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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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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八十八章 須臾少年,帶酒衝山

  淳平六年的正月末,處州下了一場滂沱大雨,正午時分,依舊晦暗如夜,只是豁然雷雨收,雨後初霽,洗出滿山青翠,春日融融,山中鶯雀翩躚枝頭,點滴雨珠飛在春風裡。

  陳平安已經將箜篌贈送的那本拳譜,借給朱斂翻閱。

  既然雙方約定要在南苑國京城問拳一場,那就結結實實打一架。

  一直在寶瓶洲遊覽山河的邵雲岩和酡顔夫人,即將聯袂拜訪落魄山。

  因為事先就已經飛劍傳信,與霽色峰告知行程日期,陳平安今天就帶著韋文龍來到山門口,喝茶等人。

  魏檗憑空出現在山門口,蕭蕭肅肅,爽朗清舉,一身雪白長袍,神姿高徹如玉山上行。

  坐在桌旁,魏檗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說你那兩位客人已經到槐黃縣城了。

  陳平安笑道:「這種小事,也需要魏山君親自通知?真有誠意,你倒是幫我去小鎮幫忙迎接啊,這才算面子。」

  魏檗不搭話,只是道了一聲謝,沒打算久坐,喝過一碗茶就返回山君府,不耽誤陳山主待客。

  因為那位前幾天做客落魄山的純陽真人,先前一步施展大神通,縮地山河,跨出一步就徑直去了寶瓶洲最北端,看架勢是要跨海北遊俱蘆洲了,不知為何真人又返回北岳地界,來到落魄山那處名為遠幕峰的藩屬山頭,呂岩在那古松老藤連山蜿蜒如大螈的山壁上,一手持葫蘆瓢飲酒,一手掐劍訣做筆,崖刻了一首道詩,魏檗得了陳平安的心聲提醒,立即趕去遠幕峰,趁著純陽真人詩興大發的關頭,措辭委婉,邀請對方去自家披雲山「依葫蘆畫瓢」,再去崖刻榜書一番,哪怕沒有完整詩篇,一兩個字的榜書都行,呂岩約莫是看在陳山主的面子上,沒有拒絕此事,果真隨著魏檗去了趟披雲山,山高猶有積雪,呂岩不吝「筆墨」,稍作思量,便刻下一句好似詩詞序文的溢美之詞。

  帶酒衝山,雪吹醉面,平生看遍千萬山,第一關心是披雲。

  披雲山到底是一座「新岳」,若論崖刻,實在寒酸,寶瓶洲五岳,可能就只比範峻茂的那座南岳稍好。

  自家山頭有了這麼一句道氣沛然的榜書,魏檗就覺得晉青的中岳,土。

  魏檗喝過茶水,笑道:「以後再有類似好事,記得一定要算我披雲山一份。」

  陳平安答應下來,魏檗連忙親自給陳山主倒水,然後乘興而來滿意而歸。

  韋文龍一直綳著臉,時不時望向山間小路那邊。

  陳平安覺得有趣,因為自家財神爺的韋府主,很緊張,這會兒喝茶,就像用喝酒壓驚。

  從山路那邊徒步走來,在山門口這邊見了麵,邵雲岩和酡顔夫人都習慣性稱呼陳平安為隱官。

  落魄山的財神爺,泉府一把手,韋文龍神色肅穆,與邵雲岩低頭抱拳道:「弟子韋文龍,見過師尊。」

  邵雲岩點頭致意而已,當年在春幡齋嫡傳弟子當中,其實邵雲岩一直不太看好韋文龍這個只喜歡術算的徒弟。

  要說與韋文龍不親近,也不會,畢竟邵雲岩的嫡傳弟子就那麼幾個,可要說師徒雙方如何親近,同樣不至於。

  再者韋文龍打小就是個幾棍子打不出個屁的悶葫蘆,而邵雲岩當年在春幡齋內部,就從來不是什麼和藹可親的師父、師祖。

  邵雲岩轉頭與陳平安問道:「隱官大人,在落魄山這邊,韋文龍在祖師堂那邊,算是坐第幾把交椅?」

  陳平安笑道:「位置排在他前邊的,只有我,掌律長命,首席供奉周肥,就三個,所以韋文龍算是我們落魄山的四把手。」

  一般的宗門,都會有幾個道齡年長、輩分很高的祖師爺,多是給些虛銜,雖然沒有實權,但是祖師堂位置,還是很靠前的,如果跟當代宗主拉開了一兩個境界,說不定座椅位置,就會僅次於宗主,一宗掌律修士的位置都要靠後。

  邵雲岩笑道:「之前一直沒覺得有什麼,這會兒站在落魄山的山腳,好像感覺真心不錯。」

  韋文龍赧顔一笑。

  察覺到師父瞥來的視線,韋文龍立即板起臉,收斂笑意。

  陳平安埋怨道:「邵劍仙,我得提醒一句啊,韋府主好歹是我們落魄山的大人物,你客氣點,別總擺師尊架子,臭著一張臉。」

  邵雲岩也不跟隱官大人吵架,「文龍啊,你們山主都批評我了,你覺得呢,我這個當師父的,要不要擠出個笑臉。」

  韋文龍緊張道:「不用不用,師尊與當年一樣,就很好了。」

  等到韋府主再轉頭與陳平安開口言語,就立即不慫了,神色自若道:「山主,師尊一向如此,面冷心熱,師尊沒必要故意如何,我只會反而不自在。」

  陳平安跟邵雲岩相視而笑。

  酡顔夫人偷偷撇嘴,當年在倒懸山,她還真看不出春幡齋的二楞子韋賬房,能有今天的機遇和成就,人比人氣死人。

  如今這位酡顔夫人,名為梅藪,道號梅花主人。

  在南塘湖青梅觀那邊,她消耗了一百二十年的道行,最終虛報為一百五十年。

  先前遊歷那座已經改朝換代的雨龍宗,邵雲岩受到宗主納蘭彩煥的邀請,酡顔夫人因為昔年跟水精宮雲簽關係不錯,所以如今兩人都是雨龍宗的記名客卿了。

  隱官大人好像總算注意到第二位客人了。

  陳平安看了眼酡顔夫人,微笑道:「行走天下,與人為善,總是不錯的。」

  酡顔夫人笑容尷尬,心中腹誹不已。

  隱官大人,你這個好為人師的臭毛病,真得改改。

  陳平安笑眯起眼,好似看穿她的心思,「那就改改?」

  酡顔夫人故意滿臉茫然,陳平安也無所謂,笑道:「納蘭彩煥還是老樣子,好個談錢傷感情,連這點俸祿都不給你們。」

  主客一起登山,剛好遇到了一個走樁練拳下山的岑鴛機。

  她與陳山主對視一眼,陳平安笑著輕輕搖頭,示意她不用停步言語。

  酡顔夫人以心聲問道:「她這是?」

  陳平安懶得回答這種問題,雖然已經飛劍傳信給邵雲岩,陳平安這會兒還是與酡顔夫人,再次說起了九嶷山神君「蒼梧」的邀請,與此同時,與她多聊了幾句九嶷山的風土人情,畢竟有些事情,尤其是涉及內幕,山水邸報上是不會宣揚的,中土邸報不議五岳事,幾乎是一條約定成俗的規矩,偶有例外,也是偶爾。

  這讓酡顔夫人頗為自得,能夠讓一位中土五岳山君,親自開口邀請做客,不算太過稀罕,可也絕對不常見啊。

  陳平安問道:「你們接下來是直接返回龍象劍宗?」

  邵雲岩搖頭說道:「繼續往北遊歷,回一趟家鄉。」

  陳平安點頭道:「是該回去看看了。」

  邵雲岩這位離鄉多年的劍仙,其實是北俱蘆洲人氏。

  當年劉景龍帶著弟子白首做客春幡齋,當然身邊還有一位女修,水經山宗主的嫡傳弟子,盧穗,她對劉景龍可謂傾心愛慕。

  那次登門,劉景龍幫著徒弟預定了一枚春幡齋養劍葫,邵雲岩其實給了一個極為公道的價格,不過卻讓白首聽得額頭直冒汗。

  而那根當之無愧的山上先天至寶葫蘆藤,結出了十四顆葫蘆,但是按照邵雲岩的推衍演算,最終能夠被成功煉化為上品養劍葫的葫蘆,其實只有七枚。而從得手一根葫蘆藤,到即將「瓜熟蒂落」,邵雲岩等了將近一千年的漫長歲月,一座春幡齋的建造,就是為了能夠培植此物。

  劉景龍之所以能夠預定其中一枚,還是因為那七人當中,有人無法按約購買,春幡齋才額外空出一個名額,又剛好被「趕早不如趕巧」的劉景龍撿漏。

  竹樓一樓地方小,不宜待客,陳平安就領著兩位客人,來到集靈峰一棟暫時閒置的宅子。

  各自落座後,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張紙,遞給邵雲岩,上邊羅列出一連串名單和物品。

  邵雲岩仔細瀏覽一遍,陳平安說道:「價格不是問題,只要對方願意開口,你就只管幫我答應下來。」

  邵雲岩一下子就看出門道,疑惑道:「你需要這些文運做什麼?」

  名單上邊,除了九嶷山的文運菖蒲,還有中土神洲、北俱蘆洲和南婆娑洲的不少大山頭和大修士,不過上邊的宗門,大多都是邵雲岩比較熟悉的,關於六位購買養劍葫的購買修士,當年邵雲岩就沒有對陳平安有任何隱瞞,反正也沒什麼好藏掖的。同樣作為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春幡齋,其實要比皚皚洲劉氏的猿蹂府,酡顔夫人的梅花園子,以及雨龍宗的水精宮,更有山上香火情。

  原本慵懶靠著椅背的酡顔夫人聽聞文運二字,她立即來了興致,精神盎然,莫非咱們這位隱官大人,是想以文聖關門弟子身份作為跳板,打算將來當個文廟學宮祭酒,甚至是那……副教主?!

  陳平安解釋道:「我們落魄山的小管家,叫陳如初,道號『暖樹』,小暖樹她是文運火蟒出身,暫時是龍門境,結金丹是山上大關隘,因為大道根腳的緣故,使得她的走水一事,又比較特殊了。」

  邵雲岩說道:「就算有了這些外物輔佐,可她終究需要走水。」

  陳平安笑道:「這就別管了,山人自有妙計。」

  劉羨陽曾經贈送給陳平安一份翻書風,其實陳平安一開始就轉送給了陳暖樹,結果就發現,到了曹晴朗那邊,當時曹晴朗主動提及此事,滿臉無奈,陳平安就讓他別多想了,留下便是。

  畢竟小暖樹一旦堅持,別說曹晴朗沒轍,老廚子也沒轍,陳平安一樣沒轍。

  邵雲岩想了想,「我跟這些山門和修士,拐彎抹角的,是有些香火情,只是你單子上的這些物品,本就不是價格高低的事情,再者名單上的宗門,就沒哪個是缺錢的,所以我的面子未必管用,能不能搬出你的名頭?」

  陳平安點頭道:「沒問題,隨便邵大劍仙我只負責掏錢結帳。對方如果不想收錢,想要以物易物,或是提出一些與錢無關的要求,打個比方,對方想要讓我參加觀禮,討要印章之類,也是可以的,你都替我答應下來。」

  邵雲岩看著陳平安,都有點好奇這個「暖樹」是何方神聖了。

  酡顔夫人也直楞楞看著這位年輕隱官。

  她心裡邊酸溜溜的,憑啥我在隱官大人這邊,就處處吃癟受委屈?那條才是龍門境的文運火蟒,就是這般……無價寶?

  陳平安突然咳嗽一聲,提醒兩位暫時都別討論這件事。

  很快就有一個粉裙女童,端來一盤瓜果糕點,她腳步輕柔,敲了敲門,見著老爺笑著點頭,她再跨過門檻,將盤子放在桌上,與兩位貴客施了個萬福,嗓音清脆自報名號,然後暖樹就要告辭離去。

  酡顔夫人打量了一眼被年輕隱官說成是落魄山小管家的粉裙女童,竟然是個粉雕玉琢的小丫頭,瞧著倒是模樣可愛的。

  陳平安從盤子裡拿起一隻柑橘,笑著遞過去,陳暖樹笑容靦腆,輕輕搖頭,柔聲道:「老爺要是有吩咐就知會一聲,暖樹就在外邊院子裡候著。」

  陳平安也不挽留,笑著點頭。

  在粉裙女童離開屋子,邵雲岩笑道:「時隔千年之久,我這次返鄉,主要是去水經山看看。」

  陳平安點頭道:「是該去那邊敘敘舊。」

  當年邵雲岩讓劉景龍護送盧穗,將那根仙兵品秩的葫蘆藤送去北俱蘆洲的水經山,原本這種事情,一旦泄露出去,很容易就是大禍。如果劉景龍當時不是玉璞境劍修,師門不是在北俱蘆洲極有底蘊的太徽劍宗,邵雲岩還真不敢開這個口,一個不小心,只會害人害己,丟了重寶不說,還要連累一位天仙胚子的劍修大道夭折,畢竟財帛動人心,更何況還是這根價值連城的葫蘆藤,需知下個千年,可能就又生出又一大串新的「養劍葫」了。

  邵雲岩試探性問道:「關於劉宗主和盧穗?隱官大人能不能幫忙撮合撮合?」

  陳平安一陣頭大,無奈道:「邵劍仙,邵大劍仙!這種事,我一個外人怎麼開口?」

  何況彩雀府府主孫清,不也是劉大酒仙的愛慕者之一?

  邵雲岩嘆了口氣,盧穗與太徽劍宗劉景龍,盧穗的師父與自己,真像,都是苦相思。

  這根葫蘆藤,早年是邵雲岩和盧穗的師父,一起在一處破碎洞天的秘境中得到,能夠得手,她功勞更大,但是她卻毫不猶豫將重寶送給邵雲岩,雙方本該結為一對道侶,只是陰差陽錯,種種緣由和曲折,最終未能有情人終成眷屬,邵雲岩也擔心在北俱蘆洲,守不住這棵山上至寶的葫蘆藤,就獨自趕赴倒懸山。

  所以後來見到盧穗,邵雲岩是將她視為親生女兒的。

  陳平安好奇問道:「『結果』如何了?」

  酡顔夫人伸手拿了顆柑橘,幾次將橘皮隨意丟在地上,給年輕隱官斜瞥一眼,她立即默默彎腰撿起那些橘皮,正襟危坐,橘皮就擱放在腿上。

  邵雲岩點頭笑道:「結果比預期更好,肯定可以煉化成養劍葫的,有八枚,不敢說一定能成卻有一定希望的,猶有一隻葫蘆,而且這一枚,一旦煉製成養劍葫,品秩是最好的,就是誰都不敢賭,畢竟我開價很高,要比其餘七枚養劍葫還要高,說實話,我是故意為之,就沒想著賣出去。」

  「這是打算送我?」

  陳平安眼睛一亮,沉聲道:「作為我們落魄山創建下宗的賀禮,也太過貴重了點,不是特別合適,不過邵劍仙要是堅持,我就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酡顔夫人面帶微笑。

  邵雲岩說道:「隱官大人只要願意開口撮合,我就送出屬於意料之外的那枚養劍葫,再將這只葫蘆白送給落魄山!」

  酡顔夫人聞言心頭微顫,邵雲岩你真是捨得下血本啊。

  陳平安笑著擺擺手,「免了免了,我要是敢開這個口,劉酒仙非得跟我絕交。」

  邵雲岩突然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問道:「難道是白裳消息靈通,在閉關之前,就與你開口討要那第八枚養劍葫了?」

  邵雲岩點點頭。

  陳平安說道:「那就別猶豫,賣,幹嘛不賣,往死裡開價。」

  邵雲岩鬆了口氣。

  陳平安笑道:「橋歸橋路歸路,買賣是買賣,這種事情,沒半點好矯情的。」

  邵雲岩如釋重負。

  陳平安突然問道:「那枚說不定買了就栽在手裡的葫蘆,不說你開的那個天價,如果是熟人要跟你買的話,是什麼價格?」

  邵雲岩伸出一根手指。

  陳平安咋舌不已,熟人購買,還要一千顆穀雨錢?!

  邵劍仙你不是做買賣,這是搶錢啊。

  酡顔夫人說道:「來時路上,我就與邵雲岩談妥了,要是隱官大人不買,我就掏錢買下,送給陸先生,就當是作為預祝她躋身飛升境的賀禮。」

  陳平安點頭道:「有心了。」

  猶豫片刻,陳平安試探性說道:「邵劍仙,都是自家人,一千顆穀雨錢,是不是有點過分了,五百顆,我看比較公道,畢竟是要賭的,賭輸就是打了水漂,足足五百顆穀雨錢呢,丟了這只不成材的葫蘆,捨不得,不丟,看一眼就揪心,五百顆」

  邵雲岩懶得砍價,笑問道:「隱官大人,你真不買?」

  陳平安確實糾結,撓頭道:「要是沒有開鑿大瀆一事,我咬咬牙,也就買下了,這會兒,是真窮。」

  可以送的人,其實很多,但是陳平安對於自己的「手氣」,實在是沒有什麼信心。

  要是萬一沒能煉成養劍葫,再要是不小心被劉羨陽聽了去,陳平安完全能夠想像,肯定會被劉羨陽勒住脖子、按住腦袋追著駡,這麼有錢,怎麼不直接給我錢啊。

  陳平安瞥了眼看似滿臉無所謂的酡顔夫人,擺擺手,示意不買了,只是同時以心聲與邵雲岩言語一句。

  酡顔夫人眼神炙熱,依舊是小心翼翼說道:「邵雲岩?」

  邵雲岩笑道:「歸你了。」

  直到這一刻,酡顔夫人才忍不住笑出聲。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怎麼,只花了一百顆穀雨錢,就讓酡顔夫人這麼開心了?」

  酡顔夫人頓時啞然。

  邵雲岩會心一笑。大概這就算君子有成人之美?原來就在方才,其實陳平安已經猜到了,之所以沒有截胡,想必還是那句「有心了」,畢竟酡顔夫人不是自己留著,而是送給陸芝。

  陳平安轉頭望向門口那邊,說道:「暖樹,幫我們煮壺茶,茶葉就用老廚子炒制的山中野茶好了。」

  粉裙女童趕忙走入屋內,去櫥櫃那邊取出茶具,開始嫻熟煮茶,陳平安笑著介紹道:「這位邵劍仙,是昔年倒懸山春幡齋的主人,酡顔夫人,道號梅花主人,他們兩位,都是南婆娑洲龍象劍宗的祖師堂供奉。」

  「陳如初,道號暖樹,是我們落魄山的小管家,暖樹是最早跟我來槐黃縣城祖宅的。」

  說到這裡,陳平安眼神溫柔,「是第一個。」

  至於那位景清大爺,先靠邊去,排第二好了。

  人生美好風景如初見,風景得是多美好。

  暖樹聞言抬頭,眼神柔柔而笑。

  ────

  磷河畔,搭建了一座茅草屋,門口擺了個攤子,桌上擺了三隻酒碗。

  一個白衣少年,蹲在河邊,叼著草根,兩眼放空,抬起雙手,來回拋著一顆鵝卵石。

  有兩人按約而至,離著那座攤子約莫還有兩里路,身材修長的儒衫男子,于祿,遠遊境武夫,背竹箱,手持綠竹杖。

  還有一個謝謝,她如今是金丹境瓶頸。

  于祿轉頭看著這條磷河,心生親切,是個適合垂釣的好地方,陪著謝謝沿河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就找到了三處極佳釣點。

  至於為何他們不是直接御風到茅屋這邊,當然是謝謝需要穩定道心,畢竟是來見崔東山,甚至還有可能成為對方的弟子。

  能夠堅持不轉頭跑路,離得崔東山越遠越好,于祿就覺得謝謝這些年是當之無愧的修心有成了。

  為了讓謝謝心境稍微輕鬆幾分,于祿故意找了個話題,笑道:「傻子都知道這條一洲西海銜接相通的磷河,再加上幾條主要支流,長達萬里,是個很適合建造仙家渡口的聚寶盆,可問題在於,當傻子都知道某個買賣可以掙錢後,不出意外,就是個坑了。」

  魂不守舍的謝謝笑容牽强,她哪裡有心情計較一條磷河。

  就像于祿說的,事實確實如此,先前在磷河源、中、尾三地附近,桐葉洲中部山河,各方勢力相互抱團,呼朋喚友紛紛湊錢,大興土木,最終先後建造起了三座渡口雛形,期間不少勢力都屬於知難而退,是覺得骼膊擰不過大腿,不願花錢打水漂,而附近這座渡口的舊主人,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因為比較後知後覺,還是損失了大一筆神仙錢,緣於建造渡口到一半,好不容易打好地基,分別位於磷河源、尾兩地的渡口勢力,竟然聯手了,一下子好似被掐頭去尾,就變得雞肋了,一個揚言要砸下重金,建造一座山水大陣,徹底攔截磷河上游水運,而位於磷河入海口的那個仙家勢力,更不是個東西,直接重金邀請了一幫丟了神祠、失去香火的水裔精怪當供奉,每天就在磷河中部河段興風作浪,拼命汲取水運,這些個多是昔年小國地方淫祠神祇出身的,還擺出架勢,要在附近建造祠廟,當那朝廷封正的河伯、水神,最過分的,是等到撤出渡口的仙家勢力事後才發現,位於磷河入海口的仙家渡口,竟然只是個障眼法,根本就不曾真正破土動工,擺明了一開始就是想著來磷河中部鳩占鵲巢的。

  在這之後,偏偏有個拎不清的白衣少年,橫空出世,橫插一腳,白撿了個現成的渡口地基。

  過程當然不會那麼一帆風順,那個身份不明、駐顔有術的山澤野修,也算是個懂規矩的,就在渡口附近,擺了個喜迎天下英雄的擂臺,擺了個酒攤子。

  臨近茅屋,謝謝看著那個蹲在河邊的「白衣少年」,頓時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起來,好像她每多跨出一步,就要耗費不少心神。

  這些年一起遊歷寶瓶洲,于祿經常半開玩笑打趣她,小心你以後的心魔就是崔東山。

  謝謝是真怕,她怕崔東山,但是更怕那個「心魔崔東山」!

  因此于祿一句半開玩笑的「兩害相權取其輕」,終於讓謝謝下定決心,既然注定躲無可躲,那就直面崔東山!

  這次硬著頭皮趕來磷河,謝謝就是希望能夠能夠減輕對崔東山的恐懼,否則她一旦成為元嬰修士,再試圖打破元嬰境瓶頸躋身玉璞境,萬一心魔真是崔東山……謝謝一想到這個,就要心生絕望。

  當年一起去大隋書院求學,崔東山好像就只針對她一人。

  但是不知為何,這次在異鄉的久別重逢,看著那個蹲著發呆的崔東山,謝謝覺得好像有點陌生了。

  印象中的崔東山,不會這麼……心神疲憊?

  崔東山將手中鵝卵石丟入河中,將一頭鬼鬼祟祟來此刺探情報的水族精怪,給直接敲暈,當場現出真身,都說天邊泛起魚肚白,結果這會兒只見磷河水中央,浮起一尾至少三百斤的青魚,白花花的魚肚子,好大一條啊。這是正月裡拜晚年呢,主動送魚肉來,晚飯有了。

  村頭擺席都沒問題。

  崔東山站起身,抱怨道:「于祿,你怎麼不早點來這邊,害我白白挨了一位金身境武學大宗師的淩厲三拳,那三拳,天崩地裂,日月變色,分量之重,外人根本無法想像!我當場吐了好幾斤的鮮血,差點就嗝屁了,如此一來,豈不是要連累我們這位謝謝姑娘,多花一筆冤枉錢?」

  謝謝根本聽不懂,也不想懂。

  偏偏崔東山不願意放過她,「謝謝,說說看,你為啥會花錢?」

  就在謝謝臉色慘白的時候,于祿笑道:「崔宗主是覺得你要是聽聞噩耗,多半會去買一大堆的爆竹,好好慶祝一番。」

  崔東山朝于祿伸出大拇指,再視線偏移,望向那個手足無措的謝謝,崔東山輕輕嘆了口氣,愁啊,收了這麼個笨徒弟。

  謝謝已經緊張得手心都是汗水,她當下已經想要返回寶瓶洲了。

  沒有去過「揍笨處」的人,就根本沒資格說她膽子小。

  來這邊渡口之前,于祿跟她打探過一些消息,反正早就傳開了,先來個七境的武學宗師,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其實沒想著鬧出人命,仍是一拳打得少年滿地打滾,又一拳打得少年在空中轉了十幾圈,最後一拳,打得少年面門撐地。

  最後給那位武夫弄得滿懷愧疚,趕緊將那少年攙扶回攤子,算是不打不相識了。

  再來了個金丹地仙的老神仙,三道攻伐術法,不遺餘力,打得白衣少年衣衫破碎,躺在坑裡口吐白沫,渾身抽搐。

  半死不活的,艱難起身,醉鬼一般搖搖晃晃走向攤子,聽說這位少年姿容的野修,極有豪氣,顫顫巍巍端起碗,先喝了半碗酒,再吐回去半碗鮮血。

  最後來了個金丹境劍修,同樣是山澤野修出身,結果不知為何,與那白衣少年言語幾句,這個叫陶然的劍修就臨陣倒戈了,反而替那白衣少年守擂。不難猜,肯定是給了陶然一個更高的價格,狗日的野修,只認錢當祖宗……

  這就很崔東山了。

  于祿是半點不奇怪的。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開始圍繞著謝謝轉圈圈,笑嘻嘻道:「既然來了,就當默認你是我的嫡傳弟子了,拜師茶就免了,不喝,我膽子小,怕你下毒,或者往裡邊吐口水。」

  謝謝身體緊綳,面無表情。

  崔東山還在那邊兜圈,「讓我多出個譜牒上邊的親傳弟子,謝謝謝謝。」

  謝謝額頭滲出細密汗水。

  于祿這次沒有幫助謝謝解圍,要過心關,走獨木橋,旁人拖拽、攙扶皆不可。

  崔東山突然問道:「于祿,早年龍泉劍宗鑄造的劍符,有沒有帶在身上,要是有的話,就拿來,就當是幫著謝謝給出一份拜師禮了,我替謝謝謝謝你。」

  于祿笑著從袖中摸出數把袖珍符劍,說道:「放心,都是『早年』的。」

  崔東山接過手,竟然有五把之多,小有意外了,本以為撐死了就三把符劍,笑問道:「怎麼這麼多?」

  于祿解釋道:「當年手邊有點閒錢,就與龍泉劍宗報備丟失了兩把,又買了兩把,龍鬚河邊鐵匠鋪子的徐小橋,可能是看在我跟陳平安關係的份上,就沒有計較,只是提醒我事不過三,此外徐小橋也答應了我的某個請求。至於其餘兩把符劍,是我跟仙師購買來的,價格翻倍,估計對方現在還是覺得做了筆划算買賣。」

  當年在驪珠洞天舊址的龍州地界,道場在西邊大山的練氣士想要升空御風,或是外鄉御風路過龍州地界,就都需要與龍泉劍宗購買一把小巧如飛劍的劍符。

  如今舊龍州變成了新處州,龍泉劍宗也搬遷去了北方的大驪京畿之地,其實龍泉劍宗已經不再鑄造類似通關文牒的劍符,但是阮邛訂立的這條持符御風規矩,這些年還是人人遵守,沒有人敢率先破例,畢竟阮邛如今仍然是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

  崔東山贊嘆道:「于祿啊于祿,你還是聰明。」

  崔東山一招手,將那條順水往下游漂去的大魚給拽向自己這邊,再嘴上嚷嚷著,一個高高跳起,就是一腳踹在那條大魚身上。

  打完收工,拍拍掌,崔東山自顧自點頭道:「我這腳法無敵手,硬是要得!」

  被崔東山一腳踹飛滾落在地的那條大魚,在地上滾著滾著,就突然幻化人形,一身塵土,呆呆坐在地上,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模樣。

  崔東山伸出手指,大駡道:「你這撮鳥賊配軍,好不正經,躲在水裡探頭露鳥東瞧細看的,是不是見我徒弟膚白貌美,腚兒滾圓好生養,就饞她的身子,要擄走當壓寨夫人?!」

  不等那暈乎乎的壯漢如何打個腹稿,崔東山一袖子橫掃,又將漢子打回原形,重重墜入磷河中,濺起不小的浪花,「兩軍交戰不斬來使,這次饒你一命,傳話給你家主子,明人不做暗事,有本事就約個地方,跟我單挑,他贏了,這座渡口就歸他,我贏了……我怎麼可能贏過一位威名赫赫的遠遊境宗師!」

  那條青魚在水中,都不敢恢復人身,一個使勁搖頭擺尾,就往磷河下游逃竄。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

  等到新渡口建成,需要大量人手經營渡口,沒個三五十號人馬,很難維持一座仙家渡口的正常運轉,所幸不需要多高的境界,做些不用動腦筋的苦力而已。到時候就將這些個淫祠出身的水神精怪一網打盡,一個都別想跑。

  需不需要給俸祿?都給你們命了,給啥錢。

  在崔東山的建議下,三人一起沿河往上游散步去,于祿問道:「渡口有名字了嗎?」

  崔東山沒好氣道:「取個雅俗共賞的好名字,哪有那麼簡單。我又不是先生,可以信手拈來。」

  寶瓶洲牛角渡,仙都山青衫渡,靈璧山野雲渡,這是第四座私人仙家渡口。

  燐河沿岸,如今小國林立,魚龍混雜,亡國遺民恢復國祚,與自己開國稱帝的,差不多對半分。只有那麼幾個被視為術法通玄的金丹老神仙,當國師或是護國真人,忙著拿一堆的封號,替新君封禪五岳,封正江水正神,或者開山立派,好不威風,往往同時兼任幾個小國的首席供奉、客卿。只是這類事,儒家書院是不會管的,一般來說,只要沒有練氣士逾越文廟既定規矩,那麼山下的改朝換代,書院的君子賢人都是不會過問各國朝政的。

  「于祿,知道桐葉洲名字的由來嗎?」

  「翻過些地方志和野史,好像在上古時代,中土神洲有位雄才偉略的得道君王,削一片宮苑桐葉為珪形,賜給自己的親弟弟。後者來到桐葉洲,在舊大瀆畔建立王朝,這條消失多年的舊瀆,名為汾瀆,水運最為鼎盛時,主要支流有澮河、漱江在內十二條江河大水,陵穀變遷,如今大泉王朝的那條埋河,只是汾瀆入海河段的一小截,至於腳邊這條磷河,只是昔年汾瀆的一條不起眼小支流,長不過兩千里。北邊的桐葉宗,南端的玉圭宗,事實上作追本溯源的話,桐葉洲勢力最大、綿延最久的南北兩宗門,其實是來自同一支始祖,故而兩宗的開山祖師姓氏相同。」

  謝謝亦是由衷佩服,于祿一個純粹武夫,這些年遊歷途中到底看了多少雜書,她是大致有數的。

  崔東山嘖嘖稱奇道:「問你一個問題,能給出兩個答案,這是買一送一呢?」

  于祿微笑道:「就當我順帶著補上了謝謝的那個答案。」

  崔東山感嘆道:「哪怕你于祿只是分給我這個嫡傳一丟丟的腦子也好啊。」

  崔東山雙手叉腰,「笨徒兒,我打算將你逐出師門,不跟你開玩笑的,嚴肅點!」

  別說謝謝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就連于祿都呆若木雞,你崔東山都是一宗之主了,還這麼兒戲嗎?

  白衣少年一左一右搖晃肩頭,再抬起一隻雪白袖子,晃了晃,得意洋洋道:「先生不在,你告狀啊,去告狀啊。」

  于祿嘆了口氣,低頭伸手入袖,指尖拈出一個信封。

  崔東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與那謝謝斬釘截鐵道:「好徒兒,為師跟你開玩笑呢,莫當真!」

  于祿依舊動作不停,崔東山健步如飛,一手伸手攥住于祿的骼膊,一手將那信封往袖子回推,「于祿,都是共患難同富貴的好兄弟,別一言不合就幹嘛幹嘛的,自家兄弟別動不動就祭出殺手鐧,只會親者痛仇者快的。」

  謝謝愈發如墜雲霧。

  于祿這是做什麼,崔東山又在做什麼?

  于祿以心聲與謝謝說道:「來之前,大致猜到了你的處境,我就偷偷幫你討要了一張護身符。」

  謝謝恍然。

  如果不是面對崔東山,其實謝謝還是一個極其聰慧、極有靈氣的女子。

  崔東山板起臉問道:「謝謝,你以後見著了我的先生,知道該怎麼稱呼嗎?」

  跟騎龍巷小啞巴一樣唄,得喊師祖嘍。

  謝謝難得板著臉。

  于祿悄悄搖頭。

  崔東山咧嘴笑了笑,也難得沒有繼續噁心謝謝。

  雙手抱住後腦勺,崔東山感嘆道:「做人可以嚴肅古板,但是說話不可以刻薄。」

  「如我這般,好皮囊又好心腸的,確實不多了。」

  「你們兩個,曾經都是天之驕子,一個是盧氏王朝的太子殿下,早年還是大驪宋氏的宗主國呢,一個是號稱盧氏王朝最有希望躋身玉璞境的修道天才,翻天覆地,都成了刑徒遺民,記得你們當年還給我當過雜役,是在二郎巷袁氏祖宅那邊?你們也算吃過很結實的苦頭了……」

  「一個人在最沒錢的時候,遇到的好人壞人好事壞事,都是真。」

  「所以我家先生,至今記得婦人的一碗飯,某個鼻涕蟲遞出來的包子,隔壁灶房的木人,老婦人用紅紙包起的幾個雞蛋,等等諸如此類的小事,但是我覺得一個人記性太好,也不太好。」

  「老話都說人不心狠錢就不進口袋,好像下下人要想成為上上人,就得狠,只能狠。那麼硬心腸就是一把鋒銳刀子,只傷他人。其實軟心腸也是一把鈍刀子,卻只會消磨自己。每一次咬牙告訴自己不要再做哪種人了,所謂的成熟,都是給昨天的自己在守靈。」

  于祿有些奇怪,這會兒的崔東山,有點古怪,因為太「正常」了,當年遊學路上,崔東山是從不與他們談心的,跟人正兒八經講點道理,更是從沒有過的事情。

  然後崔東山就笑著問了一連串的問題,「于祿,你們趕來桐葉洲之前,舊盧氏王朝京城所在的大驪絳州,始終沒去過吧?那麼謝謝有沒有勸說你恢復本來名字,然後在桐葉洲這邊立國?又比如可能得等個二三十年,由她來當國師?再比如勸你走趟蒲山雲草堂之類的,好以武夫身份學點延壽益年的仙家術法?」

  于祿坦誠說道:「幾乎都被崔宗主猜中了,唯一的出入,就是謝謝覺得不用等二三十年,只需在桐葉洲找塊地盤,謀劃個一二十年就足可立國了。」

  崔東山瞪大眼睛,「謝謝,你對自己能夠躋身元嬰境,如此胸有成竹嗎?」

  謝謝點頭說道:「至多二十年,我就一定能夠躋身元嬰境,這還是做好了第一次閉關不成功的打算。」

  崔東山詫異道:「那我豈不是又撿到了個現成的寶貝?一個足可打遍磷河兩岸無敵手的元嬰境唉,不比一座空殼子的渡口地基更值點錢?」

  謝謝默然。

  崔東山轉頭說道:「于祿,不要矯情扭捏了,也不要再故作散淡了,逐鹿者不顧兔,拿出一點大老爺們該有的魄力來,一二十年都不用等,于祿,地盤我都幫你找好了,就在這磷河北岸,回頭南岸這邊,距離不遠的地方,還有個驚喜等著你,至於是什麼驚喜,不著急,容我賣個關子。」

  「人生最怕相逢無酒錢嘛,按輩分算,咱倆還是同門師兄弟呢,等你當了一國之君,我這徒弟再給你當國師,有這兩層關係在,我還能缺酒喝?」

  于祿欲言又止。

  之前他就與謝謝說過一句,既是問她,更是自問。在別洲延續國祚,能不能算是復國?

  崔東山沒來由說了一句,「要把自己放得很低,眼光看得很高。」

  于祿問道:「不是看得很遠?」

  「人在毫無希望的困境裡,是絕對看不長遠的。」

  崔東山搖搖頭,「但是誰都攔不住我們抬頭看天。」

  謝謝當然不敢插嘴半句,要是聽到陳平安說這種話,她肯定要玩笑一句,這不就是井底之蛙嗎?

  崔東山笑呵呵道:「對,我們都是井底之蛙。」

  崔東山低聲喃喃道:「須臾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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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八十九章 醉得不知人間第幾天

  槐黃縣城學塾那邊,散學下課,天色還早,家境好的稚童,紛紛放起了紙鳶。

  喝過茶水,聊了些山水見聞,陳平安帶著邵雲岩和酡顔夫人出門,閒逛落魄山。

  行人走上青山頭,白者是雲碧是樹,不知人間第幾天。

  不曾想邵雲岩找了個由頭,竟然不仗義地自己散步去了,這讓與年輕隱官獨處的酡顔夫人緊張萬分。

  陳平安與她一起走向山頂,手中多出好似一枚銅錢的彩色繩結,笑問道:「認識?」

  酡顔夫人神色微變。

  這彩色繩結,由百花福地衆多花神,各自一縷精魄煉化而成。

  與她沒有直接關係,卻有些淵源,酡顔夫人當年能夠活著逃遁至倒懸山,百花福地的數位花神,暗中出力不少。

  所以上次文廟議事,酡顔夫人與百花福地就極為親切。

  陳平安收起繩結,說道:「你這次陪著邵劍仙雲遊中土,可以幫我捎句話給百花福地,就說我下次拜訪福地,會攜帶此物,至於歸還一事,需要面議。」

  酡顔夫人流露出訝異神色,年輕隱官算是白給自己一份人情?

  像那山下王朝,給那些金榜題名的京城舉子報喜?可都是有報酬拿的!

  而且此物,驚喜之大,豈是一個讀書人考中進士能比的,百花福地衆多花神,人人有份,故而酡顔夫人完全能夠想像,將來自己與邵敬岩在那百花福地,會是何等座上賓。不管陳平安與福地花主事後談得如何,她酡顔夫人說不定都能在百花福地撈個客卿噹噹。作為梅樹成精的上五境草木精魅,豈會對百花福地沒有念想?這就像浩然本土妖族修士將鐵樹山視為聖地,山澤野修對白帝城心神往之是差不多的道理。

  陳平安笑道:「這就當是你在南塘湖青梅觀消耗一百多年道行的報酬了?」

  酡顔夫人嫣然笑道:「沒問題!」

  天下草木花卉精魅,祖師堂其實就只有一座啊。

  陳平安雙手籠袖,走上山頂,「梅淨,是叫這個名字,對吧?」

  酡顔夫人神色微變,笑容牽强起來。

  梅淨是酡顔夫人在避暑行宮秘檔上的真名,她的妖族真名。

  要想在倒懸山,道老二那位大弟子的眼皮底下,開闢出一座梅花園子,她豈能不自報真名。

  陳平安說道:「返回浩然天下,衣錦還鄉,雲遊四方,作何感想?」

  在倒懸山,酡顔夫人就只能扶持傀儡,擔任梅花園子的幕後主人,都不敢離開園子。

  如今卻是當了龍象劍宗的記名供奉,公認是陸芝的好友,落魄山的記名客卿,如今與邵雲岩作伴,浩然九洲何處不敢去。

  酡顔夫人頓時心弦緊綳,反復思量,自從騰空一座梅花園子,交予劍氣長城,與那頭隱匿極深、化名「邊境」的飛升境大妖,徹底劃清界線,選擇主動跟隨陸芝,再一起重返浩然天下,在南婆娑洲齊廷濟創建的龍象劍宗,擔任供奉,前不久給雨龍宗擔任客卿……怎麼思量都沒有半點越界之舉啊,再說了,秋後算帳葛藤禪,也不是這位年輕隱官的一貫作風,別的不說,陳平安做事情還是很爽利的。

  陳平安說道:「人有心結樹有疤,浩然天下,或者說浩然天下的練氣士,尤其是譜牒修士,在你心中,就是一個疤。」

  酡顔夫人小心翼翼說道:「我已經釋然了,隱官大人不必擔心我會在這邊與誰不依不饒,繼而給龍象劍宗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歲月悠悠,反正當年為難她的那撥練氣士,也沒剩下幾個了。

  陳平安說道:「不要跟這個世界達成和解,每一次所謂的和解,是自欺欺人,就是委屈,委屈永遠是委屈,不會減少絲毫的。」

  「只說我自己的一點見解,要小心翼翼,偷偷摸摸,悄悄拆解這個世界,首先就得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瞭解很多人會什麼會說那樣的話,做那樣的事。其實這一點,酡顔夫人做得比以前好多了。貧時靠狠窮靠忍,至於等到下下人翻身變成上上人,會不會變本加厲報復這個世界,到底是一門心思報復曾經的惡意,還是報答當年的某些善意,或者兩者兼有,人各有志吧,都可以理解。」

  說到這裡,陳平安笑道:「與我關係親近與否,能否稱之為朋友,你其實不必用丟幾瓣橘子皮來試探,要不是暖樹需要收拾屋子,而且暖樹絕對不會讓我代勞,我才懶得管你。」

  酡顔夫人赧顔一笑,「隱官大人,是我畫蛇添足了。」

  陳平安說道:「齊廷濟有自己的野心,而且很大,他還是一個極端追求思路縝密、行事嚴謹的人,換句話說,就是個有强迫症的,有潔癖,只是他一直隱藏很好,以前在劍氣長城管著一個家族,環境逼仄,由不得他流露天性,舒展手腳,如今變成了宗門,在南婆娑洲一家獨大,所以這個特點會逐漸擴大、顯露出來,何況你在齊廷濟眼中,是有個標價的,這句話說得很難聽,而且也有背後說人是非的嫌疑,但我不希望龍象劍宗,將來因為你,因為某件事,導致陸芝跟齊廷濟翻臉,大好局面,付諸流水。不管別人怎麼看,只說我,在某種意義上,是將婆娑洲的龍象劍宗和桐葉洲的青萍劍宗,都視為劍氣長城的香火延續。」

  「陸芝有自己的劍道追求,分心與人問劍,非她所願,她不喜歡想太多,出手太重,容易不留餘地。浩然天下從來委屈不了陸芝,但是陸芝就你這麼個朋友,她一旦為你遞劍,只會更重。文廟的規矩,陸芝是不太在意的,但是以後百年內,文廟約束大修士,只會越來越嚴格。這不是在危言聳聽,就像我自己,因為某件謀劃,先前就做好了上下兩宗被文廟封山百年的心理準備,然後我自己還得被禮聖丟去跟劉叉作伴一甲子、百來年的樣子,每天練練劍釣釣魚。」

  「邵雲岩境界不夠,雖是劍仙,卻不擅長與人廝殺,況且他志不在劍道登頂,以前是,以後亦然。」

  「要我說啊,我們邵劍仙才是活得很通透的人,醉後添杯不如無,渴時飲水甘如露。老來身健百無憂,且作人間長壽仙。就這麼兩個道理,一個如何為人處世,一個為何上山修道,都被他徹底想明白了,真正做好了。所以邵雲岩也不合適為你出頭。」

  酡顔夫人聽得愈發迷糊,陳平安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陳平安說道:「彎來繞去跟你說了這麼一大通,說得簡單點,其實就一句話,你最終能夠依靠的,始終是你自己。」

  敢情道理前後,正的反的,大的小的,都給你陳平安一個人說了去。

  酡顔夫人聽到這裡,只覺得心都涼了,又添了個天大委屈不是?有你這麼說理的?

  陳平安微笑道:「我相信如今的梅淨,所以將來遇到事情,找宗主齊廷濟求助,未必討喜,讓陸芝出面解決,痛快是痛快,可畢竟很容易一發不可收拾,齊廷濟哪怕願意幫忙收拾那個爛攤子,不找陸芝說什麼,但是你肯定就要被穿小鞋了。所以你就要靠自己了,比如寫一封信寄給落魄山,跟我打聲招呼,保證隨叫隨到。」

  這樣的口頭承諾,陳平安只給過兩位,摯友劉景龍,穗山神君周游,後者還是因為與自家先生的緣故,陳平安上次遊歷穗山,留下一句「但憑差遣」的承諾。

  陳平安笑道:「即便我當時不在山中,或是甚至不在浩然天下,導致我無法第一時間趕到,我也會跟朱斂和崔東山事先打好招呼,將你的請求,作為上下兩宗的優先解決之事。放心,我一定會讓招惹你的人,或者宗門,知道什麼叫自找麻煩。」

  酡顔夫人怔怔出神,回過神后,默不作聲,她只是儀態萬方,與年輕隱官施了個萬福。

  一襲青衫憑欄而立。

  酡顔夫人趴在欄桿那邊,她無需任何妝容,天然嫵媚,自是梅花暈胭脂。

  好像雙方不談正事,就沒什麼可聊的了,一時間就有些沉默。

  她突然轉過頭,問道:「陳平安,今天與我談心,先取出彩色繩結,再報出我的真名,然後說出齊宗主、陸先生和邵雲岩的各自心性,最後與我說明初衷,是不是也算一種對我的拆解?」

  「別把一件好事,一句好話,說得這麼怪。」

  「對了,陳平安,你前邊說的謀劃,到底是謀劃什麼,後果這麼嚴重?」

  「將已經被文廟赦免的仰止騙出再砍死,再等著被禮聖抓去功德林關禁閉。」

  「……」

  ────

  遠幕峰與黃湖山相鄰,流雲至此山如人緩緩登山再驟然奔襲下山,霎時間雲海傾瀉如瀑。

  頭一遭的稀罕事,陳平安親自督造這座遠幕峰的營建事宜,與朱斂一起推敲各個細節。

  因為常年遠遊的緣故,使得連同祖山落魄山在內,幾乎都是朱斂這個大管家在負責土木營造。

  陳平安購買了許多大條青石板,打算將整座遠幕峰山路都鋪成青石路,兩側竪起竹欄,山中青竹遍地都是,倒是可以就地取材。

  每天清晨時分,還會陪著小米粒巡山一趟,再去泉府賬房那邊,陪著韋文龍和張嘉貞一起對賬。

  回到竹樓後,陳平安就親筆回復一些個請帖。

  陳平安給趙樹下教拳之外,就是呼吸吐納與煉劍了。

  郭竹酒不愛去拜劍台,反而經常去仙草山那邊閒逛,身邊也經常跟著個貂帽少女,攛掇著郭竹酒一起成立個幫派。

  陳靈均每天掐點「閉關」兩個時辰,就準時出門,要麼去山門找仙尉道長嘮嘮嗑,要麼就順道去騎龍巷視察一番,賈老哥當了風鳶渡船的二管事,不著家啊,就只能跟那個升了官的白髮童子拌個嘴,來回路上,瞧著空落落的行亭,白玄這小兔崽子不在那邊擺攤喝茶了,陳靈均覺得挺不是個滋味的,就想著什麼時候好好勸一勸老爺,不如把白玄喊回來吧,小心又被大白鵝挖了牆角去,咱們落魄山豈不是又要折損一員可堪大用的未來大將?

  一個敢跟裴錢死磕的好漢,不多的,看那太徽劍宗的白首,如今敢嗎?所說白玄這孩子,出息不小,年紀雖小,志向高遠。

  陳平安近期每天最少拿出一個時辰,在竹樓二樓,給趙樹下教拳。

  第一次教拳,只是讓趙樹下見拳法之內在,於自身小天地見其深邃。

  第二次教拳,陳平安依舊沒有餵拳,卻在屋內,讓趙樹下見識到了什麼叫別有洞天,陳平安雙指掐訣,符陣立顯。

  在二樓內浮現出的二十四張符籙,剛好與一年節氣一一對應,從立春雨水和驚蟄至冬至小寒與大寒,當陳平安一揮袖子,屋內只留下小暑、大暑兩張節氣符籙,二樓頓時拳意彌漫,如酷暑炎炎,讓趙樹下瞬間汗流浹背,等到陳平安再只是拈出大雪、冬至兩符,屋內頓時就變成了寒冷凍骨的拳意,陳平安讓趙樹下拉開樁架,朝自己出全力遞出一拳,趙樹下照做,陳平安抬手輕拂,將拳意打散,再拈出谷雨與霜降兩符,趙樹下再出拳,結果發現自己好像一拳傾力遞出,師父根本無需躲避,拳意就自行消磨在兩人之間,離著師父所站位置,好像還隔著千山萬水。

  陳平安沒有撤掉那兩張符籙結成的「小陣」,只是讓趙樹下先靠牆而立,然後陳平安再起一拳架,剎那之間,屋內拳意凝如洪水流淌,四散而開,拳意洶洶撞壁激蕩而起,整座竹樓隨之一震,繼而整座落魄山都開始山氣,雲海轟然而散。

  然後趙樹下就被早已等在門外廊道的朱斂,背著下樓去了。

  朱斂背著渾身浴血的趙樹下,「公子,根本沒法打啊,那場問拳,地點不變,不如時間再緩緩?萬一今年南苑國京城整個冬天都不下雪呢?不如明年再說吧?後年也行!」

  陳平安呵呵一笑,「你說巧不巧,我是練氣士,更巧的是剛好五行本命物齊全,下雪一事,不成問題,想要雪下得多大都行。」

  朱斂說道:「那我認個輸?」

  陳平安微笑道:「勸你還是省省吧,少在這邊示敵以弱。」

  自信滿滿給人餵拳,結果被對方直接一拳砸在面門上,這種糗事,陳平安是絕對不會再犯的。

  朱斂嘿嘿笑道:「公子不該借那本拳譜給我的。」

  陳平安笑道:「騙我掉以輕心不成,就開始嚇唬我呢?都用上兵法啦?」

  之後再一次給趙樹下教拳,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可能是終於調整好心態,於是趙樹下就開始吃苦頭了。

  雖說沒有崔前輩的那些「重話」,但是對於一位四境武夫而言,陳平安的拳腳可不算輕。

  熟能生巧,再之後教拳,因為大致確定了趙樹下的體魄極限,陳平安能夠保證接近一個時辰的餵拳。

  這天暈死過去的趙樹下又被朱斂背著泡藥水桶。

  一樓廊道這邊,暖樹和小米粒面面相覷,兩個小姑娘都是輕輕嘆了口氣,不說什麼了。

  其實比起小時候的裴錢,趙樹下還要略好幾分。畢竟裴錢還會經常用木棍、竹片綁著骼膊和手指抄書。

  陳平安站在路口默然站立片刻,走回廊道那邊坐著。暖樹在縫製布鞋,身邊擱放著一隻針線笸籮,手指上戴著頂針,納鞋底既是體力活,也需要心靈手巧,分針引線,絲毫不差,小暖樹心靈手巧,神色專注,一手攥住鞋底,一手拽起針線,力道得均勻,布鞋才能輕便且結實,一雙好布鞋的千層底,沒那麼容易縫好的。小米粒也跟暖樹姐姐預定了兩雙布鞋,本來是右護法想要直接預訂二十雙的,結果挨了暖樹姐姐輕輕一板栗,罷了罷了,看來漫天要價坐地還錢這個策略行不通哩。

  陳平安跟她們約好了,每天這個時辰都可以來這邊耍。

  暖樹跟小米粒是肯定必到的,陳靈均覺得跟兩個丫頭片子沒啥可聊的,經常坐一會兒就走。

  最近陳靈均一直找那騎龍巷左護法談心,騎龍巷分舵,新設騎龍巷總護法一職,點卯勤快的朱衣童子順勢升遷,升官了。

  裴錢每過一段時日就會寄信到霽色峰,按照老規矩,都會在信封上寫一句「右護法親啓,暖樹姐姐讀信和保存」。

  所以朱衣童子從騎龍巷右護法升遷為總護法一事,就算是敲定了,小米粒在山門口那邊傳達這個喜訊的時候,香火小人兒先是雙手作出捧聖旨狀,然後神色肅穆,正了正衣襟,畢恭畢敬面朝南方,彎腰作揖拜謝三次。

  而騎龍巷左護法,還能如何,繼續趴窩不動唄。

  陳靈均一直對這傢伙怒其不爭,也是個扶不起的憊懶貨色,自己都不想著升官,讓他景清大爺如何栽培、提攜?

  山上都是些瑣碎小事,不累人,就是最能消磨光陰,所以暖樹最近只要得閒,就會來這邊縫製布鞋,當是休歇了。

  背竹箱,手持行山杖,曾是老爺帶起來的風氣。

  如今一身青衫長褂,腳穿一雙千層底老布鞋,也是。

  所以小米粒,陳靈均,還有仙尉道長,就都有想法了。

  其實朱先生早就很喜歡穿布鞋,只是誰都沒在意。

  畢竟裴錢在第一次得知老廚子曾經有個「貴公子」的綽號後,差點沒笑出眼淚來,小米粒要好一點,反正那幾天,只是圍著老廚子轉,也不說什麼,就是使勁瞧。暖樹可能算是最善解人意的一個了,在屋內聽到裴錢捧腹大笑說著「貴公子」「謫仙人」之類的說法,小米粒已經在床上笑得打滾,暖樹就只是眨了眨眼睛,抿起嘴唇,沒有笑出聲。

  小米粒大搖大擺去詢問老廚子要不要一雙布鞋的時候,才進大門就開始嚷嚷,朱斂繫著圍裙提著菜刀走出灶房,結果小米粒就那麼低頭一瞧,是布鞋,再那麼抬頭一看,有菜刀,一老一小,大眼瞪小眼,反正當時場面就挺尷尬的。

  暖樹低頭輕輕咬掉線頭,好奇問道:「老爺,那只折紙燕子是送人了嗎?」

  中土五岳,煙支山的那位女子山君,在功德林那邊,曾經送出一隻折紙烏衣燕子,可以視為一位香火小人,只需要放在祖宅匾額或是房梁上邊,而且離著名山大岳越近越有靈氣。

  陳平安笑著點頭,「很不捨得,送了心疼,只是送了也會心安。」

  陳平安後仰躺去,雙手枕在腦袋下邊,翹起腿,笑著問道:「暖樹,小米粒,你們說岑鴛機這麼辛苦練拳,到底追求什麼?」

  要說岑鴛機是居山修道,如此不知疲憊,好像還能理解幾分,從此仙凡有別,追求證道長生,哪怕修行小成,也可以延年益壽。

  可是她每天這麼練拳,夏去秋至,冬去春來,年復一年,風雨無阻,照理說總得有個想法和盼頭,可好像岑鴛機也沒有說一定要如何,好像練拳就只是練拳,連陳平安耐心這麼好的人,甚至都會無聊到想要幫岑鴛機大致算一算,上山下山再上山,這些年到底走了多少步的拳樁。

  暖樹想了想,輕聲道:「朱先生說她是拳中有自我,裴錢說她是想要證明女子練拳也有大成就,陳靈均說她是,各有各的說法,我覺得岑姐姐可能就只是在做一件自己真心喜歡的事情吧,別人眼中的結果如何,好像不是那麼重要,又可能這個過程就是最好的結果。」

  陳平安點點頭,「有點明白了。」

  小米粒原本趴在青竹廊道中,雙手托著腮幫數著崖外過路白雲一二三,等到好人山主躺著,她就立即一個側翻,再旋轉半圈,一起仰面躺著,與好人山主有樣學樣,翹起腿一晃一晃。

  陳平安閉著眼睛。

  上次霽色峰祖師堂議事,因為那會兒還沒想著去桐葉洲創建下宗。

  陳平安最早的設想,是元嬰境崔嵬坐鎮拜劍台,與九位劍仙胚子在那邊煉劍修行。

  所以當時隋右邊在祖師堂議事途中,突然提出要求將拜劍台作為道場。

  陳平安就隨便用了個藉口拒絕此事,說是別處宗門,金丹開峰,落魄山得是元嬰境。

  結果九個孩子,虞青章和賀鄉亭與於樾拜師,離開了寶瓶洲。

  程朝露,何辜,於斜回,各自拜師,由於他們的師父都是青萍劍宗祖師堂成員,便跟著更換了譜牒,理所當然去了桐葉洲。

  白玄和孫春王,雖然沒有 卻也留在了密雪峰上的那處洞天道場內煉劍。

  最後真正留在落魄山這邊的,就只有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兩個小姑娘了。

  何況納蘭玉牒這個財迷小算盤,還喜歡跟著擔任落魄山掌律的師父,一起乘坐風鳶渡船,走南闖北,跨越三洲之地,據說隨身攜帶一本冊子,在各個仙家渡口靠岸,有想到能夠掙錢的好點子就立即記錄下來。

  陳平安睜開眼睛,坐起身盤腿而坐,感嘆道:「有了青萍劍宗,落魄山這邊,以後劍修數量就很難增加了。」

  小米粒跟著坐起身,使勁點頭道:「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腦袋,「這顆機靈的腦闊兒,幫忙想個主意?」

  小米粒點點頭,雙臂環胸,閉上眼睛,皺著兩條疏淡微黃的眉頭。

  陳平安也不打攪她,轉頭笑問道:「暖樹,那些閒置的藩屬山頭,遠幕峰之外,有特別喜歡的地方嗎?要是有,就跟我說一聲,我幫你留著。」

  如今閒置的十座藩屬山頭,有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拜劍台,香火山,遠幕峰,照讀崗。

  曾經租借出去、卻又再租借回來的三座山頭,寶籙山,彩雲峰和仙草山,如今自然也是可以作為開峰地址的。

  黃湖山那邊,已經有水蛟泓下開闢水府,暖樹和陳靈均的兩隻龍王簍,也在那邊煉化為山水大陣。

  其中遠幕峰,陳平安已經早早送給了李寶瓶。

  所以先前純陽真人才會在那邊崖刻一篇道詩。

  如果蔣去沒有成為崔東山的嫡傳弟子,更換譜牒,去了青萍劍宗,那麼作為落魄山嚴格意義上的第一位符籙修士,等到蔣去將來成功結金丹,寶籙山就是預留給蔣去的。

  照讀崗那邊,林守一,於祿和謝謝,各自都挑好了有眼緣的府邸。

  只是一旦成為儒家君子賢人,就不可擔任任何仙府門派的譜牒修士、記名供奉了。

  西邊大山,如今還留下十餘個外鄉仙家勢力,就像作為黃粱派下山的衣帶峰。

  上次姜尚真說話直接,那些個不熟的仙府,只要買賣雙方,你情我願,就有了香火情。

  天底下就沒有一堆穀雨錢解決不了的事情,如果有,就再加錢!

  如果只是這麼一句話,就不是落魄山周首席的行事風格了,姜尚真的後邊一句話才是精髓。

  「只要今天山主開口,我離開霽色峰就去敲門,明兒但凡有一位仙師不是眉開眼笑搬出山頭的,就算我這個新任首席供奉,做事情不講究!」

  其實上次霽色峰祖師堂議事,泉府韋文龍早就挑明瞭,自家落魄山早已還清債務,泉府帳簿上邊,所謂的「略有盈餘」,就是賬面上還躺著三千六百顆穀雨錢的現錢。

  這還不算財庫裡邊的那六百顆金精銅錢!

