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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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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御井烹香] 豪門重生手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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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8 00:29:42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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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人獨騎出來了大半日,回去總要費一番唇舌解釋的。幾乎事情才談好,蕙娘就站起來告辭,桂家人自然也不便多留,桂少奶奶客氣,讓幾個兒女出來同她告別,蕙娘就笑著對大妞妞說了一句,「伯母這裡也有許多算學書籍,你有空,讓你娘帶你到沖粹園多坐坐。」

  大妞妞是從書房裡出來,她圓圓的臉蛋上,還有兩個墨點兒,聽到蕙娘這一說,她的眼睛頓時一亮,緊跟著就期盼地去看母親。桂少奶奶倒有幾分無奈,她摸了摸女兒的臉蛋,笑道,「這一陣子是不大方便的,一兩年以後吧,到那時候,就是常來常往,想來也不會落人口實了。」

  「弟妹你這也是多慮了。」蕙娘笑著說,「其實現在,該佈置的都佈置下去了,只是等它發動而已。就是現在常來常往,別人還能多說什麼?你有空就常來沖粹園坐坐,那裡的風景也不差呢。」

  桂少奶奶擺了擺手,臉上露出了兩個小酒窩,「話也不是這麼說,我這不是剛得罪了牛家嗎,來往得太頻密了,人家難免對你們動疑嘛!」

  她這話倒是說得很直白,蕙娘也覺有理,便衝她一笑,不再堅持自己的邀請了。她親暱地摸了摸大妞妞的腦袋,「不要緊,伯母回頭把書給你送來,有些書,就是皇宮大內都未必會有呢,你就只管等著吧。」

  又對桂少奶奶道,「你擔憂得也是,其實這一陣子,你們就在城外住著也好,若是回了京城,在有些場合,恐怕要受到冷遇了。」

  桂少奶奶腮邊的兩個小酒窩加深了,她看來對於回城居住也並不熱心。「我也不耐煩回去!從前含沁有司職,不能不跟他一起住在城裡也就罷了,現在呀,我是巴不得我們能一道回西北去……」

  她沒往下說,而是自失地一笑,「倒是少夫人也要多保重,你一個人在家,又要打點家務,又要操心這些大事,還要帶孩子——我是過來人,我知道這裡頭可艱難著呢。」

  當年桂含沁出征的時候,廣州府邸可不就只有她一人留守?桂少奶奶這話,說得倒是情真意切,令人分明地感受到她的關心。蕙娘有點明白,為什麼從楊閣老太太到孫夫人,都這樣喜愛她了:在京城圈子裡,權勢、財富、心機、城府,再不缺少,可獨獨少的,就是她這種真誠的善意。

  #

  從桂家出來,果然漸漸已是日薄西山,正好雲媽媽從城裡來送東西,又給權夫人帶話,問她何時回去,因蕙娘不在,已是等了她有兩個來時辰。蕙娘便同她道,「正好回去你也送個信,我剛才出去,到桂家走了一趟。桂小將軍說,他媳婦入宮,是他有意安排的……西北那邊的局,已經做起來了。」

  雲媽媽頓時會意,「您到沖粹園,也是因為這事吧?我明白了,既是這樣,要老奴說,倒不如多住幾天再回去。」

  「這是自然,不然這一會過來、一會回去的,多招人眼那。」蕙娘笑道,「今兒天色也晚了,媽媽不如住一個晚上,明天再回去得啦。」

  「這可不成,家裡小祖宗離不得我呢。」雲媽媽喜氣洋洋地站起身,「現在趕回去,多少還能趕得上宵禁。老奴先告辭了。」

  若是平時,蕙娘必定虛留幾聲,但今日她實在有些迫不及待了,只是一笑,令綠松,「你代我送客吧。」

  把雲媽媽打發出去了,她又強自壓抑著心中的激動,將桂家那本最寶貴的賬本,親自安置好了。這才梳洗換衣,陪著兩個兒子吃晚飯。

  時光荏苒,歪哥這個壞小子,今年虛歲也有五歲了,他生得高大,如今已快到蕙娘腰際,虎頭虎腦的,正是最精神、最調皮的時候,一到沖粹園,頓時就和烈馬沒了韁似的,敷衍完了功課,便四處撒歡亂跑,今兒也不知在哪裡磕了有一鼻子的灰,擦過了,鼻子上還有些隱約破皮,在弟弟乖哥身邊一坐,雙腿那麼一擺,倒是把乖哥比得格外文靜可愛。

  小傢伙今年實歲也快兩周了,走路走得好不說,連說話都不再打磕巴,甚至還能跟著哥哥,含含糊糊地認上幾個字。他真是隨了自己的小名兒,從小就比歪哥省心得多,也不哭也不鬧,也不夜啼也不多病,就這樣安安穩穩地長到兩歲,前些時候玩似的就把水痘給出了,這會臉上還有一兩個沒有完全消褪的疤痕,此時他蓮藕似的小胳膊疊在一塊,腰桿挺得直直的,腿雖然還夠不著地,但也是規規矩矩地並在一起。看來要比哥哥可人疼得多了,見到母親進來,臉上先就綻開笑,甜甜地喊,「娘——」

  歪哥卻是嘴一翹就發了脾氣,「娘去騎馬,竟又不帶我!」

  蕙娘笑道,「誰和你說我去騎馬的?」她在兩個兒子身邊坐下了,乖哥就伸手要抱,倒是歪哥有點彆扭,見母親要擰他的臉蛋,頭一側就給躲開了。「我不告訴您!」

  「為什麼不告訴我呀?」蕙娘把乖哥抱好了,又去摸歪哥的鼻子,「你就淘吧你,這要是留了疤,以後看你怎麼說媳婦。」

  歪哥吃痛地甩開頭,哼了一聲,「我要是告訴您了,以後誰還——誰還和我、和我……」

  「和你什麼?和你嚼舌根兒,和你告密?」蕙娘笑了,本待還要再逗兒子幾句的,見歪哥有點發急,才哄他道,「娘今天是有事出去了,過幾天等得了空,再帶你去騎馬好不好?我牽著,讓你一個人騎大馬……」

  歪哥膽大,年紀很小,就已經喜歡騎大馬了,蕙娘給他預備了的小馬他都不愛騎,聽母親一說,立刻就被哄轉過來,眨著眼偎到蕙娘身邊,「好——您、您可不許騙我……」

  乖哥笑嘻嘻地伸手去抓哥哥的頭髮,歪哥一下又惱了,「去去去,一邊去,你討厭。」

  說著,一手在桌上的醬油碟兒裡一沾,就在乖哥臉上留了個醬色的五指印兒。乖哥嘴一翹,立刻就泫然欲泣,向母親告狀,「娘——」

  雖說二兒子乖巧,但長子真是一個人淘了兩個人的份,蕙娘也有點無奈了,作好作歹,又是威嚇又是哄騙地,好容易把兩個孩子都安頓下來了,三人一起吃了飯。乖哥扭著身子下了地,就湊到哥哥跟前,揪著哥哥的袖子,「哥,捉蛐蛐兒——」

  「好呀,你捉給我。」歪哥哼了一聲,把袖子給扯出來,乖哥立刻又揪住了。「我、我瞧你捉。」

  當哥哥的越是嫌棄弟弟,做弟弟的就越是要粘著他。兩個人夾纏了好一會,蕙娘也有點奇怪,「怎麼今天斗了這麼久呀?」

  往常斗上兩句嘴,歪哥也就帶著奶娃娃弟弟出去玩了,今日他卻似乎不願動彈,把乖哥又欺負得眼淚汪汪了,也不願意和他出去捉蛐蛐兒。被蕙娘這麼一問,歪哥面上一紅,他有幾分遲疑地低下頭,拿腳尖跐著地,猶豫了一會,卻還是沒有說話,反而牽起了乖哥的手,「現在可沒有蛐蛐兒,走,捉蜻蜓去!」

  「噢,捉蛐蛐兒、捉蛐蛐兒!」乖哥哪管那麼多,一路歡呼著和哥哥一道出去了。蕙娘搖頭失笑,沖剛進屋不久的廖養娘道,「他要再大一點,還有誰能制住!」

  廖養娘一時沒有說話,等丫頭們把桌子給收拾了,方低聲道,「他上回來沖粹園的時候,也是這樣,半夜偷偷地哭。這孩子,心事重著呢,在府裡的時候分了心不覺得,到了園子裡,就想爹了……」

  權仲白的確是在這裡和歪哥分手的,蕙娘聽了廖養娘的話,一時也是百感交集,她想了想,只好輕輕地歎了口氣,道,「一走就是一年多,他也該回來了吧。」

  廖養娘最怕的,就是蕙娘有和離的心思,此時聽她語氣鬆動,老人家眼中不由閃過喜色,正要從容開言,將蕙娘心意勸轉,簾子一掀,卻是綠松吃過飯進來了,一進來便看了蕙娘一眼,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蕙娘知道她是有話要說,她點了點頭,先吩咐她,「讓白雲把我屋裡的算學書,揀幾本難得又淺近的,送到桂家在西北面的莊子上去,就說是我給大姑娘的。若是大姑娘還想再看別的,讓她只管開口——再補上三份表禮,用最上等的尺頭吧。」

  綠松自然立刻就去操辦,廖養娘的注意力,也被蕙娘轉移了,「您倒是看重桂家的大丫頭……要我沒記錯,她今年都已經有八九歲了吧?」

  「女大三、抱金磚嘛——」蕙娘見廖養娘的臉揪了起來,不由得咯咯直笑,「好媽媽,你別著急,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嫌桂少奶奶名聲不好,配不上我們歪哥吧……」

  廖養娘沒好氣地嗯了一聲,倒是直認不諱。「眼看您是不知何時才會再生了,我還指望歪哥能給咱們這房開枝散葉,多留些血脈呢……他們家的女兒,可娶不得。」

  蕙娘在心底歎了口氣,面上卻還是笑意盎然,「我也不是為歪哥看的,他們家大妞妞,是比歪哥大了幾歲。可說起來,不是和喬哥年紀相當嗎?」

  廖養娘的神色,頓時就是一動,她尋思了半日,才道,「這,好像是錯了輩吧……」

  「瑞雲是說給了桂少奶奶的堂弟不錯,可這一堂,也都堂得快出五服了。輩分倒不能這麼算……」蕙娘笑著歎了口氣,「算了,怎麼都是十年後的事,喬哥論起來,可比不上許家兩個小公子呢,都只是看緣分罷。」

  兩人說了一套,廖養娘不放心歪哥、喬哥,便出去親自看著他們。這裡綠松進了裡屋,見無人在側,便壓低了聲音向蕙娘回報,「剛才雲媽媽格外問了我幾句,問我您在沖粹園,出去了幾次,平時都做些什麼……」

  蕙娘不免微微一笑,綠松又道,「我說您就出去了這一次,往常過來,多半也就是在園子裡騎騎馬,一般都不大出門。過幾天,我再把您給桂家幾位公子小姐送表禮的事,透給她聽罷。」

  這麼回答,自然相當恰可。綠松做事,一直都是很令人放心的。蕙娘想了想,倒說,「不要緊,她多半就是隨便問問,送表禮的事,她沒問,你也不要刻意說給她聽。」

  她在心裡歎了口氣,又令綠松,「你也是忙活一天了,早些回去歇著吧。」

  綠松現在也是成親的人了,一般不在院子裡過夜,聽蕙娘這樣打發,她會意地一點頭,並不露出一點失落,便碎步出了屋子。蕙娘心知肚明:這一回去,她肯定是閉門不出,直到第二天早上為止,沖粹園不管有多大的動靜,綠松也都會當作沒有聽見的。

  此時距離蕙娘平時就寢的時間,還有一個來時辰,她站在屋裡,一時倒有些猶豫——平時的蕙娘,倒也不會那麼沉不住氣,但現在只要一想到桂家的那本帳,她便真是有些坐立不安了。思來想去,到底還是一咬牙,先出了裡屋,往她自用的書房走去。

  她送給桂家的那本鸞台會假賬,完全沒有動過手腳,桂家拿著兩本賬,無法推出真帳,其實也並不能說是他們的無能。而蕙娘的自信,也不是因為她有信心壓過世上所有帳房,辦到這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她又不是專業做帳的,怎麼能和那些三四十年的老帳房相比?

  但她所掌握的一項資源,的確是無可取代,近乎獨一無二。也就是這一樣寶貝,讓她有充足的信心,可以估算出鸞台會在火器作坊上的底蘊。甚而是從這火器作坊順籐摸瓜,把他們在全國的分部都揪出來,雖不能具體到人數,但已可製作出一張勢力分佈圖了。

  這項資源,便是宜春號歷年來送給她審閱的總賬、細賬……從蕙娘接手的第三年,宜春號接受天家入股開始,每一年票號送來的,已經不是總賬,而是各部的細賬、分賬——這也是一本摒除了官方影響,給股東看的真帳!

  這本帳,年年都要謄抄兩份,一份留存山西本部,一份在京城分部,隨時準備蕙娘調閱——這也是宜春號幾位東家對蕙娘做出的一個表態。她早在半年之前,就尋了個借口,把這幾年的真帳,都要到了沖粹園內密藏保存。

  都知道宜春號的生意做得大,卻很少有人意識到宜春號所蘊含的恐怖能量,究竟能恐怖到哪個程度:因為銅鐵礦受朝廷管制的緣故,凡是礦工,多半都是自他處遷徙來的罪徒、民夫,他們在礦山賣命,少不得也要偷些好處出來,暗自兌錢寄回家去。這種生意,利潤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只有宜春號願做,他們也都願意交給宜春號來做。因此礦山所在之處,十有八九都有宜春號的分櫃,久而久之,當地的火器作坊也就自然用宜春號來和礦山、和朝廷做結算。銅鐵礦、火器作坊、工部諸司,說來都是宜春號的主顧。

  鸞台會要造火器那就得有鐵,銅礦還罷了,獨自去開鑿一個鐵礦山的能耐他們是肯定沒有的——他們找不到這許多人的。那麼鐵從哪裡來?自然是疏通關係,老鼠搬米般,在礦山附近私買來的。

  而鐵這東西,用處也比較多,大秦對鐵礦的管理一直都很嚴格,為了不使主理官員和當地勢力沆瀣一氣,真正管事的那都是外地人,任期也往往比較短。鸞台會要賄賂他們,恐怕是太麻煩了,他們應該是採取更直接的方式,那就是私底下收購礦工們截留的那部分富礦石。

  收購就要給錢,給錢就要寄回家,寄回家就要請宜春號來開匯票……蕙娘要做的,就是乘著在沖粹園的這幾天,把靠近鐵礦的分號細賬都調出來做個比對,再從收入最豐厚的幾個鐵礦中,去尋找更多的線索。

  桂家那本帳裡的數據,本來就不是用做推算,而是用做驗算的!桂家想從這兩本帳裡推算出鸞台會的據點,卻是走了死路——他們家其實也有調閱宜春號細賬的權力,但他們又哪裡能想像得到,宜春號真正的能量,會如此之可怖呢?天下間除了她焦清蕙以外,能想到這樣來用宜春號的人,恐怕卻也不會太多了。

  蕙娘望著一屋子的賬簿,忽然間有種感覺:其實,宜春號真正的力量,也許還遠不止此,若是再給它三五十年時間,不要說鸞台會,就是朝廷,也許都不是它的敵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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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算蕙娘已經事先做過一點功課,瞭解了全國現在出產最豐盛的幾個豐鐵礦,但她平日裡畢竟沒有什麼機會到沖粹園來,一夜之間想要把數據全統計出來,談何容易?忙到了三更,也只是堪堪開了個頭而已。她自己粗粗估算一番,要統計出一個結果來,起碼還得三四天功夫。

  雖說心頭有事,但蕙娘歷來是不食言的,第二天還真牽著馬,讓歪哥在大馬上顧盼自豪地玩了一會,才讓他下來自己騎小馬去。至於乖哥,在養娘懷裡看著,雖然一臉的羨慕,但因為年紀太小,還不能坐到馬上去。只好又去糾纏哥哥,想求歪哥別騎馬了,陪著他玩兒。

  兩個兒子自得其樂,蕙娘便脫了出來,自己去翻看細賬。因這樣的數據,到當天下午,她總結出十三處收入顯著比別地豐厚的鐵礦,還有七八處略微可疑之地,然後便又要開始一項極為繁瑣的查算:礦山產出鐵石以後,是在當地直接發賣給火器作坊,火器作坊產出火器,再賣回朝廷。這裡頭一來一回就是兩筆銀子,在宜春號的賬簿中,當然也有所體現。

  要知道生產火器,並不是什麼簡單的活計。如果要的不是那些動輒炸膛的土火器,而是同桂家親眼見過的那種油亮發黑的正規火銃的話,首先第一個,爐溫要高,這樣鐵汁才能純淨。這種活計並不是一般街邊鐵匠鋪就能承接得下來的,必須要有大批量的木柴供應與特殊的設施,也就是說,鸞台會不可能隨便找個荒山野嶺就這樣燒製起火器,這樣的話,他們最為穩妥的選擇,就是買通一間火器作坊——這東西都是官造,只是為了提高質量、節約成本,數十年前起分了幾處在做,朝廷只管出錢買,能省多少錢那都是作坊自己的。這樣的作坊,背靠的都是各部司,鸞台會不可能全盤去掌握其中的力量,只能用自己買來的礦石,讓他們私下多燒製一批,如此積少成多魚目混珠的,倒還能混過朝廷的耳目。

  凡是做過的事,都會留下痕跡,這種經年累月往外走私的大事,更是不可能沒有一點徵兆。只是一般人誰會想那麼多?也只有蕙娘,可以直觀地從賬上來對比各家火器作坊的賬目了,她也算是查賬的行家,昔年曾悉心學習過賬本中的奧秘。比如說,甲與乙都在本地經營火器作坊,礦內交給的礦石,以及其餘各種管制原料,配給的數目都是差不多的,但甲的交貨結錢速度要比乙快很多,乙不但交貨慢,有時還經常出些事故,要補買原料,只能算是慘淡經營……

