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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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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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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9 00:42:07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四十八章 白玉京,師兄弟

  畢竟余師兄還在白玉京那邊等著,陸沉著急趕路,就和豪素用上了三山符。

  大地上山脈河流如龍蛇蜿蜒。

  是與浩然天下截然不同的錦綉山河,浩然九洲的陸地版圖,如山岳矗立在四海中,而青冥十四州,卻好似被那些大瀆切割開來。

  一道璀璨劍光直落神霄城。

  是那刑官豪素的偉岸身形。

  董畫符在內的一撥年輕劍修,陸續趕來。

  劍修豪素,就像是一個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的刑官。

  當年跟隨倒懸山來到青冥天下的劍修,由元嬰老劍修程荃領銜,總計十六人,之後便各奔東西,其中九人選擇在白玉京神霄城煉劍修行,除了董畫符不願意接受神霄城度牒,其餘八人,如今都是白玉京道官了。

  程荃帶著幾位年輕劍修,選擇投靠了吳霜降的歲除宮,納入金玉譜牒,歲除宮這樣的頂尖宗門,按例是可以授予修士私籙的,白玉京也會認可這類屬於自立門戶的道統法脈,程荃便被授予度牒,有了個道官身份,從而順勢擔任祖師堂供奉。

  至於老劍修將那只棉布包括的劍匣,放在了鸛雀樓旁大水之中的歇龍石之上,白玉京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其實心知肚明,未來歲除宮,還將多出一位憑藉續命燈轉世的大劍仙納蘭燒葦。

  此外晏溟去了玄都觀。

  九位在神霄城專心煉劍的年輕劍修,當下有半數在閉關,神霄城對這些劍修格外器重,破例傳下了十數種非嫡傳不傳授的上乘法劍,董畫符那千里桃林內選了一處僻靜山頭,搭建茅屋,至今還沒逛過神霄主城。

  豪素看著那幾個頭戴道巾、身穿道袍的年輕人,唯一的例外,應該就是那個董畫符了。

  還有一位外人,是個頭戴金色芙蓉冠的中年道士,笑容和煦,自稱是神霄城的副城主,王勍,道號金磬。

  有外人在場,豪素也沒什麼忌諱,開門見山道:「我叫豪素,家鄉是浩然天下的靈爽福地,在劍氣長城擔任刑官多年,一直不曾登上城頭遞劍殺妖,所以你們認不認我的刑官身份,都隨你們。但是我來這邊之前,答應過隱官,你們將來要是遇到麻煩,願意找我幫忙,能幫不能幫的,我都會替你們出頭,不用與我客氣,每人一次機會,不用白不用。要是覺得與人問劍,有外人摻和,不符合劍氣長城的劍修身份和傳統,我也不攔著,但是事後我會儘量幫忙收屍,再給你們報仇。」

  幾個年輕人都沒點頭,也沒搖頭。

  董畫符率先開口問道:「二掌櫃有沒有說他啥時候來這邊?」

  豪素搖頭道:「其實我跟他不熟,不太聊這些私事。」

  一位少女劍修好奇問道:「刑官大人,你當真如傳聞所說,離開劍氣長城後,去那中土神洲尋仇,將一位老飛升境的腦袋擰了下來,丟在山門口?之後更是在一炷香內,就斬殺了那頭仙簪城的飛升境大妖?玄圃那頭畜生都來不及爆金丹、碎元嬰,就死翹翹嗝屁了?」

  豪素欲言又止,只得暫時學一學隱官的厚臉皮,點頭道:「差不多吧。」

  畢竟這樁密事,涉及到陳平安與中土文廟的內幕,否則豪素還真沒臉承認自己做掉了玄圃。

  如今整個青冥天下,都知道了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聯手白玉京三掌教陸沉,帶著寧姚,齊廷濟,豪素,陸芝,深入蠻荒腹地,一行人,將偌大一座天下,閒庭信步一般,如入無人之境,將那昔年天下第一位道士道簪所化的仙簪城,以雙拳蠻力,硬生生打成兩截,刑官豪素借機打殺了飛升境大妖玄圃,再在那地位等同於青冥天下白玉京的托月山,斬殺蠻荒大祖大弟子……

  畢竟青冥天下的穹頂處,突兀多出了一輪明月,這種大事,只要是個道官,就不會視而不見,也由不得他們不當回事。

  尤其是那些走拜月一途的旁門道官和山精-水怪之流,更是如同一場久旱逢甘霖,對那久聞其名的劍氣長城和素未蒙面的年輕隱官,由衷感激幾分。

  蠻荒三月,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道場所在一輪明月,名為蟾宮。

  舊王座大妖荷花庵主,道場所在,名為玉鈎,被董三更劍斬大妖,硬生生將一輪月拽落人間。

  曾經在蠻荒夜幕居中一輪明月的「皓彩」,別稱「金境」,被四位劍修一同搬徙,進入青冥天下。

  余斗親自離開白玉京,接引明月。

  重返蠻荒的白澤想要阻攔此事,白澤卻又被禮聖阻攔。

  牽一髮而動全身,因為此舉,對三座天下的影響到底有多深遠,估計還需要百年千年之後的某種「回頭看」。

  王勍笑著邀請道:「就讓貧道帶刑官大人逛一逛神霄城?」

  豪素抱拳道:「有勞。」

  董畫符說道:「我跟著一起。」

  王勍小有意外,這個出身劍氣長城董家的天才劍修,來到神霄城後,除了曾經出門遊歷過一趟玄都觀,此外就一直在桃林內深居簡出。

  王勍對那位聲名在外的末代隱官,印象很好,於公,神霄城因為多出這撥劍仙胚子,在白玉京的位置得以抬升些許,而這撥劍修之所以選擇神霄城,多半是得了隱官的暗中授意,否則去那劍氣濃郁的紫氣樓修行,或是去玉樞城雷池畔煉劍,豈不是更好?於私,當然是王勍的師尊,也就是上任城主,那位坐鎮劍氣長城天幕的道家聖人,曾經留下一封「家書」,讓那老劍修程荃轉交王勍,與密信一起的,還有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以及數方印章。而且在信上,師尊對那個出身於市井底層的年輕隱官,贊不絕口,在書信末尾,專門囑咐王勍,將來陳平安做客白玉京,不管原因是什麼,是路過遊覽,還是其它,都要請他喝一頓神霄城的桃漿仙釀。

  董畫符當然有自己的打算。

  要是一個人逛蕩神霄城,喝酒不得花錢?

  陸沉與豪素分開後,獨自返回白玉京最高處,此地也沒個正式名稱,不在五城十二樓之列,一貫被白玉京道官稱呼為上清閣,曾是師尊次數寥寥的傳道處,故而三位掌教之外,歷來是不可涉足的禁地。

  偶爾陸沉會喊來相熟的道官,來這邊喝酒賞月觀日出,也會有一些特別嘴甜的小道童,被陸掌教拎雞崽兒似的,一手一個,帶來這邊看風景。

  余斗也不太管。

  陸沉駡駡咧咧道:「姜雲生他們幾個,幾天沒見,架子就這麼大啦,余師兄幫忙捎話都不管用,得我親自去請?」

  余斗說道:「我讓他們等我的旨意,什麼時候來,看我,什麼時候走,看你。」

  陸沉試探性說道:「拿出一部分搬月功德,准許神霄城客卿豪素,在青冥天下斬殺一位飛升境道官,在白玉京這邊無須擔責。」

  余斗默不作聲。

  陸沉繼續說道:「若是白玉京之內,豪素與自家人問劍,我可以用自己那份,幫他補上功德,不過這種事,可能性不大。要說是白玉京之外的恩怨,我也會事先勸一勸豪素,儘量在我的那一百年內遞劍。保證不讓余師兄為難就是了。」

  由於豪素重返浩然,曾經無視文廟規矩,手刃浩然天下中土飛升境修士南光照。所以這位刑官跟隨隱官,共赴蠻荒腹地,出劍不多,收穫不小,最終在文廟那邊將功補過,得以跟隨明月皓彩,一起來到這座青冥天下。

  當然陸沉也不算白跑一趟,將那座被視為蠻荒武庫的瑤光福地,贈予中土文廟,換來了將來三次遊歷浩然的機會。

  此次重返白玉京,陸沉還隨身攜帶了一件仙兵品秩的重寶,是從蠻荒玉版城撿漏而來的珊瑚筆架。

  所以之後陸沉需要走一遭那個被譽為遍地芝玉的琳琅樓,找那樓主王洞之,悄悄談一樁買賣。

  余斗說道:「是陳平安的意思吧?」

  陸沉點點頭,「既然答應了對方會竭力促成此事,還希望余師兄點個頭,在下次議事中,通過這項議程。如果有人覺得此事僭越,與師兄訂立的規矩相衝突,非要掰扯個一二三,那就可以不記錄在冊,余師兄只需要從頭到尾不開口,就算表態了,我就只是讓那些城主樓主們,心知肚明即可。」

  之前陸沉在陳平安那邊,說了一些難處,例如按照師兄訂立的法旨,除了幾條根本規矩,三位掌教,五城十二樓,都需要嚴格遵循,此外是完全可以駁回掌教法旨的,這在白玉京歷史上,不多見,但也不少,絕非孤例。幾乎所有正副城主、樓主,都曾駁回余斗、陸沉的法令。

  當然駁回陸沉的「掌教法旨」,之所以比余斗少,只因為總計不過十餘次,相較於二掌教的數百道法旨,毛毛雨了。

  但即便如此,三掌教的旨意,仍是被駁回了半數。

  這早就是青冥天下廣為流傳的一樁笑談了。

  余斗沒有立即給出答案,冷笑道:「在那蠻荒天下,你都快要以身試劍了,還這麼好商量?」

  方才明月皓彩那邊的閒聊,余斗其實有留心。何況老觀主也沒有阻攔這位二掌教的旁聽。

  陸沉嬉皮笑臉道:「就當是一報還一報好了,我不過是動動嘴皮子,齊靜春當年不是更好說話?」

  余斗不置可否,只是神色淡然說道:「玄都觀和歲除宮那邊,你別摻和,我等他們很多年了。」

  陸沉打趣道:「明明是句關心人的好話,怎麼從余師兄嘴裡冒出來,就聽著格外彆扭了。」

  余斗說道:「關於豪素擔任神霄城客卿一事,納入下次玉清宮議事的議程。至於師弟說的那件事,在玉清宮可以適當提個醒,我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

  陸沉鬆了口氣,沉聲道:「師兄在北俱蘆洲清涼山那邊,與我交代了一件事……」

  余斗顯然不想聽下文,搖頭道:「修行是自家事。」

  話是這麼說,臉上還是有笑容的。

  陸沉只得停下話頭,眼神哀怨,余師兄你這樣就很傷人心了,只是想起師兄就有笑臉,在師弟這邊就成天板著一張臭臉。

  陸沉拿袖子擦拭欄桿,隨口問道:「我離開這段時間內,有無有趣的新鮮事?」

  余斗面無表情說道:「我覺得有趣的事情,估計你只會倍感無趣。」

  陸沉可憐兮兮道:「那就有勞余師兄反著來,挑些師弟覺得新鮮好玩的?」

  余斗緩緩道:「師弟山青還在閉關,已經開始著手煉化那枚山字印。楊凝性,如今是我的弟子。林江仙武學又有精進。姚清已經煉殺了三位屍解仙。白藕走了一趟閏月峰,登山途中,被辛苦一拳打落山腳,差點跌境。朝歌不知用了什麼秘術,試圖將她的那位年輕道侶,憑空造就出一個飛升境。天下十四州,有半數,蠢蠢欲動。」

  陸沉哭笑不得,好個「蠢蠢欲動」,余師兄說話,其實還是很風趣的,只是外人不理解嘛。

  林江仙,作為當之無愧的天下武學魁首,既然被余師兄說成「又有精進」,那麼就不止是一隻腳跨入那個境界了,而是大半個身子身在其中?

  楊凝性來自浩然天下,北俱蘆洲崇玄署雲霄宮,通過五彩天下進入青冥天下,是一個很有心的年輕人。

  只不過在陸沉看來,此人的資質與根骨,至多就是個「小姚清」,不對,準確說來,是「小小姚清」才恰當。

  陸沉問道:「那位小天君,不是余師兄的關門弟子吧?」

  余斗搖頭道:「還不夠格。」

  只是余斗很快就說了一句很余師兄的言語,「如果哪天讓我覺得意外了,就算他當時有幾個師弟師妹,楊凝性一樣可以成為我的關門弟子。」

  青神王朝的女子國師白藕,天下武道第三人,早就是止境神到一層了,是個貨真價實的武痴。

  白藕與林江仙問拳兩次,但是一直故意繞開閏月峰辛苦。這次她主動問拳閏月峰,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

  「苦恨年年壓金線。」

  陸沉神色古怪,「辛苦一場不白忙,為自己作嫁衣裳?」

  這個徐雋,真是洪福齊天,尤其……艶福不淺!

  青冥天下的女修,極為出彩,只說那撥頂尖戰力,幾乎可以算是幾座天下,最能打的。

  十四境,吾洲,「太陰」。飛升境中的朝歌,道號「複戡」。

  加上南華城第一副城主。雲水樓在內的兩位女子樓主。

  玄都觀還有一位孫懷中的師姐,相傳已經閉關千年之久。

  此外還有幾位道法極高、隱世不出的女冠。

  如果評個青冥天下二十人,估計約莫得有半數,都是女修。

  陸沉問道:「就沒有人敲天鼓喊冤?」

  余斗搖搖頭。

  敲響天鼓,就是賭命。

  陸沉滿臉愁容,「咱們這位雅相,實在是讓人不省心啊。」

  青神王朝是首屈一指的大王朝,首輔姚清,字資美。道號「守陵」,被譽為雅相。

  飛升境圓滿,姚清是最有希望合道十四境的山巔修士之一。

  一個王朝,從帝王將相到文武百官,胥吏之外,幾乎全都是擁有度牒的道官。

  比如白玉京雲水樓,就專門負責為天下各國、大小道觀打造各類道士度牒。

  山上大宗門,可以私自授籙,但是山下王朝,哪怕大如青神王朝,都需要跟白玉京領取度牒,天下十四州,各國按例按時來此領取份額,數量不等。

  身為白玉京之外的道官,姚清經常受邀去往青翠城講課傳道,而且次數極多。

  姚清斬三屍而成的三尊屍解仙,先後共登仙籍,一仙人兩玉璞,三位完全可以單獨來看的道士,按照白玉京譜牒,是要比那些「兵解」而來的「鬼仙」高出許多。

  而三尊屍解仙本身,亦有陰神,只是受先天限制,不可煉陽神,那麼再加上姚清真身,陰神與陽神身外身,只說化身的數量,幾乎可以媲美陸沉,準確說來,姚清的大道,看上去最為接近陸沉的七心相。

  所以姚清這位青神王朝的三朝首輔,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樓這邊,一直被譽為「青冥天下陸沉第二」。

  而白玉京陸掌教,在白玉京之外的江湖上,則有個響噹噹的綽號,「白玉京小姚清」。

  一聽就知道是誰搗鼓出來的說法了。

  陸沉當然是將這個如雷貫耳的綽號,開開心心笑納了,至於姚清作何感想,外人不得而知。

  余斗難得主動詢問,「寶瓶洲青鸞國,白雲觀那位僧人,是不是師兄的分身之一?」

  陸沉搖頭道:「不好說。始終無法確定此事。」

  陸沉問道:「余師兄有沒有問過師尊,閏月峰武夫辛苦,是不是我們青冥天下的那個存在?」

  余斗說道:「沒問過師尊此事,但是大致可以確定答案了。」

  每一座天下,都存在著與天下第一人相互壓勝的存在,神異古怪,匪夷所思。

  雙方或各行其道,井水不犯河水,或大道背離,就此互為苦手,相互牽制。就算是三教祖師,都無法純粹以自身學問將其鎮壓。

  就像五彩天下那邊,屬於應運而生,壓勝天下第一人寧姚的存在,多半就是那個名叫馮元宵的小姑娘了。

  相較於至聖先師的那場君子之誅,歷來非議不小,被視為白璧微瑕之舉,其實還有陸沉在那漁夫篇,曾經率先提出的「分庭抗禮」,是說至聖先師與那位撐船老舟子的典故,事實上,大掌教寇名猶有一個典故,是說那「小兒辯日」,其實也是至聖先師與浩然天下那位存在的一次見面,但是這些都不算什麼,真正稱得上是雲波詭譎的一場暗中交鋒,還是禮聖重新制定規矩之時,至聖先師再次「偶遇」一位幽居山中的修道之人,偶爾有些經過大肆渲染的殘片斷章,都喜歡故意將那場誰都不曾親眼見到的狹路相逢,說得無比鮮血淋漓,言之鑿鑿,至聖先師直接將其打殺了。

  陸沉就曾專門就此事,去蓮花小洞天內,問過師尊那樁懸案的真相。

  可惜陸沉的問題,十有八九,在師尊道祖那邊都沒有答案。

  陸沉趴在欄桿上,說道:「我現在比較擔心那個柴蕪,光是她的傳道人,就會有陳平安,小陌,崔東山,米裕等等,說不定以後還會有寧姚,梁爽,火龍真人,呂岩,如果再加上符籙於玄,龍虎山天師府的雷法……真是想一想就可怕啊。」

  這種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時來運轉,天地皆同力,最是不容小覷。

  越是身處山巔,越是忌憚此事。

  尤其是那個落魄山的新任看門人,道士名為年景,道號仙尉。

  道士頭別一枚木簪,觸目驚心。

  那麼不管他這一世修行如何,哪怕破境速度,是幾十年幾百年都烏龜爬爬,甚至就乾脆不破境,可是誰敢不把此人當回事?

  柴蕪之快,仙尉之慢。

  不過對於身邊這位余師兄而言,什麼天才不天才,都是虛的,只有哪天躋身了十四境,才是實在的。

  在那之前,余師兄都提不起半點興致。

  余斗說道:「鄭居中的分身,想要潛入青冥天下,機會不多。明月皓彩那邊,我仔細勘察過,沒有動過手腳。」

  玄都觀孫懷中,曾經兩次遊歷過浩然天下,最近一次,還收了幾個弟子帶回道觀。

  老秀才來到這邊,去玄都觀見過白也。

  再就是這輪剛剛搬入青冥天下的明月皓彩。

  陸沉搖頭笑道:「鄭先生想要偷偷摸摸做事,很難被我們找到蛛絲馬跡的,只會神不知鬼不覺。」

  余斗問道:「陳平安當真沒有任何來歷?」

  陸沉點頭道:「沒有。」

  余斗眼神熠熠,微笑道:「那就很了不起。」

  一個出身陋巷的孩子,能夠一步步走到今天,當然很了不起。

  靠機緣,運道好?天底下接不住。

  要說所謂的修行天才,什麼百年不遇、千年一遇的。

  余斗修道八千載,只說在這白玉京,就見過多少了?

  一旦將時間線拉伸開來,長遠看來,其實都不算什麼。

  何況死在余斗手上的飛升境修士,就不止雙手之數了。

  只要在余斗坐鎮白玉京一百年內,不犯禁,老實一點,安分修行,就算你在其餘兩百年間,有本事打破天去,也都隨你鬧騰。

  可若是膽敢在這一百年內,觸犯白玉京律例,那就別跟我余斗談什麼「人情」了。

  不光是天下十四州,白玉京內,亦是如此,歷史上光是副城主、副樓主,被余斗親自收拾過的,同樣不止雙手之數。

  陸沉趴在欄桿上,看著那高高低低的五城十二樓,好像看了數千年,倒也沒如何看厭。

  紫氣樓。

  紫氣樓道官,幾乎都姓姜,外姓道官寥寥無幾,屬於典型的子孫叢林。因為紫氣樓位於白玉京最東方,常年煙霞高捧,如在紫氣堆中,故而長是先迎日月光,且常年有劍氣鬱鬱衝鬥牛。

  樓主姜照磨此刻正在為十數位姜氏子弟傳授劍術。

  在道場之內,攤開一幅光陰畫卷的「拓本」。

  憑藉這幅光陰畫卷,姜氏子弟如親眼目睹那場搬月過程,只見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寧姚,手持仙劍,一劍開天,負責在最前方開道,以凝聚不散的劍氣和劍意穩固路線,如同鋪路。

  城頭刻字老劍仙,齊廷濟現出法相,使出了遠古時代一門類似「長繩系日」的劍術神通,拖月而行。

  刑官豪素,身在明月中,竟然能夠將一輪明月部分「道化」,再祭出另外一把本命飛劍「嬋娟」,同時遞劍斬斷皓彩與蠻荒天下的大道牽引。

  陸芝殿后,出劍推動一輪明月前行。

  劍氣長城的四位劍修,分工明確,各司其職。

  姜照磨一揮袖子,一座道場太虛境界內,憑空出現了一輪好似次一等真跡的袖珍明月皓彩,再一一點名,讓數位姜氏弟子頂替那撥劍氣長城劍修的位置,憑藉各自劍術,模仿拖月一事。

  那些資質極佳的紫氣樓劍修,紛紛御劍「遠遊」,化作一條條流螢,如入天外虛空,身形與劍光瞬間縮小為芥子和絲線。

  其中學那寧姚仗劍開道的,是一位少女模樣的年輕劍修。

  姜照磨盤腿坐在蒲團上,神色淡漠,眯起一雙金色眼眸,雙手握拳膝蓋上,為幾位家族晚輩一一指出各自出劍的缺陷所在。

  其中一位聽了兩次老祖點撥都未能心領神會的劍修,便被樓主隨便一彈指,打出太虛境界,整個人狠狠撞在屋內一根巨大梁柱上,七竅流血,癱軟在地,無人膽敢攙扶。

  很快就換了一人頂替位置,繼續聯手拖拽那輪明月。

  姜照磨視線偏移幾分。

  是陸掌教返回白玉京了。

  至於那個刑官豪素,不出意外,果然去了神霄城。

  這位飛升境劍修來到青冥天下,白玉京和天下道官,當然樂見其成。

  青冥天下劍術,半在玄都觀劍仙一脈。

  昔年余斗橫行天下,姜照磨的前身,便是同行之一。

  不過那是姜照磨上一世的事情了,兵解轉世後,被余斗尋見,帶回白玉京再續修行。

  靈寶城內,一位鬚髮皆白的老道士,正在指點一位年輕嫡傳煉丹術,但是用來煉丹的那座爐鼎,卻是一顆被老道士拘押而來的天外墜落流星,雖然它撞入青冥天下之際,就已經十不存一,但是被老道士收入囊中之時,依舊大如巍峨山岳。而這個老城主新收的得意弟子,能夠在此輔佐煉丹,資質之好,無需贅言。

  手捧拂塵的老道士突然笑道:「蘋縈,稍後你隨為師一起走趟白玉京最高處,見一見兩位掌教。」

  年輕道士聞言,一顆道心只是微微起漣漪,神色肅穆道:「弟子謹遵師命。」

  別稱「玉皇城」的青翠城,位於白玉京最北面。

  按照玄都觀孫道長的說法,之所以有這兩個稱呼,其實就是一句「玉皇李子最好吃,嚼起來真清脆」。

  在此城最為鼎盛時,轄境遼闊,以一城管轄將近天下三州山河,青翠城總計擁有一座十大洞天之一,三十六小洞天有二,七十二福地有三,王朝有六,至於山上山下的道門宮觀,和山下六大王朝的藩屬國,更是無數。而且甲子一期,每逢臘月二十五,青翠城城主按例都會祭出一副遠古帝王車輦,巡視天下清流道官之功過得失、稽查考核山川地祇鬼神,車駕所過之地,皆在考評勘驗範圍,甚至可以不用局限於青翠城自身轄境,簡單來說,就是目之所及,任何人任何事,車駕主人,都可以管上一管。

  一個小道童模樣的傢伙,揪心不已,因為自己擔任城主之後,明年就要贏來甲子一次的巡游了。

  可是他一個剛剛躋身仙人境沒幾年的道官,真要登上那輛車駕,離開白玉京,感覺每走一步,就是丟一份臉皮。

  名為姜雲生的小道童,就有些埋怨那個陸師叔。

  大掌教代師收徒,為白玉京帶回了兩位師弟。陸師叔你這個當了數千年小師弟的三掌教,便有樣學樣,給道祖找了個關門弟子,順便給你自個兒找了個小師弟,終於有人喊你一聲師兄了?那你倒是乾脆讓那道號山青的小師叔,當了這青翠城的城主啊,豈不是更好?為啥要選我?趕鴨子上架呢?要不是紫氣樓那邊的自家老祖姜照磨,暗示自己別推脫此事,姜雲生還真就打死不從,你陸沉就算幫我綁到這青翠城,我也要翻牆溜走。

  玉樞城。

  城內高處懸停有一把古鏡,背具十二時,篆刻有「永受嘉福」四字,是大掌教親自鑄造、煉製、銘文的重寶。

  此外銘刻有數以百萬計的蠅頭小字,則是玉樞城歷代正副城主的一種大道補充。

  圓鏡亮如日月,在玉樞城運轉,循環不休。

  而三掌教陸沉的書齋,觀千劍齋,沒有設置在南華城,反而就建造在這邊,據說是方便陸掌教與兩位城主請教學問。

  副城主邵象,察覺到白玉京的那兩股氣機,道心微動,便走出道場,一步縮地山河,找到了站在那座書齋門口的城主郭解。

  郭解是公認天下注解陸沉著作外篇的第一人,而注解內篇第一人,是南華城那位擔任第一副城主的女冠,她也是白玉京最有希望躋身十四境的道官之一。

  只是不是完全沒有半點非議,比如符籙派祖庭之一的地肺山華陽宮,以及采收山在內的幾座大宗門,那撥精通注釋訓詁的得道高真,就都說郭解是以外雜篇否定內七篇,不但裁剪失當,更屬於「用僞反真」,背道而馳,只知夢而不知覺。

  郭解腰間懸有一串吉語錢掛飾,淡然道:「陸掌教自稱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

  若是平時,邵象也就與郭解多聊幾句了,只是今天卻沒有就此延伸話題,而是以心聲說道:「張風海已經被余掌教關押了將近八百年,能不能借此機會,讓陸掌教幫忙求個情,就算無法恢復張風海的副城主身份,好歹准許他離開鎮岳宮煙霞洞,只保留一個白玉京道官身份?」