  暖樹搖頭道:「老爺,我還是龍門境呢,金丹都不是,離著元嬰還遠呢,不用留。」

  而且粉裙女童也不願意離開這裡,就算離著落魄山再近,也終究不是落魄山啊。

  陳平安笑道:「那就不著急。」

  好像在她們這邊,山主說得最多的同樣一句話,就是不著急。

  不知不覺,反復說。

  陳平安繼續說道:「某位大爺就不一樣,已經在犯愁到底該選灰蒙山好,還是朱砂山好了。在牛角渡那邊,還故意有此問,給我下套呢,我就沒搭茬。」

  暖樹皺了皺眉頭,又笑了笑,繼續低頭縫製布鞋。

  就這樣,又一天,白雲走上青山頭,來了又走。

  仙草山中,杏花桃花裡,笛聲悠悠喊來滿天月色。

  騎龍巷的相鄰兩間鋪子都打烊關門了。

  老廚子犒勞自己,炒了兩碟下酒菜,每抿一口酒,翻動一頁拳譜。

  小陌在那棟被自家公子取名為兩茫然的私宅書樓內,瞥了眼窗外,本想說點什麼,想起公子的教誨,便忍住沒開口。

  仙尉道長辛苦看門一天,挑燈夜讀,偶爾也會提筆蘸墨寫點什麼,前人為今人謀福祉,今人也要為後人做點貢獻。

  ────

  有人騎驢入山,搖搖晃晃,意態閒適。

  不過當然是一張符籙化成的驢子,修道之人翻山越嶺,若想珍惜腳力,都喜歡用這類符籙來代步,就是價格不低,而且損耗頗多,下五境練氣士往往是買得起,用不起。

  男人不修邊幅,滿臉絡腮胡,騎著小毛驢正在吟誦,搖頭晃腦,神色自得。

  離著落魄山還有段路程,一人一驢就要過溪澗石橋時,對面出現一襲青衫,微笑道:「驢背何人,獨得詩句。」

  劉灞橋哈哈笑道:「陳平安,每次看到你,我就覺得自己格外英俊。」

  好個開場白。

  陳平安面帶微笑,「灞橋兄,這次下山,已經去過正陽山小孤山了?下次再去,記得報我的名字,多住幾天也無妨,只需下榻白鷺渡的過雲樓,我與客棧前任掌櫃倪月蓉,渡口管事韋月山都是朋友,可以記帳的。」

  劉灞橋一下子給戳中了心窩子,頓時臉色尷尬,「就你屁話多。」

  那場觀禮風波過後,剛剛躋身宗門的正陽山雖然淪為一洲笑柄,卻也不全是壞事,比如早年被風雷園黃河打碎劍心的蘇稼,返回正陽山,雖然蘇稼已經不再是劍修,她仍然被重新納入祖師堂嫡傳譜牒。只是當下外界都不清楚,其實蘇稼又有一樁新機緣,得以繼續煉劍,她經常往來於小孤山和茱萸峰,只是山主竹皇的關門弟子吳提京,莫名其妙脫離了譜牒,離開正陽山,不知所蹤。

  作為正陽山的死敵,如今的風雷園,因為園主黃河已經趕赴蠻荒天下,如今身在日墜渡口,猶有師弟劉灞橋這位元嬰境劍修坐鎮山頭。

  而且劉灞橋還是寶瓶洲自己評選出來的年輕十人之一,當然,具體名次是一直跌了再跌。

  只是相較於已經擁有兩位玉璞境劍仙的正陽山,如果只是比拼紙面實力的話,風雷園到底是落了下風。

  陳平安笑問道:「怎麼想到來落魄山了?」

  「跟師兄約好了百年之內躋身玉璞,這不是還有九十多年嘛,憑我的練劍資質,急什麼。」

  劉灞橋翻身下了驢背,「練劍不能關起門來悶頭瞎來,看看風雪廟魏晉,再看看你跟劉羨陽,哪個不是喜歡到處亂晃的,你們仨,都是四十來歲躋身的玉璞境,我之所以現在還只是個元嬰,就是下山太晚,次數太少。」

  對於躋身玉璞,劉灞橋還真不是自負,確實是有幾分底氣的,可要說仙人,師兄黃河看得認準,劉灞橋就只能靠熬了。

  昔年寶瓶洲地仙聯袂登高飛升台,能否得見遠古天門,就是一塊最好的試金石。

  劉灞橋賊兮兮問道:「怎麼捨得將隋右邊交給下宗?」

  下山、下宗勢力過大,反客為主,一向是山上大忌。

  當然了,落魄山不用擔心這個。

  劉灞橋對陳平安還是很有信心的,短短三十年間創建上下兩宗門,再說了,陳山主還是他劉灞橋看著長大的嘛。

  陳平安沒好氣道:「這有什麼捨得不捨得的,她是劍修,青萍劍宗是劍道宗門,要是她留在落魄山,才叫有鬼了。」

  寶瓶洲年輕十人,真武山的馬苦玄領銜,位居榜首,之後是龍泉劍宗的謝靈,馬苦玄的師伯余時務,此外雲霞山綠檜峰蔡金簡,落魄山隋右邊,姜韞和書院周矩,還有一個名為趙須陀的散修道士等人都在榜上,而隋右邊因為與劉灞橋同樣是劍修,所以在謝靈和餘時務分別趕超名次後,已經跌出前三甲的劉灞橋,極有可能會被擠到第五的位置。

  結果聽說隋右邊跑了,去了桐葉洲,在落魄山的下宗那邊擔任祖師堂供奉,如此一來,寶瓶洲年輕十人,就等於出現了個空缺。

  這讓劉灞橋很開心,躺著不動,啥事沒做,就保住了屁股底下的那把座椅,所以最近在風雷園,再瞧見那些個只會說風涼話的師門長輩,劉劍仙腰桿硬,嗓門大,說話衝。

  陳平安笑道:「你也就是運氣好,風雷園年輕一輩天才多,兩三百年內都不會有那種後繼無人的顧慮,不然以黃園主的性格,在下山之前,都能直接降下一道法旨,讓你禁足百年乖乖練劍。」

  風雷園在李摶景兵解離世之後,歸功於大弟子黃河挑起了大梁。

  正陽山那邊,祖山一線峰的山主竹皇也好,滿月峰上的玉璞境老祖師夏遠翠也罷,還真不敢與元嬰境的黃河問劍一場,誰都不敢說高一境就能穩贏。

  山門非但沒有就此頽敗,「家道中落」,反而呈現出一種蒸蒸日上的氣勢。

  而且劉灞橋的幾個師弟,師侄,都是極有天賦的年輕劍修。

  劉灞橋點頭道:「按照師兄的說法,宋道光,載祥,邢有恒,南宮星衍,他們幾個,未來都有希望躋身元嬰境。」

  劉灞橋揉了揉下巴,「陳平安,你就沒覺得奇怪嗎,怎麼好像如今我們寶瓶洲的地仙劍修,自從魏晉躋身上五境起,就這麼一下子變得不值錢了。」

  陳平安笑道:「可能是某張漁網破了?」

  劉灞橋疑惑道:「怎麼講?」

  陳平安說道:「多說無益,自己體會。」

  劉灞橋牽著毛驢,笑道:「我有個師侄叫邢有恒,你應該沒聽說過……」

  這個每天看似吊兒郎當亂晃悠的邢有恒,其實背地裡修行最為勤勉,堪稱拼命,每次離開道場,卻會假裝詫異,唉,某某師兄怎麼又在閉關煉劍?

  就是個賤貨。

  不過劉灞橋很喜歡,像自己。

  陳平安卻說道:「知道,一個很年輕的龍門境劍修,殺力在同境劍修當中,算是很出彩了。怎麼,這就結金丹了?如果沒記錯,邢有恒如今才三十歲出頭吧?」

  劉灞橋笑著點頭,「有運氣的成分,不過到底還是成功結丹了,這裡邊關係到一樁玄乎的仙家機緣,因為涉及山門內幕,就不與你多說了。反正就是風雷園準備要在立夏這天,舉辦一場小規模的開峰慶典,只邀請些熟人,我那個師伯每天煩我,說我與陳劍仙既然早就熟識,關係到底有多好,別靠嘴說,趕緊的,與落魄山敲定此事,我們風雷園也好早點安排座位。而且師伯下了一道死命令,必須得是陳劍仙親臨,不能讓落魄山旁人代勞,如今那個夢粱國的黃粱派,自從陳劍仙上次親自蒞臨婁山,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咱們風雷園怎麼都不能比一個黃粱派差了。」

  「我擔心只是飛劍傳信一封,請不動事務繁重的陳劍仙,到時候隨便找個由頭就婉拒了,到時候我丟臉就丟大了,我那師伯脾氣不太好,都能把鞋底板砸在我臉上。我這不就親自趕來這邊,邀請你參加這個慶典,咱也不整那些虛的,陳平安,要真有事,脫不開身,沒關係,人不去,只要別讓我今兒空手而歸就行,就算沒白交你這個朋友。」

  如今風雷園,那幾個輩分高的老古董,每天就是擔心園主,表揚邢有恒他們幾個,再來駡劉灞橋一個。

  大體上就是這麼個風氣了。

  陳平安嘖嘖道:「見過山上門派慶典收錢的,就沒見過你這麼跑到別家山頭,主動討要賀禮的。」

  劉灞橋理直氣壯道:「二弟別說大哥啊,就你和魏山君聯手搗鼓的那些夜遊宴,整個北岳地界,都快怨聲載道了,我跟你們比,差遠了。」

  陳平安笑駡道:「放你個屁,魏檗舉辦那麼多場夜遊宴,跟我有半顆銅錢的關係嗎,你要是不信,我都可以拉來魏山君當面對質,到底有沒有一顆雪花錢落入我落魄山的口袋。」

  劉灞橋恍然道:「你不說我倒要忘了,這次開峰慶典,魏山君若是能夠忙裡偷閒,也是極好的。你記得幫我捎句話給披雲山。」

  陳平安笑呵呵道:「我也是運氣好,交了這麼個朋友。」

  劉灞橋說道:「別廢話,就說你到底去不去吧。」

  陳平安無奈道:「去,保證去。」

  劉灞橋建議道:「先說不去,今兒先用個賀禮糊弄過去,回頭再給風雷園一個驚喜,其實更好。」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嗯,這叫人財兩得,對灞橋兄來說當然更好,面子裡子都有了。」

  有人御劍極快,一道劍光拖拽出流螢,御風途中裹挾風雷聲,卻沒有高出山頭,選擇貼地長掠,轉彎繞過蜿蜒山路,轉瞬間就衝到了陳平安和劉灞橋前方,御劍少女雙膝微曲,驟然懸停,飄然落地後掐劍訣,將那把有紫電縈繞的懸空長劍收入背後劍鞘,她滿臉歉意,眉眼間藏著些許懊惱,風風火火趕路的少女站在原地,剛才御劍途中還忙著吃糕點呢,這會兒少女拿著沒吃完的糕點那只手藏在身後,怯生生喊了聲劉師叔。

  劉灞橋神色古怪,笑著介紹道:「這是我的師侄,南宮星衍,黃師兄的小弟子,躋身洞府境時,師兄親自賜下道號『霆霓』,再贈送一把密庫佩劍,『紫金蛇』,南宮星衍煉劍之外,兼修雷法。」

  「她很小就被師兄帶上山了,家鄉是在越州那邊,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啊,既出醇酒也多美人。」

  「南宮星衍對你……們落魄山,很羨慕的。」

  陳平安點頭笑道:「見過『霆霓』道友。」

  少女姿容,她的真實道齡也不大,二十來歲的觀海境劍修。

  很天才了。

  修士甲子老洞府,劍修百歲躋身中五境,卻還算是年輕的。意思是說一位修道之人,在甲子歲數躋身中五境,當然不容易,卻已經當不起天才稱呼,劍修卻是例外。

  像那桐葉洲的九弈峰丘植,就像是彙聚了一洲靈氣、劍意而來的,此外還有寶瓶洲出身的柴蕪。

  都已經超出一般意義上天才的範疇了。

  跟他們比較,沒什麼意義。

  學拳別與曹慈比天賦,練劍不與寧姚比境界,如今更是幾座天下山上公認的事實了。

  劉灞橋忍住笑,南宮星衍今天竟是略施脂粉的淡妝,這在風雷園,可是絕對無法想像的事情,難怪她到了槐黃縣城,就與自己這個師叔找了個理由離開了,說是要自己逛逛小鎮,最後在落魄山那邊碰頭就行。

  劉灞橋說道:「師叔身邊這位,就不用多介紹了吧,大名鼎鼎的陳隱官,陳山主。」

  南宮星衍一臉恍然和驚喜,已經藏好了手中糕點,畢恭畢敬掐訣行禮道:「風雷園劍修南宮星衍,見過陳山主!」

  劉灞橋腹誹不已,裝,繼續裝。

  陳平安笑道:「幸會。」

  劉灞橋翻了個白眼,裝,你也繼續裝。

  上次陳平安偷摸去風雷園找自己喝酒,劉灞橋其實就跟他提起過南宮星衍。

  劉灞橋笑嘻嘻道:「我們一路走來,也路過好幾個山頭仙府了,我瞧著不少譜牒修士也都在山上朝山下張望呢,怎麼就沒誰來山腳這邊套近乎,與你打聲招呼?」

  西邊群山有六十二,撇開披雲山和落魄山,再加上龍泉劍宗已經搬離,還剩下十來個外鄉仙府勢力擁有山頭。

  差不多都是跟黃粱派差不多的山門,在寶瓶洲都屬於一流墊底、二流靠前的底蘊,否則當初也湊不出幾袋子金精銅錢,讓嫡傳弟子來這邊碰運氣。

  陳平安置若罔聞。

  其實主要是混過官場的,都知道緣由。

  就像一座越是等級森嚴的大衙署,走在路上,遇見了一把手,不敢也不宜湊上去套近乎。

  這跟那個位高權重的主官性格如何,是不是平易近人,沒有多大關係。

  劉灞橋問道:「阮鐵匠到底怎麼想的,說搬就搬了。」

  陳平安搖搖頭,「不清楚。」

  龍泉劍宗搬遷離開處州,劉羨陽從阮邛手中接任宗主,山君魏檗幫忙搬山,山空水來,最終造就出了一座巨湖。

  不過大驪朝廷暫未正式命名,據說朝廷禮部那邊,已經有官員建議取名為還劍湖或是落劍湖,也有說是驪珠潭、放龍湖的。

  好像如今這座湖泊,還與遠幕峰的雲瀑,日照和月色下的螯魚背,再加上紅燭鎮那邊三條江水等山水名勝,湊成了新處州十景。

  劉灞橋壞笑道:「來時路上,在一條渡船上邊看到兩封山水邸報,一封焉兒壞,說正陽山劍仙竹皇,擔任大驪首席供奉,其實要比幾乎從不參加大驪議事的阮鐵匠,更加衆望所歸,正陽山就趕緊寫了封邸報澄清。」

  陳平安笑道:「你也別忙著幸災樂禍,等著吧,正陽山的下山,篁山劍派,可能馬上就會換一個字了。」

  落魄山創建下宗,而且還是在桐葉洲的劍道宗門,大驪朝廷這邊就沒有任何顧慮了,一定會繼龍泉劍宗之後再扶持起一個新的劍道宗門,用以聚攏舊朱熒王朝的氣數,最終三座劍道宗門,形成三足鼎立之勢,穩固一洲劍道氣運。目前唯一的變數,就看風雷園黃河能否在蠻荒天下戰場破境了,如果黃河能夠躋身玉璞,大驪朝廷恐怕就要為難了,不是對風雷園觀感不好,而是風雷園劍修太過「純粹」,不如正陽山諸峰劍修那麼懂得「審時度勢」。

  劉灞橋撇撇嘴,「變成篁山劍宗?反正都是虛的。」

  正陽山故意將下山放在舊朱熒王朝境內,用心如何,一洲皆知,但是有好事者幫忙做過一番調差,至少有七成劍修胚子,依舊是將風雷園作為第一選擇。當然這得好好感謝落魄山了,如果沒有那場觀禮,估計就不好說了,說不定會形勢顛倒過來,從七三開變成了三七開。

  劉灞橋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有我師兄的消息嗎?」

  陳平安搖頭道:「我們落魄山沒有文廟那邊的邸報。」

  停頓片刻,陳平安笑道:「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劉灞橋略作思量,笑著點頭,很在理。

  到了落魄山山門口那邊,瞧見了山主帶人上山,仙尉道長立即從竹椅那邊起身,陳平安再幫忙介紹雙方身份。

  仙尉與兩位貴客稽首致禮過後,小聲問道:「就不用記錄在冊了吧?」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你這邊不用錄檔了,但是回頭跟箜篌說一聲,就說風雷園劉灞橋和南宮星衍,今天做客落魄山。」

  劉灞橋問道:「什麼意思?」

  陳平安解釋道:「落魄山剛剛有人負責編訂年譜了。」

  先是純陽呂岩,再有邵雲岩和酡顔夫人,把自封了個編譜官的白髮童子給高興壞了,私底下幾次要讓仙尉道長讓賢,換她來當看門人,錢好商量,仙尉要不是大風哥留下的那座書山,聽了那幾個一路攀高的數字,還真就動心了。

  劉灞橋立即來勁了,「仙尉道長,記得與那個編訂年譜的修士提個要求,別光寫名字,最好加上我跟南宮星衍的境界,一個不到百歲的元嬰,一個才二十……十八歲的觀海境,都是劍修!」

  到了山上,陳平安讓老廚子炒了幾個佐酒菜,拉著劉灞橋喝酒。

  南宮星衍不願意打攪師叔與陳山主的敘舊,就跟著那個叫暖樹的粉裙女童去一處府邸住下,與劉灞橋的宅子相鄰。

  等到劉灞橋打著酒嗝,拍肚子哼著曲子,醉醺醺返回住處,少女劍修好像剛好出門。

  南宮星衍小聲感嘆道:「劉師叔,你還真認識陳劍仙啊?」

  雙方瞧著關係確實很好,都願意親自下山來接劉師叔呢,上了山還能喝上頓酒。

  劉灞橋氣笑道:「不然?摸著良心說說看,你師叔是那種喜歡吹牛的人嗎?」

  斜眼一瞥,劉灞橋嘿嘿道:「還真不一定摸得著良心,有些事,少女時愁,覺得煩,呵,以後高興還來不及呢。」

  年紀不大,某處風景不小。

  就是這麼一個不正經的,所以在風雷園裡邊,不管老幼男女,無論祖師堂嫡傳還是外門弟子,都喜歡或者駡或者調侃劉灞橋,還真不是冤枉他,純屬劉灞橋自找的。

  可就是這麼個在自家門派裡混不吝的男人,資質也好,境界也高,模樣更是不差。

  下了山,偏偏只在一個女子那邊,話都不敢多說一句,不敢多看一眼。

  南宮星衍二話不說,直接一手肘打在劉灞橋肋部。

  打得師叔劉灞橋當場彎腰,倒抽一口冷氣,呲牙咧嘴直喊疼。

  別看小姑娘長得柔柔弱弱,身姿纖細,眉眼溫婉。

  其實脾氣暴躁得很,再加上她那把本命飛劍的關係,故而在風雷園,誰都不願意跟她演練問劍,她那幾個金丹境的祖師、師兄,只教劍術道訣,絕不親自下場切磋。

  師兄黃河對這個極有可能就是關門弟子的嫡傳,一向極為器重。

  幾乎從不公開贊許他人的黃河,唯獨贊譽她是風雷園劍修當中,唯一得「雷」字真意者。

  劉灞橋從袖中摸出一塊玉牌,交給南宮星衍,笑道:「陳山主提前送的賀禮,回頭你交給邢有恒去。」

  南宮星衍接過那塊玉牌,仔細端詳一番,疑惑道:「這是?」

  劉灞橋只得解釋一番,原來當年在那春幡齋議事堂,作為新任隱官的陳平安,曾經送出去一批避暑行宮秘制的「無事牌」。

  形制極為素雅普通,玉牌材質也不算如何珍貴,並無任何出彩之處,只是一面篆刻「浩然天下」,另外一面篆刻「劍氣長城」,旁邊雕琢小篆「隱官」二字,再加上一個蠅頭小楷的數字。

  除了沒有跨洲渡船的桐葉洲,浩然八洲,不同的渡船船主和管事,每人得到了一塊篆刻不同數字的無事牌,比如吳虯,九。唐飛錢,十二。扶搖洲,「瓦盆」渡船管事白溪,十三。皚皚洲,「南箕」渡船江高臺,十六。西南仙家島嶼,「霓裳」船主柳深,九十六。此外皚皚洲「太羹」戴蒿,和流霞洲「鳧鐘」劉禹等人,各有收穫。

  而陳平安自己就留了三塊無事牌,送給劉灞橋這塊,就是其中之一,數字是六。

  另外一塊無事牌送給了桐葉洲青虎宮的陸老神仙,數字是八。

  只餘下最後一塊,陳平安沒打算送人,自己留著,數字是五十五。

  劉灞橋笑道:「這玩意兒,現在很值錢的。」

  風雷園劍修從不關心山外事,方才在酒桌上,陳平安也沒多說這些無事牌的價值所在,只是劉灞橋又不是蠢人,當然知道這是有錢都買不著的好東西。

  劉灞橋玩笑道:「總算見過真人了,感覺如何,有沒有大失所望?」

  南宮星衍呵了一聲,不屑回答這種白痴問題。

  在風雷園那邊,她先前看過了那場鏡花水月,便有了句口頭禪。

  天底下竟有如此英俊的男子?!

  現在看來,等她返回風雷園,口頭禪就要稍作變化了。

  天底下果真有如此英俊的男子!

  劉灞橋抖了抖袖子,輕聲說道:「喜歡一個注定不會喜歡自己的人,可能會比較辛苦。」

  南宮星衍搖搖頭,「師叔,我跟你可不一樣,絕對不會像你這麼半死不活的。」

  劉灞橋苦笑不已。

  南宮星衍神采奕奕。

  「我是否喜歡誰,與誰喜不喜歡我,半顆銅錢關係都沒有!就像……」

  「就像山看水,水流山還在,喜歡之人,只管遠去,我只管喜歡。」

  劉灞橋會心一笑,現在的年輕人,都這麼敢愛敢恨了嗎?

  劉灞橋嘆了口氣,「丫頭啊,你之所以如此乾脆利落,不拖泥帶水,是因為你只是仰慕,不是真正喜歡。」

  南宮星衍點點頭,「可能吧。」

  哈,她又不是花痴。

  劉灞橋擺擺手,「自個兒逛去,守身如玉的師叔要倒頭睡覺了,警告你可別胡來啊,劉師叔做人很正派的!」

  南宮星衍呸了一聲,轉頭就走。

  劉灞橋獨自呆呆坐在臺階上,喝過了兩壺梅子酒,入口好喝酒勁大,男人這會兒還沒有緩過來,醉眼朦朧。

  庭院幽靜,叢叢芭蕉綠窗紗,劉灞橋細細嚼著酒水餘味,只覺得梅子酒酸牙齒。

  他嘴上說是擔心書信一封請不動陳平安,當然是個蹩腳藉口,陳平安的念舊,劉灞橋最清楚不過,別說飛劍傳信,就算風雷園這邊不給請帖,只要陳平安聽說了此事,只要無事在身,估計都會親自趕去道賀。

  劉灞橋就只是想要下山而已。

  愁思飄到眉心住,老盡少年心。

  屋頂那邊,有人賤兮兮笑道:「灞橋兄,別愁眉苦臉了,愁給誰看呢,來來來,繼續喝酒。」

  劉灞橋笑駡一聲,站起身,腳尖一點,來到屋頂,發現已經放著六壺酒了,劉灞橋立馬就有點慫,陳平安也不管他,自顧自揭開一壺酒的泥封,劉灞橋一咬牙,坐在旁邊,將三壺酒往自己身邊一摟,駡駡咧咧,咱倆各喝喝的,誰勸酒誰孫子。

  向山下去一回又一回,吾將老。

  天下共分明月夜,兩個光棍在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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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九十章 雙喜臨門

  竹樓一樓廊道,陳平安手裡拿著一本冊子,暖樹和小米粒一左一右坐著,她們都歪著腦袋看那第三頁的「年譜」內容。

  白髮童子得意洋洋道:「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秋。隱官老祖,要不是你提醒過我,年譜行文需要文字質樸,越素越好,否則我就讓你們知道啥叫文質相炳煥。」

  陳平安笑了笑,卷起那本冊子,朝著白髮童子的腦袋就是一通敲,暖樹繼續低頭縫製布鞋,小米粒立即轉頭不看。

  陳平安一邊敲打白髮童子,一邊氣笑道:「勞煩編譜官給我解釋一下,那三個注解是什麼意思?」

  原來在那年譜上邊,寫著淳平六年,正月二十七日,風雷園元嬰境劍修劉灞橋,攜手十八歲觀海境劍修南宮星衍做客落魄山,與山主陳平安商議參加風雷園金丹劍修邢有恒的開峰典禮,山主將於今年立夏日下山。正月二十八日,劉灞橋與南宮星衍於巳時通過牛角渡返鄉。

  白髮童子委屈道:「難道不是越詳細越好嗎?」

  陳平安將冊子遞還給白髮童子,猶豫了一下,說道:「再弄個副冊,所有注解內容,全部編入年譜副冊裡邊。以後落魄山只有三五人,才能夠翻閱副冊。」

  白髮童子試探性問道:「三五人,就只有山主,掌律,首席,泉府府主,老廚子?暖樹和右護法呢,難道小陌先生也不能看?」

  陳平安笑道:「怎麼,開始挑撥離間了?」

  白髮童子竪起雙指,大義凜然道:「日月可鑒,天地良心!」

  陳平安轉頭望去,一行三人趕來竹樓這邊,皆面露喜色,其中還有個從蓮藕福地趕來的狐國之主。

  掌律長命,對待已經位列上等品秩的蓮藕福地,她就像精心打理一個自家菜圃,她每次開門入內,都會在那些靈氣聚集的山水形勝之地,以及人氣旺盛的繁華城池,取出一到五顆數量不等的金精銅錢,先煉化,再凝聚出一處處類似「驛站」的玄妙地點,山有山脈,水有水道,財也是有「財路」的。這些金精銅錢,當然都是她的私房錢。

  陳平安大致猜出福地那邊的情形,只是笑而不言。

  沛湘施了個萬福,滿臉笑容道:「喜事!」

  朱斂笑道:「公子一回家,就有好事臨門,果然是新年新氣象。」

  陳平安伸手示意三位都坐下聊,笑問道:「具體是怎麼回事?」

  沛湘坐在臺階上,側過身,與山主解釋道:「雙喜臨門!福地同時出現了『兩金』。俞真意當初『證道飛升』離開福地,給松籟國湖山派那邊留下了不少氣運,算是一份祖蔭吧,結果真就有人誤打誤撞,機緣巧合之下,竟然成功結金丹了!還有一位純粹武夫,也是差不多時候,躋身了金身境。」

  陳平安點點頭,問道:「第一位金丹修士,不是南苑國老皇帝魏良?至於那名七境武夫,是臂聖程宗元?大將軍唐鐵意,還是南苑國太后周姝真?」

  朱斂搖頭說道:「湖山派練氣士名為高君,高下之高,君子之君。純粹武夫名為鐘倩,鍾情之鐘,倩麗之倩。」

  長命笑道:「福地出現金丹修士和金身境武夫,事情本身不算什麼,最重要的,還是說明福地的運轉,步入了正軌。春種秋收,天理循環。自然生髮,生機盎然,天地靈氣流轉四方,如果說各地祥瑞、精怪並起,都還只是徵兆,現在就算真正有了仙家古書上所謂『魚米之鄉,禾下乘涼』的氣象。」

  俞真意,曾是昔年福地第一個從武道轉入修行仙法的超然存在。

  修道有成,返璞歸真,返老還童,與種秋曾是同鄉摯友的俞真意,最終以稚童面容,仙人御劍之姿,現身南苑國京城。

  俞真意在「仙蛻飛升」之前,為湖山派留下兩本書,一本彙集百家之長的武學心得,一本就是幫他證道飛升的「仙家天書」。

  如此一來,意味著湖山派愈發坐穩了「山上」頭把交椅的位置,因為事實證明初代祖師俞真意留下的道法傳承,並非是那種只能束之高閣吃香火的高頭講章,而是真真切切能夠學以致用,等於為湖山派後世子弟架起了登天之梯,現在就看這位金丹地仙的湖山派二代祖師,能否維持住這份大好局面了。

  種秋,曹晴朗雖然也出身福地,如今也俱是修道有成之士,卻與福地出現了一層隔閡,因為他們都是在浩然天下走上修道之路,故而是不被一座嶄新天地認可的正統,就像不曾被祖師堂列入譜牒一般,所以「名正言順」的地仙第一人,還是那個湖山派的高君,此人以後修行,不出意外會比較順遂,就像為天地大道所鍾愛,宛如有望繼承正統的嫡長子。

  陳平安說道:「魏良還是龍門境?」

  沛湘點頭道:「魏良最近幾年一直是龍門境瓶頸,都兩次閉關出關了,始終未能打破瓶頸。」

  陳平安說道:「你們找個機會,跟他聊聊,魏良得失心重,別一個不小心走火入魔了。說不定第一個察覺到福地天地異象的,不是你們,而是魏良。」

  南苑國太上皇魏良,未能成為第一位結丹修士,陳平安倒是沒有太多驚訝,魏良到底還是年紀大了,且修道晚了。在甲子高齡開始正式登山修行,雖有秘笈,是落魄山這邊按照約定贈予的石函,內藏道書三卷,而且南苑國為這位主動禪讓的太上皇,揀選一處龍氣旺盛之地,大興土木,秘密建造了一處道場,而魏良本人的修道資質確實極好,破境速度不可謂不快,雖說屬於走了捷徑,在山上卻也可以列入旁門左道的範疇,而非心術不正的邪魔外道,魏良的地利人和都有了,結果還是被湖山派高君捷足先登,就像魏良機關算盡,只差了一份「天時」,這其實就是蓮藕福地大道運轉有序,出現了一種對外來勢力干涉的無形「排斥」。

  不過按照最早落魄山跟南苑國的約定,落魄山這邊只保證魏良能夠躋身中五境,怕就怕人心不知足,登高後,眼界一開,野心勃勃,就像把胃口撐開了,就總覺得餓,永遠吃不飽。

  朱斂說道:「被虛無縹緲的大道壓勝,導致魏良未能第一個結金丹,對落魄山而言,其實是好事,蓮藕福地的大道愈發凝練了,說不定將來都有機會出現一位傳說中的『小老天爺』。」

  這類被笑稱為「小老天爺」的洞天福地之主,類似百花福地的花主,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都屬於應運而生,極其罕見。

  陳平安淡然道:「雲窟福地當年那場浩劫,就是前車之鑒,這種事情,好壞難料。」

  姜尚真一直猜測雲窟福地當年那場變故,玉圭宗祖師堂幾個老傢伙的操控只是表面原因。

  只是姜尚真找了這麼多年,始終沒能找出那個存在。

  這就出現了一場極為玄妙的對峙,姜氏與這個躲藏極深的存在,各自能算半個雲窟福地的主人。

  朱斂笑道:「真有這麼一號道友出現,只需公子親自出馬,與對方聊幾句,坐而論道一場,也就談妥了。」

  何況落魄山對蓮藕福地的栽培和養護,不可謂不仁義公道。

  陳平安苦笑道:「說得輕巧。」

  當年即將離開尚未被老觀主一分為四的藕花福地,陳平安在京城酒樓,見到了主動設宴的皇帝魏良,那會兒還是正值壯年的皇帝陛下,志向高遠,勵精圖治,想要一統天下,後來天下動蕩,種秋辭去國師,魏良在天下大一統和獨自證道長生不朽之間,選擇了後者,主動退位給皇子魏衍,二皇子魏蘊被幽禁起來。再後來魏羨曾經重返福地一趟,作為南苑國的開國皇帝,歷史上第一位派遣方士訪仙的人間君主,這個老祖宗,見著了太上皇魏良、新君魏衍這些「子孫」,按照裴錢的說法,當時的見面場景,就很搞笑了。想必就是從那個時刻起,魏良就有了修道之心,不過魏良通過國師種秋,與落魄山達成了一個口頭約定,魏良將來願意加入落魄山譜牒,「位列仙班」,但是他希望能夠親眼看到南苑國一統天下,其實言外之意,就是魏良在試探落魄山,若是修道有成,既然能夠呼風喚雨,就要以仙人之姿幫助南苑國吞並松籟國在內的三方勢力。

  落魄山當初既沒有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只因為魏良還是不太清楚,等到天下有了越來越多的練氣士,就沒有誰敢說一家獨大了,自然就會形成相互掣肘的格局,一座天下,例如各國欽天監練氣士對武夫宗師的「盯梢」,練氣士之間的道法切磋,道脈相近者爭奪獨木橋,每一次山上法寶現世、對每一個修道胚子的爭奪,往往都伴隨著老輩練氣士在勾心鬥角中的隕落,此外沙場軍伍武卒對諸多練氣士的各種針對措施,都會一一出現。

  相信如今的魏良已經意識到這一點,隨著松籟國湖山派的蒸蒸日上,出現越來越多的練氣士,在山上修行一事,顯然要比南苑國更有先手優勢和後勁,未來數十年內,誰兼並誰都不好說,所以這就導致南苑國必須花費更多精力,鼎力扶持五岳山君和江河正神,據地抗衡湖山派的修道之人。

  沛湘說道:「山主,來時路上,我和朱斂跟掌律長命商量了一下,這高君與鐘倩,總是要見一見的,盡一盡地主之誼。」

  陳平安點點頭,再問道:「這個金身境武夫,是怎麼破境的?」

  沛湘嫣然笑道:「是一個北晉國原本籍籍無名的年輕武夫,資質根骨都好,運道更好,在北晉國京城大鬧了一場,逃出京城,身陷重圍,被兩位六境武夫領銜追殺,竟然被反殺一個,歸功於臨時破境,逃命途中得了份敵對雙方都始料未及的武運。」

  說到這裡,沛湘眼神嫵媚,瞥了眼身旁那個笑呵呵的老人。

  在那位道法通天的老觀主手上,藕花福地天下十人,每甲子一役可敲鼓得仙緣,只有「貴公子朱斂、謫仙人朱郎」,差點做成了一樁前無古人的壯舉,在那南苑國京城內,以一人殺九人,更奇怪的,是朱斂明明可以就此獨自敲鼓「登仙」,就像偏偏活膩歪了,故意白送了一顆人頭給丁嬰,得了那頂銀色蓮花道冠的年輕丁嬰,從此開始武道登頂。

  朱斂微笑道:「不知何時,蓮藕福地才能出現第一位名副其實的劍修。」

  陳平安笑道:「這種事情求不來的,只能老老實實等著。」

  一座福地躋身上等品秩的福地後,「天道」瓶頸趨於穩固,雷打不動,就無法以人力財力打破了。

  有機會出現上五境修士,由內而外,打破瓶頸,飛升至浩然天下。

  下等福地,受限於天地靈氣,本土練氣士,躋身洞府境,就是一道極難跨越的門檻。中等福地,修士有望金丹,成為陸地常駐的地上真人,有希望陰神出竅遠遊,但是陽神身外身難塑。在上等福地,練氣士就有希望結金丹、秉天地元氣養育出元嬰,甚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或憑藉仙訣秘笈和道書心法,或自創道統法脈,一步登天成為玉璞境。

  陳平安笑著起身道:「那我去見見那個地仙高君,魏良和鐘倩,你們去聊。等各自聊完,霽色峰再召開一場祖師堂議事。」

  朱斂點點頭。

  沛湘嘴角翹起,山主果然還是很不讓人意外啊。

  在密雪峰那邊,崔東山試探性給過一個建議。

  讓咱們那位仙尉道長,去一趟蓮藕福地,只要兩腳沾地了,都不用仙尉做什麼說什麼。

  可能就要比往福地丟下一百部道書都管用。

  這種玄之又玄的事情,恐怕換誰都不成,當真只有仙尉道長才行!

  只是陳平安猶豫過後,還是沒有答應此事。

  當然不是不希望藕花福地能夠增長「道氣」,而是擔心此舉,會在無形之中,削減仙尉的自身氣運。

  如果說把仙尉丟進福地,是個半真半假的玩笑。

  那麼崔東山甚至提出過一個「異想天開」的設想。

  藕花福地的有靈衆生,皆有機會修行和習武。

  各國朝廷,江湖門派,山上仙府,廣開門路,非但不禁武學秘籍和道書秘籍的流傳散布,反而大肆刊印相關書籍。

  野草叢生,生機盎然。

  當時陳平安只問了一個問題,「幾座天下的萬年歷史上,擁有福地的大小宗門,有過這種先例嗎?」

  崔東山答道:「有過,但是都沒有成功,後遺症很大,隱患重重,幾乎都變成了個爛攤子,導致各自福地經過數百年的修生養息才逐漸恢復元氣,所以一般都會選擇一座下等福地,皚皚洲劉氏,符籙於玄,流霞洲天隅洞天的蜀洞主,曾經都做過類似嘗試,但是他們不夠用心,這就叫基礎不牢,地動山搖,所以最大的失誤,還是他們幾個想得太少,做得太多,瞎折騰,最根本的失敗原因,就是他們的底層思路不夠完善、精準和穩固,那些根本規矩的設置,疏密極不得當,只靠著一幫半吊子的術家在那邊閉門造車,所謂的大道推衍和脈絡演化,就是亂來的。」

  「那你哪來的信心能夠做成此事?」

  「當然是因為有先生在啊,先生又有我這個得意學生在。先生掌控一個至關重要的大方向,學生負責制定十幾條根本脈絡和調整數萬個細節,配合得天衣無縫。」

  ────

  桐葉洲北方,小龍湫的祖山名為龍眠,祖師堂所在山巔,又名心意尖,是一個極有詩情畫意的名字。

  今天即將召開一場祖師堂議事。

  新任山主,是道號「龍髯」的仙人,司徒夢鯨,來自中土神洲的大龍湫。

  他坐在祖師堂居中的座椅上,面朝大門,背對著牆上的一幅幅掛像。

  略顯幾分滑稽,因為這位中土仙人,在大龍湫的譜牒上邊,其實要比此地掛像上邊的那幾位小龍湫「祖師」,道齡、輩分和境界都要更高。所以「新任山主」敬香一事,就免了,掛像上邊的,還真承受不起龍髯仙君的禮敬。

  這還是司徒夢鯨第一次住持召開祖師堂議事,之前去而復返,就只是對外宣稱小龍湫封山一甲子,都沒有通過祖師堂決議。

  自然也不會有任何異議,小龍湫修士,更沒有膽子非議半句是,私下都不敢。

  畢竟龍髯仙君,曾是最有希望接任大龍湫宗主一職的老祖師,當年只是司徒夢鯨自己不願而已。

  司徒夢鯨是第一個到場的,坐在椅子上就開始閉目養神,雙手疊放。

  一位仙人,不怒自威。

  當初黃庭問劍小龍湫,就只是遞出三劍,就徹底將整座仙府的心氣給摧毀殆盡。

  一劍直接斬開護山大陣,第二劍重傷當時的山主林蕙芷,第三劍,更是直接將祖師堂劈成兩半。

  這就是劍仙風采。

  旁觀者會覺得目眩神搖,心情激蕩,可憐被迫領劍的當局者,卻只會六神無主,肝膽欲裂。

  小龍湫從門派名字來看,就極為親水,山頭四周皆是水鄉澤國,水路發達,縱橫交錯,山中有座煮石台,山外還有條滾山江,確實是跟山不太對付。兩位護山供奉,分別是一頭極為罕見的摘月猿,和一隻據說活了大幾千年的老黿。至於滾山江裡邊的兩頭成精老魚,都是金丹境修為,各自占據了滾石江的一條支流,自封了旒河大聖和潢水大王。

  大戰落幕後的桐葉洲,一座山頭,原本擁有兩位元嬰境地仙,就已經是第一流的山上門派了。

  桐葉洲北方,除去瘦死駱駝比馬大的玉圭宗,此外金頂觀,清境山青虎宮,白龍洞,其實都要遜色小龍湫。

  結果山主林蕙芷和師弟權清秋,都被司徒夢鯨親自拘押回了大龍湫,是什麼下場,小龍湫至今沒有得到半點消息,更不敢隨意打聽。

  即便撇開這位德高望重的龍髯仙君不談,雖然如今小龍湫失去了兩位元嬰老祖,依舊不至於太過寒酸。

  今天來心意尖祖師堂議事的,有二十來個譜牒修士,除了一位金丹地仙,是上任山主林蕙芷的關門弟子,其餘都是龍門境和觀海境修士。

  再加上兩位護山供奉,和那兩位同是金丹境的旒河大聖和潢水大王,小龍湫還能擁有足足五位金丹地仙之多。

  而六個原本有資格參加議事的重要客卿,別家譜牒修士的掛名供奉,此次小龍湫一個都沒喊。

  比如首席客卿,道號「水仙」的元嬰老神仙,章流注都沒有返回山頭參加這麼重要的議事。

  住持野園事務的武夫程秘,反而得以列席參加此次議事,是司徒夢鯨親自讓人去請來的。

  司徒夢鯨等所有都落座後,睜開眼睛,淡然說道:「洪艶,去把令狐蕉魚喊過來。」

  那位權清秋的嫡傳弟子,洪艶最近暫時住持小龍湫具體事務,是一位金丹女修,她立即起身告辭,趕緊去找令狐蕉魚。

  等到少女被帶來祖師堂,就被洪艶安排坐在了靠門位置。

  令狐蕉魚,道號拂暑。

  一位譜牒修士,又有了個道號,就意味著肯定是中五境修士了。

  她腰懸一隻法器碧螺,按照山上劃分,屬於喊山之屬的法寶,面對一些品秩不高的山神、土地,憑藉此物可以「訓山」,只是碧螺的品秩,終究不能跟能夠遷徙山岳、撬動山脈的驅山鐸相比。

  少女也是黃庭在這邊結茅修行時,唯一看得順眼的小龍湫譜牒修士。

  玉圭宗的那座姜氏雲窟福地,上次評選出來的花神山胭脂榜,令狐蕉魚就登評入榜了,而且是年紀最小的女修。

  原本祖師堂議事,沒她什麼事,少女就獨自閒逛起來,離著祖師堂所在的心意尖不遠,有一處封禁的神仙洞窟,石壁上隸書篆刻「別有天」。

  上任山主,清霜上人林蕙芷,在接下黃庭一劍後,就曾經在此閉關養傷。

  路過那座洞窟,令狐蕉魚去了松下弈棋處,眼見著四下無人,先仔細瞧了瞧那棵古松,再蹲下身,看了眼石桌底部。

  看來上次那個年輕隱官,把小姑娘嚇得不輕,都有後遺症了,總覺得對方的符籙、飛劍無處不在。

  大龍湫的祖師爺,也就是現任山主的師尊,曾經與萬瑤宗的仙人韓絳樹,在此聯手下出一局殘棋,在那之後,小龍湫修士,以及來來往往的山上修士,就再無外人能夠落子破局。石桌棋盤連同棋子,形成了一座能夠穩固山根水運的玄妙陣法。

  只是上次年輕隱官來此做客,在這邊下出了兩手棋,據說還有那接引星辰的天地異象,徹底壓勝了舊棋局,真正成了一盤定局。

  然後令狐蕉魚很快就被那位金丹祖師喊去參加議事,少女迷迷糊糊坐下,頭腦一片空白。

  司徒夢鯨開門見山道:「林蕙芷和權清秋皆已被大龍湫譜牒除名,他們兩人在小龍湫的道脈法統,依舊保留,但是修士輩分依次降一等。」

  這位仙君話語落定時,牆上的兩幅畫像就砰然落地。

  一衆修士面面相覷。

  有兩位年輕女修,是同胞姐妹,除了眉眼、神態有些許差異,其餘五官、身段,完全就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

  姐妹都是林蕙芷的嫡傳弟子,上山雖晚,輩分卻高,天資好,如今都已經是觀海境。

  她們聽聞此事,俱是臉色慘白。

  司徒夢鯨繼續說道:「由我接任小龍湫山主,只是權宜之計,封山一甲子,我就擔任六十年的小龍湫山主。」

  「甲子之內,以後祖師堂議事,就按照目前的人數來定座位,一般來說,只減不增,除非我親自請誰落座。」

  「除了章流注的首席客卿繼續保留,其餘今天沒來議事的客卿、掛名供奉,一律停發俸祿,再各自書信一封,劃清界線,讓他們以後都不用來小龍湫了。」

  「關閉野園,該殺的殺,該放的放。對小龍湫心懷仇恨卻不該死的,一樣放出去,此事先與天目書院說清楚,書院那邊願意接受妖族,就送過去,不願意,就由著它們離開小龍湫地界,自生自滅,暗中盯著它們,下山監察此事的修士,以金丹洪艶和武夫程秘帶隊,可以無視封山禁制,發現妖族中誰敢違禁行凶,就地斬立決,不用與小龍湫祖師堂匯報,但是小龍湫修士中誰敢濫殺,下場與妖族等同,祖師堂掌律一經查實,斬立決,無需與我通報,若是掌律膽敢賞罰不當,就由我來斬立決,我一樣無需與大龍湫通報。」

  接連三個斬立決,聽得祖師堂內人人自危。

  接下來司徒夢鯨直接將摘月猿和那老黿,都關了禁閉,讓兩位護山供奉自己去那「別有天」神仙窟內,閉關思過一甲子。

  老黿顫顫巍巍站起身,沒有任何廢話,只是道了一句謹遵仙君法旨,背影黯然走出祖師堂,那頭摘月猿滿臉怒容,正想說話,要為自己辯解幾句,或是想要與這位仙君討要一個說法,結果被司徒夢鯨直接一袖子連同椅子一並打出屋外,再朝大門外屈指一彈,現出真身咆哮不已的摘月猿便如遭重錘,直接飛出如意尖,龐大身軀墜入那條潢水中,沉入水底,隨後便鮮血瞬間布滿河水。

  至於旒河大聖和潢水大王,下場更慘,直接被驅逐,除了即刻起從祖師堂山水譜牒除名,司徒夢鯨還不許這兩頭老魚成精的金丹修士在小龍湫周邊地界出現。

  變故這麼多,而且事情都不小,但是祖師堂內,譜牒修士們依舊是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氣氛凝重,落針可聞。

  那兩頭老魚精依舊感恩戴德,與那個降下如此不近人情法旨的仙君,作揖致謝,並且雙方主動承諾,絕對不敢提及舊事,離開小龍湫後,會改換面容,使用化名,另辟道場,潛心修行,更不敢胡作非為,免得被有心人順藤摸瓜,折損了小龍湫的絲毫名聲。

  司徒夢鯨神色淡漠道:「希望你們說到做到。」

  這就是一位中土仙人的威勢了。

  更何況龍髯仙君還有一個姓氏「司徒」。

  再者在小龍湫,新任山主執行家法,名正言順。

  然後是令狐蕉魚,一下子得了兩樁足可讓元嬰地仙都要垂涎的天大福緣。

  司徒夢鯨一口氣賜下兩件重寶,給了這個才是首次參加祖師堂議事的洞府境女修。

  一枚穀雨葫蘆。

  曾是上任山主林蕙芷所有,也是小龍湫的山主信物和鎮山重寶。

  歷來只能是山主代代傳承,遵從山門祖訓,只能是將其小煉,穀雨葫蘆不可以被大煉為本命物,有點類似龍虎山天師府的某大門上的符籙,層層加持。而這枚葫蘆,也是林蕙芷的師弟,權清秋夢寐以求之物,甚至可以說,他之所以會從大龍湫來下山這邊,就是得到爹娘的授意,奔著這件半仙兵而來,因為權清秋與穀雨葫蘆大道相契,能夠幫助他提升躋身玉璞境的可能性。

  一根魚竿,短如佩劍,以銀色絲線裹纏竹竿,如月色流淌。

  這是權清秋祖傳之物,等同於半隻龍王簍,以水中明月作為魚餌,用來垂釣珍稀水族,尤其是拜月之流的水仙精怪,最有奇效。

  擔任小龍湫掌律的洪艶滿眼艶羨,突然察覺到龍髯仙君的視線,金丹修士頓時悚然,低下眉眼,迅速收斂心神,再不敢有絲毫的非分之想。

  結果洪艶發現議事堂內出現了不合常理的長久寂靜,等她微微抬起眼簾,才發現所有人都看著自己,洪艶再偏移視線,又發現那位仙君就那麼盯著自己。

  司徒夢鯨問道:「洪艶,說說看,在你看來,何謂修行?」

  洪艶瞬間滿頭汗水,顫聲道:「回稟仙君,修道求真我。」

  這是那座太平山的修道宗旨之一,想來無錯吧?

  司徒夢鯨眯眼道:「哦?」

  洪艶汗流浹背,如坐針氈。

  「你修道兩百八十餘年,辛苦修道求真,就是修出了一個貪戀穀雨葫和魚竿的『真我』?」

  「如此修行,在哪裡不能修行,何必坐在這張小龍湫掌律的椅子上,空耗心神和光陰,不如去陪著兩位護山供奉一起?」

  「怎麼,是等著甲子之後,封山解禁,我也返回大龍湫,你再作謀劃?想要學誰,你師父權清秋的手段?還是林蕙芷的心術?」

  洪艶趕緊起身再下跪,匍匐在地,使勁磕頭,懇請仙君恕罪。

  司徒夢鯨身體微斜,手肘靠在椅把手上,雙手交錯,就那麼看著這位磕頭不停的金丹女修。

  洪艶只是磕頭,只要那尊仙君不言語,她就繼續磕頭。

  女修額頭血肉模糊,泥金磚地面鮮血一灘。

  作為半個外人的武夫程秘,與令狐蕉魚一左一右坐在最靠近門口的座椅上邊。

  要說手段,一個仙人境大修士,想必搬山倒海都不在話下,施展開來,程秘只會覺得驚怪神異幾分,卻也談不上如何震驚,以及佩服。

  關鍵是司徒夢鯨心夠狠。

  就這麼一座小龍湫,原本距離宗字頭只差一步的龐大仙府,就因為此人的到來,兩位元嬰修士直接沒了。

  今天祖師堂內,總計五位金丹。已經關了兩個,再趕走兩個,這個身為掌律祖師的洪艶若是再如何,那麼小龍湫的地仙修士,可真就一個不剩了。

  難道這位龍髯仙君,或者說大龍湫,是打算完全放棄小龍湫和桐葉洲了?

  司徒夢鯨終於開口說道:「從今天起,由程秘擔任小龍湫掌律,洪艶只以普通修士身份,參與下山監察妖族一事,輔佐程秘,戴罪立功,如果無功而返,就不用見我了,直接去財庫那邊領一筆神仙錢,一件靈器,自動譜牒除名。」

  程秘猶豫了一下,起身抱拳道:「司徒山主,恕難從命。」

  司徒夢鯨笑問道:「是覺得以武夫身份擔任掌律,不合山上禮制?還是覺得本事不夠,當不好一個小龍湫掌律?」

  龍髯仙君總算有點笑臉了,二十餘人只覺得如獲大赦一般。

  程秘是沙場武將出身,素來耿直,直話直說道:「都有。」

  這個魁梧漢子,只是一個受了重傷的金身境武夫,花架子,興許在一些個桐葉洲小國,可能還可以抖摟威風,騙個宗師頭銜。

  司徒夢鯨微笑道:「規矩禮制一事,在小龍湫,如今是我說了算。能不能當好小龍湫掌律,你覺得不行,我倒是覺得可行。」

  程秘一時語噎。

  他娘的,你要不是個仙人,老子就要開口駡人了。

  司徒夢鯨說道:「小龍湫都封山了,不需要一個拋頭露面去待人接物的傀儡,只需要一個賞罰分明、秉公處理的掌律。至於要說給小龍湫撐面子的人物,有我一人就足夠了。」

  「以後每月,我會召開三場傳道授業,分三種,第一種,所有祖師堂嫡傳和內門外門弟子,甚至是沒有修行資質的,不計身份,都可以參加。第二種,只有中五境練氣士可以參加,最後一種,所有當下境界有所瓶頸鬆動的,或是準備閉關的,可以參加。」

  一場祖師堂議事,雷厲風行,簡明扼要,就這麼結束了。

  這與之前小龍湫動輒耗費一兩個時辰的光陰,天壤之別。

  司徒夢鯨喊上令狐蕉魚,去了程秘在那座野園的宅邸,讓這位武夫下廚,做了三碗油潑面。

  程秘倒也確實拿手,很快端出三碗麵。

  一碗拌面出鍋後,先丟下些蒜末,撒一把幹辣椒,再淋上熱油,滋味絕了。

  司徒夢鯨笑著點頭,贊不絕口。

  程秘早已是無家可歸,故國京城極繁華,開國以來不設夜禁,燈火輝煌,黑夜如晝,曾被山上譽為無月城。

  先前唯一一個能聊上幾句閒天的,那位道號水仙的首席客卿章流注,失蹤了。

  程秘問道:「山主,都是大龍湫的意思?」

  司徒夢鯨搖頭道:「不是,只是我個人的意思。」

  程秘愕然。

  司徒夢鯨笑了笑,「先斬後奏嘛,等到大龍湫那邊得知消息,又能如何,換個人來這邊當山主?重新舉辦祖師堂議事,再把摘月猿和老黿放出來,再將旒河大聖和潢水大王請回來?程秘,你要是大龍湫的宗主,覺得這麼折騰,有意思嗎?」

  程秘竪起大拇指,覺得不妥,有點失禮,趕緊收起手上動作,咧嘴笑道:「痛快。」

  司徒夢鯨打趣道:「大拇指別收回去啊,錢多不壓手,禮多人不怪。」

  程秘灌了一口酒,抹嘴笑道:「說句不得體的話,」

  此刻的龍髯仙君,與那祖師堂議事的仙人山主,判若兩人。

  司徒家族是中土神洲的頂尖豪閥,山上山下都有深厚的根基,除了總祠位於中土神洲,支祠分祠和分支堂號,遍及金甲洲和流霞洲,是那種光是擱置族譜,就需要櫃子堆滿屋子的世家。

  除了司徒夢鯨這位大龍湫仙人,家族內還有兩位玉璞境劍仙,一位擔任皚皚洲某個宗門的首席供奉,還有一個,是個散仙,祖籍當然是在中土,籍貫卻在流霞洲。不管怎麼說,一個家族,能夠同時擁有在世的一位仙人和兩位玉璞境劍仙,無異於一座枝繁葉茂的山上宗門了。

  而那位散仙,便是流霞洲劍仙,司徒積玉,此人性格孤僻,一向喜歡獨來獨往,跟家族關係極為疏淡,在家鄉那邊,即便是山上朋友,也沒有幾個,後來去了劍氣長城,名氣不大,畢竟在那個劍修如雲的地方,劍仙門檻有點高。司徒積玉活著回了浩然天下,一樣是孤雲野鶴,從不參加類似祭祖的家族典禮,依舊不願意開宗立派。

  而且司徒家族,又有一事,極負盛名,那就是家族女子,常見絕色,所以司徒家族是公認的「美人窩」。

  司徒夢鯨吃完面,放下筷子,長呼出一口氣,揉了揉眉心,頭疼。

  司徒積玉先前收到了自己寄去的一封飛劍傳信,司徒夢鯨挑著說了些能說的,不涉及宗門機密。

  原本司徒夢鯨跟這位流霞洲劍仙是從無交情的,上次見面,是司徒積玉重返浩然,遊歷中土,期間路過大龍湫。

  再上次,司徒夢鯨都記不清楚到底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對那個性情桀驁的同族修士,也沒什麼深刻印象。

  估計雙方都是如此,各自看不順眼。

  司徒積玉很快回信一封給大龍湫,司徒夢鯨打開信後,都能感受到一股撲面而來的唾沫星子。

  對方在信上破口大駡,果然沒看錯你司徒夢鯨,當年咱倆初次見面,就覺得你是個油腔滑調的假斯文……

  這司徒夢鯨哭笑不得,以至於到現在,司徒夢鯨都不知道自己的那封「家書」,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先前去信,大致意思,只是說那位年輕隱官將來遊歷流霞洲,答應會找司徒積玉喝酒而已。

  他娘的,司徒積玉這個王八蛋,在信上的措辭,真不是一般的不堪入目。大家都是一個祖宗,你駡誰呢。

  無所謂了,就當被狗咬了。

  司徒夢鯨突然問道:「令狐蕉魚,知道我為何要將小龍湫封山一甲子嗎?」

  少女搖頭,不是裝傻,是真不知道。

  司徒夢鯨說道:「大龍湫,希望下山小龍湫能夠躋身宗門的想法,始終沒有變。」

  司徒夢鯨也沒有兜圈子,直截了當說道:「我在這邊擔任山主一甲子,會親自給你傳授大龍湫秘傳道法,你我關係,類似不記名的師徒,六十年後,你是金丹境也好,元嬰境也罷,都會接替山主職位。即便到時候有同門境界比你更高,比如剛剛被拿掉掌律身份的洪艶,還有林蕙芷的那對親傳弟子,都不會改變這個我今天就定下的決議。唯一一種情況是例外,除非小龍湫突然冒出個類似玉圭宗丘植的不世出天才,能夠在六十年內,躋身玉璞境。不過這種事情,幾乎是不可能的了。」

  令狐蕉魚臉色微白,顫聲道:「祖師爺,為什麼是我?」

  少女覺得自己根本就不是當山主的那塊料。別說比不過上任山主清霜上人與師叔祖權清秋,她就算面對那對作為林蕙芷嫡傳弟子的姐妹,也會有幾分自慚形穢。所以少女坐在桌邊,一直心不在焉,想著怎麼找理由,將那兩件至寶歸還祖師堂。

  司徒夢鯨笑著反問道:「為什麼不能是你?」

  令狐蕉魚無言以對。

  「一家之主,一山之主,一宗之主,一國之主。你覺得這些身份的共同點是什麼?」

  約莫是覺得少女給不了答案,司徒夢鯨便自問自答道:「是水源。」

  「所以就需要正本清源,唯有源頭之水清澈,哪怕水流纖細,都要好過水源渾濁、分出幾條水脈看似壯大。」

  「這個說法,不是我想出來的,而是那位年輕隱官,對方跟我這麼說,既是一種和和氣氣的閒聊,又是一個不算暗示的明示了。」

  司徒夢鯨笑道:「所以我在大龍湫那邊,提出讓你擔任下任小龍湫山主,才會很順利就得以通過祖師堂決議,成為定論。否則光憑我的境界和資歷,可以是可以,卻少不得要跟人好好掰扯掰扯,磨一磨嘴皮子。原因很簡單,寶瓶洲的落魄山,桐葉洲這邊的青萍劍宗,再加上黃庭的太平山,一下子,你就多出了三個宗門盟友,注意,是你,而不是小龍湫。等你哪天擔任山主了,小龍湫就可以跟著沾光。」

  程秘點點頭,是這麼個道理。

  少女先是迷惑,繼而震驚,最後恍然。

  哇,原來我這麼厲害啊,自己都不知道的。

  嬌憨可愛。

  司徒夢鯨也笑了笑。

  就像那位年輕隱官與自己閒聊時,最後下的那個結論,欲想移風易俗,首重正本清源。

  ────

  松籟國湖山派,一處建造在湖畔的雅致精舍,懸匾額天壤閣。

  有一位女子正在提筆抄錄一部道書,桌案臨窗,窗外有數棵老梅樹,瓶花落硯香歸字。

  青霄幽真之地,得道清心之室。

  呼吸湖光飲山淥,卷藏天祿吞石渠。前句是湖山派的由來,後句更像是一句讖語。

  女子道心微動,微微皺眉,她抬起頭,望向門外那邊,隨後她站起身,呼吸綿長,步伐輕靈,行走之間,契合天地。

  如果一定要用某個說法,來形容這種玄之又玄的境地,就是字面意思的「替天行道」,行走之行,道路之道。

  在浩然天下,一位金丹地仙,可不會擁有這等與天地共鳴的玄妙氣象。

  不過她要是離開福地,去往浩然天下,就會自然而然失去這份得天獨厚的大道真意。

  她身穿一件杏色道袍,氣質清冷,姿容極美,望向站在湖邊那個青衫男子,此人與湖山派一幅珍藏多年掛像上邊的昔年容貌變化不小,不過她還是一眼便認出身份。

  她打了個稽首,「湖山派當代掌門高君,見過陳謫仙。」

  陳平安就知道這是老廚子和沛湘聯手坑自己。

  陳平安問道:「高掌門認得我?」

  高君神色不卑不亢,微笑道:「曾經有幸追隨俞祖師一同去往南苑國京城,只是當時我學藝不精,道行淺薄,有幸親眼目睹陳劍仙的絕代風采,可惜只能是遠遠看著,如今勉强認得陳劍仙。」