  這些都是能體現在宜春號的匯兌業務裡的,只從三方匯兌的頻率,便能發現端倪。蕙娘才對比了三處礦山,便鎖定了原身隸屬於火器作的一間作坊,『揚威號』。

  軍器局、寶器局、火器作,曾經都是朝中制定鑄造軍火的地方,只是在和北戎的長期鬥爭中,大秦越發覺得自己的火器漸失銳氣,質量也是逐年下降,而花費越巨。因此由楊閣老的岳父秦帝師倡議,將三處火器作坊分離開來,工部、兵部、內監各領一處,三家在朝廷監管下各自買礦造槍,回賣朝廷。這樣做,朝廷一年省下銀子能有九成,火器產量不減,質量反而更好。因此試行數年便懸為定例,因有此收入,兵部、工部一躍而成京官最嚮往,富得流油錢拿得安心的地方,軍器局和寶器局的作坊,一直也都的確是不分高下,將內監們領導的火器作,給踩在了腳底下。這些年來,要不是公公們的面子在那裡撐著,恐怕朝廷都有結束火器作的心思了。

  現在蕙娘當然知道了,那些死要錢的太監們,心思重著呢,有肉埋在碗裡吃。公糧交得零零落落的,全是因為去幹了私活。鸞台會給的工錢,可能比他們為朝廷幹活所賺的的利潤,還要再高幾倍……

  這本來也是很自然的事,畢竟鸞台會又不需要給礦工開工錢,成本本來就低,別的原料也都是貪污公家,就是加四倍、五倍給工錢,算來成本都不會太高的。往外一賣,什麼都賺回來了。因此蕙娘毫不考慮,他們出手,應該極度大方。

  而挑選火器作作為滲透目標,其實也體現了鸞台會眼光的老道。這內監和文武官員都不一樣,他們自成體系,極重輩分。如不是有生死大仇,否則即使內部傾軋得再厲害,對外也都是一個互相回護的整體。並且內監們還不像大臣輕易不會掉腦袋,頂多貶官撤職了事,一旦惹怒了上位者,極有可能被折磨致死,這樣朝不保夕的氛圍,更容易促使他們鋌而走險,『從油鍋裡伸手撈錢』。再加上這些人中粗人不少,很多人根本就沒有什麼大局觀,私造火器就造唄,一年那麼幾桿槍,難道還能翻了天去?說難聽點,誰知道這些火銃,是不是在大秦的國土上用呢?不少海匪沙盜,可都是到大秦來買了火器,出海、出西域去討生活的……

  有了揚威號,蕙娘更加把精力放在火器作下屬的幾間作坊上,果然被她發現了蛛絲馬跡,等到第三天上,已經挖出了她感到有問題的幾間作坊分號。接下來,她要做的事,便是驗算了。

  從雲管事給的假賬,和桂家給的真數據裡,她可以很容易地推出鸞台會走西北這條線每年需要的各種原料數目。當然,運往西邊的數量,也不會是鸞台會每年製造的所有火器。但起碼還是能起個參考作用,讓蕙娘也知道自己是否已經列出了大部分可疑據點,還是始終有許多鸞台會的根基沒有挖出來。這裡又有許多大量的計算工作,有些還要從宜春號的數據裡去反算出等式,再套用到別的數據中去。以蕙娘的腦力,每天也都累得無精打采,忙了有足足八天才能肯定,自己應該是把鸞台會火器一條線的輪廓,給大致摸清楚了。

  她給鸞台會每年製造火器的量,打了個很寬的余量,用這個數據來驗算,那些據點每年的產出量也都夠填上的了。可見其中可疑的作坊又有多少,到最後這裡足足有十五座城池之多,有些近在京畿,有些遠在南京、廣西一帶,有些就在東北……處在桂家勢力範圍以內,可以不動聲色滲透進去的,不過是區區兩座。

  餘下的十三座城池,就得等焦勳將勢力發展起來,再慢慢地滲透進去,查驗嫌疑了。這種事最忌打草驚蛇,要求的時限那就更長,不說十年八年,起碼四五年那是跑不掉的。蕙娘頓覺時間很不夠用:這還是手頭已有一支完備人手的情況下呢,現在手頭無人,單是培育出一支得力人手,就不知要多少時間……

  但機會都是等出來的,在把握還不是那麼足的時候,她也只能等了。

  #很快就到了草長鶯飛時節,在這個春天裡,所有人似乎都放慢了自己的腳步。除了朝中轟轟烈烈、方興未艾的地丁合一,繼續前進的腳步之外,後宮和邊疆一下都沒了聲音,就連去年劍拔弩張的幾戶權貴人家,如今都放鬆了互相攻訐的腳步,王尚書也不為難楊閣老了,桂家和牛家在邊境上也都消停了下來。——好像眾人都得了信兒,知道有什麼大事要來了一樣,這會兒全都屏息靜氣,唯恐招惹了別人的注意。

  鸞台會京城分部自然也不能例外,在這樣的太平時分,他們的動作要是太頻繁了,也容易招惹不必要的注意。這一陣子,除了雲媽媽經常過來陪蕙娘說說話以外,他們也沒有興出什麼事來。倒是蕙娘得了便宜——這一陣子大家都懶怠走動,連她都不必時常出門,倒是有空和雲媽媽嘮嗑,聽她明裡暗裡地給自己介紹鸞台會在京城幾部的勢力構成。

  「對族裡,老爺說是您已經接了京城分部的鳳主位。」雲媽媽說,「其實按理說,這也是該給您的位置,只是現在還不到時候罷了。等到老爺把您的鳳主印交還回來了,您這枚印呀,那也是老資格了。各部管事,想必都會極為敬重的。」

  她在雲管事身邊待了多年,自然瞭解鸞台會內的情況,除了介紹京城分部以外,還會提及餘下十七位鳳主的出身和為人,這些人的名字,蕙娘當然十有八九是沒聽說過的。聽說,對外身份,有些是普通的行商,有些是同和堂的管事,有些乾脆就是出了名交遊廣闊的浪蕩子,反正都是可以名正言順地和各種人接觸,而又不會招惹懷疑的人。

  現在兩家漸漸熟慣起來——若非面上身份有別,蕙娘還真想同雲管事的子女多親近親近——雲媽媽又常拿蕙娘的好處,她的嘴,漸漸也沒有那麼牢靠了。偶然也會漏出一句半句雲管事可能不是那麼想提及的話。

  「四少爺的事,其實我們也是很吃驚的。」雲媽媽有一次偶然間就說。「當時把守西院的全是國公爺自己的人,忽然間就這樣憑空消失了。連我們老爺都想不通。不過,畢竟是從小看大,四少爺要能就這樣安分下去,我們老爺,心也是軟的,也不至於一定就要把他給送到漠河去……」

  蕙娘聽了就只是笑,雲媽媽看了她幾眼,也跟著笑了,「瞧我這張嘴,您也別往心裡去——老爺這個人,面冷心熱,很重情的。對四少念情,對二少和您的情分也不會差呀,不然,當時二少爺壞了家裡的大事,族裡要追究他的罪呢,還不是被我們家老爺給一力保了下來……」

  權季青現在只要安分呆著,蕙娘也的確懶得去和他打交道了,這個人瘋狂縝密,若非時運不濟,說不定還真能鬧出天大的動靜來。她沒心思多去招惹一個敵人,也自信自己的佈置和意圖,不是權季青能夠看破的。所以他不動,她也樂得不動。

  但要說就這樣給了權世贇准話,把權季青以前的事就揭過去不追究了,蕙娘也沒有這個心胸,她把話題給扯開了。「許家那邊的事,好似也發動起來了。上回我出去赴宴時還聽說呢,這一陣子,燕雲衛抽調了許多人手趕往南邊。當時也不方便細問,不知香霧部這裡有什麼消息沒有?」

  「是已經出事了。」雲媽媽面色不禁一沉,「山都炸了……痕跡也都佈置了下去。只是這一次,封子繡人是親自過去督辦,帶的也都是心腹。燕雲衛裡倒傳不出消息來,也不知道這案子他們是查到哪一步了。」

  蕙娘沉吟著微微點了點頭,道,「這麼大的事,我們也該跟進進展的,過幾天,我給宜春號送個信吧。」

  宜春號對內幕一無所知,自然是以局外人的眼光來看待整件事,就是沒有蕙娘的話,當地出了這麼大的事,分號掌櫃都是要往上報告的——這也是朝廷入股後,宜春號的一項秘密使命。蕙娘也無非是跟著沾光而已,沒有幾天,這封書信的抄本,就擺到了她的案頭。

  在廣東、廣西交界的小城裡,從幾個月前開始,便有人陸續在售賣夜明珠,要價還頗為高昂——這樣的稀世奇珍,當然賣得再貴也不奇怪。這件事很快就引起了許多珠寶客商的注意,數月之後,廣州市面上就有這種夜明石製成的小擺件出售,這理所當然,引起了當地燕雲衛的注意……這幾年間,燕雲衛對於會發光的石頭,可一直都是非常敏感的。

  接下來的事,那便是順理成章了,燕雲衛尋到原主時,此人已經臥病不起,石頭倒也都賣完了。據他交代,這些石頭都是在附近一處已經廢棄了有兩三年的礦山中拾來的,他是進礦洞遊玩時,無意間走了岔道迷了路,走到了礦山深處,在礦道裡發現的石頭碎兒。會發光又比較大的,當時已經被他撿拾了出來,餘下的倒都是些碎末末了。

  他的供述裡,別的問題沒有,只有那廢棄時間,問題非常的大。當地人和他一樣,也都說這礦山才廢棄了有兩三年,甚至於是在最近一年才漸漸停止活動的。但在官方記載裡,這座礦已經廢棄了足足有二十年了……

  燕雲衛立刻順籐摸瓜要進礦山尋找蛛絲馬跡,但沒想到,第一波隊伍才進了山沒有多久,山上便傳來一陣搖動——整個大礦洞都塌方了,現在這座礦要再挖開,恐怕得有十年功夫,就這樣,還不能肯定其中的小礦道是否能重新疏通。

  不算村民嚮導,只是葬身在其中的燕雲衛就有二十多人,這也就罷了,更重要的是,倖存者還在空氣中嗅到了火藥的味道……也就是因為這件事,今年春天,朝廷變得非常的安靜,所有人都不敢輕舉妄動。凡是經驗老到些的官僚、勳戚們都意識得到:這一次,是有大樂子了。

  歷來每次動亂,凡是觸犯到朝廷威嚴,都有大批人頭要落地,大量的人員要受池魚之殃。在這種時候,沒有人還趕亂攪渾水,所有人都在忙著把自己從可能的麻煩裡摘出來呢,還有誰敢去惹麻煩?這時候惹出來的麻煩,也許是能要人命的!

  也就是在這樣風雨欲來的多事之秋裡,宮裡傳來了另一個喜訊——

  婷娘在千辛萬苦、百般磨難的艱難旅途後,終、於懷上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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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蕙娘頗有能耐,但在宮裡的事上,卻的確是幫不上什麼大忙。她不可能把皇帝綁到婷娘床上,甚至都不好太深入地介入婷娘在宮裡的生活。為了不使別人生出警覺,權家人已經有小半年的時間沒有入宮了。在外人看來,他們對這個族女,多少有點不聞不問的意思。

  在這種局面下,婷娘還能殺出重圍,博得皇上的歡心,其中必有故事,也可見她確實是有幾分真本事的。至少,這個喜訊一傳出來,雲管事臉上就是多雲轉晴,連良國公和權夫人、太夫人都精神了許多,京城分部肩上的壓力,也一下緩解了不少。

  只是對內是如此歡喜,對外,權家人卻不好張揚,有些和宮中走得很近的人家,現在見到權家人,難免都要恭喜一番,又半真半假地讓他們往宮裡送醫生、送藥材。「哪個內眷沒有娘家人呢,你們家裡出了神醫,還少得了好藥材嗎?趁早快送進去,也免得太醫院那幫殺才又生出糊弄的心思,倒是耽誤了大事。」

  蕙娘卻並不太擔心這個,現在婷娘在後宮中比較低調,可說沒有什麼仇家。唯一一個會踩她的吳興嘉,因上回那事,足足兩個月都不肯出門。雖說牛貴妃頗為提拔,三不五時把她往宮裡接,但才一開春,她就回宣德去了:出了這樣的事,在京城,她肯定是存身不住的。只要把這個勢頭延續下去,以婷娘的本事,自然能照顧好自己,權家若節外生枝,說不定反而招來牛貴妃的忌諱,弄巧成拙。

  也是因為這個考慮,權家也就是在才知道喜訊的時候,由權夫人入宮見了婷娘一面,往後也就不再主動請見了。因這幾個月後宮沒有什麼重量級人物的生日,太后又有些欠安,蕙娘也是等到四月初太妃過小生日時,才受邀進宮赴宴。

  太后的身子一直倒是都很康健的,也就是近幾年,因年紀到了,才偶然有些小恙,總的說來,還是給人以一種能活過皇上的印象。今年春天這場病,以算是近年來最沉重的一次病勢了。宮中諸位妃嬪除了正在產育的以外,都自覺自發地到她宮中服侍。而在這樣的大環境下,許太妃居然還要慶祝自己的小生日,這也側面證明了兩宮之間的關係,的確已經相當生分了。

  不管怎麼說,太后又不是危在旦夕,病情似乎也正在好轉。受邀的一些誥命們,就算心裡再為難,面上卻還是喜氣洋洋地進了宮:說實話,在宮裡,現在也就只有許太妃敢殺牛家人的威風了。被牛家擠得苦不堪言的這些世家們,也要用這樣的姿態來對許太妃表達支持。

  因是小生日,太妃邀的人也不多,除了宮中幾位妃嬪以外,便是她自己娘家親戚,還有素來親善的一些世交。眾人也不分內外命婦,團團坐了一桌,都舉杯賀太妃千秋。

  太妃高興得面上放光,猶道,「如今太后身上不安,今年生日,本打算就這樣過去了。要不是安王那孩子特地從山西趕回來,就為了給我過個生日,我也沒打算這麼興師動眾……」

  安王今年十三歲,也算是個小小的男子漢了,他去年在山西就藩,不過時常還回來探視太妃。兩人雖然是養母子,但關係的確很融洽、很密切。眾人自然也不會放過這個話頭,你一言我一語地,便誇起了安王。許太妃聽得容光煥發、滿面含笑,待眾人說完一套,才道,「這孩子確實可人疼得緊,才離了我一年,我就很想他了。按說他今年年紀也不大,就藩得的確是早了些。我也怕他年少好事,又受了小人攛掇,倒被養壞了,不能做個賢王。已是和皇兒打過招呼,下個月起,便到山西去帶他一陣子。」

  太妃身份貴重,要按正常規制離京,動靜必然不小,也不能久住。從她的語氣來看,許太妃應該是準備低調離京,去山西住上比較長的一段時間了。眾人都吃了一驚,楊太太先道,「娘娘,您這會要是走了,這——這宮裡可不就更……」

  她嫂子輕輕地拉了拉她的衣袖,楊太太就沒把話說完,只是焦慮地望向了自己的女兒。寧妃衝她輕輕地搖了搖頭,唇邊逸出一絲苦笑,卻並不說話。

  許太妃雖沒明說,但這明顯是被太后排擠得在宮裡住不開心了,是以乾脆換個地方去住。她和皇上關係密切,能求得這份體面,自己自然是解脫出來了。可相形之下,寧妃便顯得更加勢單力薄,頭頂沒了太妃護著,以後來自太后的壓力,她就只能獨自面對了。

  雖說是拼了命的韜晦,但太子位一天不定,牛家就一天都不會心安。日後對寧妃的擠壓,只會更殘酷——眾人又有誰不能明白其中道理?只是太妃心意已定,此時多說也是無益,寧妃便索性也不多言,免得反而惹惱了太妃罷了。

  這些道理,蕙娘看得很是分明。雖說她對寧妃也有一定的好感,但此時亦是無能為力,心頭也不能說沒有一點放鬆:牛家集中力量對付寧妃,婷娘這裡,那就更加安穩了。

  「宮裡的事,也不是我這個老寡婦能管得上的了。」許太妃笑了笑,拿過寧妃的手來拍了拍,「這孩子雖不是我的親女兒,但這幾年對我的孝心,也是同親女兒一個樣。要說我去山西放不下誰,那肯定是最放不下她。」

  她沖眾人道,「我也拿個大,賣個老面子吧。在座的那都是多年的交情了,日後我雖不在京裡,諸位和寧妃也不要斷了來往。這孩子雖不懂事,但也不是不堪造就。你們還要守望相助,互相都多照拂些兒。」

  太妃大過生日,原來存的是這個意思。在座眾人,有些本來就是寧妃近親,自不消說了,還有些卻是正宗的宗室之後,輩分且高不說,母親都還是先頭老皇帝的姐妹,可以說靠山那都是很硬的。有了她們撐腰,寧妃以後受到的壓力,多少能減輕一點……

  楊太太臉色數變,到底還是站起來給太妃敬酒,她歎了一口氣。「娘娘對我們小六,真是仁至義盡了。」

  會這麼說,已說明楊家領了這個情,許太妃面上也含了笑意,自然又和楊太太有一番客氣。蕙娘在人群中冷眼旁觀,心裡倒是有點好奇:權家和許家不能說有多密切的交情,權仲白和許太妃好像也只是普通的醫患關係。在這場意味深長的『金盆洗手宴』裡,許太妃特地喊上她,又是做什麼用意呢?