  郭解沉默許久,「難。就怕我這一開口,會適得其反。」

  昔年玉樞城的城主繼承人,其實不是郭解,而是「百年之內證道飛升」的張風海,這種修道資質,哪怕在白玉京歷史上,都堪稱驚人至極。

  以至於年紀輕輕就已經是飛升境的張風海,在白玉京和青冥天下,早就有那「小掌教」的稱號。

  結果只因為一樁過失,被余掌教找上門,張風海辯駁了幾句,被余掌教訓斥一番,張風海不服氣,大吵一架,一氣之下,張風海揚言要脫離白玉京道籍。

  余掌教只說了一句「當然可以」,然後就將張風海拘押到了鎮岳宮,囚禁在煙霞洞內,已經快八百年了。

  大概這位道老二的所謂「可以」,真正的意思,就是你張風海既然憑本事進入白玉京,那就再憑本事離開白玉京。

  而郭解與邵象兩位正副城主,看待這位師尊的關門弟子,不可謂不寵愛心疼,在小師弟年幼時被師尊親手帶入城內,兩個當師兄的,在張風海那邊,簡直就是既當師兄又當兄長的,呵護有加。

  邵象嘆了口氣。

  除了自家小師弟,其實還有兩位副樓主,下場更慘。

  白玉京琳琅樓,是一處金玉道場。

  太上符籙龍蛇蹤,散花天女侍香童。

  佛道兩教,自古就有叢林一說,大致可分為十方叢林和子孫叢林,琳琅樓就屬於子孫叢林,跟樓主歷來都是一家一姓的紫氣樓姜氏類似,略有不同的,是琳琅樓分成了「烏衣王、會稽謝」兩家。道門的子孫叢林,由自己傳道所度的家族弟子、嫡傳門生輪流住持,是一種師資相承的世襲。而十方叢林則邀請德行兼備的粹然高真住持事務,宮觀住持在卸任時,若是覺得本山並無合適人選,可向他山禮聘邀請。芸芸衆生,雲水流儀,原系四海同居,並無二月。哪州道觀的十方常住興旺、規範嚴,哪州的道風就較好,道官的成就便高。

  王謝兩姓子弟,英才輩出,修道之外,公認極富才情,故而白玉京琳琅樓自古被譽為芝玉遍地。

  紫氣樓姜氏女子的姿容絕美,琳琅樓王謝兩家男子的英俊風流,都是天下公認的好。

  琳琅樓的樓主王洞之,清淨出塵,舉世公認書寫道經,最是筆法神妙,道韻無窮。

  傳聞昔年大掌教許多昭告天下的敕令,都是有請這位樓主代筆。

  如今整個青冥天下都在猜測一事,玄都觀的白也,將來會不會走一趟琳琅樓。

  此時王洞之站在書房內,雙手負後,看著牆上的一幅畫卷。

  這是一幅被譽為無上神品的《珊瑚帖》,畫有一枝東海萬年珊瑚,不光是栩栩如生,真能開出一種五色玉花,可以增加采花道官的文氣才情,若是以秘法制作成彩墨,書寫青詞寶誥有奇效。

  關鍵是這幅畫卷裡邊,藏著一座品秩不低的古老龍宮,金玉譜牒相當於昔年的大瀆龍神府邸,僅次於四海龍君。

  副樓主謝宣站在門口那邊,沒有跨過門檻。

  這是王洞之訂立的一條鐵律,誰都別想走入他的書房。

  其實最早就是為陸掌教一人制定的。擺明了就是防賊。

  迄今為止,陸沉還真就沒有見過這幅珊瑚帖一面。

  謝宣笑道:「真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段?」

  王洞之轉身走出屋子,等他挪步時,牆上畫卷便消逝不見,來到檐下廊道中,瞥了眼白玉京最高處,點頭道:「當年三山九侯先生秘密來過青翠城,陸掌教當時在場,用他的話說,就是親口詢問過三山九侯先生,千真萬確,不但直接將一座大瀆龍宮封禁在畫卷中,而且這個相當於一個浩然大宗的大瀆龍宮,極有可能,如今還有水裔生靈存活至今,不過就算是真的,數量肯定不多了。」

  謝宣說道:「難怪你研究了這麼多年,始終不得其門而入,如果真是那位前輩的手筆,就在情理之中了。」

  琳琅樓這麼多年,一直無法打破畫卷的山水禁制,空有寶山不得其路。

  最早被陸掌教盯上這幅畫的時候,賴在琳琅樓足足一月光陰,死皮賴臉要瞧一瞧,過過眼癮。

  王洞之堅持說並無半點稀奇,外界以訛傳訛罷了,之所以不願公開,只是我敝帚自珍。

  要知道青冥天下又是出了名的「缺水」,故而蛟龍之屬的高品水裔,在這邊是很吃香的宗門、王朝供奉。

  再加上道祖的一句「上善若水」,天下水裔的開竅煉形,往往頗為順遂。

  之前在劍氣長城那邊,陸沉跟陳平安談成了一樁買賣,他返回白玉京,會爭取跟琳琅樓主王洞之要來半座龍宮的收益。

  因為幫助雲霞山渡過難關一事,陳平安做出讓步,答應半座龍宮,雙方從三七變成四六分賬,當然是他六,陸沉只占四成。

  反正打開龍宮的鑰匙,就是不知如何流落到雲紋王朝的「金坐」款珊瑚筆架,如今就在陸沉手上,不怕那王洞之不點頭。

  伸長脖子的陸沉,將視線從琳琅樓那邊收回,轉過頭,笑道:「余師兄,可以喊人過來了。」

  片刻之後,分別有白玉京道官從那青翠城、靈寶城和紫氣樓,御風而至,與兩位掌教恭敬行禮。

  青翠城城主姜雲生,道童模樣,仙人境。

  青翠城新任城主姜雲生,曾經在那倒懸山,與劍仙於祿一起當門神。

  如果加上老祖姜照磨,那麼白玉京姜氏一姓,就是一城主一樓主的氣象。

  靈寶城城主龐鼎,道號「虛心」,老飛升境修士。道齡極長,在白玉京修行的歲月,甚至要比兩位白玉京掌教更為長久。精通五行陰陽術,此外這位老城主的五行本命物,經過將近二十餘次的更換、煉化,皆是仙兵品秩。另外還有一件名動天下的攻伐本命物,能夠引發雷劫。

  紫氣樓樓主,也是姜雲生的老祖,姜照磨,字潮生,道號「垂象」,飛升境。與二掌教余斗差不多是前後腳進入白玉京,在那之前,或者說是生前,就與余斗是山上摯友,曾經與余斗一起周游天下,一行人鋒芒無比,橫掃十四州,人人故事極多。

  姜照磨亦是天下武學大宗師,被譽為流水的武道十人,鐵打不動的姜照磨。故而也被視為青冥天下砥礪武道的最佳磨石之一。

  只不過歷屆天下武評十人,都不會將這位紫氣樓天仙列入其中。

  差不多每過一甲子,姜照磨就會與林江仙問拳一場。

  所以紫氣樓道官中,也不乏兼修拳法的武學奇才。

  此外龐鼎還帶了一位新收的嫡傳弟子,周蘋縈,尚未賜下道號。

  姜照磨則帶了一位少女,姜玉微,道號「危心」,她是紫氣樓姜氏子弟,既是劍修,也是武夫。

  少女頭戴魚尾冠,別以水精簪,姿容出彩,她與周蘋縈站在一起,很金童玉女。

  陸沉笑眯眯看著這位豐神玉朗的年輕道官,好相貌,好氣度。

  據說是來自那個大潮宗,曾經還是現任宗主徐雋的師兄呢。

  龐老兒挖牆腳的小鋤頭,一向是很厲害的,一挖一個準。

  不過這個周蘋縈,既沒能與徐雋爭過宗主之位,當年也未能躋身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

  爭湍蘋縈,迴旋之貌。本該與那大潮宗是相得益彰的,奈何敵不過那種好似書上小老天爺的天命吶。

  徐雋如今除了是玉璞境鬼修,還是大潮宗、兩京山的兩宗共主,更是那位飛升境女修朝歌的道侶。

  而那位道號複勘的女冠,也是兩京山的開山祖師。

  陸沉作為開場白的那個問題,就很驚世駭俗。

  「余師兄,如果有一天,五彩天下的劍修,跨越天下,聯袂問劍白玉京?」

  余斗淡然道:「來就是了。」

  龐鼎皺眉不已。

  姜雲生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自己心中的疑惑,「飛升城如今才幾個玉璞境劍修?哪怕再給他們一千年,又能如何?」

  就算青冥天下十四州,沿途都有策應,那撥劍修,不還是以卵擊石的下場?

  龐鼎搖頭說道:「擱在以前,誰敢相信劍氣長城的那麼點人,能夠據一城之地,擋住蠻荒天下一萬年。」

  白玉京已經治理青冥天下萬年之久。

  而且要遠遠比那浩然天下的中土文廟,更加管得寬泛,管得更多。

  陸沉稱贊道:「還是龐城主老成持重。」

  轉頭望向姜雲生,就是雙指彎曲,朝著小道童的腦袋就是一板栗敲下去,「再看看姜城主,在劍氣長城門口待了那麼久,這麼點道理都沒想明白,怎麼當上城主的,啊?!」

  天翻地覆之時,越是山巔的大修士,就越想要重新界定格局。

  境界最高的那一撮修士,可能是為自身大道謀劃,境界稍低一些的,恐怕也要為山頭宗門、王朝謀劃千秋大業。

  渾水摸魚,趁火打劫,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火上澆油……不擇手段,層出不窮。

  姜照磨微笑道:「就是吃得太飽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為數不少。姜照磨這麼多年來,修行之餘,就一直在盯著某些王朝某些人。

  那些個白玉京之外的山巔修士,在姜照磨看來,就是吃飽了撐著沒事做,閒的。

  余斗突然說道:「將那幅光陰長卷取出,讓他們幾個看看那位年輕隱官的手段。」

  這個師弟,最喜好收集光陰長卷,說是好記性不如爛筆頭。

  陸沉一臉尷尬,「啊?不用了吧?」

  余斗默不作聲,就是態度了。

  陸沉只好摸摸索索,猶猶豫豫,摸出一支卷軸,輕輕丟出,攤開畫卷。

  出現了一座汾河神廟和城內的呂公祠遺址。

  當然有些畫面,方才已經被陸沉臨時抹掉了,比如扇耳光之類的,還有後邊那座婁山涼亭的某些關鍵言語。

  姜照磨雙臂環胸,斜靠欄桿,饒有興致,打量著那幅畫卷裡邊的年輕青衫客。

  龐鼎手挽拂塵,眯眼而笑。

  這位年輕隱官,名不虛傳啊。

  竟然都能夠與陸掌教抖摟夢境了。

  姜玉微神采奕奕,只覺得這個年紀不比自己大幾歲的傳奇人物,確實膽大包天,想法古怪,做事情還挺……陰險。

  陸沉說道:「小蘋,有話直說,不用藏著掖著。」

  周蘋縈半點不怯場,直截了當說道:「一個走狗屎運的傢伙,也配與掌教師叔這麼說話?」

  「若是撇開那些身份和靠山,如今他陳平安,不過是個止境武夫,連玉璞境劍修都不是了,算個什麼東西?」

  「不知天高地厚,什麼身份,什麼境界,竟然都敢威脅一位白玉京三掌教了?」

  余斗置若罔聞。

  陸沉像是聽到了一個不小的笑話,轉過頭去,笑容燦爛。

  滿臉慈祥神色的陸掌教,望向這個剛到白玉京沒幾年的……天仙胚子?

  姜照磨嘴角泛起冷笑,那個年輕隱官陳平安如何,沒有真正打過照面,不好說,只說你小子,在這邊大放厥詞,可就真是個不知死活的東西了。

  姜玉微輕聲嘀咕道:「論身份,既然陳平安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也差不多就是咱們白玉京的掌教了吧。」

  姜照磨笑了笑,以心聲提醒這個焉兒壞的自家晚輩,「別煽風點火,會死人的。」

  龐鼎怒斥道:「住嘴!滾回城內,禁足一甲子!」

  已經準備動手,準備一拂塵將這個嫡傳弟子打回靈寶城。

  陸沉卻早先一步,伸出手,雙指輕輕按住龐鼎的拂塵,再一手按住那周蘋縈的肩膀,和顔悅色道:「別介啊,才來就走。」

  「這孩子,只是說了幾句心裡話和公道話,龐老城主就要罰他禁足一甲子,責罰太重了,貧道不答應!」

  周蘋縈再傻,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年輕人霎時間臉色慘白,但是周蘋縈立即穩住道心,如逆流而上,非但不認錯,反而愈發堅定道心。

  陸沉眼睛一亮,拍了拍年輕道官的肩膀,「修行天賦如何,兩說,只說自救的手段,不低不低。」

  「想起來了,聽說好像就是你小子,進入白玉京沒多久,第一次遙遙見著了余師兄,就心生『取而代之』的念頭?」

  余斗依舊全然不當回事。

  龐鼎微微錯愕,真有此事?這個弟子莫不是失心瘋了?

  陸沉嘿嘿笑道:「這是不是意味著你幾年後的元嬰境瓶頸,有點大啊?」

  因為心魔就是余師兄嘛。

  如果不出意外,吳霜降的第二心魔,也是如此。

  甚至有可能是將囊括白玉京的整座青冥天下,視為一處沙場。

  否則吳霜降作為兵家修士,一旦決意出手,絕對不會只是意氣用事,自尋死路。

  此外,陸沉比較擔憂的,還是歲除宮的守夜人,被吳霜降昵稱「小白」的那位。

  飛升境修士,若想成功合道十四境。

  猶有第二心魔,需要面對。

  相較於元嬰境瓶頸時心魔的不可力敵,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更加虛無縹緲,有些大修士,視若無物,甚至就像從無出現過。

  有一些,卻極難勘破。後邊的「有一些」,白玉京這邊,都兵解了,在浩然天下那邊,可能是韋赦,也可能是火龍真人。

  青冥天下,在大掌教寇名失蹤之後,二掌教余斗,就成了白玉京衆望所歸的下一位十五境修士。

  余斗每次坐鎮白玉京一百年,職掌天下,不管如何出手,無私心,這是共識。

  玄都觀,歲除宮和地肺山華陽宮在內這些頂尖宗門,在這件事上,對這位道老二,都從無任何指摘和非議。

  但是余斗治理天下的手段,不近人情。

  更是共識。

  陸沉一本正經道:「小蘋,不用緊張,千萬別緊張!在貧道看來,一個不想當掌教的白玉京修士,就不是一個合格的道官!」

  周蘋縈道心堅韌,神色堅毅,後退三步,與兩位掌教畢恭畢敬打了個道門稽首。

  余斗點點頭,開口道:「心無旁騖,好好修行。」

  心弦緊綳的龐鼎如釋重負,意外之喜,這個嫡傳弟子,大好造化!

  余斗突然看了眼陸沉。

  陸沉笑著搖頭,示意沒事。

  原來在陸沉的人身小天地之內,異象橫生,有那風雨如晦,響起雷鳴聲,仙人伸出手掌,將其攥在手心,輕輕碾碎。

  有那白雲聚散不定,最終漸漸凝聚成雲海,被一隻晶瑩剔透的大手,如仙人揉碎白雲。

  這就是崔瀺的陽謀了。

  一旦陸沉選擇入局,改變路數,用一種嶄新手段,與青冥天下相處,那麼某種意義上,陸沉就再不是昔年陸沉了。

  無礙修為,只是道心有變,不然要說這點心相跡象,陸沉抹平,鎮壓,消解,都很簡單,舉手之勞。

  大修士心無雜念不難,那麼心中無一念呢?

  陸沉揮揮手,笑呵呵道:「諸位,各回各家,努力修行。」

  等到那一行人離開廊道。

  余斗露出一個極其罕見的笑臉,說道:「師弟,你近期小心點,能不出門就別出門。至少別離開白玉京地界,南華城那邊,也該多管管了。該傳道傳道,該收徒收徒。」

  先下手為强?

  不用。

  如果需要如此行事,那還是自己不夠强。

  陸沉欲言又止。

  從前都是陸沉這個師弟絮絮叨叨,不曾想今天卻顛倒了,變成了師兄余斗多說一些。

  「要是那個陳平安,連報仇這種事,都不敢光明正大,只敢鬼鬼祟祟,或是根本沒想過來白玉京問劍問拳一場,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廢物了。所以這傢伙在那幻境中,與你把話說得敞亮了,我倒是願意再高看他陳平安一眼。當隱官,做得不差,給人當師弟,亦然。」

  余斗笑容更濃,「難道只許我余斗為了報答師兄的代師收徒和傳道之恩,讓姜照磨與龐鼎,對齊靜春落井下石,痛下殺手,就不許一個年輕人,同樣為了一位代師收徒、傳道授業的師兄,與我尋仇?」

  余斗搖搖頭:「沒有這樣的道理。」

  「他將來只要敢來白玉京,只要他還願意,我倒是想要先請他喝一頓酒,再論生死。」

  陸沉神色認真,一言不發。

  「陸沉。」

  「嗯?」

  「你這個當師弟的,數千年以來,已經為余師兄分憂足夠多了,從今天起,就別再為我擔心什麼了,不需要。」

  「好,聽師兄的。」

  ────

  桐葉洲鎮妖樓。

  各自喝過了一壺竹海洞天酒。

  至聖先師與年輕隱官,兩人相對而坐,好似一場道齡輩分、學問修為皆極為懸殊的坐而論道。

  曾經一步跨入十四境的「純陽」呂岩,差一點就可以閉關證道十四境粹然劍修的小陌,青同,三飛升,彷彿在旁聞道觀道。

  至聖先師招手道:「純陽道友,且借拂塵一用。」

  呂岩笑著拋出手中那把拂塵。

  至聖先師接住拂塵。

  方丈之地,驀然間大如虛空。

  一座鎮妖樓,渺小如一塊巴掌之地。

  一棵參天梧桐樹,更是小如田邊草。

  至聖先師以拂塵緩緩畫圓,出現了一條光線軌跡。

  呂岩是第一個看出門道。

  陳平安緊隨其後。

  小陌相對前兩者,稍顯後知後覺。

  唯獨青同道友,眼睛瞪得最大,最為懵懂,只不過片刻之後,青同也就看出了答案。

  至聖先師是在用一種最粗略的方式,闡述數座天下的萬年歲月。

  劍氣長城三位劍修,聯袂問劍托月山,使得蠻荒大祖只差半步、最終無法躋身十五境,陳清都合道劍氣長城。

  十四境修士大妖初升,最初的那個設想謀劃不成,只得退而求其次,開始創建蠻荒英靈殿。

  道祖騎牛過關,進入蠻荒天下,大妖初升被迫逃離蠻荒天下,去往天外。

  青冥天下的道祖首徒,寇名代師收徒,同時代師授業,白玉京出現了第二位掌教。

  禮聖聯手三山九侯先生,開始著手制定新禮。

  斬龍一役,造就了寶瓶洲的那座驪珠小洞天。

  白玉京出現第三位掌教。

  浩然賈生變成蠻荒周密。

  文廟出現了那場三四之爭。

  齊靜春力扛天劫。

  劍氣長城被打斷成兩截。舉城飛升至嶄新天下。

  蠻荒妖族湧入浩然天下,肆虐三洲。

  周密與一人並肩而行,率衆登天而去。

  三教祖師並未露面,由禮聖住持第二場河畔議事。

  白澤重返蠻荒天下。

  陳平安劍開托月山,城頭刻字……

  那條圓線,即將首尾相接之時,驀然出現了一種之前從未出現過的極大分叉,分成了兩條絲線,如繩打結,雙方齊頭並進,一起「緩緩」去向那個「既是終點又是起始」的地方。

  兩條線,宛如一場勢不可免的天人之爭。

  至聖先師停下手中拂塵,問道:「陳平安,你覺得接下來總計會有幾種可能性?」

  陳平安沉思許久,只能是搖搖頭,老老實實答道:「不知道。」

  至聖先師冷不丁以心聲詢問一事。

  陳平安毫不猶豫搖頭,眼神堅毅,甚至忘記了以心聲言語,斬釘截鐵道:「不行!」

  至聖先師點頭而笑,「這就勉强可行了。」

  陳平安一楞,只是很快想明白其中關節,咧嘴一笑。

  被至聖先師如此認可,陳平安就更有信心了。

  或者說至聖先師的這一問,再一認可,本身就是對陳平安心關的一種加固?

  辛苦煉字為何事。

  只求個自欺欺人。

  煉化文字無數,世間文字幾經演變,常用字加上生僻字,大致有八萬個文字,可如果再加上那些早已失傳、不用的遠古文字,數量只會更多。

  陳平安為自己設置了重重關隘,其中層層迷障,何止是千山萬水?

  只說陳平安心湖中的那座書樓,書樓藏書無數卷,而且只會越來越多。每本書籍上邊的文字,在密雪峰那座長春-洞天之內,早就悉數被陳平安擷取,一一煉字,打造成一座座「心關」,而且陳平安有意只用儒家經典和佛家經書作為打造關隘的「磚石」,刻意繞開了道家典籍。

  其實至今陸沉甚至還不知道一事。

  當年,驪珠洞天大局已定,先幫忙牽紅線再亂點鴛鴦譜的陸沉,收取神誥宗賀小涼為嫡傳弟子,陸沉曾經帶著她一起行走在光陰長河,為她推衍陳平安的諸多人生道路,看遍人生百態,但是在其中一截光陰長河的河段內,有一個雙鬢微霜、面容清晰的教書先生,在蒙童們放學後,獨自坐在屋內打譜,在那陸沉和賀小涼的遊歷「當下」,驪珠洞天的過往「當年」,齊靜春拈起一枚棋子,笑著說了四個字。

  如果說這已經是已逝之人與過往舊事。

  今年今月今日。

  某人心境之中。

  四面八方,都懸掛著一條條「虛無的山脈」,彷彿也可以視為一條條黑色的光陰長河。

  而折騰出這些脈絡的,道髮根本,究竟法門,其實就是兩個字,「遺忘」。

  就像一座籠子的柵欄。歪斜,扭曲,疏密,不成體統。

  更遠處,是金、銀白兩色的文字關隘,或是堆積成書山,建造如書城。

  就這麼關押囚禁著一位雙手籠袖、滿身雪白的修長男子。

  又可以說是一種自我流放?

  他擁有一雙粹然金色的眼眸。

  「都說崔瀺對人對己都心狠,那麼我這個當小師弟的,哪裡差了?」

  這位被自己關押在此、自言自語之人,緩緩轉頭望向一位頭戴蓮花冠的被囚禁者雛形,眯眼而笑。

  如同一位至高者,俯瞰著一隻依舊位於人間、不過是離天較近的螻蟻。

  「對吧,陸掌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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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9 00:42:30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四十九章 讓道

  李二帶著媳婦和女兒,跟著女婿韓澄江,一起走了趟北俱蘆洲北邊的花翎王朝,這算是兩家結親後,第一次正兒八經串門走親戚。

  婦人自打下了馬車,在那條名為喬梓巷、卻比大街更寬的地兒,等到見著了女婿家的府邸,還沒跨過那道高高的門檻,她就開始侷促不安,兩隻手都不知道擱哪兒了。

  女婿先前說了這條喬梓巷的由來,什麼喬木高高然而上,梓木晉晉然而俯,還有一些道理,婦人也聽不懂,就沒太上心,只是等她聽說一整條巷子都是他們韓家的,按照韓氏祖訓不得分家。這讓婦人咂舌不已,女婿家也太有錢了,這麼長一條巷子,都姓韓?光是一年的飯錢,都不是一筆小數目了吧?

  只說門口那麼大的一塊金字匾額,加上那兩尊蹲著都比人還要高的白玉獅子,就已經給婦人一個結結實實的下馬威,等到進了宅子,彎來繞去的,轉得她頭暈,一路上都沒點雞糞狗屎,吐口痰都不敢,婦人狠狠掐了一把男人的腰肉,男人轉頭咧嘴一笑,就要伸手握住她的手,被婦人連忙拍掉,老夫老妻的,也不害臊,若是被這裡邊的讀書人瞧見了,順帶著看不起咱們槐子,咋辦。

  婦人只得輕輕掐了一把自己的骼膊,疼,不是做夢。

  之前帶著女兒女婿,一起回了趟家鄉小鎮,同樣是親戚家,婦人都敢嫌棄掌廚的姑子手藝不濟了,如今到了女婿家裡,真是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婦人其實早就知道女婿出身很好,是那種所謂的大戶人家,書香門第。但是婦人哪裡能夠想像,女婿家的門檻會這麼高,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嘛。

  女兒如今嫁了人,還是老樣子,悶悶的,李柳打小就這脾氣,不大氣,沒法子,她脾氣隨爹嘛,虧得女兒模樣、身段都隨自己,不然如今估計就是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倒是自家男人,平時看不出來,幾棍子打不出個響屁的德行,不曾想關鍵時刻,還挺鎮得住場面,見了誰都不犯怵,也不怎麼說話,板著臉,點點頭,確實比自己更沉得住氣。這讓婦人稍稍心安幾分,只是忍不住輕聲提醒男人一句,李二,就這樣,少說話,反正別給槐子丟臉,不然我跟你急眼,晚上打地鋪去。

  李二咧嘴一笑,點點頭。

  婦人趕緊一瞪眼,土老帽。

  韓澄江趕忙笑著說道:「丈母娘,不用這麼拘謹,就當自己家好了。」

  其實這個丈母娘緊張,韓澄江更緊張,也就只是沒有擺在臉上,他就怕家族裡邊的繁文縟節,惹來妻子一家三口的不適應。

  所以在返鄉路上,韓澄江就接連寄了兩封家書回絳縣橋梓巷,提醒家族這邊,不可缺了禮數,同時儘量不要興師動衆。要不是爺爺親自回了一封書信,讓他這個孫子只管放心,不然韓澄江還能再寫一封。

  婦人聲若蚊蠅,小心翼翼道:「澄江,聽說你是長子長孫,家大業大的,規矩肯定多,咱們家不一樣,小門小戶窮慣了的,柳兒又是個悶葫蘆,就怕給你丟人現眼哩。」

  家鄉槐黃縣和獅子峰山腳小鎮那邊,但凡家裡邊人丁稍微多一點,都要爭來搶去的,韓家這麼個高門大戶,還不得打破頭去?