  陳平安開門見山問道:「你可知道這座天下的來歷,以及與外界的淵源聯繫?」

  高君點頭道:「俞祖師『羽化飛升』之前,曾經與我面授機宜,俞祖師大致說了些他匯總而來的猜測和看法。比如外界名為浩然天下,有九洲山河,山河廣袤,十大洞天和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掌握在一些浩然真仙的門派手中,我們這座藕花福地,位於其中的桐葉洲,謫仙人來此,紅塵歷練,砥礪道心,遊山玩水,嬉戲人間,各有所求。至於陳劍仙的身份、籍貫和背景,卻是空白。」

  「我曾下山遊歷三年,知道天時有變,順帶著地利人和,皆有極大變化,天下多出了許多前所未有的神異怪事。」

  「但是這些年來,我不曾遇到任何一位來自外鄉的謫仙人。」

  陳平安點頭道:「洞徹幽玄,體察天心。」

  高君猶豫了一下,問道:「陳劍仙,能否冒昧問一句,我若是與你作生死相向的道法切磋,有幾成勝算?」

  當年俞祖師,下山去往南苑國京城那邊「趟渾水」,亦是剛剛結丹而已。

  陳平安只得昧著良心給出個說法,「高掌門當下占據天時地利,一成勝算總歸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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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九十一章 山青花欲燃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砌下落梅如堆雪。

  高君聞言,不覺得對方是在危言聳聽,故意誑騙自己,她只得幽幽嘆息一聲。

  她這些年修習仙家術法,不可謂不勤勉用心,不曾想對上這位重返福地的謫仙人,還是只有一成勝算。

  對方既然膽敢孤身來到湖山派,必然有所依仗,或自身實力足夠强悍,或是在暗處隱藏有援手,何況當初南苑國京城那場各方勢力粉墨登場的圍剿中,這位少年姿容的劍仙身陷重圍,最終仍是脫穎而出,登城頭殺丁嬰,坐鎮京城,使得俞祖師不敢踏入京城一步,經此一役,名動天下。

  高君以心聲下令道:「撤陣。」

  俞祖師飛升之前,為湖山派留下了一幅親筆手繪的仙人陣圖,只是俞祖師明確交待過高君,這座護山大陣暫時只能是一個空想,必須靜待天時變化,等來一場天降甘露的異象,才有機會付諸實施。一向尊師重道的高君謹遵法旨,之後閉關再出關,便獨自外出,遊歷數年,遍覽天下五岳,獨自入山訪仙,希冀著找到同道中人,與此同時,結合俞真意遺留陣圖,登天下五岳小天下,在那中岳,高君一路攀高,險峻無路,雲中浮現天下脊,才知此山第一尊,在好似孤懸雲海中的山巔,高君竟然發現了一處結茅修行的仙人遺跡,不過只能算是遺跡,而非古跡,因為茅屋內諸多器物精巧,但是年月不久,火盆內有殘留松柏,高君完全可以想像一位前輩「仙人」的焚柏吟道篇,在那北岳,山花異人間,山外酷暑蒸騰時節,山中猶是積雪深重,高君夜觀天象,在拂曉時分,見到了一位騎白鹿的羽客,自稱是此山神靈,神色倨傲,將高君視為「下國人」,不過對方大概是看出了高君的道法不淺,雖然不喜她的擅闖山門,卻並未惡語相向,只是提醒高君身在此山中,不可恃力取物奪寶。在那天氣晴朗時分便可看見大海的東岳之巔,石罅生紫雲,海光浮紅日,驀然雷電交加,風雨大作,白晝晦暗如夜,親眼見到山腰深潭內騰空躍起一條作祟毒龍,青冥結精氣,磅礡動地脈,身軀長達百丈,蜿蜒登山,擠碎山石無數,幾個眨眼功夫,繞峰遊走的毒龍,便徑直造就出一條山間好似蛇行十八盤的嶄新石道,卻被一位雙眼淡金色的高冠男子,手持一方古字如鳥篆的白玉法印,不但成功阻攔毒龍登頂,再將驀然大如山峰的法印砸在毒龍額頭,其重新打落龍潭內,隨後水面浮現出一篇詰屈聱牙的道訣,數以千計的金色文字,宛若一道法旨仙陣,將鎮壓在潭底,手托法印的金甲神人口含天憲,罰它在深潭中潛靈修真三百載才能重見天日。在那諸峰危似冠、殺氣見棱角的西岳,高君見到了一位年輕容貌的文士,滿身道氣縹緲,盛情邀請一身杏黃道袍的高君去那洞府做客,高君神色自若,只是縮手在袖拈符籙,跟隨那位年輕文士,只見府邸堂皇,矗立於赤黃兩色雲堆裡,如同一座營建在天上的帝王宮闕,門房老人似是山野精怪,朱門開啓,宮女成群,皆非活人,行走其間,微風拂面,帶著蘭草香氣,文士笑言此為熏風,世間罕見,為吾山獨有,既可以入人面門七竅裨益修道根骨,也可以為凡俗女子滋養容顔,正堂內懸掛一幅神女圖畫像,立即有侍女取來香筒,文士先為高君拈出三炷香,說人間香火分山水,隨後他帶著高君一起焚香禱靈岳,稽首恭上玄,各自落座後,文士詢問高君有無婚配,是否願意結成道侶……

  遊覽過天下名山大川,高君終於完善了俞祖師留下的那幅仙圖,設置陣法樞紐,再加上依循道書煉物篇的指示,高君精心揀選出幾件能夠天然蘊藉天地靈氣的寶物,與湖山派山根水脈緊密銜接,以俞祖師留下的那把仙劍為主,最終打造出一座攻守兼備的護山大陣。

  如果說俞真意是第一位得道之人,終究只是獨善其身,那麼高君就是湖山派真正意義上的開山祖師,親手建立陣法,傳授道書仙訣,為門中弟子指點修行,既傳道又護道,就此開枝散葉。陳平安在現身之前,有過一番粗略的山水勘探,看得出來,湖山派經過這些年的妥善經營,若是高君有朝一日能夠成就元嬰境,坐穩天下第一人的位置,再找到一個合適的繼任者,能夠再結金丹,那麼未來三五百年內,門內弟子,人才薈萃,人練武仙修真靈,兩不耽誤,湖山派山上第一仙府的寶座,極難撼動。

  高君問道:「能不能再問一句陳劍仙的山上道齡?」

  陳平安笑著搖頭,言語委婉道:「山中客不言壽。」

  高君又問道:「在那浩然天下,如陳劍仙這般通玄境界的得道之士,數量多嗎?」

  陳平安又只得點頭說道:「很多。但是還談不上『通玄』和『得道』。」

  元嬰境練氣士,確實多。

  高君便難免有幾分傷感神色,抬頭望天,「山中修行何其不易,終究只是井底之蛙。」

  若是不知曉外邊的風景壯闊,天上高風,也就罷了。恰好是高君這般瞭解天外人事的山頂練氣士,憂心忡忡,不敢有絲毫懈怠。

  這些年高君一直有個最壞的設想,有朝一日,像陳平安這種外鄉謫仙人,眼紅這座福地的天材地寶,因利而聚,聯袂造訪,如雨落人間,只憑她高君如何抵擋外敵?可要說讓她現在就暗中謀劃,合縱連橫,與各國練氣士和大宗師未雨綢繆,再與那些山水神靈締結盟約,又實在是讓高君覺得力所不逮,怕就怕擋得住一兩撥謫仙人,之後陳平安這些天外仙真亦是抱團,整座人間,豈不是要生靈塗炭?仙人鬥法,各顯神通,可不比以往歷史上的宗師廝殺,至多是殃及一城,練氣士人數一多,再徹底放開手腳,祭出層出不窮的攻伐法寶,動輒方圓百里之內皆是白骨累累的慘事。

  所以高君內心深處,有了一個膽大包天的想法。

  她逐漸有點明白丁嬰的所作所為了,當然她並非認可,但是理解。

  高君想要見一見那個在幕後執掌大道運轉的「老天爺」,日月作道場,山川為庭院。

  高君想要親口問一問對方,能否護住這座天下,如何才能夠不成為那些外鄉謫仙人的歷練之地。

  陳平安說道:「高掌門不用小覷自己,歷史上所有能夠打破福地瓶頸約束的修道之人,到了浩然天下,幾乎無一例外,依舊是當之無愧的山上天才。」

  刑官豪素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明。

  只說自家落魄山,畫卷四人,再加上種夫子,離開福地三十年,其中朱斂已經是武夫山巔境圓滿,隋右邊也是一位元嬰境劍修。

  高君試探性問道:「陳劍仙,我帶你走走看看?」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有勞。」

  湖光旖旎,荷花萬柄,清風鑒水,兩岸桃柳爛漫,山色鏡中看。

  雙方走上一座跨湖長橋,高君忍不住問道:「敢問陳劍仙,俞祖師如今如何了,身在何處?」

  說到這裡,高君自顧自啞然失笑,好像與這位陳劍仙見面之後,自己就一直在問這問那。

  在俞祖師離去之後,這座天下還是發生了不少大事,比如有個橫空出世的怪人,魔教新教主陸台,很輕鬆就歸攏了丁嬰留下的殘餘舊部,卻無心圖謀更大,反而一門心思盯上了湖山派,俞祖師成為陸地神仙之後,曾經有過三次閉關,其中兩次都被陸台抓住時機硬闖山門,强行打斷閉關,兩場生死廝殺,都未能分出勝負,使得俞祖師耽擱了多年歲月,未能雙方的御風虛蹈,大打出手,也讓大地之上遙遙觀戰的天下武夫,真正領略到了什麼叫做山上的仙人鬥法,可教日月失色,山川震動。

  在這尊魔道巨擘無緣無故消失之後,陸台卻教出了一個不修行仙法卻劍術卓絕的少年天才,一樣喜歡與湖山派作對。

  這個不知姓名的少年,山中練劍數年而已,就已經劍術通神,此人下山時,俞祖師剛好羽化飛升,初出茅廬的少年劍客,第一戰,便是一人問劍湖山派。接劍之人,正是當代掌門高君,她小勝對方半籌,雙方約好了十年之後再比試一場。但是等到了十年期限,少年劍客卻失約了,杳無音信,高君此後訪仙,亦有尋找此人的意圖。

  陳平安說道:「他已經在別座天下,境界更進一步。」

  高君如釋重負,心中大石落地。因為那個心思叵測、行事詭譎的魔教教主陸台,曾經偷摸進入湖山派,找到高君後,說了一個極其誅心的比喻,說此地第一人,位列仙班後,就要墊底了,所以別看你們家俞祖師在這裡如何威風,到了天上,就是個在仙君宮闕裡邊打掃庭院的小童子,運氣再差點,就只能當個挑糞工澆菜園子,所以你趕緊勸一勸俞真意,寧做雞頭別當鳳尾,「俞真意很有來歷,有那『小住人間千年,常如童子顔色』的讖語,說這句讖語的人,就是……反正道法高無可高了。」

  陳平安說道:「高掌門將來離開此地,再作遠遊,是有機會與你家俞祖師重逢的。」

  在陳平安看來,只以功績論,與天下人對湖山派的看法是截然不同的,俞真意與高君,一個是湖山派的開山鼻祖,一個其實完全可以稱為力挽頽勢的中興宗主,如果不是高君繼承俞真意的衣鉢,一躍成為蓮藕福地的天下第一人,那麼湖山派就會一步慢,步步慢,最終失去先手優勢,被南苑國魏良在內的練氣士甩在身後。

  因為朱斂打造的「臉皮」,明顯帶著一份符籙真意,所以如今陳平安也在好奇一事,既然朱斂明明已經摸到了修行仙法的門檻,又為何淺嘗輒止,雖說那會兒藕花福地的天地靈氣還是稀薄,可越是如此,修行登仙的門檻越高,一旦有人率先修道,如走獨木橋,就更容易獨自一人占盡天時。

  同樣是說天外事,高君當然更願意相信這個陳劍仙,那個故意用言語亂人道心的陸台,可惡至極!

  陳平安緩緩說道:「修道一途,在層層破境攀高,也在修心養性,兩者缺一不可,飛鳥窄青冥,會當淩絕頂,山無路時我為峰,或是水窮處看雲起,萬一禪關砉然破,便聞平地起驚雷。」

  高君細細思量一番,點頭道:「陳劍仙此言精妙,如雲中神人語。」

  陳平安啞然失笑。

  高君自認不是一個如何精通庶務、人情世故的人,之所以能夠擔任湖山派掌門,除了是俞祖師降下一道法旨,同時在暗中幫她掃除了一切障礙,再就是她確實天生適宜修行仙家術法,破境最快。對高君來說,就像天地間突然多出了一道天門,曾經世間想要成為傲視王侯的人上人,就只能習武練拳,成為武學大宗師,結果人間突然多出了一條道路可走,昔年天下神魔志怪書籍上邊的陸地常駐真人、神靈精怪,都不再是遙不可及的縹緲存在,變成了觸手可及的身邊人事。

  她就是湖山派最大的那個幸運兒。

  不然當年跟隨祖師去往南苑國京城,俞真意曾經有過定論,她高君如果這輩子只是走在武學道路上,至多就是成為國師種秋、皇后朱淑真之流的江湖高手。

  高君略帶幾分愧疚神色,「陳劍仙知無不言,有問必答,高君在此由衷謝過。」

  陳平安玩笑道:「高掌門只管詢問,我是絕對不會厭煩的,一直被人說成有好為人師的習慣,秉性難改。」

  高君果然也不再客氣,繼續問道:「先前陳劍仙說境界層層攀高,修行如拾級而上,那麼我們這些修道之人,可有具體境界的劃分和名稱?」

  陳平安點頭道:「中五境,洞府,寓意人身與外界天地勾連,如架橋梁,開府門,開始吸納天地靈氣。觀海,二字取自『我登樓觀百川,入海即入我懷』,登高樓觀滄海,知曉天下之大。修道之人,有了一定數量的洞府之後,不斷汲取天地靈氣,留得住,反哺肉身、溫養魂魄,如川流不息,不斷擴張河床水路,拓展經脈,如同鋪設驛路官道。龍門,練氣士散落氣府的靈氣,彷彿凝為一條水蛟,逆流而上如走水,最終能否一舉躍過龍門,就是一道極大的門檻,成了,就可以找到一處『丹室』,於玄之又玄中,別開洞天,故而有『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的山上說法。過不去,靈氣三次逆流衝關不成,導致丹田氣海徹底乾涸,很有可能終生跌落再止步於洞府境。而練氣士凝結出一顆金丹,丹成幾品,猶如俗世科舉會試,又有界限分明的高下之別,一顆金丹的凝練程度,一座丹室的規模大小,以及結丹時能否引來天地共鳴的異象,皆各有講究,大道無常,天意難測,能否稱之為真正的修道天才,是否當真算得上得天獨厚,在此一舉。在這之後,便是元嬰,可以陰神出竅遠遊,輔以陽神身外身坐鎮小天地,如書上所說,大宗師泠然御風,逍遙游於天地間。」

  「一般情況,金丹和元嬰統稱為地仙之流,練氣士單獨遊歷浩然天下一洲山河,哪怕開山立派,擔任開山祖師,還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我推測你們俞祖師當初是丹成一品,而高掌門的金丹品秩,大致屬於二品,相當不俗,即便是在浩然天下,擁有一顆二品金丹,也是諸多地仙夢寐以求卻求之不得的造化緣法了。」

  說來簡單,聽之易懂。

  看似閒聊,陳平安只是聊了些在浩然天下並不算如何高深晦澀的修道:「常識」,可能雲霞山的地仙都可以隨口道出。

  但是對於如今一切修行事都需要自行體會、領悟的高君來說,卻是字字珠璣的頭等金玉良言,此番言語,有撥雲見日之功,珍貴程度,不遜色於俞祖師留下的那本道書。

  陳平安也只是話趕話,與高君說了些無關利益取捨的無心之語,歸根結底,就只是將她視為未來修行路上的道友,以一顆平常心,說幾句平常話。

  結果等到話語落定時,剎那之間,陳平安竟然內心微動,忍不住環顧四周,冥冥之中,似有某種妙不可言的天人感應,就像得到了此方天地的一種贊賞和認可……

  如釋重負,再無先前行走湖山派的那種凝滯之感。

  陳平安在這一刻,對南苑國心相寺那位住持老僧的某句話,以及當年旁觀城隍廟夜審的某個道理,感觸更深。

  與此同時,也驗證了朱斂的那個猜測,這座蓮藕福地,極有可能,果真有了「小老天爺」的雛形,只等「開竅」繼而「煉形」了,其實先前那個福地文運顯化而生的女子現身,再被長命發現,就可以視為某種水到渠成的徵兆。再到今天陳平安時隔多年重返福地,很快就獲得了一定程度上的天地共鳴,難不成老廚子的一張嘴,當真開過光嗎?

  高君卻無法察覺到這份天地異象,她只是沉浸在那份,好奇問道:「中五境和地仙之上,又是何種境界?」

  「上五境第一境,名為玉璞。」

  「璞玉?意思是說返璞歸真,美玉無瑕?」

  陳平安笑著點頭,「歸真反璞則終身不辱,好似塑無垢身,起無漏塔,能夠不染紅塵,修道之人,躋身此境界,就算是井底之蛙跳到了井口,雖說離天還遠,但是可以用一種更接近全貌和真相的眼光看待天地。」

  藕花福地歷史上,俞真意才算開了修道的先河,自然從無具體的境界劃分。

  甚至俞真意當年對於陰神出竅遠遊一事,都做了諸多小心翼翼的嘗試,極其謹慎,在湖山派不曾留下隻言片語的文字記載,只是親傳密授給高君。

  所以直接導致高君至今都不敢輕易陰神遠遊,只敢揀選天清氣朗的黃道吉日,在那月白澄澈的深夜時分,只在湖山派周邊的方圓千里之地嘗試「出竅」。

  當年身邊這位青衫劍仙,與丁嬰那場生死之戰,獨占天地武運的丁嬰,不知使用了什麼秘法,竟然能夠陰神出竅,幻化出一尊與牯牛山等高的巍峨法相,高君至今想來,還是既心有餘悸,又心神往之,可惜她當時並未修行,外行只能看個熱鬧,否則就是一場千載難逢的極佳觀道機會,裨益無窮。

  過了橋來到湖對岸,不遠處有一座矮山,上邊建造有湖山派祖師殿,暫時只供奉著一位祖師。

  是俞真意「飛升」之後才有的,形制都是按照某些秘錄記載,與江湖門派的祖師堂規格截然不同。

  高君突然問了一個「文與」和「實與」的問題,這本是儒家道統一個極為關鍵的大義所在。陳平安會心一笑,清楚高君此問大有深意,可還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同時對高君又有了些新認識,看來這些年她幽居山中潛心修道,看了不少書。要說讓陳平安在前賢學問基礎上別開生面、獨抒新見,陳平安沒有絲毫底氣,可要說只是照搬書上見解,大致梳理一番,憑藉陳平安的讀書記憶和整理心得,那麼別說高君,就是與文廟學宮祭酒、書院山長都能掰扯半天而不怯場。

  高君的這個問題,不只是為湖山派而問,而是為所有天下修道之人詢問的,是一個注定繞不開的關隘。

  湖山派如今擁有練氣士十數人,不過除了高君的她的兩位師門長輩,躋身了中五境,其餘都還只是下五境。

  在這湖山派,一向以等級森嚴、門規繁瑣著稱天下,所以當他們看到掌門高君與一個陌生面孔的青衫男子結伴而行,雖然一個個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仍是不敢流露出絲毫異色,遙遙停步,默然致禮,再迅速離去。

  當一座天地,有靈衆生能夠登山修行,憑空多出諸多匪夷所思的神異精怪,就有了書本之外、實實在在的幽明路異和人鬼殊途,尤其是山上山下的仙凡之別,更是肉眼可見。湖山派如今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門派,或者說是山上仙府了。

  掌門高君,修行仙家術法,已然證道,故而駐顔有術,二十年來年,她的容貌幾乎就沒有衰老絲毫,反而如金沙淬煉,璞玉雕琢,肌膚和筋骨,不斷祛除雜質和瑕疵,已經有了一位地仙身軀如「金枝玉葉」的氣象。就像當年的俞真意,與種秋合力斬殺一位謫仙人,得到那把仙劍和一本仙書後,容貌從白髮老者轉為中年、青壯,再至少年,最終出關時,在南苑國現身,俞真意便是御劍乘風的稚童相貌了。

  天人合一,返老還童。

  這種事情,對於習武之人來說,確實是一種奢望。

  當一座原本人人陽壽有定的天下,出現了練氣士,天地面貌和內裡氣質,就都會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

  最根本的,還是出現了一種隱蔽的「正統」之爭,這就涉及到了高君想要知道的文與和實與,更涉及到湖山派能否名正言順。

  書海浩瀚無垠,三教學問,加上諸子百家,何止千經萬傳。

  陳平安娓娓道來,高君認真聆聽。

  山道有渾樸一亭,匾額「松籟」二字。涼亭周邊古樹皆合抱之木,樹蔭蔥郁,滃滃翳翳,風動影搖,山亭如在秋水中。

  旁有溪澗潺潺,清流縈回,有老松僂背而立,樹頂枝葉尤為茂盛,綠葉倒下如青色小幢,水聲出乎松葉之上下,猶如天籟。

  行人登山,在此小歇片刻,眺望遠方湖景,視野開闊,心曠神怡,眼界光明。

  高君就邀請陳平安在此停步賞景。

  當年連同陳平安在內的那撥「謫仙人」,春潮宮周肥,鳥瞰峰陸舫,遊俠馮青白,鏡心齋童青青,樊莞爾,準確說來,這兩位其實都是太平山黃庭。

  照理說,撇開陳平安的誤打誤撞進入福地不談,像陸舫和黃庭,本該在這座天下,如魚得水,卻反而是拖泥帶水的處境,各自破境速度,甚至可能還不如浩然天下,至少未能贏過丁嬰、俞真意這樣的本土人氏,大概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對待看似占據先天優勢的外來戶,「老天爺」總是不那麼中意的,或許這也算是一種「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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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晉國與松籟國接壤的邊境線上,有一古城,歷來便是魚米之鄉,城南辟一水門名為葑門,城外多水塘,蘆葦、荷花蕩,故茭白、菇米和菱角等時令美食多由此門入城,而城內士女、豪貴子弟,踏春郊遊或是荷花盛開時,便傾城而出,乘船彙集於荷花蕩一帶水域,各色畫舫小舟雇覓一空,樓船為經畫舫為緯,密布水上,來往如梭,船上女子皆妝容精緻,爭芳鬥艶,游治子弟一擲千金設置船宴,兩岸又有文人雅集,中人之家無力雇傭畫舫泛湖遊覽,在岸上走馬探花,亦是賞心悅目之事,故而常有貧寒少年稚童,在此時節,專門以撿取佳麗遺落在水、岸上的綉鞋為營生。

  距離那處荷花蕩不過半里路,有一處村野漿坊,曬穀場曬著雪白漿塊,河邊有臨時聚集售賣魚蝦鱉蟹等水貨的魚市,與那湖中船舫攢集的景象相比,這裡就顯得格外僻靜且寒酸了,但是偏偏有一男一女,與這般景象格格不入,一路上惹來漿坊師傅們的頻頻側目,有個青衫長褂的佝僂老人,牽馬而行,這不算如何出奇,出奇的,還是馬背上坐著一位如同從畫卷中走出的動人女子。

  她身穿一件大紅通袖綢袍兒,腰繫碧玉帶,下襯百花錦裙,裙襴、絡帶皆綉雲鳳。

  女子腳踩一雙墨青素緞鞋,隨著馬背的顛簸起伏,偶爾微微露出一截白綾小襪。

  如此妝扮,色彩搭配,很容易人壓不住衣,偏偏她穿來,就是好看。

  一棵樹底下,有個魁梧青壯漢子,在此盤腿休歇,望向那個好似僕人的牽馬老者。

  不曾腰佩那把名動天下的「煉師」,多半不是那位篡位稱帝的唐鐵意了。

  老人笑問道:「你就是鐘倩吧,讓我們好找。」

  鐘倩無奈道:「專門找我來的?陛下到底是怎麼想的,我不是明確讓人捎話了嗎,我既不與北晉結仇,也不會投靠松籟國。」

  真夠陰魂不散的,都追到北晉國跟松籟國的邊境了。

  老人身形佝僂,鬆開馬繮繩,雙手負後,笑眯眯道:「唐鐵意算哪根蔥,請不動我。」

  鐘倩呵呵一笑,「老傢伙口氣不小,在這北晉國境內,敢這麼說皇帝陛下。」

  曾經的龍武大將軍唐鐵意,走了一趟南苑國,返鄉後,北晉國皇帝很快就禪讓唐鐵意,後者搖身一變,坐上了龍椅,據說這裡邊很是有些曲折故事,因為當年在那南苑國京城,唐鐵意本想叛出北晉的,結果那邊的老皇帝魏良竟然退位了,魏衍登基,公主魏真又不願嫁給唐鐵意,總之就是在南苑國那邊碰了一鼻子灰,唐鐵意回到了北晉國,一發狠,在邊境起兵,揮師北上,率領大軍壓境京城,北晉國便改朝換姓了。

  鐘倩問道:「是人是鬼,是神是仙?」

  如今世道古怪了,什麼奇人怪事都一股腦兒冒出來,好像轉折點,就是那場十人之爭,沒過幾年,書上那些神神怪怪的說法,都成了真。漢子這些年單槍匹馬走南闖北,就遇到過不少匪夷所思的古怪,準確說來,是怪而不古吧。

  那女子始終坐在馬背上,眯眼而笑。

  鐘倩最看不慣這個,冷笑道:「狐狸精。」

  沛湘掩嘴嬌笑不已。

  來見鐘倩的,正是這位狐國之主和朱斂。

  朱斂說道:「年輕人脾氣不要這麼衝嘛,作為過來人,給你兩個忠告,寧惹男人,別惹婦人,寧惹忙人,不惹閒人。」

  鐘倩沒好氣道:「別拐彎抹角了,說吧,你們到底是什麼來頭?找我做什麼。」

  要說捉對廝殺,他如今還真不怵一個唐鐵意,臂聖程元山在內,這些個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老古董,還有那磨刀人劉宗,消失的消失,退隱的退隱,每甲子一役的天下十人之爭,這些個屬於上一輩江湖的老傢伙們,好像就都不濟事了,丁嬰一死,整個天下,所有風頭都被俞真意和陸台奪去了,等到這黑白兩道的各自第一人,一個說是飛升,一個隨之消失無蹤,一座江湖,就變得群龍無首,反而冒出了一大撥會仙術的貨色,以及多出些莫名其妙的山神水仙、鬼祟精怪。

  就像眼前這個騎馬女子,瞅著就挺像艶鬼的,世俗女子,哪能長得這麼好看呢。

  老人微笑道:「出門在外,以誠待人,先自報名號,我叫朱斂。至於馬背上這位姐姐,叫沛湘,你方才說她是狐狸精,就當你小子會說話,誇她好看吧。」

  鐘倩皺眉道:「哪個朱斂?」

  朱斂笑道:「你覺得最不可能的那個。」

  魁梧漢子雙臂環胸,轉頭朝地上吐了一口濃痰,嗤笑道:「你要是朱斂,我就是丁嬰了。」

  眼前這個糟老頭子,與那朱斂唯一相似處,就是身邊跟了個大美人,她的姿色,約莫就是書上所說的傾國傾城?

  朱斂當然清楚唐鐵意,還有敬仰樓周姝真,以及程元山之流的江湖老人,在福地武運暴漲的前天下,為何依舊遲遲無法破境,只因為「山河失色」,淪為一幅白描圖,除了極少數例外,所有福地衆生皆淪為魂魄不全的下場,只是局中人對此渾然不覺,此外唐鐵意,其實也偷偷轉去修行術法了,只是武學底子好,境界越高,反成累贅,不如湖山派高君那麼船小好轉舵,否則福地第一個金身境武夫,如何都輪不到眼前鐘倩這個晚輩。

  鐘倩揮揮手,「別自討沒趣了,為了點賞銀搭上一條性命,不划算。」

  敢說穩贏他的人,連同湖山派掌門高君在內,整座天下,至多一隻手。

  能夠跟他打上一架再分出勝負的,那就再加上一隻手好了。

  眼前這個腳步、呼吸都很稀拉平常的老傢伙,就算是個隱藏極深的武學宗師,鐘倩再高看老人幾眼,也還是肯定不在十人之列。

  結果鐘倩見那老人還是躍躍欲試的模樣,緩緩向前,小心翼翼挪步,搓手道:「我輩習武之人,講究一個風骨凜凜,不切磋切磋就認輸,如何知道勝負,太不像話。」

  先挪步,再站定,消瘦老人一手負後,一手遞掌,微笑道:「來來來,就讓我見識見識北晉國第一大宗師的拳腳分量。」

  鐘倩無奈道:「喊你一聲老前輩行不行,趕緊回吧,一大把年紀了,何必趟這渾水。別覺得我脾氣好,就可勁兒得寸進尺,不如我也給你一個年輕人的忠告,年紀大了,就得服老。」

  不曾想那個老傢伙信誓旦旦說道:「放心,我是外家拳內家拳兼修的高手,筋骨結實得很,生龍活虎,說句不違心的實誠話,別看我瘦,其實不比你們年輕後生差半點,屁股上烙張大餅,保證小會兒功夫就燙嘴,你要不信,回頭與農家借個灶房……」

  沛湘聞言笑得花枝招展,年輕時候的老廚子,難不成就是這麼走江湖的?

  鐘倩實在是聽不下去了,立即站起身,一手握拳,輕輕敲了敲胸口,「來,朝這邊來一拳,我要是退半步,就算我輸。要是沒挪步,你就趕緊帶著這個狐狸精一起滾蛋,有多遠滾多遠。」

  朱斂埋怨道:「哪有這樣的問拳,不合江湖規矩。」

  鐘倩扯了扯嘴角,「那你站那兒不動,讓我來一拳?」

  朱斂一本正經道:「那還是我來吧。」

  鐘倩剛想說話,眼前一花,一拳過後。

  漢子當場昏厥,癱軟在地。

  沛湘白了一眼朱斂。

  你一個山巔境大宗師,這麼戲耍一個七境武夫,好玩嗎?

  朱斂蹲在差點口吐白沫的鐘倩身邊,沛湘笑問道:「覺得怎樣?」

  朱斂答道:「單純,憨厚。」

  沛湘無言,你直接說他傻不就得了。

  朱斂笑道:「這小子殺心不重,甚至還有點性子軟,只有被逼得狗急跳牆,才會以命相搏,以後得添些殺氣,所以他需要一把好刀,也是一塊練刀的好材料,曹家刀法就很適合他。」

  片刻之後,鐘倩迷迷糊糊睜開眼,好像挨了一耳光,是被打醒的,還是有點頭暈目眩,視線模糊,依稀看見老人那張臉龐。

  朱斂笑道:「醒啦?」

  鐘倩剛想提起一口純粹真氣,蹲在一旁的老人,雙指並攏,在幾個穴位接連敲擊數下,鐘倩瞬間動彈不得。

  鐘倩瞪大眼睛,泛出血絲,這是想要逆轉真氣的跡象,結果依舊徒勞無功。

  老人雙手籠袖,調侃道:「到底年輕,江湖經驗還是淺了點。」

  沛湘轉頭望向一處,笑容玩味。

  來了一騎,年輕女子英姿颯爽,佩刀背弓,怒斥道:「你們要對鐘大哥做什麼?!」

  她一手縮在袖中,雙指拈有一張重金購買而來的仙家符籙。

  朱斂轉頭微笑道:「我一個糟老頭子,能對你鐘大哥做什麼。至於說我身邊這位夫人,她就算做了什麼,又算什麼呢。」

  沛湘嫵媚道:「瞎說,什麼夫人,還是待字閨中的黃花大閨女哩。」

  年輕女子羞惱道:「不知廉恥,騷狐狸!」

  那瘦老頭與美婦人,一看就不是什麼正經人。

  朱斂站起身,笑道:「小姑娘,袖內那張符籙就別浪費了,價格肯定不便宜,不如好好珍藏起來,相信以後只會越來越值錢的,還可以當一件可以降妖伏魔的傳家寶。如果我沒有猜錯,姑娘你是姓宋吧,祖籍是前朝的舊端州?」

  女子眉頭緊蹙,端州,是個前朝的說法了。而她確實來自此地,世代簪纓,所以更換成北晉國之後,雖然家族走了下坡路,但還算是郡望高門。

  朱斂眯眼笑道:「確實有幾分相像。」

  依稀記得,宋家曾經有個奇女子,是制硯名家,曾經被召入宮廷,司職琢硯、補硯。

  對待琢硯一事極認真,往往數歲才製成一硯,有割遍端州半百溪。女子的模樣早就記不清了,畢竟就只是曾經遙遙見過一面,燈下雕琢硯石,女子神色專注,頗為動人。

  對於朱斂來說,女子能否稱之為國色,從來不在容貌、臉龐和身段,而在神態。

  這次故地重遊,朱斂多少起了蒓鱸之思。老人歸鄉,大抵如此,一步一思量。

  故鄉與美人都勾人,只有一點不如醇酒,年月一久,記憶模糊,就好像往酒裡兌水。

  朱斂一揮袖子,鐘倩如同被揭去一張定身符,漢子乾脆沒有起身,一來全然沒有半點爭勝之心,注定是打不過的,老傢伙除了不講江湖道義之外,其實拳腳厲害得很,否則他就算站著不動,北晉國那兩位武學宗師,也絕對做不到一拳打得自己當場暈厥,不省人事。再者鐘倩也是通過這個動作,提醒那個瞎了眼才喜歡自己的女子,自己都認輸,你就更別衝動行事了。

  鐘倩說道:「這位江湖前輩,自稱是朱斂。」

  那年輕女子楞了楞,很快就冷笑道:「裝神弄鬼也不找個好由頭,朱斂早就被丁嬰打殺了。」

  更何況,這老兒好不要臉皮,也不照鏡子瞧瞧自己的德行模樣,有臉說自己是朱斂?

  退一萬步說,老賊若真是朱斂,那張符籙就能派上用場了!

  家族有長輩,她一生不曾婚嫁,孤苦終老,只留下一方心愛硯臺陪葬,背刻某人肖像,眉眼傳神,栩栩如生。

  人像旁有一句如同刻在心上的銘文:早知如此絆人心,相見爭如不見。

  年輕女子驀然而笑,試探性問道:「這位前輩,你真是朱斂?」

  畢竟如今世道古怪,神怪鬼物層出不窮,而且如今多有山河英靈,想必那朱斂死而復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朱斂斬釘截鐵道:「怎麼可能,當然不是!我與那老殺賊有不共戴天之仇,狗東西若是死灰復燃,再被我瞧見了,定要讓他挫骨揚飛……」

  相貌老朽,言語粗鄙,尤其是一雙眼睛朝自己身上亂瞥,原來是個為老不尊的下流胚子,呵,吃著碗裡惦記著鍋裡的貨色。

  這讓年輕女子可以肯定,定然不是朱斂了,確實,怎麼可能呢,朱斂豈會如此在意世間女子姿色如何,何況那朱斂就算當年不曾死在丁嬰手上,只是江湖上的以訛傳訛,那麼即便此人久住人世間,與那俞真意一般陽壽悠長,遠超世俗武學宗師,等到朱斂年邁蒼蒼,滿頭白髮了,可老人再老,到底還是那個教無數美人共同感慨一句「天壤之間,竟有朱郎」的朱斂啊。

  曾經的江湖,不知是哪位傷心人說過。

  十個女子,九個恨朱斂,還有一個是因為不曾見過他。

  傳言如今有兩位道行高深、喜好游曳人間的女鬼,再加上數位塑金身起祠廟江水神靈娘娘,還在對某人心心念念,長長久久,從生到死,再由死到生,皆不曾對同一人釋懷。

  這個姓宋的年輕女子,只覺得匪夷所思,無法想像怎麼會有這麼痴情的傻女子,不就是個男人,至於嗎?

  之後兩位女子依舊騎馬,朱斂牽馬緩行,鐘倩同樣徒步,老人說是去找個喝酒的地方,在酒桌上談點正事。

  鐘倩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問道:「老前輩,明人不說暗話,你當真不是朱斂?」

  朱斂抬起手,拍了拍臉頰,笑道:「你覺得呢?」

  鐘倩悶悶道:「那前輩方才為何自稱朱斂。」

  朱斂說道:「實不相瞞,我年輕那會兒,也是個被求親之人踏破門檻的俊小夥,十里八鄉的俏姑娘,甭管是待嫁還是嫁了人的,都愛慕得很呢,估摸著老狗賊見著了我,也會羞愧吧。」

  沛湘一語雙關打趣道:「呦,夫君這話說的有意思了,照鏡子,趕緊照鏡子去。」

  同時沒忘記占朱斂的便宜。

  姓宋的年輕女子看了眼令自己自慚形穢的沛湘,再看了眼朱斂,一時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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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籟國湖山派,主客雙方置身涼亭內。

  陳平安說道:「舉一個比較極端的例子,當一小撮練氣士,能夠憑藉一己之力攻城拔寨,舉手投足頃刻間毀滅一座城池,你覺得這樣的事情,對於一座天地,合理嗎?」

  高君說道:「孤陽不生,孤陰不長,總有相輔相成和相互壓勝,比如我,一次遠遊訪仙,就見到了不少光怪陸離的異象,所以如今我與那些暫時名聲不顯的五岳神靈、山中仙人,就會相互忌憚,互相掣肘。退一步說,他們約束不了我,不還有陳劍仙這樣如有來自上國和仙界的『世外高人』,能夠撥亂反正嗎?」

  陳平安反問道:「那誰來約束我們?以心中的仁義道德自律嗎?」

  高君看似答非所問,亦是以反問作答,「陳劍仙,可曾見過這座福地的幕後主人?」陳平安點頭道:「見過,對方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是一位道士,道號『碧霄洞主』,所以整座福地其實有個別稱,名為『觀道觀』。玉璞之上是仙人,仙人往上是飛升,比飛升更高一層的,便是十四境。這是極為罕見的事情,一般坐擁洞天福地的宗門,至多是飛升境修士。這些幕後人,各有所求,有些是為了得到天材地寶,精心挑選納入譜牒的修道胚子,有些就只是為了一場觀道,也有一些仙府經營不善,反而被福地拖累,本末倒置,導致財庫耗竭,一蹶不振,最終只能出售福地轉手他人。」

  高君點點頭,深呼吸一口氣,開門見山道:「陳劍仙,你可以告知此次造訪湖山派的來意了。」

  對方不可能無緣無故,就為自己泄露這些千金難買的天機。

  再者這個陳平安,與湖山派沒有半點香火情可言,說得難聽點,因為俞祖師的關係,雙方還是有一筆舊賬可算的。

  高君這種想法,實屬人之常情,卻只對了一半。

  落魄山,或者說陳平安,對待整座蓮藕福地,以及作為福地一部分的湖山派,再推及高君,其實都沒有太過功利,不能說全然不存半點私心,但是比起一般擁有福地的宗門勢力,確實已算一個極有良心的「地主」或是「東家」了,更多是給予而非奪取。

  陳平安說道:「回答高掌門這個問題前,得先告知三事,第一,這位十四境大修士已經捨棄了福地,第二,如今藕花福地已經更名為蓮藕福地,也不在桐葉洲了,而是在北邊的寶瓶洲,就安置在我家山頭,名為落魄山。第三,曾經的藕花福地,按照浩然天下的劃分,屬於下等福地,再加上碧霄洞主的觀道緣故,故而沒有出現練氣士,我得到『這座』福地之後,提升為上等品秩。」

  其中順應天時孕育而生的天材地寶,都已經被掌律長命負責一一記錄在冊,按照既定策略,落魄山不會全部如田地秋收一般「收割」殆盡,絕大部分都留給福地自行流轉,不同的修道機緣和山上寶物,花落各家,誰能收入囊中,各憑實力和福緣,落魄山只選取一小部分,而且每一筆帳目的來龍去脈,霽色峰都會清楚記錄在案,如果山主陳平安翻看記錄,覺得取之不當,某物來歷不正,還需要悄然歸還福地。

  除了天地靈氣充沛,福地的武運亦是相當不俗,這當然要歸功於陳平安開山大弟子,裴錢的那幾場「最强」破境。

  高君一時片刻無法接受這個真相,身邊這位陳劍仙,竟是整座福地的主人?!

  落魄山?失魂落魄之落魄?難道浩然天下的仙府,取名都如此隨意嗎?

  「當年那場十人之爭,最終勝出的登上城頭之人,各有機緣造化。磨刀人劉宗在內,有人選擇離開福地,也有人選擇留下,換取一份仙家機緣,比如南苑國國師種夫子,他就得到了一幅五岳真形圖,你們俞祖師對此物就極為上心,將其視為勢在必得,只是種秋行事小心,又有陸台從中作梗,在棋盤上無理手迭出,這幅仙圖才未能成為你們湖山派的鎮山之寶。」

  高君聽到這裡,神色尷尬。

  「五岳圖煉化後與天地融合,故而福地最新五岳,不在四國君主封禪範疇之內,後來種種天地異象,靈氣節節攀高,就是福地品秩提升的外在顯化,一座福地,各地應運而生的機緣,多如雨後春筍。作為練氣士立身之本的天地靈氣之外,武運亦是暴漲,所以如今的天下武夫,從煉體三境步入煉氣三境,體魄堅韌程度也有了某種潛在變化,如魚在水,昔年在池塘淺水,更換為大湖,純粹武夫習武練拳,就是一場類似鯉魚躍龍門的追本溯源。」

  說到這裡,陳平安伸手指了指湖泊,再指向溪澗,「逆流而上,武運漸漸濃郁如這條溪澗,水中撞石激蕩有聲響,淬煉體魄的功效,愈發明顯。俗子極少能夠察覺,天地造化只在不言中。」

  高君問了一個最為關鍵的問題,「陳劍仙此次重返福地,是想要招徠我,讓我更換門庭和師門譜牒,加入你們……落魄山?」

  陳平安直言不諱道:「如果高掌門願意擔任記名供奉或是客卿,擔任是最好,只不過强扭的瓜不甜,高掌門未必願意寄人籬下,況且以高掌門如今的雙重身份,可能並不合適加入我們落魄山譜牒,我這次前來福地,其實是有個好與壞都得走一步看一步的初步設想,不過得先與高掌門聊過一場,才能決定實施與否,如果決定方向的第一步就走錯了,後果不堪設想,做多錯多,對落魄山和蓮藕福地,都不是什麼好事。」

  俞真意能夠在一座中等品秩的藕花福地,躋身元嬰境,就此飛升離開這方天地,可這並不意味著在蓮藕福地躋身上等品秩後,更具天時的高君就一定能夠尾隨其後,按照紙面上的推算,可以順勢上一個臺階,打破天道瓶頸,躋身玉璞。

  究其根本,還是雙方的修道資質,有不小的差距。

  高君只是得了先手,再被此方天道所青睞。不過上山修道,先天資質、根骨之外,命好與否,機緣深淺如何,同樣至關重要。

  所以對於高君將來能否成為蓮藕福地歷史上的首位玉璞境修士,只能說是五五之間。

  最少陳平安經過這次見面,對性情散淡、幾無戾氣的高君,還是比較看好的。唯一的問題,就在於高君暫時沒有某個心中認定必須達成的高遠志向,也可以說是某種異於常人、甚至是與整個人間修士都不一樣的野心,這可能就是高君與畫卷四人這些歷史上的天下第一人,最大差異所在。

  只是這種想法,旁人拔苗助長不來,只能是高君自己在修道路上的機緣巧合,在疑與不疑間、在心念加減之間自然生髮。

  高君沉默許久,强行按下道心起伏,問道:「陳劍仙的落魄山,像我這樣的金丹修士有多少?」

  「不算下宗的話,再撇開落魄山的記名客卿不談,就只有一位金丹地仙。」

  陳平安笑道:「元嬰修士多些,上五境再多些,其中飛升境,記名和不記名的,落魄山暫時就有三位。」

  如此坦誠,一下子讓本就不善言辭的高君愈發沉默。

  一個寶瓶洲一座落魄山尚且如此,那麼一座浩然天下,豈不是隨處可見飛升境?!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一向「出門走江湖先跌三境為敬」的山主,難得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一次,「高掌門別誤會,落魄山這樣的山頭,並不多見。」

  高君苦笑,轉移話題,「不知陳劍仙那個所謂的設想是什麼?」

  陳平安說道:「我打算締結一份契約,除了高掌門和南苑國魏良,還有五岳神靈,幾尊江水正神,四國君主,再加上鐘倩,和幾位六境武夫。等於是修道之人,純粹武夫,山水正神,山下帝王,與我們落魄山,共同訂立一個相對比較鬆散粗略的契約,只說其中一件事,就是幫助各國建立欽天監,培養望氣士,用來約束山上修士和武學宗師的行為。初衷還是要與你們幾方勢力,說清楚我們落魄山的一些真實想法。」

  高君心中狐疑不定,疑惑道:「陳劍仙,你們落魄山既有實力和信心,提升福地品秩至上等,生殺予奪,易如反掌。又何必多此一舉,自我約束?」

  陳平安笑道:「高掌門作為福地暫時唯一金丹,對湖山派何嘗不是生殺予奪易如反掌,結果又如何?就不要半點規矩了嗎?單憑高君一己之私和個人想法,就能夠維持整個湖山派十六位練氣士和數百人的生死榮辱?」

  高君頓時心中悚然,湖山派何時擁有十六位練氣士了?為何不是十四位?!

  但是接下來一句話,更讓高君第一次感受到了這位陳劍仙的肅殺。

  「與此同時,早點把話說清楚了,省得將來有人臨死抱怨不教而誅。」

  高君神色肅穆凝重,沉聲問道:「我若是執意不參與此事,結果又會如何?」

  陳平安微笑道:「大可以放心,高掌門和湖山派都不會如何,以後只要保證井水不犯河水,你我雙方,就可以繼續相安無事。」

  走出涼亭,高君說要祖師殿敬香,之後才能給出決定,她到底要不要成為那場契約的發起人之一。

  陳平安就在涼亭這邊等著她敬香歸來,轉頭望向女子背影,笑言一句,「高君心中無高君,還能奢望湖山派眼中有高君嗎?」

  高君腳步一頓,沒有轉頭言語,繼續前行。

  小山除了山腰涼亭和山頂祖師殿,再無多餘建築,前山溪澗入湖,山後蒼莽而已。

  高君步入寂靜無人的祖師殿,有一位老人專門負責大殿燈火,晝夜不熄的如椽火燭,使得原本略顯光線陰暗的大殿,顯得異常明亮,此外等到高君步入大殿再關上門,便有異象橫生,劍氣雷電滿室光,蛟龍雲紋繞梁柱。

  一把晶瑩剔透的雪亮長劍倏忽飄掠而至,圍繞著高君緩緩飛旋,如小鳥依人狀,十分親昵。

  高君輕輕推開長劍,敬過三炷香,放入神案上邊的黃銅香爐,再跪在蒲團上給那幅祖師掛像磕頭,她起身後,閉目養神。

  睜開眼,望向那幅祖師掛像,高君心中有了決斷。

  其實當初湖山派關於祖師殿內懸掛俞祖師掛像一事,爭議不小。

  只因為關於畫像上邊的俞祖師,應該以何種容貌示人,就衆說紛紜,各持意見,有說是仙風道骨的年老容貌,更顯威嚴,也有說是年輕相貌,既儒雅又出塵,還有說繪製得道之後的稚童御劍姿容,最為仙氣……當時吵得高君心煩意亂,關鍵是那三種不同意見,背後代表著湖山派的三座各自為營的小山頭。

  所以這些年高君治理湖山派,只要遇到棘手的事情,她一直會問自己同樣的問題,若是俞祖師在場,會如何做。

  陳平安坐在涼亭內,看著湖邊有數人正在持竿垂釣,竊竊私語,偶爾抬頭瞥幾眼小山方向,多半是在猜測自己的身份,以及與高掌門的關係了。

  腳步輕緩,高君重返松籟亭。

  她落座後,說道:「最後一個問題,陳劍仙和落魄山,如何看待宛如自家庭院的這座天下。」

  高君的言下之意,當然是落魄山會不會為了自身利益,將更名為蓮藕福地的這座天下涸澤而漁。

  「出門俱是看花人,河邊多有釣魚客。」

  陳平安笑道:「釣客若是市井門戶,釣了魚是為了果腹,自然是釣起幾條就吃幾條,吃不完曬乾,不然就是養在家中水缸裡邊。若是家境再寬裕些,有座池塘,就將魚放養其中,薄江河溪澗厚自家底蘊,這就像是湖山派的處境,以後會與松籟國其他成了氣候的仙家勢力,再與別國爭奪那些適宜修行的仙家道種,將游魚放養在這座湖內,無非是餵養以仙家術法,傳授以道書秘訣。但是對我來說,既然整座天下都屬於落魄山,魚在何處,又有什麼區別?至於我會不會厚宗門而薄天下,就是為何要締結契約的原因所在了,修道之人,要小心飲鴆止渴,仙府山門,要擔心厝火積薪,立竿見影之術,非長生久視之道。術法有高低,某些道理卻不分大小,在昔年藕花福地通用的道理,到了浩然天下,一樣是適用的道理。」

  陳平安最後補了一句,「這個比喻,不是我想出來的,是一個叫陸沉的人最早提出。」

  高君若有所悟,自言自語道:「究其根本,事理分陽陰,都需要有人替天行道,俞祖師曾經為我言說順逆,可能是當時我境界不夠的緣故,俞祖師沒有說得太過深遠,只是提及修行之人,證道長生,欲想與天地同壽,宗旨在逆,故而始終為天道所厭棄,我現在覺得先逆後順,倒轉陰陽,最終殊途同歸,天地生養我輩修行人,修行人得了道再反哺天地,循環往復,才可以稱之為修行極致。」

  陳平安點點頭,果然能夠成為天下第一人,高君被冥冥之中的「天意」相中,不是沒有根源和理由的。

  高君此時境界,處於一種看似「六神無主,心不在焉」、實則「與道相契」的可貴境地。

  在俞祖師最後一次出關,即將遠遊之前,高君曾經有一問,修道之人何謂得道。

  俞真意當年掐劍訣,駕馭那把佩劍,破空而去,劍光衝天而起,一線斬開湖山派上空的雲海。

  再攤開手掌,俞真意讓她閉氣凝神定睛看,只見掌心紋路如山脈,山間霧靄升騰,幻化出一幅千里之外的市井畫卷。

  人與山合,大道所指,仙山萬仞斬太虛。億兆生靈,山河如畫,千里秋毫掌中看。

  陳平安不願打攪高君這份坐忘狀態,等到她回過神,才開口笑問道:「高掌門,是出身書香門第?」

  高君不知對方為何有此問,略懂幾分自嘲神色,搖頭笑道:「我出身不算好,很早就上山習武了,而且讀書不多,湖山派藏書雖豐,冠絕四國,但是我自幼就不喜讀書,這輩子看過的書,精讀泛讀攏共加在一起,連同拳譜在內,可能還不到一百本。」

  不比眼前這位青衫劍仙,高君只覺得對方修為,學識,胸襟,氣度,都當得起宗師與劍仙兩個稱呼。

  一葉知秋,由此可見,那浩然天下,著實是讓人既敬畏、又令人倍感氣餒。

  難道那陸台的那個調侃,並非全是妄言?只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有機會確實要離開井底,出去看看,在那井口看天地。

  然後高君不知為何,就發現對方臉色,有幾分悻悻然,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高掌門看書是有悟性的,難得,很難得。」

  高君猶豫了一下,說道:「陳劍仙方才說我們湖山派有十六位練氣士,但是據我所知,目前好像只有十四人在修行。」

  陳平安笑道:「直說也無妨,因為這兩位練氣士,對你們湖山派並無險惡用心,只是將此地當做了一處絕佳道場,想必他們亦有扶龍之意,所以高掌門可以繼續假裝不知,心裡有數就是了。其中一人,如今就待在臂聖程元山身邊,他真名桓蔭,另外一人,真名黃尚,早就是一位道家的符籙修士了,他們兩個都是跟隨陸台進入福地的桐葉洲外鄉人,我對他們之所以並不陌生,能夠一眼就認出,只因為曾經打過交道,而他們會在此隱姓埋名,估計是陸台用來打發光陰的無聊之舉了,高掌門不必多想。」

  言語既是人與人溝通的橋梁,人間多歧路,同樣來自言語。

  遙想當年,在那飛鷹堡,年輕道士黃尚,讓陳平安記憶最深刻的就是那把「三通寶、九疊篆」銅錢劍。

  高君神色微變,因為俞祖師曾經留下一隻錦囊,叮囑她將來結丹後,若能更進一步,可以收取兩人為嫡傳弟子,但是更多細節,俞祖師隻字未提,而這兩人的名字,正好是「黃尚」與「桓蔭」,但是高君查遍湖山派檔案,都沒有查到兩人的記錄,她就誤以為是俞祖師未卜先知的一句仙家讖語,不曾想雙方早就身在湖山派了。

  至於那個臂聖程元山的存在,高君是一清二楚的,當年俞祖師離開南苑國,程元山同行返回湖山派,只是這位武學宗師這些年易容化名,如今就在湖山派擔任這座山中祖師殿的點燈添香人,至於俞祖師當年與程元山達成了什麼約定,程元山為何願意在隱姓埋名,高君不曾詢問,有些事,就如陳平安所說,心裡大致有數而已。

  高君問道:「陸台與陳劍仙的關係?」

  陳平安說道:「萍水相逢,莫逆之交,屬於一別多年不曾重逢的摯友。」

  一同下山,陳平安問道:「高掌門知不知道一個叫鐘倩的北晉國武夫?」

  「只是聽說過,還不曾見過。」

  那鐘倩,是個神色柔弱的……魁梧漢子,聽說他與人言語,總是怯生生的。

  不過根據湖山派的秘密情報顯示,此人發起狠來,就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了。

  高君問道:「陳劍仙,我能不能跟隨你去一趟落魄山?」

  陳平安笑道:「禮尚往來,理當如此。不過我要先去一趟南苑國京城,兩個時辰後,高掌門可以御風去往雲海高處,我自會前去與你匯合。」

  南苑國京城,有心相寺的清淨,有狀元巷的喧嘩。

  曾經還有個進京趕考的舉子,黯然返鄉。

  昔年跟隨姚老頭,一起登頂家鄉最高山,夜宿山巔,清晨時分,少年窯工登高眺遠,第一次看到無比壯觀的日出景象。

  後來誤入藕花福地,在那座心相寺,暮色沉沉裡,驀然聽到鐘鼓響起,悠揚空靈。彷彿剎那之間,心就靜了。

  世間可有一法,可解萬般愁,安頓無限心,心定蓮花開。

  兩人走到山腳,陳平安告辭一聲,身形化作劍光,轉瞬即逝。

  見過不少奇異人事的高君仍是措手不及,錯愕不已,很快釋然,劍仙風采。

  黃昏裡,山青花欲燃,十數條絢爛劍光合攏,一襲青衫現身山頂,獨立春風夕照間,長久遠眺。

  日落月升,天地暗室,如仙人驀然解囊放出一盞燈,月光如水,噀天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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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九十二章 邀請函

  在正月的尾巴上,處州境內又下了一場雪,只是不大,夾有雨水,雪後初晴,群山皆青,惟有披雲山半青半白。

  如幽居佳人披狐裘穿青裙,又好似書通二酉的雪中高士,不與俗同。

  這一天在蓮藕福地的深夜時分,浩然天下的暮色裡,金丹修士高君和金身境武夫鐘倩做客落魄山,只是被安排在不同的府邸,雙方暫未相見。

  夜深人靜,高君不願在此呼吸吐納,汲取山中靈氣,不告自取,終究有那竊賊的嫌疑,既然無法潛心修行,她便獨自出門,拾級而上,在集靈峰山巔,高君看到了一位乘月色登高賞景的同道中人,此刻正坐在欄桿上,拎著一隻酒杯,身邊放著一隻釉色青翠欲滴的玉壺春酒瓶,攤開一包醬肉,自飲自酌。

  高君沒能認出對方,對方卻一眼認出了湖山派掌門,女子一身杏黃道袍,美若秋水亭亭立芙蓉。

  青壯漢子吃驚不小,問道:「高掌門,你怎麼也來了?」

  高君疑惑道:「你是?」

  聽聞鄉音,如飲暖酒。

  那魁梧漢子神色羞赧道:「我叫鐘倩,北晉國那邊的無名小卒,高掌門若是認得我才叫怪事了。」

  沒去過湖山派,但是在北晉國一位世家子弟的書房當中,見過一幅高君的畫像。還是真人更好看些。

  高君恍然,打了個稽首道:「見過鐘宗師。」

  鐘倩趕忙放下酒杯,抱拳還禮,「幸會。」

  因為雙方並非熟識,初次見面而已,加上他們都不是健談之人,一時間便有些沉默。

  山風月明中,異鄉相逢的同鄉人,各懷幽思,心事無窮。

  高君跟隨陳平安離開蓮藕福地,初來駕到,第一次踏足落魄山,真實的落魄山,與她早先想像中那種瓊樓玉宇、鸞鳳齊鳴的「上國仙府」,出入很大,到了霽色峰,她除了感受到遠比湖山派充沛的天地靈氣,只說滿眼景色,既不神異,也無奇詭,好像跟湖山派也差不多。

  鐘倩率先打破沉默,「我是被一個古怪老人和一個名叫沛湘的女子帶來此地,是誰帶高掌門來這邊的?」

  高君說道:「是此山主人,劍仙陳平安。」

  鐘倩自嘲道:「果然還是高掌門的面子更大。」

  那個自稱與朱斂有不同戴天之仇的老人,自稱是落魄山的管家。至於那個叫沛湘的狐媚女子,好像是位供奉。

  鐘倩說道:「聽說明早霽色峰那邊,就要召開一場祖師堂議事。」

  高君點頭道:「陳劍仙邀請我旁聽議事。」

  本想婉拒,只是她一想到如今自己的身份,不單單是湖山派掌門而已,還是答應下來。

  這次高君主動提出離開福地,初衷就是更多瞭解「天外」人事,那麼想要更快、更直觀瞭解落魄山和浩然天下,還有比參加一場祖師堂議事更捷徑的選擇嗎?