  因今日過後,許太妃便要遠離,和她有交情的這些老姐妹們,自然都有好多話想說。飯雖吃完了,但眾人依然沒有散去。蕙娘覷了個空子,沖婷娘輕輕地招了招手,兩人便走到外頭迴廊底下,在柱子後頭站著說話。

  雖說終於有了進步,地位自然也是母憑子貴、水漲船高,但婷娘的態度,還是那樣淡然、從容,若不是蕙娘很熟悉她之前的狀態,幾乎要以為此事對她的心境全無影響。見到蕙娘,她親熱地一笑,先自己就報了平安。「我好著呢,大夫說脈象很穩。我自己天天扶脈、摸肚子,也覺得自己是極好的。」

  只這一句話,便可看出權家是下了力氣來培育婷娘的,蕙娘完全有理由相信,婷娘起碼是粗通藥理:這在宮廷中是極有用的,起碼能盡量避免為人所害。

  「那就好。」她欣慰地點了點頭,又問道,「現在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嗎?」

  「貴妃娘娘待我倒是還公道的,有了身子,就挪出來住了。」婷娘笑了,「還和白貴人住在一宮裡,又做了鄰居。不過,秋後她要封嬪了,那就是她領著我啦。」

  隨著皇帝登基年限的延長,後宮中的高位,漸漸都有人佔據,這已經不是生子就能封妃的時候了,白貴人就是生了兒子,也只能封個嬪位。從這點來說,寧妃還是佔了資歷老的便宜。

  蕙娘低聲道,「你也不必著急,封嬪封妃的日子,在後頭呢。」

  按權家規劃的道路,婷娘風光的時段,完全就在她人生的下半程,她也一點都沒有心急的樣子,而是微笑道,「承嫂子吉言了。」

  兩人親密地相視一笑,婷娘低聲道,「聽說嫂子在老家得了綵頭……」

  上次權夫人進宮,應該是給她交代了一點外頭的事兒。

  「哦,是給了一枚扳指。」蕙娘若無其事地說。「我本來還想給你父親帶個好,把你的玉珮送過去,可惜他人不在。我只好留給你周媽媽了。」

  婷娘先是展顏一笑,「二娘為人仔細溫柔,對我也是沒得說。」

  卻又不免露出些憂色,「嫂子回家祭祖那是大事,沒有什麼特別的緣由,父親也不會在外不歸的……」

  「這種事,你我心知肚明吧。」蕙娘微笑著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

  婷娘眼中掠過一絲冷意,她會意地點了點頭,「我在宮中,諸事都謹慎低調,絕不會貿然出頭和人結怨的。嫂子不用太擔心我——只盼著嫂子也是一樣,遇事切莫強出頭啊……」

  蕙娘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她點了點頭正要說話時,婷娘又細聲說,「可那枚扳指,嫂嫂聽我一句話,該拿回來,還是要拿回來的。不然,萬一族裡起了紛爭,父親和叔叔也罷了,嫂嫂你本人的處境,恐怕就有幾分尷尬了。」

  婷娘入宮,也有三四年的日子了,她和蕙娘見面次數雖然很少,但蕙娘也算是她孤寂清苦的宮廷生活中不多的調劑和希望。在上回婷娘提起選秀一事後,兩人更是建起了一份淡薄而微妙的交情。婷娘這話,倒是出自善意,起碼已經是把個中利害給點了出來:她叔叔良國公應該是不會殘害自己的兒媳婦的,在這話裡,也不過只是個陪襯。這枚鳳印,明面上是屬於蕙娘的,但掌控權卻在權世贇手裡,要是族裡爭位權世贇輸了呢?國公府一系會把誰推出來承受權世貢的怒火?

  蕙娘也有幾分感觸,她握住婷娘的手,正要說幾句暖話,將兩人的情分加固些兒。不巧屋裡卻有人尋了出來,「原來是在這裡說私話!太妃娘娘尋權少夫人呢——」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許多未盡的叮嚀和祝福,盡在不言中。蕙娘回轉了身子,進去見許太妃。

  許太妃自個兒坐在暖閣裡,看來是已經和不少老友說過私話了,她面上有一絲疲憊,但精神卻很健旺,也許是即將要離開宮廷的緣故,今兒一整天,唇邊的微笑就沒有消散過。見到蕙娘,她招手讓她坐下,也是自嘲道,「不瞞你說,我這一輩子都沒出過京城,一想到要去山西尋兒子,這心就撲通撲通地跳,恨不得明天就出發呢!」

  蕙娘亦少不得奉承許太妃幾句,她正尋思許太妃可能的來意時,太妃娘娘估計因為時間有限,倒是先給她來了個開門見山。

  「從前權神醫在京裡的時候,安王年紀還小,性子不定,我也就沒提這事。」許太妃說,「再說,當時和現在也不一樣,宮中的子嗣沒那麼多,也怕別人會有不該有的想法……現在安王去山西了,宮裡的皇子皇女,沒過幾年也能滿地亂跑了。我尋思著,也是時候開口啦——你也知道,安王從小就愛好醫術,立誓要做大秦的周王,自己也編寫一本《救荒本草》——我這個做娘的,也想成全他的志向,給他找個好師父。」

  大秦的藩王和前朝一樣,一般都不參與政治,為了打發時光,很多人會學習才藝,安王的舉動也並不稀奇。

  許太妃一開口,蕙娘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她不禁露出苦笑,待許太妃說完了,才道。「娘娘意思,妾身已經盡知。倒不敢打包票,還得要問過仲白的意思——只是他人在海外,這您也是知道的,什麼時候回來還是難說的事。現在提這事,是不是有些早了?」

  「哦?」許太妃有幾分詫異,「你還不知道嗎?」

  她立刻就給自己找到了解釋,「是了,這消息是隨軍情一道傳回來的,估計還沒外傳呢……仲白這也是的,難道就不記得給家裡人送個信嗎?」

  許太妃一邊說,一邊就露出打趣的笑容,輕輕地拍了拍蕙娘的手背。「你們小夫妻的恩愛,也是有名的。我就不吊你胃口了——仲白已經在回來的船上了!前幾天剛從廣州上船的,皇上著急見他,給他撥了一條專船,估計不到二十天,就能進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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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麼大的事,蕙娘當然不能瞞著家裡,她連立雪院都沒進,便直接上擁晴院去把事兒和太夫人說了。又令人去給良國公和權夫人送信,至於雲管事,倒不好單獨派人傳話。反正良國公都知道了,消息早晚要送到他手上。

  不管怎麼說,他能平安從海外回來,良國公府的諸人都還是很激動的。畢竟權家計劃中,婷娘只是一個要素,少了權仲白,這計劃依然也行不通。現在雖然眼前還有重重困難,但至少計劃還是有繼續下去的希望。

  「人都到了廣州,卻沒和我們家的人聯繫……」太夫人就和蕙娘商量,「看來啊,還是在生你的氣啊。」

  這話說得,雖說當時氣走他的是蕙娘,但要不是長輩們的安排,她至於這麼傻嗎?現在聽太夫人的意思,這件事還是要落到蕙娘頭上去解決了,她這是當年把權仲白親自氣出去以後,現在又要把他給哄回來——這事,也就是自己人瞭解內情了,被外人知道了,怕不只有折騰這麼一個評語?

  蕙娘輕輕地歎了口氣,只是露出苦笑,卻沒有說話。太夫人看在眼裡,也跟著長出一口氣,她拍了拍蕙娘的手背。「辛苦你了。難得你裡裡外外,也竟都能敷衍下來。」

  確實也是辛苦,焦家那邊,四太太身子一貫是不好的,老爺子過了去年那個冬天,身體也漸漸衰弱下去了。雖說皇上還是慇勤相請,但有時竟不能支持入宮。現在皇上派了太醫跟在身邊,動輒給侯府送醫送藥的,正在市恩呢。老太爺滿朝的門生故舊,也都給老爺子尋訪保健良方:雖說人走茶涼,老爺子從位置上退下去以後,平時訪客是少了,但龐大的影響力其實一直都沒有消褪,只是這時候留下來的,多半就都是有真交情的心腹了。

  兩個長輩都病著,焦鶴老管家年前也老病了,雖有新人上位,但三姨娘、四姨娘都不是正經主子,也沒有料理過家務。蕙娘唯恐有那喪心病狂的惡僕藉機斂財生事,在府中作耗。打從開了春起,時常派人過去噓寒問暖不說,她自己也經常回家探視長輩。這是正宗的上有老下有小,中間還有這麼兩大家子人要管,這都還不算鸞台會這一攤子事了。換做是別人,只怕三五日都支持不下來,蕙娘這裡,一年多了,卻是一點疲態都沒有,還是那樣精神十足,各處都能照管得盡善盡美不說,自己還經常抽空練一套拳摔打身體……

  太夫人這句話,也算是權家上層對她這幾年表現的一種肯定,蕙娘自然要露出受寵若驚神色,她笑著說,「祖母客氣了,我也就是盡力而為罷了。」

  太夫人自然不能不多安撫她幾句,她拍著蕙娘的手,軟聲和她分析,「仲白的性子,我們都是清楚的,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吃軟不吃硬的一個人。家裡雖然是為你撐腰做主,但由我們出面,他這不是還氣著呢嗎,一著急說不定又跑了。這夫妻,恩怨、情理,那都是說不清的,你就讓這一步,等他回家了,給他認了錯,賠了罪——再把兩個兒子帶到他跟前去。慢慢的他也就好了不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這點意氣,還是不要去爭了吧。」

  蕙娘也沒有太多不滿,只是搖頭道,「我怕他就是回了京,都不會回家來……說不定就在宮裡歇著了。」

  太夫人一想,權仲白還在氣頭上,不回家這也是大有可能的事,她想了想,一時沒有說話。等權夫人到了,把這事和她一說,權夫人倒說,「仲白可能不回家來——他當時是跑出去的,這會沒個說法,斷不會回家來。但應該也不會住在宮裡,那裡現在是是非之地,他要不想和牛家扯上什麼關係,肯定也不會久留。再說,這孩子也有分寸,和你鬧脾氣歸鬧脾氣,回京不回府這種惹人議論的事,他也做不出來的。我看,他大有可能,是回衝粹園去住。」

  太夫人忙令蕙娘,「那就快把沖粹園收拾出來,他那個醫館也有一兩年沒開過了吧?只怕是積灰了!你從府裡抽調一些人過去,該洗的洗該刷的刷,把園子裡佈置得舒適一些——畢竟是在外兩年多,吃著苦了!」

  蕙娘苦笑道,「祖母,他最討厭別人亂動他的東西了。醫館那裡,還是等他回來了自己整理吧,至於園子裡,那裡本也有下人在,傳話過去讓勤快點也就是了。您也不是不知道仲白,不喜歡生人近身的……」

  她緩了口氣,又道,「這件事,在他看來那自然是只有我錯,真不行,我就去認個錯也沒什麼要緊……反正看他怎麼說吧。」

  其實兩個長輩等的也就是這句話,太夫人和權夫人對視一笑,權夫人又和蕙娘道,「是了,剛才南邊的信也到了,我還沒打發給你送去呢,這會剛好給你帶過來——他們那裡又添丁了,是個哥兒。」

  權叔墨同何蓮娘,在江南倒是過得有聲有色的,何總督並未因為當年小夫妻的一點爭執記恨女婿,對他很是提攜。總督總督,就是總督軍政兩界麼,有了他的照看,這幾年權叔墨也是穩穩當當地升了兩級,按他從軍的年限和表現來說,這已經算是升得快的了。至於何蓮娘,在家沒事就只管生孩子,兩年抱三,生得很是頻密,只是上一個沒有站住,如今只算是兒女雙全。從這生育的頻率來看,小夫妻的感情應該還是不錯的。

  蕙娘忙道,「回頭就打點他們送禮去,還照上次的份例吧。」

  權夫人道,「也不必了,生兒生女家裡給禮是不一樣的例,生女兒按例減兩成的。你記得打點好了禮和我說就成了,我正好也打發幾個人送去給他們使。」

  蕙娘揣測著,恐怕除了給孩子送養娘之外,也有給權叔墨送兩個通房的意思——權家不看重庶子,並不意味著權家男人都沒有通房。估計何蓮娘在這上頭表現不大好,權夫人不得已才要親自出手。

  想到庶子,蕙娘便猛地想起一件事來,因和兩個長輩商議道,「前些日子出門時,孫夫人忽地和我提起了她一個堂妹,也是老生女兒,今年才堪堪十五歲,我當時倒沒悟過來這裡頭的意思。前兒看到幼金才明白過來,這孩子今年也十七歲了吧?也該到了說親的年紀了。」

  權夫人還未說話,太夫人已笑道,「看來,這幾家是都不大放心啊,還是孫家別闢蹊徑,想到了幼金頭上。」

  「許家那是沒辦法,才剛過大祥,沒有提親的道理。再說,他們家也是沒有合適的人選……」權夫人卻是欣然一笑,「你不說我還真忘了,幼金也長大了!你剛過門時,他才十二歲,那麼一點點大——一轉眼也是這麼多年。」

  因為是庶子的關係,家裡對權幼金可說是毫無期望,幾個兄長對他也很友愛,這孩子長到現在都沒有什麼城府,因為家裡刻意培養,對仕途或是實業都沒有興趣,反而是很愛遊山玩水。十六歲從文武塾師那裡出師,勉強考了個武秀才的功名以後,便帶了兩個僕從,在京郊各處山中遊玩,哪裡險峻他就要去哪裡。等到了十七歲,他更是不得了,從家裡領了一筆錢就去華山了,到現在都沒有回來,蕙娘也是因為這兩年來都很少看到他,所以才罕見地犯了糊塗。

  對於一個國公府來說,養著權幼金這麼一個閒人,自然是不在話下,他沒有什麼紈褲子弟的習性,尚且肯考個秀才,也算是意外之喜了。在京城高門的庶子中,雖不說十分出挑,但條件也很不錯,並不會難於求配。太夫人和權夫人商議了一番,便道,「孫家人辦事,從來都是很妥當的。會和你提這個姑娘,肯定是拿得出手。下回見了面,你不妨細問幾句,不過,眼下大事當前,也不要太著急了。橫豎孩子還小,拖幾年也不要緊的。」

  蕙娘會意地點了點頭,太夫人不免就關心,「聽說最近,燕雲衛動作頻頻,偏偏封子繡只是一心查案,一點多餘的動作都沒有……我本預著他那裡怎都有些麻煩的,許家那個許楊氏,難道就這麼能耐,只是幾句話,就把他給買過來了?」

  「這就是人家的事了……」蕙娘說,「許家只說,事情已經辦妥了,沒有留下什麼破綻和隱患。」

  太夫人有些不以為然之色,到底還是權夫人更看好楊七娘,「此女心思深刻、手段老辣,說起話來有一句是一句,既然這樣說,那封子繡就不會是問題……不過,要佔她的便宜,把她算進去,這卻也難,這件事裡,她可能也留了一手以圖自保。這件事,還是快些辦完,大家好聚好散的好,不然,我心裡總是不踏實——也不知道太妃去山西,是不是她的手筆,若是,那她這幾年來,手段也就更老辣了。」

  許太妃去山西這件事,倒的確是讓蕙娘有點吃驚的。這個老太妃,幾年來不聲不響的,連走都走得這麼低調,好像真就是退出了這個勾心鬥角的圈子,一心一意守著兒子過日子一般。可臨走前把寧妃介紹給老關係,這舉動又令人捉摸不透。聽權夫人這麼一說,她便道,「您還真別說,她去山西,也許還這就是許家的意思。他們是想把太妃給摘出去吧……」

  三人坐在一起說權仲白,肯定是把下人都摒出去,說起話來可以放心大膽,不虞被別人聽去的。所以權夫人話也說得很直白,她搖頭道,「這是一層,還有一層,也是迫寧妃出面和牛貴妃去爭的意思。我看這是想把楊家給拉下水,且為日後壯壯聲勢啊……」

  蕙娘頓時就明白了權夫人的意思:要是此策正出於楊七娘,連自己的娘家都能這樣算計,她的確也能說得上是個殺伐果斷的政治人物了。

  不過,這事到底有什麼內幕,權家也不會吃飽了撐著非得琢磨出來。橫豎和自己無關,且觀後續也就是了。不過略談幾句,一時良國公到了,話題便又轉向了權仲白。

  #

  因不知道權仲白何時能到家,又會不會回家,蕙娘也沒把這事告訴兩個孩子,只是打發人去把沖粹園各處屋宇都打掃了一番。免得權仲白要是真入住沖粹園,又不住甲一號的話,還要委屈在客院下榻。

  香霧部本來消息靈通,這次因為對權仲白歸國的消息一無所知,權世贇頗覺沒有面子,待軍船行過了長江,算是進入北面分部了,每隔數日便都有消息送來,言說船行到哪個港口了。也不知那素未謀面的宗房老四,現在是什麼心情:他可是香霧部在南邊的主管……

  連日來,宮中都忙著送太妃出行的事,就有什麼勾心鬥角之事,動靜也沒大到能為外頭所知。至於為牛家做的局,如今也就是按部就班地去做,四大家早都把自己摘乾淨了,此時反正隨大流反應就對了。蕙娘也就忙著自己的家事,並不流露出多少激動盼望之情,可要說她心裡沒有忐忑、沒有患得患失,那倒也是把她給看得太高了。好容易等到這天消息送來,海船到天津靠岸了,就是她,也有些坐不住了。

  她都坐不住了,太夫人、權夫人自然激動更甚,她們還抱了萬一的希望,指望權仲白是消氣了才回家的,自己就先回府了。——不過,權某人倒也沒讓人失望就是了,他的脾氣,好像還和往常一樣,回了京壓根就沒往府裡來,而是直接進宮見皇帝去了。

  當然,他本人就是搭軍船上京的,去見見皇帝似乎也沒什麼可以指責的地方。只是出了宮以後,他居然真的就硬是沒回府,也沒搭理去接他的權府馬車——人家壓根就沒從東門裡出來,而是直接從西門出了,直奔香山而去,當晚,還真就歇在了沖粹園裡。

  這下,蕙娘沒有辦法了,只好自己動身去接他回來。權夫人還讓她把兩個兒子帶去,蕙娘道,「先不用帶,我到時見機行事吧。兒子留在這裡,還有個拉他回府的緣由——只是這次過去,不知要幾日能回來了。」

  權仲白在權家,永遠都是享受最特殊的待遇,為了不和他交鋒,權夫人、太夫人都滿口道,「你只管便宜行事。」就差沒給寫個保證書,表明自己永遠都支持蕙娘做下的任何決定了。

  蕙娘有幾分好笑,亦有幾分無奈,她也沒耽誤時間,第二日一大早就上車往沖粹園去了,一路車輕馬快,還沒過午,就已經到了沖粹園。

  沖粹園還和從前一樣,裡外都是蕙娘自己的人馬,她待底下人寬嚴並濟,又時時派人回來監督,一有犯錯立刻開革懲戒,因此雖說這一兩年來,她很少回衝粹園居住。但園內制度依然十分齊整,蕙娘才下了車,便有人來報,言說權仲白在甲一號,又說桂皮在某處云云。