  在韓府待了幾天,兒子李槐是大隋山崖書院的賢人,這是婦人最拿得出手的事情了。

  結果到了這邊,才曉得女婿家,書院的副山長、君子賢人,一雙手都數不過來。

  婦人實在是待不住,住不慣,怕鬧笑話,出醜,在那家宴上,吃個飯夾個菜,都不曉得往哪兒下筷子。

  幸好那個韓澄江的爺爺,韓老爺子和氣得很,以前是在京城那邊當官的,年紀大了,就告老還鄉了,在宴席上,也沒有半點官老爺的架子,都讓婦人生出一種錯覺,莫不是你們喬梓巷韓家,欠我們家錢啦?

  聽說韓澄江的爹娘,如今都在趕來絳縣的路上,因為韓澄江的父親,也是個當京官的,返鄉需要與朝廷告假。

  韓澄江的父親,正是花翎王朝的當朝首輔。

  而這個韓老爺子,又正好是上任首輔,當了將近四十年的一國宰執,當之無愧的群臣領袖。

  花翎王朝的吏部和兵部,歷來不是姓韓,就是武據韓氏的門生。

  婦人就想著見過了親家,就早點去獅子峰山腳的小鎮鋪子,還是那邊自在些,聽得見雞鳴狗吠,說話嗓門大些,誰管吶。

  不像這邊,丫鬟僕役們走路都沒個聲響的,就是那些個屁大孩子,在府上見著了他們,也會一個個學那夫子作揖,約莫這就叫知書達理吧。

  在一間鋪設有地龍的書房,年近百歲高齡卻依舊精神瞿爍的韓老爺子,看著孫子和孫媳婦,老人笑容慈祥,十分欣慰。

  韓澄江其實是一位下五境練氣士,屬於誤打誤撞走上修行路,志不在此,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對那所謂的證道長生從無興趣。

  韓老爺子神色和藹,望向那個看著柔柔弱弱的女子,笑問道:「可還住得慣?」

  李柳微笑道:「我還行,就是娘親不太習慣。」

  韓老爺子點頭笑道:「無妨,在縣城外邊,韓家還有一處山林別業,回頭讓澄江帶你們去那邊住,與鄉野無異。」

  李柳道了一聲謝。

  作為武據韓氏的家主,韓老爺子的消息,當然很靈通,再者李二和獅子峰那邊也沒如何藏掖,便對這家人,大致知根知底了。

  獅子峰李二,是一位止境武夫,其實他不是北俱蘆洲本土人氏,來自寶瓶洲驪珠洞天。只不過如今的北俱蘆洲山上仙師,知曉此事,還是不多。

  聽說那個老匹夫王赴訴曾經去過獅子峰山腳,在李二這邊挨了頓打,之後在文廟議事鴛鴦渚那邊,止境、山巔武夫扎堆垂釣,王赴訴好像與人說過李二的拳法,其實一般,不重。

  北俱蘆洲的花翎王朝,與那中部的大源盧氏王朝差不多,都是屈指可數的大國,國力鼎盛,更是少數幾個山下廟堂能管山上仙府的王朝,要知道這可是在北俱蘆洲,而這個家族祠堂位於曲沃郡絳縣的武據韓氏,在花翎王朝,一直有那「太上皇」的綽號,歷史上擁有「文」「武」謚號的,多達百餘人,配享太廟的韓氏先賢,數量可觀。

  但是作為韓氏嫡長孫的韓澄江,已經不惑之年,在廟堂上卻仍是毫無建樹,做官只做到了禮部郎中,然後修了五六年書,前些年就乾脆辭官了。

  之前花翎王朝著手編訂大部頭巨著,擔任正總裁官的翰林院侍講學士,舉薦禮部郎中韓澄江為總編纂官。

  韓老爺子問道:「如今在做什麼?」

  這些年韓澄江一直在外遊歷,爺孫見面次數,屈指可數。

  正襟危坐的韓澄江,恭敬答道:「正在編撰兩本書籍,分別暫名為《百家雜鈔》和《警言聯璧》。」

  韓澄江讀書很雜,將自己看書過程中的序跋、詔令和那列傳典志祭文奏議等,分門別類,抄錄整理。每遇先賢嘉言警句,不問古今,隨手輒記,韓澄江就再額外將這些語句單獨拎出來,又分成治學、存養、處世和文藻等十類,條分縷晰,編訂成冊。

  韓老爺子笑著點頭,「那就是類似兩吳選定的《古文觀止》,和那陸湘客的《醉古堂劍掃》了。」

  韓澄江說道:「就只是拾人牙慧了。」

  韓老爺子擺手道:「兩部書做得好,也不失為成己成人之寶筏,希聖希賢之階梯。回頭把草稿給我看看,幫你把把關。以後若能版刻出書,記得用化名就是了。」

  韓澄江答應下來。

  老人突然笑道:「李柳,澄江寫得一手好字,槐黃縣城祖宅那邊的春聯?」

  孫子韓澄江的書法,確實極具功力,深得當今天子青睞,故而花翎王朝每有御制碑版,必然讓韓澄江提筆書寫,在擔任總編纂官之前,就連皇帝陛下的書齋名,都是韓澄江的手筆。

  韓澄江是公認的少年神童,弱冠之齡,就考取了二甲頭名,傳聞這還是韓首輔以「官宦之子不該占天下寒士之先」的理由,與陛下主動請求降低嫡長子韓澄江的殿試名次。故而此次韓首輔返鄉祭祖,尤其還需要見一見親家,皇帝陛下便賜下一柄玉如意,寓意「此次出京往來事事如意」,此外還贈予內府孤本書籍百餘,當然是專門給韓澄江的。

  李柳笑道:「春聯和福字,都是我弟弟寫的。」

  言語無忌,直來直往。

  韓老爺子聞言啞然。

  韓澄江看到爺爺臉上這種不常見的表情,忍住笑。

  李柳瞥了眼文房匾額,愧怍齋。

  取自亞聖的那句「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而且與門口的那條喬梓巷也算一種呼應。

  牆上懸一副對聯,鐵畫銀鈎。

  風來海立,劍鞘之中有龍氣。

  雲抱山行,酒杯以外皆鴻毛。

  韓澄江輕聲笑道:「爺爺其實不喜歡喝酒,就只是單純喜歡這幅對聯。」

  爺爺年輕那會兒,還曾投身沙場,戎馬生涯十數年,是一位著名儒將。

  所以韓老首輔後來在官場上,有一句奇怪言語。

  我的朋友,多是你們不認識的年輕人。

  老人感慨道:「獅子峰是個修行的好地方,我只在年少時去過一次,這類天下名山道場處久了,不光是修道之人的風水寶地,可以讓讀書人開闊心境,最能感發人希聖希賢之志、利己利人之心。」

  獅子峰山主,一位久負盛名的老元嬰修士,與魚鳧書院上任山長周密,還是關係極好的摯友。

  老人突然問了一個在外人看來,會覺得極為不可思議的問題,「能不能問一句,怎麼看得上澄江?」

  李柳直截了當道:「屬於山上事,既有宿怨,也有宿緣,得在這一世做個清爽的了斷。」

  她跟韓澄江成親,先前就只是在獅子峰那邊的山腳小鎮,辦了一場喜酒,韓家那邊無人露面。

  韓澄江和武據韓氏也算好說話了。

  韓澄江的兩次前世,在中土神洲,流霞洲,都與一次次兵解轉世皆生而知之的李柳,有過不小的交集。

  當初楊老頭讓李二一家三口,離開小鎮,搬去北俱蘆洲,而那次出門遊歷的韓澄江就剛好碰到了李柳,然後一起去往獅子峰。

  就好似一樁天定的緣分。

  李柳倒是心知肚明,是楊老頭托付蔡道煌的手筆,定婚店內翻開姻緣譜,寫名字,牽紅線。

  作為交換,楊老頭送給了胡灃一樁機緣,這才得以上山修行。

  不過那只藏著一座洞天的金色蟬蛻,就只是弟弟李槐隨手為之。

  韓老爺子怔怔無言,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李柳,你當下的境界?」

  李柳說道:「仙人境。」

  韓老爺子看了眼韓澄江,好像也是頭回聽說此事,卻是一臉無所謂的神色,心寬多福,確實不假。

  先前韓澄江陪著回鄉省親的李柳,在那槐黃縣城,挑水砍柴的活計,也做得,粗茶淡飯也吃得,就是被好友劉羨陽嚇得不輕,故意將那林守一和董水井,說成是打小就喜歡套麻袋敲悶棍的混世魔王。

  參加過落魄山建立宗門的慶典觀禮,還跟那位主動下山登門拜訪的陳山主,喝了一頓酒,對方酒量實在太好,喝不過。

  韓老爺子沉默許久,伸手出袖,抬了抬,輕聲問道:「可有希望更上一層樓?」

  李柳點頭道:「至多百年,必然之事。」

  韓老爺子再次沉默。

  如今咱們北俱蘆洲,飛升境修士,好像暫時就只有一位吧。

  趴地峰的火龍真人。

  老人笑道:「立不世之功勛而終保晚節、身後名者,不多的。李柳,以後澄江就托付給你了。」

  功高震主一事,歷來是古人在封侯拜相的路上,如何都繞不過去的險隘。

  李柳點頭道:「沒問題。」

  老人好奇問道:「聽說那位陳隱官也是出身驪珠洞天,好像如今還很年輕,他具體歲數是多大?」

  李柳說道:「四十歲出頭一點。」

  老人猶豫了一下,問道:「能不能問一下陳隱官的境界?」

  按照之前的說法,作為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劍氣長城的陳十一,是玉璞境劍修,山巔境武夫。

  李柳想了想,搖頭道:「難說。」

  ────

  紅燭鎮,小巷裡邊的書鋪。

  來了個五短身材的木訥漢子,看著那個懶洋洋躺在藤椅上的黑衣青年,說道:「來買書。」

  衝淡江水神李錦立即坐起身,笑道:「稀客稀客,難得難得。」

  當初眼前這個傢伙,獅子大開口,跟大驪直接討要一個州城隍的位置,若是只給那郡縣城隍爺的頭銜,他就繼續在那饅頭山土地廟待著,不挪窩了。

  山水官場的升遷,一個蘿蔔一個坑,比朝廷補缺更難。不過大驪朝廷還真就答應了此事。

  曾幾何時,一個才二十歲的年輕人,幫助神水國的開國皇帝,只用了不到十年時間,就打下了將近半壁江山的遼闊版圖。

  幾乎統一了歷史上的古蜀地界,那會兒的神水國,疆域廣袤,囊括了如今大隋王朝和黃庭國,就連昔年大驪宋氏的宗主國,位於寶瓶洲最北端的盧氏王朝,也有一部分版圖,屬於神水國邊境州郡。

  一代名將,開國功臣。

  功成身退之時,好像還不到四十歲。

  只不過此人的名字,倒是半點不稀奇,張平。

  如今紅燭鎮那邊就有好幾個叫張平的。

  大驪北岳披雲山的第一場夜遊宴,轄境內唯一一位沒有到場的山水神靈,就是這位饅頭山的小小土地爺。

  外界猜測是品秩太低,未曾受邀,可事實上,山君府的第一批請帖,而且還是魏檗的親筆手書,邀請之人,就是這個張平。

  而魏檗,曾是神水國的大岳山君。只不過那會兒神水國,不斷有國土分裂出去,版圖縮減得厲害。

  等到大驪宋氏立國之後,將魏檗這個亡國餘孽,一貶再貶,直接從一個大王朝的五岳山君,最終淪為棋墩山的土地公。

  與那舊朱熒王朝的山君晉青,是截然不同的境遇,也難怪兩位大岳山君,是出了名的各自看不順眼。

  這位州城隍爺問道:「有沒有兵書?」

  李錦指了指一處書架,「都在那邊了。」

  張平走到那處書架前,掃了幾眼,抽出一本版刻精良的二十七史百將傳,是說那中土神洲歷朝名將的,漢子隨手翻了幾頁,又放回去,重新取出一本,好像找到了想要瀏覽的某位名將列傳,將書籍收入袖中,轉頭問道:「多少錢?」

  李錦笑道:「破例不收錢,送你了。」

  張平也沒客套寒暄的意思,轉身就要走。

  李錦招手道:「再聊會兒,如果沒記錯,這是你第一次來書鋪?」

  張平停下腳步,問道:「怎麼回事?」

  先前這紅燭鎮書鋪,山水氣象的動靜不小,連州城城隍廟那邊都察覺到了這邊的異象。

  李錦笑道:「之前落魄山的大管家,送了我兩幅畫,陳山主前不久來了這邊一趟,幫忙描金,鈐印私章。」

  張平點頭道:「恭喜。」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李錦搖搖頭,笑道:「你一個兵家子弟,倒像是個道家練氣士。」

  就像那本名將列傳,其中一人,便是這個張平極為推崇的殺神,姓白。

  浩然天下各地武廟,依循文廟禮制而建。

  郡縣兩級,只懸武廟十哲的掛像,州一級武廟,財力不足的,掛像,有那財力的,就為武廟殿上十人塑造神像。

  各國京城、陪都,分成殿上十人及兩廡六十二人,一同享受人間香火。

  傳聞那中土亞聖府,紅邊黑色油漆大門,嵌著狻猊,繞過影壁,便是儀門,兩邊各掛兩幅等人高的彩繪門神,總計四位武廟陪祀聖賢,正是那「武功無瑕」武廟十哲中的四位。

  李錦笑道:「你仰慕的那位,實在是殺性太重,手段過於酷烈了。」

  張平神色淡然道:「我給他牽馬都不配,至於你們,就別妄加評論了。」

  武廟七十二將,主殿十人,兩廡六十二人,不同於變動極少的文廟,武廟經常會有神主更換,頗為頻繁,但是一般來說,陪祀人選更換掛像、雕像和神主,浩然天下異議不會太大,唯有一人是例外,入廟陪祀歲月極久,從最早的武廟副祀十哲,卻在後世地位一降再降,先是被撤出主殿,搬去了兩廡之一,然後名次越來越低,差點連陪祀兩廡的資格都要失去,如今在武廟裡邊,就只是位列第四等名將之列。

  寶瓶洲是小地方,歷史上只有一位武將入選武廟,但是陪祀歲月極為短暫,很快就被剔除出去,因為被別洲名將頂替位置了。

  以至於後世寶瓶洲,根本就不知道兵家老黃曆上邊,還有這麼一頁。

  而此人正是神水國張平。

  李錦笑問道:「那個與你相依為命的小傢伙呢?」

  張平瞥了眼饅頭山土地廟那邊,沒好氣道:「小崽子又去那邊點卯了。」

  李錦忍俊不禁,「也是一樁不小的善緣。」

  紅燭鎮往西約莫兩百里水路,水面遼闊,水勢平穩的江心地帶,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山頭,有個俗稱,饅頭山,上邊有個香火還算湊合的土地廟。

  如今那個張平發跡了,這座歷史悠久的土地廟也沒荒廢,雖然神主金身遷徙去了州城隍廟,這邊類似下山,都有了廟祝,修繕了客房,在香火小人的拼死諫言之下,這才拿出點錢,給這邊的泥塑神像重新彩繪、貼金,看著終於有那麼點人模狗樣了。

  一位身穿朱衣腰繫白玉帶的香火小人兒,約莫巴掌高,駡駡咧咧,張平這廝就是個王八蛋,帶著自己來到這邊,結果他說走就走了,也不捎自己一程。

  不管怎麼說,都是苦日子熬出頭了,總算發達了,闊綽了。

  朱衣童子狠狠一跺腳,因為驀然記起一事,然後呆滯無言,咋辦咋辦?今天得點卯啊,還來得及嗎?

  它立即施展一門神通,下了一道勉强可算敕令的「法旨」,片刻之後,很快就游來一條三尺長的青色鯉魚,如渡船靠岸。

  朱衣童子一個健步如飛,躍上青鯉背脊,雙手攥住兩根魚須,如手握繮繩,劈波斬浪,到了紅燭鎮那邊,急匆匆跳上岸,繞過那條脂粉香膩的河段,許多在外行商的大驪商賈,都在這邊的各州會館過年,小傢伙一路飛奔,到了棋墩山附近,香火小人兒掐訣跺腳不停,很快就蹦出一個土地公,如今棋墩山的山神,是那「宋金頭」,跟自家城隍爺一樣,都是臭茅坑裡邊的石頭,但是宋山神手底下的這位土地爺,與這位州城隍廟的二把交椅,卻是老相識了,見著了香火小人,立即神色諂媚,都不用詢問,就招來了一條水桶粗的白花蛇,朱衣童子道了一聲謝,躍上長蛇背脊,伸手揪住兩片蛇鱗,風馳電掣,直奔落魄山,一路上念念有詞,來得及,肯定來得及,一定不能破功啊,大爺我按時點卯就快要湊足一百次了……

  到了落魄山地界,讓那條白花蛇回了,朱衣童子埋頭狂奔,可憐兩條小腿飛快晃蕩,跟車軲轆似的。

  小傢伙火急火燎來到了山門口,大半夜的,沒能瞧見那個看門的仙尉。

  落魄山這邊的看門人,最早是言談風趣的大風兄弟,後來是只會看些正經書的曹晴朗和元寶,然後是慧眼獨具、極有識人之明、對自己極為賞識的右護法大人,不過如今換成了那個年輕道士。

  它環顧四周,一咬牙,趴在地上,從宅子門底下的縫隙一鑽而過,到了屋門口那邊,朱衣童子蹦跳起來,使勁敲門,扯開嗓子喊道:「仙尉仙尉,這麼早睡覺,睡個錘子的睡,趕緊起來,大年三十的,竟敢不守夜,懂不懂規矩……」

  小傢伙敲了半天門,有氣無力苦兮兮道:「仙尉道長,開個門,求你了,我曉得你沒睡,屋子裡邊有火光呢,求你了啊,真心實意的!」

  想要趴在地上,從門縫裡邊鑽進去,結果不比那大門,擠得腦闊疼也沒能進去,小傢伙站起身,眼神呆滯,捶胸頓足,一屁股坐在地上,幹嚎起來,命苦啊。

  實在不行,就去山上,找暖樹,她今兒肯定會守夜的,而且就在竹樓一樓那邊。

  唯一的問題在於,不知道自己這兩條瘦了吧唧的小腿,趕不趕得上時辰。

  吱呀一聲,仙尉手中卷起一本書籍,開了門,蹲在地上,笑嘻嘻道:「終於曉得喊我一聲仙尉道長了,說吧,大半夜摸上門來,想要幹啥。」

  小傢伙挺直腰桿,雙手叉腰,高高揚起腦袋,怒道:「幹啥幹,還能是啥,大爺來這邊按時點卯啊!」

  「他娘的,在城隍廟那邊,來個一大幫來我家問夜飯的官場同僚,你又不是不知道,張平就是個不靠譜的主兒,半點不懂人情世故的廢物,我不得幫忙待客啊,一不小心就喝高了,之後去了趟饅頭山,這一路好跑,差點累死大爺了。」

  仙尉這才記起,這個香火小人,今天好像確實需要來落魄山這邊點卯。

  還真把落魄山當個衙門了啊。

  不過小傢伙心誠是真心誠。

  仙尉轉身走入屋內,小傢伙一個飛奔,跳到火爐邊沿,蹲著烤火取暖,對於朱衣童子來說,火盆就像一座小火山。

  小傢伙埋怨道:「粽子呢,芋頭條呢,屁都沒有啊,仙尉啊,真不是我說你,咋個混得這麼寒酸,被老廚子克扣俸祿啦?」

  仙尉置若罔聞,從書桌抽屜裡取出一本小冊子,是小米粒留在這邊的,巴掌大小,每頁都標注日期,讓這個香火小人每次圈畫一下,就算當天點過卯了。

  朱衣童子發號施令道:「趕緊的,楞在那兒作甚,筆墨伺候啊,就你這點悟性和眼力勁兒,要是混官場,吃屁吧你。」

  仙尉白了小傢伙一眼,彎腰從火盆裡邊撿起一塊木炭,隨手丟在火盆邊沿上邊,小傢伙只得摳出一小粒木炭作筆,神色認真,在那冊子上邊圈畫過後,如釋重負。

  仙尉將冊子丟回桌上,結果又挨了一頓駡,習慣就好。

  仙尉坐在小竹椅上,好奇道:「一直沒問,每半個月,你這麼按時點卯,到底圖個啥?」

  小傢伙出身處州城隍廟,那位城隍爺,在山水官場的官品可不低,張平作為一州城隍之首,管著郡縣兩級的所有城隍廟,還有那些土地公、土地婆。眼前這個朱衣童子,香火小人用一種看白痴的眼神,斜眼看那年輕道士,「只要點卯次數足夠了,老子就可以按部就班,一級一級升官啊,男子漢大丈夫,豈能鬱鬱久居人下?!」

  陰差陽錯的,約莫是緣分未到,至今沒能見到那位陳山主。按照裴舵主的說法,在山門口這邊點卯一百次,以後再見著了那位山主大人,就可以跟山主主動打招呼了。

  仙尉哭笑不得,「升官?多大的官?」

  小傢伙楞了楞,撓撓臉,嗓音立馬小了下去,「反正咱們裴舵主和周護法大人,心裡都有譜的,我可不曉得,從不問這些,顯得不心誠。」

  當年頂替周米粒,朱衣童子接任了騎龍巷右護法。

  而且私底下聽咱們周護法的意思,以後裴錢有可能會設置騎龍巷總護法,責無旁貸,這麼一副重擔,我挑了!

  這些年來,其實他們這座秘密小山頭,只舉辦過一次「祖師堂」議事。

  這場武林大會,聲勢浩大,極為隆重,就在那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外邊的廣場上,一張桌子,四條長凳,桌上擺滿了瓜果點心。

  龍泉郡總舵,如今勢力擴張得可怕,已經下轄兩個分舵了,東華山分舵,騎龍巷分舵。

  而那塊總舵盟主令牌,被上任武林盟主兼總舵主的李寶瓶交給了裴錢。

  裴錢現在是東華山分舵舵主,兼任騎龍巷分舵舵主,身兼兩職,位高權重,地位顯赫。

  周米粒卸任騎龍巷右護法之後,順勢升遷為了騎龍巷分舵的副舵主,當大官了。

  至於分舵供奉,有陳暖樹和陳靈均。

  東華山分舵轄下又有某學舍小舵,小舵主李槐,手底下管著兩個小嘍囉,與李槐是山崖書院同學舍的劉觀,馬濂。

  當年那場共襄盛舉的武林大會,沒有功勞卻有苦勞的城隍廟香火小人兒,由於升遷為騎龍巷右護法,被分舵主裴錢准許破例坐在桌上議事。

  那次總舵主李寶瓶,以及騎龍巷分舵名譽舵主,大白鵝崔東山,都缺席了會議。

  結果大白鵝就被殺伐果決、六親不認的裴舵主,當場記大過一次了。

  至於那條騎龍巷左護法,呵呵,可就混得不行嘍,只能趴在桌旁的長凳底下。

  朱衣童子說道:「來點瓜子嗑磕。」

  仙尉剝開一顆瓜子,放在火盆邊沿。

  朱衣童子點頭贊賞道:「仙尉,與你說句掏心窩子的交心話,以後我哪天升官了,就與裴舵主和周護法鼎力舉薦一番,空出來的騎龍巷右護法一職,非你莫屬。」

  仙尉笑呵呵道:「我是該謝謝你啊,還是該謝謝你啊?」

  山君晉青秘密離開山君府,走了一趟篁山劍派,找到劍修元白。

  元白玩笑道:「豈不是要我當那三姓家奴?」

  晉青說道:「我覺得你還是慎重考慮一下。」

  元白猶豫了一下,還是搖頭道:「不管篁竹劍派的首任山主是誰,不管將來能否躋身宗門,我還是希望能夠留在這邊。」

  「落魄山的下宗,仙都山青萍劍宗,將會是桐葉洲第一個劍道宗門。」

  晉青繼續勸說道:「陳平安很看重你,不在劍道境界,也不是你的身份,就只是劍修之間的惺惺相惜。」

  見元白笑著不說話,晉青說道:「你也別誤會,是覺得你到了那邊,能幫襯誰一把,我只是認為你去了那邊,要比待在這烏煙瘴氣的篁山劍派,更舒心些。」

  其實按照與年輕隱官的約定,晉青本該先確定了桐葉洲中部磷河畔的獨孤氏復國一事,才來這邊勸說元白,挖正陽山的牆角。

  元白還是搖頭道:「算了,我就不去桐葉洲了。」

  晉青點點頭,問道:「那我就這麼飛劍傳信落魄山了?」

  元白笑道:「有勞晉山君。」

  寶瓶洲南塘湖。

  秦湖君手持一隻白碗,碗中有一顆水珠。

  一顆小小的水珠,卻凝聚著舊南塘湖的八成湖水。

  要不是劍仙邵雲岩提醒,於禮不合,否則她確實想要偷偷建造一座類似「家廟」的生祠,立起一塊每天敬香的供奉牌位。

  身為一湖水君,按照如今的大驪朝廷和中土文廟的規矩,按例准許開府,類似山上的金丹地仙開峰。這位女子湖君,打算與觀湖書院,山崖書院,分別求一件儒家文廟的祭祀禮器,再請一本文廟聖賢的著作書籍。