  鐘倩笑道:「我也會參加,因為答應了落魄山,擔任記名客卿。」

  高君猶豫了一下,問道:「鐘宗師是不打算返回家鄉了?」

  鐘倩點頭說道:「不回了,我跟高掌門不一樣,有酒喝的地方都一樣,至於家鄉不家鄉的,從小就沒什麼想法。聽說這邊的仙家酒釀,成百上千種,就是價格貴了點,得用上那幾種山上神仙錢,暫時都沒見過,成為了記名客卿,每個月都會有一筆俸祿。何況聽說在落魄山這邊,有拳可學,比如南苑國國師種秋如今就是落魄山的人,我打算將來跟他請教拳法,若能拜個師,學得幾分真傳,那是最好不過了。」

  人的名樹的影,昔年那撥齊聚南苑國京城的天下高手,魔教太上教主丁嬰,性情叵測,誰敢親近,湖山派俞真意,仙氣縹緲,高不可攀,至於磨刀人劉宗、唐鐵意之流,雖說各有宗師風采,也都屬於毀譽參半,所以在年輕一輩江湖子弟心目中,他們都不如那位被譽為「文聖人,武宗師」的種夫子來得敬仰和親近。

  山腰一處院內,沛湘在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仔細觀察山頂那兩位外人的言行舉止。

  朱斂躺在藤椅上,雙手疊放在腹部,閉目養神,也沒有阻攔沛湘這種不講江湖道義的行為。

  山頂兩人的對話內容,清晰入耳。

  沛湘問道:「顔放,你覺得高君長得好不好看?」

  沒有外人,她還是習慣性稱呼朱斂為顔放,這是朱斂在清風城偷偷挖牆腳時用的化名。

  朱斂微笑道:「各花入各眼,在湖山派弟子眼中,高君自然就是世間最動人的女子,若能一親香澤,死在花下也願意。」

  沛湘嗤笑道:「她也沒好看到哪裡去,姿色還比不得泓下。」

  朱斂轉頭瞥了眼沛湘的手掌,見那鐘倩在以醬肉就酒,笑了笑,故鄉滋味,都在味覺裡。

  其實在朱斂看來,如今口口聲聲對家鄉無掛念的鐘倩,以後肯定會常常惦念,反而是高君,哪天她決定離開蓮藕福地了,就會毅然決然,此後修行,極少傷感。

  沛湘問道:「以後福地內的『兩金』,只會越來越多吧?」

  朱斂點頭道:「這是一句廢話,真正值得上心的事情,只是未來每個甲子內,會分別出現幾個地仙修士和煉神境武夫。」

  老廚子搓了搓手,呵了口氣,「積雪消融,春風解凍,大魚小魚迸冰出。」

  沛湘輕聲問道:「顔放,此次返回故鄉,」

  朱斂笑道:「除了給你當了一回馬夫,還能有什麼感想。」

  浩然天下,洞天福地,其實沒差,無非是富吃貧,官吃富。貧吃土,仙吃凡,原來吃來吃去,都成一抔土。

  夢醒夢不醒,轉頭都成空。

  沛湘問道:「對高君和鐘倩的不同選擇,你怎麼看?」

  朱斂懶洋洋道:「鳥雀不知山野好,徘徊飛旋小庭中。」

  沛湘思量一番,蹙眉道:「你別賣關子啊,到底是說高君不願離開福地,在寧做雞頭不當鳳尾,她眼界太小,選擇錯了?還是說鐘倩在落魄山落腳,就像是從山野走入庭院中,從有望成為天下第一的大宗師,結果變成浩然天下這邊,只是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庸碌武夫?」

  朱斂睜開眼,輕輕搖頭,「早就說了嘛,各花入各眼,同一人的不同選擇,不同人的相同選擇,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沛湘嫵媚白眼一記,「就你歪理最多。」

  朱斂呵呵笑道:「惜哉元嬰不讀書。」

  沛湘一挑眉頭,「狐國的春宮圖,歷來銷量極佳,曾是清風城僅次於符籙美人的一筆財源,現在倒好,在狐國密庫那邊都快堆積成山了,這不是跟錢過不去嗎?」

  朱斂揉了揉眉心,嘆了口氣,「這種賺錢門路,落魄山哪敢沾碰。明兒霽色峰議事,有本事你自己去跟公子提這茬,反正我是打死不敢的。」

  沛湘建議道:「現在我們不是有下宗了嘛,周首席在桐葉宗那邊有座雲窟福地,福地有那花神山胭脂榜,折價打包賣給周首席便是了,這筆收入,剛好可以算作我的私房錢,你幫忙與雲窟福地那邊聯繫,談好價格,幫著賣,事後咱倆再來分賬?不就等於多出一筆細水流長的收益?」

  朱斂也不說可行與否,只是問道:「狐國裡邊,你有徒子徒孫,有望結丹了?」

  沛湘點點頭,「所以需要用錢的地方越來越多了,雖說以前攢下點家底,可每年支出多於入帳,終究不是個事兒。」

  朱斂笑道:「說實話,不去談長遠,想要賺錢快,還得是撈偏門。」

  老廚子明顯聽出了這位狐國之主的言外之意,這是在拐彎抹角抱怨吐苦水呢,沛湘提及轉售春宮圖一事,就只是個話頭。

  從許氏清風城搬遷到了蓮藕福地,狐國如同閉關鎖國,與外界、尤其是將狐國視為遊覽之地溫柔鄉的練氣士斷了聯繫,狐國內不少手握實權的中五境狐魅,以往賺外快的偏門財路就都沒了,雖說有沛湘和一干嫡系心腹坐鎮狐國,暫時還不至於怨聲載道,可是長久以往,人心道心,起伏不定,曾經的暗流湧動,就會變成一發不可收拾的洪水決堤。此外狐魅不比修道之人,甚至不比開竅煉形的山野精怪,早就都習慣了紅塵滾滾裡的燈紅酒綠,一下子關上門來寂寥修行,使得狐國就像一座稍大的道場,雖說狐魅證道一事,落魄山與狐國早有紙面約定,狐族練氣士只要有希望躋身洞府境,就可以單獨外出,去往福地四國遊歷人世、涉足男女情愛之事。

  沛湘小心翼翼說道:「狐國在福地扎根,天地靈氣幾乎翻了一番,如果折算成神仙錢,其實落魄山已經十分厚待狐國了。」

  朱斂雙手交錯,大拇指互敲,微笑道:「這種分內事,不用在意,否則就見外了。」

  沛湘一下子緊張起來。

  朱斂緩緩道:「狐族天生喜歡熱鬧,落魄山卻是個清淨地兒,這種矛盾暫時不可調和,自然而然牽扯到了狐國與福地的關係,如果換成別的山頭,擁有狐國這麼個隨便經營就可以財源滾滾的聚寶盆,是絕對不會要求狐國關起門來的,畢竟跟誰較勁,都別跟錢較勁。只需在福地劃撥給你們一塊地盤,方圓千里即可,屆時狐國府門一開,管你們是靠什麼路數掙錢,我們落魄山,只管跟你們每一位狐族練氣士收賬,躺著收錢就是了,你們開心,我們也高興,何樂不為?」

  「所以公子不止一次跟我商量此事,如何才能找到一個折中的辦法,既不干涉到福地四國的正常發展,又能夠讓狐國有靈衆生,不覺得日子過得清苦,嗯,公子是用了『清苦』這個說法,我當時笑著說,衣食無憂,修行更快了,也不用被那些登門就是為了脫褲子的練氣士當做老鴇和窯姐了,苦個什麼,至多是『清冷』,公子卻說還是清苦一語,更恰當些,人生由喧鬧驟然轉至冷清,也是苦,這跟官場上退下來的老人是一種心態,即便依舊錦衣玉食,也可悠游林下,但是從車水馬龍變成門可羅雀,別有一種苦滋味。」

  「因為是沒有外人在場的私下聊天,我在公子那邊,每次提及此事,說話也沒個忌諱,就說一旦想要萬事周全了,就會登天難,束手束腳,處處為難,可只要不去多想,事情說簡單,就會變得再簡單不過了,比如早點准許狐國開門,落魄山再學那國師崔瀺立碑群山一事,丟些鐵律規矩給你們,故意多冷眼旁觀個幾年十年的,落魄山再來一場有據可查、有法可依的秋後算帳,犯禁違例的狐國衆生,該殺殺,該關關,說句難聽的,只需如此作為,狐皮符籙的來源都有了,如今寶瓶洲一張狐皮符籙的價格,都炒作到什麼價位了?不比你沛湘賣幾本春宮圖更賺錢?」

  「公子卻說再等等。是想要等福地四國百姓,漸漸適應了山上有騰雲駕霧的神仙、精怪鬼魅常在人間行走的事實,你們到時候再出現,哪怕數量多些,也習以為常了,凡俗夫子習慣了神仙怪異事,再從幽明殊途到人鬼共處,相互間都有了入鄉隨俗的雛形。與此同時,你們形若封山,落魄山逼著狐國練氣士,專注修道個三五十年,將來再開門外出,境界修為高了,從早期兩兩三三結伴而行,再到將來的單獨外出,這期間也會少些意外。」

  「歸根結底,公子是把你們所有狐族,都當做了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看待,不然你以為我提出的那個方案,公子當真不知道是利大於弊,只是可能在公子看來,這個『弊』,動輒是幾條几十條狐族性命,是可以用一個短期收益注定更小的『等等看』三字來挽回的。」

  「簡而言之,公子要比你這個狐國之主,更在意你們狐國。」

  沛湘幽幽嘆息一聲,「山主有心了。」

  朱斂神色淡然道:「施恩宜由淡轉濃,由濃轉淡反成仇。刑罰宜從嚴轉寬,先寬後嚴怨其酷。」

  「所以下宗選址桐葉洲,崔東山擔任首任宗主,而不是曹晴朗,公子再返回落魄山修行,我可能是最開懷之人,沒有之一。」

  朱斂沉默片刻,抬頭望向夜幕,微笑道:「當我們越對這個世界懷揣著希望,給予越多的善意,世界是否回報以善意,還是反而還以惡意,我們就會越在意,就會越受累。」

  「如果覺得都沒有關係,大概這就是一種修行。」

  朱斂抬起手掌,伸手一抓,握緊拳頭,「天地間只有兩種强者。」

  「我向這個世界獲得了什麼。或雄心猛氣,氣概凜然,取之有道,青史留名,或巧取橫奪,惡狠狠爭來一場富貴名利,難將由我,我不為難,誰敢興之。」

  朱斂抬起另外一隻手,向外輕輕一揮。

  「我為這個世界付出了什麼。窮則獨善其身,名聲不顯心不朽,再挑燈火看文章,達則兼濟天下,欲立掀天揭地的事功,自討苦吃,緩緩向薄冰上履過。」

  最後朱斂怔怔看天,說了一句奇怪言語。

  「少爺,老爺,公子……放債如施,收債如討。」

  霽色峰祖師堂議事,定在巳時。

  今天辰時,廣場上,相較以前,確實冷清了幾分,歸功於崔東山。

  就只有山主陳平安,大管家朱斂,掌律長命,泉府韋文龍。

  右護法周米粒,陳暖樹,陳靈均,小陌,郭竹酒,沛湘。

  還有一個公認跟落魄山穿一條褲子的山君魏檗。

  不請自來的謝狗,與化名箜篌的白髮童子,也都在場,站在郭竹酒身邊,後者打著哈欠。

  此外今天沒有被喊來參加議事的,有看門人仙尉,其實道士仙尉一直有沒有錄入落魄山譜牒,至於趙樹下還在竹樓練拳。

  還有趙鸞,岑鴛機,張嘉貞,長命的嫡傳弟子納蘭玉牒,箜篌的徒弟姚小妍,騎龍巷壓歲鋪子的石柔,周俊臣,草頭鋪子的趙登高,田酒兒。

  陳平安先介紹起高君和鐘倩,再與他們分別介紹落魄山衆人的身份。

  高君和鐘倩都有幾分侷促神色,畢竟是頭一遭親眼見識到這些福地志怪書籍上所謂「位列仙班」的群真天仙。

  落魄山的掌律祖師,竟是一位女子,長命,也不知是她的名字還是道號,個頭極高,身材修長,習慣性眯眼而笑。

  一身雪白長袍、耳墜一枚金環的神人,北岳山君魏檗,說是歡迎高君和鐘倩去披雲山做客。

  兩條疏淡微黃眉毛,斜挎棉布包的黑衣小姑娘,是落魄山的護山供奉。眉眼溫婉的粉裙女童,與兩位客人施了個萬福。

  那個走路時喜歡摔袖子的青衣小童,名為陳靈均,道號景清,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板著臉點點頭,沒有詢問對方的境界。

  黃帽青鞋的年輕男子,神色柔和,略帶笑意,按照陳山主的介紹,小陌是一名「劍修」,他身邊跟著個兩頰酡紅的貂帽少女。

  一個懷抱冊子的白髮童子,雖然是外門雜役弟子,卻自稱是落魄山的編譜官,所以今天得以參會,記錄議事過程。

  最後介紹之人,是那個腰懸抄手硯的少女,名為郭竹酒,是陳平安的嫡傳弟子。

  此後既定吉時已到,在陳平安的帶領下,衆人魚貫而入霽色峰祖師堂內,高君敏銳發現好像也沒個先後順序,所有人都很隨意,比如掌律長命和魏山君就走在最後邊,那個作為雜役弟子的白髮童子卻跟在陳平安身邊,而那個名字取得很……隨意的貂帽少女,竟然就只是在門口停步,與小陌揮手作別,說自己就在外邊乖乖等著,結果陳平安說你今天可以旁聽,謝狗立即伸手扶了扶貂帽,正了正衣襟,高君就只在這個少女身上,略微感受到一種儀式感該有的氛圍,大概是因為這個謝狗境界不高、資歷尚淺的緣故?

  不過之後在祖師堂內的座椅安排,還是有規矩的,這讓高君似有所悟。

  陳暖樹取來香筒,陳平安帶頭敬香過後,各自落座,因為高君和鐘倩暫時是外人,無需與那三幅掛像敬香。

  高君發現自己的位置,就在魏檗附近,對面坐著那個破格議事的謝狗,正襟危坐,神色肅穆。

  鐘倩則坐在朱斂和沛湘身邊。

  黑衣小姑娘眼巴巴望向掌律長命,她神色溫柔,眯眼點頭。

  然後周米粒就開始打開棉布包發瓜子,陳靈均幫著暖樹一起端茶送水,主動給魏檗遞去茶杯,笑容燦爛,一口一個魏兄弟,辛苦辛苦。

  靠山不在魏山君,老爺在家魏兄弟。

  第一件事,就是補上郭竹酒的拜師禮和譜牒記名。

  按照陳平安的意思,喝過一碗拜師茶就可以了,結果郭竹酒遞過拜師茶後,二話不說就跪地磕頭,砰砰砰震天響。

  暖樹和周米粒已經搬來桌椅,備好了筆墨紙硯,陳平安親自書寫郭竹酒的名字、籍貫在譜牒之上。

  第二件事,是公布鐘倩擔任落魄山記名客卿,這次是掌律長命坐在桌旁,負責執筆錄名。

  接下來是陳平安提議箜篌擔任落魄山編撰年譜的修士,這就意味著按照山上規矩,箜篌會自動劃入掌律長命一脈。

  所以陳平安補了一句,詢問箜篌是否願意。

  白髮童子如同挨了一記悶棍,滿臉不情願,這要是稀裡糊塗答應下來,等於是在長命手底下當差了,走出祖師堂大門去,當師父的,還有何臉面見姚小妍這個弟子?

  長命眯眼微笑。

  陳平安轉頭笑問道:「韋府主,你的意思?」

  「不管是遵循山上舊俗,還是落魄山專門為箜篌道友破例一回,我都沒有意見。」

  韋文龍也是滿臉無奈,自從師父來了趟落魄山,隱官大人每次見面就對自己「敬稱」韋府主了。

  陳平安望向掌律長命,她笑道:「箜篌道友自己開心就好,是否成為掌律一脈修士,我都是無所謂的。」

  白髮童子腹誹不已,不加入掌律一脈,我開心是開心,可我也擔心啊。

  一般人都不清楚,就連那裴錢,都曾說過,落魄山最不能招惹的人物,就是這個一年到頭都笑眯眯的掌律。

  「既然都沒有額外的想法,箜篌就不用加入掌律一脈了。」

  陳平安沒有繼續為難箜篌,人家都送了一部拳譜,換個編譜官不過分。

  第三件事,是落魄山準備購買周邊的新山頭。

  龍泉劍宗已經完全撤出處州地界,幾座山頭都被山君魏檗施展本命神通搬走了,多出了一座暫未命名的巨大湖泊。

  議事堂內雲霧升騰,地面上出現了一幅西邊群山的山水畫卷。

  鐘倩只覺得大開眼界,還能這麼耍?

  高君眼睛一亮,迅速思量一番,好像自家湖山派和已經擁有多位練氣士的松籟國朝廷,也可以照搬此舉?

  陳靈均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盯著那座披雲山,自顧自傻笑起來,我也就是兜裡錢不夠,不然乾脆把魏老哥的山頭一並買來得了。

  魏檗手持茶杯,笑望向傻樂呵的陳大爺。

  陳靈均察覺到魏山君的視線,立即停下嗑瓜子,視線游曳,不再盯著披雲山。

  韋文龍看了眼隱官大人,陳平安輕輕點頭,韋文龍這才起身,走入雲霧中,一一介紹起將近六十座山頭的歷史淵源、靈氣底蘊和各類山中材寶,每座山頭,除了龍脊山極少數絕無半點購買可能性的特殊山頭除外,其餘各自都有個大致的估價。購買方式也不復雜,一種,是落魄山直接用神仙錢購買,只要對方願意出售,價格就都可以商量。第二種,就是以物換地,與對方的心理預期存在差距,落魄山就用各種天材地寶、靈器法寶去補上差價。最後一種,就是讓對方自己來開價,落魄山來權衡利弊,酌情考慮是否入手。三種方式,唯一的宗旨,還是買賣不成仁義在,不强求,沒有什麼勢在必得、一定需要落魄山收入囊中的的山頭。在這之後,韋文龍就開始自報財庫家底了,這也是這位府主先前為何以心聲詢問隱官大人的緣由所在,涉及機密,湖山派高君終究是個外人,不可輕易泄露。

  如今落魄山的收入來源,主要來自三條商貿路線,陳平安親手打造出來的落魄山第一條財路,主要在北俱蘆洲,骸骨灘披麻宗、春露圃、彩雀府、雲上城在內,囊括整個北俱蘆洲東南地界的航線,就像一條弧線,再加上一撥海上仙府島嶼。其中彩雀府編織的法袍,又是一筆最為可觀的穩定收益,寶瓶洲大驪朝廷和北俱蘆洲各路山水神靈,都是主要購買方。第二條橫向商貿航線,主要是沿著濟瀆而走,有浮萍劍湖,龍宮洞天,後續增添了靈源公沈霖和龍亭侯李源,以及一個大源王朝的崇玄署雲霄宮。還要再加上與紅燭鎮三江水域,董水井,老龍城范家和孫嘉樹這第三條路線。此外,還有牛角山渡口的各路仙家渡船靠岸抽成,至於渡口包袱齋和騎龍巷兩間鋪子的收入,暫時可以忽略不計。再就是一座躋身上等品秩瓶頸的蓮藕福地,其中還擁有一座曾是清風城許氏最重要財源的狐國,落魄山從蓮藕福地揀取的那些應運而生、順勢而起的寶物,目前數量不多。

  有了青萍劍宗這座下宗後,按照浩然天下的舊例,青萍劍宗是需要拿出至少兩到三成收益,定期上繳給落魄山的。

  比如姜氏雲窟福地的那座硯山,青萍劍宗與姜氏五五分賬,落魄山和青萍劍宗,雖然是上下宗的關係,還是得親兄弟明算帳。

  沒有這些錢滾錢的「財路」,皇帝宋和就不會那麼誠心誠意,主動邀請陳平安擔任大驪國師。

  境界高低,名氣大小,身份多寡,究其根本,在於「兌現」二字。

  一國國力之底蘊深淺,鐵騎,教化,文治武功,不還是落在一個「錢」字上邊。

  鐘倩對這些尤其不感興趣,倒是高君,將那些仙府名字一一默念在心。

  明明是在討論購買山頭一事,長命突然滿臉微笑,開口說道:「容我說句題外話,山主,挪用泉府賬房內六百顆金精銅錢一事,是不是可以借此機會,提上議程了?」

  陳平安滿臉苦笑。

  「事情很簡單,就是泉府庫藏的這些金精銅錢,山主有用處。」

  長命繼續說道:「若山主還是覺得有假公濟私的嫌疑,心中過意不去,那今天就與大家攤開了討論一番,不妨聽聽看所有人的想法,如果除了山主,大家都沒有異議,那麼山主就只能是一言堂,才能力排衆議,下次祖師堂議事『具體再議』了。」

  先前在去往桐葉洲的風鳶渡船上,陳平安剛剛帶著小陌從五彩天下返回浩然,主動跟長命提及此事,因為煉製本命飛劍「井中月」一事,想要打造出一條運轉有序的光陰長河,按照當時陳平安的估算,憑藉寧姚在五彩天下那邊贈送的金精銅錢,建造出一條初具規模的光陰長河不成問題,問題在於陳平安的這種「煉劍」,就是一座座金山銀山砸進去都注定填不滿的無底洞,而且三種神仙錢都無意義,只能是金精銅錢。當時長命說服了陳平安,不過陳平安那會兒說是不與她客氣,回到仙都山再具體討論此事,結果等到青萍劍宗建成,第一場祖師堂議事,陳平安根本就沒提這一茬了,又因為是在下宗,作為上宗掌律的長命,不宜在下宗祖師堂內拋出這個議題,她就只好耐心等著。

  陳靈均小有意外,長命道友竟然都不稱呼自家老爺一聲公子啦?為何改成山主?怎麼感覺有……殺氣?!

  朱斂立即低頭喝茶,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打定主意,不趟渾水。大家說是就是,大家說不是就不是,我就是個管家兼廚子,人微言輕,你們當我不存在就行了。

  魏檗抖了抖袍子,翹起二郎腿,嗑著瓜子,長命道友這番言語,很有嚼頭了,比喝茶要提神。

  長命微笑道:「當然了,按照山主早年自己訂立的那條規矩,只要入了財庫的錢財、寶物,不管是誰想要調用,都需要議事堂決議通過才行,山主也不能例外。」

  陳靈均滿臉深思狀,疑惑道:「有這樣的規矩嗎?我怎麼不記得了?」

  小陌笑道:「反正我沒聽說過。」

  謝狗連忙附和道:「小陌說得對!」

  書上說了個極有道理的道理,女子在外,一定要給自己男人撐場子。

  以前她可不就是吃了不懂此事的大虧?不然如今她跟小陌別說結成道侶,娃兒都一堆了吧。

  陳平安瞪眼道:「小陌,謝狗,你們什麼時候上的山,聽說個屁。」

  小陌不敢與公子爭執,就笑望向小米粒,小米粒立即心領神會,再靈機一動,咳嗽幾聲,「新任編譜官,你記得此事麼?」

  白髮童子立即裝模作樣從袖中摸出那本冊子,「容我仔細查閱一番,諸位稍等片刻,鐵證如山,白紙黑字最不騙人。」

  陳平安沒好氣道:「行了行了,這件事我原本就沒打算跟長命客氣什麼,泉府的六百顆金精銅錢,我最少會動用半數。」

  長命立即糾正道:「山主,怎麼可以說是與我客氣呢,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我可不敢擔這個責。」

  韋文龍笑道:「那兩筆金精銅錢,本就是山主直接和間接掙來的,所以調用一事,我無異議。」

  朱斂這才點頭輕聲道:「無異議。」

  魏檗幫忙一錘定音,「那就是某人瞎矯情唄。」

  高君跟鐘倩面面相覷,落魄山譜牒修士的膽子都這麼大嗎?這算不算是圍攻一山之主的陳平安?雖說都是心向著陳山主,可是一個個說話都這麼百無禁忌的?

  其實這就是高君和鐘倩尚未入鄉隨俗的緣故了,否則周首席,裴錢,崔東山,鄭大風,米大劍仙,賈老神仙……這些個鐵骨錚錚的得力干將,若是全部在場,那畫面,呵呵。

  謝狗聽著魏檗的評價,立即對這位北岳山君高看一眼,好,極好,有擔當有風骨,敢說真話,是條好漢!

  郭竹酒躍躍欲試,問道:「師父,需不需要我單挑他們一群?我覺得難度不小,問題不大!」

  貂帽少女與白髮童子悄悄對視一眼,各自點頭,如果郭盟主發話了,就只好跟上了。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避暑行宮的某些風氣就別帶到落魄山了,朝著郭竹酒擺擺手,喝了一口茶,輕輕放下茶杯,「那就這麼說定,我今天就取出三百顆金精銅錢,剩下半數,泉府算是幫我預留。」

  長命以心聲笑道:「公子,情非得已,恕罪恕罪,今天的事情,勞煩公子與小米粒打聲招呼,千萬千萬,可別讓裴錢聽了去。」

  陳靈均的心聲很直白,「老爺,要不要我與郭竹酒聯手退敵?不過說真的,長命他們確實都是好心,就數這個魏山君,最過分,要是老爺你不攔著,我就要與他不念兄弟情誼,直接開駡了?」

  朱斂聚音成線,「公子,此風不可長啊,再這麼下去,一個個都要造反了,成何體統,長命道友今兒做事情,不地道了。尤其是魏山君一個外人,說三道四,陰陽怪氣,都不知道跟誰學的臭毛病,太不像話。」

  陳平安置若罔聞,讓韋府主繼續先前的議題。

  不過剎那之間,陳平安和魏檗,謝狗和小陌,幾乎同時轉頭望向西邊方向。

  有一把傳信飛劍自西往東而來,倏忽間進入處州地界,即將掠入霽色峰劍房內。

  陳平安伸手一招,將飛劍收入手中,看過這封來自禮記學宮的密信後,既有開懷,也有釋然。

  密信算是一封邀請函,來自擔任學宮司業的師兄茅小冬,前半段內容,是茅師兄以禮記學宮的名義傳給落魄山的公文,邀請陳平安旁聽三教辯論,書信的後半段,就更像是師兄弟間的「家書」了,信上說參加三教辯論的人選,都已經定下,不做更改了,有西方佛國的九位佛子,青冥天下的九位道種,這其中又有兩人比較古怪,一個是那本該囚禁在白玉京鎮岳宮煙霞洞內的張風海,但是按照白玉京的意思,如今的張風海非但不是玉樞城道官了,甚至就連白玉京的譜牒身份都不曾保留。再就是作為寶瓶洲神誥宗的上宗,青玄宗的掌書人,周禮。

  而文廟這邊,同樣派遣九人參加辯論,看到其中三人的名字後,陳平安才會倍感高興,以及鬆了口氣。因為後者是橫渠書院的年輕山長,元雱。而前邊兩人,則是儒生李希聖,以及大隋山崖書院君子,李寶瓶。

  茅小冬還說,按照禮聖的意思,文廟准許師弟你再帶一人旁聽此次三教辯論。

  信的末尾,茅小冬說這個邀請,不必太較真,既然不是參加辯論,只是旁聽而已,其實可去可不去。

  茅小冬在信上措辭委婉,卻帶著明顯的傾向。陳平安能夠理解茅師兄的良苦用心,歷史上的三教辯論,參與者極其凶險,而旁聽者,若是修行不足,境界不夠,卻又太過投入,很容易身臨其境,牽引道心,簡直就是一場某種意義上的「散道」了。

  陳平安之所以不是太過擔心李寶瓶,一來她的兄長李希聖會參加辯論,這本身就是一場護道了,再者李寶瓶的治學功力,陳平安是在文廟議事途中,親身領教過的。最重要的,不管是自家先生,還是師兄崔瀺和左右,從來都對小寶瓶極有信心,畢竟是一個小時候就能夠抄書抄出一座書山只為逃學翹課的紅棉襖小姑娘。

  文廟那邊,一個老秀才雙手負後,身邊跟著個身材高大的學宮司業,老秀才笑問道:「小冬啊,信上寫了些啥?」

  茅小冬雖然更換了道統文脈,但是在授業恩師這邊,一貫實誠,便一字不差說了書信內容。老秀才越聽越氣,眉頭直皺,一個沒忍住,見四下無人,跳起來就是一巴掌,「什麼可去可不去,對小師弟就這麼沒信心嗎?!」

  茅小冬只得解釋道:「小師弟與先生一般無二,太過好學,又喜歡鑽牛角尖,三教辯論,各有各的微言大義,我擔心小師弟太過耗神,反而不美。」

  老秀才嗯了一聲,「這話說得公道了,小冬做事還是老道的。是先生錯怪你了,不會覺得委屈吧?」

  茅小冬誠心誠意道:「先生教得好,學生即便只能學到點皮毛,一樣受益終身。所以學生委屈什麼,先生不委屈才好。」

  老秀才拈須而笑,這就是師兄不如師弟的地方了,明明不是溜鬚拍馬,說得卻像是馬屁話了。

  茅小冬喃喃道:「真正的委屈,只會委屈得教人不知該不該流淚。」

  老秀才伸長手臂,輕輕拍了拍茅小冬的肩膀。

  落魄山,陳平安走到山門口,站在一張竹椅後邊,看門人仙尉正在看書,時不時沾點口水,拈動書頁,看得那叫一個津津有味,偶爾還會翻回去。

  陳平安咳嗽一聲,仙尉道士嚇了一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本書摔在地上,「大風兄弟,不曾想你竟然是這種人,竟有這種書!」

  一個佝僂漢子,憑空出現在宅子裡邊,剛好撞見這一幕,怒喝一聲,嚷著老廚子作孽啊,竟然把這種書放在別人家裡。

  陳平安滿臉驚喜,笑問道:「怎麼回了?」

  鄭大風笑道:「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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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九十三章 山中多美好

  陳平安笑著將地上那本書撿起來,拍去塵土。

  趕巧岑鴛機走樁下山,還有朱斂與魏檗,帶著暖樹和小米粒出現在山門牌坊這邊,陳靈均更是熱淚盈眶,扯開嗓門喊大風兄。

  陳平安立即將書丟給鄭大風,鄭大風雙手一推,將書拍給仙尉道長,仙尉如同接到燙手山芋,擊鼓傳花一般,趕緊拋給老廚子。

  朱斂先是一頭霧水,只看封面書名,是本正經書嘛,只是都不用老廚子翻閱內容,無需過目鑒賞一番,只看那書籍新舊程度,尤其是書頁折角極多,老廚子就曉得不對勁了,神色自若,伸手推開陳靈均靠過來的腦袋,不動聲色將書收入懷中。

  一行人圍桌而坐,暖樹負責端茶送水,小米粒分發瓜子,再給鄭大風一包額外的小魚乾,就當是為鄭大風接風洗塵了。

  就連岑鴛機都破例停下練拳,與兩個小姑娘並排而坐。不管怎麼說,鄭大風都是落魄山的首任看門人,雖說眼神不正,卻從無毛手毛腳,這個男人離鄉多年再返回,她於情於理都應該停步落座。

  陳靈均與鄭大風坐在一張長凳上,拿起鄭大風的一隻手,輕拍手背,「大風,兄弟可想你了。」

  這還真不是客套話,鄭大風當看門人那會兒,陳靈均每天可得勁,真是神仙日子。仙尉道長到底不如大風兄弟言語風趣。

  朱斂和魏檗對於鄭大風的返鄉,當然是極為高興的,只不過都沒有與鄭大風如何客套寒暄,多年摯友,同道之人,沒必要。

  真要計較起來,落魄山的第一座小山頭,其實還是他們三個,只是後來再添了個臭味相投的周首席。

  裴錢幾個的竹樓譜牒秘密一脈,其實也沒有陳靈均的份,也不知道雲子心目中的景清老祖,這麼多年混了個啥。

  鄭大風抬頭看了眼落魄山,漢子輕輕點頭,頗為自得,青山花開如綉頰,似為我歸來嫵媚生。

  漢子再笑望向那個坐在桌對面的岑鴛機。

  一看岑妹子就尚未婚嫁,約莫是痴心一片,在等大風哥回家?

  岑鴛機板著臉點頭致意。

  鄭大風會心一笑,岑姑娘還是矜持依舊,在自己這邊總是假裝不在意。

  這些年在飛升城酒鋪和躲寒行宮來回跑,每每喝酒思鄉,總少不了想起岑姑娘上山下山的練拳身姿。

  怎麼個動人,能教原本打算一輩子守身如玉的忠貞漢子,一眼望去的功夫,就變了五六回心。

  陳平安好奇問道:「怎麼回的?」

  純粹武夫,想要學飛升境練氣士,遠遊別座天下,畢竟是赤手空拳,無法駕馭本命物用來開道,故而得是止境武夫的神到一層。

  尤其是想要在光陰長河中「趟水」而不迷路,對純粹武夫而言,確實是太過苛刻了。

  此外還有一條途徑可走,就是能夠獲得文廟的破例批准,比如大驪刑部侍郎趙繇,但這是因為趙繇除了屬於文聖一脈,此外在某種意義上,趙繇還可算是白也一個不記名弟子,剛好老秀才和白也,都曾在五彩天下的「鴻蒙之初」,雙方聯手建立「開天闢地」功德。

  而鄭大風顯然都不在這兩條路。

  「山人自有妙計。」

  鄭大風笑著從袖中摸出一件寶光流轉的珍奇物品,形若棗核,手指長短,不過瞧著不像是年代久遠的山上舊物。

  陳平安接入手中,掂量幾下,也不覺沉重,疑惑道:「是織布用的梭子?」

  鄭大風再賣了個關子,嘖嘖笑道:「山主啥眼力啊,就只看出了這玩意兒是那機杼行緯之物?你朝裡邊澆注些許靈氣試試看。」

  等到陳平安將靈氣如倒水灌入梭子,不顯山不露水的樸拙之物就有異象出現,只見梭子細微木紋內,有虹光閃爍若箭矢飛掠,若是屏氣凝神,長久定睛細看,偶爾還能瞧見一匹通體雪白的馬駒踩踏飛矢虹光,如鳥雀翩躚枝頭,白駒無視「河床」木紋的水道約束,肆意穿梭經緯兩線間。好個日月如梭,光陰似箭,白駒過隙,橋上牛驢走紛紛。竟是一件能夠無視大道規矩、隨意穿梭光陰長河的符印信物?

  鄭大風早年離鄉,跟楊老頭是有約定的,何時返回浩然天下,以及如何返回,都有安排。

  鄭大風開始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了,輕輕拿手掌一拍桌子,當起了說書先生,道:「上古時代,處州北的舊禺州,白日多雷雨,久而久之成大澤,水中蘊藉雷電真意。後來有個不知名的得道散仙,泛舟雷澤,結網打漁,無意間撈起一枚梭子,掛在漁網上邊,當這梭子出水現世時,便晴空起霹靂,一場雷雨驟然而至,梭子化龍而走,化虹遠遁,不知所蹤,相傳此物,極有來歷,曾是遠古雷部一府兩院三司中的五雷院,專門用以驅山移湖,吹海揭波,升降陰陽,尤其此物還是震殺陸地水潦旱魃與僭越違禁蛟龍的重要信物之一。」

  陳平安聞言點頭,古蜀天夜多雨,水通海氣,所以純陽道人腰懸葫蘆瓢內的酒水,就是以水性雄烈的衝淡江水釀造而成,此外禺州地界,經常白晝雷霆,震懾萬千蛟龍。

  鄭大風慫恿道:「景清老弟,這種價值連城的稀罕東西,不摸摸看?」

  因為此物當下被陳平安刻意將雷霆威勢拘押在掌心之內,不至於往外傾瀉,否則陳靈均、泓下這類大道親水的蛟龍之屬,只是看一眼,就如凡夫俗子仰頭久觀烈日眼光,真會辣眼睛,滿臉淚水的。

  陳靈均躍躍欲試,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笑哈哈道:「當我是傻子麼?這麼有來歷,給你說得如此玄乎,肯定燙手啊。」

  小米粒說道:「小鎮那邊的孩子,經常玩打飛梭的遊戲嘞。」

  以前裴錢去學塾上課,她這個騎龍巷右護法,就經常帶著左護法一起等在學塾門口,一左一右當門神,等著裴錢放學。

  回騎龍巷的路上,經常看到市井稚童聚街巷,手持長木棍,擊打地上的短梭一端,梭子騰空,再揮棍擊打,各自梭子飛得最遠就算誰勝出,經常有眼力好、氣力大的孩子,能夠贏得十幾隻作為賭注的梭子,畢竟那雞毛毽子,還得貼上幾顆銅錢呢,短梭卻是最尋常的木材打造,不值錢,所以家家戶戶的孩子都有。裴錢當年就有一大堆梭子,都是掌櫃石柔削木而成,她那會兒的玩伴也就只有小米粒一個,所以她們玩耍,每當飛梭遠去,就讓騎龍巷左護法叼回來,偶爾裴錢還會使壞,看準時機,輕喝一聲「走你」,將那木梭精準打入路邊茅厠內,其實早就開竅、能夠煉形的騎龍巷左護法,當時的心情和表情,可想而知。

  所以只要有裴錢在,它是真不敢煉形成功啊。

  鄭大風朝小米粒竪起大拇指,「一語中的,這就是這枚梭子的第二層來歷、以及為何會一路輾轉落入我手的緣故了,果然還是右護法眼力好,幾年沒見,刮目相看!」

  小米粒咧嘴笑,抬起手虛按兩下,「一般見識,莫要奇怪。」

  只在鄭大風和劉瞌睡這邊,小米粒總會覺得自己格外機靈。

  陳平安將梭子交還鄭大風。

  鄭大風小心翼翼收入袖中,聚音成線,與陳平安密語道:「是李槐這個兔崽子小時候玩膩的玩意兒,早年小王八蛋經常來藥鋪後院玩耍,老頭子怕李槐覺得悶,就親手打造了些奇巧物件,其中就有這枚梭子,李槐又是從來不當回事的,那會兒每天穿著開襠褲在後院打梭,他玩得飛起,後院可就遭殃了,門上、窗戶那些給梭子打出來的印痕,如今不都還在呢,當年害得老子每次都得幫著師父縫補窗戶紙,這還不算什麼,後來李槐某次拿回家耍,竟然找不到了,再兩手空空登門,就讓師父再給整個梭子頑,老頭子當然沒在李槐那邊說啥,立馬就去雜物房當個臨時木匠,給小崽子劈柴刨木花的,打造新的梭子了,只是吩咐我這個當徒弟的,去把東西找回來,找不回就不用回了。」

  畢竟涉及到師父和李槐,哪怕在場的都是落魄山自家人,鄭大風也不宜泄露天機,玩世不恭,沒心沒肺,又不等於沒腦子。

  何況撇開拳法造詣不談,要說師徒尊卑,李二算個屁,能跟他鄭大風比?娶了個婆姨,那些年經常堵門駡,都快把師父他老人家給駡得七竅生煙了。這個鄭大風得喊嫂子的婦人,那是真敢駡啊,當年師兄李二沒了藥鋪活計的掙錢營生,她就不樂意了,坐在藥鋪裡邊,滿地撒潑打滾,駡老人這個給自己男人當師傅的,為老不尊,不是個東西,老光棍,一肚子花花腸子,成天想著扒灰,連徒弟的媳婦都惦記,不是經常大晚上去她家院子蹲牆角,就是想要把李二灌醉,然後非要拉著她一個婦道人家陪著喝酒……

  鄭大風無奈道:「結果連累我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小鎮大街小巷給翻了個遍,好不容易才把梭子給找回來,你都沒辦法想像,我到底丟在哪裡給翻出來的,就是個路邊茅厠,在那苞米堆裡邊,李槐這個王八蛋,真是丟東西得比藏得都好啊。」

  說到這裡,滿腹委屈的鄭大風差點沒當場落淚,最尊師重道的自己,差點就因為這個小玩意兒,被迫斷絕了師徒名分啊。

  之後陳平安大致聊了些落魄山的近況。

  魏檗起身告辭,說跟高掌門約好了,要帶她遊歷披雲山。

  鄭大風用眼角餘光打量青衣小童,陳靈均立即心領神會,打暗語,江湖黑話一般,朝鄭大風偷偷竪起一隻手掌,擰轉手腕期間,喝酒劃拳一般,先後給了個八、七、八三個數字的手勢,這是在與大風兄弟通風報信呢,告知那位湖山派的高掌門,正面看、側面瞧、背面再看,三者各自姿色風情如何。

  一切盡在不言中。鄭大風輕輕點頭,頗為意外,只是漢子難免小有遺憾,即便三者疊加的總分不變,若是五、九、九就更好了。

  鄭大風既然心中有數了,就不得不出聲提醒道:「魏山君,記得幫我美言幾句,最好讓那位高掌門,閒暇時也來兄弟這邊坐坐,不用故意誇大事實,與她照實說即可,只說主人雅致,宅子潔淨,嗯,我這就曬被褥去了。」

  魏檗笑著答應下來。

  之後暖樹帶著米粒上山忙碌去,朱斂要去遠幕峰那邊伐樹砍竹,親手營造府邸和山路,就只留下了陳靈均在這邊湊熱鬧。

  其實最尷尬的,還是仙尉道長。

  對鄭大風,當然是神往已久,只是正主一來,他這個鳩占鵲巢的借住客人,肯定就得挪窩了,說不定連這個旱澇保收的看門人身份都保不住。

  一起走向宅子,鄭大風突然說道:「在五彩天下那邊,崔東山找過我了,邀請我去仙都山重操舊業,繼續當個看門人,他說落魄山這邊的仙尉道長,勞苦功高,極有擔當,所以我覺得此事可以考慮,山主要是願意放行,等到風鳶渡船從北俱蘆洲返回,我就順便跟著渡船去青萍劍宗落腳了。」

  崔東山跟鄭大風拍胸脯保證,只要到了仙都山,教讓他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吾山多佳人,美者顔如玉。

  鄭大風就只問了一個問題,仙都山周邊,有無類似螯魚背珠釵島、北俱蘆洲彩雀府的門派?

  崔東山信誓旦旦,只要答應去仙都山當看門人,就給鄭大風變出來!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這個挖牆腳挖到五彩天下的得意學生,要是此刻站在自己跟前,都能把一隻大白鵝打成黑漆麻烏的。

  鄭大風感嘆道:「如此一來,就只能讓岑姑娘情思落空了。」

  陳平安沒好氣道:「別壞了人家一個姑娘的名聲。」

  鄭大風點頭稱是,然後一腳踹在那個袖子甩得飛起的陳靈均屁股上,「是酒囊飯袋麼,還沒有玉璞境呢。」

  陳靈均一個踉蹌,大怒道:「你當玉璞境是個啥,想要就要,說有就有?!」

  鄭大風嗤笑道:「在暖樹那邊,你是怎麼吹噓的?小小玉璞境,還不是信手拈來,易如反掌?」

  陳靈均一時語噎,試探性問道:「小米粒這都跟你說啦?唉,真是個稱職的耳報神。」

  鄭大風又抬起腳,「還用小米粒?老子是用膝蓋想的。」

  陳靈均下意識就要去攙扶鄭大風,只是見大風兄弟抬腳再收腿,行走間健步如飛,一氣呵成,青衣小童頓時赧顔,嘿嘿一笑。

  鄭大風也是心裡一暖,之前說是想家了,真心實意,半點不假啊。代掌櫃在那異鄉酒桌,再談笑風生,可新朋終究不如舊友。

  仙尉道長真是個淳樸厚道的講究人吶,原來領了這份看門人的差事後,仙尉搬入宅子,沒有占用鄭大風的那間正屋,這個假冒道士就只是住在了一間偏屋。

  聽說仙尉屋子那邊有酒,鄭大風就收起正屋的鑰匙,說不如去仙尉道長那邊坐會兒,邊喝邊聊。

  仙尉有點難為情,說屋子裡邊有點亂糟糟的。

  這間偏屋,既是仙尉的住處,也算是書房,看門人是個最清閒不過的散淡差事,仙尉看書雜且勤,可謂手不釋卷,加上還喜歡動筆寫點什麼,使得桌案硯墨等文房用品與書籍雜處,況且仙尉看書,經常如串門走親戚一般,更換書籍翻閱檢討,然後看完就隨手放置一旁,故而桌上卷帙正倒參差,亂是真的亂。

  再加上仙尉又是過慣了窮日子的,最念舊,那些毛筆都捨不得丟棄,他便托陳靈均幫忙,從小鎮店鋪那邊買來一隻形制如甕的青瓷瓿,專門用來擱放廢棄毛筆,積年累月,舊筆漸漸高出瓷瓿,頗有幾分筆塚如山的意味。

  陳平安這個山主,其實還是第一次登門入屋,所以看著那只瓷瓿,極為意外,仙尉喜歡看書,但凡不是個瞎子,就都清楚,只是陳平安還真沒想到仙尉用掉了這麼多支毛筆,只是寫什麼?總不能是那些才子佳人的艶本小說吧,難道還想著以後找書商版刻、賣書掙錢嗎?故而視線巡視一番,除了屋內牆角放著幾隻竹編簸箕,裝了不少編訂成冊的「書籍」,桌上還有些散亂手稿,估計都是平時看書的心得、或是摘抄?陳平安抽出其中一張蓋在書本下邊的手稿,字一般,周正而已,至於內容……看得陳平安無言以對,紙上就幾句話,學道深山吾老矣,此語苦悶,若是從書上鄰家處,拆來一句「墮釵橫在水精枕」,便轉為妙也。

  鄭大風伸長脖子瞥了眼紙上內容,輕輕點頭,再微微搖頭,漢子就像一下子成了坐鎮天地的儒家聖賢,神色淡然,開始與晚輩指點道:「假使再批注一句『單釵對雙枕』,足可令看客遐想連篇,此時此景,就有幾分『無聲勝有聲』的意味了。」

  仙尉以拳擊掌,神采奕奕道:「大風兄果然是前輩高人!」

  鄭大風笑呵呵道:「批上加批,再增添一句,雙枕之上皆有胭脂點染。」

  陳靈均嘿嘿壞笑,仙尉稍作思量,便得正解,頓時眼睛一亮,與鄭大風對視一眼,各自點頭。

  若非在這棟宅子裡邊遨遊書海已久,仙尉開了眼界,長了見識,否則還真聽不懂鄭大風在說些什麼。

  陳平安拿起桌上當作「鎮紙」的書籍,打算將那張紙放回原位,重新壓在書下,無奈道:「你們差不多點就得了啊。」

  已經後悔先前的那個念頭了,當時在霽色峰祖師堂,得到茅師兄的飛劍傳信,陳平安還想著是不是邀請仙尉一起參加旁聽辯論。

  只是當陳平安掃了一眼桌上的第二張紙,立即將手中書、紙放在一旁,拿起那張寫滿蠅頭小楷的紙張。

  鄭大風咦了一聲,「仙尉老弟怎的如此不務正業?」

  陳平安沒有抬頭,只是仔細瀏覽紙上內容,氣笑道:「胡說八道也得有個度,怎麼就是不務正業了。」

  仙尉神色靦腆,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聲若蚊蠅,「不自量力,貽笑大方。」

  在仰慕已久的大風兄這邊,心悅誠服的仙尉道長,始終是以晚輩自居的。

  鄭大風拿起桌上其餘紙張,快速翻閱一邊,臉上再無先前的嬉笑神色,點頭道:「仙尉老弟博覽群書,雄心壯志啊,是打算用淮南子大小山的書山舊軌了,這是嫌棄前者寒儉單薄,準備大肆擴編了?這可是一項大工程,本該是朝廷下旨讓整個翰林院、幾十號老學究一起校書、編撰和匯總的事情,仙尉老弟竟然想著單憑一己之力,雙肩挑起這項重擔,可以可以,當咱們落魄山的看門人,剛剛好。」

  原來這個仙尉道長,是打算學那部相向名著的路數,摘取其事曰大山作為總綱,再分門別類,以五岳命名歸類,摘其語曰小山,再分別歸為丘、嶺、峰等,此外再將那些事語詳備本韻寄存別韻之下的內容,命名為潛山,再把不入流的稗官野史和瑣碎掌故歸為山脈潛藏水底的「水山」,再將好似陸地、海底諸山間的絕妙事、語單獨摘出,繼續歸類為好似集中靈氣、珍藏聚寶的群真洞府和水中龍宮……

  仙尉自慚形穢道:「我還是受了大風兄的啓發,才敢作這般蚍蜉撼樹之舉,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想著一定要如何,極有可能會半途而廢的。」

  鄭大風楞了楞,「怎麼講?」

  仙尉說了句稍等,跑去牆角簸箕那邊,從一本書冊當中撕下一張類似序文的書頁,遞給鄭大風後,仙尉笑著解釋道:「大風兄不是精通佛家學問嘛,那些佛經書籍中,多夾雜有書頁,寫滿心得注解,我反復看了多遍,久而久之,我就將大風兄那些極有見地的概括,做了個潦草的匯總,在這之後,意猶未盡,才有了打造『群山』的粗略設想……」

  鄭大風一開始沒當真,只是等他看到了那張序文書頁後,就默默遞交給陳平安,陳平安接過手再一看開篇的文字內容,結果他雖然看似神色如常,實則瞬間就有點頭皮發麻。

  紙上字跡是極有碑意的楷體,首先就是一番開宗明義的「大話」。

  道士仙尉,常居深山,與草木相親寒暑相近,登高有感,偶有心得,既本是佛家門外漢,自然不當以門戶之見看佛家之經律論觀禪,我只以人間一歲四時配之,經則萬物勃發,生機盎然,歲首道本,故為春也,律則鋪陳燦然,草木已作茂盛貌,夏也。論則風氣凜然,時令至此花果結實,秋也。觀則冥然清徹,如雪滿人間天地歸為一色,冬也。禪則圓轉渾然通洽如時轉歲運雖無言而四時皆循規蹈矩之行也。

  鄭大風揉了揉下巴,微笑道:「我與仙尉老弟,都是落魄山的看門人,來者直追前人,我這算不算後繼有人?」

  陳平安憋了半天,輕聲道:「我看人的眼光,還是很好的,一如既往的好。」

  陳靈均看了幾眼老爺手中的紙張,看了等於沒看,雙手負後,不懂裝懂,點頭贊許道:「仙尉道長,不錯不錯,書沒白看。」

  仙尉只當山主跟大風兄在開玩笑,去打開裝滿木炭的袋子,往火盆裡添加些白炭,都是老廚子燒制出來的,去年冬,暖樹會定期往山下宅子這邊送,後來仙尉覺得一個粉裙女童扛著那麼個大袋子,不像話,小管事跑一趟,就會滿身沾惹木炭碎屑,有次仙尉就自個兒登山找到朱斂,打算自己拎兩袋子回山腳宅子,朱斂卻笑著說下不為例,因為暖樹喜歡做這些瑣碎事,多了一兩件,就跟小米粒在地上撿著了一兩顆銅錢,只會開心,可若是某些習慣了的日常小事,突然哪天不用做了,暖樹就要失落了,跟小米粒丟了錢是一樣的。

  圍著火盆,點燃木炭,仙尉嫻熟架起鐵網,讓陳靈均去灶房那邊拿了一串粽子過來,幾個人圍爐溫酒而坐。

  陳平安問道:「飛升城那邊?」

  鄭大風也不開口說話,直楞楞盯著陳平安,神色古怪。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了?」

  鄭大風只是長久沉默。

  陳平安愈發摸不著頭腦,忍不住催促道:「有話就說,真攤上事了,我還能立即趕過去。」

  帶上小陌,實在不行,那就再帶上謝狗,反正謝狗與白澤和以及中土文廟的約定,不包括五彩天下。

  鄭大風這才開口笑道:「別說是飛升城了,如今整座五彩天下,這會兒都是剛才的情形了,就是沉默,悶著,誰都沒話說。」

  這一切,只因為一個人的一句話。

  仗劍遠遊浩然天下,再返回五彩天下,沒過多久,寧姚就召開一場祖師堂議事,她最後發言,言簡意賅,說自己打算閉小關,短則一年半載,長則兩三年。

  陳平安也沒話說,只能咧嘴笑。

  如今五彩天下的上五境修士,數得著,仙人境修士,至多一手之數,飛升境,寧姚更是獨一份。

  況且寧姚練劍,在去往五彩天下,躋身玉璞境之前,閉關的次數,如果陳平安沒有記錯,就只有一次。

  當時他就在寧府,那次寧姚其實也沒花多長的時間,她所謂的閉關,更像是一場靜心修養。所以寧姚的閉關,與天底下任何一位修士必須小心再小心對待的閉關,截然不同。故而當寧姚冷不丁說要閉關了,而且還是需要耗費「長達」一二三年光陰的那種閉關,飛升城劍修感到震驚,是很正常的事情,至於飛升城之外的五彩天下,聽聞此事,又能說什麼?

  誰要是敢在寧姚閉關期間挑釁飛升城劍修,等她出關後,下場可想而知。

  上個不信邪的,正是道士山青,結果一場問劍,這位道祖的關門弟子就去閉關養傷了。

  鄭大風酸溜溜說道:「閉關煉劍之前,得知我要離開,寧姚就專門找過我,叮囑過我少說些五彩天下的事情,免得你分心。」

  其實經過這些年的磨合,飛升城已經運轉有序,各司其職,年輕劍修與躲寒行宮的武夫,也都陸續成長起來。

  鄭大風感嘆道:「不曾想落魄山這麼快就有下宗了。」

  「下宗選在桐葉洲是對的,太平歲月裡,一國邊境地帶,養一個藩王到底有多難,稍微讀過幾本史書就清楚。那麼同理,一洲之內,養幾個上五境修士,尤其是宗門,也是相當不容易的事。」

  「寶瓶洲這邊,尤其是未被戰火襲擾的中北部,天地靈氣和適宜地仙開峰的地盤,就那麼多,不光是僧多粥少的時節,而是誰多了旁人就少了的處境,可能睡覺打個呼嚕,就會吵到隔壁山頭,鄰里間是很難久處和睦的,阮鐵匠要是不搬走龍泉劍宗,我可以肯定,不出百年,跟落魄山就要相互間急眼,一樣米百樣人,將來弟子之間,總會出現這樣那樣的衝突。桐葉洲剛好相反,僧少粥多,無主之地茫茫多,也就是桐葉洲與別洲離著遠,又有急需文廟重建的寶瓶洲和婆娑洲作為緩衝,否則換成是流霞洲或是皚皚洲,青萍劍宗即便順利建立起來,還是不會有今天的聲勢,關鍵是還能夠以一個過江龍的身份,拉攏各方盟友,完全主導和掌控一條嶄新大瀆的開鑿事宜。」

  陳靈均嬉皮笑臉道:「大風兄,你再這麼正經聊天,我都要不認得你了。」

  鄭大風拿起鐵鉗撥弄炭火,問道:「難不成如今這邊的女子,都不喜歡言語風趣、才情無匹的風流兒郎,轉去喜歡一板一眼、沉默木訥的老實人了?」

  陳靈均說道:「人醜就不討喜,再過一萬年都是這麼個理兒。」

  不理睬這倆的插科打諢,陳平安伸手翻轉粽葉微焦泛起香味的粽子,摩挲指尖,問道:「你真打定主意了,要去青萍劍宗那邊落腳?」

  鄭大風點頭笑道:「浪子老風騷嘛,從不安分守己,只能是四處漂泊的命。」

  陳平安無言以對。

  仙尉開口說道:「大風兄,要是因為我才去的下宗,大可不必,我搬去山上就是了,搬去騎龍巷也可以,你要是不嫌麻煩,覺得礙眼,那我就厚著臉皮留在這邊……」

  鄭大風笑著擺擺手,打斷仙尉道長的言語,拿起一顆烤得金黃的粽子,「要說跟仙尉老弟全無關係,那是騙鬼話,不過說真的,有關係,卻沒太大關係,一來我留在這邊,幫不上什麼,落魄山的武夫,要麼是山主、老廚子這樣的,不然就是魏海量和盧白象這種好似分房獨立出去的,需要我來教拳嗎?我倒是想教,他們也不樂意學啊,在飛升城躲寒行宮那邊教拳多年,有了些心得,按照崔東山的說法,下宗專門將雲蒸山作為武夫學拳之地,我去了那邊,就有了用武之地。再者在小鎮那邊,以前仰慕我才華又饞我身子的女子,那會兒還能說她們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可現在她們都多大歲數了,不出意外,都有孫兒輩了吧,見了面,還能說啥,徒增傷感。」

  陳靈均白眼道:「吃顆粽子都這麼噁心。」

  然後青衣小童跟鄭大風對視一眼,雙方皆是嘿嘿嘿。

  仙尉道長到底是只懂些書上道理,學問不深,一時間未能領會其中玄妙。

  陳平安說道:「那個道號山青的道士,會參加這次三教辯論。」

  鄭大風扯了扯嘴角,「就是被拉壯丁跑去充個數的,這個年輕道士的吵架本事,估計還不如他的打架本事。」

  陳平安唉了一聲,開始替這位道祖關門弟子打抱不平了,「只是輸給寧姚,又不丟人。」

  鄭大風笑呵呵道:「就像你問拳輸給曹慈?劍氣長城三場,功德林一場,接下來打算再輸幾場?」

  陳靈均連忙咳嗽幾聲,埋怨道:「大風哥,怎麼說話呢,要不是自家兄弟,大嘴巴子就要摔過來了。」

  鄭大風提起手掌,一記手刀就朝陳靈均腦袋砍過去,陳靈均立即抬起手肘擋住手刀。

  一個說少俠年紀輕輕,內力深厚,可以單槍匹馬走江湖了,一個說老匹夫也不差,老當益壯,不愧是百花叢中走過的。

  對此早已習以為常,陳平安自顧自說道:「估計還得再輸曹慈兩場問拳,或者是三場。」

  鄭大風直截了當道:「如果再輸兩三場,這輩子也就不用繼續跟曹慈較勁了,對吧?」

  陳平安笑著點頭。

  是句大實話,至多輸給曹慈三場,如果輸掉第三場,其實就不用與曹慈問拳爭個勝負高低了。

  因為到時候再問拳,其實就只是曹慈教拳了。

  陳平安冷不丁問道:「這枚能夠幫助武夫跨越兩座天下的梭子,是不是可以仿製出來?」

  鄭大風點頭道:「梭子材質太過稀罕,一般人就別想了,即便是於玄這樣的符籙宗師,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不過以我師父的手段和家底,當然可以。問這個做什麼?」

  陳平安說道:「藥鋪那邊的蘇店,她前段時間孤身離開家鄉,就連石靈山都不知道去了哪裡。」

  鄭大風笑道:「我這師妹,該不會是跟哪個漢子私奔了吧,石靈山知道真相還不得哭死,胭脂不告訴他是對的。」

  陳平安說道:「蘇店可能是去了青冥天下。」

  鄭大風問道:「這裡邊有說法?」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就只是個猜測。因為我懷疑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早年曾經來過驪珠洞天,然後隱姓埋名在此駐足,此人如今可能身在青冥天下,說不定就是那個赤金王朝鴉山的開山祖師,武夫林江仙。」

  陳平安曾經詢問呂岩一事,是關於林江仙的拳法高低,呂岩卻沒有細說這位「林師」,拳法到底有多高,並無舉例,拿來與浩然裴杯、張條霞這樣的神到一層武夫作對比,這位曾經雲遊青冥天下的純陽道人,反而只是給出一個「劍術更高」的說法。

  話不用多說。

  就已經側面驗證了陳平安心中的那個既有答案了。

  鄭大風給了個眼神。

  陳平安祭出了本命飛劍,瞬間隔絕天地。

  顯然鄭大風覺得一個以修士心聲言語,一個聚音成線密語,仍是不夠安穩的,以防隔牆有耳,擔心小鎮那邊,有隱藏極深的大修士在偷聽。

  鄭大風這才繼續說道:「林江仙是不是你們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假設是,他又為何會放著祭官不當,偷摸趕來驪珠洞天,以及最終如何成為一位純粹武夫的,我不敢妄下斷論,至於林江仙是不是從驪珠洞天離開青冥天下,別猜了,我現在就可以明確無誤告訴你,肯定是的,因為此人有個板上釘釘的身份,他是我,李二,胭脂幾個的『師兄』之一。」

  「記得有次我跟師兄李二喝酒,李二沒少喝,不小心說漏嘴了,說師父他老人家覺得在一衆入室弟子和不記名徒弟當中,真正可以算是學武資質好的,就只有一個,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此人姓謝名新恩,你小子沒少讀書,應該很清楚,謝新恩是詞牌名,而林江仙與『臨江仙』諧音,是同一個詞牌,而不管是臨江仙,謝新恩,還是雁後歸,這些個同義不同名的詞牌,多是悼亡、追思之作,或者臨水憑吊女子仙神,與遠古祭祀確是沾點邊的。記得老頭子當年在藥鋪閒暇時,經常會翻閱一本外鄉劍仙的山水遊記。所以你猜想林江仙是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算是有跡可循,有理可依。」

  「胭脂這丫頭,既然出門了,那她就肯定是偷偷手持飛梭仿品,去青冥天下找這個師兄學拳,她心氣高,一直想要與你問拳。她跟這個林師兄學拳,才算有了個『萬一』的可能性,否則連萬一都沒有。師父對她,還是很照顧的。不管是覺得小姑娘脾氣對胃口,還是因為可憐她那個相依為命的叔叔,愛屋及烏了,反正我可以明顯感受到,師父對她和看待石靈山,是完全不一樣的,至於蘇店自身有無來歷,是不是跟她叔叔一樣,屬於某尊神靈轉世,我就不清楚了,也不想清楚。」

  陳平安疑惑道:「無冤無仇的,蘇店跟我較勁作甚?」

  雙方唯一有關係的,就是與蘇店的叔叔,與陳平安曾經在同一座龍窯討生活,那會兒的窯工學徒,對蘇店的模糊印象,就是偶爾會見到一個乾瘦黝黑的小姑娘,永遠是孤零零的,遠遠站在某個地方,因為龍窯燒造瓷器是有很多老規矩和風俗禁制的,女子不宜靠近窯口,雙手都不可以觸碰所有燒瓷工具,尤其是不能靠近窯火,一經發現,真會被打斷腿的。

  鄭大風笑容玩味,「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

  陳平安震驚道:「她喜歡我?」

  沒理由啊。

  雙方都沒聊過一句話。

  鄭大風沒好氣道:「要點臉。」

  陳平安鬆了口氣。

  「對蘇店來說,要想報恩,她是武夫,就得至少拳與你一般高,將來才能真正幫上你什麼忙,償還舊債。」

  鄭大風解釋道:「小丫頭性格執拗,極早慧,是那種小小年紀就心思澄澈,什麼都能想明白但是嘴巴很笨的人,但是就她那麼個成長環境,難免有點自卑,所以你當年幫了那個娘娘腔很多,他在跟胭脂相處的時候,肯定沒少說,久而久之,小姑娘就牢記在心了。」

  陳平安視線低斂,看著炭火,輕聲道:「很多嗎?」

  鄭大風反問道:「少嗎?」

  把一個誰不當個人看待的娘娘腔,真正當個人看,那就是雪中送炭,幫忙度過一個嚴寒凍骨的人生冬天。

  那個一生境遇困苦慘淡的娘娘腔,可能這輩子唯一的執念,就是絕不凍死在冬天裡,要死也要死在春天。

  陳平安說道:「他早就還上了。」

  鄭大風搖頭道:「那是娘娘腔的事情,蘇店有自己的想法。」

  說到這裡,鄭大風笑道:「別覺得我是在駡人啊,我跟娘娘腔其實早年關係還不錯,路上瞧見了,都會打招呼的,還請他喝過幾次酒。他娘的,就因為這傢伙敲過幾次門,給人瞧見了,害得我那幾年去黃二娘家的鋪子喝酒,沒少被她笑話。大概唯一的好處,就是嫂子見我登門,不再那麼防賊了。」

  陳平安吃著粽子,笑了笑,打趣道:「黃二娘對你還是很高看幾眼的。」

  早年小鎮青壯漢子都喜歡光顧黃二娘的酒鋪,要二三兩散酒,一碟佐酒菜,就能坐很久,每每有那多是光棍身份的客人登門,與婦人吆喝一聲,沽酒婦人就去裝酒,當她面朝酒缸,一個轉身和彎腰,整個鋪子的男人就會齊刷刷望向同一處風光。婦人很早就沒了男人,獨力拉扯個孩子,俏寡婦家門多是非,也曾有大半夜翻牆敲門的,結果挨了一記菜刀迎頭飛來,要不是那色胚躲得快,差點就給砸中面門,在那之後,就消停許多,畢竟不能為了老二搭上老大的命。

  隨著時間推移,誰都看得出來,黃二娘對鄭大風是有那麼點意思的,當然稱不上是那種老相好的關係,但是不管怎麼說,能夠在她酒鋪賒帳的,真就只有這個常年住在小鎮最東邊黃泥屋裡邊的光棍了,鄭大風也是個一肚子壞水的,經常攛掇著黃二娘的兒子喊自己爹,在酒鋪喝酒,曬著太陽,每當黃二娘在鋪子迎來送往,給人端酒上桌,地面上便有婦人影子,鄭大風就會伸出手掌,或抓或捏狀,偷偷往那滾圓處招呼,沾點不討駡的便宜。

  早年小鎮劉大眼珠子這幫只會嘴花花的光棍,與大風兄弟還是學到不少門道的。

  鄭大風擺擺手,難得有幾分難為情神色,「好漢不提當年勇。」

  若是根本沒影的事,鄭大風向來言語葷素不忌,若是真有其事,漢子反而不願多談。

  鄭大風轉移話題,說道:「你是親自去的湖山派,才把高掌門喊來落魄山?」

  陳平安笑道:「高掌門畢竟是福地名義上的天下第一人,該有的禮數,總不能少。」

  其實就是被朱斂和沛湘聯手騙去的湖山派,呵呵,高低高君子君,鍾情鐘倩麗倩,老廚子你等著。

  鄭大風嘖嘖道:「不實誠。果然男人一有錢就變壞,是萬古不變之理。」

  陳平安一頭霧水。

  鄭大風瞥了眼陳平安,發現不是這小子不像作僞裝傻,疑惑道:「福地最大機緣是什麼,外人不清楚,你小子會不清楚?」

  鄭大風對曾經屬於老觀主的藕花福地,如今的蓮藕福地,半點不瞭解,只是剛才陳平安大致說了些近況,比如俞真意一手打造出來的湖山派,如今就有了十幾個練氣士,其中幾個還是中五境修士了。

  陳平安先是茫然,繼而明悟,然後伸手狠狠搓臉,笑道:「說實話,要不是你提醒,我還真沒想到這茬。」

  鄭大風的意思,並不復雜,俞真意既然能夠在六境武夫、甚至可能是躋身金身境後,才因為一本仙家「道書」的緣故,轉去修行山上術法,並且在成功躋身金丹境後,繼而再破一境,以元嬰境「羽化登仙」,飛升離開福地,與此同時,湖山派內的十幾個練氣士,幾乎全部都是舊有武夫身份轉為修道之人,這就意味著湖山派的獨門傳承,極不簡單,有點類似桐葉洲的蒲山雲草堂。

  而這種不傳之秘,是絕對不會隨便泄露給外人的。

  鄭大風說道:「奇了怪哉,就算你沒想到這件事,老廚子和大白鵝,都是那麼思慮周全的人精,在你這邊也沒個提醒?」

  陳平安笑道:「回頭我得問問看。」

  鄭大風又使勁跺腳,喊了句作死啊造孽啊,趕緊與陳平安提醒一句,「記得在老廚子和崔宗主那邊,你可千萬別說是我帶起的話頭啊。」

  陳平安點點頭,調侃道:「反正老廚子猜也猜得出來。我早不問晚不問,你一回來就問,用膝蓋都能想明白的事情。」

  陳靈均說了句公道話,「老爺除外,會下棋的,心都黑。」

  陳平安笑道:「我就是個臭棋簍子,當然除外。」

  陳靈均立即唉了一聲,「不能夠吧,郭竹酒說了,老爺你當年在避暑行宮那邊,作為上手,經常被人求著下那幾盤讓子棋,我聽說除了林君璧,還有鹿角宮宋高元,流霞洲曹袞,以及金甲洲玄參,都是極聰慧的厲害角色,一等一的下棋高手,可以當那棋待詔的頂尖國手,他們幾個聯手,必須群策群力,才有膽子跟老爺一人對弈,同樣被殺得丟盔卸甲,面無人色,以至於不知誰出的餿主意,他們不得不對老爺使用一些陰損的盤外招,比如讓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還有那個叫羅真意的漂亮姑娘,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老爺身邊晃悠,試圖讓老爺分心,當然了,這等拙劣伎倆注定是要徒勞無功的……」

  陳平安彎曲手指,抵住眉心,頭疼。

  陳靈均問道:「郭竹酒的說法,有水分?」

  陳平安反問道:「你覺得呢?」

  陳靈均倍感無奈,謊報軍情,郭竹酒誤我!