  蕙娘這次過來,肯定是帶了石英的,聽說這話,她便笑著推了石英一把,石英也不和她客氣,面上罕見地帶了焦急,碎步就上了路。餘下幾個丫頭,綠松先道,「我去廚下看著,讓石墨給姑爺做幾樣貼心的小吃。」

  得了她的暗示,眾人俱都各指一事散開,蕙娘只好自己走到甲一號跟前,見門窗緊閉,內外俱無人聲,她不禁深吸了一口氣,方才推門入屋,掀簾子進了東裡間。

  權仲白果然正在東裡間內坐著——一別就是近兩年時間,他要比從前黑了些,也瘦了些,除此之外,竟沒有別的變化。只是氣質更加洗練,那股水墨風流,彷彿業已深藏,一抬眼眸光如電,竟比從前要鋒銳得多了。見到蕙娘,也絲毫未流露出詫異之色。

  蕙娘就是再冷靜,此時也不禁有幾分心跳了,她再吸一口氣,方才沉聲道,「事情辦得怎麼樣?還順利嗎?」

  這話問得好沒來由,可權仲白半點都不詫異,他點了點頭,「初步有了個結果,怎麼辦,還要和你商量。」

  又站起身來,背著手稍走了幾步,方問,「聽說你去年回了一次東北……看來,你這裡的勢頭,也還比較順?」

  「還可以。」蕙娘在炕邊坐下了,她放鬆地歎了口氣,「你聽我慢慢和你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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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志同

  「焦清蕙,你得到了國公位又如何?難道你以為,你能一世都把我擺佈下去?」當權仲白說出這句話時,兩人都明白,彼此間是大勢已去,此後這一生中,縱是糾纏難免,但他對她,卻已經是心灰意冷,再不會存在任何情分了。

  而蕙娘也就是在這一瞬間,猛地下定決心,她甚至感到了幾分自在:從前對權仲白,她始終都有些愧疚、有些心虛,好像處理不好他對她的感情,從今而後,他對她已經再不會有感情可言。而當不必再把感情算計在裡頭時,處理兩人的關係,反而變得很容易。她對權仲白的看法,忽然間也就變得非常的清楚,她要比以前更明白權仲白這個人了。

  權仲白雖然嚮往無拘無束的生活,但他這個人,天生重情,他對這個家族,始終是有很深的感情在。就算為了這個家,做了許多違心的事,多到他認為自己已經盡過了對這個家族的責任,但只看他依然留在京城,便可知道,理敵不過情,他口中說得再好聽,心裡也其實還是放不下。

  知道了這一點,還有什麼決定是下不了的?她在極度的心痛中,又感到了極度的解脫、極度的放鬆。當權仲白掉頭不顧而去時,她趕上前去,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擺佈你一世,我沒這個野心。」她說,聲若蚊蚋,「就讓我再擺佈你一次,如何?」

  權仲白吃驚地望著她,他把手從她的掌握裡抽出來,挑起一邊眉毛,卻並沒有說話。

  「把歪哥帶走。」她輕聲說。「帶到沖粹園去,三天內,要是我沒來找你,你就把他帶到廣州去,永遠都別讓他回京城來。」

  這要求非常奇怪,她的表現也足夠特別,即使在盛怒中,權仲白依然感到了不對,他望著她,口唇翕動了一下,蕙娘只是輕輕搖頭。他雖緊皺了眉頭,卻仍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默然轉身離去。

  這一次,她還是成功擺佈了權仲白。他沒有理由不聽她的,歪哥年紀雖小,雖然不適合長途跋涉,但兩個人心知肚明,權仲白沒帶他走的理由,其實主要還是因為蕙娘。

  他自己走無所謂,把歪哥帶走,蕙娘是要和他拚命的。不論在母子感情,還是切實利益的角度上來說,歪哥都不能離開京城、離開母親身邊。而權仲白又豈能放心歪哥完全在她身邊成長?她讓他把歪哥帶去沖粹園,他是求之不得。

  而這就給了蕙娘到沖粹園找他的借口,對權家長輩們來說,他們需要她推上這最後一下,把歪哥帶回來,把權仲白推出去。而在蕙娘來說,她實在需要一個可以放心說話的地方。

  立雪院?這個地方位於國公府腹心,她早沒把這裡當作自己的地盤了。再說,這種大梁橫貫,下做隔間的建築,根本就沒有多少隱私可言。在這裡和權仲白說話,她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

  沖粹園裡外都是她的人不說,甲一號被她翻修過,東裡間是徹底獨立封閉的建築,門窗一關,什麼聲音都傳不出來,只有在這裡,她才能放心和權仲白商議鸞台會的事。

  說來真有幾分諷刺,從前兩人間還算有點感情的時候,她遲遲下不了決心去信任權仲白——她真的很害怕,他為了自己的原則、大道,毅然向皇帝揭穿一切,讓國公府給鸞台會陪葬。可現在兩人間什麼都沒剩下了,她反而能夠一橫心,把命運交給權仲白去決定:憑什麼就只有她一個人惶惶不可終日,憑什麼只能讓她去承擔這樣的重擔?大不了大家魚死網破,國公府沒了就沒了,連宜春號她都不要了。只要留得她和歪哥、乖哥的命在,回娘家就回娘家,看喬哥臉色就看喬哥臉色,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

  在沖粹園,她和權仲白,兩人也是關在這甲一號東裡間裡,她把什麼事都告訴權仲白了。當時,她所知還並不多,只能把良國公口中的那些名詞一個又一個地吐露出來,鸞台會、族長、宗房、前朝、皇室、改姓、避難、內間……

  這個水墨風流寫意自在的神醫,沉默著聽她說完了全部內情,卻並沒有表現出蕙娘意料中的憤怒,他只是長長地歎了口氣,低聲說。

  「是嗎,原來真是這樣嗎?」

  以權仲白的天資、閱歷,又豈能覷不出權家的蹊蹺之處!

  蕙娘忽然想到了他對婷娘的冷淡,想到了他對追查權季青下落的冷漠,想到了當年他因為追查火器受傷時的說辭——他說清楚了有這麼一個組織存在,但從來也未很具體地提起過,他是如何精準地截到這批人馬的。這一切忽然間好像都有了一個解釋,她不能不屏住呼吸,急迫地問,「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猜到了五分吧,沒有你知道得這麼詳盡、這麼肯定……」權仲白的雙眼黯淡了下來,他忽然搖了搖頭,有幾分難過地道,「我早就和你說過,我這一生都無意續絃,唉,你實在應該及早同我和離的。」

  蕙娘忽然就明白了他上門拒親的緣由——權仲白即使沒有知道全部實情,但可能也有了自己的猜測,他也許早就猜到了,權家是絕不會因為他的反對放棄提親的。除非女方拒親,否則,她難免要嫁進權家這個賊窩裡。而他所能做的一切,也只是盡自己的力量,讓她在還沒有泥足深陷之前,從渾水裡趟出去……

  「你早和我這樣講,我怎麼還會嫁給你!」她忍不住說。

  權仲白呵地笑了一聲,終究是餘怒未消,「對你,我還不夠仁至義盡?難道還要我擺明了告訴你,我家恐怕涉嫌謀反,用全族的性命,來推拒一門親事,免得你趟入渾水之中?換做是你,你會做這樣的事?」

  蕙娘雖覺有幾分刺耳,但卻也沒有反駁的意思,她只道,「好,這樣說,你終究還是放不下親族的。」

  權仲白的選擇,終究也沒有出乎她的意料。他始終還是幹不出大義滅親出賣家族的事——對她焦清蕙來說,這個家裡最重要的也就只是兩個兒子而已。要保住他們的性命,終究也不太難。但對權仲白來講,就算能保住兩個兒子的性命,他的父親、繼母、兄弟、祖母……這些人的性命卻是全無法顧及的,這麼大的事,一旦鬧出來那就只能是族誅,絕不會有第二種結果。他就是再心懷天下,能親自把自己一家人,全都推上斷頭台嗎?

  「以前的事,也無需再計較了。」她告訴權仲白,「我知道,你曾想要說服我和你從國公府裡出去,另外開府……若我什麼都不知道,這也不失為一條路子。但指望鸞台會就此放過我們兩人,畢竟也太天真了,若真和他們所說的那樣。這個局裡,你是最重要的棋子,他們是無論如何都放不開你的。」

  而娶妻的權仲白,已經有了兒子,除非能把兩個兒子一起帶走,否則他就是走得再遠,最終還不是要回來?想要一家人獨立出去,大江南北地逍遙,他能放得下權家,蕙娘也放不下焦家,這條路,終於是走不通的。

  「後來,你想要接過國公位,和鸞台會一刀兩斷……這想法也不能說有錯,但你怕是未曾想到,鸞台會和族裡的關係竟這樣密切。」蕙娘問他,「現在真相大白,你覺得,你現在該怎麼辦?」

  權仲白原來認識到了問題,只是沒有認識到這問題有這麼嚴重,在他心裡,鸞台會是鸞台會,權族是權族,就算牽扯再深,也還是能夠一刀兩斷的。以他未來國公的身份,辦到這樣的事,料應不難。他沒想到的是,權族從血統上來說就存在根本問題,而國公府,也不過是權族的傀儡而已。現在他終於知道了真相,也明白原來的這兩條路,都再走不通了。

  「該怎麼辦,現在是想不出來的。」蕙娘見他沉吟著久久不語,便主動回答,「現在局勢未清,我們知道的終究還淺,要找到出路,只有先沉潛一段日子再說。天無絕人之路,我們跟前,始終都不是完全沒有機會……要我說,你現在應該借勢南下,最好,是出國去走走。」

  「你是說……」權仲白眼神一閃。

  「萬一事敗,我們家人總要有個去處。」蕙娘斷然道,「東北朝鮮日本一帶,去不得了。隔海新大陸雖遠,但魯王卻是你的仇人,也去不得。歐洲現在正在打仗,依然去不得。國內更待不得,這個退路,我想佈置在南洋一帶,那裡海島眾多,因為海盜的關係,這些年居民紛紛往陸上退去。無人荒島應該也不是沒有。並且離大秦終究是比較近,方便我們的人手、銀兩慢慢轉移。你這一次正好出去尋一處合適的隱秘海島,把周邊地理研究透了,定下一條安身立命的路子來。等你回來以後,我們再暗地裡佈置人手過去經營……狡兔三窟,沒有這一條退路,我根本睡不著覺!」

  權仲白稍事沉吟,便斷然道。「好,言之成理,我聽你的。」

  這一年多以來,事實上他根本就沒有離開南洋,沒有離開南洋,也就沒有離開宜春號的勢力範圍。當婷娘有孕的消息傳到南洋的時候,權仲白也就知道,自己回京的時機到了。——也是為了隱秘起見,這一年多來,蕙娘從未和他互通過消息。她是真不知道權仲白找到據點沒有,這種東西,也不是說找就能找得到的,若沒有這個運氣,一年多的時間,很可能是毫無所獲……

  蕙娘心底清楚:權仲白肯定接受不了鸞台會謀國篡位的企圖,不論最後上位的是權族族長,還是他權仲白的親大伯,要他為了這個目的去毒害皇帝,這是他的原則絕不會允許的。而她也明白,權仲白深悉她的性子,狡兔死走狗烹,焦清蕙會做一個獵人,卻絕不會為了獵人前後奔走,當他的狗腿子……畢竟是有了兒子了,兩夫妻就算感情上已經決裂,在鸞台會跟前,卻無需過多的言語,就已經結成了聯盟。甚至再次相見時,也沒有一點生疏和忐忑,而是立刻把握時間,交換起了這一年半間所得的種種信息。

  「大島我沒有多看,呂宋有七千多個島。其中荒島不少。這些年海域不太平,有些小島整座被西班牙人掠去了做基地,他們都再不敢靠近……」權仲白仔細地給蕙娘說明他挑選到的島嶼。「但這幾年來,西班牙人被大秦海軍打得丟盔卸甲,許多島嶼是人去島空,只留了房屋,連一個人都沒了。當地土人卻不知道,被火銃打寒了膽,還不敢回去。我挑了一個不大不小、僻處海疆深處,物產、淡水都比較豐富,易守難攻的空島。那附近魚群不多,土人不會和我們搶的……位置也不險要,西班牙人亦不會當真。我想,第一批先過去約一百人,帶上足夠的火器,就算西班牙人回來了,又或者是土著人要登島,都能守得住的。此後再徐徐搬遷人過去,只要有一千人,這個島就絕能守住了。」

  不要小看這個遠在千里之外,虛無縹緲的荒島,有了它的存在,蕙娘心裡立刻就踏實得多了——若不然,將來若事敗族滅,就算逃得了性命,這天下之大,卻又到何處藏身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還在大秦地界裡,憑權家犯的罪,朝廷真是要拿細籮篩來篩他們的!

  「好。」她重重地說。「未算勝、先算敗,有了這條退路,便可圖謀進取了。」

  權仲白也是把她這一年半之間所有事情,都瞭解了一遍,甚至連焦勳的存在,蕙娘都沒瞞著他。聽蕙娘這麼說,他低頭沉吟了片刻,方道,「三千兵,十八鳳主,四大部……要圖謀進取,這條路很險啊。」

  蕙娘微微一笑,並未說話,權仲白看了她一眼,忽然也是淡然一笑,他雙手一背,忽然間,又有了些放達開闊的魏晉風度。

  「要圖謀進取,也該明白,進取的終點在哪裡。」他說。「一年半以前,你我二人只匆匆定了沉潛的調子,一應細節均為商討。現在局面已經大致清楚了,焦氏請你告訴我,在你心中,國公府最後最理想的結局,該是怎樣。」

  蕙娘毫不猶豫,便做了回答,權仲白思忖片刻,忽地忍俊不禁,他說。「想不到我們兩人,竟然還有志同的一天。」

  只提志同,沒有道合,自然是因為權仲白和她焦清蕙奉行的,本來就不是同一種大道。蕙娘望了權仲白一眼,見他眼神清明冷淡,雖有往昔她求之不得的鋒銳,但卻再無絲毫情意。不禁在心中暗歎一聲,方道,「為達成我們的目標,我準備了一條怎樣的道路,你想知道嗎?」

  權仲白收斂了唇邊淡淡的笑意,眉宇間竟浮現少許肅殺之意,他朗聲道,「權某願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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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5天倫

  要在重重阻礙中,佈置出一條合適二房行走的路,談何容易?蕙娘雖有一個初步想法,但也要和權仲白仔細商量、反覆推敲,待商議告一段落時,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大半天功夫。

  雖說兩人在屋內說話,下人們不敢打擾,但一天沒有吃飯也有點說不過去。兩人便暫不提此事,而是開了門讓人把飯送到蓮子滿邊上去吃,蕙娘對權仲白道,「也算是給你接風了。」

  一年多不見,要說的話實在太多,只是這一句,蕙娘便又想起來一事,見眾人都退到遠處,獨留兩人坐在河邊,她便抬起壺來,給權仲白倒了一杯酒,一邊問道。「你進宮以後,皇上也沒問起你沿途的見聞?」

  權仲白曾側面答應皇上提出的邀約,願為他追查神秘組織的下落,他也正是用這個借口離京的。當然,鸞台會的底細,他臨走前心知肚明,這一次出差也有點假公濟私的意思。但對皇上他不能不有所交代,這一次權神醫出海,對一般人是說遊歷見識,在皇上那裡,他是出去查魯王,查神秘組織的。也所以他一在廣州露面,皇上就派了一艘專船把他運送回京,一回京就立刻召見。——看來,隨著身子的衰弱,皇帝對於四邊的穩固,也越來越患得患失了。

  「他現在哪有心思說這種事。」權仲白道。「我當然也不怕他問,但他只問得我在南洋明察暗訪了許久,都沒發覺那組織的蹤跡,便不多說了。反而告訴我,現在兩廣的一座礦山,好像有所發現。只是敵人狡詐,燕雲衛才有進展,礦洞便被炸毀了。封子繡惱怒非常,已經親自到當地去督辦此案。」

  正因為權仲白對此事一無所知,他在聽說這番話的時候,反應也是最自然的,皇上就是再多疑,恐怕也疑不到權家身上。蕙娘點了點頭,又問得權仲白對皇上交代的一些事情經過:對家裡人,他們也要維持另一個說辭,那就是權仲白本人是南下遊玩去了。從南洋一路走到了印度,差些快到極炎熱的非洲了,這才又回大秦來——這也是比較合理的時間安排,不然,才走一年多,就是當時去了英吉利的那艘船都還沒有回來呢。

  提到皇上,蕙娘免不得問道,「這一回進宮,他讓你給他扶脈了沒有?」

  權仲白淡淡地道,「讓我給他相了相氣色,問我他氣色如何,我說瞧著不錯,這便是了。他現在已經有大夫了,我何必還要去湊這個熱鬧。」

  像皇上這樣得了肺癆的病人,只要保養的好,頭幾年病情也不會太嚴重的。讓誰來治反正都是這個結果,權仲白就是再神奇,也不能把他治好。——再說,現在婷娘有孕,權仲白態度冷淡一點,也不失為一件好事。蕙娘點頭道,「我看這就很好,你本來也回來得早了一點,我看雲管事的意思,還巴不得你在廣州多呆一段時間,等孩子落地了再回來的。」

  「沒想到她亦算是有幾分本事。」權仲白也有點感慨,「我還以為,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得到皇上的寵愛……」

  兩夫妻都是有城府的人,心裡怎麼想的是一回事,在人前如何表現,那是另一回事。雖說兩人如今關係已經十分尷尬,但在下人跟前,不論是蕙娘還是權仲白表現得都比較自然。權仲白的神色還有幾分僵硬,但這也很容易理解:畢竟是生氣了才跑出去的……

  「她有本事,是我們的福音。」蕙娘道,「不然,豈非要鬧得天下大亂、生靈塗炭了?」

  她只點了一句,便道,「不過,你短期內還是維持不聞不問的態度要好些,我看,你索性就在沖粹園住一陣子吧。這樣,我和兒子們也能時常過來。」

  權仲白和她一見面就商議起了正事,直到此刻兩人才提起歪哥、乖哥,他眼中登時射。出了關心之色,難得帶了一絲輕責,「你應該把他們倆也帶過來的!」

  「孩子過來了,人多口雜,很多事難免露了形跡。」蕙娘道,「我已想好了,一會吃過飯就打發人回去接,明日接來了,一道在園子裡住一段時間。我們再一塊回府裡去。你要是願意,明天就先回府一趟給爹娘請個安也好。」

  提到良國公和權夫人,權仲白不禁露出複雜神色,他輕輕地搖了搖頭,道,「我不知見了爹我會怎麼說。」

  他這一生,始終是太重情了一點。雖說對蛛絲馬跡已經有所懷疑,但竟不能抽絲剝繭去發現真正的秘密,反而是只想著分家出去遨遊四海,不能不說這其中沒點逃避的意思。蕙娘心裡也是隱隱綽綽有種感覺:權仲白也不是無法去面對良國公府的這個最大秘密,他是無法去面對自己的生活、甚至是生命,都是良國公計劃的一部分這個事實……生母早逝,他對家人的感情還是比較深厚的。良國公也許能把謀算和感情分開處理,但對權仲白來說,當他的感情受到無可挽回的傷害以後,他便很難忍受同對方繼續若無其事地相處下去,甚至僅僅只是維持一種利益上的聯繫,也令他感到十分難受。

  已經有一年多的時間,讓他來處理自己的情緒了,現在他仍不願和家人見面,這不能不說是他的一個弱點,也是權仲白不適合爭名奪利的重要證據。他實在是個真正的性情中人,這種勾心鬥角、步步為營的環境,的確是違背了他的本性。

  蕙娘心裡,忽然興起了一陣淡淡的後悔:就算一開始她還不夠瞭解權仲白,在權伯紅夫婦下藥害她東窗事發後,她也應該從權仲白的表現中,覷出他的真正性格。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人就是這樣,連良國公等人尚且都不能改,她焦清蕙有什麼驚天的能耐,還能把他的性子硬生生地扭過來麼?