  之前在年輕隱官那邊,她主動放棄了那筆功德饋贈。因為就不是什麼買賣事。

  北俱蘆洲,大瀆公府,靈源公沈霖連夜打造出一塊匾額,高高懸掛起來,甚至要比那塊靈源公府匾額位置更高。

  德游宮。

  夜幕中,沈霖站在自家府邸的大門外,仰頭望向那塊年輕隱官親筆手書的匾額,眯眼而笑。

  取自「德人天游」一語。

  沈霖面帶笑意,喃喃道:「德人天游,秋月寒江。日問月學,旅人念鄉。」

  中土神洲,相傳是道祖煉丹爐所在的火山群。

  一座小酒鋪,沽酒婦人笑眯眯道:「甘州,想不想認我當師父,學習仙法?」

  少女直接問道:「有啥好處?」

  仰止說道:「可以傳授給你幾種水法。」

  少女皺眉道:「你們練氣士的術法,我可未必瞧得上,就算瞧得上,我也未必可以修行。」

  這就叫神人有別,大道殊途。

  婦人笑道:「肯定可以修行,說不定將來你由濁轉清,躋身了江水正神,也可以一路修行下去。」

  老山神龔新舟,按照如今文廟的金玉譜牒,品秩是從七品,就是山水官場的清流官身。

  眼前這個朝湫小河婆,與河伯、土地爺一樣,都屬於墊底的濁流胥吏,還不如那些好歹屬於清流出身的縣城隍。

  沒辦法,年輕隱官提醒過,老秀才也暗示過。

  再不識趣一點,仰止都要擔心被穿小鞋了。

  而且陳平安當時身邊跟著個「扈從」青同,而且聽說如今小陌,更是這位年輕隱官的身邊死士。

  恢復文聖身份的老秀才,更是跟著禮聖一起來的。

  小河婆問道:「拜師禮,需要磕頭敬茶嗎?」

  仰止扇動蒲扇,微笑搖頭道:「不記名的師徒,用不著。」

  小河婆豪爽道:「幹嘛不記名,乾脆記名,一步到位得嘞。」

  仰止笑了笑,稍作思量,點頭道:「也行吧。」

  之後雙方喝過了一碗酒,雙方就算拜師收徒了,很省心省力,對仰止的胃口。

  之前仰止詢問陳平安,能夠與文廟那邊通通氣,探探口風,能否讓自己像那蠻荒桃亭,或是小陌,能夠在浩然天下來去自由,她可以與文廟那邊立下心誓,學那白澤,名義上被關押在一隅之地,面子上過得去,每次出門遊歷,都不會大張旗鼓。

  可惜當時陳平安沒有給出明確答案。

  雖說之後禮聖親臨,但是仰止沒敢開這個口,有得寸進尺的嫌疑。

  小夫子的脾氣如何,緋妃這些蠻荒晚輩,至多只是聽說,仰止卻是親眼見過的。

  需知人世間最早的那撥「書生」,就沒一個是省油的燈,而這位小夫子,作為遠古「天下十豪」的四位候補之一,更是……一言難盡。反正當初蠻荒妖族的山巔修士,見到這位小夫子,就只有一個想法,都不是什麼趕緊繞路避讓了,而是……老子就不該出門。

  在小河婆離開酒鋪後,來了一位腰懸玉佩的書院君子,沒有隱藏行蹤,身形掠空,落在酒鋪這邊。

  香榧山那邊的老山神龔新舟,察覺到動靜,瞥了眼對方身形,真是方圓數百里難得一見的俊後生。

  那位書院君子開門見山道:「千年之內,未經文廟許可,不得去往南婆娑洲和扶搖洲,其餘七洲,尤其不可以靠近三處歸墟,一旦違約,斬立決。」

  「但是這裡邊有個先決條件,你必須馬上走一趟桐葉洲。」

  「落魄山陳山主,會幫你預留一部分曳落河水運,但是需要你用在桐葉洲開鑿大瀆一事上,作為你換取一千年自由身的代價。」

  仰止問道:「就只有這些?」

  君子點頭道:「如果你答應,我馬上就可以傳信文廟,將此事報備錄檔。」

  仰止猶豫了一下,「作得準?」

  那位書院君子啞然失笑,「這是文廟決議,不是開玩笑的。」

  大岳居胥山,一位老道士離開黃粱酒鋪,騎乘青牛,踏雲而起,去往自家道場。

  青牛道士封君,有了一個決斷,那山君懷漣不識趣,自己卻不能不講究,反正就是一炷香而已,錦上添花,何樂不為。

  也好順便與那陳道友打聲招呼,提醒他如今貧道就在居胥山這邊修行,歡迎來此做客。

  老道士離開夜航船後,重返居胥山的副山鳥舉山,開闢道場,是昔年這位真人的治所所在。

  那會兒的天下五岳大瀆,山君水神,都是他們這撥地仙真人的佐官,簡單來說,幾千年前,現任山君懷漣,名義上歸他管。

  如今嘛,顛倒了。

  桐葉洲,鎮妖樓。

  一行人來到了頂樓。

  至聖先師憑欄遠眺,笑道:「在這桐葉洲中部,大瀆開鑿一事,需要大修士的搬山倒海,如今有了仰止和嫩道人,再加上青同道友的敲邊鼓,事半功倍了。」

  陳平安回過神,點頭道:「可能還需要跟東海水君商量一下。」

  方才陳平安在分出一粒心神,歸攏書籍和文字。

  先前山君晉青贈送了一部碑帖,匯總了舊朱熒王朝中岳山頭的所有崖刻榜書、碑文石刻,多達兩千餘片。

  黃庭國紫陽府,吳懿送出的那只劍匣,除了裝有一枚極其珍稀的劍丸「泥丸」,劍匣本身承載了六十多個寶籙真誥文字,同樣極為珍貴。

  錢塘江七里瀧水域,陳平安借取歷朝歷代文人騷客的詩篇,總計三十萬字,以量取勝。

  至聖先師看著遠方,「一條光陰長河,就像兩個字。」

  陳平安說道:「現在。」

  至聖先師輕聲感慨道:「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陳平安緩緩道:「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如是而已。」

  「强者多想一點,弱者就可以少想很多。」

  至聖先師點點頭,沉默片刻,笑問道:「先前問了你看書,有無特別喜歡和厭惡的語句,那麼有沒有印象最深刻的某句話?」

  「有的。」

  陳平安嗯了一聲,輕聲道:「余家貧,無從致書以觀。」

  至聖先師會心一笑,「這個想法很好啊,因為也是我們這撥『書生』當年的最大感受。」

  關於陳平安身上的那個一,如今數座天下,如果撇開天外那座古天庭遺址不談,知曉此事的,不超過十個。

  那麼別忘了,哪怕陳平安是那新人舊一,可一,就是一。

  哪怕只是當年那個至高存在的一半,與登天而去的周密差不多剛好對半分。

  至聖先師說道:「陳平安,一定要守住心關啊,至少在你躋身十四境劍修之前,最好別把他放出來,尤其注意一點,千萬不能讓他占據主導位置。」

  陳平安沉聲道:「爭取!」

  要說是一位十五境修士的半個一,沒什麼可怕的。

  那麼如果是一位十六境的一半呢?

  至聖先師撫鬚而笑,「別說陸沉,連我也怕。」

  比如當初在那泥瓶巷,一定是有個這麼個人,讓道祖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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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9 00:43:00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五十章 將來之事

  一個身材瘦弱的道士,頭戴氈帽,一身縫補厲害的青色棉布道袍,腳穿一雙厚實棉鞋,走在路上,就跟瘦竹竿晃蕩似的。

  身邊跟著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腰間佩刀,刀柄被摩挲得包漿鋥亮,男人在幾個月前開始蓄須,很快就滿臉絡腮胡。

  雙方一起走在回鄉路上,兩人家鄉,離著不遠,也就三四十里路,都屬於五陵郡地界。

  其實道士要那男子年輕二十多歲,只是面相顯老的緣故,看著卻要比後者至少年長十歲。

  關鍵這道士雖無官方認可的度牒授籙,屬於私籙路數,卻是貨真價實的修道之人,身邊好友,則是純粹武夫。

  兩人一起遠遊歸來,這趟出門,耗費數年之久,走了不少地方,見了不少奇人異事。

  正是米賊王原籙,捉刀客一脈的武夫戚鼓。

  一個玉璞境圓滿修士,一個隨時都有可能破境的九境巔峰武夫。

  在這青冥天下,米賊一脈的道士,只看「米賊」二字,就知道處境不算多好了,與那屍解仙、挑夫和一字師類似,不至於是走在街上人人喊打的歪門邪道,但是最好別靠近白玉京地界,一經發現行蹤,多半就要去那五城十二樓做客了。

  戚鼓問道:「你覺得我要不要答應朱璇的邀請?」

  在遊歷途中,曾經路過雍州,在青冥十四州當中,屬於一處水運最為充沛的風水寶地,並州的青山王朝,雍州的魚符王朝,都是本州國力最盛的王朝,首屈一指的龐然大物。

  不知怎麼,兩人被那位魚符王朝的年輕女帝發現了行蹤,朱璇親自露面,邀請戚鼓擔任皇家供奉。

  不過雙方心知肚明,魚符王朝的女帝朱璇這就是截胡,因為戚鼓隨時隨地都有可能以「最强」身份躋身止境武夫,若是在魚符王朝破境,就可以增加一份數量可觀的武運饋贈,所以朱璇除了拿出一個供奉身份,另有開價,極其豐厚,不談那筆俸祿,光是朱璇承諾從皇室密庫中取出一件兵器,可供戚鼓使用,期限是三百年,這就極為誘人了,這把名為「破陣」的絕世名槍,一直是魚符王朝的鎮國之寶,能夠先天克制練氣士的陣法,戚鼓要是成為止境武夫,再手持此槍,對陣仙人之下的練氣士,全無敵。

  別說分勝負了,估計對方想跑都難。

  任何一個能夠躋身年輕與候補十人之列的,無論是修士還是武夫,誰沒幾手殺手鐧?

  反觀青神王朝這邊,好像全然無所謂戚鼓在哪裡破境,至今就連個道官都沒現身,就更不談皇帝陛下和雅相姚清了。

  把戚鼓氣個不輕。

  老子好歹是九境武夫,就這麼不入你們的法眼?

  王原籙說道:「反正你見著了好看婆姨,就要挪不動腿。」

  戚鼓沒好氣道:「你也就只會窩裡橫了。」

  王原籙確實就是在他這邊敢這麼橫,見著了外人,就要舌頭打結,話都說不清楚。比如在女帝朱璇那邊,王原籙就一直低著頭,紅著耳根,差不多就是問三句答一句的光景,之前在陸台和袁瀅那邊,道士更是喝高了,不知怎麼就給那位陸公子幾句話,喝到了傷心處,酒量又差,哭得稀裡嘩啦,虧得沒有發酒瘋。

  可能唯一的例外,就是那個被王原籙喊了多年便宜「老祖宗」的玄都觀孫道長。

  王原籙在老觀主那邊,確實挺有英雄氣概的,都敢當面駡一句老瓜皮。

  老觀主是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人,尤其那句「貧道喜好與人為善,從不與人結隔夜仇」的口頭禪,在青冥天下聲名在外。

  所以戚鼓私底下勸過王原籙,在老神仙那邊,說話還是要客氣點,只是勸不動。

  「要是這趟回家,連那劉敬都見不著,老子就不拿熱臉貼冷屁股了。」

  戚鼓越說越氣,駡駡咧咧道:「他娘的,真是家花不如野花香,那就怨不得老子牆裡開花牆外香了。」

  位於青神王朝京畿之地的五陵郡,是個豪貴之家扎堆、世族門閥林立的地方,祖蔭陰德之盛,冠絕一州。

  五陵郡,轄下五縣,長茂鈞陽平。既是皇陵所在,最早其實就是青神王朝專門用來聚攏、安置開國勛貴之地。

  如今的郡守大人劉敬,是皇親國戚,還有個提點宮觀官的身份,京城、京畿道士,都歸他管。

  此外青山王朝各大山川,都設置有宮觀提舉官,往往被朝廷用來安置上了歲數的閒散大臣,更像是個榮銜。

  王原籙說道:「小心姚首輔就盯著你呢。」

  戚鼓問道:「不至於吧?」

  王原籙微皺眉頭,說道:「難說。」

  戚鼓猶豫了一下,還是使上了聚音成線的手段,與身邊好友密語道:「虧得我們並州是歸青翠城管轄,不然早就被白玉京道老二收拾得慘了,五陵郡絕不會有今天的生機氣象。」

  王原籙說道:「同源不同流,水性就有差異。老百姓逐水而居,當然喜歡水勢平緩的,三天兩頭就發洪水,是個人都遭不住,要叫苦喊冤的。」

  戚鼓笑道:「偶爾還是能夠蹦出幾句道理的。」

  戚鼓想起一事,說道:「聽說餘掌教新收了個弟子。」

  道士咧咧嘴,「命好,羨慕不來哩。」

  戚鼓調侃道:「徐雋的命才算好。」

  道士想了想,搖頭道:「徐宗主不光是命好……不對,徐宗主的命其實並不好,命硬才是真本事。」

  戚鼓說道:「總有一天,我要娶了那白藕當媳婦,才算光宗耀祖!」

  道士習慣性低頭袖手,身形佝僂,「辣婆姨,真要娶過門,就是每天嚼朝天椒哩。」

  戚鼓眼神熠熠,晃了晃手腕,咧嘴笑道:「只要老子贏了她一場,娶過門來,再輸給她一百場、一千場,都麼問題!」

  打架嘛,分兩種的。

  道士小聲嘀咕,埋怨道:「你說話咋個這麼下流嘞。」

  戚鼓咦了一聲,「這都聽得懂?」

  最近百年之內,如莊稼逢大年,五陵郡湧現出了一大撥各州矚目的天之驕子,光是數座天下年輕十人候補,就有兩位。

  此外符籙派祖庭之一的地肺山華陽宮,有個道號悠然的年輕修士,而采收山有個道號南山的女子道官,兩位公認的天仙胚子,如今已是年輕元嬰修士。

  與此刻路上這兩位,都是五陵郡走出去的年輕一輩,悠然和南山,也都是趕赴五彩天下的三千道官之一,雙方雖然出身於敵對宗門,但是他們卻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就連時辰都毫厘不差,這等天作之合,以至於地肺山和采收山的兩撥道官們,如今人心都有些微妙變化。

  其實王原籙和戚鼓是很想一起走趟五彩天下的,只是浩然天下文廟制定的規矩擺在那邊,雙方境界都超過了門檻,想去去不了。

  在山上道官眼中,這個五陵郡就是個聚寶盆,神仙窩。

  在數座天下眼裡,更是一個可與浩然天下驪珠洞天媲美的金玉道場。

  既有躺在祖輩功勞簿上混吃等死的紈絝子弟,也有「少年負壯氣,奮烈自有時」的五陵子弟,不惜死於邊庭,更有一擲千金急人之難,豪俠任氣的年輕遊俠。

  反正都是名動天下的五陵少年。

  可是在王原籙和戚鼓眼中,就只是家鄉。

  有錢人很有錢,窮人也會窮得揭不開鍋,各活各的。

  離離原上草,官道上鮮衣怒馬,塵土飛揚,來了一撥金鞍玉勒富貴客。

  這撥騎乘駿馬出遊的,都是一些年輕面孔的男女,佩劍背弓,騎馬尋花,風流豪邁,意氣相傾,滿身淩厲之氣。

  那道士恰恰相反,畏畏縮縮,賊眉鼠眼的,滿是鄙瑣局蹐之態。

  王原籙趕緊挪步,不與對方爭道,主動躲避那些極為雄健神異的高頭駿馬,戚鼓只得跟著站在道旁,等到那撥王孫子弟策馬遠去後,戚鼓抬手揮了揮塵土,一隻手習慣性掏了掏褲襠,笑道:「只說皮囊賣相,確實得看種好不好,咱倆就都不濟事,吃了大虧,所以將來娶媳婦,一定要找好看的。」

  王原籙不搭話,沉默片刻,說道:「掏褲襠這個習慣,能改就改了吧,被女子看到了,至少好感減半。」

  戚鼓笑道:「傢伙什太大,擺不正位置。」

  王原籙說道:「怎麼每次放水,都是你先提褲腰帶。」

  戚鼓啞口無言。你跟我較這個勁作甚?

  兩人路過一處道旁行亭,裡邊有一幫賭鬼在裡邊擲骰子,戚鼓搓搓手,王原籙斜眼一瞥。

  戚鼓嘿嘿而笑,「放心,老規矩,既然跟你保證過了,肯定說到做到。今兒就算了,先送你回家。」

  戚鼓打小就有個毛病,嗜賭如命。

  後來認識了王原籙,成了朋友,拍胸脯保證,以後跟我混,保證缺啥有啥。

  結果戚鼓曾經因為賭錢,在青神王朝京城和轆州,先後吃過兩次大虧。

  剛好兩次都是王原籙匆忙聞訊趕去,幫忙擺平的,所謂「擺平」,很簡單,就是我王原籙拿錢擺不平的事情,就拿命擺平。

  兩次救出戚鼓,殺出一條血路。

  甚至可以說王原籙之所以成為米賊一脈的道士,都是拜戚鼓所賜。

  不過那些年,王原籙至多與戚鼓埋怨一句,跟著大哥混,三天餓九頓。

  王原籙的想法,很簡單樸素,答應跟你做朋友,是我自己的選擇,既然做了朋友,就得有朋友的樣子。

  朋友不把我當朋友,那是我的眼光問題,沒什麼可抱怨的,吃過幾次苦頭,覺得遭不住了,分道揚鑣就是了。

  之後王原籙就給戚鼓定了一條規矩。

  只要你在賭桌上邊,不想著掙錢,隨便你賭錢,幾百幾千兩銀子,甚至是那神仙錢都沒事,沒錢了,跟我借錢去賭都沒問題。

  但是只要你想著掙錢,哪怕只是幾文錢的小打小鬧,都別賭。不然以後我們就別做朋友了。

  王原籙交朋友的唯一宗旨,就是不小氣,有幾個交心的朋友,這種人才值得結交。

  戚鼓問道:「還是不打算捅破窗戶紙?不與你哥哥擺明身份?」

  王原籙無奈道:「怕啊。」

  戚鼓悶悶道:「得怨我。」

  如果王原籙不是米賊一脈的旁門道士,在青神王朝朝廷這邊受籙,他哥哥一家,也算是一場「得道飛升,仙及雞犬」了,不說什麼潑天富貴,在這五陵郡立起門戶來,開枝散葉,再傳承幾代香火,說不得就是一地郡望家族了。如今便不成了,被自己連累,王原籙的山上仇家實在太多。

  王原籙搖搖頭,「不是這樣的,小日子有小日子的安穩,我大哥也有自己的命。」

  戚鼓也只當是好友在安慰自己。

  王原籙的親哥,名叫王原福,丈人是個當地屠戶,今兒手裡拿著一副大腸和路邊酒肆買來的一斤散酒,逛蕩到了女婿家黃泥屋門口那邊,臭著一張臉,見了出門迎接的女兒女婿,埋怨道:「我自倒灶,走了黴運,把個本該嫁給有錢門戶當夫人的女兒,嫁給你這現世寶的爛窮鬼,歷年以來,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祖上積了甚麼德,帶掣你中了個道童身份,以後更有理由不做正事了,心肥了,以後又不知要開銷我多少辛苦銀子,莫不是上輩子欠你的,今世討債來了,若有下輩子,千萬記得還我。」

  王原福彎腰低頭,哪敢還嘴,瞥了眼酒壺,咽了口唾沫,確實嘴饞了。

  不出意外,裝了一斤散酒的酒壺,喝完了酒,老丈人還是要帶回家去的。

  那個被老丈人說成是被他「提掣」而來的道童身份,其實就是個道士候補,類似浩然天下的童生功名,有了這個身份,每三年就有一次參加縣衙院試的機會,考中了,參加一府治所的授籙,才可以得到一個朝廷認可的正統道士身份。不過距離真正的「道官老爺」,還差一步,得等著補缺,有了實缺,不管是衙門當差,還是去了宮觀,才算正兒八經的道官。

  膀大粗圓的屠子,與好似那潑出去水的女兒說道:「去,把腸子煮了,再燙一壺酒來吃。」

  王原福將老丈人領進屋子,走在稍後邊,老丈人說話嗓門大,唾沫四濺的,王原福偷偷抬起袖子,擦了擦臉。

  等到老丈人坐下了,王原福才抖了抖衣袍,輕輕落座,屠子用眼角餘光打量一眼,窮講究,真把自個兒當道官老爺了,只是念在那個道童的份上,才忍住沒說出口,問道:「你那個常年不著家的弟弟呢?」

  王原福苦笑道:「好久沒個音訊了。」

  老丈人嗤笑道:「家書都不曉得寄一封,白養了個弟弟,虧得他王原路還是個讀過書識得字的,這些年是在外邊混得多可憐,才會連一封書信的錢都捨不得花銷。」

  按照村子這邊的祠堂族譜,是原字輩,名字裡邊都需要嵌個「原」字,其實王原籙的本名,是王原路。

  王原福依舊不敢頂嘴。

  在青冥天下,道官有五花八門的身份、頭銜,不是只有練氣士才可以成為道官,沒有修行資質的凡俗夫子,只要通過官府考核,也能獲得道士度牒,不過會授以不同的法籙,除了朝廷頒布的,也有世代相襲的,還有某些得道高真簡選高徒,秘授符訣,張大門風。

  像這個被老丈人橫竪看不起的王原福,哪怕將來僥倖成為道官,多半依舊就像那濁流胥吏,不入清流品第,以後的升遷之路,也會相對狹窄,極有可能是被調派到一個僻遠的小道觀,或是在一些類似縣衙寶誥司、醞釀局的清水衙門當閒差。但是對於出身貧寒、沒跟沒腳的王原福來說,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已經算是光耀門楣的事情了,是完全可以去村子祠堂裡邊燒香祭祖的。

  就像弟弟王原籙,也是鑽研道書律典小二十年,報考了多次,也未能考出個正式道官,主要還是五陵郡這邊,道士度牒的名額有限,典型的僧多粥少,那些富貴子弟,自幼讀書,又有明師傳道授業,當然就有先天優勢,而且擅長押題,畢竟有那律師頭銜的主考官道士,如何出題,也是一門學問。再者也怪弟弟王原路心氣太高,鑽了牛角尖,一門心思要考取那家鄉最大一座道觀的威儀師,考中了,在「行走」歷練幾年,就有希望負責住持道觀的科律儀軌,指示道官們的坐作進退之威儀。

  只是咱們五陵郡最大一座道觀裡邊的威儀師,哪有那麼容易考中,別說是王原路,就是那些祖上闊過、現今也沒有如何家道中落的膏粱子弟,不一樣爭破頭?

  老丈人說道:「你那弟弟,就是個扶不起的玩意兒,別回了最好,說是多雙筷子的事,其實不還是個事兒。」

  當年女兒求自己幫襯她那小叔子,他便幫著在縣城找了個銀鋪學徒的活計,多好的營生,不然能有那句「賊不過銀匠」的老話?不曾想那小子不識好歹,死活不去,非要待在山上。

  好巧不巧的,翁婿二人正聊著王原路。

  王原籙便回了家鄉,此刻站在了門檻外邊,喊了一聲「哥」。

  瞧見了門外好幾年沒見的親弟弟,王原福雖然心中欣喜,卻依舊板著臉,剛要站起身,不過剛抬起屁股,就趕緊坐回長凳,只是點點頭,說道:「去灶房那邊,跟你嫂子打聲招呼。」

  王原籙嗯了一聲,轉身就走。

  屠子一拍桌子,沒好氣道:「見了麵,都不知道跟我打聲招呼,半點規矩不懂的東西。」

  王原福笑道:「原路打小就是這個樣子,性子是孤僻了些,跟誰都不親近。」

  屠子冷嘲熱諷道:「就他那慫包德行,想跟誰親近,也得有人樂意才行,三十好幾的人了,連個暖被窩的醜婆姨都找不到,要是擱我,哪有臉皮上墳祭祖,一頭撞死算數,燒高香,下輩子投個好胎,至少別長得這麼磕磣人,大晚上走路上,別說嚇死人,鬼都要被他嚇死。」

  王原福臉色尷尬。畢竟是老丈人,不好發火。

  之後一頓飯,屠子跟王原福坐在桌上,王原籙死活不願意上桌吃飯,就夾了幾筷子菜,捧著個碗蹲在門口。

  王原福勸了一句,知道這個弟弟是個主意很定的人,也不懂什麼人情世故,勸不動,就算了。

  王原籙在門外低頭扒飯,戚鼓就沒有登門,各回各家。

  碗裡的米飯很結實,飯勺使勁按過的,等到米飯見底,王原籙端著大白碗,怔怔看著前邊。

  不怨天尤人過苦日子,啞巴笑著吃黃連。

  王原籙轉過頭,再仰起頭,咽下那口米飯,問道:「碧霄洞主怎麼來了?」

  之前一輪明月搬徙到青冥天下,在那天上,王原籙遙遙見過這位老前輩一面,架子很大,道法很高,就站在白玉京道老二身邊。

  聽孫觀主說過,是那落寶灘碧霄洞洞主,活了一萬再加大幾千年的漫長歲月,喜歡跟道祖掰手腕。將來與這位前輩見了麵,二話不說多磕幾個頭,肯定沒錯。

  老觀主神色淡然道:「隨便逛逛。」

  王原籙點點頭,說道:「隨便就好。」

  好像對方道法越高,年輕道士越不怯場。

  老觀主問道:「看到了什麼,如此傷感?」

  王原籙答道:「天上如龍者,龐然身軀悄然墜地,屍體上布滿了蚊蠅蛆蟲,揮之不去。」

  「時日一久,也可能會開滿花草。」

  「所以傷感。」

  「怎麼說?」

  「草長花開,漫山遍野,後來都沒了。當然可以再等下一次,可如果我們就是那些花草呢。」

  老觀主聽聞此說,流露出一抹贊許神色,微笑道:「你不修道誰修道。」

  王原籙繼續捧著碗,問道:「是不是要天下大亂了?」

  老觀主反問道:「這種將來之事,跟你有關係嗎?」

  王原籙點點頭,「暫時沒有。」

  低頭扒飯,吃掉最後一口米飯,細嚼慢咽,年輕道士順便一起嚼著「將」與「來」二字。

  老觀主撫鬚而笑,「造命在天,立命在我。」

  ────

  青神王朝的京畿之地,一處皇家宮苑,名為長柞宮,有一座明黃雲紋琉璃瓦的三梧觀,是一國道觀之首。

  今天雅相姚清和國師白藕,在此款待兩位貴客,是一雙年齡懸殊的道侶,大潮宗宗主徐雋,兩京山的開山祖師朝歌。

  姚清帶著那雙道侶逛過了三梧觀,來到一間清雅屋舍內,白藕親自煮茶待客。

  道觀如此命名,源於道觀前有開國皇帝親手種植的三株梧桐樹,分別名為椅桐、梧桐、荊桐。

  一日之計種蕉,一歲之計種竹,十年種柳百年種松。作千年萬年之計,栽種梧桐。

  青神劉氏,國祚綿延,冠絕並州。

  而那三棵梧桐樹,也都早已煉形成功,擔任皇家供奉。

  此地也是青神王朝先帝的駕崩與托孤之地。

  而雅相姚清,當然還是毫無懸念的顧命大臣之首。

  在青冥天下,並沒有浩然天下那種皇帝君主不可修行的規矩。

  所以天下十四州,經常有那皇帝,既是開國之主,也是亡國-之君。

  在浩然天下,稱帝在位一甲子,都算是極為罕見的長壽天子了。但是在這邊,坐龍椅不超過一甲子光陰的,都屬於短命皇帝。

  並州山上,有個無據可查的小道消息,傳聞先帝臨終前,與雅相姚清有過一場推心置腹的對話。

  先帝曾言,「主少國疑,非社稷之福,君可自取。」

  姚清答以一句,「我若有面南之力,足可輔佐少主成為明君。」

  至於這場君臣面對面的私下對話,是怎麼流傳開來的,孫觀主對此言之鑿鑿,肯定是咱們陸老三當那梁上君子,偷聽了對話,管不住嘴。

  道號「複戡」的女冠,從白藕手中接過茶盞,笑問道:「你怎麼想到要跟那個怪物問拳了?」

  她也無所謂會不會犯忌諱,是否會往白藕的傷口上撒鹽。

  白藕姿容極其出彩,嫵媚天成。

  她腰別一支極有來頭的短戟,名為「鐵室」。

  與那浩然天下大端王朝的裴杯,俱是女子宗師,皆是一國國師。

  差不多每隔十年,白藕就要與共同登評的武道十人之一,問拳一場。

  先後四場問拳,白藕全勝,死了三個,唯一活下來的,也跌境了。

  所以甲子一評的天下十宗師,一下子就少掉四個,武評隨之淪為笑談和擺設。

  白藕雖是女子,卻在青冥天下武學之巔,呈現出一種卓然挺立的無敵雄姿。

  一支短戟,鋒芒無匹,橫掃天下。

  只不過白藕這次選擇與閏月峰辛苦問拳,在外界看來,絕不是什麼明智之舉。

  畢竟是一個連道祖都極為欣賞的純粹武夫。

  白藕面有苦色,搖搖頭,不太願意說這檔子事。

  都未能登上閏月峰之巔,只是走到半山腰,就挨了一拳。

  「是我提議白藕去閏月峰那邊,試試看自己的真正斤兩。」

  姚清笑著說道:「之前林江仙兩次出手,太有分寸,容易讓白藕誤會,自視太高。」

  白藕與閏月峰辛苦,雙方都是武夫止境的神到一層,一個天下第二,一個第三。

  姚清笑道:「差距不小,依舊沒能試出辛苦的武學深淺。」

  白藕對這位亦師亦父的雅相,可謂言聽計從。

  朝歌說道:「這個米賊王原籙,神識敏銳都快趕上飛升境了,青神王朝就沒打算招徠一番?」

  姚清笑道:「這傢伙就是個惹禍精,越是躲麻煩,麻煩越是登門找他,我們青神王朝消受不起。」

  白藕卻知道一樁密事,在王原籙尚未發跡之前,首輔大人就曾數次帶著自己一起去往五陵郡,見這個年輕人,卻不傳授任何道法,好像就只是閒聊。

  朝歌試探性問道:「那就讓王原籙去兩京山,我可以保證他未來可以擔任山主,如何?」

  姚清搖頭道:「他與兩京山,都沒有這個命。」

  白藕一直在觀察那個徐雋,奇了怪哉,這個年輕鬼修,怎麼看都不出奇啊。

  怎麼就能夠擁有那麼多的機緣?