  鄭大風轉頭笑問道:「仙尉老弟,會不會下棋?」

  仙尉猶豫了一下,還是實誠說道:「會一點,早年走南闖北,下過野棋,只能掙點碎銀子。不過象戲擺攤更多,一來耗時更少,擺些殘局,再者只要翻看幾本棋譜,將書上那幾百個殘局的棋路,給死記硬背下來,就能坑蒙拐騙了。」

  其實仙尉不是特別喜歡下圍棋,反而更鍾情象戲,具體理由,說不上,就只是覺得後者下起來比較輕鬆,即便是那幾個出了名的象棋殘局,著法長度超過百步,期間變著極多,仙尉也沒覺得如何費勁,之所以不喜歡前者,倒也不是覺得下圍棋更複雜和耗神,但是對著縱橫十九道的棋盤,仙尉每次閒來無事獨自打譜,總覺得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彆扭。

  鄭大風驚嘆道:「仙尉老弟是個全才啊。」

  陳靈均哈哈笑道:「可惜還是打光棍。」

  結果屋內三人,都望向這個口無遮攔的青衣小童。

  陳靈均瞬間笑容僵硬,縮了縮脖子。

  魏檗與高君聯袂御風去往披雲山,刻意放慢速度,好讓這位高掌門看清楚腳下的大地山河,怪石嶙峋結洞府的灰蒙山,在陽光照射下、建築攢簇如魚鱗熠熠生輝的螯魚背,位置相鄰的黃湖山和遠幕峰,山水相依,一處濛濛水雲鄉,一處森森竹與松,日照山澗,水中游魚定,一湖一山,宛如黃衣女子青衫客,兩兩對視無言千百年,雲霧繚繞、隱約有劍氣流轉的龍脊山,有風雪廟和真武山修士在此結茅修行,還有那座搬遷山頭後出現的巨大的湖泊,風景壯麗,大塊鑿混沌,渾渾旋大圜,水光漣漪,碧綠荷葉亭亭立,風動送清香,宛如萬頃青琉璃勝地……

  先前魏檗暫借一枚符劍給高君,與她解釋練氣士在處州地界淩空御風,都需要懸佩此物,出了處州地界,就無此規矩約束了。

  高君猶豫了一下,還是與這位山君詢問一事,北岳地界的疆域大小。

  魏檗給出那個答案後,微笑道:「高掌門是落魄山的貴客,那就是披雲山的貴客了,有好奇的事情就直接問,不用這麼拘謹,若是事涉機密,我也會與高掌門明說。」

  高君已經被震驚得無以復加,只是一國北岳的山河轄境,就要比整個蓮藕福地的疆域大出如此之多?那麼寶瓶洲豈不是一塊堪稱遼闊無垠的陸地?

  如此說來,身邊這位風致灑落卻氣態溫煦的山君魏檗,若是在家鄉福地那邊,豈不是就等於天下共主的山上君王了?

  魏檗察覺到高君的異樣臉色,頓時心中了然,肯定是陳平安並沒有與她多說福地之外的浩然風土。

  想了想,魏檗就從袖中摸出兩本山海志和補志,遞向高君,笑道:「看過這專門介紹九洲山上風貌的兩本書籍,高掌門就會對我們浩然天下有個大概印象了。」

  高君想要拒絕,去披雲山登門做客,客人沒有攜帶見面禮就算了,哪有再與主人收取禮物的道理,只是她實在是不捨得退還,便停下御風,收下那兩本最能幫助自己解燃眉之急的仙家書籍,高君與善解人意的魏山君行了個稽首禮致謝。魏檗啞然失笑,這個極有禮數的高掌門,若是將來成為落魄山譜牒修士,或是鐘倩那樣的記名客卿,估計就算她參加過多次祖師堂議事,依舊會感到不適應吧。

  落魄山的風氣,一般人想要融入其中,既需要悟性,更需要緣分。

  魏檗就覺得自己至今,還是與落魄山的風氣格格不入,要論風清氣正,還得是自家披雲山啊。

  魏檗笑道:「雖然有自誇的嫌疑,但是為了不讓高掌門誤會,必須解釋幾句,我這個北岳山君,不單單是大驪王朝的一國山君,前邊那座披雲山,是整個寶瓶洲的北岳,因為就在前些年,大驪王朝還是一國即一洲的形勢,後來以中部大瀆作為界線,大驪宋氏退回大瀆以北,如今依舊占據寶瓶洲半壁江山。」

  高君恍然,家鄉福地如今亦是如此情景,五岳矗立天地間,好像無需帝王封禪,就已經獲得了天地認可。篡位卻並未更換國號的北晉國新帝唐鐵意,就曾經想要親自封禪國境內的那座北岳,浩浩蕩蕩離京,結果隊伍只是到了山腳,就出現了天地異象,風雨大作,雷電交加,導致一行人未能登山,唐鐵意總不能獨自一人,殺上山去,結果就鬧了個天大笑話。原本同樣有此打算的南苑國皇帝魏衍,也就識趣不去碰壁了。

  高君是因為親自遊歷過五岳,知曉山中諸多奇人異事,故而她早就與松籟國新君寄去密信一封,特意提醒過此事,免得朝廷貿然行事,與山君交惡。

  魏檗說道:「大驪王朝的上任國師,名為崔瀺,綽號綉虎。按照我們這邊的道統文脈來算,崔國師是陳山主的大師兄,而陳山主又是他們這一脈的關門弟子。」

  高君又恍然。

  難怪當初陳平安離開福地,不到三十年,就有了這份家業。

  背靠大樹好乘涼,朝中有人好做官,想必在浩然天下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魏檗忍住笑,焉兒壞,「畢竟是同門師兄弟,崔國師對陳山主這個小師弟,是寄予厚望和特別關照的。」

  高君點頭道:「既然是同門,那麼崔國師對陳劍仙額外照拂幾分,實屬人之常情,舉賢不避親,刻意疏遠,反而有失公道。」

  魏檗聞言小有意外,這個言語誠摯的高掌門,她似乎天然與落魄山大道相親啊。

  北岳披雲山,山勢極高,卻不會給人險峻陡峭之感,魏檗沒有直接帶高君去往山君府,而是揀選了一處鄰近山巔的僻靜石台,視野開闊,數州土壤,皆在石下,旁有溪澗於嘉木美竹間流入幽潭,水尤冷冽,清深多倏魚,有石出水面,上生菖蒲、苔蘚簇擁成青叢,猶有不知名水蔓,草卉難辨,有合歡繾綣貌。茂林雲海,在此山相互依偎,縈青繚白外與天接,環顧如一,絢爛天光,自遠而至,山色青翠蒼然,每有風自高處起,草木搖動,山色隨風自上而下如水流。

  魏檗輕輕揮袖,平整如刀削的高臺之上便憑空出現一件彩衣國地衣,其上又有兩隻出自北俱蘆洲三郎廟編織的仙家蒲團,這些都是那幾場北岳夜遊宴的貢品,寶鈔署和儀仗司裡邊的庫房都快堆積成山了。

  一山君,一修士,坐在蒲團上,高君眼見美景,耳聽泉水聲,沉默許久,才回過神,問道:「魏山君擔任山君很多年了?」

  魏檗微笑道:「很久以前,我只是個小國山君,後來改朝換代,我就被貶謫為一山土地。」

  說到這裡,魏檗伸手指向棋墩山那邊,「就在那邊,連山神都不是。」

  「因緣際會,時來運轉,僥倖得以入主披雲山,其實擔任大驪王朝的北岳山君,就不到三十年。」

  「可畢竟是戴罪之身,僇人恒惴栗,難免會擔心今時風光,朝不保夕。」

  惴惴戰慄,魏檗以此形容自己的心境,不全是這位北岳山君的戲言。

  就像先前那些別有用心的言語,倒也不算魏檗故意戲弄高君,若是她第一次來到浩然天下,觸目所見人事物,三者皆異於家鄉,她就會很容易疑神疑鬼,置身於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所有見聞都超出一個人舊有的認知範疇,就需要尋找自己能夠理解的熟悉之物,自己給自己找定心丸,或者說是找到一籮筐作為船錨的碇石,用來停船,安撫自己的人心。

  鄉音是如此,喝那天下差不多滋味的酒水,在天地間尋找志同道合的朋友,想必亦是如此。

  究其根本,只在『類己』一詞和『不孤單』三字。

  某次在老廚子那邊同桌喝酒,鄭大風提出過一個絕無僅有的猜想。

  他說所謂的人間,可能就是一座神國。

  所有的「人」,都是某種意義上的神靈,吃著不一樣的「香火」。

  大概是不著天不著地的空想,和徹頭徹尾的醉話吧。

  霽色峰之巔,貂帽少女蹲在欄桿上,她朝山門口那邊抬了抬下巴,「見著了鄭大風真人,有沒有覺得有點眼熟?」

  小陌點頭道:「樣子變了,氣質沒變。」

  萬年之前,戰事慘烈的登天一役,就只有那尊身披大霜甲的神將,明知必死而死守天門,寸步不退。

  要知道這位神將當時面對的敵人,都不是人間劍修或是練氣士,而是那位身為天庭五至高之一的持劍者。

  毫無懸念,神將最終被一劍洞穿甲胄與身軀,釘死在大門上。

  此刻的謝狗,與平時判若。小陌搖頭道:「我當初躋身飛升境後,只是靠近過飛升台,不曾登上那條神道,與這位男子地仙之祖,就從沒見過面。」

  謝狗說道:「我見過。」

  小陌對此將信將疑。

  謝狗沉聲道:「我在成為地仙後,曾經走過一次飛升台,卻不是女子該走的那條,我偏要以女子劍修身份,走另外那條道路。」

  小陌立即就相信了,深信不疑,因為這確實是劍修白景做得出來、並且是一定會做的事情。

  謝狗抬起雙手,抱住頭頂貂帽,撇撇嘴,「意氣用事要不得啊,境界不夠高,當時劍術不濟事,差點狗頭不保。」

  小陌說道:「青童天君與另外那位,對人間修士還是十分善意的。」

  謝狗點點頭,說道:「那是因為他們都保留了很大一部分的人性,這在遠古天庭是無法想像的事情,我至今都想不出一個合適的理由。」

  小陌默然。

  人心難測,一團亂麻,故而口是心非,言行不一。

  遠古神靈則不然,好像五至高和高位神祇除外,所有言行舉止,心思念頭只作筆直一線。

  修道之人,除去萬千術法各行其道,若是追本溯源,不過是學那高高在上的神靈摒棄雜念、凝為一心而已。

  謝狗其實早已察覺到小鎮那邊的幾股熟悉氣息,滿臉譏諷神色,嘖嘖道:「天地作陵穀,滄海變桑田,可憐昔年吞舟之魚,陸處則不勝螻蟻。」

  小陌打算挪步離去,謝狗突然問道:「小陌小陌,我這個蹲姿是不是不太雅觀?」

  小陌一言不發,謝狗一個後翻,屈膝落地,站起身,扶了扶貂帽,看著頭戴黃帽的小陌,她覺得真是絕配。

  走在小陌身邊,少女開始長吁短嘆,明明是一樁天造地設的命定情緣,為何還是如此辛苦呢。

  小陌突然問了個大煞風景的問題,「你與我說句實話,撇開你我之間的私事不談,你這次趕來浩然天下,所求何物?」

  謝狗眨了眨眼睛,既不願欺騙小陌,又不宜實話實說,她就只得開始裝傻扮痴。

  小陌手持行山杖,走在霽色峰與集靈峰間的山路上,語氣淡然道:「不願意說也無所謂,反正我不敢興趣,但是我有言在先,不管是什麼重寶,不管你如何拿到手,記得別違反文廟規矩,別讓我家公子覺得為難。」

  像他和白景這樣的飛升境劍修,在萬年之前,幾乎都是喜歡單獨遊歷「天下」的,所以事實上,如今的幾座天下,對他們來說,其實是既陌生又熟悉。雖說歲月悠悠,萬年以來,走過人間的修士,數量多如牛毛,導致萬年之前的諸多機緣、重寶,幾乎都已經被攫取、搜刮殆盡,但是難免會有幾條漏網之魚,始終不曾被後世修士察覺,小陌猜測白景這趟遠遊,必然是尋寶而來,她絕對不會空手而歸。

  謝狗尷尬一笑,「哈,賊不走空。」

  陳平安獨自離開宅子,陳靈均被鄭大風盛情挽留下來,雙方擠眉弄眼的,又開始打暗語。

  臨行之前,陳平安從咫尺物中取出幾隻大罐子,全部裝著「清水」,雖說清水,卻值錢,因為是那長春宮的靈湫,雲霞山龍團峰的浮錢泉,還有兩份,是裴錢出門遊歷途中,從別洲汲水、收集而來。最早是曹晴朗去大驪京城參加會試,鄭大風只是開了個玩笑,讓曹晴朗金榜題名後,抽空繞路跑一趟長春宮,買不著,就算是偷也要偷來幾大壺的靈湫泉水,以此煮茶,女子喝了可以駐顔。其實鄭大風的良苦用心,是讓曹晴朗這個書呆子,去那鶯鶯燕燕仙子扎堆的長春宮長長見識,開個竅……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曹晴朗就當真了,只是那靈湫之水,是長春宮釀造長春仙釀的來源,戒備森嚴,是一處禁地,曹晴朗即便是大驪榜眼,開口求水也沒用,況且當時曹晴朗手上沒有承載靈湫水的方寸物和咫尺物,他是事後幾經周折,才好不容易找人托關係,再通過仙家渡船送到了牛角渡。

  至於那兩小青瓷缸來自龍團峰的浮錢泉水,陳平安曾經走過一趟雲霞山,怎麼來的,可想而知。

  鄭大風看著那些瓶瓶罐罐,一陣無語,自己早年的一句玩笑話而已,結果一個個的,竟然都當真了。

  只是鄭大風有些為難,自己怎麼保存這些極容易變質轉濁的清泉美水?

  陳平安撂下一句,你找魏山君幫忙去。

  緩緩走上臺階,走樁練拳拾級而下的岑鴛機,她身形小如芥子,一個登高,一個下山,雙方擦肩而過,陳平安一直走到山頂,坐在臺階上,怔怔出神,因為那枚梭子的出現,陳平安都開始懷疑昔年囊括蟬蛻洞天的括蒼洞,是不是早就被楊老頭暗中收藏了?然後只是故意泄露了蟬蛻洞天的行蹤,之後就有了陳清流的那場跨洲遠遊,居中修行。

  最早負責水運具體流轉的天下真龍,曾經與人間修士暗中締結盟約,最終叛出天庭。

  而斬龍之人的陳清流,曾經在括蒼洞內煉劍多年,並且在此地證道。

  算不算是楊老頭對叛徒的一場清算?

  如果真是如此,算計之深,謀劃之遠,確實可怕。

  按照呂岩的說法,作為遠古天庭兩座行刑台之一的斬龍台,在登天一役期間,被某位劍修摧破崩碎,四散遺落人間,最大的兩座「山崖」,一為「真隱,天鼻,風車,寮燈」古名衆多的龍脊山,從此古蜀地界劍仙與蛟龍皆多,另外一座斬龍石崖就在劍氣長城,代代相傳至寧姚。

  陳平安這麼多年來,始終珍藏有一塊斬龍台,不管他再財迷心竅,再吃了熊心豹子膽,都不敢有絲毫造次,就將它放在方寸物內,一直隨身攜帶。陳平安始終不敢、更不捨得用來砥礪劍鋒。

  因為是陳平安第一次遊歷劍氣長城再離開,在那倒懸山鸛雀客棧,寧姚讓張祿幫忙轉交,送給陳平安的臨別贈禮。

  那塊用棉布包裹的斬龍台,大小如手掌,正反兩面各篆刻兩字:天真,寧姚。

  定情信物!

  真隱,天鼻。天鼻,真隱。

  若是各取一字再組合起來,即是「天真」。

  劍氣長城,最後一任祭官,消失無蹤,搖身一變,成為驪珠洞天的謝新恩,青冥天下的林江仙。

  之後就是寧姚離家出走,她單獨遊歷浩然數洲,最終來到驪珠洞天。

  陳平安至今都不敢說自己已經摸清楚了小鎮的底細。

  人之追憶緬懷,傷感和遺憾,宛如古井深潭,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情人間的眷念,一路蔓延而去,風馳電掣,遠遠鄉念念人,好似他與她,轉瞬即相逢。

  陳平安輕輕呼吸,揉了揉臉頰,收拾心緒,剛要站起身,突然發現一樁怪事,岑鴛機就站在山腳那邊,沒有練拳登山。

  也沒有多想,陳平安徑直下山,折入那條青石板路,瞥了眼老廚子的宅子,再返回竹樓那邊,打定主意,今年南苑國京城那場大雪問拳,老廚子你給我等著。

  岑鴛機只等那一襲青衫消失在視野,這才繼續往山上六步走樁去。

  她畢竟是一位五境瓶頸武夫,眼力不俗,先前發現山頂那邊的山主,好像守株待兔,直楞楞盯著山腳這邊,把岑鴛機給看毛了。

  原本岑鴛機還有些不確定,畢竟對這個山主的印象,從一開始的糟糕至極,漸漸有所改觀,但是她在山門口那邊,發現陳平安的視線,就一直沒變過。

  以往她練拳往返,看門人鄭大風的視線游曳,還會鬼鬼祟祟,陳平安倒好,目不轉睛得如此正大光明,當山主的,就可以這麼肆無忌憚嗎?!

  山腳宅子裡邊,山主一走,陳靈均和鄭大風就開始「排兵布陣」了,因為嫌棄仙尉的偏屋太小,書桌太小,就去了正屋大堂那邊,仙尉很快就覺得眼睛不夠用了,原來一張八仙桌上,琳琅滿目,被陳靈均堆滿了各種用來觀看鏡花水月的山上靈器,青衣小童站在長凳上,雙手叉腰,得意洋洋。鄭大風頻頻點頭,家底雄厚,頗為可觀,朝陳靈均竪起大拇指,贊譽一句不愧是鏡花水月集大成者。只是鄭大風難免好奇,陳靈均這個窮光蛋,莫非從哪裡發了筆橫財,否則鏡花水月一道,跟私人符舟一個德行,入手才是第一步,之後才是最吃神仙錢的勾當。陳靈均冷哼一聲,說有這種規模,都是周首席的功勞,資助了他一大筆穀雨錢,專門用來購買這一類山上重寶。

  當年鄭大風還在落魄山,就經常去朱斂那邊,再有個陳靈均,關起門來一起欣賞寶瓶洲各地的鏡花水月,不過三位同道中人,其實又各有偏好,山上的鏡花水月,五花八門,生財之道可謂各顯神通,最受歡迎的,肯定是那些靠女修仙子撐場子、挑大梁了,就像以前的正陽山蘇稼,神誥宗的賀小涼,不過她們架子大,只是偶爾會露面,陳靈均就喜歡看著類山水畫卷,畫面既素雅,且有嚼頭嘛,鄭大風就沒這麼含蓄雅致了,就喜歡那種小門小派的鏡花水月,常有身姿曼妙穿著清涼的女修,舞姿翩翩作為壓軸戲,誰砸錢喊誰哥,早年鄭大風的俸祿就都在一聲聲鄭大哥聲中打了水漂,有些時候為了能夠與女修們多聊幾句葷話,還會與老廚子打欠條。而朱斂的口味,就比較奇怪了,只喜歡那些稀奇古怪的路數,比如兜售各路拳譜、秘笈的,臨了來一句,有意者私下洽談,價格有優惠,批量打包有折扣……要不然就是專門有幾個劍走偏鋒的仙府,鏡花水月不走尋常路,專門設置那種書生撞見艶鬼的橋段,後者先誘人再嚇人,透過帷幕薄紗見溫泉,有女子嬉戲打鬧,一個個婀娜背影,朦朦朧朧,只是等她們再一轉頭,經常能把湊過去看風景的陳靈均嚇個半死,不然就是書生在陰氣森森的宅邸內,獨自提燈穿廊過道,驀然有女鬼從梁上倒垂,或是有一隻肌膚慘白、指甲猩紅的手,輕輕搭在了書生肩膀上……老廚子永遠不動如山,拈起菜碟裡的鹽水花生慢慢嚼著,看得津津有味。

  一洲之地,只有神誥宗、風雪廟這些宗字頭,和雲霞山、長春宮這類大仙府,諸峰鏡花水月才有個何時開啓的定例,而且相對頻繁,尋常山上門派,因為每開啓一場鏡花水月就需要消耗山水靈氣,最怕虧本,所以間隔長,而且願意更花心思。

  只因為桌上與鏡花水月銜接的靈器,數量足夠多,仙尉已經看到了桌上兩次出現寶光流轉的景象。

  鄭大風搬來幾壇窖藏酒水,倒了三碗,陳靈均不著急喝酒,雙臂環胸,「仙尉道長,是想要看素淡一些的,還是葷一點的?」

  只見仙尉道長坐姿端正,端碗抿了一口酒水,用心想了想,沉聲道:「貧道這一脈修行,沒有吃素的要求,可婚嫁能吃葷!」

  也就是陳平安不在場,不然陳靈均能吃飽板栗。

  遠幕峰,一處高崖,朱斂仰頭,雙手負後,崖壁上邊的字跡鐵畫銀鈎,飄逸無雙。行書有草書意味,算不得本事,楷體有碑文古氣,也不算什麼稀奇事,可是能夠將規規矩矩的正楷榜書,寫出一股撲面而來的狂草氣,就真是能讓朱斂都要自嘆不如了,掂量一番,朱斂不得不承認,模仿不來。

  先前有純陽道人,出海遠遊複歸遠幕峰,在此崖刻勒石有一篇道詩,序文極長,內容遠勝詩篇。

  再加上序文字體不小,有幾分反客為主的嫌疑。

  古者謫仙白也自峨眉而來,爾其天為容,道為貌,慨然無匹,千秋萬年一人而已。近者逸人呂岩從此峰而往,飛空一劍,地寬天高,雲深松老。諸君莫問修行法,秉純陽,澡雪精神,尋得水中火,且去死心活元神,吾輩學成這般術,勘破天關與地軸,同道行得這般路,生死顛倒即長生……自古學道何須錢,瓢中只有日與月,曾有紫詔隨青鸞,翩然下玉京……人間哪分主與賓,貧道斗膽邀天公,要與人間借取萬年春。

  朱斂身邊,還站著沛湘,她不著急返回狐國,會跟高君一起返回蓮藕福地。

  沛湘因為暫時還不知道那「呂岩」的身份,只覺得這位敢將自己與白也放在一起的崖刻者,既然在山中如此公然與世人「言語」,要麼是大放厥詞,是個沽名釣譽的道學家,要麼就是有的放矢,是那種深不可測的得道高人。可要說是後者,眼前這篇崖刻文字,卻無半點道氣盎然的氣象,一般情況,大修士親自崖刻榜書,多多少少都會沾點字面意思上的仙氣,但是這篇好似青詞的道詩,正文連同序文,都沒有蘊藉靈氣,這點眼力,作為元嬰修士的沛湘還是有的。

  朱斂眯眼笑道:「是不是看不出好壞、深淺?」

  沛湘嫵媚而笑,點頭道:「幫忙解惑一二?」

  朱斂說道:「既是道訣,又是劍陣,靜待後世有緣人。你要是不信,可以施展全力,祭出攻伐寶物,看看能不能撼動這些文字絲毫。」

  山路上,貂帽少女與黃帽青年並肩而行,卻只有她在絮絮叨叨,小陌是因為謹記自家公子的教誨,多了點耐心。

  「小陌,跟你說個事兒,在長眠期間,我反復做了個同樣的夢,可嚇人了,用書上的說法,就是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

  「小陌,為啥槐黃縣這兒的本地方言,把水之反流稱為『渴』,尤其是寶溪郡那邊,好些河流都叫某某渴來著,我覺得這種命名的方法,既巧妙又美好,你覺得呢。」

  「小陌小陌,你陪我說句話唄。」

  「小陌,我覺得你是喜歡我的,對吧,我數十下,如果你還是不說話,就當你是默認了啊,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哎呦,真是美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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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九十四章 飛鳥回掌故

  二月二,龍抬頭。

  斗指正東,角宿初露,物換春回,為萬物生發之象,鳥獸生角,草木甲坼,春耕農事由此開始。

  各國朝廷,會在今天朝會,由禮、兵兩部尚書領銜百官,與一國君主獻農書,以示務本,寓意「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但是「一國根本,在農在田」。

  皇帝宴請群臣,飲古法釀造的宜春酒,賜下出自造辦處的刀、尺等物,皆白玉材質,表示袞袞諸公皆君子,務必小心裁度、權衡國事之意。皇后負責賜給一衆入宮的誥命夫人數量不等的「青囊」,名義上皆是皇后娘娘親手縫製,不假宮娥之手,青色袋子裡邊裝有各色穀物和瓜果種子,讓她們轉贈給各自家族內的親友和孩童,以祈豐收,新年五穀豐登,同時寓意鐘鼎之家和書香門第,倉廩足知禮節。

  往常槐黃縣城這邊,自古二月二,就有家家戶戶早上吃一碗龍鬚面的習俗,而這天烙餅,也取名為「龍鱗」。在這一天,小鎮婦人和待嫁女子,都需要停止女紅針線,按照老一輩的說法,因為這天龍初抬頭,若有穿針引線,恐傷龍目,惹來不快。

  小鎮家中青壯漢子帶著孩子,一起手持竹竿或木棍,敲擊房梁、床鋪、灶房等,俗稱喊龍醒春,說些代代相傳的吉語和老話,例如大倉滿如山,高過西邊山,小倉如水流,留在自家田。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可能要雅致一些,所說言語的意思也更大一些,多是風調雨順、國泰平安,蛇蠍五毒避走、毋使為害之類的。

  前個三四十年,因為泥瓶巷出了個掃把星的緣故,原本與「平安」二字沾邊的喜慶言語,反而就成了個不大不小的禁忌,都不太願意提及,時至今日,保佑一方平安,漸漸就成為了一個極有分量和深意的說法。甚至還有些從小鎮搬去州城的富貴門戶,故意在這天,讓家裡的孩子打碎一隻瓷器,再念叨三遍與歲歲平安諧音的碎碎平安,討個好兆頭。

  而家中婦人和少女,一大早就會去鐵鎖井挑擔汲水,所以這一天,也是福祿街和桃葉巷與小鎮別地街坊百姓,碰頭最多的一次,前者多是富貴少年、錦衣少女成群結隊,天剛濛濛亮,就一手挑燈籠離開家門,一手提著漂亮精緻的青瓷壺罐,兩隊人馬,在各自街巷碰頭,兩撥青春年少,各作一字如蛇行,在此汲水再原路而歸,名曰引錢龍入門,招福祥回家。

  這天一大早,天剛濛濛亮,陳平安就帶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還有小米粒,一起下山,來到了泥瓶巷祖宅。

  各有分工,陳平安先用竹竿敲過房梁和床鋪,就帶著陳靈均,各自拎著只水桶,出門去鐵鎖井那邊挑水,暖樹和小米粒則留在宅子,開灶燒火煮面烙餅。

  因為前不久處州刺史府下令,槐黃縣衙張貼告示,封禁已久的鐵鎖井在這一天,准許當地百姓挑水回家。

  郭竹酒最近在補覺,每天睡得天昏地暗,陳平安就沒有喊她。不是練劍,也不是修行,她就真的只是睡覺。

  走出泥瓶巷,陳靈均晃著手中水桶,小聲問道:「水井開禁,是不是老爺的意思,是老爺親自與縣衙那邊打過招呼,然後朝廷批准了?」

  大驪朝廷早年訂立的規矩,別說在處州,就是在整個寶瓶洲,都是極有分量的,山上仙師都沒人敢違逆,就更別提改變規矩了。

  陳平安搖頭道:「我沒提這件事,原本打算今年找個機會跟朝廷說,明年再開始實施解禁,所以多半是趙繇的建議,這些年他一直致力於恢復各地舊傳統,如果大驪宋氏沒有歸還大瀆以南的半壁山河,趙繇這個在刑部當侍郎的,就更有的忙了,不過戶部肯定會駡他是個只會擺弄花架子的敗家子,禮部衙門那邊也要駡他手伸得太長。」

  陳靈均老氣橫秋道:「這可不就是務虛嗎,大驪官員那麼推崇事功,一個比一個務實,趙繇這麼瞎折騰,不討喜很正常。」

  記得聽按時點卯的香火小人提起過一事,這些年大驪各州郡縣重新編撰地方志一事,被納入了朝廷的地方考評,據說就是刑部趙侍郎的建議,關鍵是還需要收集各地俗語土話,這就得與各州練氣士打配合了,各地縣志皆分兩部,其中京城收藏的那部,都帶了仙氣,所以地方上怨聲載道,都覺得此舉勞民傷財,是那種粉飾太平的舉措。

  陳平安搖頭笑道:「長遠見功,這其中的虛實轉換,大有學問,就像金銀兩物與銅錢的折算,有溢價也有損耗,但如果兩者間全然沒有『流通』的順暢渠道,就有大問題了,大驪王朝就會與一般意義上鐵騎精銳、兵强馬壯的强國,變得越來越一樣,漸漸泯然衆矣,再不是那個寶瓶洲、甚至是整個浩然天下,最為特殊、最『不一樣』的大驪,要是師兄崔瀺還在位,趙繇今日所做之事,其實就是一國國師所做之事。」

  陳靈均老老實實說道:「老爺,我聽不太懂,反正就是覺得很有學問,由此可見,趙繇還是一個有那麼點真本事的傢伙?」

  陳平安笑道:「是有真本事的。」

  不然也無法成為白也的不記名弟子,趙繇少年時離鄉,泛海遠遊,無意間誤入一座孤懸中土海外的島嶼,正是白也修道處。

  後來孤身趕赴扶搖洲的白也,將一把破碎的仙劍「太白」,分贈四人,趙繇就是其中之一。

  陳靈均壞笑道:「按文脈輩分,趙侍郎則得老爺一聲師叔吧?」

  陳平安點頭笑道:「那是必須的。」

  如今的處州刺史吳鳶,因為他曾是師兄崔瀺的入室弟子,遇到陳平安,一樣是要喊師叔的。

  這樣的師侄晚輩,在京城其實還有幾個,無一例外都身居高位,當之無愧的大驪廟堂重臣。

  小鎮市井坊間,其實猶有比泥瓶巷更狹窄逼仄的道路,就像現在這條抄近路去往鎖龍井的小巷,若是身材稍高的青壯男子走入其中,茅檐低於眉,只能低頭而行,若是抬頭便會額頭觸檐,小巷不長,兩壁對峙幾要夾身,臂不得舒展伸轉。以前陳平安去鎖龍井那邊挑水,就都會路過此地,能省去不少腳力,就是光線陰暗,有點滲人,小鎮同齡人都不太敢走這條路,陳平安倒是不怕這些,尤其是每逢冬天下雪,小巷泥路凍得結實,結成冰面,陳平安在巷口那邊,先將水桶放在地上,輕輕往前一推,再後退幾步,往前奔跑,再一個屈膝滑步,人與水桶先後倏忽而過,最終在小巷另外一端匯合,是陳平安幼年和年少時為數不多的嬉戲,這種獨樂樂,就是得小心別被垂掛茅檐的兩排冰錐子砸中。

  帶著陳靈均走出這條沒有名字的陰暗小巷,巷口處就有小水井,只是井口小且水淺,早年附近三四戶人家,不用走遠路,就在此清晨挑水,天色剛有晴光,便井水已竭,輪不到泥瓶巷的陳平安跑來這邊占便宜,曾經從鐵鎖井挑水而過,挨了頓駡,被誤認為是個偷水賊,所以後來陳平安在書上翻到「瓜田李下之嫌」,道理其實早就懂了,只是沒有書上一句話就把道理說得這麼通透。

  井邊曾經有塊菜園子,只是土壤瘠瘦,種出來的蔬菜往往短細、多有澀味,如今菜圃早已荒廢,堆滿了四處歸攏而來的破敗瓦礫,雜草叢生其中,灰綠兩色相間。

  陳靈均是從不來留心這些市井景象的,沒啥看頭,大步行走,突然發現老爺在身後停步,沒有跟上,陳靈均轉頭望去,陳平安這才快步跟上,隨口笑道:「要是我來打理這塊菜圃,土性會好很多,種出來的蔬菜就不會那麼柴澀了,味道會好很多。」

  陳靈均哈哈笑道:「那肯定啊,老爺手腳勤快,當了窯工學徒,又曉得認土,施肥培土,園子裡的蔬菜還不得長得人那麼高?」

  只是走出去十幾步,陳靈均突然一楞,竟是給他嚼出餘味來了,小心翼翼轉頭看了眼身邊的老爺。

  陳平安笑了笑,摸了摸青衣小童的腦袋,「你知道就好,別說給小米粒幾個,很容易滿山皆知。」

  陳靈均使勁點頭,主動轉移話題,「去黃湖山釣魚的那個傢伙,自稱傅瑚,京城人氏,如今是屏南縣的縣令,還說是老爺親自邀請他去黃湖山釣魚的,這個姓傅的,真認識老爺?」

  一個七品芝麻官,膽子不小,竟敢去黃湖山垂釣,就被陳靈均逮了個正著。黃湖山曾是水蛟泓下的道場,當然是一處風水寶地,魚龍隱處,煙霧深鎖,雲水渺渺,當真是一個垂釣的好地方,只是平時外人誰敢來這邊釣魚。

  陳平安嗯了一聲,「認識,先前一起在屏南縣釣過魚,傅縣令還送了幾條魚給我,是個很好說話的,身上沒什麼官氣。」

  傅瑚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能夠平調出京城捷報處,怎就得了這麼個一縣主官的實缺,況且屏南縣還是位於處州的上縣,顯然是朝廷要重用他的徵兆了,難怪在清水衙門當差慣了的傅瑚會一頭霧水。陳平安卻很清楚,肯定是在與林正誠同衙為官的時候,雙方相處不錯,林正誠在外調出京入主洪州采伐院之前,幫著傅瑚說了幾句好話,而陳平安之所以專門去河邊「堵」傅瑚,也有幾分想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思,先看看傅瑚的品性。

  陳靈均說道:「傅縣令說話文縐縐的,我接不住招,經常搭不上話。」

  先前陳靈均陪著這個從京城來的年輕官員,隨便聊了幾句,半點不投緣,雞同鴨講。傅瑚說那啥什麼何知封侯拜相,玉堂金馬,必然是氣概淩霄,動容清麗。何知芝麻小官,丞簿下吏,想來是才疏學淺,量窄膽薄。可惜當時大風兄弟不在場,不然陳靈均非要讓鄭大風出馬,殺一殺傅瑚的學究氣。

  陳平安笑道:「傅瑚當個清官,綽綽有餘。」

  許多寒門貴子,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進入仕途為官,難在一個財字,金銀財寶堆成一座鬼門關。

  世家子當官,難在一個飽漢不知餓漢饑,怕就怕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既不懂,也無所謂民間疾苦。

  走過這條陋巷,道路就寬闊了,昔年那株古槐猶在,下邊有長木作凳,還放有幾塊石墩子,供人夏天休歇納涼、冬日曬太陽,春天裡,時有翠衣集結樹上,鳥雀羽毛與樹葉顔色相近,不易察覺,等到它們發出嘰嘰喳喳的聲音,樹下人才會抬頭一瞥,頑皮一點的孩子,就要取出彈弓了。顧璨是此道高手,耐心又好,經常拎著一長串返回泥瓶巷,別家都是雞毛撣子、毽子,顧璨家卻是不一樣。

  雖然衙署那邊張榜告示,但是今天來鐵鎖井挑水的人還是沒幾個,多是老人,見到了陳平安跟那個青衣小童,也神色拘謹,加上早年並不熟悉,就顯得很沒話說,更不敢輕易搭訕,此刻井邊兩個一直沒有搬出小鎮的當地老人,就有意避讓,讓那位飛黃騰達的陳山主先挑水,陳平安笑著用小鎮方言喊了聲,讓他們先打水,反正按照家鄉習俗,不是同姓論字排輩的親戚人家,只需要按照年齡喊就是了,比如老人們是花甲之年,比陳平安高出一個輩分,隨便喊叔伯即可,而陳靈均就得跟著用土話喊爺爺,若是陳靈均喊爺爺,青衣小童就得喊對方一聲「太太」了,而小鎮這邊太太是不分男女都可以喊的,是太爺爺、太奶奶的意思。

  在陳平安挑水離去後,兩個老人竊竊私語。

  「這個陳平安得有四十歲了吧?」

  「有了,看著像是才三十來歲的人。」

  「前不久在州城那邊碰著陳德泉,說按照他們的陳氏族譜一路排下來,陳平安要低他三個輩份呢,見著他都要喊聲太太的。」

  另外那個老人轉頭狠狠吐了口唾沫,用老話駡了句丟鼓貨色。

  遠處陳靈均聽著,覺得好笑。這邊的小鎮土話,陳靈均不但聽得懂,說得還跟當地人沒啥兩樣,丟鼓一說,意思與丟臉差不多。

  小鎮土話最大的特點,是詞匯幾乎都是平聲調,少有升降。雖說外邊像那黃庭國,也經常是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但如小鎮這般的土人鄉音,確實不多見。

  陳平安倒是從不介意那些老輩們的閒天。

  只是沒來由想起昔年藕花福地,他經常讓蹭吃蹭喝的裴錢出門去打水,估計每次好吃懶做的小黑炭,就最多打半桶水,可能都沒有,再拎著水桶一路晃啊晃,回到曹晴朗宅子,木桶裡邊的井水早就見底了,進了宅子,裴錢雙手抬水桶的時候,遮遮掩掩,總會側過身,剛好不讓陳平安看見水桶裡邊的水位,她還要假裝十分沉重,搖搖晃晃到了灶房那邊,必然會先偷偷用水桶勺起水,再踮腳,儘量抬高水桶再倒入水缸,好讓水聲更大些,根本就是個無師自通的小戲精麼。

  回去路上,瞧見了一位小鎮古稀老人,正在往地上撒灰而走,隨著時間推移,二十年為一世,距離驪珠洞天落地再開門,與外界相通,如今過去都快三十年了,故而這種景象是越來越不常見了。陳靈均剛到小鎮的時候,是經常能夠看到小鎮百姓忙碌這種事情的。

  陳靈均就問道:「老爺,為啥咱們家裡從不撒灰引龍啊?」

  自從他來到落魄山這邊,老爺好像就從沒有什麼引龍的做法,在二月二這天,就只是敲竹竿和吃麵餅而已。

  陳平安笑道:「我家小時候也是有的,後來我因為不曉得這裡邊的規矩細節,要配合許多老話才能引龍,我什麼都不懂,怕亂來一通反而犯禁忌,所以想想就還是算了。」

  往年每逢二月二,各家老人亦是忙碌,但是不能瞎忙,是有講究的,二月二天亮後,等到日頭高照時,光線掠過小鎮最東邊的柵欄門,小鎮就可以撒灰引龍了,可若是陰雨天,就只能耐心等著了,若只是陰濛濛而無雨,就挑選時辰,如果一整天都是下雨,就只能幹瞪眼,對接下來一整年的年景都要憂心忡忡。

  而引龍又有五種方式之多,每家每戶都有不同的路數,大體上家丁興旺的,種類就多,香火不盛的窮門小戶,至多是兩種引龍。

  像從鐵鎖井挑水回家一事,就是其中一種,小鎮百姓所有門戶都可以,挑水倒入自家水缸即可,是最為簡單的引龍法子,有點類似一篇文章的總綱,此外還有幾種更為講究儀式的引龍法子,多是家中熟稔習俗的老人親自操辦。比如以前揀選老槐樹,或是離家近的道旁大石,以灶灰圍繞一圈撒出灰線,再讓家裡最小的孩子,男女不忌,手持紅線拴一枚銅錢放在圈內,若是家底厚的,就用紅繩綁住一粒金銀,孩子負責牽線拽錢回家,拖拽銅錢、金銀時,需要在圓圈拉開一個口子,如龍吐水,而水即財,等於是開闢了條財路引入家中,再將銅錢放入一隻青瓷儲錢罐,再由一家之主,負責親手蓋住瓷罐,便是財入家門給留住了。有了財運,新的一年,自然全家吃喝不愁。此外也有老人嘴上念念有詞,將草木灶灰撒在家門口成一橫線的,攔門辟災,或是在牆角撒出龍蛇狀,阻擋邪氣。又或者是在院內和曬穀場,先堆放五穀雜糧成小山狀,再撒灰圍成一圈,如水環繞高山,保佑今天莊稼豐收,倉囤盈滿。還有些家裡多田地的富裕門戶,就更講究了,有那送黃迎青的說法,得有兩人,一人腰別裝滿草灰的袋子,一路撒到小鎮外邊的龍鬚河邊,另外一人在用一袋子谷糠引龍回家,既有引田龍的意思,也有同時送走窮神迎財神的說法。

  若是以往,老爺給出這個解釋,陳靈均也就聽過就算了,只是今天不一樣,他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的真正原因。

  老爺也沒說假話,年少時老爺既沒讀過書,也沒人願意教他這些門道,確實是不懂引龍的規矩和忌諱,但是真正的緣由,還是因為那會兒的老爺,在家鄉小鎮這邊,可能他本身就是一個忌諱吧。

  陳平安開口笑問道:「你有沒有琢磨出門道?」

  陳靈均疑惑道:「啥?」

  陳平安說道:「火燒草木成灰,起山,引水,系木,牽錢,這就涉及到了五行的金木水火土,之所以每家每戶都有不同的引龍方式,是需要配合五行命理的,家裡人多,就可以湊齊五種撒灰引龍,人少,就只能挑選兩三種了。」

  陳靈均點點頭,說道:「老爺原來是說這個啊,早就想明白了,還以為老爺打算說啥玄乎的事情呢。」

  一板栗砸下來,早有準備的陳靈均趕緊轉頭。

  好像每個鄉野村落裡邊,都有個不開竅的痴呆傻子,然後陳靈均就像那個覺得沒有這回事的,哈哈,有嗎,咱們這兒就沒有吧。

  陳平安走回泥瓶巷,期間路過曹家祖宅,又看了眼自己祖宅左手邊的隔壁屋子,再走入院內,和陳靈均一起將水倒入缸內。

  暖樹和小米粒已經備好了碗筷,一起在正屋圍桌而坐,吃起了本該滋味寡淡的龍鬚面,不過暖樹特意帶了幾種她自己采摘、晾曬的山野乾菜,陳平安幾個吃得有滋有味,坐在門口位置的陳靈均吃完一碗,咳嗽一聲,輕敲筷子,示意某個笨丫頭有點眼力勁兒,剛好陳平安輕推手中空碗,陳靈均立即起身,一手一個白碗,讓老爺稍等片刻,屁顛屁顛去灶房那邊挑面了。

  重新落座,陳靈均卷起一大筷子麵條,吹了口氣,問道:「老爺,鄭大風真要去仙都山啊。」

  鄭大風才回落魄山就要離開,陳靈均肯定是最失落的那個,要是每天都能跟大風兄弟聊天打屁多帶勁。

  陳平安說道:「我會再勸勸他。」

  別看鄭大風先前找了堆理由,其實真正的原因就只有一個,給仙尉讓路。

  崔東山的盛情邀請,只是給了鄭大風一個用來說服陳平安和仙尉的藉口。

  陳靈均如釋重負,老爺願意親自出馬挽留,再有自己打配合,敲邊鼓,想必留下大風兄弟,還是有幾分把握的。

  陳靈均含糊不清道:「因為先前不清楚老爺返回家鄉的確切時間,李槐就中途帶著嫩道友離開龍舟渡船,直接去書院了。」

  陳平安點點頭。

  李槐和嫩道人,先前與陳靈均郭竹酒一起參加黃粱派開峰典禮,並沒有一起返回牛角渡,因為李槐要趕緊走一趟山崖書院,有個賢人身份,到底不一樣了,如今一些個書院事情,是需要他到場的。

  此外陳平安已經回信茅師兄,再給李槐寄去一封信,說了同一件事,就是以山崖書院的名義,邀請那位嫩道人參與桐葉洲開鑿大瀆一事,畢竟嫩道人有個李槐扈從的山上隱蔽身份,這件事,山崖書院不會大肆宣揚,書院和文廟只都會秘密錄檔。茅小冬在升任禮記學宮司業之前,曾是住持具體事務多年的山崖書院副山長,由他來跟書院商量此事,比起陳平安開口,自然要更合適,茅小冬在文廟道統內,等於是跳級高升,擔任一座儒家學宮、尤其是還是禮記學宮的二把手,山崖書院和大隋高氏王朝,都是與有榮焉,至於李槐如何突然成為文廟欽定的賢人,估計書院和高氏到今天還是懵的,屬於那種教人都不知道如何對外吹噓的意外之喜了,畢竟總不能昧著良心,說是我們書院的李槐飽讀詩書、是個一等一的讀書種子吧?

  書院那些宿儒出身的夫子先生們,可能對學生李槐的唯一印象,大概就是讀書還算用功,總是成績墊底?

  陳靈均由衷感嘆道:「都混成書院賢人了,李槐也是傻人有傻福,我看人一向奇準,只在李槐這邊,看走眼了。」

  暖樹默默看了眼陳靈均,小米粒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陳靈均只當沒看見沒聽見,倆丫頭片子,頭髮長見識短,曉得個錘子。

  我這禦江小郎君,落魄山小龍王,風裡來浪裡去,走老了江湖,除了自家老爺,誰能跟我比見識,更清楚江湖險惡?

  陳平安一笑置之。

  當年一起去大隋山崖書院求學的路上,李槐曾經跟陳平安說起過一件糗事,說自己小時候頑皮,不管惹了什麼事,一向雷聲大沒雨點的娘親,就只動手打過他一次,而且是結結實實好一頓揍,打得他屁股開花,嗷嗷哭。

  原來李槐有次被姐姐李柳帶著去「引錢龍」,他故意拖拽著紅線銅錢,一個旋轉,將李柳灑下的灰線圓圈,整個都給攪亂了,大搖大擺回到家中,不知輕重,當成壯舉給爹娘顯擺了一通,嚇得婦人當場臉色慘白,先是揪著閨女的耳朵,再掐女兒的骼膊,婦人駡得震天響,使勁埋怨李柳這個當姐姐的,怎麼也不攔著槐子,婦人倒是不擔心財運什麼的,反正家裡都這麼窮了,莫說是供奉不起財神老爺,估計連窮神都不稀罕待在他們家了,她只是擔心李槐這麼做,犯忌諱,李槐年紀小,經受不住某些老人常念叨的那些神神怪怪說法,故而婦人再心疼兒子,也難得家法伺候,把李槐按在長板凳上,就是一通雞毛撣子,其實也就是做個樣子給老天爺看,已經教訓過了,就別生氣了。只是婦人還是擔心,那是她唯一一次帶著份禮物,去楊家鋪子後院,低三下氣,找自家男人那個不靠譜的師傅幫忙,老傢伙,懂得多,說不定有法子補救,至少,也不能讓李槐受了牽連,當時吞雲吐霧的楊老頭聽說過後,還是萬年不變的面癱神色,只說沒什麼,沒什麼忌諱不忌諱的。

  婦人一聽就急眼了,李槐不是你的親孫子,你這個老不死的東西,就不當一回事,對吧?