  當時的自己,的確是鑽了牛角尖,越走越偏了,如能早些心平氣和,同他好好商議,兩人間又何至於落到如此地步?

  「總是要面對的,多大的人了,又何必如此傷春悲秋。」心中雖有感慨,面上卻還是不動聲色,她道。「你最好是先對著鏡子練練眼神,免得見了親人,心情激盪之下又露出破綻,家裡人雖不會拿你怎麼樣。但你還是故作不知比較好,這件事,我們剛才也是推敲過的。」

  權仲白瞅了她一眼,也收斂了神色,他點了點頭,淡淡道,「你放心吧,我這也不是第一次被逼著去做違心的事了。」

  「我可沒有逼你。」蕙娘不禁跟了一句。她本想說:日後你可別又把責任給推到我頭上來,責怪我把你推上了這條路。但話到了嘴邊,卻又嚥了下去。

  現在已經不是可以意氣用事,和權仲白鬧脾氣的時候了。兩人之間,也不再存在蠻不講理的空間。她的確曾對權仲白不住,哄著他去做些違心的事,這沒什麼好不承認的,人家說的本來也沒什麼錯。

  權仲白也沒留意到她的結巴,他搖了搖頭,自然地道,「我不是在說你,我是在說魯王……」

  他也是知道焦勳在新大陸的那番經歷的,此時提到魯王,不免道,「其實說來說去,他還是忘不了大秦。要火炮,歐洲就沒有軍火販子了嗎,走法國人的路子,要多少槍炮都能給運來。一定要派人會大秦來打通航路,嘿……」

  這個迷失在海外的天潢貴胄,也許在若干年後,真會為大秦帶來什麼變數,但起碼在現在,他還是蕙娘和權仲白手中的一枚籌碼。他們就算明知其對大秦懷抱著野心,也不能不放縱他在海外繼續發展,對於蕙娘而言,她又不讀書做官,也沒什麼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的思想,上一任天下之主,對他們焦家的虧欠可不輕。但對權仲白來說,難免有些飲鴆止渴之歎,他搖了搖頭,輕輕地歎了口氣,方續道,「不提這個了,兒子們這一年多來,可都還平安吧。」

  蕙娘頓時把兩人間那淡而堅固的隔閡給拋開了,她道,「哦!我正想問你,乖哥前陣子出了水痘。症狀還輕,幾日便好了,人也只是低燒。常來我們家的歐陽大夫說這是好事,否則若是高燒,孩子吃苦就大了。可我又聽有人說,這豆子沒有完全發開,以後恐怕還會再出,這樣斷斷續續的能一直出到十多歲,可有這事沒有?還有,歪哥太貪玩了!前兒在家裡一跤栽倒,面上蹭了老大一塊油皮,還有些擦傷很深呢,我怕破了相,那就不好看了……」

  權仲白一聽說兒子受傷了,站起身便道,「唉,走得太倉促了。前頭庫房裡收了我自己制的藥膏,用雲南白藥配出來的,再深的傷口都能止血——我這就去找出來!」

  蕙娘本還要讓他去看看焦閣老和四太太的,沒想到權仲白走得這麼快,連喊都喊不回來,她索性也就不喊了,直接回去甲一號,重新驗算賬本去了。

  #

  沖粹園和立雪院比,無異要安全、隱私得多了,尤其是甲一號,更是蕙娘比較能放心的據點之一。上一次在這裡運算,她心裡還有些疑竇未解,這一次得了機會,便想要再研究一下賬本,看看能否釋疑。

  這一研究,就研究到了半夜三更,這一夜兩人是分房而睡。第二日早上蕙娘起來時,權仲白已經親自進城去接兒子了。

  他雖然不喜矯揉造作,但演技其實也的確不差。蕙娘自己就根本沒想到權仲白已經暗地裡打聽出了那麼多密事,甚至早就影影綽綽地對權家在這件事中充當的角色有了猜測。她還是他的枕邊人呢,他都能把口風給守住,在良國公跟前,只要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緒,他應該是不會露出什麼破綻的。——至於在權世贇面前,她就更不擔心了,權仲白對他又毫無感情,要是連他都騙不過,兩個人還是趁早打包,逃回海外去吧。

  果然,這一次會面應當也是比較順利的,沒有鬧出什麼波折。到了午後天色將暮時分,權仲白一手抱了一個,已經跨進了甲一號的大門。不論是乖哥還是歪哥,均都笑容滿面,緊緊抱著父親的脖子不肯撒手。歪哥仰仗自己的力氣,硬是把弟弟擠到角落,兩個小子明爭暗鬥個不休,看了十分惹人發笑。

  歪哥也就罷了,畢竟權仲白走時他也兩歲多了,終究是記得父親了。可乖哥在權仲白走時才剛四個多月,居然一點都不認生,叫人看了,如何能不感慨?父子天性,這份血緣中的聯繫,終究不是時空分離所能抹殺的。

  在兒子跟前,兩人自然就更不會暴露自己的矛盾了,蕙娘笑吟吟地迎了上去,就要接過一個來,偏偏兩個孩子都要父親抱,對她的熱情並不賞臉。因乖哥還小,蕙娘便放過他,只是強行把歪哥抱過來,怒道,「見了爹你就不要娘了嗎?」

  歪哥瞅了母親一眼,倒是滿識時務的,靠過來道,「我要娘——」

  一邊說,一邊和他爹眉目傳情地打眼色,蕙娘道,「你們在打什麼眉眼官司呢,當著我的面,還玩這一套。」

  歪哥一縮脖子,不敢說話了,跨在母親腰際,把臉埋到她脖子上,倒是難得地孩子氣了一把——他現在年紀大了,一般已不讓僕從們抱他。

  「我說一會帶他們到我的藥房裡去玩玩。」權仲白說,「正好也給他上個藥——對了,我給乖哥扶過脈了,確實是毒氣未盡,我已開了方子,最近天熱,正好給他洗藥浴,洗上一夏天再看看吧。」

  乖哥縮了一下,顯然對藥字心存恐懼,但在父母和兄長的注視下,小臉兒抽了抽,到底還是什麼話沒說,便乖巧地含住拇指,望向了遠方……

  一家人久別重逢,單單是歪哥就和父親有無數的話要說,當晚到就寢時分,還纏在父親身邊啾啾不休,蕙娘被他煩得不行,索性道,「你吵死了,今晚讓你爹陪你睡吧,我去書房睡。」

  才要出去,歪哥又撲過來,小孩子臉一垮,上頭的傷痕便越發明顯了,「不嘛——我要和娘一起睡。」

  蕙娘道,「你是大孩子了,娘不能帶你睡啦。」

  歪哥從來很少哭的,就是假哭起來也不逼真,蕙娘根本就不吃這一套——但他臉一皺,權仲白就投降了,過來抱起他道,「那就讓你娘陪你睡,爹去睡書房。」

  歪哥卻還不滿,他終於把自己心裡話給說出來了。「從前我都是睡在爹娘中間的!」

  原來這孩子是想到了以前自己偶然賴在父母懷裡過夜的事兒……蕙娘和權仲白對望一眼,均覺尷尬,蕙娘道,「你如今比以前大多少,床卻還是那樣寬闊,你不覺得擠、熱嗎?」

  歪哥搖了搖頭,執拗起來,「不覺得!」

  蕙娘和權仲白又提出了幾個替代方案,均為歪哥否決,兩個大人又著實不忍心訓斥孩子,只好相對沉默。正在為難間,蕙娘眼角餘光,忽然掃見歪哥先看了看自己的神色,又望了權仲白一眼,大眼睛咕嚕嚕地轉著,有幾分狡獪和試探地嘟起嘴來,也陷入了沉思中。

  這孩子——知子莫若母,她頓時明白了過來,卻是好氣又好笑:好一個權寶印,多大的年紀,居然已經學會『使心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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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8 01:14:30 |只看該作者
236做戲

  五歲多的年紀,正是孩子真正懂得人事,和人世間建立起聯繫的時候。歪哥本來早慧,因為調皮又不願受罰,從小就不知琢磨了多少威逼利誘欺上瞞下的法子,聯合周圍諸丫頭,要把自己惹下的禍事瞞著廖養娘和蕙娘。他對當年權仲白離家出走的事既有印象,大人們言談間也未必防備著他這個孩子,歪哥知道父母現在關係緊張尷尬,也並不稀奇。

  一般的孩子,總不喜歡父母拌嘴,這樣撒嬌發癡地充當和事佬,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但歪哥這不是出自本能地要維繫父母的感情,他是在用這一招,來試探自己和權仲白的關係,恢復到哪個程度了……雖說他本人未必有太仔細地考慮,但才五歲多的孩子,能做到這一步,也算是很難得了。

  這世上早慧的孩子當然有,楊七娘就是出名的早慧兒,據說七八歲時,表現得已經很像是個大人了。初唐王勃,也是六歲而解文,九歲已是當地極為出名的神童。歪哥因為父母長輩對他比較放縱,現在不過是認了幾千個字在肚子裡,又學了些淺近的童蒙書籍。連《論語》都還沒開始學,更別說其餘經史了,在做學問上,相較蕙娘當年的表現都有所不及。他主要的精力,全放在了淘氣上,對功課也不過是應付而已。蕙娘也就把他當作一個尋常聰穎些的頑童來看待,頂多因是自己兒子,對他的天資還是有些信心的,想著再大幾歲,便嚴加管束讓他全心上學。——卻沒想到,這孩子心明眼亮,一年多了,心裡始終都裝著事,在自己跟前,卻是那樣若無其事……

  權仲白離開兒子一年多了,對兩個孩子,都有點愧疚。再加上他走的時候,歪哥年紀還小,都還沒有淘起來,他還沒習慣管教、呵斥孩子,聽見歪哥這麼一說,雖然眉頭大皺,卻又有些不忍拒絕,一時倒多添了幾分尷尬。蕙娘看了他一眼,心裡便明白了:為讓孩子放心,他是不介意和她同榻而眠的,但這話,他這個做男人的卻不好主動出口。只要她也略作表示,兩人多半就又能睡回一張床上了。

  小孩子對大人的情緒都是敏感的,歪哥又哪裡看不出來父親的動搖,他面上掠過一絲喜色,多少有幾分得意地將火力轉向了蕙娘,「娘,我要和你一起睡——」

  蕙娘思忖片刻,便彎下腰去,將他一把抱起來,道,「爹和娘你選一個吧,想你爹了便和他一道睡也好。現在你是大孩子了,真不能再和爹娘睡在一處啦。」

  她語氣嚴肅,歪哥一聽就知道沒有轉圜餘地,他臉一垮,卻不敢哭,只好怏怏地道,「那我要和爹睡!」

  蕙娘將他的幾絲鬢髮別到腦後,又道,「嗯,知道你想讓爹娘睡在一起,你是怕爹娘還在吵架吧。傻孩子,怎麼就不直接問呢?爹娘現在已經和好了。」

  小孩嘴漏,權仲白遠走的真相肯定不能告訴他知道,蕙娘也只好這麼來安慰兒子了。歪哥將信將疑,掃了爹娘一眼,蕙娘便抱著他投入權仲白懷裡,笑道,「你看,是不是已經和好了?嗯?」

  權仲白和她,此時已有十分默契,果然摟住了她,笑道,「真是傻小子,瞎想什麼呢。爹去南邊,是去辦事,你以為是被你娘氣走的嗎?」

  歪哥到底年紀小,雖然還是有幾分狐疑,但被父母聯手一騙,已經信了九成。他卻還有些不服氣,囁嚅著道,「可……可他們都說……」

  「你爹辦的事可是機密。」蕙娘道,「你也別往外說,知道了?在外人家怎麼說,你都聽著好了,只要是我和你爹的事,你想知道的,就直接來問,不要瞎猜。」

  她的語氣嚴肅起來,盯著兒子道,「你明知你爹疼你,不願令你失望,便這樣故意做出委屈的樣子來,要迫他就範,是不是?」

  歪哥的盤算,被母親一語揭破——尤其又是在父親跟前,他小孩子面皮薄,當下便面紅似血,垂下頭不肯和蕙娘對視。權仲白不滿地瞪了蕙娘一眼,摟著她的手略用力了幾分,蕙娘亦不甘示弱,見他要說話,忙將手伸到權仲白手背上,狠狠地掐了他一把。方才續道,「不是說你做得不對,將來你要在這世上立足,這些東西,都是要學的。娘也沒有怪你的意思……但這種心機,是對外人用的,你爹對你難道還不夠好?你大可直接問、直接說,難道他還會吼你、凶你麼?」

  比起她來,權仲白自然是個慈父了,蕙娘住了口,見歪哥小小的頭輕輕地晃了一下,方道,「所以在爹娘跟前,你能直接開口的,就不要用這樣的辦法。你爹最不喜歡被人擺佈,你這樣被他看破了,是會傷他的心的,知道了麼?」

  權仲白聽她這樣說話,摟著她的手臂不由一僵,過了一會,才又慢慢恢復自然。

  「我也不喜歡被人擺佈,」歪哥不知如何,竟一下惱起來,掙扎著就要下地,他年紀大了,蕙娘竟抱不住,不留神被他滑下地去,歪哥連頭都不回,便奔出了屋子。權仲白欲追上去,蕙娘捉住他的胳膊,道,「別追了,你越追他越嬌。明天起來知道我們歇在一屋裡,保準就好了。」

  權仲白有點心疼,但好在他估計也是自覺自己離開久了,不便一回來就破壞蕙娘對兒子的教育,只好訕然坐回來道,「那今晚你睡床吧,我在竹床上歇也是一樣的。」

  天氣暑熱,睡哪裡的確也都無所謂,等到天冷了,國公府裡也還有炕呢。蕙娘道,「好啊,其實多的是夫妻分床而眠的,你又時常在外頭忙得晚。就是分開睡,也不會有人多說什麼,時不時你進我屋裡過一夜也就是了。」

  權仲白長出一口氣,搖頭道,「在園子裡自然無所謂,回了府,再看吧……」

  他始終是心繫歪哥,一邊說,一邊已往廂房張望了幾次,又和蕙娘商量,「周先生那邊,我不想再讓歪哥和他學醫了。這孩子將來考科舉的可能性亦是不大,但他不能沒有特長,沒有自己的事業和追求。現在既然聰明懂事了許多,是否也該對他的將來,做些部署了。」

  蕙娘道,「以後我的宜春號,肯定是要交到他手上的。他當然不能不知人事,我想,現在居然都已經會玩手段了,日後便讓他讀書明理之餘,也多跟在我身邊,見識些人情世故吧。也免得養在深閨,養出個廢物來。」

  權仲白想得一想,也道,「如此也好,以後我出門時,也能把他帶在身邊。孩子就這麼兩個了,更要好生教養。」

  他不這麼說還好,這麼一說,蕙娘立刻想到了權家規矩:權仲白出門時還罷了,他一回來,國公府肯定要指望自己再生養兩個……

  這等煩心事,也只有事到臨頭再見招拆招了,她歎了口氣,忽然有幾分意興闌珊,也不搭理權仲白,便自己起身去書房驗算。到了三更,自上床睡了。第二天起來,先把權仲白睡的竹床收拾了一番,方才叫人進來服侍洗漱。果然,才吃過早飯,歪哥就興沖沖進來請安,昨天的不快,全拋到腦後去了。一見母親就撲到懷裡,摟著她的脖子撒了好一會嬌,惹得乖哥眼熱了,方才去纏權仲白。

  乖哥這孩子,也是粘哥哥,什麼東西都要和哥哥搶一搶。歪哥在母親這裡,他就要母親,歪哥去父親那裡了,他就從蕙娘懷裡扭著要過去權仲白那邊。權仲白起身帶著兩個孩子出去前院藥房時,還能聽見兩兄弟爭論不休,都在爭搶父親的注意力。

  #

  男主人回到京城以後,國公府的感觸如何蕙娘不知道,但她自身的待遇倒的確是不一樣了。——權仲白本人若不是神醫也就罷了,即使是神醫,若回來時皇上稍微怠慢一點,倒也罷了。偏偏他不但是神醫,而且還是個寵幸依舊,受到皇帝種種特別垂青的神醫,那麼自然而然,有許多人家,在他回到京城以後,便又看出來了權家的好處。