  昔年是死對頭的大潮宗和兩京山。如今不分上下,兩宗並肩。

  反正宗主都是徐雋。

  兩京山那邊一開始不是沒有異議,可朝歌是開山鼻祖,她都沒意見,徒子徒孫們又能如何?

  再加上後來那場被譽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山上婚宴,喝喜酒的道賀客人當中,光是青冥天下前十,就來了四個。

  余鬥,陸沉,吾洲,孫懷中。

  如果再加上當時某個沒有顯露身份的純粹武夫,因為他只肯坐在角落桌上,此人亦是徐雋的忘年交好友,那就是五個了。

  正是天下武學第一人,林江仙。

  況且徐雋的修行之路,實在太過傳奇色彩,傳聞白玉京三掌教陸沉,傳授過徐雋幾張符籙,玄都觀孫懷中,教過年輕鬼修一門親傳劍術,甚至就連浩然天下的文廟亞聖,都為徐雋指點過學問,再加上那位天下煉丹第一人,以及林江仙的拳法,以至於外界都在猜測,這個徐雋,是不是道祖真正的關門弟子?

  就像一張考卷,就算提前知道答案了,你徐雋好歹也要落筆寫字啊,從淪為鬼物開始算起,在短短二十幾年內,徐雋要見這麼多的大人物,忙得過來嗎?

  朝歌說道:「資美,此次拜訪,需要麻煩雅相一件事。」

  姚清微笑道:「前輩請說。」

  雅相姚清,字資美。按照山上的道齡來算,朝歌是當之無愧的前輩,歲數要比姚清足足大上千餘年。

  朝歌正色說道:「需要請你出山一趟,幫忙護道。」

  姚清直截了當說道:「地點?」

  朝歌說道:「就在兩京山。」

  姚清問道:「具體的時辰?」

  朝歌如釋重負,「暫時未定,等我密信。」

  姚清笑道:「在此預祝徐宗主、複戡道友遂願。」

  徐雋站起身,後退三步,畢恭畢敬行稽首禮,沉聲道:「晚輩在此謝過姚先生。」

  原本沒打算如此客氣的朝歌,只得夫唱婦隨,起身與姚清道謝一句。

  那位道號「太陰」的十四境女修吾洲,與朝歌關係極好,當初參加完那場婚宴,臨行之前,吾洲贈送給徐雋一道煉物仙訣,再額外傳授了一門早已失傳的鬼修術法。

  夫君徐雋是鬼修。

  而未來數座天下,嶄新十四境大修士中,不出意外,必然會有一位鬼仙,能夠占據一席之地。

  所以徐雋不但要爭,而且必須要動作快,抓緊躋身飛升境,才能夠占據先機。

  其實有句「已經很好了」口頭禪的徐雋,根本沒有這個想法,但是在這件事上,道侶朝歌極為堅持,那就只能是婦唱夫隨了。

  既然萬事俱備,只欠一場閉關了。

  在徐雋和朝歌告辭離去後,白藕與姚清站在屋檐下,她輕聲問道:「那個王原籙,當真不去管?」

  姚清笑道:「美玉不雕琢。」

  白藕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出心中那個疑惑,「看樣子戚鼓馬上就能破境,這份武運饋贈,我們難道要拒之門外?根據諜報顯示,魚符王朝那邊,朱璇都親自出馬了。」

  戚鼓並不是一個城府深重的純粹武夫,恰恰相反,略顯莽撞,是個喜歡直來直往的,愛憎分明,如果家鄉這邊稍微示好一番,是不難將他留在青神王朝的。

  其實當年京城內的那場風波,白藕就與首輔大人持有不同意見。

  在她看來,大可以趁機招徠王原籙和戚鼓,這兩人不至於與朝廷鬧得那麼僵。

  正是在那場險象環生的逃亡途中,王原籙和戚鼓,當年各自破境,一個躋身了元嬰境,一個躋身了遠遊境。

  姚清說道:「落葉總會歸根。」

  白藕無奈道:「畢竟是落葉啊。」

  姚清笑道:「拭目以待。」

  在那雙名動天下的道侶離開青梧觀沒多久,便有一位男子,緩緩走來,竟然是一位在青冥天下極為罕見的僧人。

  光頭,赤腳,身著紫衣袈裟。

  這位中年僧人,豐頰高鼻,狀貌古野。

  白藕只知道這個行腳僧,俗名姜休,字道隱,法號「丹青」。

  至於面容,想必對方施展了障眼法,白藕眼中所見,肯定並非真相。

  如今僧人就在京畿之地的瓦棺寺掛單,已經將近十年了。

  無論是本名姜休,還是那「丹青」法號,在青冥天下沒有任何名氣,但是雅相姚清卻對其極為禮重。

  白藕是純粹武夫,看不出對方的道行深淺,要說論禪說佛法,她更是一竅不通。

  青冥天下十四州,對佛門寺廟和儒家書院的管束,極其嚴格。

  尤其是僧人,想要外出雲遊,獲得通關文牒,需要與朝廷層層報備,而且十有八九都會駁回,哪怕獲得批准,具體行程,也需要與白玉京報備錄檔。

  許多王朝,乾脆就直接明令禁止任何僧人入境。甚至有兩個州,直接禁絕寺廟,不許僧人傳法。

  並州算是相對比較寬鬆的,但是大如青神王朝,也只有十六座寺廟。

  不過首輔大人力排衆議,朝廷近些年開始著手籌建兩座嶄新寺廟。

  在青冥天下,僧人想要建立寺廟,可能比浩然天下那邊建立宗門還要難。

  此事需要白玉京那邊許可,為此青神王朝耗費了不少功德,聽說就連那個被別州譏笑為「點頭皇帝」的陛下,都難得與首輔大人詢問緣由。

  紫衣僧人雙手合十,輕聲道:「小僧來此與姚先生道個別。」

  姚清笑著點頭,「大和尚離開之前,記得按照約定,為瓦棺寺留下那組羅漢壁畫。」

  一座寺廟,可不是所有僧人都可以被稱為和尚的,唯有住持、首座在內的得道高僧,才當得起這個敬稱,屈指可數。

  白藕微微心動,她猜出對方的身份了。

  記得青冥天下有一位極其神秘的高僧,丹青妙絕,容貌、身份變幻不定,自命不凡,自稱「我心即佛」,又揚言「祖師西來本無意」。

  此僧尤其擅長繪畫羅漢像,每有真跡現世,就是一場哄搶,莫說是那些寺廟,便是天下各州帝王敕建的道家宮觀,都願意供養真本,更有傳聞,每逢旱澇天災、邪魔作祟,根本不用當地道官設壇作法,只需取出羅漢像,無論是祈雨,還是蕩穢,無不靈驗。

  僧人笑道:「十六幅?十八幅?」

  姚清笑道:「當然是多多益善。」

  僧人說道:「已經畫完了。」

  姚清也不覺得奇怪,問道:「接下來要去哪裡?」

  僧人說道:「先去幽州賞雪。」

  姚清稽首作別。

  僧人微笑點頭,朗聲吟誦著一篇在青冥天下膾炙人口的《塞上》,大步離去,風采絕倫,身形消散,天地靈氣毫無漣漪,轉瞬間便不見了蹤跡。

  白藕沉默片刻,問道:「此人修為?」

  「佛法之外,劍術精絕,一條直氣,海內無雙。」

  姚清說道:「『一劍霜寒十四州』,是他說的,也是說他的。」

  ────

  騎龍巷的壓歲鋪子,掌櫃石柔和小啞巴,正在熬夜守歲。

  隔壁的草頭鋪子,就要更熱鬧些。

  一對兄妹,趙樹下,趙鸞。一對師兄妹,趙登高,田酒兒。一對師徒,白髮童子,姚小妍。

  還要外加一個被大白鵝拐來的崔花生。白髮童子這會兒正踩在長凳上,拉著倆姓趙的劃拳呢,大聲嚷著哥倆好五魁首十滿堂之類的。

  小鎮的大年三十夜,有那問夜飯的習俗,都會點燈,擺上一桌子酒菜,老人和婦人們會守著一隻火盆,不去串門走動,只等著那些青壯歲數的街坊鄰居們,登門做客,鄰里間關係好的漢子,會坐下來喝酒吃菜劃拳,關係一般的,大多吃杯酒就走,成群結隊的孩子們,進了屋子不落座,與那些守家的老人婦人們打過招呼,按照輩分爺爺奶奶姑姑嬸嬸一通喊,就往袋子裡邊裝些瓜果、甘蔗之類的。只等深夜了,家家戶戶才會關上門,然後一大清早,作為一家之主的男人們,就又要按時起床,因為每年都有不同的時辰,有那開門燃爆竹的規矩講究,用來辭舊迎新。至於開門的具體時辰,往往都是小鎮某些老人們推敲出來的,據說早年小鎮開紅白喜事鋪子的幾個掌櫃,就很懂這些。

  如今那些搬去州城的年輕人,哪有這樣的講究,據說一些個就連開門,都讓府上管家代勞了,自顧自睡懶覺。

  雖然如今槐黃縣城這邊,年味兒是一年比一年清淡了,幾乎就沒誰走門串戶問夜飯了,不過騎龍巷的兩間鋪子,還是照著老規矩,開著門擺著酒。

  坐在火盆邊的石柔抬起頭,望向門口那邊,來了一位貴客。

  一身雪白長袍。

  昔年泥瓶巷宋集薪身邊的婢女,稚圭,如今的真龍王朱,貴為浩然天下四海水君之一。

  不知為何,這位東海水君,此刻好像心情不錯。

  壓歲鋪子裡邊亮如白晝,石柔壯起膽子,小心斟酌一番,稱呼對方一聲稚圭姑娘,再笑道:「坐下喝點酒?」

  王朱點點頭,跨過門檻,坐在桌旁,石柔幫忙斟酒,王朱拿起筷子,桌上竟然還有一盤臭鱖魚,夾了一筷子,嚼了嚼,點頭道:「手藝不錯。」

  以前的泥瓶巷,就是個破落戶扎堆的苦地方,要不然就是掙著了錢,早早搬去了別處更為寬闊的街巷,按照小鎮老話說法,這裡就是個流水地兒,根本留不住人,故而每逢大年三十夜,就只有巷口那邊,因為有個俏寡婦,才不至於讓一整條巷子都沒人路過,大致位於巷子中間地界的相鄰兩棟宅子,其實是沒人登門問夜飯的,至多是走近路的,或是去那寡婦家的,這才路過泥瓶巷,卻看也不看一眼。

  一個是滿身晦氣的掃把星,一個是有娘生沒爹養、見不得光的私生子,再加上一個來歷不明的婢女,都是無親無故的,誰稀罕登門,而那兩個同齡人,相互間也不串門。

  宋集薪那會兒,每次到了大年三十夜,就經常一賭氣,就讓稚圭乾脆關上院門,愛來不來,大爺還稀罕伺候你們。

  隔壁不這樣,始終開著大門,若是巷子裡邊有積雪,還會幫忙將整條巷子的積雪聚攏到牆角根,方便過客們走路。

  宋集薪偶爾閒著無聊,就喜歡站在屋門口那邊,開始陰陽怪氣說話,大半夜的,開門等鬼來啊。

  隔壁宅子那邊的同齡人,也從不還嘴。

  後來陳平安認識了劉羨陽,就會一起圍著爐子守夜,劉羨陽經常故意大嗓門說話。

  王朱轉頭望向那個站在櫃檯後邊小板凳上的孩子,「喂,你叫什麼名字?」

  正在翻書看的小啞巴抬起頭,面無表情道:「你不是知道了嗎?我叫『喂』。」

  王朱也不跟這個脾氣挺衝的孩子計較什麼,蠻好的,小刺頭嘛,她笑了笑,夾了一筷子佐酒菜,滋味不錯,自己沒有白走一趟寶瓶洲,老家祖宅的院門口那邊,都換上嶄新的福字和春聯了。

  石柔趕忙打圓場說道:「真名周俊臣,小名阿瞞,平時不太喜歡說話,所以有個小啞巴的綽號,是裴錢的徒弟。」

  王朱提起白瓷酒杯,抿了一口酒水,笑道:「裴錢的徒弟?那你豈不是要喊陳平安一聲師祖?」

  小啞巴原本想說一句關你屁事,只是見掌櫃石柔朝自己使眼色,孩子只得把話咽回肚子,裝聾作啞。

  門口那邊,有個白髮童子,雙臂環胸,斜靠著屋門,在那兒嘖嘖嘖。

  王朱轉頭笑問道:「你是?」

  竟然看不出對方的真實境界。

  白髮童子冷笑道:「說出來怕嚇死你。」

  「試試看。」

  「我是落魄山的雜役弟子,獨一份!」

  王朱笑眯眯提起酒杯,「容我壓壓驚。」

  山上仙府,一般可以分為祖師堂嫡傳、外門和雜役弟子,所謂嫡傳,也就是師父和傳道人,在祖師堂那邊有座椅的。

  外門,便是師承和法脈一般,師父未能在祖師堂那邊落座參與議事,比如落魄山這邊,要是現任看門人仙尉或者岑鴛機,雖然都入了霽色峰祖師堂的金玉譜牒,但因為在霽色峰祖師堂那邊沒椅子,他們要是如今收了徒弟,哪怕是親傳,依舊屬於外門弟子。

  至於雜役,就是連師承都暫時沒有的,往往是進了山,勉强算是開始登山修行了,但是資質不行,無法拜師。

  白髮童子大搖大擺走入屋內,踮起腳尖,一屁股坐在桌旁長凳上,雙臂環胸,直楞楞盯著那個身份特殊的年輕女子,丹鳳眼,瓜子臉,漂亮是漂亮,就是冷了點。

  王朱神色自若,自飲自酌,夾幾筷子佐酒菜。

  白髮童子問道:「聽說你與咱們隱官老祖是多年的鄰居?」

  王朱嗯了一聲。

  白髮童子以心聲笑問道:「有沒有想過,蠻荒天下去不得,換成青冥天下又如何呢?樹挪死人挪活嘛。」

  王朱微微皺眉,「是他的意思?」

  當年她忍住沒有通過歸墟去往蠻荒天下,確實是有過一番心境煎熬的。

  事實證明,沒有心存僥倖,是一個正確選擇,不然如今自己估計就要跟那個大妖仰止作伴,在老君煉丹爐那邊開酒鋪了。

  或者被那撥鬼鬼祟祟的養龍士一脈修士,將歸墟某處布下一張「漁網」,抓個正著?

  白髮童子翻了個白眼,「隱官老祖事務繁重,忙來忙去,都是忙碌一些隨隨便便就可以影響天下走勢的大事,豈會在意這種芝麻小事。」

  「我就是隨口一提,斬龍人陳清流,雖說不是十四境純粹劍修,可好歹是個貨真價實的十四境吶。等到一場仗打完,天下事了,以他的合道方式,是不太願意看到你的,陳清流曾經立下宏願,要教『天下無真龍』,這裡邊就有個漏洞可鑽了,咱們浩然『天下』沒有,但是青冥天下可以有嘛,勉强可以不與陳清流的大道衝突了,到了那邊,稚圭姑娘再找隨便幾個靠山,嗯,準確說來,是互為靠山,盟友嘛,大夥兒好好謀劃一番,將某條大瀆作為托身之所,哪天躋身了十四境,還怕那啥跨越天下而來的斬龍人?都說强龍不壓地頭蛇,那麼一條過江蛇而已,能不怕地頭龍?」

  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大修士,往返於兩座天下,是要按照文廟禮聖和白玉京大掌教訂立的規矩,壓境界的。

  王朱微笑搖頭,「哪怕同樣是十四境修士,只要對方是斬龍之人,我就毫無勝算,只要不跑,必死無疑。」

  即便在好似自家道場的東海水域,又躋身了十四境,王朱自認對上那位斬龍之人,依舊沒得打。

  唯一的好處,是身為文廟敕封的四海水君之一,陳清流不敢隨便問劍水府。

  冥冥之中,王朱篤定一事。

  不光是真龍,加上世間那些血統駁雜的衆多蛟龍之屬,還要加上數座天下所有的水族精怪、水仙之流,更甚至是主修水法的練氣士,只要對上那位斬龍功成、身負某種大氣運的陳清流,都會被天然大道壓勝,若有廝殺,簡直就是一頭撞到劍尖上去的下場。

  簡單來說,面對這三者,陳清流完全可以視為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一旦出劍,就是砍瓜切菜一般。

  白髮童子皺眉不語,神情凝重起來。

  看上去是在考慮什麼天大難題,其實就只是在腹誹不已,咋個與諜報上的消息不一樣呢,莫不是小米粒消息有誤、謊報軍情了?

  不都說隱官老祖的這個泥瓶巷鄰居,眼睛長在眉毛上邊的,為何這般的自知之明?

  罷了罷了,當那說客,確實非我所長。

  歲除宮的小白,才是那種縱橫捭闔的行家裡手。

  在夜航船那邊,某人囑咐過她,能說服王朱去往青冥天下鸛雀樓修道,是最好,勸不動就隨意了。

  按照那人的說法,反正王朱就算去了青冥天下,對歲除宮而言,她的存在,也是雞肋,除了幫忙聚攏水運一事之外,她注定幫不上什麼大忙。

  一想到吳霜降,白髮童子趕忙抬起酒杯,一口悶,喝酒壓壓驚。

  練氣士不怕自己的心魔,化外天魔反而怕這位練氣士,這種糗事傳出去,還不得被人笑掉大牙?

  王朱突然問道:「聽說青冥天下那邊,有個大宗門叫歲除宮,水邊有座鸛雀樓?」

  白髮童子楞了楞,心虛道:「我是浩然天下土生土長的修士,對那啥青冥天下什麼歲除宮不熟啊。」

  王朱一笑置之。

  白髮童子心事重重,試探性問道:「沒頭沒腦的,你問這個作甚?」

  王朱提起酒杯,笑道:「不聊這些煩心事,既然一見投緣,那就喝酒。」

  白髮童子提起酒杯,輕輕磕碰一下,「走一個。」

  白髮童子,看待王朱的眼神裡,有種咱倆都好慘的同病相憐。

  王朱察覺到這種情緒,難得沒有生氣,好像被一個自稱是落魄山的雜役弟子可憐,犯不著生氣?

  王朱喝過了酒,走出這間壓歲鋪子,在騎龍巷這邊,拾級而上。

  她緩緩登高,有些懷念離開小鎮之前的天寒時節,她也會滿手凍瘡,所以每次出門去鐵鎖井那邊打水,她都只提大半桶水,晃晃悠悠,到了泥瓶巷,倒入水缸,差不多也就剛好只剩下半桶水了。

  後來,最後一次見面,有人曾經留下一句類似讖語的話。

  登鸛雀樓天高地闊,下鸛雀樓源遠流長。

  這個人,還曾為她泄露過天機,教她如何應對那位再起大道之爭的斬龍之人。

  好像不管是去是留,她都有選擇。

  而且最後,那個人笑著說,以後真遇到了那種自認過不去的坎,就去找他的小師弟,就說是齊師兄的請求。

  王朱心情有些煩躁,深呼吸一口氣,轉頭望向騎龍巷下邊相鄰的兩間鋪子。

  屋內燈光湧出鋪子,哪怕沒有過路的行人,依舊默默照耀著巷子裡的夜路。

  她不喜歡那座學塾裡的書聲和某人的道理,不喜歡泥瓶巷隔壁那個人的好心和善意。

  不喜歡那一大一小,他們身上那種如出一轍的「沒關係」,「其實還好」,「每個今天的昨天都不曾虛度,每個明天都是今天的希望」……

  可能是她不知道如何喜歡,所以故意裝著討厭。

  可能是知道某些道理,只是做不到,不敢厭惡自己的軟弱,只好厭惡那些做得到的人。

  就像大冬天裡,一隻別人家的炭籠,只能捂熱雙手片刻,就要歸還。

  落魄山,山門口。

  今兒過來點卯的香火小人兒,與仙尉道長喝了個微醺,搖搖晃晃爬過那道屋門檻,結果到了宅子大門那邊,小傢伙忍不住駡了一句,只能再次如鑽狗洞一般,匍匐在地,爬過大門縫隙,拍了拍塵土,那條棋墩山土地爺麾下嘍囉的白花蛇,還在遠處候著呢。

  結果瞧見了一位相貌儒雅的讀書人,年紀不大,瞧著三十歲出頭吧,就站在山腳那邊發呆。

  朱衣童子一路飛奔過去,擋在山門牌坊正中央,扯開嗓門喊道:「你誰啊?」

  不等對方答話,覺得與人仰頭說話,脖子太累,朱衣童子急匆匆轉身跑上幾級臺階,雙手叉腰,小傢伙一本正經提醒道:「可不能擅闖山門啊,如今咱們落魄山不待客的,你要是來山上找誰,得先去仙尉道長那邊報備。」

  書生笑著自我介紹道:「我叫李希聖,來自小鎮那邊的福祿街,是李寶瓶的兄長。」

  香火小人兒目瞪口呆,心肝顫,啥?!竟然是咱們李總舵主的兄長?!