  看見那婦人就要一哭二鬧三上吊,黑著臉的老人只好收起旱煙桿,讓她別吵吵了,再吵就真有事了。

  婦人雖然將信將疑,還是立即閉嘴。最終一年到頭除了獨自進山采藥,幾乎足不出戶的老人,難得將煙桿別在腰間,出門一趟。

  楊老頭去堆滿雜物的耳房那邊,取來一隻袋子,老人面無表情撂下一句,讓婦人別跟著了。

  婦人不怕這個薄情寡義的老不死,但是怕那些虛無縹緲的老規矩,老老實實照做了,就沒跟著。

  等楊老頭離開藥鋪,臨了,婦人又讓同行的女兒李柳,把先前自己擱放在藥鋪前屋櫃檯上邊的登門禮,給偷偷拿回家去。

  按照婦人的小算盤,這趟登門求人,先不讓老東西看見自己帶來的禮物,等她去了藥鋪後院,若是能辦成事,咬咬牙,送就送了,若是不頂用,老傢伙還有臉收禮?現在看老東西出門時的模樣和架勢,估計是十拿九穩了,既然都是半個自家人,今兒又不是逢年過節的,那還送什麼禮呢。

  收拾過碗筷,陳平安帶著他們一起走去騎龍巷。

  處州那邊,想來今天剃頭鋪子的生意是最好的,孩子被長輩抓去理髮,也有說頭,叫剃「喜頭」。

  不過這是外邊各地皆有的習俗,其實小鎮這邊早年是沒這個說法的。像那紅燭鎮是三江匯流之地,有清晨起龍船和夜中放龍燈的習俗,前者是請龍抬頭出水,庇護走水路的船戶商家一年行船安穩,無波無瀾。而後者是那些賤籍船戶帶起來的風氣,他們是舊神水國遺民,屬於至今尚未獲得朝廷赦免的戴罪之身,世世代代聚集在一處河灣內,不得登岸,所以今夜會用蘆葦和高粱稈扎成的龍船,擺一隻油碗,點燃蠟燭,放入河灣,隨水流向下游,寓意為龍照亮水中夜路。如今州府治所同城的處州城那邊,就跟著有了扎龍船和放花燈的風俗。

  陳靈均撇撇嘴,說道:「賈老哥如今可是大忙人了,是二管事了嘞,一年到頭不著家,都在天上晃蕩,再這麼下去,多結交幾個新朋友,恐怕都要不認我這個患難兄弟了。」

  「賈老道長是很念舊的人。」

  陳平安笑呵呵道:「崔東山打算把賈老道長拉攏到青萍劍宗那邊,加入掌律譜牒一脈,專門負責傳授弟子那些外出遊歷的江湖講究和人情世故。」

  陳靈均聞言立即急眼了,覺得必須跟自家老爺來一番冒死諫言了,「老爺,賈老哥可不能被大白鵝挖牆腳了去啊!大白鵝沒完沒了,無法無天!得管管,真得敲打敲打了!再說了,賈老哥要是去了那邊,更換譜牒,趙登高和酒兒不得跟著去啊,咱們落魄山好歹是上宗,如今譜牒成員的人數就已經輸給下宗一大截了,老爺,事先說好,可不是我以己度人啊,我就是覺得憑大白鵝那德行,以後帶著下宗來咱們上宗參加議事,肯定會故意帶好多人一起,浩浩蕩蕩走上霽色峰,非得跟咱們抖摟排場呢。」

  陳平安笑著點頭,「是崔東山做得出來的事情。」

  陳靈均說道:「要是真有這麼一天,反正我肯定會被氣得不輕。」

  陳平安轉頭望向暖樹和小米粒,笑問道:「你們覺得呢?」

  小米粒皺著眉頭,今兒下山沒有帶行山杖和金扁擔,拽了拽斜挎麵包的繩子,點頭又搖頭,「沒有景清那麼生氣,吧?」

  生氣肯定是要生氣的。

  暖樹柔聲道:「老爺,如今咱們山上就冷清許多了。」

  聽聽,咱們。

  陳靈均竪起大拇指,笨丫頭難得說句聰明話。

  就像召開了一場內部小山頭的祖師堂議事,陳平安見他們仨都意見一致,點頭道:「放心吧,我有數了。」

  來到騎龍巷,走下臺階,先去了草頭鋪子,少女崔花生離開這裡,已經登上風鳶渡船,很快就是青萍劍宗那邊的譜牒成員了。

  只剩下趙登高和田酒兒當店鋪夥計,見著了大駕光臨的山主,是同門更像兄妹的兩個,都立即與陳平安行禮,陳平安看了眼酒兒的臉色,放下心來,點點頭,與他們聊了幾句,象徵性翻看了帳簿,走個過場,再去隔壁的壓歲鋪子,白髮童子已經搬去拜劍台了,除了需要給弟子姚小妍傳授道法,現在多了個編譜官的身份,每天都會去落魄山門口守株待兔,等著客人登門,記錄在冊。

  在維持小鎮舊習俗「一線不墜」以及引入新風俗這一塊,騎龍巷的賈老神仙,是立下不小功勞,有過很大貢獻的。

  前些年小鎮的紅白喜事,不管貧富,只要有街坊鄰居邀請,賈老神仙幾乎都會到場幫忙,從頭到尾,事事極有章法,久而久之,騎龍巷那邊出了個賈道長、老仙師,名氣越來越大,就連州城那邊,都喜歡喊賈老神仙過去鎮場子,操辦各種紅白喜事,一來二去,賈老神仙有無登門,就成了處州城比拼家門聲望的一個標桿,何況賈老神仙不求財,家底殷實的富裕門戶,給個大紅包,照收不誤,貧寒困苦之家,老神仙只是吃頓飯,喝個小酒,也從無半句怨言,之後再有邀請,老神仙一樣願意登門。

  小鎮這些年每年正月初一,老人走得多,所以何時放鞭炮燃放爆竹的具體時辰,也是賈老神仙在年三十晚上,走門串戶問夜飯時,經常被問及的問題,甚至州城那邊還會專門有人在年關時節,就趕來小鎮的騎龍巷,與老神仙請教此事,免得誤了迎新吉時。

  正是賈老神仙的解釋緣由和帶頭作為,使得槐黃縣和處州城,這些年逐漸有了個新習俗,因為才知道原來二月二還是土地神誕辰,按照老神仙的說法,傳聞外鄉民間早有祭社習俗。在老百姓心目中,各路山水神靈和州郡城隍老爺們,雖說神通廣大,庇護一方風土,可脾氣難免有好有壞,而且往往廟宇深沉,大殿內供奉的金身神像,高大威嚴,容易讓人望而生畏,那麼作為福德正神、卻官品最低的土地公,就是最讓老百姓喜聞樂見的親民官了。因為土地廟,多與民居雜處,甚至有些「土地廟」就只是路邊鑿個石像而已。於是在賈老神仙的帶領下,信這些的家家戶戶,就養成了這天為土地公「暖壽」的習慣,與紙錢鋪置辦衣物、車馬和宅子,抬到土地廟那邊燒香祭祀,敲鑼鼓,放鞭炮,很是熱鬧。

  在壓歲鋪子這邊,發現石柔和周俊臣也在吃龍鬚面,而且還是小啞巴下廚,石柔邀請落座,陳平安也不客氣,就多吃了一碗。

  返回落魄山,各忙各去,暖樹要灑掃庭院,小米粒要和景清一起去巡山,陳平安只看到仙尉坐在門口的竹椅上,說大風兄還沒起床呢,陳平安就去宅子裡邊敲門,睡眼惺忪的漢子打開門,彎腰扒拉著靴子,跟山主抱怨不已,說好不容易做了個好夢,今晚續不續得上都難說了。

  陳平安就帶著鄭大風一起登山,來到山頂,因為集靈峰要高出天都峰,憑欄遠眺,能夠望見東邊炊煙裊裊的小鎮。

  陳平安和鄭大風一起看著小鎮那邊。

  只是一個看小鎮舊學塾,一個看那楊家藥鋪後院。

  鄭大風扯了扯領口,輕輕嘆息。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

  如今小鎮熟人沒幾個人了,就連黃二娘的酒鋪都搬去了州城,多半是為了她兒子的求學,以後可以參加科舉,能夠金榜題名。

  鄭大風問道:「聽說你打算去當個開館蒙學的先生?」

  陳平安笑著點頭,「已經找好地方了,現在連靠山都有了。」

  鄭大風好奇問道:「靠山?何方神聖?」

  陳平安說道:「洪州南邊的鄆州地界,水神高釀,剛從白鵠江上游的積香廟搬遷過去。」

  鄭大風啞然失笑,聽說過這位河神老爺的鼎鼎大名,簡直就是如雷貫耳,一條凜凜鐵骨擔道義,死道友不死貧道嘛。

  不過鄭大風揉了揉下巴,聽說鐵券河下游的白鵠江,那位水神娘娘,在那山上可是有個「美人蕉」的綽號,仰慕已久。

  陳平安說道:「龍尾溪陳氏聘請的那撥夫子,很快就要離開槐黃縣城了。以後的學塾夫子,就只能通過縣教諭選人聘任了。」

  鄭大風斜靠欄桿,懶洋洋道:「說實話,我要是那些都算名動一國的碩儒,跑來這邊給一幫孩子開蒙教寫字,也會覺得憋屈。也就是龍尾溪陳氏開價足夠高,除了每個月的一大筆俸祿,陳氏家藏的善本書籍年年送,不然誰樂意來這邊,確實太大材小用了,關鍵是這麼些年傳道授業,教來教去,都沒能教出個進士老爺。」

  估計龍尾溪陳氏如此賣力,當年除了看好大驪朝廷,必須與大驪宋氏示好,也有一份私心,心存僥倖,希冀著自家學塾裡邊,能夠冒出幾個類似陳平安、馬苦玄和趙繇這樣的人物。哪怕不說有兩人,只要有這麼一個差不多際遇和成就的,龍尾溪陳氏就算賺到了。

  要知道新學塾中一位老夫子,是昔年寶瓶洲中部極負盛名的數國文壇宗主,這位皓首窮經的老夫子,耗時七年之久,終於撰寫出一部注疏名著,越一歲而刻成,春正月,是歲德星見於夜空,熠熠生輝,遠勝往昔,以至於白晝可見此星。這可不是什麼以訛傳訛的傳言,而是各國欽天監有目共睹的事實。

  按照民間的說法,文昌帝君職掌人間文武爵祿科舉之本。一些個文教底蘊不夠的地方郡縣,別說是考中進士,若有讀書人考中舉,就會被當成是文昌星轉世了。

  而明天,也就是二月初三,相傳就是為文昌君的誕辰日,故而不光是浩然九洲山下,以前的驪珠洞天,小鎮的那座舊學塾,還有如今龍尾溪陳氏出錢出人創辦的新鄉塾,按照習俗,都在這一天收取蒙童,寓意美好,希冀著讀書種子們能夠搶先占鰲頭。

  只是如今學塾的夫子先生們,又有了些繁文縟節的新規矩,教書先生們頭戴冠,穿朱色深衣,帶著剛剛入學的蒙童們,一起徒步走向小鎮外的文廟,先去祭拜至聖先師的掛像,然後被廟祝領著去往一間屋子,早就備好了筆墨,卻不是黑墨,而是衙署那邊贈予的朱砂研磨而成,孩子們排隊站好,夫子在他們眉心處一一提筆點朱。

  而返回學塾,學塾先生教孩子們的第一個字,所謂開蒙描紅,入學第一天的開筆寫字,就是那個「人」字。

  只是相較以往,學塾多出了很多新禮節,唯獨少了一件舊事。

  昔年蒙童,在開筆寫「人」字後,還會在那位齊先生的帶領下,離開學塾,一起去往老槐樹,架梯子,在樹上懸掛寫滿不同心願的紅布。哪怕是一些類似財源廣進、或是五穀豐登六畜興旺的俗氣內容,多是入學蒙童的長輩們教給孩子的說法,齊先生也都會落筆一絲不苟,幫忙將願望寫在長條紅布上邊,再用紅繩繫掛在老槐樹枝上。

  每有風過,紅布拂動,便有窸窸窣窣的輕微聲響,一個個來自蒙童的美好願望,如獲迴響。

  可能當年就能遂願,可能要在來年。

  在齊先生以前,在齊先生以後,都沒有這個習俗。

  人生在世,任你修道之人境界再高,終究都不是神靈,所以沒有誰敢說一句,四生六道,三界十方,有感必孚,無求不應。

  鄭大風望向小鎮主街那邊,唏噓不已,「那棵老槐樹,不該砍掉的,不然咱們這處州地界,還會是個長長久久的天然聚寶盆,就算當年墜地生根,從洞天降格為福地了,只要槐樹還在,那麼青冥天下的五陵郡,不管是如今還是將來,都不能跟這兒比『人傑地靈』。齊先生不攔著,師父他老人家也不攔著,我就奇了怪了,都是怎麼想的啊,就那麼眼睜睜由著崔瀺做涸澤而漁的勾當,焚林而獵嗎?」

  陳平安說道:「可能是一場退而求其次的遠古『祭祀』。」

  鄭大風說道:「所以我勸你別當什麼國師,登船入局易,抽身而退難。」

  陳平安笑道:「那我也勸你留在落魄山好了,到了仙都山,崔東山肯定會使喚你的,別聽他之前說得如何天花亂墜,你只要去了那邊,他就有法子讓你忙這忙那。」

  鄭大風冷笑一聲,「大丈夫恩怨分明,尤其是親兄弟明算帳。說好了是去那邊看門而已,崔東山就別想著讓我出工賣力。」

  這個漢子,有不少言語,都被朱斂和陳靈均借用了去,比如誰騙我的心,我就要誰的身。誰騙我的錢,我就砍誰的頭。

  也難怪魏檗會對鄭大風佩服不已,除了模樣不是那麼端正,就沒啥缺點了。

  陳平安說道:「說真的,你沒必要去桐葉洲。」

  「行了,別勸了,你要是螯魚背的劉島主,如此挽留,我留下就留下了,你就是個大老爺們,煩不煩,就算你不煩我也膩歪。」

  鄭大風打趣過後,沉默片刻,搖頭正色道:「仙尉道長要是不當看門人,即便他成為落魄山的譜牒修士,火候還是不對。」

  陳平安能夠一直忍著不將仙尉收入門庭,始終把仙尉放在「山腳」而非山上,等於是相互間只以道友相處。

  先前那份手稿的序文,開篇「道士仙尉」四個字,在鄭大風看來,其實要比之後的內容更加驚心動魄。

  鄭大風這麼天不怕地不怕的,說句難聽的,當時他看到這開篇四字,當場頭皮發麻,也就不是練氣士,不然就要道心不穩了。

  陳平安說道:「那我跟崔東山事先說好,你就是去做客。」

  鄭大風突然轉頭,盯著陳平安,沉聲問道:「陳平安,你怎麼回事?」

  陳平安苦笑道:「一言難盡。」

  因為鄭大風剛才敏銳發現一個細微古怪,陳平安在望向小鎮舊學塾那邊的時候,時不時皺眉,心情複雜,但是唯獨少了一份陳平安最不該欠缺的情緒,就是傷感。鄭大風不比常人,甚至在某些事情上,要比小陌這樣的飛升境大修士更能理解真相,所以才能一瞬間就察覺到不對勁。

  人之七情六欲,既可被後世修道之士分割,好似那上古時代推行的「井田制」,通過路與渠將修士心田交錯劃開成一塊塊。事實上,後世山上的仙府,山下的宅屋,城池內的坊市,地理上的山與水,陸地與海,天時的一年四季,再細分為二十四節氣,廣義上何嘗不是如此作為?

  練氣士如此作為,等於將雜草叢生的情感,做了一個最直接徹底的歸攏和區分,這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心為百骸之神主」,繼而奠定了「人靈於萬物,心主於百骸」的事實,有此成為人間共識,練氣士將那些耽誤修心的情感一一剝離出來,因為變荒原作田地了,練氣士就可以只在關鍵「洞府」內精耕細作,再來區分稻穀與稗草,就要簡單多了。最終將此舉,作為一條越過重重心關、用以證道長生的捷徑,而在遠古歲月裡,人間地仙想要維持本性,又可以將一種種情感抽絲剝繭再歸攏起來,只是先如掃地一般,再將落葉塵土倒入了屋內,並不會掃地出門丟棄,因為皆可作為遊走在光陰長河中的壓艙石。

  許多的問題,是鄭大風在年少時就有疑惑,青年時就去百般求證,壯年時猶然一知半解的,但是比起任何一位小鎮本土人氏,即便加上那些福祿街和桃葉巷的練氣士,鄭大風都算當得起「心靈內秀」一說了。只說下圍棋,鄭大風的棋力,就甚至要在朱斂和魏檗之上,雖說這跟朱斂只將對弈手談視為小道、從來不願多花心思有關,但是換個所謂國手的棋待詔,去與老廚子下下看?

  鄭大風無奈道:「就這麼喜歡自討苦吃嗎,真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服了你了,換個人,我就要說一句狗改不了吃屎,活該勞心勞力又耗神,反正是自作自受,怨不著別人。」

  陳平安應該是將幾種情感剝離出來了,至於具體是幾種,以及用意如何,鄭大風就不多問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當一個人關起心門來,宛如閉關鎖國,隔絕天地。

  難怪陳平安如今還停滯在元嬰境。

  陳平安雙手互相抵住掌心,輕輕搓動,笑道:「我這條修道之路,路子當然是野了點,不過此中滋味極佳,也不止是自尋煩惱的庸人自擾,至於如何回甘,不足為外人道也。」

  良時如飛鳥,回掌成故事。

  鄭大風賊兮兮笑道:「聽魏檗說,高君在披雲山逛過了山君府諸司,突然改變主意,打算在這邊多待幾天。」

  陳平安說道:「嗮被子有屁用,她一個女子,會願意跟你和仙尉住一起,想什麼呢。」

  高君不願離開,打定主意要多觀察福地之外的廣袤天地。

  好像就跟裴錢當年去鄉塾上學差不多,能拖幾天是幾天。

  聽老廚子說,裴錢第一次下山去小鎮學塾,其實就是在外邊瘋玩了一天,然後假裝一瘸一拐返回落魄山,說巍腳了。

  要不是朱斂祭出殺手鐧,說要給她師父通風報信,估計裴錢還能磨磨蹭蹭許久才去學塾。

  即便如此,裴錢哪怕不情不願去了學塾,最早幾天,朱斂為了不讓裴錢翹課,一老一小,很是鬥智鬥勇。

  群山綿延,桃紅柳綠裡,山客看雲腳,家童掃落花。

  小鎮那邊,春光融融日,燕子銜泥,往返於田間屋舍間。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你那個師兄,如果是同一人,那麼根據避暑行宮秘檔的記載,他的真名叫燕國。」

  鄭大風笑了笑,「謝師兄怎麼是這麼個姓氏,取了這麼個名字。」

  燕者小鳥也,但是按照篆文古「燕」字,從「鳥」從「乙」,蓋得天地巨靈者。

  鄭大風轉過身,背靠欄桿,望向那座原本是山神廟的山頂殿閣,說道:「聽說林守一在閉關?」

  陳平安點點頭,「閉關之前,林守一寄來一封密信,信上其實就只有一句話,『明年正月裡可以去采伐院拜年』。」

  鄭大風笑道:「那你豈不是鬆了一大口氣,這個朋友,不會只是因為父輩的恩怨而絕交。」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兩壺酒,給鄭大風遞過去一壺,「說是如釋重負,一點不誇張。」

  之所以沒有去拜年,當然不是怕碰壁吃閉門羹,只是陳平安總覺得以林守一的風格,信上說「可以」,就是「不必」的暗示。

  畢竟林守一雖然從小就心思細膩,卻不是那種喜歡拐彎抹角的人,要麼不說話,只要開口,就會直截了當。

  所以按照林守一的一貫作風,如果真想自己去跟他父親拜年,信上多半會用「務必」二字。

  再加上想著以林守一的修道資質,極有可能在正月裡就會出關,陳平安到時候再回信詢問一句,不曾想林守一至今還沒有出關。

  鄭大風卻沒有喝酒,只是搖晃著酒壺,冷不丁說了一句讓陳平安呆若木雞的言語。

  「那你知不知道,其實林守一,就曾差點是那個一。」

  陳平安喝了口酒。

  鄭大風笑道:「是不是覺得李槐更像?」

  陳平安搖搖頭,「我反而一開始就覺得李槐最不像。」

  「說明你很早就比我更懂那個老頭子。」

  鄭大風點點頭,「師父哪裡捨得李槐當個什麼一,就想著這個小兔崽子,一輩子無憂無慮的,只需要偶爾靈光乍現,過安穩日子就行。」

  「也別覺得自己搶了什麼,林守一最終未能守住這個一,對他來說,才是最好的命運,不然他如今估計已經被某個登天而去的傢伙給吃掉了,你要是不信,可以找個機會,找到林守一親自問問看,他給出的答案,肯定是語氣淡然且道心堅定的,我倒是覺得林守一從小就是個『道士』和『書生』,所以未來成就,會很高。」

  「反正從結果倒推回去,當年崔瀺肯定是最早通過本命瓷,察覺到一絲苗頭的那個人,所以當年他立即趕來驪珠洞天,親自給林守一取了這麼個名字,再邀請只是窯務督造署佐官之一的林正誠擔任閽者。當然這種事情,林守一生下來就占據先手,靠外力和人力是絕對做不成的,只能是通過驪珠洞天內部的一次次加減,這一世的林守一,等於是完全靠著自己一次次前世和轉世的本事累加,才投了這麼個好胎。故而他與你,就是兩個極端。看遍驪珠洞天的光陰長河,你陳平安,還有很多小鎮本土出身的凡夫俗子,相對而言,實在是太沒有出奇之處了,尤其是等到你的本命瓷,經過勘驗,是那地仙資質,再被打碎,就更不是你了,在這件事上,師父當年都是認定了的。準確說來,師父大概是早早就把你當做『一個人』看待的。」

  「但是崔瀺的心思詭譎,故意用『林守一』這個名字,攪亂了天機,不光是我,連同師父他老人家在內,都沒有想明白崔瀺的用心,在我去往五彩天下之前,我是與師父單獨聊過此事的,師父也搖頭說看不清楚,至始至終,都不知道崔瀺到底是希望早早有了個『一』雛形的林守一,未來到底是成為那個一,還是不希望他獲得如此造化。陳平安,你應該聽說過一句老話吧,一個人,如果大致確定是好命了,就別隨便讓人算命,會越算越薄的。可要說崔瀺只是通過給『林守一』取名一事,來斷定他本意是促成,亦或是攔阻,好像都沒有答案,總覺得怎麼猜都是相反的結果,可若是先猜了再覺得答案反著來卻又是錯,這興許就是崔瀺真正厲害的地方了。」

  「昔年驪珠洞天人人皆是一,氣運之流轉,無關善惡,跟是不是修道之人,更沒有半點關係,只在於一個人與人之間的相互認可與否定,誰認可誰,被認可之人,就增添幾分,被誰否定,就減少幾分。如此說來,無論是從表面上看,還是以山上修士的眼光看待人心,你這個泥瓶巷的掃把星,是不是最不應該成為一才對?陳平安,錯了,大錯特錯,因為你還是不夠知曉人心深處的真正光景,真正的喜惡,其實從來不在臉上,甚至都不在我們『心裡』,至於到底存在哪裡,這個問題就很深遠了,要比心聲何來,誰言心聲,以及人與記憶的關係、到底是誰在牽引念頭、一切有靈衆生的魂魄是否起共同源於一片水之類的問題更加複雜。」

  鄭大風說得口乾舌燥,打開酒壺,仰頭飲酒,抹了抹嘴,忍不住氣笑道:「就拿董水井的糯米酒釀打發我?!」

  陳平安笑道:「你要是留在落魄山,我就算是搶,也給你搶回來幾壇百花釀。」

  鄭大風眼睛一亮,嘖嘖稱奇道:「百花福地的上古貢品百花釀?」

  陳平安點頭道:「識貨!」

  鄭大風說道:「不都說早就不再釀造了嗎?好像難度不是一般大啊。」

  誠字當頭的陳平安斬釘截鐵道:「否則怎麼顯出我的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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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九十五章 有限杯長少年

  古語有云,夫閒,清福也。

  既然閒著也是閒著,閒著就是一種享清福,劉羨陽就帶著化名餘倩月的圓臉姑娘,遊歷了一趟寶瓶洲最北邊,優哉游哉,他們沿著漫長的海岸線逛蕩了一圈,劉羨陽每天趕海,帶著鍋碗瓢盆,一鍋海鮮亂燉,吃得劉羨陽都忘了河鮮是啥滋味。每當劉羨陽停步休歇,打盹的時候,棉衣圓臉姑娘就在一旁安安靜靜坐著。

  等到劉羨陽返回宗門山頭,發現阮鐵匠還在閉門鑄劍,師弟謝靈則是正兒八經閉關了,聽說是要徹底煉化那件有錢都買不著的重寶。

  此物是白玉京三掌教當年贈予謝靈的寶貝,是一座七彩琉璃寶塔,半尺高,九層,每一層四面皆懸掛匾額,故而總計三十六塊。

  劉羨陽羨慕得很,忍不住長吁短嘆,「有個好祖宗真是好哇。」

  賒月不搭話,她只是惦念著龍鬚河那邊的鴨子有無成群。

  劉羨陽還在那兒自怨自艾,說自己投胎的本事不如這個謝師弟,不然如今別說仙人境,隨便撈個飛升境,都不在話下。

  一旁的董谷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了,反正是關起門來的自家話,丟人丟不到外邊去。

  況且劉羨陽雖然說得酸溜溜,也算事實,謝師弟在修行路上,確實機緣極好,就像劉羨陽說的,這要歸功於桃葉巷謝家的族譜上邊,出了個大人物,正是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上次謝實返回家鄉,謝靈這小子,等於憑空多出一個從族譜裡邊走出各活生生的老祖宗。按照陸沉那會兒的說法,這座小塔,可以鎮壓世間所有上五境之下的邪魔外道、陰靈鬼物,陸沉當時說此物「勉强能算」一件半仙兵。謝靈當時深信不疑,老祖謝實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泄露天機。等到當年被陸沉取了個「長眉兒」綽號的少年,年紀漸長,修行境界越來越高,謝靈才驚駭發現一直未能大煉為本命物的玲瓏寶塔,根本就是一件貨真價實的仙兵至寶。

  謝靈之所以能夠是劍修之外,同時兼修且精通符籙和陣法,就源於他對這座玲瓏寶塔的潛心鑽研。

  有人曾經瞥過一眼,評價過這件重寶,言簡意賅,只有一句話,此物是一條完整道脈。

  她的言下之意,師弟謝靈單憑此物,除了不耽誤修行的漸次登高,更是完全可以開宗立派的。

  又跟董谷隨便掰扯了幾句,劉羨陽終於捨得吐掉嘴裡的那根甘草,站起身,讓董師兄跟徐師姐打聲招呼,再過半個時辰,一起去祖山那邊吃頓飯,他這個當宗主的,要禮賢下士,親自下廚。

  董谷作為龍泉劍宗的開山大弟子,是元嬰境,不過因為董谷是妖族精怪出身,又非劍修,所以對於劉羨陽能夠擔任第二任宗主,他這個大師兄,內心深處反而如釋重負。

  徐小橋如今還是金丹境劍修,只是受限於修道資質,不出意外的話,她這輩子將會止步於元嬰境。

  徐小橋對這個類似蓋棺定論的評價,始終深信不疑,卻談不上如何失落。

  反正同門中,有劉羨陽和謝靈這兩個大道成就一定會很高的天才師弟,再加上師父阮邛從不在弟子境界上苛求什麼,徐小橋在龍泉劍宗的修行生涯,其實日子過得既充裕又閒適。

  只是劉羨陽這傢伙,成天就想著他和徐小橋能夠見面喊一聲宗主,不過董谷和徐小橋極有默契,任你明示暗示,都別想。

  兩位暫時還不是道侶的男女,聯袂御風途中,後知後覺的賒月隨口問道:「那個謝靈在煉化什麼來著?」

  劉羨陽笑道:「一件仙兵品秩的玲瓏寶塔。」

  他再補了一句,「是某個被我掀翻攤子的傢伙送給謝師弟的。」

  賒月轉頭瞥了眼一座山頭,點頭說道:「是蠻值錢的。」

  劉羨陽又開始言語泛酸,「我輩劍修,此等身外物算個啥……他娘的,當然算了個啥啊!只要謝師弟願意割愛送人,我就給他磕幾個頭好了。」

  賒月疑惑道:「你就這麼想要仙兵?」

  在她看來,劉羨陽是最不需要什麼仙兵的那種奇怪劍修。

  劉羨陽楞了楞,「幹嘛?你有啊?」

  賒月點頭道:「蠻荒天下是個什麼風氣,你又不是不懂,既然都出門了,當然就把家當都揣在身上了,所以兜裡有那麼幾件,既然你這麼想要,挑兩件順眼的,拿去煉化?」

  劉羨陽咧嘴一笑,伸手輕拍自己的臉頰,「說啥呢,我又不是陳平安,長得像是那種吃軟飯的人嘛?!」

  賒月翻了個白眼。

  到了祖山那邊,劉羨陽果真繫上圍裙,開始下廚,賒月熟門熟路在旁幫忙。

  劉羨陽突然轉頭說道:「倩月啊,先前可能是我沒把那句話說明白,陳平安只是長得像個吃軟飯的,我不是像,我就是啊。」

  賒月一記手刀狠狠劈柴,再隨手丟到灶台那邊,沒好氣道:「過時不候。」

  她一聽到那位年輕隱官的名字就倍感鬱悶,心情不太好。

  劉羨陽笑道:「別鬱悶了,回頭我當著你的面,把他套麻袋打一頓。」

  賒月扯了扯嘴角,「他不敢拿你怎麼樣,那麼記仇,我咋辦。」

  劉羨陽覺得是得找個機會,跟這位余姑娘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不過自己得先喝酒壯壯膽。

  大概所以真心喜歡誰的人,都是膽小鬼吧。

  劉羨陽說道:「你之前逛過州城,見過那個少年嗎?」

  賒月搖搖頭。

  原來方才劉羨陽從董師兄那邊得知一事,在處州城那邊,有個家道中落的寒酸少年,名叫李深源,懷揣著一塊品秩不低的蛇膽石,竟然獨自從處州,一路徒步穿過禺、洪等州,徒步走到了位於大驪京畿之地的舊北岳附近,等少年走到龍泉劍宗的山門口,已經跟乞丐差不多,他是想要送出那顆蛇膽石,想要憑此作為敲門磚,成為一名龍泉劍宗弟子。

  而且他指名道姓,要與如今道場位於那座煮海峰的徐小橋,拜師學藝,即便無法成為這位女子劍仙的嫡傳弟子,暫時當個外門弟子,都可以。煮海峰不在驪珠洞天西邊群山之列,是大驪舊北岳地界原有的一座山峰,舊名鑄山,只是劃撥給龍泉劍宗,就改了個名字。

  聽說那少年祖祖輩輩是小鎮人氏,祖宅就在那二郎巷那邊,只是在家裡長輩手上,賣出了祖宅,得了一大筆金銀,在州城同一條街上,與官府交割地契,換取數座嶄新相鄰的大宅子,家族早先還極有遠見,同時購買了不少城外良田,照理說這樣的優渥家境,稍微老實安分一點,經過一兩代人的經營,不管是成為書香門第,還是花錢走門路求個先富再貴,總之都是不難的。

  只是再大的家業,抵不過個賭字,而且一家之內還出了兩個賭鬼,而想要在賭桌上邊贏錢,自古不靠賭術,就只能靠坐莊和出老千了。其實很多從小鎮搬去州城的家族,至少有三成,都把一份厚實家業敗在了賭桌上。曾經的小鎮少年,如今吃喝嫖賭,樣樣精通,不然就是曾經酒棍賭棍光棍的青壯漢子,變成一條老光棍而已。

  這個李深源,也不硬闖山門,更不廢話半句,在附近山野搭了個草棚子,活得跟個野人差不多。

  少年每次露面,就是蹲在山門口的路邊,等個消息,希冀著龍泉劍宗這邊能夠准許他上山。

  同門幾個碰頭,既然阮鐵匠還在悶頭打鐵,當然就是劉羨陽這個新任宗主當家做主了,咫尺物裡邊帶了好些海鮮回來。

  董谷和徐小橋踩著飯點,趕來祖山這邊,看見劉羨陽一屁股坐在師父的主桌位置,他們也沒說什麼,估計就算師父這會兒露面,劉羨陽都有臉跟師父坐在一張長凳上邊吃飯。

  同桌吃了頓家常飯,這是龍泉劍宗的傳統了,討論天大的事情,都只是在飯桌上聊幾句。

  真應了那句老話,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哪怕是當初劉羨陽繼任宗主一事,也是桌上聊出來的,阮邛說了,劉羨陽沒拒絕,董谷謝靈幾個都贊成,就算定下來。

  今天飯桌無非是多出個賒月,而且她也不算什麼外人。

  劉羨陽舉杯跟董師兄磕碰一下,問道:「謝靈要是成功煉化那件寶貝,再出關,會不會就是玉璞境了?」

  董谷抿了一口酒,夾了一筷子,說道:「不清楚。」

  徐小橋卻是點點頭,「閉關之前,謝師弟就是這麼跟我說的,謝師弟說話一向穩重,他既然這麼說了,八九不離十。」

  劉羨陽轉頭望向董谷,「董師兄,謝靈沒跟你說?」

  董谷搖搖頭。

  劉羨陽再笑嘻嘻轉頭望向徐小橋,徐小橋猜出他要胡扯些什麼,搶先說道:「勸你別討駡。」

  「師姐懂我。」

  劉羨陽哈哈笑道,揉了揉下巴,「咱家這長眉兒,了不得,了不得啊,阮鐵匠真是走大運撿到寶了,長眉兒如今就是寶瓶洲年輕十人的前列,再等他成為玉璞,豈不是跟我這個宗主平起平坐了?等這小子出關,我就得好好勸勸阮鐵匠了,既然都不是宗主了,那就別端那啥師父架子了,下次一起吃飯,動筷子之前,阮鐵匠得主動給謝靈敬幾個酒。」

  董谷根本不搭話,徐小橋也只當是劉羨陽在放屁。

  偌大一座寶瓶洲,敢這麼拿阮邛開涮的人,真心不多的,說不定就只有劉羨陽一個了。

  一來阮邛在龍泉劍宗的「娘家」風雪廟那邊,就是與世無爭的散淡性子,埋頭鑄劍多年,持身正派,有口皆碑,早年風雷園李摶景那般桀驁不馴的劍修,對作為一州山上領袖的神誥宗都瞧不上,但是聊起鑄劍師阮邛,卻難得有幾句入他法眼的好話。再者阮邛是驪珠洞天最後一任坐鎮聖人,又受邀成為大驪首席供奉,偶爾幾次參加京城御書房議事,不說皇帝陛下,連同魏檗、晉青在內的大岳山君,都對阮邛極為禮重,那位化名曹溶的道門天君,作為陸沉嫡傳弟子,北俱蘆洲賀小涼的師兄,他曾經現身大驪京城,傳聞也就只是與阮邛這個悶葫蘆聊了幾句。

  何況如今名動一洲的自家弟子劉羨陽也好,那位「牆裡開花牆外香」的年輕隱官也罷,好像雙方年少時,分別曾是龍鬚河畔鐵匠鋪子的長工和打雜短工,更有小道消息,這位落魄山的陳隱官,在未發跡之前,因為寄人籬下的緣故,只要見到那個沉默寡言的阮邛,就會跟老鼠見到貓一樣。

  故而如今寶瓶洲大瀆以南的山上,又有些只敢在私底下說幾句的傳言,龍泉劍宗之所以搬離處州,只因為那個陳隱官是睚眥必報的性格,當年在鐵匠鋪子那邊丟的面子,如今都要找回場子,大驪皇帝陛下因此焦頭爛額,無法調節雙方矛盾,只得讓龍泉劍宗退讓一步,再讓阮邛卸任宗主之位,由陳隱官的年少摯友劉羨陽繼任宗主,才打消了陳平安積攢多年的滿腔憤懣,不至於與阮邛徹底撕破臉皮,兩敗俱傷……

  所以某人前不久乘坐自家風鳶渡船,在老龍城那邊,與前輩宋雨燒一起下船,在一起北歸遊歷途中,專程抽身,找那幾個傳播這類說法、或是在山水邸報上邊故意旁敲側擊的仙府門派,去他們的祖師堂,或是那幾位山主、掌門的修道之地,喝了喝茶,談了談心,講了講道理,主賓盡歡,氣氛融洽。

  劉羨陽有些奇怪,「這個一根筋的孩子,怎麼捨近求遠,來咱們這邊混飯吃,陳平安的落魄山不是更近?」

  董谷說道:「估計是因為落魄山對外宣稱封山的緣故。」

  劉羨陽問道:「那少年有機會上山修行嗎?」

  山上山下的仙凡之別,兩者界限之分明,不亞於幽明殊途,人鬼之分。

  徐小橋說道:「勉强可以修行,只是資質實在一般,即便領上山了,能不能躋身中五境,都得看以後的造化。」

  言下之意,少年就算加入龍泉劍宗,未來的修行路上,若無大機緣,可能這輩子都到不了洞府境。

  董谷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多說什麼。徐小橋有此說,還是因為她早年學來了一門辨識根骨的獨門秘術,這就意味著那個名叫李深源的少年,資質不是一般的「一般」。若是去了別處仙府,別說是那種高不成低不就的雞肋,恐怕在那些勘驗根骨、的仙師眼中,連雞肋都稱不上,肯定會被拒之門外。

  而徐小橋的這門秘術,對於任何一個山上門派而言,都是夢寐以求的手段,長遠來看,不輸任何一件鎮山之寶。

  劉羨陽問道:「他的心性如何?」

  能不能進龍泉劍宗,在阮鐵匠手上就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首先看人品與心性,再來看資質好壞,前者不行,天賦再好,龍泉劍宗也不收。

  董谷說道:「强,認死理,很肯吃苦,就是悟性差了點,真要上山修行,確實很勉强。」

  劉羨陽頓時樂了,「豈不是很像某人少年時。」

  徐小橋欲言又止,忍了忍,想想還是算了。

  也就你敢這麼評價落魄山陳山主了。

  劉羨陽說道:「徐師姐,你就收下吧,先讓李深源當個不記名弟子好了。」

  徐小橋點點頭。

  董谷問道:「那顆蛇膽石,咱們收不收?」

  劉羨陽笑道:「收,為何不收。」

  法不輕傳,在山上,從來不是一句輕飄飄的空話。

  畢竟世間規矩,從來不是為一小撮特例而設置的。

  「家裡人拴緊褲腰帶,送去學塾讀書的孩子,相比那些家族從指甲縫裡摳出點錢財就能上學的孩子,前者估計讀書會更用心點。」

  劉羨陽笑了笑,「自個兒花真金白銀買來的一個外門弟子,比起外人白送給他的一個煮海峰嫡傳弟子,時日一久,你們覺得哪個,在少年心中的分量更重?反正我是覺得前者。」

  「至於那顆蛇膽石,留在財庫裡邊就是了,將來李深源若能成功躋身洞府境,再以賀禮的名義贈予給他,就當是兜兜轉轉,物歸原主。」

  董谷點頭道:「如此做事,十分老道了。」

  徐小橋也由衷附和道:「總算有點宗主風範了。」

  劉羨陽一拍桌子,「把『總算』和『有點』以及『了』,都去掉!」

  徐小橋呵呵一笑,這位師姐用疑問語氣說了「宗主風範」那四個字。

  劉羨陽無奈道:「我這個宗主,真是當得糟心!再見到阮鐵匠,再等謝靈出關,老子非要卸任宗主一職,再讓長眉兒當幾天宗主再卸任,頭把交椅交給董師兄或者徐小橋來坐,傳出去也是一樁千古美談,一座宗門,不到三十年,就更換了四任宗主,誰能跟咱們龍泉劍宗比這個?」

  門外走來一個面無表情的漢子。

  董谷和徐小橋立即站起身,喊了聲師父。

  劉羨陽笑容燦爛,趕緊讓賒月去添副碗筷,自己則站起身給師父他老人家挪個地方,覺得還是不夠尊師重道,大步跨出門去,搓手道:「師父,咋個不打鐵了,都不與弟子打聲招呼呢,你瞧瞧,桌上這些菜的口味,偏辣,都只照顧到了董師兄跟徐師姐,而且全是海鮮,師父吃得慣嗎?要是吃不慣,我這就下廚燒兩個拿手的下酒菜……」

  阮邛一言不發,坐在主位上邊,賒月拿來碗筷輕輕放在他手邊,阮邛點頭致意,臉色終於好轉幾分。

  徐小橋也已經去拿來一壇酒和幾隻白碗,給所有人都倒了一碗,師父不好什麼仙家酒釀,只喝市井土燒。

  阮邛端起酒碗抿了一口,拿起筷子,習慣性輕輕一戳桌面,再開始夾菜。

  董谷和徐小橋這才敢跟著端碗喝過一口酒,再去拿起筷子。

  反觀劉羨陽已經開始給師父夾菜了,很快阮邛那碗米飯上邊就堆滿了菜。

  阮邛說道:「朝廷那邊希望我去一趟京城,再陪著算是微服私訪的皇帝陛下,走一趟洪州豫章郡。」

  劉羨陽笑道:「既然陛下是微服私訪,又不是那種大張旗鼓的出巡,費這麼大勁做啥,師父不願意去京城就拉倒,要是想要出門散心,就直接去豫章郡嘛。要是覺得這麼做,有點不給陛下和朝廷面子了,就換我去。」

  阮邛搖頭道:「信上說得比較直接,必須是我去。」

  劉羨陽皺眉道:「豫章郡除了出産大木,私自砍伐一事朝廷屢禁不止,這才新設了個采伐院,此外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當今太后的祖籍所在了,咋個就需要師父你親自走一趟了?」

  阮邛說道:「采伐院首任主官,是剛剛從京城捷報處調過去的林正誠。」

  劉羨陽問道:「是林守一他爹?」

  阮邛點點頭。

  劉羨陽喝了口酒,說道:「那就走一趟吧。」

  阮邛說道:「我只是通知你們有這麼件事,沒跟你們打商量。」

  劉羨陽惱羞成怒道:「阮鐵匠,你捫心自問,我這個宗主當得憋屈不憋屈。」

  阮邛根本不搭理劉羨陽,只是轉頭望向賒月,問道:「余姑娘,什麼時候跟劉羨陽結為道侶?」

  賒月一向是個不在飯桌上虧待自己的,這會兒滿嘴飯菜,腮幫鼓鼓,猛然抬頭,一臉茫然。

  阮邛喝完一碗酒,輕輕放下,說道:「劉羨陽平時說話是不著調,人還是老實的,還是個會過日子的男人,出過遠門見過世面,也能收心,成親了,他就更不會在男女事情上亂來。這些話,不是我當他師父才說的,余姑娘,你要是覺得劉羨陽值得托付,你們倆的婚事,就別拖著了。」

  賒月霎時間滿臉通紅。

  劉羨陽也好不到哪裡去,耳朵脖子都漲紅了。

  董谷和徐小橋也是滿臉笑意。

  阮邛稍稍加重語氣,卻只是重複最後那句話的同樣意思,「別拖著。」

  他這個給劉羨陽當師父的,很贊成這門婚事,肯定不會攔著。

  隨後阮邛也沒有繼續倒酒,只是吃完那碗飯,就起身離去。

  大概這次離開鑄劍屋子,這個被劉羨陽稱呼為鐵匠的男人,就是想要說這麼件事。

  徐小橋陪著賒月一起收拾過碗筷,董谷卻說再跟劉羨陽多喝點。

  雲生滿谷,月照長空,山中清澗水長流,反而游魚停如定。

  劉羨陽喝了個醉醺醺,董師兄卻是結結實實喝高了,從一開始還在那邊擺大師兄的架子,勸劉羨陽這個當師弟的,好好跟余姑娘相處,千萬莫要辜負了她,不然別說師父,他第一個饒不了劉羨陽,當了宗主又如何,就不認大師兄了嗎……喝到後來,董谷就開始說胡話了,說自己對不住師父,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當師父的開山大弟子,連累師父和宗門被人在背後說閒話……到最後,董谷已經滿臉眼淚比喝進肚子裡的酒水更多了,劉羨陽只得坐在大師兄身邊,耐心聽著董谷說這些翻來覆去的車軲轆話,再攔著一個勁找酒喝的師兄……

  徐小橋和賒月就沒去屋子,一直待在院子那邊閒坐,聽著酒桌那兩位的醉話酒話胡話,她們對視無言。

  最後是劉羨陽把董谷背回橫槊峰,這才晃晃悠悠御風返回自己的猶夷峰,劉羨陽獨自蹲在崖畔,用喝酒來解酒。

  賒月來到他身邊,坐在一旁。至於那樁婚事,賒月其實沒那麼難為情,一開始就只是有點措手不及,才會扭捏,她又不是不喜歡劉羨陽,沒啥好矯情的。

  此地猶夷峰,雖然是舊北岳山頭,卻緊挨著從處州搬來的那座祖山,故而依稀可以聽見神秀山那邊,阮邛打鐵鑄劍的聲響,一錘下去,火星四濺,滿屋室亮如白晝,從猶夷峰這邊望向祖山,忽明忽暗,就像神秀山懸了一盞風中燈火,為人遊子返鄉指路。

  橫槊峰上,董谷很快就清醒過來,揉了揉太陽穴,察覺到屋外的那道熟悉氣息,這位常年黑衣裝束、青年模樣的元嬰境,立即起床,推開門,喊了聲小橋。橫槊峰是宗門財庫、收藏珍寶的秘府所在,董谷躋身了元嬰境後,由於他是山野精怪出身,修行一事就寬裕了,再加上徐小橋不擅長也不喜歡經營事務,董谷就勉為其難當起了一個門派的賬房,其實龍泉劍宗支出極少,入帳卻多,董谷只需要將那些寶物和神仙錢記錄在冊即可,並不復雜。

  徐小橋笑著點頭,晃了晃手中的一串鑰匙,解釋道:「睡不著覺,就來你這邊的寶庫過過眼癮。」

  董谷坐在臺階上,腦子還是有點暈乎,對於師妹的習慣,並不陌生,否則也不會龍泉劍宗的寶庫,珍奇物件極多,當得起「琳琅滿目」的說法,步入其中,如入寶山,徐小橋時不時就去裡邊「遊覽」。

  像劉羨陽的煉劍,謝靈的一路破境,就都沒有動用財庫的家底,再加上因為師父是王朝首席供奉,大驪朝廷那筆定時送來的豐厚俸祿,還有宋氏用各種名頭賞下的靈器、法寶,以及董谷都被蒙在鼓裡的各種名目隱秘分成,每年都有五六筆數目不小的神仙錢,每當董谷詢問來歷,朝廷和戶部那邊也只推說是按規矩行事,不肯多說半句。董谷在檔案房卻沒能找到那些白紙黑字的相關契書,董谷曾經問了幾次師父,想要知道是不是師父跟大驪宋氏的口頭契約,師父都說記不得了,只管收下就是。再後來董谷就習慣了,感覺就是躺著收錢。

  所以自家宗門是典型的錢多人少,沒地方花錢而已。

  徐小橋說道:「正陽山那邊的庾檁,今年初,私底下寄了一封信給師父?」

  董谷點點頭,「主要就是跟師父道歉,說自己當年他因為年少無知,才錯過了一樁機緣,遺憾未能成為師父的親傳弟子,希望以後能夠登門賠罪。師父就沒搭理,沒給庾檁正月裡拜年的機會。當年我不太理解,為何師父要把他們幾個趕下山去,現在看來師父才是對的,練劍資質雖好,可是品行不端,喜歡投機取巧,留在龍泉劍宗不是好事,金丹開峰,等於在山中自立門戶,只會壞事。」

  徐小橋嘆了口氣,「就是可惜了柳玉。」

  董谷搓了搓臉,「約莫男女情愛一事,是最沒道理可講的。」

  只是這樣的道理,董谷可不想親身領教,嘴上說說別人就行了。

  苦酒尚有回甘時,苦情卻似無涯山海都填不滿的無底洞。

  正陽山那邊的雨腳峰峰主庾檁,金丹境劍修,瓊枝峰峰主冷綺的嫡傳弟子柳玉,龍門境劍修,本命飛劍「荻花」。

  這兩個有望成為道侶的天才劍修,都曾是在龍泉劍宗修行數年的暫不記名弟子,董谷徐小橋他們幾個都曾代師授業。

  當年阮邛給庾檁幾個留了很大的面子,讓他們自行下山,轉投別門。庾檁就跑去了那座「劍仙如雲」的正陽山,其中原本可以留在神秀山的柳玉,因為愛慕傾心於庾檁,徐小橋挽留不成,那個少女還是跟著下山了,一個被秋令山陶煙波收為嫡傳,一個被冷綺相中。上次劉羨陽大鬧正陽山宗門典禮,庾檁和柳玉都曾現身問劍,劉羨陽對柳玉很客氣,對庾檁就很不客氣了,導致後者現在還是個山上笑話,有了個「一問劍就倒地裝死」的說法,不過笑話歸笑話,三十來歲的一峰之主和金丹劍仙也是真。

  徐小橋沒來由說道:「虧得有劉羨陽在山上。」

  董谷點點頭,「如果不是有劉宗主,可能師父一年到頭跟咱們幾個,都說不了幾句話。」

  用劉羨陽的說法,就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董谷你們幾個,別覺得師父不當宗主了,就對他老人家不尊敬,雖說如今師父就是個白丁身份,可畢竟年紀擺在那裡。

  如果不是有劉羨陽這個活寶,龍泉劍宗會是一個很悶的山頭。

  徐小橋說道:「假設換成你我來當這個宗主,謝師弟肯定不會跟我們爭什麼,心裡邊是不服氣的,還真就只有劉羨陽,方方面面都鎮得住謝靈。」

  先前南婆娑洲陳氏有個擅長畫龍的山上老前輩,來山上看望多年好友的阮邛,劉羨陽他們幾個晚輩作陪,對方不過是出於禮節喊了聲劉宗主,再說了句年輕有為的場面話,畢竟劉羨陽屬於半個自家人,曾經在醇儒陳氏那邊遊學十年,只是以畫龍精妙名動天下的老人,常年在外雲遊,不曾見過劉羨陽。

  結果劉羨陽立即順桿子來了一句,陳伯伯如何曉得我是玉璞境劍仙的,一下子就把見多識廣的老人給整不會了。

  猶夷峰崖畔,劉羨陽輕聲問道:「余姑娘,知道陳平安為什麼不去蠻荒天下嗎?」

  賒月疑惑道:「他不是已經去過一趟蠻荒腹地了嗎?立下那麼大的功勞,還有人覺得他的隱官頭銜,名不副實?」

  甭管是怎麼做成的,反正他都宰掉了一位飛升境劍修的蠻荒大妖,如果再加上仙簪城那個比較虛的飛升境,就是兩個了。

  劉羨陽笑著搖頭,「至少文廟那邊,暫時沒人這麼覺得。而且你說的跟我問的,是不一樣的。」

  賒月問道:「那麼答案是什麼呢?」

  劉羨陽笑道:「我也想知道答案,回頭問問看。」

  賒月頓時眼睛一亮,這是要回一趟龍鬚河畔的劍鋪了?

  劉羨陽站起身,賒月雀躍道:「這就回啦?」

  劉羨陽笑道:「不著急,我先去看看那個鐵了心要跟徐師姐拜師的少年,看看到底適不適合上山修行,若是一見投緣,我就要跟徐小姐搶徒弟了!」

  賒月擺擺手,「那我就不去了。」

  劉羨陽後退幾步,揮動骼膊,蹦跳幾下,一個健步往前衝,跳出山崖,身形劃出一道弧線,劉羨陽大喊大叫著墜向大地,回音裊裊,等到劉羨陽即將摔落在地,距離山谷只差丈餘高度,驀然出現一道璀璨劍光,風馳電掣,劍光如龍蛇蜿蜒於大地,還能聽見劉羨陽那廝的一連串桀桀笑聲,因為按照劉羨陽的說法,書上的反派角色都是著麼笑的,再按照劉羨陽某些天馬行空的設想,以後龍泉劍宗家大業大了,收取弟子,一定要小心那些什麼二皇子、豪門世族的私生子、背負著血海深仇的不起眼之人,看似修道資質平平、在師門飽受屈辱卻隱忍不發的,太耗師門和長輩了,哪怕攤上一兩個就要吃不消,容易被祭天一般,多年以後,再被人敬酒上墳,熱淚盈眶來一句弟子終於大仇得報,師父泉下有知……

  賒月嘆了口氣,幼稚是真幼稚。

  在那荒郊野嶺,劉羨陽看著月色漸滿寒酸門窗的草棚子,敲了敲門。

  屋內少年睡眠極淺,立即警惕出聲道:「誰?」

  劉羨陽一板一眼道:「世外高人雲遊至此,見小子根骨清奇,適宜上山修道,打算送你一樁緣法。」

  面黃肌瘦的少年打開門,一手繞後,憑藉月光,看到門外站著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男人,說道:「不必了,我已經是煮海峰徐仙子的不記名弟子。」

  劉羨陽笑了笑,真是張嘴就來啊,這就有點投緣了。

  劉羨陽因為遠遊求學多年的緣故,後來龍泉劍宗建立,他從南婆娑洲返回,也只是待在等於廢棄不用的龍鬚河畔的鋪子,槐黃縣城去得都比較少,就更別談處州城了,而這個少年按照年紀,是在州城那邊土生土長的。所以少年不認得眼前這位龍泉劍宗的宗主,實屬正常。至於少年為何偏偏認得徐小橋,約莫是她在州城那邊與董半城合夥開了個仙家客棧的緣故?徐師姐自己是不擅長操持買賣,但是擅長跟擅長掙錢的人往來,私房錢是有不少的,嫁妝不薄!

  劉羨陽大步走入屋內,從袖中摸出一盞油燈,雙指拈動,燈火微黃,照亮草屋。

  少年始終面朝這個不速之客。

  劉羨陽環顧四周,真是家徒四壁,八面漏風,看著就有幾分熟悉,轉頭笑著自我介紹道:「我叫劉羨陽,人沒見過,名字肯定聽說過了吧,是龍泉劍宗的現任宗主,所以煮海峰徐小橋是我的師姐。」

  身體緊綳的少年終於卸下心防,神色尷尬,因為繞在身後的那只手,還握著一把柴刀,這趟出遠門,相依為命的,就是一個裝了些厚重衣物的包裹,再就是這把用來防身和開路的柴刀,至於最早從家裡賣古董換來的碎銀子和銅錢,早就在路上用完了。其實在這趟出門之前,其實少年就已經偷偷離家出走過兩次,但是都無功而返,苦頭沒少吃,不過攢了些經驗,否則根本走不到龍泉劍宗。

  屋內無桌無凳,劉羨陽就坐在床邊,笑問道:「你既然有顆蛇膽石,為何不賣了換錢,家裡人欠下的賭債再多,應該都可以一次性償還才對,估計還有不少盈餘,找個賣家是不愁的,不說董水井的客棧,就是直接去州郡衙署開價,也會收下,保證給你一個公道價格。」

  李深源神色黯然,乾瘦如柴的少年,低頭看著腳上的那雙破敗草鞋,「我年紀太小,守不住錢財,把爺爺偷偷留給我的這顆蛇膽石,不管跟誰換了再多的錢,也留不住,只會被家裡長輩拿去賭莊糟踐了。」

  劉羨陽問道:「上過學塾,讀過書嗎?」

  「回稟劉宗主,我很早就通過縣府兩試,是童生了。」

  少年抬起頭,枯黃消瘦的臉龐,泛起幾分笑意,「去年本該參加學政老爺住持的院試,但是沒有廩生夫子願意幫我作保,未能入泮成為秀才。」

  劉羨陽點點頭,說起來自己和陳平安都沒個功名在身的,別說秀才了,如今連童生都不是。在儒家書院,他們兩個也都連個賢人都撈不著,不愧是難兄難弟,真是難兄難弟。

  其實李深源沒有說出全部的實話,其實少年只是沒能參加第二場覆試,而且之前的縣府兩考,少年都是案首,他只要繼續參加院試,極有可能,可以再次摘魁,這在科場,就是讀書人能夠吹噓一輩子的連中三小元了。

  至於少年為何隱瞞事實,還是為尊者諱的緣故。一個家族裡的親人,往往好是一般好,人心渙散時,壞卻有千般壞,有匪夷所思的醃臢心思和層出不窮的齷齪手段,李深源如今才十四虛歲,他出生的時候家族還算富裕,雖說是個快要被掏空的殼子,可瘦死駱駝比馬大,比起一般的殷實人家還是要好上許多。由儉入奢易,只需看幾眼身邊有錢人是如何過有錢日子的,一學就會,由奢入儉難,李深源的那個家族,就是如此,幾乎所有習慣了大手大腳的長輩,這些年每天都在怨天尤人,不然就是想著撈偏門財,但是偏門財哪裡是那麼好掙的,被州城裡邊那些行家裡手坑騙了很多次,甚至還有做局騙婚的,李深源的一個伯伯,就落了個人財兩空的下場。

  劉羨陽笑道:「你選擇走出家門是對的,再不自救,不與家族做個切割,這輩子就算完蛋了。」

  走投無路的少年笑容苦澀,他的想法很簡單,只希望成為龍泉劍宗的記名弟子,再回去收拾那個爛攤子。

  否則他在家族裡,人輕言微,又是晚輩,所有道理都沒有道理。

  劉羨陽站起身,「行了行了,別苦著張臉,隨我上山去吧。」

  李深源驚喜道:「是徐仙子願意收我為徒了。」

  既然有了搶徒弟的心思,劉羨陽就開始使壞,給徐師姐下眼藥了,「她覺得你小子資質太差,關鍵又不是個劍修胚子,她卻是一峰劍仙,開山弟子當然得是劍修,我在山上好說歹說,才說服她這個宗門掌律,准許你上山修行,所以不是去煮海峰,而是猶夷峰,先給一位德高望重又英俊瀟灑且才情無雙的大人物,當個不記名弟子,能否登堂入室,僥倖成為此人的親傳,就看你以後的造化了。」

  李深源有些失落,可畢竟不是那個最壞的結果,無需就這麼白跑一趟,打道回府,少年跟著劉羨陽離開屋子,好奇問道:「劉宗主,能否冒昧問一句,猶夷峰是哪位劍仙的道場?」

  李深源之所以執意要與徐小橋拜師學藝,是因為少年曾經在州城街道上,見過這位神色和藹的仙師,覺得她是個好人。

  劉羨陽將手中那盞油燈交給身邊的少年,微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李深源手持油燈,停下腳步,呆滯無言,只是不忘伸長骼膊護住那盞燈火。

  劉羨陽正色道:「我會帶你一路徒步走去猶夷峰,山中風大,若是燈火滅了,就說明你我沒有師徒緣分。」

  少年霎時間綳緊臉色,緊張得額頭滲出汗水,立即解開衣衫,將那盞燈火護在衣衫內,以避山風。

  之後李深源小心翼翼,跟著這位劉宗主一起沿著山路走向那座猶夷峰,若是遇上迎頭風,少年便在山路上倒退而走。

  山中確實風大,經常可以見到枯松倒在澗壑間,風起波濤如舂撞,再加上猶夷峰不比山道坦途的祖山,小路尤為曲折崎嶇,劉羨陽當得走得閒庭信步,可憐少年就走得,再加上一些跨水道路,或是長滿苔蘚的狹窄石梁,不然就是一棵枯松作為獨木橋,李深源行走其上,如履薄冰,如果不是學那只怪書上的訪仙求道,一路徒步趕來龍泉劍宗,習慣了跋山涉水,否則別說行走時護住燈火不被山風吹滅,恐怕光是孑然一身的登山,早就體力不支了。

  劉羨陽在半山腰停步,讓已經頭暈目眩的少年略作休歇,養足精神再繼續登高。

  在這之前,劉羨陽腳步時快時慢,偶爾提醒幾句身後少年注意呼吸的節奏。

  此刻劉羨陽笑道:「不用那麼緊張,你已經走了大半路程。」

  李深源嘴唇乾裂,心情並不輕鬆,行百里者半九十。

  劉羨陽雙手負後,微笑道:「世間無窮事,桌上有限杯。年年有新春,明年花更好。」

  見少年不捧場,劉羨陽只得問道:「你覺得如何?」

  「劉宗主即興吟誦的這首詩,寓意很好,有那夫子自道的味道,就是……不押韻,不合詩律體格,而且有……櫽括體的嫌疑。」

  「評價得這麼好,以後別評價了。」

  之後兩人繼續登山,臨近山頂時,李深源突然一腳打滑,摔倒在地,油燈滾落在地,燈火熄滅。

  少年呆呆坐在地上,不知是心神疲憊至極,還是措手不及的緣故,一時間都顧不得傷心。

  劉羨陽蹲在一旁,笑道:「事實證明,你與此峰確實沒有緣分。」

  李深源的跌到和失手,當然是劉羨陽有意為之。

  嗯,此峰名為煮海峰。

  自家猶夷峰在別的地兒。

  李深源將那盞油燈默默撿起,用袖子仔細擦拭一番,遞還給劉宗主。

  一交出那盞油燈,少年霎時間就淚流滿面了。

  這一路辛苦登山,少年護著那盞燈火,就像懷揣著一絲一縷的希望,燈火既滅,少年的希望就徹底沒了,但是不同於先前走來龍泉劍宗,被拒之門外,少年猶不認命,心有不甘,始終不願意就此離去,等到今夜登山至此,是自己摔了油燈,少年就像終於認命了,而且再沒有那麼多的不甘。

  山頂那邊,一直在默默觀察少年的徐小橋,忍不住以心聲與劉羨陽說道:「劉宗主,這個嫡傳弟子,我收了。」

  都難得稱呼劉羨陽為劉宗主了,她肯定很認真。

  劉羨陽卻置若罔聞,將那盞燈再次交換給李深源,拍了拍少年肩頭,微笑道:「李深源,在你正式求道之前,要先明白一個理,人間仙凡皆有油盡燈枯之時,唯有心燈長明,最是不朽,只需一粒燈火,就可以照耀千秋萬古。何謂修道,此即修行。若是不信此理,你且回頭看道路。」

  李深源順著劉羨陽的手指指向,只見山路間有一絲光亮,或筆直或回旋,漸高綿延至自己這邊。

  與此同時,少年手中油燈驀然重新亮起火光。

  劉羨陽笑眯眯道:「現在給你一個選擇,是拜徐小橋為師呢,還是跟我去猶夷峰學道?」

  少年的答案,讓劉羨陽會心一笑,卻讓徐小橋大為意外,李深源竟然還是決定在煮海峰修行。

  劉羨陽笑道:「距離山巔就只有幾步路了,自己走,徐師姐正等著你呢,你小子以後見了我,不是喊師父,得喊宗主,可別後悔。對了,這盞油燈是古物,品秩不低,就當是我這個宗主的見面禮了。」

  化做一道劍光,劉羨陽返回猶夷峰,賒月疑惑道:「幹嘛把弟子讓給徐小橋。」

  劉羨陽嘿嘿笑道:「其實走到一半我就後悔了,收個徒弟,就跟屁股後頭多個拖油瓶差不多,勞心又勞力,再說了,與其被人喊師父,不如當個宗主師叔來得輕鬆愜意。」

  賒月見他不願說實話,她也無所謂真相是什麼。

  劉羨陽正色道:「我準備閉關了。」

  賒月說道:「明早能一起吃飯不?」

  劉羨陽笑道:「我儘量爭取明年的明天,咱們能一起吃頓早飯。」

  賒月奇怪道:「打個瞌睡而已,需要這麼久?」

  劉羨陽點頭道:「這次確實不太一樣,我先前在夢裡遇到了一位怪人,看不清對方的面容,如果沒有猜錯的話,他極有可能是遠古天下十豪之一的那位不知名劍修,先前在一處古戰場遺址那邊碰頭,他竟然察覺到了我的蹤跡,只是我們沒有聊天,對方估計是被我的練劍資質給震驚到了,他在收拾戰場的時候,就丟了個眼神給我,我是什麼腦子,當時就心領神會了。」