  現在吳興嘉本人在京城居住,她和蕙娘的恩怨,眾所周知。許多貴婦人間的小聚,請了她那就不請蕙娘,這是不成文的規矩。因此除了親朋好友家有紅白喜事這樣的大應酬,有些小應酬蕙娘就很少受到邀請。可現在,她從前的那些所謂手帕交,現在彷彿都想到了還有她這麼一個『姐妹』,帖子是直接送到了沖粹園中來。

  蕙娘頭幾天還都給推了,只說要專心陪丈夫。後來國公府倒是傳了話來,令她也不要太脫節了,還是盡快把權仲白勸回國公府居住。橫豎鸞台會的軍火帳,她已經驗算了兩遍,在現有的資源下做到了最好。兩個孩子在沖粹園內也玩了有小半個月——現在乖哥倒是真粘爹了,他爹又好又和氣,比娘溫和多了,兩個孩子在蕙娘跟前都鬧不起來脾氣,倒是在權仲白面前,嬌得不得了。若非有養娘盯著,簡直都要有幾分無理取鬧了。

  蕙娘也不想把孩子們給寵壞玩野了——因權仲白離京一年多,許多病人都另擇了去處,現在消息還沒傳開,都沒來沖粹園求診。他現在多得是時間和孩子相處,她倒想給他找點事做,因便和他商量,「出來也好久了,我看你是時候消氣了吧。」

  他倆現在,對於京城外界來說,是小別勝新婚,正在沖粹園裡消閒小住避暑,對國公府諸長輩來說,權仲白是還在生蕙娘的氣,也在生府裡的氣——至於這個氣有什麼好生的,反正只要他願意,無窮無盡那都有事情和府裡生氣的。比如婷娘最近懷孕了,對權仲白來說就是個很充足的發怒理由。至於家裡莫名其妙摻和到對付牛家的事裡去——他不發火,恐怕長輩們還要生疑呢。正是因為氣得不行,所以才要住到沖粹園來。只要權仲白不消氣,理論上來說一家人是能在沖粹園住到地老天荒的。

  只是住在沖粹園,畢竟應酬不便,很多事辦起來也不方便,權仲白歎了口氣,意興闌珊地道,「回去,回去吧,回去還有許多事要做呢。」

  的確,他一回來,許家、孫家和桂家要同權家聯繫,頓時就方便了不少。反正誰家還能缺個病號?這是名正言順、天經地義的事,壓根就不怕別人動疑的……權仲白在沖粹園一住就是這麼久,三家人只怕都早有些著急了。好容易現在四家合作,在檯面下瞞著皇上搞小動作,恐怕是都想著藉機從權仲白身上挖點消息,問問皇上的病情。還有許太妃那裡,恐怕也要為安王再使把力氣,這都是非權仲白出面不能解決的事,他不回京城那怎麼行?

  離開沖粹園,一家三個男丁都有點不捨,連乖哥都在蕙娘腿上說國公府的壞話,「小、熱!不回去!」

  一邊說,一邊拿眼睛看著歪哥,彷彿在確定自己做得對不對。蕙娘垂下眸子掃了兩個兒子一眼,淡淡道,「不回去,就讓養娘帶著你留下來,爹娘和哥哥先回去。」

  一句話就把乖哥說得偃旗息鼓,安份吃手指頭去了。歪哥盤膝坐在窗邊,望著父母,大眼睛滴溜溜地轉,權仲白把乖哥抱到自己懷裡,側身在蕙娘耳邊低聲道,「這小子又在打鬼主意。」

  天氣本來就熱,他一道熱氣吹拂上來,雖是無意,可也吹得蕙娘耳廓一陣濕癢,她強忍著甩頭的衝動,也伏在權仲白耳邊道,「和我們無關,他是不想回去上課!」

  權仲白恍然大悟,呵呵笑了兩聲,便不再留意兒子,打開窗讓山風吹來,稍解暑熱,一家人在車上搖搖擺擺的,慢慢地回了京城。

  回到國公府,自然又要花費時間安頓下來。因權仲白出門許久,先一回京,立刻就住在沖粹園裡,著實低調。有些心腹手下都沒有過沖粹園拜見,如今他既回來了,要見的人頗為不少。到了晚上,也不知誰家消息那樣靈通,已經給權仲白送了信,請他過去扶脈。

  但這都還不是最心急要見他的人——第二天一大早,權仲白才剛起身呢,兩個太監又被皇上派了過來,這一回還讓他拎了藥箱,說是,「從今往後,給陛下扶脈開方的差事,又要交回到神醫手上了。」

  皇帝對權仲白的信任,的確是非常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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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7釋然

  皇上來找,權仲白就是要回絕也得和他自己說。對著太監擺架子那就有點太孟浪了。權仲白也沒和良國公夫妻交代,自己就騎了馬,跟著這幾個小太監進宮去了——這次回來,因對付牛家的事,光是頭回見面,權仲白就差點沒指著良國公的鼻子罵了,因此權家幾個長輩都很迴避見他。再加上在長輩們心中,蕙娘現在也在小心翼翼的考察期內,因此可說權仲白這頭野馬,在這段時間內又回到了沒有籠嘴、為所欲為的狀態中,很多時候,享有的自由要比從前還多了一點。

  這是在家裡,在皇上跟前呢,他因為出門一年多,幾次險死還生,差點就沒回來了。皇帝對他,也有一種慰勞、拉攏的心態,畢竟別人給他辦事,都有功名利祿可得,可權仲白當時只答應為他查案,卻沒有接受皇上提出的好處。給爵位不要,給錢人家不稀罕,也只有給點面子,才算是有來有往了。要不然,太醫院幾個醫正同南北杏林七八個名醫,為皇上用藥開方,病情呵護得也不差,為什麼權仲白一回來,就又要把這差事給交回到他手上?

  權仲白見到天顏時,便埋怨他道,「您這也是太客氣了,我就渾身是鐵,能打幾顆釘?那十多名良醫,已給你斟酌用藥快兩年了,對你的病程要比我瞭解得更仔細。忽然換了手,恐怕對你的病情是有影響的。」

  紙包不住火,雖說裡裡外外都諱莫如深,但皇上得了肺癆的消息,在這一年多裡終於也慢慢地傳了開去。雖說還是影影綽綽,沒上官方——也就是沒登上太醫院的譜錄,但實際上權力圈子頂端的幾個大臣,都已經得知此事。癆病會過人,那也是有點見識的人都曉得的常識,癆病是絕症,這也是人盡皆知之事。——也是因此,雖說牛家在軍界、後宮都掀起了一些動亂,但前朝彈劾他們的聲音一直都沒有形成大的聲浪。畢竟國君有疾,應早立儲君,無嫡立長,在太子不能復立的情況下,皇次子的確是最好的選擇了。皇上抬舉牛家,壓一壓其餘幾家強勢的門閥,文臣們還是可以諒解的。

  也是因為消息終於傳了開來,皇上終於能獲得比較平靜的生活了。這體弱的人就容易染上肺癆,大家心裡也都明白,而從太后開始,太妃、牛貴妃、牛賢嬪,甚至是楊寧妃等人,誰也不能說自己的身體就健壯得很了。就是他們手底下的太監宮人,也沒有誰願意和皇上身邊的人套近乎,這染什麼也不能染病不是?就是再得寵信,一旦染了肺癆,那也只能被送出宮去。這一點,是主子們無法改變,也無意改變的。畢竟她們自己,也都還想長命百歲呢。

  因此這小半年來,不止是皇上,連長安宮裡的服侍人也都得了清靜,除非他們有話傳到後宮去,不然,後宮裡的太監宮女,誰都不敢和他們多加接觸。後宮中就是再風起雲湧,長安宮裡,卻還是那樣雲淡風輕、清靜悠閒。就連每日入值的閣老們,在皇上跟前也沒有那樣嘮叨多話了,誰都想盡快把事情辦完了就走。從前拿捏皇帝的一些手段,現在都使不出來。——也許是因為這些原因,雖說得了癆病,但皇上的精神頭卻漸漸作養得健壯了起來。權仲白上回進宮也給他扶過脈了,病程進展堪稱理想,雖不能完全治癒,但起碼元氣漸漸充足,在和癆病的較量過程中,還不至於太快就敗下陣來。

  「你不用和我客氣了,我知道你的顧慮。」皇上微笑著說,「權美人有了身孕,你是顧慮這個吧。——不要多想了,若是別人,權美人入宮以後,我都不會讓他扶脈了。可你權子殷卻是例外,對你,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權仲白不禁慾言又止,皇上見他猶豫,又道,「再說,你也不是不知道太醫院那些老醫油子的風格,現在人多了,越發是小心翼翼,根本就不敢拿脈開方。要不是有你留下的幾個方子,幾條策略,恐怕我的病情也早被耽誤了。」

  身為同行,權仲白也能理解這些醫生的難處。他的名聲為什麼這樣地大,其實和他強勢的出身也是大有關係。一般的醫生在達官貴人跟前,哪個不是戰戰兢兢,用藥一味求穩?就是再能妙手回春,有華佗在前,誰敢直言不諱?倒是權仲白本身就是權貴中的權貴,自不怕病人家屬生事。他用藥大膽,又有真才實學,少年成名到後來幾乎有點被神化,也就是一步一步理所當然的事了。好比皇上這個病,一般醫生開方都有黨參一味來補益元氣,權仲白給他開的方子,最開始一帖裡黨參能開到七錢,一般醫生如何就這麼大膽了?可若降到三錢、四錢,就難以遏制住病勢,耽誤了病情。就有可能把可以治癒的小病,纏綿成了病根難去的大病。

  也正是因此,臨去廣州之前,他非但為皇上留了幾道藥方,而且還給他留了保養身體控制傳染的幾條建議。只是權仲白回京以後,因婷娘有孕,皇帝不提他也就不問,現在皇帝說起來了,權仲白方問,「哦,這都一年多了,還在用原來的方子增量減量?」

  「有你的方子在前,他們還多花什麼心思?」皇上有幾分譏諷地道,「誰要提出一味新藥,彼此還要辯證良久,生怕朕吃了不好,他們有難……嘿,他們越是這樣,我就越信不過他們。現在那個組織的事,燕雲衛已經查出幾分眉目來了。你就不必再外出涉險,只在我身邊給我扶脈是正經。以後要出去,也不能一走就是這麼久了……從前還不覺得,現在有了病,便離不開醫生了!」

  話說到這份上了,權仲白也就不再矯情。他仔細地查看了一番皇上的臉色,又翻起他的眼皮看了看,給他扶了脈,問了些起居房事諸事,方道,「回去我看了醫案,給你換幾味藥吧。再好的藥也不能常吃,常吃就不效驗了。還有你身邊服侍人還和我說的一樣,必須揀元氣充足健壯的青年男女,分做幾撥分開居住,定期輪換服侍。——這一年多來,宮裡還傳出有誰得了肺癆沒有?」

  「卻沒有,」皇上有幾分欣慰,「我依足你的話,每見一人,必定隔了半月再召他進來。妃嬪和子女們都還安好。」

  多年出入大內,權仲白多少也是有些關係的,他已知道皇上壓根就沒有見過剛出生的那些皇子、皇女,皇次子、皇三子現在也是每隔半月見上一次,因怕小孩子體弱,都是隔遠了說幾句話便讓他們退出去。倒是牛賢嬪和楊寧妃過來的次數稍微頻繁一點,牛賢嬪有妊期間,還時常見駕,所幸她身體好,倒是沒什麼事。

  封子繡這一年多來,的確也很少在京裡,大多數時候,都在外地督辦『神秘組織』一案……

  「聽說今番選秀,選了一些體健的良家女入宮。」他拋開心頭一點感慨,「皇四子、皇五子我沒有見到,但您心中有數,次子、三子都有些不足的。您現在元氣難免虛弱,為誕育健壯的子嗣,還是應該多親近元氣充足的母體,這樣也保險一些。」

  「這兩個孩子倒也罷了,聽說皇五子身體孱弱一些,皇四子倒很健壯,只是兩個女娃,沒有序齒就夭折了。」皇帝面上掠過一絲陰霾,「我體弱,她們母親也弱……」

  孩子夭折,本來就是極為常見的事,有的農家生三四個才能養下一個的也不稀奇。尤其父親這邊還有肺癆,母親元氣若也不充足,孩子先天不足,就是養大了也經常孱弱癡傻。事實上就是皇次子、皇三子,都不能說非常健壯,養到十多歲一病沒了的話,權仲白都不會很吃驚。他頷首道,「多子多福嘛,還是多做些準備為上。」

  因又道,「太妃為安王求師,我預備設詞回絕,但這事應該讓您知道。」

  皇上唇邊逸出一線略帶諷刺的笑意,他安靜地道,「其實太妃也和我提過這事了,她也不是存了別的心思,只是害怕一離開宮廷,朕就無人護持了……子殷你不答應,多半也要設法轉介紹你的師兄給安王為師,其實結果都差不多,看你自己意思吧。」

  權仲白會說這話,自然是提點皇上,皇嗣還是越多越好,免得各地藩王見天子體弱,都有了不該有的心思。至於許太妃向他求師的事,如果用意正大光明,自然也無需避人耳目,如果是為安王日後做點鋪墊,那權仲白更無需去配合這樣的異想天開,所以一得到機會,他就向皇上捅出。沒想到皇上幾句話,就把太妃的另一重用意給揭了出來:太妃不愧是太妃,臨走前,還要給牛家添個堵,離間一下皇上和太后、牛貴妃之間的感情,順帶,又表了表自己對皇上的一片回護之意……

  若是再深想一層,為何這麼擔心皇上了,還要離京去山西呢?那自然是牛家氣焰太甚,逼得太妃在宮裡存身不住了這才走的。皇上若對太妃的關懷,起了感動和愧疚,難免對太后就有些微詞了。

  他輕輕地噓了一口氣,道,「我說,太妃怎麼——既然如此,我也樂得少個麻煩,便讓師兄多個弟子也是好的。」

  太妃的用心,也許瞞過了皇上,也許沒有。天子的機心,不是這麼容易看破的,皇上並未多提此事,反而拉開話題,和權仲白聊了些海外的見聞。

  權仲白對皇上的說法,是他一路追到南洋,都沒有抓住這神秘組織的線索。這一年多的辛苦,最後幾乎是一無所獲,倒是有些意外之喜。皇上倒是很重視這番話,上回因時間有限沒能細問,這一次一說起海外的事,便問他,「這意外之喜是什麼意思?你聽說過魯王的風聲沒有?」

  現在西洋各地都有生產火器,若說羅春的火器,是神秘組織從海外販回走私過去的,皇上心裡也能好受一點。畢竟這比他眼皮底下就有一批軍火私作坊要更能令人接受,而且這也和魯王聯繫上了——很多事就是這樣,怕的不是答案有多可怕,而是找不到一個答案。

  權仲白當時提起那句話,就是為了給日後重提此事做個引子。這句話的後續,可大可小可細可粗,當時他只是埋個伏筆,如今已和蕙娘商量出了一個理想的答案,聽皇帝問起,便道,「說句大實話,當年天下未定時,我為什麼力主向您靠攏。除了您自己的好處以外,還有一樁緣由,那就是那一位的行事,實在是過分荒唐了。」

  他舊事重提,頓時激起皇上注意,那雙略有幾分黯淡的眸子,頓時亮若巖電,投注到了權仲白身上,權仲白只做不見,繼續說,「我曾因緣際會,翻閱過那一位的一些卷宗,見到了一些言語,當時沒覺得什麼,但事後回想,卻是越想越不對勁。」

  皇上沉聲道,「你有過目不忘之能,見到了什麼,現在當可還能回憶得起來吧?」

  權仲白隨手就寫給他看,『十二月初九,密雲車家溝,大店發爭執,死三人,火拚中貨失半成,馬死四匹。後折價二成,以金結算。』

  皇上見此,方才恍然大悟,不免責怪權仲白,「這麼簡單一件事,你何不早說呢?」

  權仲白微笑道,「無憑無據,我拿什麼說呢?要不是已經查到這一步,我說出來,您信嗎?」

  他隨意就交代了自己查出真相的始末——因有這個記載,他曾到密雲暗訪,後在僻靜之地發覺了人馬的屍體,天冷雪未化,屍體保存得相當完好,上頭火藥痕跡非常明顯,這就讓權仲白有幾分疑惑。又經過對鄉民的詢問,他肯定這組織的人,年年還是會來此處運貨,因此才有了月夜領封子繡查訪的那一幕出現。

  要說當時權仲白沒有營造局面,逐漸向皇上揭開『裡朝廷』面紗,迫著權家和這組織劃清界限,回頭是岸的意思,那就未免把他給看得太簡單了。現在情況變化,他的意圖也發生變化,以後鋪墊的一些伏筆,不能不一一收束,尤其是這件事,他是必須給皇上一個交代的。而這個解釋,真中藏假,反正皇帝能查證到的部分是不會有什麼破綻的。

  當然,皇上也沒什麼理由去懷疑權仲白,他的性格,眾人心裡都是有數的。倒是權仲白又道,「不過,當時沒和你說明,也是因為我心裡有點拿不穩。這一條線,究竟是一直在做火器呢,還是只是為魯王走私各種物資。這牽扯到了這組織的性質問題,想法不成熟,我是不敢亂說的。」

  算是為自己的沉默做了一個解釋,方才續道,「這一次出去,我雖然沒有拿到那組織的人,但倒是和魯王的手下見了一面。那是在靠近印度一帶的島嶼上,他們人數也不多,雇了一船水手,要從印度去非洲,走一段陸路再上船去新大陸……離鄉許久,對國內的情勢,這些人已經不那麼清楚了,看我在去國萬里之地徘徊,他們還以為我們權家終於也還是遭了魯王連累,只有我流落到此處,還邀我一道去投奔魯王。」

  這是很正常也很諷刺的事,權家雖然賣了魯王,但知道此事的人並不在多,也就是那麼寥寥數人。連皇帝都不由聽得入神了,緊緊地攥著座墊上的流蘇,聽權仲白說,「我雖婉言謝絕,但他鄉逢故人,管事的這人從前認得我,對我也很熱情。坐在一起吃飯,自然就說起了國內的往事,這些事,對他們來說仿如隔世,嘴也就不那麼嚴了。倒是被我打聽出來了一點細節:魯王從前的軍火,的確是買來的,不是自己造出來的。」