  雖說對方不在官場廝混,但是扛不住對方朝中有人啊。

  既然來頭這麼大?!出門咋個不一路敲鑼打鼓放爆竹呢。

  朱衣童子剛跑上臺階,立即屁顛屁顛跑下臺階,重新回到山門口那邊,作了一個大揖,恭敬萬分道:「小的籍貫在那饅頭山土地廟,如今在州城隍廟那邊當差,混口飯吃,承蒙咱們落魄山周護法賞識,忝為騎龍巷右護法,在此拜見李大人,榮幸之至,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李希聖笑道:「我與陳山主是舊識,就不用打攪仙尉道長看書了,我對落魄山還算熟門熟路,可以自行登山。」

  朱衣童子立即在心中盤算、掂量一番,覺得既然是李總舵主的兄長,又與陳山主是老朋友,在仙尉那邊不記名就上山,好像也不算壞了規矩。

  朱衣童子試探性問道:「李大人,容小的幫忙領路?」

  稍後登山路上,得暗示一番李大人,回頭給咱們李總舵主美言幾句,哈哈,到時候別說騎龍巷總護法了,當個與李槐平起平坐的小舵舵主,都不是痴人做夢哩。

  仙尉打開大門,披衣而出,好歹是個修行中人,山門口這邊的動靜,仙尉還是察覺到了。

  朱衣童子兒趕忙幫著那位李大人介紹身份,免得看門的仙尉眼拙,大水衝了龍王廟。

  李希聖笑著邀請道:「仙尉道友,一同登山?」

  仙尉連忙拒絕道:「守夜看書,要回去看書。」

  只覺得這個生面孔的讀書人,真心架子不小,大半夜串門就罷了,竟然還想拉著自己一起爬山,想啥呢,半點人情世故都不懂的。

  儒生李希聖面帶笑意,與那位年輕道士作揖行禮。

  道士仙尉坦然受之,只是禮尚往來,便回了一個道門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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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9 00:43:24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五十一章 見麒麟

  楊家藥鋪後院,小名胭脂的蘇店,這位女子武夫,獨自一人,守著空蕩蕩的藥鋪後院。

  師弟石靈山,回了桃葉巷家中。

  蘇店也不覺得寂寞苦悶什麼的,打小就習慣了,人多反而覺得不自在。

  藥鋪是前店後坊的樣式,煎藥,曬藥材,都在後院,正屋那邊,是楊老頭的住處。

  東廂房關著門,一般只有李槐回鄉,來這邊逛蕩,楊老頭才會打開屋門,只有西廂房,早早騰出來,給了蘇店。

  院子角落還有間雜物房,裡邊堆放了各色老物件,瓶瓶罐罐的,房門鑰匙留給了蘇店,師父曾經交待過她,等到下次李槐返鄉,就與李槐打聲招呼,說房間裡邊的傢伙什,一大堆的老舊物件,都留給他了,是賣是送都隨意。

  與北邊正屋相對的南邊檐下,擺放著一條長凳,蘇店從不去坐,平時也不準師弟隨便坐在那邊。

  她就像守著一座老鋪子,也幫師父守著一些老規矩。

  蘇店是個武痴,不過今夜她卻難得沒有,就只是坐在椅子上邊發呆,雙腳踩在火盆邊沿上邊,想著一些往事。

  終於回過神,蘇店低頭彎腰,伸出手指,拈了拈被爐火烤得微微發燙的褲腳。

  藥鋪大門虛掩,有人推門而入,穿過前店,掀起簾子,年輕男人喊了一聲,「師姐。」

  廂房這邊的蘇店應了一聲,是師弟石靈山來串門了。

  石靈山進了屋子,搬了條長凳,坐在火盆一旁,蘇店笑道:「問夜飯問到了藥鋪,你也不嫌晦氣。」

  石靈山伸手烤火取暖,故意裝傻,「還有這講究?」

  家裡邊是熱鬧些,四代同堂,祖宅在桃葉巷的門戶,都窮不到哪裡去,只是石靈山還是擔心師姐獨自一人,在藥鋪這邊太冷清。

  他知道師姐自從那個相依為命的叔叔去世後,在小鎮就無親無故了,好像連個平日裡噓寒問暖幾句的窮親戚都沒有。

  石靈山從袖子裡摸出一包壓歲鋪子的糕點,笑道:「騎龍巷那邊,石掌櫃給的。」

  蘇店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接過一油紙包糕點,「你還真去問夜飯了?」

  在大年三十年夜這天的問夜飯,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和這兩條街巷之外的人,一個天一個地,一般是不會相互走動的。

  昔年的小鎮,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有四姓十族。早先的小鎮高門大戶,四大姓,盧李趙宋,一直是以盧氏為首,因為盧氏王朝在覆滅之前,曾是大驪宋氏的宗主國,而盧氏開國皇帝,便與福祿街盧氏有千絲萬縷的淵源。此外類似袁、曹、謝在內的十族,祖上都出過大人物,他們離開驪珠洞天之後,都曾揚名立萬,比如被視為大驪中興之臣的曹沆、袁瀣,造就出了如今大驪朝廷的兩大上柱國姓氏,此外還有南婆娑洲的劍仙曹曦,以及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等。

  只說一條泥瓶巷,就有隱官陳平安,大驪藩王宋集薪,鄭居中嫡傳弟子的顧璨。

  那邊還是南婆娑洲那座鎮海樓,駐守劍仙曹曦的祖宅所在。

  而蘇店,除了藥鋪這邊的關係,在家鄉小鎮這邊唯一稱得上認識的人,只有一個叫胡灃的,比她年長幾歲,胡灃家裡以前是開白事鋪子的,他也會經常跟著爺爺一起當那短工,做些磚瓦木匠活計,或是走街串戶幫忙磨刀。不過胡灃也離鄉了,可就胡灃算留在這邊,蘇店與他也沒什麼可聊的。

  石靈山笑道:「你猜我剛才在騎龍巷那邊,瞧見了誰?」

  蘇店默不作聲,細細嚼著糕點,反正看到了誰,都不值得大驚小怪。

  多年前,騎龍巷那邊經常會有一個蓬頭垢面,面黃肌瘦的小姑娘,假裝無意間路過那條騎龍巷,走得很慢,輕輕抽著鼻子,聞著糕點的香味,女孩肚子愈發餓得咕咕叫。

  年幼時做夢都想的美味糕點,還有布店裡那些花花綠綠的布料,都曾讓那個饑寒交迫的女孩,覺得是天底下最遙不可及的好東西,但是熬到長大後,手頭有了錢,不知為何,反而好像半點不念想了。

  石靈山說道:「遠遠看了她一眼,好像是騎龍巷的王朱。」

  以前是個近在咫尺的小鎮同鄉,如今卻是個遠在天邊的大人物了。

  蘇店只是嗯了一聲,反正不是一路人,她對這些同鄉的富貴發跡,並不感興趣。

  如今的舊龍州,新處州,是一洲公認的藏龍臥虎之地,奇人異士扎堆,可在蘇店看來,相較以往,根本沒法比。

  最早一撥外鄉人,在西邊群山購買山頭的山上仙府,只要中途沒有轉手賤賣,如今都算得了個財源廣進的聚寶盆,再後來,便是一些個消息靈通、聞訊趕來的修士,與當地百姓,購買小鎮上邊的祖宅,或是「高價」入手那些從龍鬚河裡邊撿來的蛇膽石,牆上嵌著的青銅鏡,以及古錢幣、瓷器之類的老物件,好像一夜之間,所有不值錢的東西,都變得無比金貴起來,唯一變得不值錢的,反而是那些祖祖輩輩、辛苦積攢起來的碎銀子,或是家家戶戶拿來壓箱底的金銀首飾。

  如今不少在小鎮這邊隱姓埋名的練氣士,一年到頭,深居簡出,將那些破敗宅子當成了修行的道場。

  他們的戶籍和山上譜牒,暗中都歸龍泉郡窯務督造署管理,至於槐黃縣衙那邊,始終不清楚這些山上神仙的身份背景,反正也沒誰惹事,比起一般的縣城,簡直就是個路不遺失的地方,以至於縣衙政務清明得無以復加,在州城那邊年年都是優等考語,畢竟連個翻牆行竊的蟊賊都沒有,更別說那種家長里短雞毛蒜皮的糾紛了。

  天地靈氣,山水氣運,法寶靈器,這撥眼尖、下手還快的外鄉修士,確實都掙到了,各有收穫,幾乎無人雙手落空。

  只說一事,曾經有人去往天幕,與越境犯禁的遠古神靈遞拳,為寶瓶洲帶來了幾場金色大雨,雖說幾乎都被北岳魏山君收入囊中了,雖說看上去是披雲山一家得利,可魏檗畢竟是一洲山君,整個北岳轄境就跟著水漲船高,山水氣運變得濃厚,天地靈氣就會愈發充沛,在槐黃縣城和西邊群山中隱居的修道之人,餐霞飲露,吃了個飽,這二十多年來,時不時就有修士悄然破境。

  石靈山隨口問道:「師姐,你說咱們這一門,到底有幾個人啊?」

  按照他們這一脈的輩分劃分,譜牒再簡單不過,反正就一個教拳的師父,明面上,蘇店和石靈山,上邊還有兩個師兄,只是李二和鄭大風,一個拖家帶口去了北俱蘆洲,一個去了五彩天下,至於還有沒有其他的師兄師姐,一直是個謎。楊老頭不喜歡提這一茬,石靈山曾經問過,結果挨了一頓劈頭蓋臉的臭駡,楊老頭一向如此,要麼乾脆不開口,否則一開口就說話賊難聽,駡石靈山這個弟子,這麼想著去外邊認師兄,是想去捧個臭腳,還是桃葉巷石家餓著你了,非要跑去別家討要一口熱乎屎吃?

  打那之後,石靈山就不敢再問半句了。

  蘇店想了想,說道:「具體有幾人,師門譜牒上邊攏共幾人,如今在世的又有幾個,我都不清楚,但是除了李、鄭兩位師兄,確實還有其他人。」

  石靈山抬起頭,充滿了好奇神色。

  蘇店搖頭道:「我知道兩個師兄師姐的名字,但是師父沒說可不可以泄露他們的身份,你就別多問了。」

  屋內師姐弟兩個,性情很不一樣,在石靈山看來,師父沒說不可以的,就是可以。

  但是在師姐蘇店這邊,卻是師父沒說可以的,就是不可以。

  蘇店突然說道:「我打算按照師父的吩咐,過完這個年,等到李槐回來,交代他些事情,我就出門遠遊一趟。」

  石靈山問道:「師姐準備去哪兒?遠遊是多遠,是別洲的古戰場遺址?」

  他與師姐,如今還沒離開過寶瓶洲呢。

  小鎮年輕一輩,好像一個比一個喜歡出遠門。

  蘇店知道這個師弟誤會了,解釋道:「這次我打算獨自歷練,就不帶你了。」

  石靈山大失所望,但是也沒糾纏,因為曉得師姐的脾氣,强得很,她認定的事,不會改了。

  蘇店難得有個笑臉,「下次見面,請你喝酒。」

  石靈山只顧著開心,傻乎乎笑著。

  請別人喝喜酒,就更好了。

  年輕男人卻沒有發現,低著頭的師姐,那張被炭火映照的嬌艶臉龐,眉眼間有些傷感。

  一個樂觀,一個悲觀。

  前者眼中,所有的遠遊,是為了重逢之日。

  後者看來,所有的相逢,都是離別的鋪墊。

  這趟外出歷練,等到蘇店在浩然天下這邊躋身了遠遊境,她就會去找一個師兄,名叫謝新恩。

  對方遠在青冥天下。

  按照師父的說法,這個謝師兄,如今混得不錯,不過更換了名字,不再叫謝新恩了。

  只是聽師父的口氣,蘇店猜得出來,謝師兄在那座天下,已經攢下了一份不小的家業。

  師父每次聊起他們這些徒弟,一般都什麼好臉色的,哪怕是提及已經是止境武夫的師兄李二,也沒個笑臉。

  師父留給那位素未蒙面的謝師兄幾句口信,讓蘇店幫忙捎話。

  大致意思,就是讓謝新恩見著師妹蘇店之後,類似代師授業,為她傳授拳法和劍術,然後等蘇店躋身了山巔境,再幫著師妹在那邊開山立派,就此扎根,自立門戶,開枝散葉,在那之後,雙方就各走各路,對外不要透露出雙方的同門關係。

  至於蘇店如何去往青冥天下,又該去何處尋找謝師兄,師父早就安排好了。

  石靈山好奇問道:「師姐,那個李槐到底是什麼來頭啊?」

  據說那位年輕隱官,曾經送給李槐一個綽號,窩裡橫。

  那麼在這座小鎮,能夠窩裡橫的人,李槐真就獨一份了。

  蘇店搖頭道:「按照山上的說法,李槐本身沒什麼來頭,就只是個最平常不過的肉眼凡胎。」

  不過他們師父,對李槐真是當親孫子看待的。

  只是這種事情羨慕不來。

  石靈山在屋子這邊坐了約莫半個時辰,告辭離去,蘇店送到了藥鋪門口,等到師弟的身影消逝在街巷拐角處,她這才關了門,重新回到後院,怔怔看著檐下那條長凳。

  聽師兄鄭大風說過,這條長板凳,在這兒擱放了很多很多的年頭,沒有人歲數大過它。

  最後一次見到師父,老人依舊坐在正屋門外的臺階上,手持旱煙桿,吞雲吐霧。

  師父說了一句讓蘇店聽不明白的言語。

  老人用旱煙桿輕磕臺階,再提起旱煙桿,指了指那條長凳,說那條木凳,就是我們。

  見蘇店欲言又止,老人說將來如果有機會,在青冥天下那邊相逢,你可以問一問那個人,他肯定知道答案。

  一條木凳,與「我們」,能有什麼關係?

  蘇店百思不得其解。

  一位女子,年輕容貌,鬢髮青絕,身姿曼妙,如魚游曳在龍鬚河中。

  她正在以本地河神的身份,巡視自家轄境,身邊帶了幾個孩童模樣的河神水府小跟班,那撥面容稚嫩的孩子當中,有男有女,他們其實除了臉色慘白無色,瞧著比較滲人,此外裝束衣飾、神色,以及稚聲稚氣的說話語氣,都與岸上的市井兒童也沒啥兩樣。

  跟著河神娘娘一起晃蕩玩耍,雖然都是水鬼,照理說早就適應了水中,但是偶爾會有一種類似嗆水的模樣,手腳亂動,撲騰幾下,就好像陽間不善鳧水的孩童溺水一般,只是很快就會恢復正常,然後與身邊同齡人,相互間做個鬼臉,好似都覺得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因為今夜是大年三十,按照習俗,河神娘娘給了這幫小跟班人手一份紅包,紅紙包裡邊的錢幣,都是些早年遺落在溪澗中,銹跡斑斑的銅錢。

  沒法子,自家河神娘娘,是出了名的節儉持家,簡單說來,就是小氣嘛。

  馬蘭花這位大驪朝廷正統封正的龍鬚河水神,依舊是止步於龍鬚河與鐵符江接壤處的那條瀑布口,再逆流而上,期間路過了位於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趁著如今鋪子沒人,她從水中探出頭顱,看了幾眼。

  先後換了三撥主人,最早是阮師傅,一個貌不驚人的鐵匠,竟然是最後一任坐鎮驪珠洞天的兵家聖人,出身風雪廟。

  後來是阮邛的徒弟徐小橋,一個右手缺了大拇指的女子劍修,再後來是劉羨陽,以及一個瞧著腦袋不太靈光的的外鄉女子,餘倩月。

  如今龍泉劍宗,山君魏檗親自幫忙遷徙祖山神秀山在內的數座山頭,一股腦搬去了去了北邊,算是與昔年的驪珠洞天,徹底做了個地契交割。

  每次游過那座被大驪宋氏拆掉橋廊、也無懸掛老劍條的石拱橋,她都會格外心驚膽戰。

  快速游過石拱橋,來到一處深潭,有片青色石崖,馬蘭花停下身形,懸立水中。

  幾個來不及停下腳步的孩子,輕輕撞在一起,嘰嘰喳喳埋怨過後,又是一陣歡聲笑語。

  曾經杏花巷的老嫗,在當年被某個女子仙師尋仇上門,本就上了歲數的馬婆婆,一個不小心就死了,卻因禍得福,被那個楊老頭聚攏陰魂,得以擔任河婆,就漸漸恢復了容貌,好似「越活越回去」,姿容愈發年輕了。這條龍鬚河,最早是一條溪澗,鐵符江由河升江之後,作為上游和源頭的龍鬚溪,就跟著順勢升格為河。

  而她也從一位河婆躋身了河神,莫名其妙就升官了。只是將近三十年過去了,好不容易河邊有了個托身之所的祠廟,廟裡邊卻依舊沒有塑造神像,連個香爐也沒有。

  哪有這麼寒酸窘迫的河神娘娘?

  只是馬蘭花卻不敢有任何不滿,年復一年,扳著手指頭,說是度日如年,半點不誇張。她再讓一位關係相熟的土地公,幫忙打探消息,州城那邊,到底還剩下幾個知道:「馬蘭花」這個名字、認得她年輕時相貌的老不死。據說那邊如今只剩下兩個跟她差不多輩分、年紀的同鄉老人了,越是如此,馬蘭花就對那個藥鋪的楊老頭,越是敬畏,因為如果沒有意外,只等三十年期限一到,州城裡邊的那兩個老人,就會壽終正寢了?

  三姑六婆的六婆,占了一半,裝神弄鬼的師婆,牽線搭橋的媒婆,替婦人接生的穩婆,杏花巷的馬蘭花都當過。

  結果後來又多出個河婆……

  馬蘭花幽幽嘆息一聲,在碧綠深潭中現出身形,踩在水面上,河流自行蔓延向石崖,她就那麼走了上去,坐在青色石崖上邊,從袖中摸出一把白玉梳子,梳理一頭青絲,今兒準備換個髮髻。

  那些小傢伙們也跟著水神娘娘,蹦跳出水面,聚攏在崖上,圍繞著石崖跑來跑去,歡快鬧騰起來。一般情況,馬蘭花是絕對不允許他們上岸的,不說那白晝,陽光如火,隨便一個曝曬,就會讓鬼物魂飛魄散,哪怕是夜晚,何況他們自己也不敢擅自越境,否則與陽間人隨便一個衝撞,陰氣陽氣相激,打架不過,就要死翹翹嘍。

  馬蘭花看著這些無憂無慮的孩子,嘆了口氣,她擠出一個笑臉,嗓音輕柔,叮囑幾句翻來覆去的車軲轆話,別走散了,老實些,不許去岸上,不然就要家法伺候挨板子了。

  其實他們在岸上那邊的「陽壽」,都不大,淪為鬼物後,就像陷入一種古怪的虛歲,長得慢,準確說來說來是很難長大,不像市井坊間的孩子,個頭竄得那麼快,好像幾個眨眼功夫,就會從孩子變成少年少女,很快就會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成家立業,再有了自己的子女,然後變成睡眠很淺、習慣早起的老人,某天睡一覺沒睜眼……

  馬蘭花舉頭眺望遠方,深夜時分,她光是遠遠看了眼披雲山,就會覺得灼眼。

  大驪朝廷最早設立了三座山神廟,披雲山是山君大廟,高不可攀。

  最南邊的落魄山,曾經有個被同僚取笑為金頭山神的山神老爺,曾經在那邊當值,在山頂還有座規格不低的山神祠,可惜那些年混得慘兮兮,好好一座山神祠廟,都快淪為泥瓶巷那個孤兒的「家廟」了,能有什麼香火?馬蘭花知曉那個金頭山神宋煜章,來歷不小,生前當過多年的窯務督造官,在小鎮沒有縣衙的那些年裡,算是唯一的官老爺了。上任督造官曹耕心,年紀輕輕的,卸任後就當了大驪的一部侍郎。反觀宋督造宋大人,好人沒好命,沒能趕上好時辰唄。

  至於建造在風涼山那邊的山神廟,因為山頭地理位置優越,位於群山最北,所以離著州郡治所同在一城的繁華地界最近,祠廟香火一直很旺,善男信女,香客如雲,上山燒香絡繹不絕,每逢初一十五,山腰和山頂的廟會趕集,更是熱鬧得讓山水官場的同僚們羨慕不已,那條燒香神道的上山主路,寬闊平整得像是一條官道驛路,沿途都是茶館酒肆和客棧店鋪。

  風涼山地界的一位土地公,與馬蘭花相熟,就是個老不正經的東西,倒是不敢對她毛手毛腳,就是每次見面,老東西總要變著法子說幾句葷話,好像嘴上不占點便宜就會死。

  而這位土地公的頂頭上司,正是風涼山的山神老爺,憑藉那尊神像的面容,馬蘭花依稀認出,就是個以前在小鎮開白事鋪子的,瞧瞧人家如今的氣派,再看看自己的祠廟光景,人比人氣死人吶。

  說真的,那山神老爺在年輕那會兒,還曾讓人與自家提過親哩。

  只是不知為何,在她還是河婆那會兒,對方還會時不時鄰近龍鬚河,碰個面,只是沒過多久,就疏遠了。

  把馬蘭花氣個不輕,老娘不過是讓你打聽一下孫子的消息,這點小事都不肯幫忙嗎?

  在這龍鬚河,頂頭上司是下游那條鐵符江的水神楊花,據說是大驪太后娘娘的身邊人,面冷得很,馬蘭花根本不敢湊近,偶爾參加鐵符江的水府議事,她也是戰戰兢兢的,遇見那些一貫眼高於頂的水府胥吏,馬蘭花也是只敢賠笑臉,絕不敢擺半點架子,生怕哪句話說得不得體了,哪件事做得紕漏了,就要丟掉官身。所以一州之外發生的事情,馬蘭花只能通過那些來自州城隍廟那邊的山水官場邸報,來揣測一二。

  按照楊老頭給出的那個承諾,等到三十年一過,曉得她年輕容貌、身份的小鎮老人,走得差不多了,她就可以立起神像,享受香火,憑此淬煉金身。

  但是馬蘭花對此既期待,又憂慮重重,鐵符江和玉液江水神廟的求姻緣,都很靈驗,饅頭山土地廟的求子,也是極有名氣的,還有宋督造平調去了棋墩山,以及風涼山,這兩處山神廟,好像讀書人求籤許願,希冀著科舉順遂,文運庇護,效果都是相當不錯的,所以到現在馬蘭花也沒想出個法子,以後就算立起神像,自家祠廟香火從哪兒來?要說鎮壓水運一事,輪得到她?處州地界,最不缺江河正神。

  馬蘭花梳著頭髮,長吁短嘆。

  這片坑坑窪窪的青色石崖上邊,以前小鎮的孩子,來這邊鳧水摸魚,都有各自挑選好的「座位」。

  成為一地山水神靈後,與陽間那些凡俗夫子的視野,是截然不同的。

  位於西邊大山和小鎮接壤處,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竟然是一顆驪珠所在。

  而馬蘭花腳下這條龍鬚河,則是名副其實的一條「龍鬚」,所以當年水中才會出現那麼多價值連城的蛇膽石。至於另外一條龍鬚,就是小鎮那條主街,街上依次排開的螃蟹坊,鐵鎖井,老槐樹,一直往東邊蔓延而去,止步於東邊柵欄門,曾經有個混不吝的年輕光棍,看門人鄭大風,如今也不知道死到哪裡去了,只留下一座沒人住的黃泥屋子。

  有個文縐縐的說法,叫那虎踞龍盤,好像那些龍窯窯口,就建造在這條龍身軀之上。

  其實這些年來,馬蘭花就怕泥瓶巷那個瘦瘦弱弱的小姑娘,來找自己翻舊賬。

  畢竟之前在鐵鎖井那邊挑水,每次見到這個「宋督造私生子」身邊的低賤婢女,馬蘭花經常就是那個挑頭的碎嘴婆姨,當年確實說了些不太中聽的話。畢竟泥瓶巷的寡婦,還有那個孤兒,他們再窮,也不是賤籍嘛,再家徒四壁,好歹有個清清白白的身份,倒是這個名字古怪的小姑娘,日子過得殷實闊綽又如何……

  當年的小鎮婦人,別說是對稚圭指指點點了,反正只要吵架駡街了,管你是誰,總能挑出一堆毛病來,當面說幾句攪心窩子、戳脊梁骨的言語,比如你家裡有幾個臭錢又咋了,如今有帶把的崽兒嗎,小心斷了祖上的香火,將來錢歸了誰,可不就是兩說的事……這類相互揭短,實在是太平常不過了,等到一方說不過了,再抓頭髮撓臉。

  只說拌嘴一事,不談動手,那麼杏花巷的馬婆婆,泥瓶巷的顧家寡婦,小鎮最西邊的李家婦人,賣酒的黃二娘等,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這份淳樸民風,阮鐵匠,擺算命攤子的陸沉,每天醉醺醺的曹督造……這些外鄉人,都曾親身領教過,不認慫還不行。

  事實上,所有接觸過小鎮年輕一輩的,不管是什麼身份、境界,多多少少,都會有類似的感受。

  只說那場文廟議事,某人一番言語,為蠻荒共主斐然和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分別送出了兩個響噹噹的嶄新綽號,一個是躺著躺著就當上了一座天下共主的「托月山躺聖」,和那從無勝績的「甲申帳輸聖」,年輕隱官還揚言要為這兩位浩然天下的大功臣,分別送出一方親手雕刻的私章,「百死不悔」,「心向浩然」……

  更是讓有資格參與托月山議事的蠻荒大妖們,愈發覺得那位年輕隱官不是自家人,可惜了,實在是太可惜了。

  馬蘭花揉了揉臉頰。

  自己還曾被那個牙尖嘴利的小婆娘,使勁摔過一個耳光哩。

  她從袖中摸出幾份老舊的山水邸報,唯一的相同點,就是邸報上邊有她孫子的消息,其實她對上邊的內容,早就滾瓜爛熟了,倒背如流。這些年閒著也是閒著,這位河神娘娘,便開始變著法子多識幾個字了。

  而這類山水官場的邸報,是從州城隍廟那邊下發的,基本上每個季度都會有兩三封,城隍爺張平會讓陰冥胥吏分別送到各級郡縣城隍和山水神靈手上,這讓馬蘭花尤其洋洋得意,當河婆那會兒,一年到頭也沒幾封邸報到手,等到晉升為河神后,官身等於入了大驪山水官場的清流,每年到手的邸報數量一下子翻番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過日子嘛,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抬頭看看那些過得好的,這叫活著有盼頭,再低頭看看不如自己的,心就平了。

  婦人忘記是誰說過一句話了。

  人辛苦活著,騙過自己,就是希望。

  ────

  呂岩帶著小陌和青同沿著廊道,去往別處,有意讓兩位年齡懸殊的讀書人聊點「家常事」。

  至聖先師笑問道:「陳平安,你是怎麼想到吃書的?」

  陳平安楞了楞,不過很快就想明白了所謂「吃書」,是指煉字。

  陳平安解釋道:「之前在城頭那邊,實在是無事可做,恰巧隔壁城頭那邊的離真,丟了本山水遊記給我,就派上用場了。」

  至聖先師微笑道:「巧之又巧,恰到好處。」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天幕。

  至聖先師顯然是意有所指。

  如果不是煉化了那本山水遊記的全部文字,以及某個偶然,陳平安就算在城頭那邊枯守一萬年,也想不到師兄崔瀺要做什麼。

  大概就像離真後來腹誹的那樣,只有腦子有病的,才能跟腦子有病的同道中人,有的聊,說得通,心領神會。

  至聖先師思緒飄遠,記起了一張張面孔,他們皆置身於遠古劍修陣營當中。

  曾經的劍修觀照,可不是後來那個離真的話癆,而是個出了名的悶葫蘆,幾乎跟誰都不說話,每次秘密議事,都躲在角落裡,或是站在陳清都身旁,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但是觀照不動手則已,一旦決心與人問劍,不能說全勝,最少可以保證自己立於不敗之地。