  說得輕巧,其實當時劉羨陽汗毛倒竪,對方只是一個淩厲眼神,劉羨陽差點就要被直接打退出自己的夢境。

  賒月問道:「你心領神會啥了?」

  劉羨陽說道:「這位前輩求我與他學劍嘛。」

  賒月猶豫了一下,提醒道:「那個傢伙,好像在遠古歲月裡就是出了名的性格清高,脾氣差,跟誰都不親近的,你悠著點。」

  劉羨陽笑呵呵道:「當年在驪珠洞天,要論長輩緣,我是獨一份的好。」

  賒月將信將疑,「能比陳隱官更好?」

  劉羨陽一聽就不開心了,抬起腳,擺了個金雞獨立的姿勢,伸手拍了拍膝蓋,「要是比這個,陳平安的本事,只到我這裡。」

  賒月就喜歡聽這些,笑著點點頭。

  劉羨陽蹲下身,打算閉關之前,跟余姑娘多聊幾句閒天。

  等到躋身仙人境,他與余姑娘,就是名副其實的一雙神仙眷侶了吧。

  其實等到謝靈閉關,成為玉璞境。龍泉劍宗就同時擁有了三位劍仙。

  再說了,不還有餘姑娘這位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昔年陳平安在這個榜單上邊,第十一,就是個墊底貨色。

  賒月見他不著急閉關,就繼續坐在一旁,問道:「阮師傅好像對自身破境沒什麼想法?」

  尤其是劉羨陽躋身上五境和接任宗主後,阮邛就更不上心了。

  劉羨陽笑得合不攏嘴,「阮鐵匠資質沒我好唄,玉璞境就到頂了,何況阮鐵匠更喜歡鑄劍,對修行本身不太感興趣。」

  賒月小聲說道:「我聽徐小橋說,阮師傅辭了兩次首席供奉,皇帝都沒答應。」

  來自舊大霜王朝的道門天仙,曹溶。出身北俱蘆洲骸骨灘的白骨劍客,蒲禳。再加上那個自稱是倒懸山師刀房的女冠,柳伯奇。

  這幾位都是大驪宋氏極力拉攏卻求而不得的供奉人選,他們等到戰事落幕,便都翩然離去,遠遊別洲。

  想到這裡,劉羨陽撇撇嘴,大驪朝廷未嘗沒有充實供奉實力、加深山上底蘊的打算,如果不是這幾個奇人異士,與宋集薪那個小騷包關係更親近,皇帝宋和絕對會花更多的心思去挽留。其實劉羨陽跟宋集薪,不對眼很久了,一個嫌棄對方手無縛雞之力,一個嫌棄對方窮酸粗鄙。

  劉羨陽說道:「放心吧,宋和很會做人的,最少在他當皇帝的時候,是絕對不會答應阮鐵匠卸任首席供奉的。」

  賒月感嘆道:「蠻荒那邊就沒有這樣的彎彎繞繞。」

  劉羨陽說道:「等我出關,打算走一趟洪州,總覺得那邊透著古怪。」

  賒月點頭道:「不都說那兒是上古十二位劍仙的羽化之地嘛,你是劍修,要是心有感應,就對路了。而且我聽說那邊確實有些代代相傳的古老習俗,很有『娛神遺老,永年之術』的意思,按照你們浩然天下的說法,最早的祭祀之法,在巫在祝,繼而在史官,然後才是士大夫,況且自古有高山和巨木處,往往就是祭祀所在。」

  猶豫了一下,賒月還是沒有把某人扯進來,不然劉羨陽帶上對方一起,如果真是奔著訪幽探勝求寶而去,肯定把握更大,以某人的行事風格,見好就收,都能讓天高三尺吧。

  劉羨陽笑容燦爛,老話說娶妻娶賢,況且余姑娘何止是賢惠。

  賒月突然說道:「劉羨陽,你真想好了?」

  劉羨陽一頭霧水,「想好什麼?」

  賒月瞪眼,「裝傻麼?我的身份,終究是藏不住的。」

  她倒是無所謂,可劉羨陽畢竟是一宗之主,就像先前董谷因為那個心結,不就在酒桌上喝得兩眼稀裡嘩啦的。

  劉羨陽笑了笑,「余姑娘是怕外人說閒話嗎?這有啥好擔心的,誰讓我不痛快,我就讓他不痛快。誰喜歡說閒話,剛好我又比較閒,有一個算一個,一個都不放過。」

  「所以你只是擔心我而擔心,就更沒必要了,咱倆都不擔這個心。」

  賒月小聲說道:「你是半點不在意嗎?」

  劉羨陽咧嘴笑道:「我肯定是跟他們一一計較過了,再來不在意啊。」

  賒月好像這才滿意,圓圓臉上浮現小酒窩。

  雙手抱住後腦勺的劉羨陽想起一事,從袖中摸出一方印章,攥在手心,輕輕摩挲。

  賒月知道那方印章是誰送給劉羨陽的。

  雖說劉羨陽常說年少事,其實她還是不太理解,劉羨陽跟陳平安,關係怎麼可以那麼好,後者甚至願意將前者視為兄長。

  賒月一直覺得年輕隱官那麼聰明的人,是不太會願意依賴他人的,尤其是認定的事情,就會格外堅決,道心不可移動絲毫。但是在劉羨陽這邊,陳平安好像是很能聽勸的。

  最讓她覺得沒道理的一點,是劉羨陽心比天寬,陳平安卻是心思幽深,一個什麼都懶得多想半點,就算天塌下來都不耽誤手頭的事情,一個好像路邊有一粒芝麻都要撿起來揣摩來歷,都說朋友之間性格投緣才能關係長久,劉與陳,卻是截然相反的性格。

  劉羨陽笑道:「是不是覺得很奇怪?」

  賒月卻知道劉羨陽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點點頭,「難道不奇怪嗎?」

  劉羨陽搖搖頭,「其實不奇怪,因為他一直膽子最小,長不大嘛。」

  少年安能長少年。

  陳平安能長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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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九十六章 雲上琅琅杏花香

  小鎮東門外不遠,有個驛站,是與槐黃縣衙差不多時候建立的,官方名為如故驛,不過小鎮當年還是習慣稱之為雞鳴驛,像那螃蟹坊,給人和事物取綽號,小鎮百姓不但喜歡且擅長。鄭大風今天就一路逛蕩到了雞鳴驛,驛丞是小鎮本土出身,早年是龍窯督造署的胥吏,挪個窩而已,反正都是不入流的品秩,從驛卒一步步做起,終於混了個一把手,年輕時候跟鄭大風是酒桌賭桌的好兄弟,經常是鄭大風押大他就押小,總能贏錢,兩人再去黃二娘鋪子那邊喝酒,反正又是鄭大風賒帳,這傢伙憑此攢了不少媳婦本,據說近期都開始替他那個不成材的孫子某個急遞鋪差事了,今兒見著了消失多年的鄭大風,很是噓寒問暖了一通,只是驛丞官小事情多,兩人敘舊的時候,常有攜帶公文袋的驛卒來這邊花押、勘合,鄭大風也不願打攪這個公務繁忙的老兄弟,約好有空就一起喝酒,臨行之前,鄭大風冷不丁詢問一句,你不是師兄吧?驛丞楞了半天,詢問他說啥,鄭大風連忙說沒事沒事,踱步走出驛站,都怪陳平安那傢伙,連累自己都喜歡疑神疑鬼了。鄭大風這趟下山,除了驛站,就是去了趟以前的神仙墳,因為今天是二月初三,鄭大風就去文廟那邊,卻沒去主殿祭拜那些吃冷豬頭肉的聖賢們,而是揀選了一間偏殿,對著其中一尊神像,雙手合掌,念念有詞,漢子難得如此神色肅穆。

  鄭大風都懶得回自己那個位於小鎮東門附近的黃泥屋子,連只母蚊子都沒,想想就傷心,岔出驛路,尋個僻靜處,鄭大風懸好劍符,拈出一張遮掩身形的符籙,御風去往牛角渡,抖了抖指尖的符籙,被鄭大風取名為「牆根勸架符」,又名「梁上君子符」,漢子又是傷感嘆息一聲,只覺得這種寶貴符籙落在自己手裡,實在是大材小用,不務正業,屈才了啊。

  牛角渡的包袱齋,生意一般,鄭大風雙手負後,步入一間冷冷清清的鋪子,櫃檯後邊的珠釵島女修,聽見腳步聲,等她抬頭看見是對方後,白了一眼,便立即低頭,自顧自翻書看。

  鄭大風斜靠櫃檯,笑眯眯道:「管清妹子,幾年沒見,長大了啊。」

  最後幾個字,漢子特別咬文嚼字。

  名為管清的女子抬起頭,就看到那傢伙飛快偏移視線,她惱羞成怒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東西!」

  鄭大風唉了一聲,嬉皮笑臉道:「咋個不說狗改不了吃屎呢,果然管清妹子還是淑女,駡人都不會,輕飄飄的,撓癢癢呢。」

  管清瞪眼道:「姓鄭的,警告你啊,有事說事,沒事趕緊滾蛋。」

  她當年在這邊看鋪子的時候,就實在是受夠了這個自詡風流的傢伙,滿嘴土得掉渣、膩歪至極的所謂「情話」,哪怕只是想一想就要起雞皮疙瘩。

  陳先生那麼個正經人,怎麼找了個這麼個不靠譜的傢伙當落魄山的看門人。

  鄭大風輕輕捶打心口,咳嗽幾聲,問道:「流霞姐姐和白鵲妹子呢,沒跟你在一起麼,我可是一回家鄉,就立即與山主詢問你們是瘦了還是胖了,修行順不順利,山主說如今你們都在螯魚背閒著呢。」

  管清抄起一把算盤,就砸過去,鄭大風一個低頭轉身,再一個伸腿,以腳尖輕輕一挑算盤,伸手抓住,再輕輕放在桌上,攤開手心,滾動算盤珠子,笑道:「大風哥這一手,抖摟得漂不漂亮,是不是風采依舊,還是猶勝往昔?」

  管錢深呼吸一口氣,「鄭大風,你再這麼無賴,我就要去落魄山跟陳山主告狀了!要是陳山主搗漿糊,當和事佬,反正鋪子這邊的生意,我就撒手不管了!你再想噁心人半句,就得去螯魚背,闖山門!」

  鄭大風抹了把臉,竟然沒有廢話半句,一瘸一拐,默默離去。

  就在管清略有愧疚,覺得是不是把話說重了的時候,那漢子冷不丁一個身體後仰,探頭探腦道:「管清妹子,當真這麼絕情嗎?大風哥今天專門為你刮了鬍子,換了身乾淨衣服,你就不問問大風哥這麼些年,去哪兒瀟灑了,在外有無娶妻生子……」

  管清想起一個百試不爽的獨門訣竅,學師妹白鵲,雙指並攏,使勁一揮,沉聲道:「消失!」

  鄭大風立即伸手一抓,好似將一物揣入懷中,這才心滿意足離去。

  但凡是有珠釵島女修當臨時掌櫃的鋪子,鄭大風都一一逛過,與管清妹子一般,都與他打情駡俏了一番。

  神清氣爽的漢子來到一間懸「永年齋」匾額的店鋪,正了正衣襟,今天登門,絕對不能再次敗退而走。

  牛角山渡口,只租了少數包袱齋給外人,其中長春宮就要了兩間鋪子,租金可以忽略不計。

  鋪子掌櫃,是個中年婦人模樣的女修,姿容不難看,也不算好看,她方才正在翻看一部百看不厭的《蘭譜》。

  她與鄭大風並不陌生,見著了多年不曾露面的漢子,她立即故意趴在櫃檯上,嫣然笑道:「呦,這不是大風兄弟嘛,又遛鳥呢。來來來,趕緊把那隻小麻雀放出籠子,給姐姐耍耍,楞著做什麼啊,趁著鋪子沒有外人,有什麼好難為情的,在外邊逛蕩那麼些年,還是這麼臉皮薄,瞧你這點出息……」

  鄭大風呲溜一聲,真心頂不住啊,只得神色靦腆道:「簾櫳道友,哪有你這麼待客的,容易嚇跑客人。」

  道號簾櫳的婦人,從櫃檯一隻果盤裡邊拈起一顆柑橘,狠狠朝那漢子的褲襠方向砸過去,嗤笑道:「在附近鋪子的威風呢?」

  鄭大風趕緊彎腰接住那枚暗器,悻悻然道:「我這不是長得不那麼英俊,相貌不占便宜,就只好在情話上邊下功夫了嘛。」

  簾櫳在這邊看顧生意,屬於一種純屬打發光陰的散心了,她與長春宮現任宮主是同輩且同脈,不過輩分高,年紀小,卻是那種「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的關門弟子,因為始終無法打破龍門境瓶頸,心灰意冷,她就主動來這邊看鋪子了,鄭大風以前常來鋪子這邊嘮嗑,剛好兩個都是能聊的,而且葷素不忌,所以這麼多年沒見鄭大風,簾櫳還真就有幾分想念來著,當然跟那種男女情愫是絕對不沾邊的。

  鄭大風手肘抵在櫃檯上,斜著身子,伸手捋頭髮,在那兒吹噓自己與撰寫《蘭譜》的朱藕,是怎麼個相熟,有機會定要介紹給簾櫳姐姐認識認識,在拽文幾句,幽居靜養山中,作林泉煙霞主人,一日長似兩日,若活九十年,便是百八十,所得不已多乎。閒居又有三樂,可以頤養天年,食春筍,夏衣薜荔,雪夜讀禁書……

  簾櫳就喜歡這個醜漢的那股斯文勁頭,說句良心話,要不是鄭大風的模樣實在寒磣了點,真心不至於打光棍到今天。

  長春宮與落魄山,是結下過一樁善緣的,歸功於當年那個假扮成披雲山客卿、觀海境修士的「余米」。

  余米以幫忙護道的名義,與出自宋餘麟游一脈的幾位女修,一起遊歷南方,因為當年有位大驪巡狩使,急需以萬年松的枝木入藥,就讓長春宮女修幫忙去與風雪廟討要,只是那棵名為「長情」的萬年古松,生長在風雪廟神仙台,作為神仙台一棵獨苗的大劍仙魏晉,就成了唯一有權力折枝斫木的主人。所以哪怕明知道長春宮在大驪的山上地位特殊,大鯢溝秦氏老祖與長春宮太上長老宋餘關係匪淺,那撥女修還是不出意料碰壁了,無功而返,不曾想返回牛角渡時,余米偷偷摸摸送給韓璧鴉一片萬年松,事後經過長春宮勘驗後,竟然真是出自古松「長情」無疑,原本惴惴不安的龍門境老嫗,她因此在師門祖師堂那邊有了交待,長春宮在巡狩使那邊也就跟著有了個圓滿交待。

  此外在長春宮的那艘醴泉渡船那邊,因為當時與宗師魚虹同行離京的竺奉仙,當時也在船上的緣故,陳平安曾經帶著小陌現身渡船,期間見過那位道號霧凇、名為甘怡的渡船管事。

  在寶瓶洲,只有這艘醴泉渡船,不管停靠在任何任何一座渡口,都是不需要掏半顆錢的,而且當年也只有醴泉渡船,能夠在大戰期間被大驪軍方接管的所有渡口,來去自由。

  鋪子來了位鄭大風沒見過的外鄉女修,她見著了裡邊唾沫四濺的漢子,可能是聽到了簾櫳的心聲介紹,主動說道:「見過鄭先生,我叫甘怡,來自長春宮。」

  鄭大風立即點頭道:「甘姨好,很好很好,喊我大風也行,喊聲小鄭也可。」

  甘怡聽出漢子的「誤會」,只得笑著解釋道:「甘甜的甘,心曠神怡的怡。」

  鄭大風委屈道:「不然呢?我豈會不認得大名鼎鼎的醴泉渡船甘管事。」

  人之靈氣,一身精神,具乎兩目。這位金丹女修就當得起「明眸善睞」的贊譽,尤其是甘怡姐姐在笑時,還有兩個酒靨。

  美。

  甘怡一笑置之,山上山下的無賴漢實在是見多了,不缺眼前這麼一號人物。

  鄭大風就要識趣告辭離去,跟簾櫳姐姐聊了半天,口渴舌燥的,打算去自家兄弟的北岳山君府喝酒去。

  不熟知歷史典故的人,即便是如今的朝廷史官,恐怕都不會清楚那艘「醴泉」渡船,對大驪宋氏而言,意味著什麼。

  在大驪宋氏還是盧氏藩屬國的時候,每逢旱災,就需要與長春宮借調這艘行雲布雨的法寶渡船,再邀請長春宮仙師施法請雨。

  可以說在大驪宋氏最為艱苦的歲月裡,這艘渡船每每在乾裂大地上空的出現,就是一種……希望。

  故而最近百年的長春宮年譜上邊,不可謂不「滿紙煙雲、黃紫貴氣」。

  因為除了大驪宋氏三代皇帝,經常蒞臨長春宮,當今大驪太后南簪,當年更是在此結茅隱居修養,關鍵是更有那位國師崔瀺,曾經親自參加過兩次長春宮女修晉升金丹地仙的開峰典禮,這在如今,是根本無法想像的事情,讓那頭綉虎參加某個門派的慶典?別說是新晉宗門,就算是神誥宗,雲林姜氏請得動?

  那場正陽山觀禮,朝廷這邊也只是派出了巡狩使曹枰,更早的龍泉劍宗建立,以及劉羨陽接任宗主,都是大驪禮部尚書出面。

  甘怡再次聽到了掌櫃簾櫳的心聲,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與鄭大風說道:「鄭先生,有一事相商。」

  鄭大風立即停步轉身,搓手笑道:「鄙人尚未婚娶。」

  甘怡就當沒聽見,自顧自說道:「我願意將跳魚山轉售給落魄山,不知鄭先生能否代為傳話,幫我與陳山主知會一聲?」

  鄭大風笑著點頭道:「好說好說,一定帶到。」

  落魄山的近鄰,除了北邊作為自家藩屬山頭的灰蒙山,還有三座,天都峰,跳魚山,以及扶搖麓,各有所屬。

  只不過不同於衣帶峰,比較不顯山不露水,居山修士,都深居簡出,極少露面,尤其是天都峰,修士好像都禁足、閉關一般,幾乎無人下山。而且關於三位山主的身份,大驪王朝那邊雖然有秘檔記錄,卻從不對外泄露,而落魄山這邊,也無意探究此事。

  每有御風往返於落魄山和小鎮,都會主動拉開一段距離,繞山而行。

  不曾想其中這座跳魚山,竟然就是甘怡名下的私産。

  簾櫳大為訝異,鄭大風竟然就這麼離開鋪子了。

  走在街上,鄭大風微微皺眉,因為甘怡身上,帶著一股熟悉的遠古氣息。

  補上魂魄的鄭大風,雖然沒有恢復某些記憶,但是他就像憑空多出了數種神通,而且每有所見,不管是人與物或景,就像手中突然多出一把開門的鑰匙。而甘怡的出現,就讓鄭大風無緣無故記起了一座歷史久遠的福地,在浩然天下消失已久。

  這就對得上了。

  當初米裕受魏檗所托,為長春宮出門歷練的一行人秘密護道,隊伍中有個名叫終南的小姑娘,年紀很小,輩分很高,帶隊護道的老嫗,才是龍門境,其餘三個少女,也都是長春宮一等一的修道好苗子,而且她們都是頭次下山歷練,照理說,帶著這麼四個寶貝疙瘩亂逛,一位金丹地仙都未必夠,怎麼可能只是讓一位龍門境當主心骨。

  與此同時,這撥長春宮女修那場歷練,最重要之事,既然是要與風雪廟討要一片萬年松,好給一位大驪巡狩使滿意答覆,不說太上長老宋餘親自出馬,也該派遣宮主露面,才算合乎山上的禮數。

  所以鄭大風就立即走了趟北岳山君府的文庫司,調閱檔案,果不其然,給鄭大風找到了一條線索,有那麼一段時間裡邊,長春宮的所有地仙修士,全部失蹤了,或者用閉關的由頭,或者是對外宣稱出門遠遊了。

  至於鄭大風為何如此上心,當然因為對方是女修如雲的長春宮啊!

  浩然、蠻荒兩座天地接壤後,異象橫生,除了海上那艘夜航船,寶瓶洲這邊也有不少遠古洞天福地的破碎秘境,水落石出,比如其中就有那座虛無縹緲、隨水跟風一般流轉至寶瓶洲的秋風祠,單憑修士境界無法力取,只能是靠著下五境練氣士進入其中,各憑福緣獲得各種寶物,雖說已經有一些個幸運兒,得了些仙家機緣,按照山上的界定,這處來歷不明的寶地,目前還是一種虛位以待的無主狀態。

  三個早就被大驪王朝內定的宗門名額,繼落魄山和正陽山之後,寶瓶洲又新添了兩座宗字頭仙府,位於雁蕩山龍湫畔的一座大寺,再就是仙君曹溶的道觀。接下來,估計就是那個暫時作為正陽山下山而非下宗的篁山劍派了。

  當然不是大驪朝廷格外青睞正陽山,而是寶瓶洲需要一個新的劍道宗門,並且這個嶄新宗門必須位於舊朱熒王朝。

  其實正陽山自己都已經死了這條心,卻不知下宗一事,屬於柳暗花明又一村。世事多如此,自以為最為接近時,反而漸行漸遠,自以為遠在天邊時,卻又唾手可得,不費功夫。

  此外作為寶瓶洲宗門候補之列的長春宮,老龍城,神誥宗以清潭福地作為根基的某個門派,雲霞山等,都在大驪王朝的舉薦名單之上。

  喜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今天就是最好的例子。

  鄭大風在街上見到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身邊跟著個侍女模樣的年輕女修,看似主僕的兩人,正在閒逛牛角渡包袱齋。

  只是鄭大風要立即走一趟披雲山,著急見魏檗,就沒有上去搭訕,正經人誰會隨便在路上見著個好看女子就湊近呢。

  鄭大風一個驟然停步,咦,這姑娘竟然還是一位劍修?正經人不做點正經事,豈不是風流枉少年一般,所以鄭大風立即跟著走入那間自家鋪子,熟門熟路,開始介紹起裡邊的各色貨物,一聊才知道老人姓洪,來自寶瓶洲中部的一座地龍山仙家渡口,位於梳水國和松溪國接壤處,又有一座青蚨坊,而這個洪揚波,就是在那青蚨坊二樓坐館做買賣的,至於老人身邊的彩裙侍女,她自稱情采。

  他們一聽那漢子是落魄山陳山主的叔叔輩,立即刮目相看。

  管清幾次欲言又止。

  ────

  禺州將軍曹茂,在閒暇時走了一趟洪州豫章郡,作為一州將軍,其實同時管轄著兩州軍務,所以也可以視為公務。

  此次出行,位高權重的曹茂沒有與洪州各級官員打招呼,只是帶了幾名心腹和隨軍修士,拜訪那座采伐院。

  但是主官並不在衙署裡邊,也沒有跟下屬說去了哪裡。曹茂沒有留下來等人的意思,離開采伐院,讓兩名隨軍修士去城內打探消息,身邊一位年輕武將忍不住問道:「曹將軍,這個林正誠到底是什麼來頭,能夠不動聲色就暗中擺平了豫章郡的盜采一事?」

  曹茂說道:「你要是離開豫章郡都能忍住不問,就可以去陪都兵部任職了。」

  年輕武將哭喪著臉,「曹將軍,你這不是坑人嗎?說好了會幫我與朝廷舉薦,怎麼又反悔了,官又不大,就是個陪都的兵部員外郎,按照大驪律例,有軍功和武勛頭銜的武將,離開沙場到地方當官,多是降一兩級任用,我這都降多少級了?況且只是陪都,又不是京城的兵部,」

  在這位禺州將軍這邊,其實不用講究太多的官場規矩,說話都很隨意。

  曹茂淡然道:「我們大驪的陪都六部,能跟別國用來養老的陪都諸衙一樣?」

  一位留在身邊的女子隨軍修士,笑道:「曹將軍,聽說這位新上任的采伐院主官,是個不苟言笑的,算不算那種鐵面峨冠的端方之士?」

  曹茂說道:「關於林正誠,你們都別多問。等會兒見面,我跟他聊天的時候,你們都別插嘴。」

  因為先前禺州將軍府收到了朝廷密旨,皇帝陛下會在近期秘密南巡至洪州,就在那座采伐院駐蹕,不會帶太多的隨從,一切從簡,可能會直接繞過各州刺史。所以曹茂才會有這趟豫章郡之行,要先與林正誠見個面,再去巡視洪州邊境幾個關隘和軍鎮。

  洪州的這個采伐院,與大驪朝廷在禺州、婺州設置的織造局相仿,都是與昔年龍窯督造署差不多性質的官場「邊緣」機構,官不大,但是密折能夠直達天聽。只不過采伐院主官品秩相對是最低的,像那禺州的李寶箴李織造,就是官身相當不低的從四品,畢竟采伐院又要特殊幾分,不屬於常設衙門,更像是一個過渡性的衙門,事情辦完了,朝廷不出意外就會裁撤掉,所以被抽調來這邊當差的官吏,興致都不高,一來采伐院沒有什麼油水,再者誰要是當真秉公辦事了,還容易惹來一身腥臊,畢竟朝廷和洪州屢禁不止的偷采巨木一事,幕後勢力,誰沒點朝廷靠山和依仗,就說那個當地的豫章郡南氏,一年到頭開銷那麼大,會沒有沾邊這檔子生意?

  在大驪官場,為何會有個「大豫章,小洪州」的諧趣說法?

  還不就是因為豫章郡南氏出了那麼個貴人,曾經的皇后娘娘,如今的太后南簪,她是當今天子宋和與洛王宋睦的親生母親。

  要說母憑子貴,整個寶瓶洲,誰能跟她比?

  采伐院剛剛設立那會兒,整個洪州官員都在等著看好戲,想要看看那個從京城裡邊來這邊趟渾水的林正誠,在豫章郡如何碰一鼻子灰。

  但是作為主官的林正誠上任後,既沒有拜訪任何一位豫章郡官員和皇親國戚,也沒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甚至都沒有去豫章郡任何一座大山逛逛,幾乎可以說是足不出戶。

  結果在一夜之間,所有偷采盜伐山上巨木的,從台前到幕後,全部消失了,都不是那種暫時的避其鋒芒,而是主動撤離,銷毀一切帳簿,一些個走都走不掉的人物,更是被毀屍滅跡。光是豫章郡境內的十幾個店鋪,全部關門了,一個人都沒有留下。當然可能還有更多不為人知的「釘子」,全都自己清理乾淨了。

  只說那個在整個洪州勢力盤根交錯的南氏家族,就在前不久,正月裡,在祖宗祠堂裡邊召開了一場關起門來的議事,七八個嫡出、庶出子弟,直接就被除名了,從族譜上邊剔除出去,而且沒有給出任何理由。有不服氣喊冤的,也有幾個言語叫囂、狂悖無禮的,前者被打得當場滿嘴都是血,至於後者,就那麼被直接打死在祠堂裡邊。

  朦朧小雨潤如酥,有貧寒少女提著籃沿街賣杏花。

  曹茂最後是在一間售賣瓷器的鋪子裡邊,找到了那個兩鬢雙白的林正誠,跟個郡縣裡邊的老學究差不多,就是顯得沒那麼年邁暮氣。

  店鋪掌櫃也是個老人,正在那兒笑話這位林老弟,既然兜裡沒幾個錢,就別痴心妄想了,鋪子裡邊的那件開門貨,甭想了。

  林正誠瞥了眼門口那邊的曹茂一行人,將一隻瓷瓶輕輕放回架子,與掌櫃說下次再來,掌櫃揮揮手,說話很衝,林老弟若還是沒錢,就別再來了。

  林正誠走出門去,問道:「找我的?」

  年輕武將把手中的油紙傘遞給林正誠,自己剛好能與身邊女子共撐一把傘,一舉兩得。

  林正誠沒有客氣,與那個手背滿是傷疤的年輕人笑著道了一聲謝,接過油紙傘。

  曹茂先掏出兵符,自報姓名和禺州將軍的身份,再輕聲解釋道:「本將有命在身,必須親自走一趟豫章郡和采伐院。相信林院主已經得到上邊的消息了。」

  林正誠淡然說道:「隨便逛就是了,難不成采伐院那麼點高的門檻,還攔得住一位禺州將軍的登門?要說曹將軍是專門找我談事情,免了,我只管偷采盜伐一事,其他軍政事務,無論大小,我一概不管,也管不著。」

  禺州將軍身後那幾個隨從,都覺得這個林正誠,不愧是京官出身,官帽子不大,口氣比天大。

  一州刺史都不敢這麼跟曹將軍話裡帶刺吧。

  曹茂還是極有耐性,說道:「相信林院主聽得懂曹某人那番話的意思,事關重大,出不得半點紕漏,我還是希望林院主能夠稍微抽出點時間,坐下來好好商議一番。」

  林正誠笑道:「曹將軍可能誤會了,這個采伐院,不比處州窯務督造署和附近的織造局,職務很簡單,字面意思,就只是負責緝捕私自采木的人,以後衙門若是有幸不被裁撤,最多就是按例為皇家和朝廷工部提供巨木,所以曹將軍今天找我談正事,算是白跑一趟了。要說曹將軍是來談私事,家族祠堂或是宅邸需要一些被采伐院劃為次品的木頭,那我這個主官在職權範圍內,倒是可以為曹將軍開一道方便之門的,價格好商量,記得事後別大張旗鼓就是了,否則我會難做人,都說官場傳遞小道消息,一向比兵部捷報處更有效率,我這種地方上的芝麻官,可經不起京城六科給事中的幾次彈劾,曹將軍還是要多多體諒幾分。」

  曹茂有些無奈,跟這種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人,最難打交道。面上寒暄,胸中冰炭。

  我跟你商議陛下微服私訪的天大事情,你跟我扯這些芝麻綠豆的私情瑣碎,你林正誠當真會在意與一個禺州將軍的官場情誼?

  曹茂便跟著轉移話題,笑道:「據說如今盜采一事都停了。」

  林正誠點頭道:「估計是采伐院的名頭,還是比較能夠嚇唬人的。」

  曹茂之所以如此有耐心,是因為作為前大驪巡狩使蘇高山的心腹愛將,比起身後那幫隨從,曹茂要多知道些內幕。

  不過關於這位不顯山不露水的采伐院首任主官,其實曹茂就只是多知道兩件事,但是足夠讓曹茂慎重再慎重了。

  第一件事,林正誠並非大驪京城人氏,而是出身驪珠洞天,他是後來搬去的京城,才在兵部捷報處當差多年。

  第二,林正誠還是那個林守一的父親。

  大驪京城欽天監有個叫袁天風的高人,白衣身份,最擅長月旦評和臧否人物,在林守一這邊,就曾有一句「百年元嬰」的讖語,結果林守一四十來歲就躋身元嬰境了。

  有說錯嗎?林守一難道不是在百歲之內躋身了元嬰?

  又有好事者詢問林守一能否百年玉璞?袁天風只是笑而不言。

  曹茂如今在朝中有一座隱秘靠山,姓晏,是個通天人物,如果說大驪王朝是如日中天,那麼此人就是大驪朝的影子。

  曹茂從這位大人物那邊得知,皇帝宋和,其實對林守一極其器重,對這個滿身書卷氣的年輕修士,早就寄予厚望,甚至是願意把他當作未來國之棟樑來精心栽培的。所以早年才會有意讓林守一接替擔任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在這個作為大驪朝廷最有實權郎中的清貴位置上,再在京城官場積攢幾年資歷,即便不參加科舉,有先前擔任過大瀆廟祝的履歷,再破格提升為禮部侍郎,朝堂異議是不會太大的,將來林守一如果再獲得書院君子的身份,那麼有朝一日順勢接掌禮部,就更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將來大驪廟堂,刑部有趙繇,禮部有林守一,再加上其餘那撥如今還算年輕的幹練官員,文臣武將,濟濟一堂。

  一個四十歲出頭點的年輕元嬰。如果不是林守一出身驪珠洞天那麼個千奇百怪的地方,差不多歲數的年輕一輩,就有陳平安,劉羨陽,馬苦玄,顧璨……再加上林守一喜歡清靜修行,埋頭治學,這才使得本該更加引人矚目的林守一,未能獲得與他修為、學識相匹配的名聲。

  林正誠都沒有邀請他們去往衙署落座喝個熱茶。

  曹茂已經有了無功而返的心理準備,想著實在不行,就自掏腰包,與采伐院私底下購買一批被官吏鑒定為次品不堪用的木材?

  又遇到了一位沿街叫賣杏花的貧家女,見到了迎面走來的曹茂和林正誠一行人,賣花娘就立即退到牆角根那邊站著,她眼中有些好奇,不止是民見官、貧見富貴的那種畏懼。

  那個撐傘的年輕武將,就將油紙傘交給身邊的女修,他快步走向前去,與少女詢問價格,掏出錢袋子,掏出幾粒碎銀子,乾脆將一籃子杏花都買下來,擔任禺州軍府隨軍修士的女子,朝他遞回油紙傘,接過花籃,她摘下一朵杏花別在髮髻間。年輕武將用蹩腳言語向她稱贊幾句,女子貌美如花,男子的情話土如泥壤。

  林正誠突然主動開口說道:「曹將軍跟處州落魄山那邊,有沒有香火情?」

  曹茂臉色如常,「早年在家鄉那邊,跟當時在書簡湖歷練的陳山主見過一次面,但是算不上香火情,勉强能算不打不相識,之後就再沒有見過。」

  身後幾個,都是第一次聽聞此事,一個個大為驚訝,咱們曹將軍可以啊,竟然跟那位年輕隱官是舊識?聽意思,「打過」交道?

  林正誠就沒有多說什麼。

  采伐院的一衆官吏,都知道林院主在新年這個正月裡,似乎心情不太好。

  可能是覺得這個采伐院主官,不好當?又好像在等什麼,結果沒等著,就顯得有幾分神色鬱鬱。

  去年冬末,閉關之前,林守一給霽色峰那邊寄出一封密信,提醒陳平安在正月裡,可以去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登門拜年。

  林守一就又給采伐院寄了一封家書,說自己已經跟陳平安打過招呼了。

  上次關係疏淡至極的父子,難得多聊了幾句,按照林守一的估算,此次閉關所需神仙錢,還有一百顆穀雨錢的缺口。

  當時林正誠一聽這個數字,就立即打退堂鼓了,攤上這麼個好像吞金獸的不孝子,就只能繼續保持一貫父愛如山的姿態了,聽到林守一說已經跟陳平安借了錢,補上缺口。林正誠就半開玩笑一句,既然跟他借了錢,就不用還了。林守一自然不敢當真。

  可林正誠其實給某個晚輩備好了一份見面禮,此物按照山上估價,差不多就是一兩百顆穀雨錢。

  這是他擔任小鎮閽者的酬勞之一。

  對於如今家底深厚到不見底的年輕山主來說,這麼件禮物,可能根本不算什麼。

  另外一個回報,是崔瀺與林正誠有過保證,林守一將來不管修道成就如何,都可以在大驪朝廷當官,是那種可以光耀門楣而且名垂青史的大官。

  自認是半個讀書人、又在督造署當差多年的林正誠,很看重這個。

  林守一,字日新。

  聖人抱一為天下式,知榮守辱為天下穀。既日出日新,宜慎之又慎。

  林守一的名與字,都是國師崔瀺幫忙取的。

  陸沉上次死皮賴臉做客采伐院,混帳話,糊塗話,玩笑話,輕巧話重話,打開天窗的亮話,蓋棺定論的明白話,混淆在一起,沒少說。這裡邊又藏著陸沉一句自稱貧道多嘴一句的話,大體意思,是說林守一因為他這個當爹的偏心,才是去了某個機會,某個機會一沒有,就牽一髮而動全身,導致一連串的機緣,萬事皆無,滿盤皆輸。而且陸沉最後還補上一句,他當年擺攤算命,是給過林正誠暗示的,言下之意,你林正誠執意如何,導致如此,那是你强,但是貧道可是給予過你和林守一許多額外善意的!你們父子二人,不能不領情啊,做人得講點良心,所以貧道吃你幾顆粽子咋個了嘛!

  其實林正誠當時就聽進去了,只是他林正誠這輩子為人處世,至多是為某些人事而感到遺憾,還真就沒有後悔二字。

  至於林守一知道這個真相後,作何感想……你一個當兒子的,還敢在你老子這邊造反嗎?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林正誠在兒子那邊又一向是極有威嚴的,可真要讓林正誠主動開口提及此事,其實並不容易。

  ────

  身為處州刺史的吳鳶,主動拜訪州城隍高平。

  在一州官場上,雙方算是屬於平級。

  吳鳶脫去一身官袍,只是身穿便服,站在州城隍廟大門外。

  門口懸掛有一幅黑底金字的對聯。

  念頭暗昧,白日下有厲鬼,吾能救你幾回?你且私語,天聞若雷。

  言行光明,暗室中現青天,何須來此燒香?膽敢虧心,神目如電。

  一向沒有任何官場應酬的城隍爺高平,自然是不會露面迎接吳鳶的,倒是有個朱衣童子,一個蹦跳離開香爐,屁顛屁顛跑出城隍廟,翻過那道高高的門檻,再飛快跑下臺階,畢恭畢敬與吳鳶作揖行禮,口呼刺史大人,說些大駕光臨蓬蓽生輝的場面話。再一路低著頭側過身,伸出一隻手,保持這個姿勢,領著吳大人步入城隍廟。

  吳鳶是來這邊與高平閒聊的,不涉及公事,就是聊點處州外山水官場的趣聞,比如如今有幾個關鍵的水神空缺,大驪朝廷那邊一直懸而未決,中部大瀆暫時只有長春侯和淋漓伯,是否會多出一個大瀆「公爺」,人人好奇,像那北俱蘆洲的濟瀆,就有靈源公和龍亭侯。再就是楊花升遷後空出的鐵符江水神,以及曹湧離開後的錢塘長,各自補缺人選是誰,都不算小事。

  此外原本在大驪朝廷山水譜牒上,只是六品神位的白鵠江水神蕭鸞,前不久在兼並了上游的鐵券河後,這位水神娘娘的品秩順勢抬升為從五品。而舊鐵券河水神高釀,祠廟改遷至鄆州,轉任細眉河水神,屬於平調,神位高度不變。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尤其是消息靈通的山水官場,看待此事,都覺得極有嚼頭,就像京官多如牛毛,京官外放,主政一方,即便品秩不變,當然還是重用,作為細眉河源流之一的那條浯溪,藏著一座古蜀龍宮,規制不高,畢竟屬於上古內陸龍宮之流,可是瘦死駱駝比馬大,再怎麼說也是一座貨真價實的龍宮,黃庭國哪有這份本事,自然是被宗主國大驪王朝的修士尋見的,那麼等到龍宮真正被打開,原本名不見經傳� �細眉河,自然而然就會水運暴漲,而高釀這位河神的地位,就跟著水漲船高。

  吳鳶都進門了,高平便走出神像,朱衣童子早已經招呼廟祝趕緊去整幾個硬菜了。

  一邊走一邊聊,在齋堂那邊落座後,吳鳶笑道:「寒食江的山水譜牒品秩,與鐵符江水神,還是差了兩級,他想要補缺,難如登天。」

  高平點點頭,所以黃庭國皇帝那邊的鼎力舉薦,意義不大,大驪朝廷是肯定不會答應的。

  吳鳶笑問道:「這位玉液江水神娘娘,到底是怎麼想的,為何她會暗示我,只要幫她外調別地,平調都可以,大驪境內任何一處水運貧瘠之江河,都沒有問題,她甚至願意降低半級神位?」

  高平拈起一顆花生米丟入嘴裡,說道:「先前因為一樁可大可小的事情,處理不當,結果鬧大了,就跟落魄山結下了梁子,她總覺得留在玉液江,睡覺都不安穩。與其每天擔心翻舊賬,還不如躲得遠遠的。」

  吳鳶調侃道:「高釀倒是撿了個肥缺,以後禮部的山水考評,那條鄆州細眉河,想不要優等考語都難吧?」

  高平說道:「估摸著是落魄山那邊的授意吧,明面上是魏檗的手筆,畢竟是一尊北岳山君,朝廷還是要賣他幾分面子的,上柱國袁氏和兩個京城世族,稍微一打聽,是魏檗的意思,就只好捏著鼻子認了。魏檗這傢伙心眼小,攤上這麼個喜歡舉辦夜遊宴的山君,誰不怕下次再有夜遊宴,被魏檗故意穿小鞋,他們幾個家族扶持起來的仙府、平時關係好的山水神靈,不得砸鍋賣鐵?」

  吳鳶笑道:「披雲山再想要舉辦夜遊宴,很難了吧?」

  已經是相當於仙人境的一洲山君了,再想抬升神位,得吃掉多少顆金精銅錢才行?

  就算大驪朝廷再偏心北岳披雲山,國庫又有盈餘,也不可能這麼做,不然中岳山君晉青,肯定第一個跳腳駡人,直接跑御書房吵架去。而其餘幾尊寶瓶洲山君,尤其是南岳範峻茂,她是肯定不會在這種事情含糊的。

  ────

  林守一的閉關之地,幾乎沒有人能夠猜到,既不是大驪京城,也不是寶瓶洲北岳或中岳山頭的某處洞府道場,而是一個脂粉氣略重卻在大驪地位超然的長春宮。

  長春宮,名副其實,似有仙君約春長駐山水間。居閒勝於居官,在野勝於在朝,此間山水最得閒與野趣。

  在一處連祖師堂嫡傳弟子都不許涉足的禁地。

  四面環山如手臂,圍住一湖,山水相依,美好盈眸。風景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

  有翹檐水榭駁岸出,鋪覆碧綠琉璃瓦,立柱架於水,有群鳥白若雪花,徐徐落在水上。

  岸上綠樹有聲,禽聲上下,水中藻荇可數,陣陣清風如雅士,路過水榭時,細細輕輕,剝啄竹簾,春困淺睡之人,可醒可不醒。

  水榭內,設一睡榻,臨窗一案几,擱放有一隻香爐,幾本真跡無疑的古舊法帖,一把用來驅蟲撣塵的麈尾,一摞山水花鳥冊頁,各色文房清供兼備。

  有女子在水榭內的榻上,睡了個午覺,她剛剛醒來,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再伸著懶腰打哈欠,午睡初足,低頭瞥了眼綉鞋,翹起腳尖,挑起一隻綉鞋,想了想,又有些煩躁,便隨便踢開那只綉鞋,光腳踩在地上,走出水榭,水榭臨湖一面,設置美人靠。這個意態慵懶的美人,便將骼膊橫在欄桿上,下巴抵住骼膊,她看著平靜如鏡的湖面,眼神迷離。

  再好的景致,每天都看,就跟每天大魚大肉一樣,頓頓吃,一日三餐還不能不吃,總會吃膩味的。

  她腰間懸掛一塊牌子,單字「亥」,亥時自古被修道之士譽為「人定」。

  水榭廊道鋪設有一種山上的仙家玉竹,冬暖夏涼。

  有人腰懸「寅」字腰牌,此刻正坐在廊道一張蒲團上,在那邊用銅錢算卦,一旁堆放著幾本類似《金玉淵海》、《正偏印綬格》的算命書籍。

  一個身材消瘦的木訥少年,盤腿而坐,膝上橫放著一根翠綠欲滴的竹杖。

  還有個面容苦相的年輕男人,背靠廊柱閉目養神。

  此外水榭頂部坐著個女子,雙腿懸在空中,輕輕搖晃。

  有個黑衣背劍青年,單獨站在水榭外,竹冠佩玉,玉樹臨風,滿身清幽道氣,有古貌意思,他正在舉目遠眺對岸的山頭。

  一行人待在這邊,確實時日有點久了。

  他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腰懸一塊牌子,只刻一字,皆取自十二地支。

  這一行六人,正是大驪地支一脈成員。

  袁化境,子。改艶,亥。苟存,申。隋霖,寅。苦手,巳。周海鏡,醜。

  先前大驪朝廷不計代價培養出來地支十一位修士,分出了兩個山頭陣營,分別以皇子宋續和上柱國姓氏劍修袁化境作為領袖。

  袁化境,與宋續都是劍修,一個是大驪最頂尖的豪閥出身,有個上柱國姓氏,一個是出身帝王家的天潢貴胄,雙方年紀等於在山下差了足足兩輩,境界則差了一層。

  宋續身邊,有韓晝錦,葛嶺,余瑜,陸翬,後覺。

  袁化境這邊,則有精通五行的陰陽家修士隋霖,每天都花枝招展的女鬼改艶,她是山上傳說中的「畫師描眉客」,沉默寡言的少年苟存,還有年紀輕輕就一臉苦相的苦手,他是比改艶這一脈更為數量稀少的「賣鏡人」,最重要的那件本命物,是一把能夠顛倒虛相實境的停水境。

  作為不到百歲就已經是元嬰境劍修的袁化境,若非礙於身份,必須躲在幕後,使得袁化境名聲不顯,否則他肯定可以躋身寶瓶洲年輕十人之列,而且名次會很高。

  前不久,地支隊伍中最新多出一人,若是不談殺力,只說名氣大小,就算十一人加在一起,可能遠遠都不如此人。

  正是那個前不久在大驪京城,與魚虹打擂臺的女子大宗師,山巔境武夫,周海鏡。

  周海鏡加入大驪地支一脈後,作為九境巔峰武夫,她的出現,成功補齊了大驪王朝的十二地支。

  雖然姍姍來遲,不過好事不怕晚。

  但是因為她資歷淺,沒有一起參加過陪都戰事,所以兩頭不靠,跟哪邊都不熟,而且她也沒覺得需要跟他們套近乎。

  又因為袁化境這邊只有五人,周海鏡就加入他們的隊伍了。

  周海鏡一來,改艶就算是碰到對手了。

  這個地支一脈中唯一的女子武夫,每天打扮得那叫一個堆金疊翠,珠光寶氣,從頭到腳,裝飾之繁瑣累贅,到了一種堪稱誇張的地步。所以當初余瑜見到周海鏡的第一印象,就是這位姐姐,是一座行走的店鋪嗎?是走在路上,只要有人願意開價,相中了某件飾品,周海鏡就可以隨便取下一物與人做買賣?

  周海鏡除了跟最早拉攏她的皇子宋續、道士葛嶺,勉强還算談得來,跟其他人都沒什麼可聊的,尤其是跟改艶,簡直就是天生不對付,針尖對麥芒,她們感覺每天不含沙射影吵幾句,兩個女子都會覺得渾身不自在。

  坐在碧綠琉璃瓦上邊的周海鏡,低頭看著那個隋霖的一次次丟擲銅錢,這傢伙是陰陽五行家一脈的練氣士,有點學問的,不去擺攤當個算命先生掙筆外快真是可惜了。

  周海鏡笑呵呵道:「隋霖,你就沒聽過一個聖人教誨嗎?行合道義,不卜自吉,行悖道義,縱蔔亦凶。故而人當自卜,君子不必問卜。」

  隋霖置若罔聞,作為精於命理一道的行家裡手,跟周海鏡這種門外漢沒什麼可聊的。

  周海鏡也沒想著跟隋霖聊那些高深的算卦學問,本就是無聊扯幾句,她怎麼都沒有想到,她加入地支一脈後的第一件正經事,就是跑來長春宮這邊,給人幫忙護關。

  但是宋續那邊,同樣是六人,當下卻是有重任在身的,得到了欽天監的指示,要去尋找一件極有來頭、品秩極高的遠古至寶。

  因為是兩撥人分頭行事,周海鏡就無法知道更多的細節了,據說按照地支一脈的傳統,事後都會聚在一起,仔細複盤。

  只是複盤有個屁的意思,尋寶一事,當然是親力親為才有滋味,哪怕一切收穫都得歸公,必須上繳朝廷某座密庫,可是只說那個過程,也是極有意思的嘛,早知如此,她就死皮賴臉加入宋續那個山頭了。

  周海鏡實在是百無聊賴,悶得慌,忍不住抱怨道:「不過就是個元嬰境修士的閉關,至於這麼興師動衆嗎?讓我們六個,每天在這邊喝西北風?」

  皇帝陛下在去年冬,親自下了一道密旨,讓他們六人,來此地為那個叫林守一的讀書人護關。

  將近兩個月的光陰,就這麼消磨掉了。問題在於,陛下並未說明他們何時能夠返回京城,看架勢,是那傢伙一天不出關,他們就得在這邊耗著?

  斜依美人靠的改艶,她雖然對此也是腹誹不已,可是但凡周海鏡說不的,她就要說個是,冷笑道:「第一,別不把玉璞當神仙,六十年之前,玉璞境修士在我們寶瓶洲,屈指可數,也就是如今才沒那麼稀罕了。」

  風雪廟魏晉之外,還有正陽山那邊,山主竹皇和滿月峰老祖師,這兩位也都是成為玉璞境劍仙沒幾年。

  「再者,林守一是首個嚴格意義上的大驪『自己人』,只要他有望躋身上五境,朝廷就必須慎之又慎,意義之大,就跟當初魏山君金身拔高到與上五境,一舉成為寶瓶洲歷史上首個上五境山君差不多,所以別說是我們幾個,再多個仙人一起護關都不過分。」

  這位在大隋山崖書院求學的讀書人,出身驪珠洞天不說,關鍵是林守一曾經擔任過大驪王朝的齊瀆廟祝,這就與同鄉馬苦玄等天之驕子,有了差異,反觀落魄山陳平安,龍泉劍宗現任宗主劉羨陽,還有那個出身桃葉巷的元嬰境劍修謝靈,他們幾個,各有宗門,而且與大驪宋氏的關係,實在算不上有多好,不談那位拒絕擔任國師的年輕隱官,即便是劉羨陽,與大驪朝廷,也是客氣中透著一股疏遠。

  周海鏡根本不搭腔,只是繼續逗弄那個隋霖,「聽余瑜說,你借給陳平安六張金色符籙材質的鎖劍符?還要得回來嗎?會不會肉包子打狗啊?」

  隋霖臉色尷尬至極,深呼吸一口氣,只是裝聾作啞。

  除了最後加入地支一脈的周海鏡,他們十一人,都是國師崔瀺精心挑選出來的,並肩作戰已久,配合無間。

  比如宋續擁有兩把本命飛劍,「驛路」和「童謠」,後者是國師崔瀺幫忙命名,前者可以保證隋霖逆轉光陰長河之時,地支修士穩住道心,再加上其餘修士的幾種神通,他們可以不被光陰長河裹挾,從頭到尾,穩如一座座渡口。

  只是地支一脈,真正的殺手鐧,還是袁化境除「火瀑」之外,第二把隱藏極深的飛劍,名為「倒流」。

  據說是一把仿品,至於是仿造哪位劍仙的本命飛劍,未知。

  地支修士在結陣之後,隋霖坐鎮其中,手握陣法樞紐,他甚至能逆轉一段光陰長河,所以他就是那個幫助所有人「起死回生」的那個關鍵人物。如果不算最後那場架,之前跟那個年輕隱官的交手,不算白吃苦頭,隋霖得到了那個傢伙贈送的一塊遠古神靈金身碎片,結果比他預期耗時更久,用了將近兩個月的光陰,才將其完整煉化,於自身大道極有裨益。

  但是如果光陰倒轉,能夠不打最後那場架,別說歸還這塊金身碎片,就是再讓隋霖送給年輕隱官一塊,他都一百個心甘情願。

  實在是太遭罪了,不光是隋霖,恐怕除了心最大的余瑜,其餘十個地支同僚,人人都有心理陰影了,到現在都沒有緩過來。

  先前一聽到周海鏡對那年輕隱官直呼其名,隋霖都擔心會不會被殃及無辜,給某人偷聽了去。

  比如改艶就當場臉色尷尬起來,破天荒沒有跟周海鏡吵幾句,那個名叫「苦手」的年輕人,更是面容苦澀得像是啞巴吃了黃連。委實是怪不得他們如此膽小,在大驪京城最後那場記憶沒有抹掉的「交手」,他們甚至不得不打破常理,不去複盤,十一人極有默契,誰都不提這一茬,完全就當沒有這回事。

  余瑜被那個毫不憐香惜玉的傢伙伸手按住面門,就那麼硬生生拽出她的所有魂魄。如同口含天憲的 儒家聖人,只是說了「花開」二字,就用數十把鋒芒無匹的長劍,將陸翬釘成個刺蝟。改艶更是被他說是自創劍術的「片月」,連人帶法袍和金烏甲,一瞬間被無數道淩厲劍光給肢解得稀爛。苟且的下場,約莫是與那人是舊識的關係,手下留情了,稍微「好」上那麼一點,只是被斬斷雙手雙腳。而他隋霖,被那個神出鬼沒的傢伙,來到身後,一拳狠狠洞穿隋霖後背心,隋霖低頭便可看見那人的拳頭。身為「一字師」的陸翬,更為可憐,先是那些長劍禁錮,再被對方以武夫罡氣凝成的一桿長槍刺入脖頸,那人再作斜提鐵槍狀,將陸翬高高挑起懸在空中……

  周海鏡笑問道:「你們就這麼忌憚陳平安?我怎麼覺得他挺好說話的,每次與我見了麵,都是和和氣氣的。」

  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好像這些人人都有希望躋身上五境的天之驕子,只要自己提到那個名字,一個個的,就跟平時滴酒不沾的貨色,被人强行灌了一大碗烈酒,滿臉鼻涕眼淚,狼狽至極。

  聽到那個名字,改艶再次臉色微變,身體緊綳,手背上青筋暴起。

  周海鏡敏銳察覺到這個「死對頭」的異樣,正要火上澆油說幾句自己跟陳平安的交情,對方如何登門邀請自己出山……

  袁化境開口說道:「周海鏡,閒話少說,你多想想如何儘快躋身止境。」

  周海鏡可不把袁化境太當回事,繼續說道:「總不會是你們十一人曾經聯手,然後被陳平安一個挑翻全部吧?」

  剎那之間,如有一條火龍環繞周海鏡和水榭頂部,火焰粗如井口,光亮耀眼,以至於那些碧綠琉璃瓦隱約有了熔化跡象。

  周海鏡扯了扯嘴角,一身充沛浩大的武夫罡氣如神靈庇護,將那條火龍的灼熱抵禦在一丈之外。

  她伸手拍了拍心口,「呦,元嬰境劍修的本命飛劍呢,嚇得我花容失色,小鹿亂撞……」

  水榭廊道那邊,一直靠著柱子閉目養神的苦手,驀然睜開眼。

  周海鏡意識到再這麼繼續下去,就真難收場了,只得舉起雙手,她再伸手輕拍臉頰幾下,「怕了你們,就知道欺負我這麼個新人,算我說錯話啦,我掌嘴。」

  袁化境收起本命飛劍「火瀑」,沉聲道:「下不為例。」

  周海鏡用手指觸及微燙的身邊琉璃瓦,原先碧綠紋路已經被火焰灼燒得扭曲,她抬臂使勁抖了抖發麻手指,看來袁化境的這把飛劍,真正殺力所在,還是在於能夠暗中牽引人身靈氣和煮沸人之魂魄?對付純粹武夫,效果稍微差了點,收拾練氣士,確實事半功倍,祭出飛劍如架起火堆,無需穿透修士體魄,便可以遙遙烹煮人身靈氣如沸水?

  袁化境走到水榭旁,視線依舊停留在湖對面的一座山頭。

  不知道宋續那撥人秘密潛入那座古戰場遺址是否順利,說是欽天監憑藉觀天象找出的蛛絲馬跡,事實上就是袁天風的推算結果。

  這處時隔萬年還不曾落入任何修士囊中的遺跡,最不同尋常的地方,根據欽天監給出的猜測,在於此地暗藏著一輪遠古破碎墜地的「大日」,化作一隻潛靈養真的金烏,陷入長眠中,不知道是受到了某種牽引或是感應,總之它直到前不久才漸漸清醒過來,就立即被袁天風找到了端倪,宋續六人立即趕去,同時帶了一件可以作為壓勝之物的大驪密庫重寶。

  袁天風這些年在欽天監,耗費了大驪朝廷大量的財力,最終被他研製出來一架能夠勘驗地脈震動的精密儀器。

  袁化境跟宋續,其實才是最看不對眼的兩個人,比起周海鏡跟改艶只是表面上的勢同水火,猶有過之。

  但是上次遭遇了那場變故之後,雙方有過一場開誠布公的對話,反而各自解開了心結。

  雙方所說的內容,都是禁忌。只是解開了心結的同時,雙方又有新結。

  宋續臨行前,撂下一句「下不為例」,其實這位低袁化境一個境界的皇子殿下,就等於是以地支一脈的領袖人物自居了。

  不過袁化境本以為自己會惱怒,但是沒有。大概就如宋續所說,心氣已墜。

  所以宋續篤定最有可能出現心魔的,並非隋霖和陸翬,而是輸了個底朝天的劍修袁化境。

  對地支一脈修士,陳平安有過不同的提醒和建議。

  比如讓隋霖多跑京城崇虛局和譯經局,融合佛道兩教都提倡的守一法,有此護身符,將來面對心魔,勝算就大。

  陸翬那邊,陳平安給過一個極有分量的承諾,如果實在無法破境,他可以幫忙傳授一門屬於儒家煉氣的破字令。

  袁化境猜測這頭金烏的現身,極有可能與林守一的閉關,是有一定關係的。

  他甚至懷疑袁天風在大驪京城的出現,就是奔著這個林守一而去,最少也是袁天風的主要目的之一。

  袁化境一直好奇一事,據說林守一的修道之本,只是一部名為《雲上琅琅書》的雷法道書,乎可以說林守一的修行道路,都是類似那種山澤野修的自學成才。

  可惜大驪朝廷這邊並無此書的摹本。

  ────

  魏檗出現在披雲山的山門口,當然還是用了障眼法。

  因為鄭大風沒有打聲招呼就來這邊,讓魏檗總覺得這傢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自己得悠著點。

  鄭大風滿臉笑意,伸手拽住魏山君的骼膊,「魏兄啊魏兄,有件事得跟你好好商量……」

  魏檗心知不妙,毫不猶豫道:「我們山君府諸司的女官,你別想我幫你介紹認識一個!」

  鄭大風眼神哀怨,「旱澇均勻一下,豈不是兩全其美。」

  魏檗氣笑道:「休想!」

  鄭大風說道:「你與我是摯友,對吧?」

  魏檗板著臉,不搭話。

  鄭大風說道:「我又是陳平安的半個長輩,畢竟是看著他長大的,如果不是如今落魄了,得在落魄山混口飯吃,陳平安喊我一聲鄭叔叔,他是禮數,我不虧心,對吧?」

  魏檗無奈道:「鄭大風,你別拐彎抹角了,我他娘的聽著心很慌!」

  鄭大風埋怨道:「急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走,咱哥倆先一起登山,再去樂府司,儀制司也成,反正就是找個雅靜地兒,好好搓一頓酒,不醉不休。」

  魏檗站著不動,「你先把事情挑明了,不然就別怪我不念兄弟情誼。」

  鄭大風幽怨道:「除了女子,你魏兄是第一個能夠傷我心的男人,看來以後跟你是真不能處了。」

  魏檗伸手抵住眉心額頭。

  鄭大風坐在臺階上,魏檗只得跟著坐下。

  「陳平安跟寧姚是道侶,對吧?」

  「寧姚又是五彩天下的第一人,是不是?」

  「我在飛升城那邊,可是極有地位和威望的,又是陳平安的半個長輩,你跟我又是推心置腹的好兄弟好哥們。」

  魏檗聽得如墜雲霧,你這不就又繞回來了?