  皇帝砰地拍了椅把一下,喝道,「可不是麼!我料得他也沒有自造槍藥的本事!」

  「而且,」權仲白道,「我當年沒有猜錯,魯王手裡的兵不多,要不了那麼多槍支。」

  他蹙起眉頭,不禁流露出幾分嫌惡,「這批軍火,是他從『朝廷關係』中搞來,轉賣給羅春的。」

  當年西北大戰生靈塗炭,死了多少將士?要不是有魯王裡通外國,喪心病狂的賣國行徑,這一戰至於打得這麼辛苦嗎?此人如此作為,最根本的動機只是為了和東宮爭功奪嫡,說出去簡直是讓人發噱!可就是這麼荒唐而驚悚的案子,在先帝年間硬是沒有被揭露出來,直到此刻才算是真相大白,亦都是無憑無據。饒是皇帝城府,亦不禁恨聲道,「此人不明正典刑,難消我心頭之恨!」

  權仲白搖了搖頭,「還是要分清主次……現在的局面,倒是清晰了幾分,魯王是魯王,這組織是這組織。他們沒有您想得那樣龐大……也沒有那樣野心勃勃,根本的目的,應該還是為了圖利。有了朝廷關係四個字,我這一年半,其實也不算是完全白跑。要我來說,這個組織應該是扎根在朝廷內部,很可能是把持了朝廷軍火製造的一些關係戶,為了暴利私下轉賣軍火。這是軍火……至於密雲案的那批碎石,我就不知道作何解釋了。」

  「碎石應該是炸碎的。」皇帝沉聲道,「原來是一大塊原石,這石頭燕雲衛一直在研究。」

  他挪了挪身子,反而多了幾分鎮定。「毋庸置疑,是有毒性的。磨碎成石粉,摻在食物裡給人吃喝進去,連吃上數日便有反應了。不過要致死,藥量還大點,我估計這東西,是要拿來配藥的。」

  這藥性,自然是拿人試出來的了。皇帝居然能一直瞞到現在,也令人不能不佩服他的城府。權仲白忽地驚道,「這麼說,那串石珠——」

  「現在還在太后那裡收著。」皇帝似笑非笑地道,「未免打草驚蛇,朕也就沒要過來。」

  皇帝的飲食,當然是經過重重審核的,即使宮中有什麼毒藥,也入不了他的口。尤其現在長安宮相當於與世隔絕,他的飯食肯定都是有專人在做,別人根本就插不進手來,石珠在太后那裡,對他本人倒是沒什麼妨害。權仲白沉吟了片刻,也沒多說什麼,只道,「那聽說封子繡在南邊查什麼私礦之類的,外頭都傳說是私銅礦,這樣看,倒也未必了?」

  「嗯,也是因為試出了毒性,他才親自去了南邊。」皇上說,「天幸我們還有一點運氣,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害人的毒石礦,到底還是機緣巧合,為人所發覺。但總是遲了一步,被人把礦口給炸毀了,現在正試著從另一邊去打,看看能不能把礦脈給打通了。不過,的確在當地已經發現了一些同質的夜光石,地方應該是沒有找錯。」

  權仲白揚了揚眉,皇帝已經意會了他的問題,他道,「我不是要用這個礦——治天下不能靠毒藥的……當時有些礦工和管事都被炸在了洞裡,子繡是想能否挖出他們的屍骸,看看有沒有線索。」

  說著,他不僅長吁了一口氣,方道,「他也呆不久了……你帶回來的這條線索,我看很發人深省。就算沒有這樣的事,也該好好把製造司梳理一遍,將各火器作坊都敲打一番,實在不行,那要改制了。這個活,只能交給他來辦,我這就令他回來。」

  權仲白應了一聲,不禁凝眉不語,皇上看了便問,「怎麼?你覺得還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

  權仲白搖頭道,「我只覺得可怕得很,太平盛世、天下清明,這難道不是所有人的福氣麼?為了錢財富貴,做點虧心事也罷了,販賣軍火製造毒藥,就算是為了錢,這也實在是太損陰德了……做這種事的人,不知是怎樣的瘋子。」

  「不是圖謀天下,只是圖財,那都好得多了。」皇帝心情卻很不錯,他總算是為這個組織,找到了合適的動機,一切難解的線索,似乎都可以被串起來了,他笑著說,「真是瘋子嗎?怕也未必吧,子殷你是醫者,難道沒聽說過醫病不醫命、醫人不醫心嗎?人的心是最可怕的,有什麼事,是人心想不出來的呢?」

  見權仲白猶有些鬱鬱,便道,「好了,不說這些不快的事了。你本是神醫,讓你去做這些事,當時我也是病急亂投醫了。好在現在線索漸漸明晰,你也安然回來,不然,我真不知該如何見你家的女公子。這幾年便不要外出了,好好在朕身邊住著吧。沒有你在,幾番京畿有災,我都是放心不下……今日你和我呆久了,便不要進內宮。過幾天你再進去,給三皇子把個脈吧……」

  三皇子?權仲白不禁有幾分吃驚,他道,「怎麼,他病了麼?」

  皇上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卻並不馬上回答,只道,「等你見他母妃時,聽她怎麼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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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8崛起

  今天皇上有空,兩人談得許久,權仲白回家以後照例是到外院他從前看病的地方沖洗頭髮身子,令人將衣服抱下去單獨洗過了。因時間晚了,乾脆在外頭吃了晚飯,就自睡下。

  第二天早上起來,請他看病扶脈的帖子就雪片一樣地飛了過來,權仲白一概沒應,只選了自家親眷中有年老的前去走動了一番,為他母親那邊幾個親戚,並蕙娘的祖父、母親扶了平安脈,拿了藥案看過了,溫言撫慰了幾句,已是耗費了大半日功夫。此時宮中有請:皇帝的醫案已經整理出來了。

  讓權仲白給扶脈開方,並不意味著皇上身邊的醫生就可以打道回府了。現在長安宮裡十二個時辰是不斷太醫的,從開方抓藥熬藥送藥試藥服藥,都有一套很完備的體系,那個環節出了錯都是人頭落地的事。以鸞台會的能力,亦不能滲透進這一體系之中,權仲白一個人的存在,當然也無法把這個體系一把抹殺。讓他接手,只是讓他重新把皇上的身體系統地管起來,從發病時開方,用藥分寸的斟酌,成方的選用,以及日常藥膳藥湯藥浴的保養,健身拳腳功夫的選擇,甚至是房事的頻率以及房事的對象,現在都要權仲白來做主安排了。從前他在京城時,三不五時要入宮扶脈,除了扶平安脈以外,多半就是忙活著這些瑣事。

  以前老想著要離京遠遊,權仲白對這種事怎麼能上心?左右不出事也就罷了,有些東西,看在眼裡,口中也懶得說。可這次回來,起碼要在京城住個三年五載都不會出門了,他也打算稍施拳腳,起碼把自己領導的這個團隊給管住,免得同行相忌,有些人老惦記著給他尋點錯處。因此扶了脈以後便不立刻開方,而是令太醫院整理脈案藥方,要把這一年多來記錄系統地梳理一遍。

  這工作量自然不少,而且因為皇上身份的特殊性,權仲白現在也不把醫案帶回家了,他索性遣人和家裡打了個招呼,自己先入宮去。待得把記錄吃透、摸清,又和這群各懷心事各有心機的御醫們將藥理辯通,把諸人都壓服下來了,已是一兩天後的事了。正好後宮寧妃有請,權仲白便進了內宮,往景仁宮過去。

  景仁宮地近御花園,現在又是暑熱時候,下午出來園林裡納涼的妃嬪侍女不少。雖說有人前導,但一路上權仲白依然免不得同這些鶯鶯燕燕擦肩而過。他身份特殊,同這群人常有接觸,而皇帝治內也還算寬和,這群幽怨的宮女們,雖沒有謔聲浪語,但眼神卻是免不了的,一個接了一個的媚眼拋個不住,權仲白身邊的太監呵斥了幾句,眾女方才細聲嬉笑著各自散去。

  行至景仁宮前,御花園內又轉出來一位宮妃,她見到權仲白,先是怔了一怔,方才露出笑容向權仲白問好,「二堂兄,有幾年沒見了。」

  權仲白一時竟沒有認出來,還是過了一會,方才想起焦清蕙所說,婷娘已消瘦不少的事。他不禁在心底皺了皺眉頭:自己臨走前讓李晟多臨幸些健壯女子,當時他說話一片公心,倒是沒想到婷娘頭上。李晟卻並不聽話,先和白貴人那樣嬌怯怯的江南女子生了孩子,元氣當然不足,而等婷娘人清減了,他又寵幸了她。還有牛賢嬪,身邊就帶著小皇子,本來是不該伴駕的,只因為她和封錦生得相似,就要她時時都在跟前……人都不是沒有缺點的,李晟可謂是心機深沉英明神武,但他的缺點除了多疑以外,其實應該來說,還有一項好色任性。

  「美人安好。」權仲白很客氣地說,「剛消暑回來?」

  他從前對這堂妹,雖有猜疑,但卻未多加留意。此時一旦留上心去打量,便覺得婷娘神色安閒從容頗有大氣,看來城府不淺,心中一時也有些凜然。婷娘對他倒很親切,因道,「是,我這一向身子沉重也不便待客,只好一心養胎。二堂兄可向家裡帶句話,就說我一切都好,不必總想著進來看我,反添了麻煩。」

  就算她自己粗通醫術,但一般有妊時也是女子最脆弱的時候,別人的關心她是搶著要都來不及,哪裡還有自己主動往外推的道理。權仲白眼神微凝,點頭道,「貴人善自保重。」

  兩人對面一笑,就此分手,送權仲白去景仁宮的太監還歎道,「權美人是最謹慎小心、守禮謙虛的,其實按說您和她的關係,就是為美人娘娘扶個脈也沒有什麼,可後宮若有人這麼說起,美人娘娘都是推拒的份。說是宮裡沒這個規矩,不是妃位又或皇上親自發話,不能隨便驚擾您。不愧是您們門第裡出來的,就是知禮。」

  看來,婷娘在宮裡的風評真的不錯。

  權仲白道,「這也只是她該做的吧,哪裡就難得了。懷了身孕,更該謹慎從事,也沒個四處作威作福的道理。」

  那太監笑了一聲,道,「可不是麼,有人偏偏就是這麼想的呢。生了個皇子,便覺骨頭都輕了幾分。」

  他是景仁宮的太監,肯定站在寧妃這裡說話,就不知道說的是白貴人還是牛賢嬪了。權仲白亦未細問,進了景仁宮和寧妃行了禮,寧妃笑著站起來道,「我不敢當先生的禮,您要是收了安王,論輩分,比我們都高呢。」

  她嬌憨善笑、天真快活,一向都是個人見人愛的開心果兒,權仲白亦不是什麼孤僻人物,他對寧妃,還是有些好感的,聽見這樣說,便道,「京裡這些人家,彼此聯絡有親,輩分都算得亂。沒有娘娘您這樣算的——再說,我也沒有收徒的意思。」

  這還是他第一次對太妃的提議做出正式答覆,寧妃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也不多提此事,而是轉笑道,「今日請您過來,是想煩您一事的——這事,說來卻有些僭越了。我破了臉向皇上求了情,皇上都沒鬆口,只說讓我自己來問您……」

  也沒賣關子,便道,「您看,皇三子今年已經八歲了,雖說他生性愚笨,讀書上沒有什麼才能。但好歹也是個皇子,總是要正式開蒙讀書的……」

  一般來說,開蒙讀書的皇子也要和母親分宮居住,住到外宮去了。他們的課程涵蓋了許多武學,在內宮施展不開不說,七八歲的孩子,也不能總在深宮大內居住,既然都開蒙了,那麼也應該到外宮去,出去看看外頭的世界了。

  大秦對藩王的教育是比較疏漏的,可以說是有意把他們養得風花雪月一些,但對太子的教育卻歷來都很嚴格。以前太子在的時候,皇次子和皇三子那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也就是太子去了以後,皇次子的才名才一下響亮了起來。皇三子呢,卻一直都默默無聞地在深宮大內裡居住著,諸臣心中似乎也從未把他當作可能的儲君人選,對他的態度,是比較輕忽了。

  「貴妃娘娘疼愛皇次子,現在還把他留在身邊,可我們得守規矩。」寧妃有幾分不捨,歎了口氣,卻仍道。「既然要正式讀書,那就得出去住。可我又怕小三兒頑皮,離了我便要生事,他鬧出點麻煩來也不要緊,我只怕他年小貪玩捨不得睡,在功課上又被逼得緊,這就淘壞了身子。」

  「還記得您在我們小時候給七妹看診,說她用心太過傷了元氣——現在七妹的身子,您也是知道的,雖然看著好,但那都是千辛萬苦作養出來的。小三兒稟賦柔弱,更該從小留心保養,我就是想……」寧妃不好意思地笑了,「想請您給小三兒開些太平方子,指點他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練什麼樣的拳腳……」

  這是想讓他對三皇子的生活起居做些指點、安排了。一旦應承下來,當自己在京時,少不得要時時過來探視三皇子——這倒也罷了,最可慮者,權仲白又不受太醫院的俸祿,他等於是一介客卿的超然身份,對皇家主要只服務皇上,這種全面接管的待遇,也僅限於皇上一人……要是皇上下令相請那還好說,眼下只是寧妃私下相托,權仲白要是答應了,難免日後自忖得寵的妃嬪都來這麼一招。那他還要不要給別人看診了?

  這都還是沒說這一舉動背後蘊含的政治意義了,權家和楊家關係本來親密,權仲白這次回來,還特地去看了妹妹瑞雲。他要再對三皇子親切一點,外頭人會怎麼聯想?權仲白就是再傻大膽也不能背著家裡人就先把隊給站了吧?就算他完全不知自家底細,這種爭國本的大事,那也不是他能胡亂做主的。

  難怪皇上笑得這麼曖昧,看來,寧妃還是有點不甘寂寞了……

  這些思緒,在權仲白腦中也只是一掠而過,他搖頭道,「步子邁得太大,容易閃著腰啊。就為了皇三子著想,這事我也不能答應。不過娘娘放心,皇三子從小少用心機,元氣雖薄弱,但您養得厚。只要出去以後能夠按時起居,這正常的讀書上學,不至於對他的元氣有什麼損耗的。」

  他頓了頓,又道,「當然,這世上也沒有什麼靈丹妙藥,能讓他日以繼夜焚膏繼晷地苦讀,要趕上兄弟們,也不能急於一時。」

  他言辭直接,絲毫都沒給寧妃留面子,寧妃卻怡然不怒,反而露出聆聽之色,頷首道,「神醫說得是,只是他愛跑愛跳,也愛捶打身子,我是怕他胡亂和外頭護軍們學什麼健身術,反而把身子給摔打壞了。除了太平方子以外,起碼還得請神醫為他擇上一門適學的健身拳腳吧。」

  權仲白肯定不會再拒絕她一次,再說此事亦無傷大雅,大不了他再為皇次子挑一套也就是了。因此只是略作沉思,便道,「皇三子肺經的確天生就弱,決計不能和人相博,或是習練過分激烈的武術,偶然打一套陳氏五禽戲我看就很好。」

  寧妃自然千恩萬謝,又將三皇子喚來給他扶脈——三皇子越大生得就越像母親,容貌俊美舉止天真,極是惹人喜愛。對權仲白也很親熱,一口一個權伯伯,叫得很親熱。他對出去讀書還是很興奮的,纏著權仲白,請他說了好些外頭的故事,方才依依不捨地放他出宮。

  這種事,權仲白肯定要和家裡打個招呼,他回家便進了立雪院後院去尋清蕙,卻正巧撞見些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從上房出來,見服飾,因都是一般下人的姑娘。他不禁有些吃驚,進屋見了蕙娘,方知道這是在挑選日後近身服侍的丫鬟。有些好苗子,現在就挑出來,教上三四年,便可在身邊服侍了。

  「都是我自己陪嫁莊子裡的小姑娘。」清蕙對他解釋了幾句,兩人眼神一碰,均都會意地點了點頭:自己的陪嫁莊子,基本是不可能被滲透進去的,這批人,應該可以放心使用。

  權仲白遂將寧妃一事來龍去脈,和在皇帝跟前埋了一條伏筆,又把從前的事給解釋清楚,這些種種都告訴給清蕙知道。他道,「我懶得說這些事,也正在『脾氣上』,不大會親自和家裡人說,索性就你去說吧。也讓家裡人知道,我們在漸漸『和好』。楊家有意介入儲位角逐,這消息可並不小。」

  清蕙柳眉一捺,沉吟了片刻,忽地露出一點冷笑,語氣中卻也不無佩服。「都聽你們誇楊七娘,我還從未見識過她的厲害,今日這一招,若是她所出,我也不能不佩服她了。」

  權仲白在權術上那是拍馬都難及焦清蕙的,他怔了怔,不僅皺眉道,「你是說,寧妃出頭,是許家算計的結果?」

  「不是許家又是誰呢?」清蕙悠悠道,「楊閣老本人要攛掇女兒出面,不會是這個做法。只看寧妃請你之前,楊閣老竟未找你吹過風,便可知道這是寧妃自把自為,不是閣老授意。桂家在後宮風雲裡一向以孫家馬首是瞻,而孫家針對的是牛德寶一系,卻不是賢嬪所出的二皇子。我們家自不必說了,就是有心也請不動太妃,要我說,許家是已經預備為將來落子,要為皇三子造勢養望了。」

  太妃這一走,走得是很瀟灑的,大有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的意思,權仲白之前聽到皇上轉述太妃那幾句臨別贈言時,已覺得許家人用心深刻。太妃想讓安王養老他是知道的,但這一走,不論是時機還是說話,都有極大的收益。而此刻在寧妃有了行動之後,他方才是恍然大悟:太妃這一走,走得確實是相當不簡單。

