雲管事和她說出來,周先生也只能稍作暗示而已——隔牆有耳,在這種大事上,立雪院內只怕沒有誰能信任!懂不懂,就得看蕙娘自個兒的悟性了!

  而蕙娘的表情,當然已經說明一切。周先生望了她一眼,頗有幾分讚許地點了點頭,和蕙娘交換了一個眼色,便也不提這事了,他轉而略微提高了聲調,問道,「鸞台會的事,你告訴仲白了沒有?」

  蕙娘見他表現,心頭更是一凜,她想也不想,便朗聲道,「這自然沒有。」

  周先生又再一頷首,滿意不言而喻,卻偏還要問,「把其中道理,說來聽聽。」

  蕙娘面做沉思之狀,似乎正在整理思緒,心底卻不禁早翻起了驚濤駭浪,將立雪院的丫頭使婦逐個去想——

  她在想:我立雪院的這些人裡,又有哪些是鸞台會的內間呢?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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