  甚至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觀照一輩子,好像都在為別人而活,為大局而練劍遞劍,所以觀照是所有劍修當中,活得最不輕鬆的一個。

  反觀同輩劍修的那位龍君,純粹就是喜歡與人問劍,好像輸贏無所謂,每次遇到戰事,更是不計生死,要遠遠比那個「不敢隨便死」的觀照更瀟灑。

  三位刑徒劍修領袖,陳清都,觀照,龍君,是那座劍氣長城的締造者。

  只是剛剛站穩腳跟沒多久,就在陳清都的帶領下,三位劍修聯袂遠遊。

  那場影響深遠的問劍托月山,成功阻攔那位只差半步的托月山大祖,後者作為蠻荒天下的首任共主,最終未能煉化一座天下的天時地利人和,躋身十五境。

  而陳清都三人,也付出了極為慘痛的代價,陳清都的本命飛劍「浮萍」,徹底破碎,不得不合道劍氣長城,陳清都更因此失去了躋身十五境的希望。

  否則按照道祖的推算,只要再給陳清都兩三千年的煉劍光陰,就有機會成為那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十五境純粹劍修。

  前無古人,是因為那些有望躋身此境的劍修,在遠古神靈的壓制下,都死在半路上了。

  後無來者,是一旦陳清都躋身此境,就像一人獨占整條劍道,站在一座獨木橋上,無路可讓。

  至聖先師曾經帶著禮聖,一起去劍氣長城勸過陳清都,但是勸阻無果。

  陳清都只用兩句話就將兩位「書生」堵了回去。

  「我們劍修未必要做最對的事情。」

  「你們讀書人,記得信守承諾。」

  龍君原本對於劍修淪為刑徒,就極為不滿,故而那場遠遊,龍君就根本沒有想過活著返回劍氣長城。

  他是準備以純粹劍修的身份,而不是什麼劍氣長城的刑徒流民,龍君要用一種轟轟烈烈的方式,為自己的人生落下帷幕。

  所以「身死」之後,對那座劍氣長城也好,對陳清都這位曾經並肩作戰的老友也罷,龍君都已經不虧欠半點。

  龍君的本命飛劍,名為「大墟仙塚」。登山一役,加上登山之前,人間大地之上的前輩劍修,死無葬身之地,不計其數,他龍君能夠以本命飛劍作為墳塋,已算幸事。

  而觀照擁有一把更加特殊的本命飛劍。

  一萬年之前的那兩三千年裡,被遠古神靈針對最多的劍修,正是擁有一把本命飛劍「光陰長河」的觀照,甚至沒有之一。

  所以觀照的修道路程,最為坎坷,凶險,為觀照護道的劍修,絡繹不絕,前赴後繼,光是遠古「地仙」劍修的隕落數量,就多達雙手之數。

  至聖先師收起思緒,問道:「若是追本溯源呢,山有來龍水有源嘛。」

  陳平安說道:「當年李先生與小暖樹說了個道理,雖然是旁聽,不過在那之後,我就一直記著。」

  福祿街李希聖,曾經去泥瓶巷找過陳平安。

  當時陳平安是第一次遠遊歸來,身邊多了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那次李希聖教給了習慣「說話不把門」的青衣小童,一個道理,說世間所有文字,都是有力量的,字組詞,詞串聯成句,語句接連成文,大道就在其中。

  這句話,陳靈均沒當真,左耳進右耳出了。卻讓陳平安記憶深刻,雖然沒有被篆刻在後來的竹簡上邊,但是始終牢記於心。

  之後小暖樹還壯起膽子,與那位讀書人,問了一個她心中疑惑許久的問題,為何讀書之時,突然間就好像不認得某個字了,會覺得陌生。

  李希聖笑著給出答案,說那是因為某時某刻,書上的文字,被某些聖人偷偷借走了。

  那會兒的小暖樹,顯然不太相信這種神神道道的說法,她便直接出言反駁李先生了,在某個旁觀者眼中,就是把李先生給「教訓」了一通。

  這可是難得一見的稀罕場景。

  在那之後,祖宅在泥瓶巷的南婆娑洲劍修曹峻,隨便用了個「太歲頭上動土」的藉口,要找陳平安的麻煩。

  結果這位如今仙都山的末席供奉,那次就跟主動攬事的李希聖,在小巷裡邊,狹路相逢,各自不願讓路,就打了一架。

  一個只是觀海境練氣士,一個卻是自稱境界在「八,九」之間的劍修,曹峻之所以有此古怪說法,是因為當時他的金丹境,名不副實,因為劍心崩碎了,一顆道心稀爛,心相景象淪為滿池枯荷。要知道在劍心崩碎之前,曹峻在那南婆娑洲,練劍資質之好,是首屈一指的劍仙胚子。

  只是一個再半吊子、再紙糊竹篾也還是金丹境的劍修,竟然在一個六境修士那邊,不管如何傾力出劍,還是落了個無功而返的下場。

  而那場切磋鬥法,當年陳平安只是看了個大概,隨著眼界越來越寬闊,尤其是等到自己成為劍修之後,就越發感受到其中的不同尋常。

  一位非劍修的練氣士,面對一位劍修問劍,而且境界比對方更低,竟然能夠穩操勝券?

  當年李希聖那場氣定神閒、看似極為遊刃有餘的接劍,就像交給未來的劍修陳平安,一個無聲道理。

  既然劍修一劍可破萬法。

  破解之法,就「很簡單」了,只需要積攢出一萬零一法。

  在未來歲月裡,陳平安覺得最為接近李希聖那種「境界」的兩場架。

  一次在劍氣長城的城頭茅屋附近,一次是在城外戰場。

  曹慈的拳法。

  斐然的劍術。

  不光是他們的那種未卜先知,料敵先機,與當年李希聖的術法極為相似,還有一種從曹慈、斐然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勢與境地。

  無需陣法,神通,飛劍,完全不用任何外物加持,便能夠自成小天地。

  而打架之外,猶有兩人,也會帶給陳平安這種感覺。

  在落魄山竹樓二樓,為自己教拳的崔前輩。

  以及坐在棋盤前準備落子的崔東山。

  修道之人,都說人身小天地。

  但是這幾位,彷彿他們自身即是大天地。

  至聖先師想起當初在小鎮那邊,一本正經的青衣小童,好心好意奉勸道祖一句,「道祖」這個名字太大,最好改一改名字。至聖先師忍俊不禁,笑著打趣道:「你們家那位景清道友,有點道行的。」

  陳平安倍感無奈,自嘲道:「像是請了個小祖宗回家。」

  不過說這句話的時候,年輕山主的眼神溫柔。

  在落魄山,哪怕陳平安當慣了甩手掌櫃,但是只要每次返鄉回家,就沒有年輕山主不知道的小道消息。

  明面上功勞都是小米粒的,其實陳靈均也是不容小覷的幕後功臣,一個勤快巡山,一個喜歡閒逛,所見所聞,都藏不住話。

  至聖先師說道:「陳靈均當初去北俱蘆洲大瀆走水,覺得自己犯了錯,好像不是想著隱瞞什麼,而是想著早點回鄉,大不了在你那邊挨頓駡,心中一顆大石就算落定了。要知道一般人犯了錯,不管大小,總會希望是天不知地不知,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覺,這是人性。」

  陳平安疑惑不解,不知為何至聖先師會聊起陳靈均。

  至聖先師問道:「陳靈均要麼要面子,唯獨在你這邊,他好像完全無所謂面子不面子的,你知道為什麼嗎?」

  陳平安還真沒有想過這茬,略作思量,試探性答道:「因為我走過書簡湖。」

  所有落魄山的人,修士也好,武夫也罷,極有默契,好像都會刻意繞開那座書簡湖,從不去觸碰這個話題。

  越是無瑕之人,旁人與之相處,無形壓力越大。

  尤其是陳平安這種心思細微之輩,而且自年幼起,泥瓶巷的孤兒,一輩子都在孜孜不倦追求「無錯」二字。

  一個經常喝酒卻一次都沒醉過的人,是很可怕的。

  正因為那些人生路上的一個個遺憾和過錯,是那些不為人知的問心有愧,才讓陳平安變成了一個極少醉倒、可終究是會醉酒的善飲之人。

  至聖先師說道:「除此之外,還有一層用意,崔瀺知道形勢緊迫,來不及用一種相對溫和的手段了,他就乾脆先幫你在心路上狠狠砸出一個無底洞,再逼著你拿其它東西去填補這個巨大的窟窿,至於是用良知,愧疚,還是用某種更加融洽的學問,總之不管是什麼,都有了個去處。」

  至聖先師有意說得含蓄幾分,其實崔瀺就像是用了一種與「查漏補缺」反其道行之的手段,說是鑿出一口水井,並不恰當,根本是直接將陳平安心境之內,硬生生鑿出一座無水之心湖。至於縫補一事,靠你陳平安自己。難熬?受著!

  不然以陳平安原本的道心,是承載不住那份神性的,準確說來,心中善惡兩條線極為靠攏的陳平安,是太過契合神性了,越修行,越登高,人性越是向神性靠攏,這是一種不由自主的大勢所趨。就像先前至聖先師先前以拂塵畫圓論道,有意詢問陳平安最終有幾種可能性,陳平安答不上來。在至聖先師看來,一個不小心,極有可能就是只有一種結果,登天而去、占據舊天庭遺址的周密,反而輸給看似留在人間、輸了先手的陳平安,因為後者的神性變得更為粹然。

  藥鋪的那個楊老頭何嘗不是在賭?而且不會輸。無論那個將賭桌上所有神性都收入囊中的陳平安,不管陳平安這場人性與神性的拔河,是輸是贏,在楊老頭眼中,都是左手進右手出的事情,都還是那個一。昔年的男子地仙之祖,十二高位神靈之一,手握一座飛升台的青童天君,苦苦守候一萬年,不算白忙一場。

  所以崔瀺才會早早出手,那麼陳平安有朝一日,當真成為那個一之後,成功歸攏整座露珠洞天所有爭渡之人的神性,成為賭桌上最後留下的那個人,大部分的粹然神性,即便是原本不可控的,大不了就是神性宛如一條瀑布垂瀉,從天而墜,灌注心湖其中,論事,既省心省力,論人,又能裨益修行。

  至聖先師突然又問道:「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崔東山會怕李寶瓶?當年你們去大隋書院求學,崔東山在紅棉襖小姑娘那邊,始終打不還手,駡不還嘴?」

  陳平安楞在當場,又是一個好像從未深思的問題。

  然後陳平安很快就神色複雜起來。

  第二次遊歷劍氣長城,與師兄左右在那邊重逢,其實最早,一個不認那個小師弟,一個也不覺得他就是自己的大師兄了。

  但是陳平安對「欺師滅祖」的大師兄崔瀺,才是最為心情複雜的。

  「因為李寶瓶與寶瓶洲,是那種休戚與共、福禍相依的關係,你以為『桃代李僵』一事,又是誰的手筆?」

  至聖先師一語道破天機,「白玉京大掌教寇名,志向高遠,一氣化三清,要以三種身份,最終真正融合三教學問根祇,神誥宗周禮是道士,福祿街李希聖是儒生,崔瀺就是算準了李希聖明知道事實真相,依舊會護住妹妹李寶瓶的安穩,李希聖如此選擇,那麼白玉京呢,甚至是青冥天下?你信不信萬一寶瓶洲戰事不利,守不住大瀆和陪都,大驪鐵騎不得不退守北地京城,李寶瓶再有個好歹,李希聖會直接一路破境,一天之內重返十四境,選擇直面周密?屆時師弟余鬥,與陸沉,又會作何選擇?甚至是道祖有無可能為這個最寄予厚望的首徒,破例出手一次?」

  「不一定。」

  至聖先師緩緩道:「但是崔瀺只需要有這個『不一定』,就足夠了。」

  「所以當年齊靜春說那句『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既是說給你這個小師弟聽的,也是說給大師兄崔瀺聽的,是希望後者的事功學問不要太走極端了,做事情稍微講一講分寸,要近乎人情。可惜崔瀺不聽,如果說句『近乎人情』的,還真怨不得他,一個都不給自己留半點退路的人,我們又能要求崔瀺多做什麼呢。」

  至聖先師雙手負後,抬頭望天。

  一個昔年的浩然賈生,曾經的蠻荒周密,如今的天庭新主。

  憑藉一己之力,能夠讓三教祖師不得不聯手對付。

  陳平安沉默許久,問道:「算不到嗎?道祖都不行?」

  至聖先師搖頭道:「還真就算不到。有些事,極為錯綜複雜,如果大道推演一事,只是演化出幾百、幾千條路一條道走到底,數量再多,都不難,那麼隨便一個上五境修士,都可以跑去當陰陽家了。難就難在人心一動天心即移,打個比方,只說五彩天下馮元宵這類事,道祖當然可以算得到她的出現,咱們再假設道祖小家子氣點,一定要針對她,那麼道祖就等於與整座五彩天下的大道作抗衡,注定吃力不討好的,只會按下葫蘆浮起了瓢。」

  「畢竟與當初那位兵家老祖,就不是一碼事。」

  「可若是我們幾個,各自道化一座天下,只說在自家地盤,當然也就算無遺策了。」

  「我覺得沒什麼意思。道祖認為知止天下將自正。佛祖覺得衆生成佛是自己事。反正我們幾個,作為人間最早的『道士』,都覺得道在天下。」

  陳平安驀然眼前一花,異象一閃而逝,隨即道心震動。

  再凝神定睛望去,已經不見蹤跡。

  剛才彷彿看到了一頭傳說中的……麒麟,從視野中一掠而過。

  至聖先師神色從容,灑然笑道:「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楞著作甚,再來壺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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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五十二章 文聖一脈

  處州的州城,與龍泉郡的郡城,治所同在一城,自然要比那三江匯流之地的紅燭鎮,更加繁華。

  一位錦衣玉食的婦人,返鄉之後,經過這些年的養尊處優,氣度雍容,若是只看面容,撇開眼角的魚尾紋,瞧著也就三十來歲的模樣,稱贊她一句半老徐娘,半點不昧良心。如果不是知根知底的人,都要誤以為她是福祿街那邊出身的豪門女子。

  宅子裡邊鋪設有地龍,腳邊哪裡需要火盆,就連手上的炭籠都可以省了。

  早年從書簡湖青峽島返回家鄉,她就直接在州城這邊買了好些宅子,事實證明,當年咬咬牙的一擲千金,非但沒有打水漂,反而獲利頗豐,光是每年那些鋪子的租金,就是一大筆銀子的入帳。當然,她早就瞧不上那些金銀了,神仙錢才是錢。

  這些年,婦人去槐黃縣城的宅子,多是清明祭祖,才回泥瓶巷那邊坐一會兒。

  她所有的心思,還是在新家這邊,比如宅院內,凡事立起一個體統來,得有尊卑高下之分,才算治家有方。

  州城裡邊有那山上的仙家客棧,她會讓府上管家,定期去那邊購買山水邸報。

  這是一筆不小的開銷,畢竟花的都是神仙錢,但是婦人沒有半點心疼,一來想要打聽關於中土神洲、尤其是白帝城的消息,再者可以彰顯自家的高門身份。

  屋內,婦人拉著幾個丫鬟聊家常,圍爐夜坐,溫了一壺糯米酒釀,各自小酌,花幾上邊,擺滿了各色碎嘴吃食。

  一位體態豐腴的大丫鬟,低頭抿了口酒釀,嫣然笑道:「夫人,以少爺的修行資質,再加上少年那個白帝城嫡傳身份,將來回了家鄉,開宗立派都不難哩。」

  當年婦人從青峽島橫波府那邊帶了幾位貼身婢女,她們在這邊也算入鄉隨俗了,今天跟著夫人,一起貼春聯,燒香請門神,請灶神等,夫人家鄉這邊,講究多,只是熟能生巧,年復一年,她們也就習慣了。就像明天是正月初一,還要跟著夫人去風涼山那邊的山神廟燒香,剛搬來州城這邊,夫人還會想著除夕夜就動身,趕個早,好燒新年的頭爐香,甚至還想要夜宿寺廟,可是自打上次顧璨回鄉,與夫人聊過一場,夫人就不刻意去爭頭香了,說我家顧璨講了,按照佛門裡邊的講究,所謂的頭香,就是兩種說法,一種是誠心實意,心香一瓣,不管是在寺廟還是在家裡,哪兒燒香都是一樣的,再一種就是虔誠向佛,那麼每次敬香,都是自己在燒頭香,不用與人爭。

  婦人笑道:「小璨只是鄭城主的嫡傳弟子之一,白帝城就算創建下宗,按照邸報上邊寫的,多半也是在那扶搖洲,不會來咱們寶瓶洲的。」

  這些年,通過那座仙家客棧的山上邸報,婦人知曉了許多天下事,而且那座客棧的邸報,據說比州城隍廟還要來路寬泛呢。

  婦人突然神色惋惜道:「只是苦了你們,誰能料到書簡湖那邊會冒出個真境宗,你們要是當年沒有跟著我來這邊,指不定今兒就已經是宗門裡邊的譜牒神仙了,出門在外,都要被稱呼一聲仙子的,哪像現在,只能窩在這麼個巴掌大小的宅子裡邊,給我一個婦道人家當什麼丫鬟。」

  婦人曉得她們這些修道之人,在那有個宗字頭的仙府,在那金玉譜牒上邊記名,稱得上是件祖墳冒煙的事了。

  原本府上有兩個禁忌,一個是書簡湖,一個是姓陳的賬房先生。

  一地一人,都不能聊。

  不曾想今夜夫人竟然主動聊起了書簡湖。

  屋內兩位貼身婢女,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驚訝,相對身材消瘦的那位婢女,立即笑道:「夫人這話說得不對。」

  婦人笑眯眯問道:「說說看,怎麼就不對了?」

  婢女正色道:「當年湊近看,是夫人親手將我們帶出了火坑,如今長遠來看,比起在那真境宗當個混日子的外門弟子,又有什麼出息呢,但是跟在夫人身邊,少爺可是天底下最孝順的人了,以後會差了咱們幾個的造化?少爺洪福齊天,是那一等一的天之驕子,都不談少爺的師父鄭城主,只說那師姑韓俏色,就是一位仙人,還有身為琉璃閣主人小師叔柳道醇,以及師兄傅噤,更是位大劍仙,他們哪個不是頂天的山上人物?他們隨便一個,蒞臨寶瓶洲,別說是真境宗,就是去那神誥宗,見著了祁天君,也一樣要互稱一聲道友,再當那座上賓哩。」

  關於顧璨去白帝城修行一事,府上知曉真相的,除了婦人,就只有她們幾個貼身婢女了。

  這是一番真心話。

  只是她沒說全。

  顧璨的大道成就高低,只是一方面,她們幾個,誰不怕那顧璨?怕那書簡湖的混世魔王,她們簡直就是怕到了骨子裡。

  說來奇怪,等到顧璨長大,好似變成了一個儒家書生,上次返回家鄉,再見到顧璨,哪怕顧璨神色溫和,她們反而更怕了,愈發心驚膽戰。

  如果說青峽島截江真君劉志茂的弟子顧璨,是一個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暴起殺人的小瘋子,是個天生的野修。

  那麼後來的青年顧璨,好像就變成了一個城府深重、心思叵測的人,哪怕面對面站著,彷彿永遠不知道顧璨心裡在想什麼。

  走出書簡湖的顧璨,無論是境界、心性還是手段,都與年齡嚴重不符。

  離鄉之前,顧璨曾經私底下將她們幾個喊到一起,非但沒有端架子,再沒有絲毫年少時的那種跋扈氣焰,反而和顔悅色,與她們客客氣氣說話,與她們約法三章,賞罰分明,甚至允許她們犯錯一兩次。但是要求她們每年都需要飛劍傳信白帝城,至於信上寫什麼內容,都隨她們,哪怕只是求教一些修行關隘的難題,都沒有任何問題。而且這筆山上書信的開銷,由他來出,只是叮囑她們關於這件事,就不要與他娘親說了。

  最後顧璨與她們笑道,與你們聊了些掏心窩子的話,不要不當回事。

  雙方約法三章,其中一條,就是不許她們在娘親那邊煽風點火,將原本一件小事,變成需要驚動郡守府或是大驪朝廷的麻煩事,不許她們在外主動惹事,但是如果是別人招惹她們,不管對方是誰,有什麼背景,只要是她們在理,那就也不用怕事,他顧璨自會兜底,因為她們如今算是半個自家人了。

  最後顧璨還起身,與她們抱拳致謝,說是以後娘親的衣食住行,就有勞幾位多多費心了。

  婦人聽過那位婢女神色誠摯的言語,樂不可支,笑著從盤中拈起一塊糕點,輕輕遞過去,「我家小璨從小就能吃苦,如今只是把苦日子熬出頭了,沒你說得那麼誇張。」

  是啊,原本好像沒有個盡頭的苦日子,竟然真的被他們娘倆給一天一天熬過去了。

  想到這裡,婦人紅了眼眶,從袖中摸出一塊帕巾,擦拭眼角淚水。

  兩位婢女連忙安慰幾句。

  婦人笑著擺擺手,「就只是憶苦思甜,反正過去的都過去了。」

  這些年主動過來找她攀親戚的,多了去。

  其實都是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貨色,大多是從府上這邊拿點錢,就被打發了事,總之不至於讓那些騙子吃閉門羹。

  免得傳出去不好聽,背地裡嚼舌頭,說她做人忘本,有了錢就翻臉不認人。

  顧璨上次離家之前,與相依為命的娘親,娘倆聊了些體己話。

  婦人既欣慰,又心疼,還有幾分陌生。

  欣慰的是兒子真正長大了,能夠挑起一個家的大梁了,同時心疼兒子年紀這麼小,就這麼懂事。

  陌生的是好像這個兒子,跟早年泥瓶巷和之後青峽島的兒子,變得不太一樣,準確說來是太不一樣了。

  那次閒聊,顧璨與娘親說了些書本以外的道理,那會兒身穿儒衫的年輕人,還開玩笑說一句,這些都是他從家門口巷子裡邊,從地上撿起來的言語。

  「只有窮過,才知道身邊人,幾乎都是鬼。」

  「可只要等到人闊起來了,哪怕是走夜路,別說瞧見的人,就算路上遇到的鬼,都是好鬼了。」

  「但是人可以變成鬼,鬼絕對不會變成人。」

  「娘親,如今咱們家裡有錢了,以後只會更不缺錢,那就別太節省了,對宅子裡邊的下人們,規矩必須清晰且重,一定不能有半點含糊,不能一開心了,就對所有外人格外好,一個心情不好,就對身邊人亂生氣。時間久了,摸清楚脈絡的下人,就會小看娘親了,所以娘親一定不能是『自己』處理家務,要讓『規矩』來。」

  「但是家規之外,娘親可以對他們客氣些,這裡邊有兩種施恩,一種是錢,是最實在的,還有通過銀錢衍生而出那些位置,身份,頭銜。一種是虛的,是娘親你作為一家之主,與他們日常相處的幾句言語,甚至是一個眼神。任何一種,都無法收買人心,只能是兩者都有,再加上規矩和家法,我們這個家,才能長長久久,安安穩穩。」

  「當然,娘親要是心裡邊憋著一口氣,覺得過了太多年的苦日子,好不容易才辛苦熬出頭了,憑什麼就要對他們好,那也是無妨的,如果娘親覺得我說的有道理,願意真心實意對他們好,把他們當人看,不把他們當下人看,那是最好不過了。退一萬步說,有兒子在,哪怕不在家鄉和娘親身邊,他們也絕對不敢造次,但是我希望娘親保證一件事,將來家裡誰犯了錯,我,或是是我讓人出手處置此人的時候,娘親一定不能唱反調。」

  「我們什麼都知道了,偏要如何,那是一個人活得很自由,但是我們明明什麼都不知道,還偏要如何,就會白吃苦。」

  「說到底,如何處世,與如何為人,是兩回事。」

  「我覺得,如果有一個人,能夠一輩子不害人,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純粹的好人,從無害人之心。還有一種,是真正的强者,因為他們根本不用害人,就可以活得很好。我希望娘親能夠善待前者,敬畏後者。」

  婦人當時只是安靜聽著兒子說話。

  顧璨用一種雲淡風輕的語氣,說著一些她都聽得懂的道理。

  兒子長大啦,都會教她為人處世呢。

  婦人回過神,打趣道:「你們倆有沒有相中的對象?」

  兩位婢女相視一笑,都搖頭說沒有。

  每逢初一十五,風雨無阻,婦人都會去那座香火鼎盛的風涼山祠廟,燒香許願,保佑兒子在外邊,修行順遂,心想事成。

  而且每次到了山腳那邊,婦人就會停下馬車,徒步登山,求個心誠則靈。

  之所以常去風涼山燒香,除了與州城宅子離著近,婦人還有一點自己的小心思。

  遙想當年,在泥瓶巷那邊,實在是聽多了教人傷心傷肺的「風涼話」。

  婦人喃喃道:「她要是能夠見著今天的光景,該有多高興啊。」

  書簡湖青峽島。

  山門口處,一間屋子鎖著門,隔壁屋子裡邊,亮著燈火,亮如白晝。

  是來這邊守夜的曾掖和馬篤宜,幾乎每年都是如此,也沒點意外。

  曾掖這小子自從登上青峽島,就開始走大運了,也難怪念舊,這樣的一塊「龍興之地」,是得多走動。

  至於那個叫馬篤宜的小姑娘,她是鬼物,這些年披了一張張狐皮符籙,好像喜歡經常買些胭脂水粉,犒勞自己。

  劉志茂雙手負後,走來山門牌坊這邊,卻沒有去屋子裡邊落座,只是瞥了眼那邊的春聯和福字。

  好像是青峽島二等供奉,朱弦府那個馱飯人出身的鬼修,與他的門房紅酥一起張貼的。

  劉志茂徑直走向渡口,一陣清風拂過,身邊出現了位不速之客。

  劉志茂轉頭笑道:「宗主這麼有閒情逸致。」

  渡口一旁老者點點頭,「當真想好了?不再考慮考慮?就不想著下次你做客宮柳島,這句話換成我來說?」

  劉老成,如今真境宗的宗主,也是寶瓶洲第一位躋身上五境的山澤野修。

  言下之意,是如果答應他的那件事,劉志茂就是真境宗歷史上的第四任宗主了。

  劉志茂搖頭道:「我這條賤命,就當不了一把手,之前想要接替宗主,擔任書簡湖共主,費盡心思,前前後後謀劃了那麼多,還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要不是還曉得幾分做人留一線的道理,差點就要小命不保,如今每每想來,還是後怕不已。宗主就不要難為我了。」