  「太妃照應寧妃久了,兩人在宮中本是一系,不論從何種角度說來,都不可能乍然分開。有太妃遮風擋雨,寧妃自可韜晦。太妃這一走,寧妃恐怕是感覺到貴妃的壓力了。」清蕙站起身來,緩緩踱了幾步,「寧妃宮中侍者幾句言語,已透露蛛絲馬跡……嘿,這個楊棋,真是不簡單,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狠到了十分,太妃這一走,妙用無窮,她是完全不做賠本生意啊……」

  權仲白有點懵了,他思忖了片刻,不禁搖頭道,「自己親人,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呢,非得要把太妃支走這樣來逼寧妃?不至於吧——」

  蕙娘不滿地瞪了他一眼,有點恨鐵不成鋼,「說什麼,怎麼說?對付牛家的事,能隨便告訴人嗎?雖說五家各自聯絡有親,但立場不同,許家也不能絲毫不打招呼就把計劃外洩吧?再說,楊閣老壓根就不想摻和進這種事裡。許家這麼做,不但是要借楊閣老的勢來推波助瀾,而且還是要借牛家倒台的勢,為自己謀取更多的好處。不然,牛家倒台對他們家來說,好處只怕最少,他們家在宮裡,可沒有皇子……」

  權仲白回心一想,也覺得清蕙分析得絲絲入扣,只是想到楊棋為人,亦有幾分不願相信。清蕙也未再說話,她若有所思,又沉默了一會,方才哂笑道,「還說我可憐,我焦清蕙就是再可憐,亦都不會逼著自己的姐妹站到那樣的風口浪尖上去,比起心狠來,我倒是真不如她。」

  權仲白對權謀陌生,可在人情世故上,閱歷卻極為豐富,聽見清蕙語氣,他心頭不禁便是一沉:這兩個女人,一個心高氣傲、一個外柔內剛,兩人均都大不簡單,當日那番爭鬥,雖說是各有為難,但芥蒂已留,怕對彼此都已有了成見。偏偏這兩人,一個是長輩親自指定的合族主母,一個是許家將來的掌權人之一,兩人手中又都握有可以呼風喚雨的大筆產業,此結若不解開,只怕將來時勢所致風浪大起時,權、許二家,未必能夠相安無事了……

  但這擔心,也是將來的事了,現在兩人間關係如此,他更不能為楊七娘多說好話。權仲白微微笑了笑,道,「是不是她的意思,以後就知道了。現在還是先看看寧妃的動靜吧。」

  清蕙一聲答應,自然居中傳話,權仲白知道他們會內少不得又要開會分析局勢,以決定日後行止。果然清蕙當晚回來,告訴他良國公和雲管事琢磨了半日,倒都是樂見其成,希望宮中的水,能夠再渾上一點。

  靜觀其變,果然觀出了變數:皇三子才正式讀書不到半個月,翰林院裡已經都傳遍了。這位小皇子,過目成誦舉一反三,從前說他連字都認不全,哪裡是因為天資,分明是年小貪玩、母妃放縱的結果。別的且先不說,單說天分,那的確是百里挑一——雖未有人明言,但眾人心裡都清楚,是要比他的兩個哥哥,都強得多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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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廷和後宮,在爭國本這樣的大事上,本來就是緊密相聯,牽一髮而動全身。三皇子忽然間顯山露水,不知多少人背地裡開會密議熬了多少個不眠夜。幾乎是在一夜之間,京城裡便多了這一番議論:立嗣選賢。二皇子、三皇子年歲都還不大,理應待到兩人都成親了,再做儲位定論。

  這擺明了是在給三皇子造勢,讓他多幾年養望的時間。牛家勢力再大,在文官這一系終究沒有太多的影響力,武將只管打仗,貿然請立太子,那是要被人說話的。因此一時間,朝中竟然已儼然形成了一股初生的勢力,雖無名,但眾人私下談起,都以三皇子黨名之。

  「這還是閣老沒有出面,」權夫人和蕙娘談起時也有點憂心,「閣老要是一動手指頭,保管立儲的呼聲能震天了。這麼鬧騰,動靜有點大了……」

  比起遠嫁後和娘家只有書信往還的瑞雨,權瑞雲和娘家是要更親近一點的,成親後多年一直都在京城,夫妻兩個感情也還不錯。楊善久在女色上很老實,除了瑞雲有孕時,在權家陪嫁的幾個通房屋裡歇,自己並未提拔什麼不省心的姨娘。他還在家讀書,只不出門應試,也沒有『悔教夫婿覓封侯』之歎,楊家且還有錢到了十分,萬貫家財,將來都要著落到小夫妻頭上,除了有時楊太太脾氣古怪些以外,家裡簡直一無煩擾。也因此,權夫人對楊善久這個女婿還是極滿意的,自然不希望他被幾個姐姐牽扯進後宮的奪嫡風雲中去。只無奈這也不是她能左右的事,權家又決定暫且袖手旁觀,對楊家也是不冷不熱的,這時候她不好出面,不然,只怕早就要親自到楊家去做做客了。

  「的確,楊閣老的嫡系還沒有出面呢。」蕙娘笑著說,「做了十年閣老,三四年的首輔,楊閣老麾下大將現在可是不少,連一個都沒吱聲,娘不覺得有點怪嗎?」

  權夫人微微一怔,「你是說——」

  皇上的脈,可不是只有幾人能號得准,若立三皇子,楊閣老必須退休,而且還是現在立刻退休。——不要說別人,就說焦閣老,退下來也有幾年了吧,別看平時門庭冷落,可他的門生現在官至三品要職的並不少見,別人的面子不賣,老師的面子敢駁嗎?對朝政,老爺子依然保持了龐大的影響力。這股影響力,起碼也要維持個十年、二十年的,直到他老糊塗了、人情淡了,這才漸漸消散。

  問題是,皇上能等到楊閣老幹不動了自己退休了,再過個十幾二十年,這才傳位三皇子嗎?他要能活這麼久,也不會現在就考慮起身後事了。這立儲的風聲,還不知是誰給吹起來的呢,看似是給三皇子添助力,其實風裡卻有刀鋒直指楊閣老。權夫人也是關心則亂,所以才有點回不過味來,聽蕙娘這一說,她明白了,「怪道我說……唉,這寧妃也是孟浪了!」

  「太子去位以後,後宮平衡,岌岌可危,寧妃這也是情非得已吧。」蕙娘倒是為寧妃說了一句公道話,「再不出頭,後宮都要沒有容身地了。樹欲靜而風不止,現在楊閣老不好受,牛家只怕未必好受多少。聽說牛貴妃也在張羅著讓皇次子分宮居住了。」

  因為太子分宮到外朝去住以後,就出了些醜事,鬧得腎水大虧。在皇親國戚們眼中看來,太子被廢,說穿了就是這原因。牛貴妃不放心皇次子,一直都沒有提分宮的事,倒是讓楊寧妃給佔了先,現在自然是忙不迭要跟上寧妃的腳步了。權夫人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心思還在蕙娘剛才的話上,「不是楊家自己的意思,又是誰要對付他呢?」

  楊閣老的敵人這就多了,地丁合一,最吃虧的肯定是地主,去年開始,北方開始試行『官紳一體當差納糧』,虧得是北弱南強,北方讀書人還少些,不然早就被罵瘋了。就是這樣,南邊也早就騷動起來了,何總督在任上是疲於奔命四處救火四處鎮壓。現在想要把楊閣老搞掉的,除了王尚書帶領的保守派以外,只怕還有不少家裡本來就是大地主,在當地也堪稱一霸,早就把鎮民稅賦看作是自己囊中物的官員們了。

  但,要說這股風背後無人組織,那也有點說不過去,蕙娘含蓄地一笑,並未回答。權夫人看了她一眼,自己也明白過來了:就明面上的政治立場來說,權家多少還是有點偏向於楊家的,不然,也不會先把瑞雲嫁過去,又把何蓮娘娶進來。倒是蕙娘代表的焦閣老勢力,在權家比較勢單力薄。王尚書現在要搞楊閣老了,一邊是娘家妹妹,一邊是夫家妹妹,她是怎麼說都不對。

  「這樣的事,真鬧得人頭疼。」權夫人捂著腦門擺了擺手,「現在婷娘有身子,我們還是不摻和了,看楊家怎麼應對吧……楊家明天給孩子辦添盆禮,我就不過去了,你去坐坐也就回來,多餘的話便不要說了。」

  蕙娘會點明她的為難之處,本來也就是怕權夫人給她分派差事,權夫人能聽懂弦外之音,她自然鬆了口氣,又陪著權夫人說了幾句話,權夫人不免問幾句,「現在外頭恍惚傳說,幾個案子都已經有線索了,可是如此麼?」

  權仲白一回來,其實蕙娘對燕雲衛的進展就已經知之甚詳,皇上在這件事上是不會瞞著他的。如今燕雲衛已經順籐摸瓜,開始盤查各處火器作坊了,幾家人佈置下的線索,遲早都會暴露出來。只是這事操辦得很嚴密,外頭還絲毫都沒有風聲,權仲白也沒有知道的道理。因此她只道,「查肯定在查了,就不知道現在進展到了哪一步。只看時間早晚吧!」

  權夫人和太夫人,現在在這種事上參與得反沒有蕙娘深,她們的消息不如雲管事靈通。過了數日,雲媽媽過來給蕙娘請安時,便道,「朝廷現在開始動彈火器作坊了,看來,這條線快出結果啦。」

  至於這是香霧部傳回來的情報,還是清輝部負責和火器作坊聯繫的人傳回的信息,雲管事是例不說明的。蕙娘也不追根究底,只欣慰道,「一年多,終於開始見效了。」

  「只不知走得順不順。」雲媽媽的眉頭擰了一個小結,「我們家老爺有幾分擔心,恐怕三皇子這事,會令皇上搖擺不定……」

  蕙娘也有類似的顧慮,她前兒去給楊家新兒添盆時,桂少奶奶同孫夫人,面上也都有幾分陰霾:比起皇嗣,她們更在意的還是牛家帶來的擠壓。現在苦心佈置下去的計策,效果可能會因為三皇子而打了折扣,這是桂家、孫家絕不樂意看到的。

  不過現在,牛貴妃只顧和楊寧妃鬥,婷娘因為與世無爭,反而解脫出來可以安生養胎,對權家來說目的其實已經達到。能留牛家一命,他們也是無可無不可,因此雲媽媽只是和蕙娘說了幾句,終究並不太在意,便說起了別的事兒。

  待到時序進了七月,三皇子的天分,就更為令人驚歎了:一開始表現好,還可說是背地裡有人已經把課程給預先教過了,但兩三個月後,先生們所講已經超出了一般蒙童所學的範圍,要預習都預習不來,三皇子又住在外宮,每天早起早睡作息時間那都是固定的,就這樣,寧妃還不放心身體,時常帶話出來,請先生們放鬆些教學。可這孩子的進益,也還是比一般人要快得多了,也非止讀書,算學、武術,表現得都頗優異,最難得小小年紀,已頗能自進,放出來讀書後,有了引導,便並不耽於玩樂,就心性來說,也是極堪誇獎的……

  這下朝臣們就更坐不住了,比起武將一系,文臣們自然更樂意見到三皇子上位,這裡又扯進了文武之爭去,朝中亂紛紛鬧個不休,終於把楊閣老鬧得不安起來,上了一道告老還鄉的奏疏。

  他這奏疏一上,南裔諸臣登時大鬆了一口氣,越發盛讚三皇子,這倒惹惱了皇上,封還奏疏不說,還接連下了幾封詔令,將擅議立儲的幾位臣屬胡亂安了個莫須有之罪下了燕雲衛的詔獄,這才令朝野間的氛圍為之一清,把眾人狂熱的情緒給潑得冷了。

  #

  權仲白也正是在這樣的氛圍裡,重新踏入封家,給封綾看診的。

  這幾年來,封綾恢復得不錯,權仲白只要有在京城,定期都會來給她針灸。她到底年紀輕,幾年休養,倒是已經和常人無異。權仲白給她扶了脈,又令封綾在屋裡來回走動了幾步,試著小跑了幾步,方點頭道,「以後不能長期伏案,也不能劇烈運動,飲食一定注意清淡,但也不能吃全素,一點肉、油要的。你便結的風險比別人要大——除此以外,你和常人無異了。」

  不能長期伏案,就是不能刺繡了,封家家傳繡法,看來仍難逃失傳的命運。不過人能恢復健康,已是意外之喜。封錦、封綾兄妹俱是滿面笑容,因針灸穿衣簡薄,封綾總要換衣,封錦便把權仲白讓到書房喫茶,歎道,「說來我還要謝過子殷呢,若非是你帶回了好消息,我恐怕還在南邊監查礦山一事。雖說這也是理所當然,但這幾年家母身子越發不好,我也想在北方多呆些時候,免得出了事都趕不及回來。」

  封太太身子一直不好,斷斷續續地熬了這麼多年,其實已經出乎權仲白的意料,他點頭道,「該的,我看就算出事,你丁憂的機會也不大,還是此時多盡盡孝吧——其實就是丁憂守孝,也是於事何補?生前多盡盡心那才叫孝子呢。」

  封錦也露出一絲微笑,他有絲神秘地對權仲白道,「我雖不孝,但好在家裡最近也出了件喜事,令家母十分高興,本來眼看快不行了,這一喜歡,精神頭都好了不少——過一陣子請你吃喜酒,子殷可不要不賞臉啊。」

  權仲白吃了一驚,道,「是你要成親了麼?」

  封錦面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不見,他白了權仲白一眼,「哪壺不開提哪壺……是小妹有好消息了。」

  這倒是真正的好消息,封家這對兄妹都是高齡未婚,尤其是封綾,大好的青春年華白白消逝,權仲白也有點為她可惜,他真心實意地道,「那真是好事!當天我必到的,連焦氏也一定要來吃你這杯喜酒。」

  「這事我就不準備大辦了。」封錦重又微笑起來,他風度朗朗,這一笑,自是十分賞心悅目。「除了許家少夫人兼作媒人以外,就請幾個自家親友,子殷兄也不要聲張為是。」

  權仲白自然滿口答應,又問了新郎幾句,知是楊七娘和封綾出去禮佛時,無意間遇見的某商戶少東家,家裡人口簡單,曾有過一任妻子,早去之後未留子嗣,這些年來均未許下那,家中也無妾侍。最妙是兩老年紀都大了,已老糊塗,他一人當家作主,無甚親眷制約。因緣際會,封綾同他有了接觸,楊七娘早看出封綾心思,自己詳加打聽過,也覺是天定姻緣,便和封錦商量著,倒真令封綾和他見了幾面,兩邊都很滿意,這才說上了親事。

  這件事顯然極令封錦高興,他竟難得地留權仲白吃飯,還要開一罈酒來喝。權仲白看他這樣,心裡也有幾分感慨,忍不住就道,「你現在就是成親生子,料李晟也不會說你什麼的,傳你們兩人之間的話,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這些年你做得難道還不夠好?那些人當時都是為誰主使,你心裡也是有數的。又何必還是這麼自苦呢?你要不想成親也就算了,我看你還是頗為羨慕你妹妹的嘛——」

  「你這卻是俗了。」封錦喝了一口酒,面上微微紅了起來,乜斜著眼,瞅著權仲白笑道,「我心裡有人了,何必要耽誤別人?娶進門來那就是一輩子,我不喜歡她,她一輩子都過得不舒服,我在她身邊也不舒服,何必大家不舒服?沒想到從前最超脫的權子殷,成親以後反而也務實起來,變做個大俗人了。」

  權仲白被他說得心底微微難受,他生性聰穎,已明白封錦為封綾親事高興,是因為封綾本身不婚,卻是受他名聲拖累之故。現在妹妹能有歸宿,他心裡少一層重負,倒並不是自己想要成親生子。因低聲道,「唉,你說得不錯,是我想左了……想俗了!」

  「再說,和李晟一樣,十分開心麼?」封錦一邊說,一邊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從前他還能藉機享用幾分美色,現在,時地人都是你給定的,那些健壯女子,面目算姣好的都不多,知書解語的更少。他這是坐享齊人之福嗎?我看,倒像是鄉下常見的——」

  接下來的話,說出來頗不恭敬,他便不往下說了,兩人對視一眼,都大笑起來,權仲白道,「這也沒辦法,他要寒門女子,現在哪個寒門女子能知書識字呢?」

  「確實,小戶女身體要壯實的,多半家裡都是地主出身,平時得幫著幹農活。」封錦也道,「今秋晉封的這一批,都無十足姿色。每到侍寢那天,李晟白天起就要苦臉——」

  兩人正說得興起,外頭忽然有人掀簾子進來,急匆匆地在封錦耳邊說了幾句話。

  封錦先還不著意,後來越聽面色越是凝重,風流媚態竟不翼而飛,待來人說完了,他身子一直,便沉聲道,「你是當真?」

  那人道,「千真萬確,我們已反覆驗過幾遍了。」

  封錦面上頓時閃過一絲亢奮之色,他思忖片刻,便對權仲白道,「子殷兄一道來吧——火器作坊那裡,查出線索來了!」

  權仲白心頭一跳,也露出驚喜之色,卻又有些顧慮,「合適嗎?」

  「有什麼不合適的。」封錦不加考慮,「唯有你接觸過魯王手下的人,也許此事你還能發現更多線索……」

  他的雙眼閃閃發亮,起身道,「一邊走一邊說——我有種感覺,這一次,軍火案的真相將要水落石出了。說出來怕你不信……這條線索,還是從你妻家原本一個親家,毛家那裡查出來的線索……」

  權仲白心底一鬆:這條線索,本來就是為封錦精心準備的,看來,這計劃實行得很順利。

  一時卻又有些好奇——也不知楊棋是如何擺佈封錦的,燕雲衛雖然沒有錯過任何一條線索,但看封錦表現,好像還真不知道此事背後有人弄鬼,只是單純在賣力追查而已。如果楊棋沒有透露少許真相,那麼,封錦又是如何入局的呢?

  再過了一會,他把封錦的話給消化了,這才反應過來——畢竟還是不擅長權謀,和清蕙一番長談時,她沒特意提起,他也就沒留意細問:毛家,這是毛三郎的線索了,這麼安排,很容易把達家給暴露出來……

  這,是清蕙的意思,還是鸞台會的意思呢……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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