  「寧姚托我送你的,算是作為這麼多年來,魏山君如此照拂某人和落魄山的謝禮,放心,此物不屬於飛升城和避暑行宮,是她獨自仗劍清掃天下的戰利品之一。」

  鄭大風終於不再賣關子,從袖中摸出一隻木盒,往魏檗手上重重一拍,笑道:「恭喜魏山君,得再辦一場人心所向的夜遊宴了!」

  落魄山那邊,小陌出現在竹樓,問道:「公子,她偷溜出落魄山,不是小事,真不用我跟著她嗎?」

  陳平安微笑道:「既然她是故意讓你知道此事的,那麼你不去比去更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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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九十七章 酒,劍,明月

  集靈峰竹樓這邊,確實風景絕美,當年選在這邊搭建竹樓,在這邊賞過景的客人,都說陳山主獨具匠心。

  山中黃鸝成群恰恰啼,崖外飛雲如趕春,與人當面化龍蛇。

  小陌說道:「鄭先生回到家鄉,就更熱鬧了。」

  陳平安沒來由笑道:「鄭大風說我輩讀書人翻舊書,如小別勝新婚。」

  小陌點頭道:「鄭先生是極有才情的飽學之士,是學問人故作風流語,與僞君子假裝道學家,自然是截然不同的。」

  陳平安說道:「上次去飛升城的酒鋪,碰到的老主顧,一個個都說鄭掌櫃的葷話能佐酒,我這個二掌櫃是遠遠不了。」

  小陌笑道:「鄭先生豁達,有情有義卻不拘小節,走到哪裡都是受歡迎的。」

  「陪我走走。」

  陳平安丟給小陌一壺酒,兩人一起拎著酒壺,去往山頂那邊,邊走邊喝,山色青欲滴,攜酒上翠微。

  一座頂尖宗門的護山陣法,往往都屬於疊陣,相互補充,層層加持,必然攻守兼備。

  落魄山如今擁有兩座護山大陣,其中一座屬於陸陸續續拼湊起來的劍陣,是勤儉持家的山主陳平安如燕子銜泥一般,一點一點積攢起來的家底,另外一座,則是「因禍得福」,老觀主當初做客落魄山,在山門口喝茶,估計本來是要與落魄山興師問罪的,由於陳靈均在小鎮那邊的出言不遜,這位「從不饒人」的落寶灘碧霄洞主,不屑與一條小小元嬰境水蛇計較什麼,那就只好拿陳平安這位山主開刀了。

  根本不用懷疑老觀主的手段,更不該懷疑這位十四境大修士的膽識和魄力。

  「自出洞來無敵手,能饒人處不饒人」,從來不是什麼溢美之詞。

  當初小陌逃入落寶灘,白景如此行事跋扈的劍修,一樣需要主動止步。

  只是不曾想一來二去,老觀主反而送出了一幅五岳真形圖。

  使得作為山君的魏檗如今想要造訪落魄山,明明就這麼幾步路,卻需要一份「通關文牒」才能不那麼拖泥帶水。

  難怪魏山君會在鬱悶之餘,忍不住與小米粒開玩笑一句,那是天底下最值錢的一碗茶水了。

  這話半點不假,老觀主非但沒給陳平安穿小鞋,再送出一幅老祖宗級別的真形圖,不等於是兩件仙兵了?

  山巔那座舊山神祠內,供奉有一幅陳平安從劍氣長城帶回的劍仙畫卷,最早是倒懸山敬劍閣,陳平安原本想要歸還飛升城,只是寧姚不願意收回,她的脾氣,陳平安最清楚不過了,拗不過她的。

  走到山頂,小陌感慨道:「公子,落魄山能有今日氣象,當真來之不易。」

  陳平安自我吹噓道:「資財盈筐,決然是勤儉持家。」

  太平山早年曾經贈送給陳平安一幅陣圖,落魄山一直苦於沒有適合的飛劍,以至於前些年,陳平安就一直在打北俱蘆洲那座恨劍山的主意。所幸上次走了趟蠻荒腹地,期間路過雲紋王朝的玉版城,作為包袱齋的後起之秀與集大成者,年輕隱官再次發揚了「賊不走空,見好就收」的吾輩江湖宗旨,從道號「獨步」、一位蠻荒嶄新飛升境的皇帝葉瀑手上,得到了十二把飛劍和那支作為擱放飛劍的珊瑚筆架,陳平安將前者收入囊中,後者則拿來跟陸沉做了一筆長遠生意。

  如此一來,太平山陣圖剛好與十二飛劍搭配,可謂天衣無縫。

  而上次桐葉洲舉辦下宗慶典,劉景龍作為陳平安最要好的「酒友」,當然要觀禮青萍劍宗建成儀式,他帶著弟子白首,離開太徽劍宗,在南下途中,按照陳平安的請求,劉景龍先去了一趟大驪京城,為地支一脈的陣師韓晝錦指點修行,其實劉景龍在那邊把酒水喝飽之後,還曾秘密進入落魄山,幫助那個當慣了甩手掌櫃的傢伙,為畫卷中那些「只餘下劍意而無靈智」的劍仙英靈「鏡像」,做成了一件錦上添花的事情,劉景龍仔細研究過太平山陣圖後,以這幅陣圖作為道場基礎,挑選出十二位劍仙英靈,揀選出劍道相近的各自飛劍,手持十二飛劍,使得這座攻伐大陣,終於真正意義上趨於圓滿。

  從以前陳平安估算的「可殺玉璞,震懾仙人」,提升為「可以重傷一位事先不知情的仙人」。

  至於飛升境修士,就別來這邊瞎逛蕩抖摟威風了,一來如今進入寶瓶洲,需要與大驪仿白玉京主動通報行蹤,再者真當落魄山沒有飛升境嗎?真惹急了陳山主,可就真不講半點江湖道義了,開門關門放謝狗。

  此外魏檗又偷偷摸摸繞過大驪朝廷,根本沒有上報大驪禮部和錄檔,就直接為這座劍陣大開方便之門,又使得那些持劍英靈,能夠自由來往於大半個北岳地界。

  看見披雲山門口那邊,鄭大風和魏檗的禮尚往來。

  小陌打趣道:「我們魏山君是典型的好人有好報。」

  送出那只木盒後,鄭大風就與魏檗看似勾肩搭背,實則强拽著魏山君一起登山,去往那處女官數量最多的樂府司喝酒。

  至於魏山君會不會事先與樂府司官吏們提醒幾句,讓她們小心點鄭大風,就不得而知了。

  小陌想起一事,「不知謝狗從哪裡聽來的消息,說我們寶瓶洲五岳山君,有可能獲得文廟封正,公子,此事屬實?」

  陳平安搖頭道:「這還真不太清楚,茅師兄在信上沒有說及此事,回頭我跟文廟那邊問問看。」

  如今浩然天下,確實有個未經證實的傳聞,曾經的大驪一國五岳山君,如今寶瓶洲的五岳之主,似乎有可能擁有「神號」了。

  至於由誰來住持封正儀式,照理說最低也該是一位文廟副教主,不過極有可能是文聖親自蒞臨寶瓶洲。

  一旦果真如此,那麼對於魏檗、晉青和範峻茂這幾尊山君而言,獲得文廟的封正,既是一種殊榮,更是一種實打實的大道收益。

  別洲修士對於此事,是幾乎沒有什麼怪話的,畢竟寶瓶洲當得起這份待遇。

  至多就是不約而同調侃一句,北岳魏檗的神號,必須是那「夜遊」嘛。

  北岳魏檗,金身粹然,是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後來金身高度又有提升,修為境界相當於一位仙人境。

  君倩師兄當年曾經坐鎮落魄山,出拳迎敵,曾經使得北岳地界落下數場金色大雨,魏檗受益頗多。

  如果魏檗憑藉寧姚贈送的那份謝禮,能夠再次提升金身高度,第一個寶瓶洲上五境山神,第一個仙人境,再來第一個相當於飛升境的山神,這可就是一洲山水官場歷史上的「連中三元」了,因為神靈幾近不朽的緣故,那麼山君魏檗,就會成為名副其實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在陳平安這位年輕隱官橫空出世之前,先前寶瓶洲山上仙府和各國朝堂,達成了一個共識,修行境界的瓶頸,就看當下三位「仙人境」,他們的最終高度了,是止步於此,還是更進一步。

  劍修,看那已經是大劍仙的風雪廟魏晉,能否躋身飛升境。

  山水神靈,得看披雲山魏檗,山澤野修,就看書簡湖的劉老成。

  他們三位,就是各自道路走在最前邊的領頭者。

  這三條道路,就像已經有人帶頭走在前邊,後邊的人只需要跟著走,都不奢望能夠追上,並肩而行,更別提趕超了。

  陳平安站在崖畔,輕聲道:「我們都喜歡說居高臨下,高屋建瓴這類成語。浩然天下九洲,如果將海平線作為尺子,陸地的高度,就是西北高,東南低。此外海平面,其實是存在微妙傾斜的,幅度不大而已,但是這件事,書上從無記載,一般修士根本無從得知,更難準確測量。」

  「在寶瓶洲,陸地版圖的地勢,就是更為顯著的北高南低了,這倒是一個山上皆知的常識,所以同樣是身為一洲山君,範峻茂就比較吃虧。一洲練氣士,之所以都認為魏檗是最有希望成為首個金身高度相當於飛升境的山水神靈,不光是覺得魏檗與大驪宋氏關係莫逆,占據了『人和』,還有就是這座披雲山,最為占據地利優勢,是整個寶瓶洲陸地上,海拔最高的那座山頭。」

  陳平安說到這裡,雙手籠袖,抬起頭,「故而此山離天最近。」

  陳平安第一次瞭解金精銅錢的價值,還要歸功於老龍城苻南華的「炫耀」,他用了一句不知出處的古詩,來形容這種神仙錢。

  「水碧或可采,金精秘莫論。」

  寧姚送出的那份謝禮,鄭大風去往披雲山找魏檗之前,就已經跟陳平安通過氣了,寧姚讓鄭大風轉告陳平安三句話。

  「這是我早就給披雲山備好的禮物,你和落魄山,不能總這麼虧欠魏檗的人情,人家不計較,不是你這個山主不上心的理由。」

  「此物是要比金精銅錢更值錢許多,但是唯獨你最不適合煉化此物,送給魏檗,卻是一種恰到好處的雪中送炭,他若是憑此抬升神位一個大臺階,以魏檗的性格,只會更加照顧落魄山。」

  「送就送了,無需心疼,反正我會在五彩天下這邊搜集更多的金精銅錢。」

  這就是寧姚為人處世的一貫作風。

  也是陳平安認識她之後,一直堅持的共同習慣。

  有事直接說,不管是大事小事,寧肯當場吵架,惹來對方的不高興,也絕對不給「誤會」留出絲毫餘地。

  所以在劍氣長城那邊,不管是任何選擇,陳平安都不曾對寧姚有任何隱瞞,事實證明,這就是他和寧姚最好的相處之道。

  陳平安滿臉得意洋洋,將寧姚的那些言語,與小陌大致複述一遍。

  小陌由衷贊嘆道:「山主夫人,真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賢內助。」

  陳平安伸手出袖,揉了揉下巴,突然轉頭望向小陌,神色誠摯道:「小陌啊,下次夜遊宴,你就別參加了,這種熱鬧別湊,鬧哄哄喝酒而已,沒啥意思。」

  小陌嗯了一聲,陳平安剛剛鬆口氣,結果小陌就來了一句,「那就勞煩公子幫我捎帶賀禮。」

  陳平安無可奈何,吾山門風,確實是以誠待人,可也不是說讓你小陌做人太實誠啊。

  小陌立即識趣轉移話題,問道:「公子,樹下練拳如何了?」

  陳平安說道:「近期破境難度不大,就是需要打熬底子、縫補體魄缺漏的地方不少,躋身五境武夫後,還有得磨。」

  小陌笑道:「樹下心性醇正,後勁足,又有公子親自指點拳法,武道肯定可以走得高遠。」

  既然聊到了武學,陳平安就好奇問道:「小陌,在那段歲月崢嶸的遠古時代,有誰能夠單憑拳法,就將一位地仙的因果、命數一並打散?準確說來,是那種徹徹底底的打成虛無,不單單是魂魄消失而已。」

  小陌一向思路縝密,沒有著急給出答案,反問道:「公子的意思,就只是驅動身體的筋骨氣力,不動用絲毫天地靈氣,單純以蠻力,也就是後世所謂的武道,打殺一位地仙,使其再無來世,徹底『兵解』?」

  陳平安點頭道:「差不多。」

  原來「兵解」最早的本義,是這麼個意思?

  小陌想了想,緩緩說道:「三教祖師在內的遠古天下十豪,撇開不談,碧霄道友就能輕鬆做到,最早跟在至聖先師身邊的幾個書生,也不差,再加上這次與我和白景一並醒來的那個無名氏,他早年身邊也跟著幾個差不多路數的扈從,拳腳都不輕,林林總總加在一起,半百人數,怎麼都是有的。」

  陳平安驚訝道:「這麼多?」

  小陌微笑道:「若是再加上出生在太古時代的妖族,就更多了。只是他們往往不太輕易露面,因為人間劍修多了之後,最喜歡找他們的麻煩。」

  小陌猶豫了一下,說道:「比如公子的那位師兄,君倩先生,他出身神異非凡,在千奇萬怪共同橫行人間的太古歲月裡,他都是有數的存在,曾有屹立大地小日月、振翅只恨青天低的大道氣象。如果君倩先生不是被佛祖拉去論道一場,為佛法浸染天性,稍稍改變了性情,我估計後世的上古時代,白帝城鄭先生的那位傳道人,他都沒有斬龍一役的機會。」

  小陌繼續說道:「公子,我有個猜測。」

  陳平安笑道:「但說無妨。」

  小陌說道:「我猜測當年天下真龍,之所以會叛出天庭,極有可能是君倩先生通過佛祖,暗中與所有龍宮水族,有過某個承諾,類似不傷蛟龍水仙之屬的契約。」

  陳平安點點頭,「應該就是事實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小陌,按照如今山上推測,武道十一境,大致可以視為練氣士的十四境。作準嗎?」

  在太平山那邊,陳平安因為拜自己那位開山大弟子所賜,挨了某位十一境武夫的一拳,確切來說,是半拳。

  當時就已經是十境氣盛的陳平安,面對那半拳,就只能是乖乖站好挨打而已,別說還手了,招架都難,躺在大坑裡半天沒起身。

  後來知道平白無故挨了這半拳的真相後,陳平安是又好笑又好氣,只能是啞巴吃黃連了,畢竟哪裡捨得教訓裴錢半句。

  何況裴錢打小就心思重,陳平安就沒打算跟她聊這個,免得她多想。

  換成某位得意學生是罪魁禍首的話,陳平安還不得把這只大白鵝的脖子打個結。

  小陌搖頭道:「不太清楚。此事可以問問白景。」

  如今陳平安的潛心修行,無非三事。

  煉劍,練拳,畫符。

  煉劍一途,主要就是「籠中雀」和「井口月」兩把飛劍的本命神通,陳平安試圖煉化出一條大道運轉有序的光陰長河,將小天地變得更加趨於「真相」。

  而武道攀升,就顯得比較枯燥乏味了,陳平安反反復複,只練半拳。

  那位山巔「古怪」的十一境之拳,如同一部至高拳譜。

  被一分為二,一半在那具仙人遺蛻身上,是那位坐鎮熒惑的兵家初祖故意留下了韓玉樹的皮囊。

  另外一半,就在陳平安自身天地的山河內,相當於挨了半拳,人身小天地內山河震動,山川改道……每一處遺留痕跡就是拳路。

  至於畫符一道,耗時頗多,陳平安看似是在分心,其實通過鑽研符籙,正是陳平安用來來補全光陰長河一系列渡口、渡客等存在的關鍵手。

  陳平安笑著邀請道:「走,帶你看看我的一些收藏,以及我是如何修行的。」

  小陌對此期待已久,作揖道:「恭敬不如從命。」

  與小陌一起縮地山河,返回竹樓那邊。

  陳平安率先步入沒有關門的竹樓一樓,泛起漣漪陣陣,小陌緊隨其後,跨步走入屋內後,卻是別有洞天。

  天地茫茫,一望無垠,是陳平安本命飛劍「籠中雀」內的景象。

  陳平安笑問道:「需不需要變幻景象,我可以直接搬來一座鎮妖樓,甚至是穗山,就連托月山都是可以的,足可以假亂真。」

  小陌笑著搖頭,「公子,只需有一張蒲團即可。」

  陳平安指了指小陌,調侃道:「這就是你不如老廚子和裴錢的地方了。」

  言語之際,兩人身後就各自出現一張北俱蘆洲三郎廟秘制的蒲團,就像陳平安自己說的,確實以假亂真。

  小陌盤腿而坐,赧顔道:「有些天賦,學不來就是學不來。」

  「在桐葉洲太平山,我與萬瑤宗宗主韓玉樹狹路相逢,當時他被我坑了,白挨了那麼一拳,這位仙人修士身上至少半數家當,連同本命物都被打成齏粉了,沒能留下更多寶貝。不過韓玉樹的一身道意和靈氣,全部都融入了這幅山河圖中。」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幅卷軸古畫,懸停在身前,手指一抹白玉軸桿,便有一幅古意盎然的山川水墨圖,舒卷攤開,大地山河如工筆白描,畫上繪有五岳和九江八河,落款是「三山九侯先生」。

  陳平安再抖了抖袖子,從中掠出幾件萬瑤宗的秘藏重寶,一一懸在身前,天地間霎時寶光四射,光彩絢麗。

  一柄法刀「青霞」,隱藏有一位遠古神靈傀儡的「禮器」雲墩,還有一枚能夠溫養三昧真火的絳紫葫蘆。

  其實還有兩張來自萬瑤宗祖山的根本山水符,只在宗主手上代代相傳,秘不示人。

  小陌笑道:「對於一位仙人來說,韓宗主屬於很財大氣粗了。」

  陳平安點頭道:「這就是老字號宗門的底蘊。」

  陳平安指著那幅山河畫卷,「這幅畫,就是萬瑤宗的護山陣法,也是韓玉樹壓箱底的殺手鐧,估計在他們祖師堂供奉有大幾千年的歲月了,反正畫卷的年紀肯定要比萬瑤宗歷史更久。」

  「萬瑤宗的開山鼻祖,曾是個桐葉洲的少年樵夫,他就是誤入福地,獲得這幅與三山福地同齡的古老畫卷,才得以走上修行路。據傳萬瑤宗最為聲勢鼎盛時,占據了半數福地的天地靈氣和各種氣運。只是在那位老祖想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時候,卻閉關失敗,未能躋身十四境,竹籃打水一場空,一身氣運悉數歸還福地。」

  結果陳平安發現小陌的興趣,只在那件道門禮器上邊,笑問道:「認識?」

  這件道門禮器「雲璈」,古稱雲墩,仿自遠古神靈用以行雲駕霧的神物。按照山上說法,天地間雲有云根,雨有雨腳。

  白雲生處有人家,與白雲深處有人家,只是一字之差,就有天壤之別。前者是修道有成的真仙無疑,後者就可能只是隱士了。

  後世雲璈多是小鑼形制,眼前這件,高大木架,木架材質,以萬年古木松明子煉製,繫掛有小槌,有一行雲篆小字,「上元夫人親制」。

  小陌點頭道:「曾經抬頭見過幾次。」

  遠古雲師神官,駕五色雲車,馭六龍,乘風而行,出入天門,跨三山行四海泛五湖,青雲路下有九州。

  陳平安一揮袖子,那架原本大小如巴掌的袖珍雲璈,驀然變作等人高,四周雲霧升騰,陳平安站起身,腳踩白雲,去摘下小槌,輕輕敲擊雲璈,配合一種晦澀的古語,念念有詞,「雲林之璈,真仙降眄,光景燭空,靈風異香,神霄鈞樂……」

  片刻之後,也無什麼異象,陳平安就將小槌放回木架,笑道:「這百餘個字的真言青詞,照搬韓玉樹,一字不差,照理說沒有任何遺漏才對,但是他就能夠敕令一位天官神女,我不成,始終無法請神。」

  至於古語內容的含義,陳平安是事後與崔東山請教得知,之前是先詢問的姜尚真,一問三不知,周首席反而詢問陳平安那位神女姿容如何。

  小陌笑道:「公子,不如我來試試看?」

  陳平安點頭道:「只管隨意,跟我客氣什麼。」

  小陌是會「古語」的,之前在風鳶渡船,小陌給柴蕪、白玄和孫春王這幾個孩子,傳授上古秘術道法,雙方就是用古語交流。

  不過陳平安還真不相信小陌你一個劍修,就能敲出朵花來。

  結果小陌同樣是步罡踩鬥作雲上神遊,念誦那串古語真言,頃刻間便有其氣百道至,於高處凝聚出一片金色雲海,從中睜開一雙金色眼眸,俯瞰大地。小陌立即停下動作,雲海逐漸消散,那雙金色眼眸的主人重新化作一道道精粹清靈之氣,複歸天地。陳平安第一時間就察覺到其中的差異,疑惑道:「我所念咒語,其中有六個音節,跟你不一樣?所以導致請神不靈?」

  小陌笑了笑,似乎篤定自家公子可以想明白其中玄機,根本無需自己多做解釋。

  陳平安立即了然,是韓玉樹故意說錯了幾個關鍵音節,這位韓宗主,出門在外不夠以誠待人啊。

  短短百餘字的內容,韓玉樹就讀錯了六個字,這種比例,除了那種用心險惡的故意坑人,沒有其它解釋了。

  但如果只是想到這一層,那陳平安的江湖就算白走了。

  上古祭文,惜字如金,一個字都錯不得,既然如此,那麼韓玉樹依舊能夠請出那尊遠古神官,必然是用了某種心聲,或是依循某種古老禮制,類似鼓腹而鳴,點燃心香,唱誦敬神。果不其然,小陌接下來就是傳授給陳平安一種配合真言的古禮,揀選九處氣府,靈氣升騰,如點燃香火,吟誦時香火裊裊「直達天庭」,與此同時靈氣一路叩擊沿途氣府牆壁、道路,分別作擊鼓狀、起磕頭聲響……若非得此「真傳」,陳平安恐怕就算在這邊敲打雲璈幾百上千年,都無法成功「請神歸位」。

  小陌說道:「若非公子本身修道,足夠神異,換成一般地仙修士,照搬韓宗主敲響雲璈,次數多了,越是心神沉浸其中,越容易走火入魔。」

  陳平安心中悚然,沉默片刻,「是我大意了。」

  這就是與陸沉暫借十四境道法之後的後遺症了。

  「登頂則小天下」,眼界一高,修士就會心境大開,此舉自然是有利有弊。

  陸沉曾經打過兩個比方,來形容大修士在人間的登頂。

  天地丸為大塊,任我轉圜爐錘。

  山頂種棵樹,樹上掛本書。

  不過其實陳平安獨處時,更多是利用質地極為堅韌的雲璈,偶爾演練那招神人擂鼓式。

  故而在此間天地敲打雲璈,就是被陳平安拿來當做一種散心的舉動。

  小陌開始解釋為何自己停下動作,「公子,我是劍修,又無祈願之心,一旦完成請神降真的儀式,就必須付出某些代價,作為供奉這位雲部神靈的祭品。」

  陳平安點頭道:「請神容易送神難。」

  隨後陳平安心念微動,小陌便看到一位懸空而立的女修,身穿一件絳色法袍,寶光如月暈。

  女子現世,栩栩如生。

  陳平安問道:「她是韓玉樹的嫡女,名為韓絳樹,是一位玉璞境。小陌,你看不看得出,她是否神靈轉世?」

  小陌搖搖頭,「除非我親眼見到她的真身,否則無法確定。」

  眼前女子形象,終究只是一副「皮肉」虛相。

  小陌又說道:「不過『絳樹』是遠古神樹之一,與鎮妖樓青同都是差不多的根腳,她既然是韓玉樹的嫡女,生下來就是一座宗門的山上仙材,取名一事,想必不會太過隨便,我猜她是神靈轉世的可能性比較大。」

  陳平安再輕描淡寫一揮袖子,憑藉井中月的數萬柄細微飛劍,編制出一幅畫卷,正是先前他與那尊天官神女的對峙景象。

  一尊雲師之流的遠古神靈女官,站在白雲上,在韓玉樹造就出來的那座天地內,腰間懸佩一把狹刀斬勘的陳平安,與這位掌控雲璈的司雲神女,遙遙對峙,他以武夫拳意罡氣凝出一輪圓滿明月,就像以神道對神道。

  一架雲璈,總計懸掛有十二鑼鼓,神女親自擂鼓,顯化出十二座布滿金色雷電的雲海,相互間架有一條金色長線,最終構建出一處行刑台。

  小陌當然是一個「識貨」之人,這種匪夷所思的「鏡花水月」,已經遠遠超出山上摹拓術法的範疇,後者只是類似先前「女修韓絳樹」,一眼假,就是贋品,當下這幅畫卷,卻是名副其實的「次一等真跡」,簡單來說,那尊神女的道法真意,都是真實的展露,出了這位神女是假的,其餘一切都是真。

  就像書籍行業的初版初刻,與原始書稿的區別,後者甚至可以更加精美。

  小陌沒來由想起一句話,身心脫桎梏,可說不思議,眼見即為實,世界名世界。

  陳平安說道:「我推測這尊神靈的殘存破碎金身,實力相當於半個飛升境。大概是韓玉樹準備用來證道飛升的契機所在,所以當時跟我廝殺的時候,這麼一個殺伐果決的仙人境修士,唯獨在如何使用這尊殘破神靈的時候,道心出現了一絲猶豫,不太捨得拿她來跟我作玉石俱焚。」

  「公子,我依舊無法辨認她的確切身份,唯一可以確定的事情,是這座禁地。」

  小陌收斂心緒,看著那座雲海雷池,說道:「是遠古行刑台之一的化龍池,隸屬於雷部斬勘司,至於她為何與雲璈一並落入萬瑤宗之手,同時又能夠跨界駕馭化龍池,就是個謎題了,天庭神位分工極為明確,不允許有絲毫差池,為何會出現這種狀況,估計得找個機會潛入三山福地,才有可能找到線索。」

  化龍池。

  昔年天下水族過龍門者,在此化龍,遭受被抽筋剝皮等酷刑的受罰真龍則墜落此間,神性真靈在此消融殆盡,失去真龍之身。

  陳平安盤腿而坐,微微皺眉,雙手大拇指輕輕敲擊。

  記得第一次遊歷北俱蘆洲,曾經在披麻宗的壁畫城,花了二十顆雪花錢,買下一隻裝有五幅神女圖的套盒。

  那五位當時就已經從彩繪壁畫變成白描圖的神女,分別名為「長檠」、「寶蓋」、「靈芝」「春官」和「斬勘」,其中神女斬勘又叫仙杖,她們分別持有一柄長桿金色荷花燈,撐寶蓋,懷捧一支靈芝如意,百花叢中鳥雀飛旋,披甲持斤斧,極其英武,渾身纏繞雷電。

  先前陳平安不是沒有懷疑過,這位與萬瑤宗韓玉樹大道戚戚相關的神女,出身壁畫城。

  只是好像時間對不上,披麻宗是外鄉勢力在北俱蘆洲好不容易才扎根的下宗,就是奔著壁畫城去的。

  萬瑤宗開山祖師誤打誤撞進入三山福地,卻是極早的事情了。

  除非是一種可能,某位神女施展了障眼法,其實她早就離開了壁畫城,但是彩繪畫像施展了秘法,能夠不褪色。

  最近千年內,九位神女開始陸續選擇各自侍奉的主人,按照北俱蘆洲山上修士的「盯梢」和追查,離開壁畫的五位神女,「春官」銷聲匿跡,此外戰死一位,是被劍仙白裳親手斬殺,有兩位神女與主人共同兵解,而這尊被陳平安懷疑最有可能是斬勘神女的雲部天官,卻也完全對不上,因為她一直存在於北俱蘆洲視野中,因為這位神女是一位仙人境修士的侍從,這位得道之士並非劍修,根據避暑行宮那邊的記載,她還曾跟隨主人一起去過劍氣長城。

  壁畫城地宮內,神女斬勘。

  陳平安伸手抬臂,手中多出那把狹刀斬勘。

  不出意外,這位俗稱「仙杖」的雷部斬勘神女,就是奔著陳平安手中這把行刑台神物去的。

  而狹刀斬勘,又是白髮童子早年從青冥天下歲除宮帶到劍氣長城的。

  陳平安點點頭,收起兩幅畫卷,卻留下了那片雲海,輕輕呵出一口氣,便有異象出現,彷彿白雲生於仙人吹噓間,霧氣裊裊,如架雲梯,繼而從陳平安擱放那方水字印的本命水府當中,緩緩掠出一張碧綠符籙,水運濃郁且精純,此符一出,水光瀲灩,四方瑩澈。

  陳平安祭出此符後,解釋道:「據說萬瑤宗以六張信物寶籙,作為修士的身份象徵,宗主得其三,其餘都被掌律在內三脈瓜分掉,這張寶籙,就是萬瑤宗六種秘符之一的吐唾為江符。」

  按照《丹書真跡》的記載,符籙之妙,不在紙面,而是需要與修士金丹、元嬰融合,比如在那丹室之內牆壁上,勒石刻字一般,更高一層的境界,是通過一尊元嬰在關鍵洞府內立碑,以元神駕馭那種虛無縹緲的「純青爐火」,書寫比道家青詞更加古老的「祭文」。

  練氣士在人身小天地內,勒石刻符,立碑紀事,才算遠古符籙真意。

  以此畫出的符籙,才算屬於修士己物,獨得天地造化,與大道會心不遠。

  所以陳平安從不覺得自己在符籙一道登堂入室了,還差得遠。

  白玉京供奉有數部被譽為大道根本的大經,其中一部,名為《說符》,只是沒有陸沉的那部《黃庭》出名,流傳不廣。

  李-希聖贈送給陳平安的那本《丹書真跡》,就像是一本被精心裁剪過的縮略版《說符》。

  「知道是好東西,但是一直不敢將此符大煉為本命物。就怕韓玉樹未卜先知,早早動了手腳,或是居心叵測,一門心思想著遇到强敵,就故意落敗而逃,留下這張祖山符籙給對手去煉化。」

  陳平安說道:「通過演化和拆解,一路倒推回去,我已經大致瞭解這張秘符的修煉過程。」

  「修士先在自身水府內開闢出一口深井,井口繞圈銘刻『雨師敕令』四字,井口必須朝內傾斜些許,呈外高內低狀,有點類似小鎮那邊家家戶戶都有的天井,有四水歸堂的講究。約莫是每隔六十年,在冬至日,尋一處水運充沛的江河巨湖,取水一鬥,分成四份,分別澆築『雨師敕令』四字,先後由雨字居中一竪,師字一撇,敕字最後一捺,令字最後一筆的那一點,流入水井內。」

  因為是在自身小天地內,萬事隨心所欲不逾矩。

  在陳平安和小陌之間,憑空浮現出一口水井,井口銘刻有雨師敕令四字,一鬥水懸空,澆在那四個字內,緩緩流入井內。

  俗語說井水不犯河水,但是自古修道一事,修仙法,求長生,顛倒陰陽,無視幽明殊途……本就是公認的逆天之行。

  「在來年夏至日,修士拈符現世,借助烈日陽氣走水一遭,手攢一組雷局,掐五龍開山訣,焚燒至少十二種類似大江橫流符、潮水倒灌符的『藩屬』水符,作為進貢給此符的祭品,修士作鯨吞狀飲盡一鬥水,在人身天地內造就出瀑布從天傾瀉於地的景象,衝擊水井底部,用以開掘更深,經過數十個甲子,百個甲子的『滴水穿石』,這口水井,便能夠與外界的五湖四海、九江八河之水,相互靈感相通,修士持符念咒,如持有天條律令,法天象地,口含天憲,當然借水無礙,滔滔江河之水遮天蔽日,足可覆山,變陸地為滄海。」

  只見一鬥水,高懸在天,一線垂落,有大瀑傾瀉直下的激蕩聲勢,筆直墜入水井後,井內有雷鳴聲響。

  小陌笑道:「憑藉此法,久久見功,張嘴一吐,祭出符籙,就能夠傾瀉一條江河,真是名副其實的一口唾沫淹死人。」

  陳平安點頭道:「周首席當時也用了這麼個比喻。」

  難怪你們兩個都還沒見面,就已經有了一場無形的大道之爭。

  賈老神仙就曾在酒桌上唏噓感慨,不是貧道不念周首席的舊情,實在是小陌先生做人太厚道。

  崔東山更絕,周首席你要是再不回來,就乾脆別回來了。

  陳平安說道:「美中不足的,就是此符最貴重的地方,還在材質本身,能夠承載一層層疊加起來的道意。所以只能一代傳一代,符籙威力會越來越大,上限極高,幾乎可以觸及水法大道的淵源,但是無法仿造複刻,至於量産就更別想了。」

  小陌說道:「既然問題癥結只在符籙材質,倒是不難,公子只需說清楚,以後我與碧霄道友重逢,可以與這位道友討要。」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欠誰的人情,都別欠這位老觀主的人情。」

  小陌說道:「公子放心,我是例外。」

  陳平安一時語噎。

  小陌從不說大話。

  實在是當年那趟藕花福地之行,讓陳平安對這位東海觀道觀「道法通天」的老道士,一想起就犯怵,很是「道心蒙塵」。

  說得簡單點,就是陳平安對老觀主已經有心理陰影了。這就跟大驪地支一脈修士,每每想起那位年輕隱官,是差不多的心境。

  陳平安又祭出一張同樣出自萬瑤宗祖山的古老符籙,顯化出一座古老大岳,名為「太山」。

  世間山符多如牛毛,脈絡繁雜,撮土成山,各有各的神通,不同的山符,各有長短優劣。

  在氣府內拈土一小撮,默念真言咒語,賦予真意,拋灑在地,即成大山,憑空屹立在天地間。

  其中有公認威力最大的一脈,就是與天下大岳「搬山」,借用「真形」,用來砸人,很是威力巨大。

  兩張祖山符籙,形成水繞高山的格局。

  小陌一眼就認出此山根腳,說道:「曾經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傳法之地,為能夠登山的各方道士傳授符籙,不過這位先生跟道士仙尉不一樣,門檻很高,一向法不輕傳外人,太山多迷障,絕大部分道士都上不去,好像後世的山水破障符,就是當初被道士們給這麼鑽研出來的。」

  「我曾經遊歷過此山,當然是强行以劍氣開道登頂,不過當時這位先生已經離開,據說是跟那位天下十豪之一的劍修打了一架,劍氣太重,盤桓不去,主人覺得不宜修行了,就下山遠遊。至於那場架勝負如何,外界都不清楚。」

  道士,書生,先生,夫子,在遠古時代,都是一個個含金量極高的稱呼。

  陳平安笑道:「難怪後世想要成為符籙修士,門檻這麼高,難度僅次於成為劍修。」

  韓玉樹曾經依循開山祖師傳下的一篇金書道訣,以這座太山作為符紙,在山上畫出一條條金色絲線,用來增加一座古山的道意。

  山中布滿數以百計的金色江河、溪澗,從山巔處四下而落至山腳。

  當時陳平安就一邊在韓玉樹的眼皮子底下,依葫蘆畫瓢,現學現用,以至於韓玉樹斷定陳平安一定早就接觸過三山符籙的旁支。

  兩張祖山符籙,再加上那座雲海。

  雲海在最下,山倒懸,水居中環繞,陳平安和小陌依舊坐在蒲團上,故而他們眼中所見的景象,變如天翻地覆。

  陳平安無奈說道:「我早就看出是一種疊符了,但是無憑無據,無跡可尋,拎不出線頭,就跟敲雲璈差不多,沒有獨門秘訣作為輔助,還是怎麼都學不來。」

  陳平安手指晃動,指尖出現絲絲縷縷的金色光線,最終摹拓出一張萬瑤宗秘傳的遠古符籙,即是山符,又是劍符。

  只是相較於先前兩張祖山符籙都是實物,當下這張符籙就是陳平安憑空畫符而成了。

  這是一張繪有五座古老山岳的金色符紙,以某種每次畫符用掉一兩、人間就會少掉一兩的珍稀五色土,精心煉為畫符丹砂,最後以劍訣書寫「五岳」二字作為符膽。

  修士祭出此符,如五山倒懸在空,峰如劍尖,直指大地。

  陳平安說道:「這張五岳符,在山上有個『大』字作為前綴,專門用來區分後世常見的五岳符。而這張五岳符,除了符紙特殊之外,又有奇異的地方,就是用劍訣作為符膽,所以兼具劍符效果。可以確定,那座萬瑤宗祖師堂,必然存在一道暫時不為人知的遠古劍脈法統。」

  按照姜尚真的估計,這種被譽為「大五岳符」的符籙,因為那座舊五岳中「東山」的消失無蹤,此符就成了絕品。符籙於玄,龍虎山天師府,皚皚洲劉氏十六庫之一的符籙庫,還有一些保存多年的五岳符,全部加在一起,數量不會超過三十張。

  傳言東山是一座無需縹緲的山市,會隨著光陰長河隨水飄走。

  學生崔東山,這麼顯而易見的關聯,陳平安當然詢問過他與那座「東山」有無淵源。

  崔東山當時說得斬釘截鐵,自己取名為「東山」,只是求個好兆頭,是學生的一種自我勉勵,就像是刻在心頭的「座右銘」,告訴自己一定可以通過孜孜不倦的勤勉修行,有朝一日,東山再起……與那古岳「東山」,沒有半點關係!

  小陌問道:「就不能退而求其次,用各國五岳土壤煉製為畫符朱砂?」

  陳平安搖頭道:「試過,終究不成。用上了我們寶瓶洲的五岳土壤,都不管用。」

  年少時當窯工學徒,經常跟著姚師傅入山,陳平安沒少「吃土」。

  對於土性的瞭解程度,陳平安遠勝一般練氣士。

  「只能是取土於浩然天下的上古五岳,但是這五座山,如今只存穗山,其餘太山、東山,都太難找了。」

  可能舊五岳之後的穗山、九嶷山在內那五座中土五岳,可以煉製出此符,但是要與那些擁有神號的大岳神君,取走附著在山岳山根處的那麼一抔泥土,談何容易。

  據說當年符籙於玄很早就有如此打算,好不容易都湊足了四岳土壤,依舊功虧一簣。

  於玄已經足夠德高望重了吧,結果仍是在神號「大醮」的穗山周游那邊,吃了閉門羹,不管於玄如何開價花錢買,如何動之以情,曉之以情,都不成。

  神君周游就是不點頭。

  所以陳平安只能是在自己小天地內,臨摹此符。

  在密雪峰那座洞天道場內,陳平安嘗試過不下百次,用符紙畫符,每每符成之際就是消散之時,瞬間就會分崩離析,都不是那種贋品符籙的靈氣流逝極快,而是直接就符膽炸裂,導致整張符紙當場粉碎。

  小陌對符籙一道畢竟不太熟悉,難免心生疑惑,「公子,既然已經擁有了一條光陰長河,何必如此精研符籙?」

  陳平安是第一次與外人提出關於他構建這座天地的具體設想和細節布置,「這座天地總共分為四層,第一層,是光陰長河造就出種種天地景象,無限接近真實,相當於障眼法,被問劍之人置身此地,要想找到我的『真身』,先需破障,在這期間,他的任何舉動,每一次呼吸,每一個腳步,每一次出劍和祭出法寶等等,所消耗的自身靈氣,自然而然都歸為我有。」

  「我打算下次去桐葉洲,走一趟鎮妖樓,跟青同購買那些其中藏有一座座幻境的梧桐葉。」

  「青同的梧桐葉,有那一葉一菩提的玄妙,只要數量一多,當真有那『恒沙世界』的妙用。」

  「第二層,他破開迷障後,還需要與整座天地問道或是問劍一場。符籙一道,就是我用來穩固天地屏障的,所以我會煉製出數以十萬、甚至是數百萬計的符籙,符紙品秩不用計較高低,以量取勝,當然有類似這樣的大符,是更好,不斷加固天地的山根水脈、雲根雨腳等大道運轉,最終達到那種光陰長河『水長天作限』、『山固壤無朽』的大境界。」

  「有沒有泉府財庫裡邊的三百顆金精銅錢,這條光陰長河的寬度和深度,真是……天壤之別!」

  「天下道法,殊途同歸。追本溯源,究竟之法,大概都是一樹開出千萬花。」

  「道樹有低枝,觸手可及,術法就容易學,道樹有高枝,修行門檻就跟著高,高不可攀。」

  陳平安坐在蒲團上,狹刀斬勘橫放在膝,雙手握拳抵住膝蓋,神采奕奕,眉眼飛揚。

  「第三層,我會觀想出三位坐鎮天地樞紐的關鍵人物,一劍修,背『夜遊』。一武夫,手持『斬勘』與『行刑』。一符籙修士,手握無窮符。」

  說到這裡,陳平安咧嘴一笑,「外人進入這座天地,要見我的真身,就像得先燒三炷香,過三關才行。」

  小陌沉默許久,問道:「公子,最後一層?」

  陳平安微笑道:「暫且保密。」

  ────

  牛角渡包袱齋那邊,與那個自稱是陳山主叔叔輩的漢子分開,洪揚波與那位侍女情采繼續閒逛鋪子。

  在老人看來,這邊的生意確實冷清了點,與牛角渡這麼個重要樞紐的地段,太不相符了。

  如果自家青蚨坊是開在這邊,肯定每天都是人滿為患的場景。

  洪揚波以心聲笑問道:「東家,覺得這處州如何?」

  竹外桃花,蔞蒿滿地,陽氣初驚蟄,韶光暖大地。

  被老人敬稱為東家的年輕女子,說道:「處州山水好是好,就是置身其中,難免覺得侷促。」

  老人點點頭,深以為然。

  即便龍泉劍宗搬出了處州,這裡依舊是山頭林立,仙府衆多,披雲山更是山君魏檗治所。

  對於外鄉練氣士來說,實在是束手束腳,走在哪裡都有寄人籬下之感,光是御風需要懸佩劍符一事,就讓外鄉修士倍感不適。

  他們這次在牛角渡下船,是專門去落魄山拜訪那位年輕隱官,要說寄信一封給霽色峰,就能請得動陳平安,青蚨坊這邊都覺得毫無用處,說不定還會被落魄山當成是那種不知輕重、不懂禮數的角色。

  兩人走入一間賣蘭花在內諸多盆栽的鋪子。

  洪揚波已經在青蚨坊二樓的那間屋子裡邊,做了將近八十年的買賣。

  彷彿一晃眼,幾杯酒的功夫,就是百年光陰悠悠過去。

  老人與那陳平安有過三次見面,親眼看著從一個懸酒壺的背劍少年,變成戴斗笠的青年遊俠,再到已是不惑之年的落魄山山主。

  當年陳平安在二樓,她剛好在三樓「寒氣」屋內擦拭古劍,敏銳察覺到了樓下的異樣,她就假扮端茶送水的侍女,去洪揚波的屋子內一探究竟。

  鋪子門口那邊,站著個青衫男子,抱拳笑道:「洪老先生,情采姑娘。」

  這間鋪子的代掌櫃,是一位珠釵島年輕女修,不過按輩分,她是流霞管清幾個的晚輩了。

  女子笑著自我介紹道:「陳山主見諒,我是青蚨坊的現任掌櫃,真名叫張彩芹,弓長張,五彩之彩,水芹之芹。」

  當年陳平安離開青蚨坊,走在街上曾經回望一眼,看到這個憑欄而立的女子,就已經可以確定,她是一位隱藏氣機的劍修。

  鋪子後院那邊有專門用來招待貴客的屋舍,茶葉酒水都備著,陳平安就親自煮茶待客,玩笑道:「洪老先生是真心難請,今天屬於意外之喜。」

  洪揚波笑道:「陳山主若只是邀請我來落魄山這邊做客,我豈會再三推辭,但陳山主是公然挖牆腳啊,我怎敢答應?」

  畢竟是見過少年陳平安的,關鍵是雙方還正兒八經做過幾次買賣,所以老人甚至要比張彩芹更輕鬆自在,說話也隨意。

  洪揚波問道:「當年與陳山主一起遊歷地龍山渡口的那兩個朋友?他們如今可是落魄山譜牒成員?」

  「那位大髯刀客,名為徐遠霞。」

  陳平安笑道:「年輕道士叫張山峰,他們都是我早年江湖偶遇的好朋友,不是落魄山譜牒成員,一個架子大,比起洪老先生,有過之而無不及,別說請了,我求他來落魄山都不樂意,一個跟洪老先生差不多,已經有了山上師承,我可不敢挖牆腳。」

  趴地峰的火龍真人,在北俱蘆洲的威望之高,在山上山下,無人能比。

  張山峰又是這位老真人的愛徒,陳平安哪敢挖牆腳,不說老真人,袁靈殿在內幾個張山峰的師兄,就能來落魄山這邊堵門了。

  火龍真人是出了名的與人為善,記名與不記名的那些客卿頭銜,不計其數。

  但是老真人都會提醒一句,給你們擔任客卿一事,莫要外傳,當然了,攤上事,就來趴地峰找貧道,能幫忙,是肯定會幫忙的。

  一開始還有仙師沾沾自喜,覺得能夠請得動老真人當自家客卿,不說獨一份吧,總歸是屈指可數的待遇。

  結果跟要好的山上朋友湊一堆,喝高了,一聊,就說漏嘴了,才發現事情好像不對勁,一個個面面相覷。

  你是?你也是?你還是啊?原來都是啊!

  結果趴地峰楞是一條跨洲渡船都沒有,逢人就說一句,貧道清貧啊。

  北俱蘆洲火龍真人的一貧如洗,太徽劍宗劉景龍的酒桌無敵,寶瓶洲北岳魏山君的夜遊宴,名氣之大,早已不局限於一洲之地。

  洪揚波正色道:「此次前來,東家和我,就是專程找陳山主的。」

  陳平安給兩人遞過去茶水,點頭笑道:「洪老先生直說便是,都不是外人。」

  洪揚波說道:「我們青蚨坊位於地龍山仙家渡口,而這座渡口的真正主人,其實是青杏國皇室,因為位於大瀆以南,按照約定,青杏國柳氏就摘掉了大驪藩屬國的身份,復國之後,新任國師,是我的一個山上好友,認識百多年了,知根知底,也怪我貪杯,管不住嘴,與他吹噓自己跟陳山主是舊識,估計他就去柳氏皇帝那邊邀功了,剛好青杏國太子殿下將要在年中舉辦及冠禮,皇帝陛下就希望陳山主能否從百忙中抽出時間,參加這場典禮。」

  張彩芹猶豫了一下,因為事實並非如此,是她主動與青杏國柳氏皇帝說及此事,她和皇帝陛下,都覺得可以來落魄山這邊試試看,成了是最好,不成也就當遊歷了一趟北岳地界。

  陳平安何等江湖老道,只是張彩芹的這麼一個細微表情,就立即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只是假裝不知真相,笑著答應下來,「沒問題。」

  陳平安還半開玩笑補了一句,「要是洪老先生實在不放心,怕我忘了,就在慶典舉辦前幾天,再寄信一封到霽色峰,就當是提醒我此事。」

  既然談妥了正事,心中大石就落地。

  張彩芹誠心實意,與那位陳山主抱拳致謝。

  陳平安只得笑著抱拳還禮,「不用這麼客氣,就當是我為先前接連挖牆腳賠罪了。」

  其實邀請陳平安參加這場典禮,張彩芹是不太抱希望的,對方拒絕,甚至都不是什麼清高,不近人情,而是很多事情,一旦開了個口子,就得照顧到方方面面的人情世故。打個比方,一座仙府門派裡邊有諸多山頭和法脈道統,一位祖師堂老祖師,受邀參加過一次某峰的觀禮,接下來其餘山頭諸峰,跟著開口邀請,這位老祖師要不要露面?

  所以要麼就是乾脆全都不去,否則很容易就會顧此失彼,不然就是成天參加各種名目的典禮,別想著清淨修行了。

  「我們東家,年幼時曾經遇到一位雲遊高人,得了『地仙劍修』四字讖語。」

  洪揚波主動提及一事,「至於商賈之術,經營之道,東家雖然用心不多,但畢竟還是耽誤了修行,不然如今多半已經讖語了。」

  她有些無奈,何必與外人說這個,關鍵還是與一位城頭刻字的年輕隱官,聊什麼「劍修」,不是貽笑大方嗎?

  尤其是這「地仙」,在那正陽山可能值點錢,在陳平安的落魄山,能算什麼。

  陳平安內心微動,說道:「冒昧問一句,當年那位過路高人,是男子還是婦人?」

  至於誇獎幾句張彩芹資質如何好、未來成就不會低的客套話,免了,在座雙方,都是做慣了生意的人,說得矯情,聽著也不會覺得順耳。

  由於涉及隱秘,洪揚波不宜開口,就轉頭望向東家,張彩芹沒有藏掖,說道:「是一位貌不驚人的婦人,荊釵布裙,她曾經為家族幾個長輩算命,都極準,所言之事皆靈驗。在那之後,我果真很快就溫養出了一把本命飛劍。」

  其實這位不知名的世外高人,還贈送給張彩芹一件見面禮,是一方硯臺,雕龍紋,銘文「龍鬚能辟暑」。

  婦人還曾泄露過天機,預言張彩芹此生最大的一樁修道緣法,在「蟬蛻」二字。

  陳平安輕輕點頭,看似隨意笑道:「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位高人所謂的『地仙』,並不是說如今的金丹、元嬰兩境,而是上五境的仙人境,老說法了,專門形容一位常駐人間的陸地神仙。」

  果然是田婉搗的鬼。

  極有可能,田婉是相中了張彩芹的資質,卻不願意像蘇稼那樣帶去正陽山,交給別人栽培,再者蘇稼身份特殊,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環節,估計田婉打算以後與白裳合謀成功後,再將張彩芹收為嫡傳,或者是推薦給白裳,為自己賺取一份人情?

  陳平安突然問道:「洪老先生鋪子裡的那幅《惜哉貼》,可是這位高人當年故意留下的?」

  張彩芹和洪揚波對視一眼,都不知陳平安為何有此問。

  這幅字帖,在寶瓶洲山上名氣不小,曾是古蜀地界一位本土劍仙的墨寶,屬於他證道之前的得意之作,正因為此,反而寫得格外神氣橫溢,筆墨淋漓,毫無老成內斂之意。洪揚波賣給陳平安的那幅,當然是摹本,但是筆意很接近真跡,極有古意,屬於雙鈎之法,先勾勒空心字再填墨,使得《惜哉貼》字跡宛如秋蟬遺蛻,世間寶帖法書摹勒上石,多用此法。

  陳平安就沒有繼續多聊這幅字帖,之後繼續閒聊,洪揚波說馬上要和東家一起去趟京畿之地,因為有故友相約,南返之時,他們再去落魄山做客。

  陳平安就沒有挽留他們,將他們送到鋪子門口。

  兩人走向牛角渡,張彩芹不由得感嘆道:「領教了,滴水不漏。」

  尤其是那句看似是提醒洪揚波的提醒,才是人情世故的真正精髓所在。

  一來等於表明自己肯定是要參加慶典了,否則陳平安根本不必說這句話。

  這是給他們兩個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吃了顆定心丸。

  再者下次飛劍傳信霽色峰的,可以是青蚨坊,當然也可以是青杏國禮部。

  如此一來,就等於青蚨坊幫著青杏國劉氏,與落魄山真正搭上了私人關係。屬於陳平安額外送給青蚨坊一樁人情,算不得一場及時雨,卻絕對能算是錦上添花。既然決定了要參加典禮,落魄山就像順水推舟,再多給青杏國一份面子,表面上看,最少在外界眼中,就是青杏國皇帝邀請到了年輕隱官親臨京城。

  就只是一封看似「多餘」的書信而已,落魄山,青蚨坊,青杏國朝廷,三方皆大歡喜。

  洪揚波笑道:「幸好陳山主是個好人。」

  張彩芹啞然失笑。

  將洪揚波和張彩芹送出門後,陳平安沒有就此離開鋪子,而是返回後院屋子,收拾好茶具。

  那位少女滿臉漲紅,一隻手攥緊衣角,一邊埋怨自己的不機靈,竟然還需要陳山主親自收拾,一邊壯起膽子,主動打招呼道:「陳山主,我叫蘭橈,名字是祖師賜下的,我是珠釵島修士!」

  話一說出口,少女就差點沒懊惱得直跺腳,陳山主豈會不知自己是從螯魚背那邊來的?

  牛角渡包袱齋這邊的鋪子,不都是她們在打理嘛。

  陳平安輕輕點頭,笑問道:「蘭橈,你的師父是誰?」

  蘭橈,是小舟的美稱。劉島主還是很有才情的。

  少女笑道:「師尊名諱洛浦,如今就在陳山主的福地內修行。」

  陳平安笑道:「這說明你師父的資質很好。」

  蘭橈使勁點頭。

  是她的師父唉,必須的!

  陳平安離開牛角渡後,身形化虹,一閃而逝,直接來到黃湖山,看到了那條蹲在水邊的「土狗」。

  陳平安蹲下身,揉了揉它的腦袋,忍住笑,道:「難為你了。」

  既然它至今尚未煉形,就可以不用視為道友了。

  它咧咧嘴,晃了晃尾巴。

  以前那個小黑炭在小鎮學塾混日子,每天放學,就是她心情最好的時候,身邊跟著個身為騎龍巷右護法的黑衣小姑娘,還有一條夾著尾巴走路的騎龍巷左護法。

  裴錢走路喜歡大搖大擺,穿街過巷,只要附近沒有外人,經常喜歡大聲嚷嚷。

  「走路囂張,敵人心慌!誰敢擋道,一棍打走,若是朋友,相逢投緣,宰了土狗,我吃肉來你喝湯!」

  押韻是挺押韻的,就是半點不照顧那條土狗的感受。

  那段往事不堪回首的慘淡歲月,有苦說不出。

  就算早就能夠開口言語了,它也打死不說。一開口,還了得?!被裴錢知道了,它都懷疑會不會被裴錢吊起來打。

  當年裴錢每次教訓周米粒,就是那句口頭禪,「小米粒啊,咱們做人可不能太左護法,尾巴翹上天,是要栽大跟頭的。」

  偶爾他們仨一起蹲在騎龍巷鋪子門口,曬太陽嗑瓜子,裴錢經常掰扯她那險象環生又精彩紛呈的江湖履歷,和一些肯定無從考證的道理,比如「曉得麼,我師父曾經與我說過一句至理名言,錢難掙屎難吃!這就叫話糙理不糙,咦,不對啊,左護法厲害啊,你竟敢是個例外,狗頭何在?!來來來,敬你是條漢子,領教我一套瘋魔劍法。」

  虧得小米粒還算護著它,不然它真要離家出走了,別說騎龍巷,小鎮都不待。

  陳平安笑問道:「有想好真名嗎?」

  它低了低腦袋,意思是已經有了真名。

  陳平安站起身,略有遺憾,「那我就不幫忙取名了。」

  準備離開黃湖山,陳平安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問道:「打算叫什麼名字?」

  它抬起一腳,在地上劃拉起來。

  寫了兩個字,字跡還挺像那麼回事。

  韓盧。

  陳平安點頭笑道:「確實是個好名字。」

  沒有直接返回落魄山,陳平安先去了一趟遠幕峰,老廚子正在當木匠,手持圓木一段,眯眼準備彈墨,腳邊是遍地刨出的木花。

  見到了陳平安,老廚子笑道:「公子怎麼來了。」

  陳平安卷起袖子,微笑道:「不是閒逛,給你搭把手。」

  白髮童子急哄哄御風而至,一個前衝,在地上翻滾數圈再跳躍起身,站定,拍了拍身上塵土,「隱官老祖!我要與你老人家稟報一個重要情報,謝狗已經悄悄離開處州地界了!」

  陳平安冷笑道:「都是一個門派的了,你就這麼講義氣?」

  白髮童子跺腳道:「這就是忠義難兩全啊,這不是麼法子的事情嘛,忠義忠義,忠在前邊,義且靠後!」

  朱斂點頭附和道:「有道理有道理,回頭把忠心兩個字刻在腦門上,一手心寫鐵骨錚錚,一手背寫義薄雲天,出門散步,可就威風八面了。」

  白髮童子埋怨道:「老廚子你說話咋個這麼不中聽呢,怪腔怪調的,都不知道跟誰學的臭毛病。沒事多跟咱們隱官老祖學學怎麼說話,如何做人啊。都說近水樓臺先得月,你倒好,盡整些有的沒的,每天待在如同芝蘭之室的隱官老祖身邊,耳濡目染的,結果半點真本事都沒學到。」

  朱斂還是點頭道:「在理在理,你說得都對。」

  但凡跟你拌嘴半句,就算我輸。

  白髮童子雙手叉腰,本想開駡了,想想還是算了,吵架是注定吵不過這個老廚子的。

  陳平安沒好氣道:「別拉著郭竹酒跟你們瞎胡鬧。」

  白髮童子眼神幽怨,委屈萬分,抽了抽鼻子,「我這不是想著打入敵人內部嘛,捨得一身剮,不惜龍潭虎穴和刀山火海走上一遭,先跟那個謝狗混熟了,就好給隱官老祖通風報信了。」

  陳平安氣笑道:「那我不是還得謝謝你啊?」

  白髮童子抬起腳尖,一下一下,踹得地上木花亂飛,「隱官老祖要是說這種見外話,就寒了麾下心腹大將的一顆赤膽忠心了。」

  朱斂又附和道:「是那活潑潑、滾燙燙的一顆赤膽忠心。」

  陳平安忍住笑,收拾這傢伙,還得是老廚子出馬才行。

  白髮童子瞪大眼睛,都快憋出內傷了。

  其實真正在說怪話這件事上最厲害的,不是崔東山,也不是朱斂,而是落魄山的周首席。

  估計是周首席既有天賦,加上見多識廣,所以在說笑話這一塊,堪稱無敵手,就連老廚子和鄭大風都要自愧不如。

  比如我家那邊的祖師堂議事,就是豬圈裡吵架。

  只要見著美人還能抬起頭,就是老當益壯,半點不服老。

  山下打架,小雞互啄……

  披雲山樂府司那邊,其實沒有什麼脂粉味,既無曼麗廚娘魚貫出入,也無歌舞助興,就只是鄭大風與魏檗拼酒,喝了個酩酊大醉,說自己有個想法。

  魏檗聽完之後,被震驚得久久無言。

  你一個純粹武夫,跑去齊渡那邊做什麼?

  陳平安獨自返回崖畔竹樓,坐在石桌旁。

  當年在劍氣長城,最早陳平安只是個賣酒坐莊的二掌櫃,尚未擔任隱官,入主避暑行宮。

  除了練拳,每天忙碌的事情,就是雕刻印章,打造摺扇,編訂百劍仙印譜、皕劍仙印譜……

  寧姚偶爾會去屋子那邊坐一會兒,陳平安怕她覺得悶,擔心稍坐片刻就離開,就會沒話找話,主動跟她解釋印文底款、邊款的心思和用意,以及題寫在扇面上邊那些文字內容的緣由和寓意。

  一開始寧姚會聽得認真,還會主動詢問幾句關於文字、語句的出處,只是後來,不知為何,寧姚聽得多了,就會流露出一絲不耐煩的臉色,不明顯,可能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但是陳平安何等心思細膩,二掌櫃何等擅長察言觀色,很快就不再多說什麼,打定主意少說話,只是她每次打算起身離去的時候,變著法子用一些蹩腳理由挽留她。

  陳平安對此是偷著樂的,又有一點傷感。

  因為寧姚之所以會如此,是她有了一種危機感。陳平安會覺得很沒有道理,但是男女之間,哪有那麼多道理可講呢。

  準確說來,就是寧姚覺得自己,好像漸漸的,與陳平安很難聊到一塊去了,她就會憂心忡忡,今天是如此,明天呢,後天呢?

  寧姚覺得自己這輩子只會練劍,但是陳平安不一樣啊。

  不管寧姚在修行路上,如何一騎絕塵,可她終究還是一個女子。

  只要走在人間情路上,誰不是患得患失的膽小鬼。

  聽了句不順耳的話,女子的心路上,就會愁雲慘淡,陰雨綿綿,可能驀然聽見一句中聽的情話,又突然是艶陽高照,晴空萬里。

  陳平安趴在石桌上,雙手疊放,下巴擱在手背上,怔怔看著遠方。

  極少發呆這麼久,以至於雲卷雲舒,日落月升了,陳平安還保持這麼個姿勢。

  酒,劍,明月,寧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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