  劉老成點頭道:「那我就另作安排了。」

  劉志茂沒來由感慨一句,「舊時天氣舊時衣,卻道新年新氣象。」

  劉老成微笑道:「山上人莫說山下話。」

  劉志茂以心聲試探性問道:「新任湖君那邊,好打交道嗎?」

  劉老成說道:「現在還湊合,以後肯定會越來越難,只是比起當年,跟那位年輕賬房先生勾心鬥角,總是要輕鬆幾分的。」

  劉志茂突然大笑起來,「實在無法想像,我會與宮柳島劉老成結伴夜遊,完全不必擔心被打死。」

  劉老成笑了笑,轉頭望向湖中,座座島嶼如不動之舟。

  浪淘沙,夜行舟,香草美人不敢吟,防有蛟聽。

  早年的書簡湖,誰都要多留個心眼,唯一的規矩就是沒有規矩,想要睡個安穩覺都不容易。

  山門屋子那邊,鬼修馬遠致,帶著門房紅酥,在這邊一起守夜。

  反正一屋子,都是差不多的山上根腳,天然親近幾分。

  曾掖說了些過往事,反正總是繞不過兩人,早先的陳先生,後來的顧璨。

  每當曾掖提到後者,馬篤宜便忍不住調侃幾句,也不曉得以前是怕那顧璨怕得要死。結果等到當年最後一場分別,某人竟然開始默默流淚了,到底是傷心至極呢,還是喜極而泣呢。

  曾掖臉色尷尬,自己從來吵不過馬篤宜,只敢嘟囔一句,誰知道顧璨會性情大變,前前後後,判若兩人。

  「陳先生曾經說過,我們能夠成為爹娘的子女,將來再成為子女的爹娘,可能是一場討債,也可能是一場還債。」

  「陳先生說到這裡的時候,就笑著說,他就是個討債鬼。」

  一屋子沉默下來,火盆內響起一陣輕微的木炭崩裂聲響。

  馬篤宜驀然氣呼呼道:「我怎麼不知道陳先生跟你聊了這些?」

  曾掖無奈道:「我跟陳先生總有獨處的時候。」

  馬篤宜埋怨道:「陳先生與我單獨相處的時候,怎麼就不聊這些。」

  他們喝著酒,都是紅酥家鄉那邊的酒釀,曾掖便說了些陳先生關於飲酒的閒語,說人生有兩事最有嚼勁,與故友久別重逢,喝酒半熏醉,回頭看生平,飲茶有回甘。

  馬遠致的臉色有幾分不情不願,說道:「陳平安這小子,還是有點學問的,吃過墨水的人,就是不太一樣。」

  紅酥眨了眨眼睛,笑道:「怎麼不喊陳公子啦?」

  馬遠致呸了一聲,「說好了要為我寫本書,好好寫寫我與長公主殿下的故事,結果磨磨蹭蹭,都不曉得開篇幾千字開完了沒。」

  馬篤宜轉頭望向紅酥,紅酥只敢悄悄搖頭,示意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兒。

  曾掖沒來由想起了一位女子,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是會經常掛念。

  大概所謂掛念,就是心扉當中掛起一幅心愛女子的畫像,念念不忘。

  馬篤宜隨口問道:「那陳先生有沒有說過,這輩子能夠結為夫妻。又是什麼呢。」

  曾掖笑著點頭,給出一個答案。

  「是一種還願。」

  ────

  鎮妖樓那棟最高建築的頂樓廊道,秉拂背劍的純陽道人,與那小陌和青同,幾乎同時看到了異象。

  以他們腳下這棟建築作為圓心,空中依次出現了一位位山水神祇、修士的敬香身形,他們背對頂層廊道數人,依次排開,就像同時開啓了數十場鏡花水月,又像是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祖師堂」議事,心思如一,只議一事,只做一事。

  衝淡江水神,李錦得了兩幅描金畫卷,離開書鋪,返回水府,沐浴更衣,換上一身江水正神的朝服官袍,點燃一炷水香,禮敬南方的桐葉洲,起心念發心願,心中默念,願一洲逝者安息,生者無恙。

  綉花江水神,一位青蛇纏繞手臂的江水正神,肅然敬香,願桐葉洲破碎山河重歸完整,願一洲戰場英靈得以轉世。

  玉液江,水神娘娘葉青竹,點燃一炷水香後,念念有詞,大人不記小人過,我願為桐葉洲略盡綿薄之力,祝一洲版圖安居樂業。

  落魄山中的那座蓮藕福地,以水蛟泓下為首,領著福地內的一衆江河水神,各自點燃一炷清香,香火裊裊升空,倏忽間齊齊往南方飄搖而去。

  北俱蘆洲濟瀆,舊濟瀆中祠水正,如今的龍亭侯李源,擁有一雙金色眼眸的黑袍少年,在大瀆侯府內,朗聲說出自己心願,願那桐葉洲,一洲之地風調雨順。

  大源王朝崇玄署雲霄宮,國師楊清恐,老真人手捧一柄銘刻有「風神」二字的麈尾,點燃三炷清香。

  老真人一旁,是那位道號「摶泥」的玉璞境修士,楊後覺神色恭敬,與楊氏老祖一同雙手持香,面朝南方。

  骸骨灘搖曳河,河伯薛元盛,不再是那撐船老舟子的裝束,現出金身,身穿法袍,點燃水香。

  大瀆靈源公沈霖,舊南熏水殿水神。她如一株遠山芙蓉,亭亭玉立,站在公府門口,背對著「德游宮」匾額,沈霖面朝南方,願桐葉洲時和年豐。

  銀屏國境內,領著一湖三河兩渠的蒼筠湖水君殷侯,身穿一件姹紫法袍的湖君,隔著一座寶瓶洲,雙手持香,禮敬桐葉洲,預祝桐葉洲大地回春,萬象一新。

  仙都山密雪峰上,來自墨線渡的於負山,點燃香火後,希望桐葉洲萬姓安生,雨暘時若,百谷豐登,內外清吉。

  來自敕鱗江的老虯裘瀆,這位大瀆龍宮舊吏,專門專門負責教習龍子龍孫們禮儀規矩的教習嬤嬤,手持香火,喃喃低語,祝願桐葉洲在新的一年,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希望新的桐葉洲百姓,幼有所教老有所依。

  大泉王朝埋河碧游宮,水神娘娘柳柔,她希望以後的桐葉洲不打仗,老百姓們都能吃飽穿暖,山上的神仙老爺們,少擺人上人的架子,多講點道理。

  浩然天下陸地水運共主,道號「青鐘」的淡淡夫人,祈願桐葉洲風和日麗,倉廩足而知禮節。

  南海水君李鄴侯點燃香火,希望桐葉洲大地山河枯木逢春,百姓安居樂業,諸國政通人和,重迎太平盛世。

  雨龍宗的上任宗主,如今的掌律祖師,女修雲簽許下心願,希望桐葉洲各國書聲琅琅,各人豐衣足食,國泰民安,蒼生有福。

  相傳是道祖煉丹爐處,小酒鋪內的婦人,舊王座大妖仰止,帶著剛收的入室弟子,朝湫河婆甘州,一同拈起水香,祈願桐葉洲,辭舊迎新,風雨時節,五穀豐登,社稷安寧。

  寶瓶洲齊渡長春侯,水神楊花點燃水香,心中默念萬物盛多,人民忠孝,則致時和年豐,故次華黍,歲豐宜黍稷也。

  南塘湖秦湖君,燒香祈願,心思虔誠,願那桐葉洲五穀蕃熟,穰穰滿家。

  跳波河已經改名、升遷為老魚湖,岑文倩在長春侯府與大驪朝廷那邊,都已錄檔,正式升遷為一地湖君,岑文倩齋戒過後,點燃一炷水香,遙遙禮敬桐葉洲山河,願浩然天下東南地界的一洲山河,就此遠離災殃,富貴安康。

  此外猶有寶瓶洲齊渡淋漓伯,舊錢塘長曹湧。黃庭國境內,紫陽府開山祖師,老蛟長女吳懿。舊鐵券河水神,高釀。白鵠江水神娘娘,蕭鸞……一一現身。

  寶瓶洲陪都上空,仿白玉京。

  當年崔瀺與人借「山」、「水」這兩個聖賢本命字。山字,是禮記學宮大祭酒的本命字。

  正如陳平安所猜測那般,師兄崔瀺所借「水」字,當然是這位道場在書簡湖,寫出過一篇《問天》的的老前輩了。

  曾經將《山鬼》、《涉江》與《東君》、《招魂》四篇,都交給了文聖。

  這位老先生,不在文廟道統文脈之內,屬於自立門戶。故而這位老夫子的那炷「心香」,將是天地間最為靈驗的一炷水香。

  好像各洲水神點燃香火一事,由這位老先生負責收官。

  書生又邀諸君入夢來,與君借取萬重山。

  游思六經神越瀆海結想山岳,吾為東道主。

  寶瓶洲北岳,披雲山魏檗。中岳山君晉青。南岳女子山君,範峻茂,各自點燃一炷山香,為桐葉洲祈福消災。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境內的九真仙館。仙人雲杪與道侶魏紫,在一座蠻瘴橫生、鬼物群居的破碎福地,共同點香禮敬桐葉洲。

  中土穗山,神號「大醮」,山君周游,現出巍峨的金身法相,面朝浩然天下的東南方向,雙手持香。

  大岳居胥山的兩座儲君之山之一,鳥舉山陸地真人,道士封君。

  香榧山老山神龔新舟。

  寶瓶洲。疊雲嶺山神竇淹分水嶺山神韋蔚,領著兩位山神廟陪祀神女,面朝南方,一起遙遙敬香。

  最後一位好似為天下山岳英靈收官「山香」之人,竟然是「真身」在寶瓶洲的純陽道人,呂岩。

  鎮妖樓頂樓廊道,小陌和青同,都與身邊的這位純陽道人作揖致謝,呂岩微笑稽首還禮。

  香火裊裊,星光點點。

  涓滴之水,匯成江河。積土成山,風雨興焉。

  至聖先師看著那些漸漸消散的身影,撫鬚而笑道:「回頭讓文廟那邊,將他們和此事都記錄在冊。」

  陳平安也不好就此說什麼。

  至聖先師問道:「你如今手上還剩下一筆功德?」

  陳平安點點頭,大致估算,約莫還剩下三成。

  「雷聲大,雨點也不能說小。說實話,已經算是很大的氣象了,已經徹底解決掉了桐葉洲的燃眉之急,這話聽著好像一般,其實殊為不易了,就像你們純粹武夫,轉換了一口真氣,可不是什麼拿藥吊命的舉動,而是徹底活了過來。」

  至聖先師轉頭望向陳平安,笑呵呵道:「可若是以此收尾,你將來豈不是回想一次,終究難免遺憾一次?」

  陳平安疑惑不解,自己還能做什麼?難不成至聖先師願意幫忙牽線搭橋,將剩餘三成功德,贈予那些自己並不熟悉的山水神靈?

  至聖先師笑了笑,「想岔了,一來我如今已經不宜插手任何具體事務,否則對浩然天下來說,絕對不是什麼好事。再說了,我的面子,難道就這麼不值錢,需要厚著臉皮親自出馬,幫你一家一戶敲門過去,問他們要不要與你做這樁買賣?成何體統?」

  陳平安聽得愈發迷糊,只得靜待下文。

  至聖先師也沒有賣關子,微笑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們文聖一脈的幾個師兄,雖說先天性情迥異,但是總有那麼幾件事,會格外心有靈犀。」

  「最早是齊靜春,托付白也一事。然後是劍氣長城那邊的左右,托付陳清都一事,繼而是君倩在去往青冥天下之前,曾經托付經生熹平一事。最後是崔瀺……什麼都沒說,但是他的意思嘛,文廟這邊都懂。」

  「其實就是同一件事,將他們的文廟功德,都送給小師弟處置。」

  至聖先師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所以說,除了被人給予希望,是一件讓人覺得不會孤單的事情。那麼與他人,大道同行,想必亦然。」

  不單單是這些師兄,相信自己先生的關門弟子,他們的小師弟,可以挑起未來文聖一脈的大梁,會為先生的再傳弟子們護道。

  更是一種五位文聖一脈嫡傳的師兄弟間,無需言語交流的心有靈犀。

  可能我們都曾對這個世界感到失望,但是我們都願意對這個世界寄予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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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五十三章 舊人重逢

  青冥天下,玄都觀。

  桃花林中,一位老道長與一個頭戴虎頭帽的清秀少年並肩而行,身後跟著個胖子,四處張望,看看地上有無桃枝可撿。

  那撥來自劍氣長城的遠遊劍修,分別落腳於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神霄城,歲除宮,玄都觀。

  玄都觀這邊只分到了這個財迷胖子,不過年輕劍修與老觀主相當投緣,當然也可能是自認投緣。

  反正晏琢這些年偷偷打著老觀主的旗號,買賣做得不小。玄都觀這樣的龐然大物,藩屬山頭一雙手都數不過來,再加上依附玄都觀的數十個王朝和藩屬國,即便只說玄都觀一脈本身,轄下道官就將近十萬人之多。

  老觀主也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那些錢財往來,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晏胖子要是哪天能夠從白玉京那邊坑到錢,給他送塊金字匾額都沒問題,甚至老觀主可以讓陸老三題字落款。

  老觀主沉吟許久,終於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白也,你將來願不願意擔任玄都觀住持?」

  白也似乎也不覺得意外,搖搖頭,直截了當道:「不可能的事。」

  老觀主點點頭,「知道是這麼個答案,就是忍不住多問一嘴,萬一呢。」

  老觀主沉默片刻,又問道:「觀主不願意當,世俗庶務一大堆的監院,比當觀主更麻煩,也就不可能了,那麼當個上座呢?」

  一座道觀的觀主,可虛可實,願意管事情,就什麼都可以管,事無巨細,全部一把抓都沒問題。不願意管,就只是個虛銜,大可以放手給道觀監院,而上座,被譽為道教宮觀之棟樑,道衆之模範,唯有功德卓著、精通律例的得道高真,才可以勝任,憑此表率叢林,人天眼目。

  有點類似浩然天下山上門派,一人兼任首席供奉和客卿。

  白也還是搖頭,「實在不願分心。」

  老觀主喟嘆一聲,「讓你去當個執事,就算你白也願意,貧道都沒那臉皮給你,白白給青冥天下看笑話。」

  一般規模較大的道觀,除了設置有八大執事,還有三都五主十八頭。

  晏琢發現氣氛有點沉悶,便毛遂自薦道:「老觀主,觀主上座什麼的,要是不嫌棄的話,晚輩……」

  老觀主已經點頭接話道:「嫌棄。」

  晏琢又沒失心瘋,哪敢奢望當什麼玄都觀的觀主、上座,只是他前些年就開始打小算盤,覺得以自己跟老觀主的深厚交情,怎麼都要琢磨琢磨那個十方雲水堂的堂主一職,專門負責安置各路遊方道士,雖說油水不多,但是晏琢自有手段,廣開財路,當然不是那種偏門財。

  老觀主突然說道:「晏胖子,哪天等你躋身玉璞境了,貧道就找個機會,開一場祖師堂議事,順嘴提一提,舉薦你小子當那賬房執事,不過事先說好,貧道久不管事,在道觀內威望不夠,未必能成啊,你今天聽過一耳朵,別太上心,能成是最好,當不上,也別怨貧道不頂事。」

  晏琢搓手而笑,「我懂我懂,好說好說。」

  八大執事之一的賬房執事,以玄都觀的巨大規模和雄厚底蘊,差不多相當於一個山下大王朝的戶部尚書了。

  老觀主轉頭望向一處,就告辭離去,白也欲言又止,老觀主會心笑道:「若有機會,補種桃花。」

  老觀主縮地山河,一步來到桃林別處,溪澗旁,站著一位滿頭白髮卻是少女面容的女冠。

  老觀主打了個稽首,沉聲道:「師姐。」

  少女只是點頭致意,仰頭望天。

  玄都觀一直對外宣稱她是閉關。

  其實是在外四處雲遊,如今功德已滿。這才重返玄都觀。

  靜待天時,只等下雨。

  既是未雨綢繆的一場深遠謀劃,也是一種頗為無奈的不得已而為之。

  所以此次現身,也就不與小孫擺什麼師姐架子了。

  「少女」收回視線,低頭望向溪澗,喃喃道:「桃花流水窅然去。」

  此句出自白也的那篇山中答俗人問。

  她名為王孫,道號「空山」,曾是玄都觀歷史上公認資質最好的道官,甚至可以說幾個師弟,打小就是被她打大的,其中就有如今的觀主孫懷中。

  總角聞道,是外界對她的贊譽。白頭無成,是她對自己的評價。

  歲除宮,鸛雀樓外,江水滾滾東流,有一處中流砥柱,是世間為數不多的歇龍石之一,建築林立,崖刻衆多。

  老元嬰劍修程荃,此刻就與一位故人站在崖畔觀水,只是雙方身高懸殊,老劍修身邊站著一個面容稚嫩的孩童,但是顯得老氣橫秋。

  正是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之一的納蘭燒葦。

  要比飛升城的陳熙,稍晚一些「現世」。只因為歲除宮這邊,實在太客氣了,興師動衆,為他找來了一副飛升境大修士的仙蛻,而是還是一位劍修兵解離世遺留下來的珍稀遺蛻。

  河畔高樓,站著一位憑欄而立的年輕道官,滿身書卷氣,望向河對岸,怔怔出神,一條江水,好似天塹。

  一邊如蟻擁簇,一邊身影寥寥。因為在此人眼中,宛如以這條江河作為界線,一邊是十四境大修士,一邊是十四境之下的有靈衆生。

  納蘭燒葦瞥了眼鸛雀樓那邊的年輕道官,挺像個讀書人,便隨口說道:「歲除宮修士,不是在閉關,就是在著手準備閉關,怎麼經常看到這傢伙登樓閒逛。」

  程荃說道:「他叫高平,有兩個道號,是『太行』和『走戈』,聽著就懸乎,高平是歲除宮的掌籍道官,貌似當了很多年,也沒能升官,一直負責所有宮觀道士的簿籍錄檔和度牒遞請,不過高平除了正兒八經的掌籍身份,好像還有個歲除宮獨一份的官職,『文學』,反正就是個之前我聽都沒聽過的玩意兒。要是隱官大人在這邊,他肯定懂得這裡邊七彎八拐的門道。」

  納蘭燒葦點頭道:「是浩然天下那邊的一個古老官職,很有些年頭,官帽子很小,不過沒點學問,肯定當不了這個官,如今不太用了。」

  程荃一臉訝異望向納蘭燒葦。

  納蘭燒葦笑駡道:「啥眼神,老子懂得『文學』的來歷,有什麼好稀奇的,搞得像是發現陳平安那小子不懂一樣。」

  程荃笑呵呵道:「要說比劍術,你比隱官大人暫時高出一籌,我認,可要說比拼肚子裡的墨水,真比不了,你也就是碰了個巧。」

  納蘭燒葦扯開話題,「你跟他打過交道?」

  程荃點頭道:「在樓內和河邊都碰過幾次,是個悶葫蘆,聊得沒多,關於他,歲除宮有些傳聞,只與那個昵稱小白的守歲人聊得來,好像喜歡下棋,吳宮主偶爾也會參與其中,不過有個古怪的規矩,雙方只下前四十手。」

  納蘭燒葦點頭道:「我當年也經常跟孫巨源他們幾個手談,贏多輸少。」

  程荃問道:「你當真曉得棋盤上邊有幾條線?」

  納蘭燒葦氣笑道:「你就是嘴欠。」

  程荃笑道:「過過招?」

  納蘭燒葦不搭理這個劍氣長城駡架前三甲的高手,只是望向那個年輕相貌的掌籍道官,有機會找他對弈幾局。

  鸛雀樓那邊,高平以心聲微笑道:「等納蘭劍仙哪天有空了,可以來這邊做客,我想與納蘭劍仙對劍氣長城最後一役,共同複盤一二。」

  納蘭燒葦笑道:「我不懂那些虛頭巴腦的,你找錯人了,你得找避暑行宮那撥年輕人聊這個。」

  高平微笑道:「納蘭劍仙自謙了,就是一場紙上談兵。」

  納蘭燒葦不置可否。

  高平稽首致禮過後,轉身走入鸛雀樓,關上門後,這位掌籍道官的視線中,是一幅九洲形勢圖,幾乎每年都會有細微變動。

  將來歲除宮的問道白玉京,宮主吳霜降自身,興許至多只占一半。

  另外一半,正是這幅形勢圖囊括的天下九州。

  風雪茫茫,雪花片片大如掌。

  一位光腳的紫衣僧人,踏雪無痕,獨自行走在兩州邊境線上,來到了一處靈氣稀薄幾近於無的窮山惡水之地,眺望一處山崖。

  山中有高人。

  九十世僧,深谷危坐。萬古千秋,高風不墮。

  與雅相姚清作別、離開青神王朝的姜休,要來此聽聽對方的意見。

  得到那個模棱兩可的答案後,姜休只是一笑置之,繼續遠遊。

  悄然進入幽州地界。

  在那相傳是一處遠古戰場遺址的逐鹿郡,一個叫甲馬營的地方,有座瀍河橋。

  一位村婦,走出一條銅駝巷,挑著擔子過橋。

  擔子兩頭各挑著只竹籃,籃子裡邊坐著倆孩子。

  姜休微笑道:「這是挑著倆祖宗呢。」

  幽州偏遠地界,一處名為注虛觀的小道觀。

  門外不寬的街道上,在那街角處支起一個書攤子,既有江湖演義小說,也有小人書、連環畫,只租不賣,花一顆銅錢,就可以看一本書。

  高高低低的板凳,坐了些穿開襠褲的稚童,也有幾個遊手好閒的青年無賴,在那兒一邊翻書一邊聊些葷話。

  攤主是個面容白晰的年輕道士,濃眉大眼,身材健碩,名叫毛錐,暫無道號。

  注虛觀是小縣城裡邊的小道觀,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毛錐是那座小道觀的典造,也就是管伙食的。

  可好歹是個清流入品的道官。走在路上,被人稱呼,是可以有個「老爺」後綴的。

  而他的師父,更是道觀的知客道士,地位僅次於觀主和監院,第三把交椅。

  年輕道官在這邊擺書攤,其實也掙不了幾個錢,年少時就當那跑山人,入山采藥,抓蜈蚣,編織蟋蟀籠,什麼掙錢活計都肯做。

  照理說,又是個道官,相貌也不差,不至於打光棍才對,可問題在於,街坊鄰居,都說這個姓毛的典造老爺,好像有點腦子拎不清。經常楞楞發呆,或是吃著飯,一下子就會滿臉淚水,問題是也沒個哭聲。久而久之,也就沒誰敢提親了。不然有度牒的道官老爺,哪個不是香餑餑。

  毛錐手掌攤放著一油紙包的醬肉,裡邊放了七八蒜瓣,正在細嚼慢咽。

  街上來了一位青年道士,頭戴硬沿圓帽的混元巾,露出髮髻,以一支黃楊木簪橫貫之。

  外鄉道士停下腳步,抬頭看著小道觀的匾額,微笑道:「好個挹盈注虛,取有餘以補不足。」

  持盈之道,挹而損之,方可免於亢龍之悔,乾坤之愆。

  青年道士轉頭笑望向那個毛錐。

  大州小國,大郡小縣,小小道觀,卻是一位大修士。

  不是「卻有」,而是「卻是」。

  因為道觀衆人,與道觀本身,就是這位道士所化。

  毛錐轉頭望向那位嘆了口氣,「收攤了。」

  孩子們立馬不樂意了,毛錐只得說道:「下次每人看三本書,都不收錢。」

  反正也沒有什麼下次了。

  孩子們歡天喜地,一哄而散。

  至於那幾個青壯,也沒計較什麼,拗著性子,駡駡咧咧幾句也就走了,主要是覺得那個外鄉道士,不像是個善茬。

  青年道士笑道:「費了老大勁,才找到這裡。難怪陸掌教找不到你。」

  毛錐說道:「他不是找不到我,是暫時不需要找我。」

  青年道士笑道:「反正一樣,都是貧道先到一步。」

  「青神王朝護不住你的,姚清顧慮太多,境界也差了點意思,所以就與貧道打了聲招呼。」

  「貧道的地肺山,大陣一開,你再往華陽宮老祖洞一躲,護住你百年光陰,想來問題不大。反正開啓山門大陣的一切花費,貧道都可以與青神王朝報銷。」

  毛錐冷笑道:「你就不擔心下一刻,他就在眼前了?」

  「一來貧道的陣法造詣,與遮蔽天機的手段,都不算太差。」

  青年道士走到攤子那邊,挑了條長凳落座,微笑道:「再者,『明擺著』與白玉京不對付的,已經有了玄都觀和歲除宮,再多出一個地肺山,也不算什麼,真無敵嘛。」

  幽州某個國力底蘊不輸並州青神王朝的大國,其中弘農楊氏,自古就是廟堂主心骨。而楊氏歷來是華陽宮的最大香客。不單單是香火錢,地肺山的衆多道官,都來自弘農楊氏。

  只要落在某個一百年內的白玉京手上,可罰可不罰的,必然重罰,可殺可不殺的,必殺。

  這些其實都沒什麼,反正誰都清楚,余斗從不刻意針對誰,只是就事論事。

  問題在於這個道老二,每次問責違禁之人,按例或殺或重罰,除了就事論事,還會追究「教不嚴,師之過」,讓整個山頭低頭,這也沒什麼,地肺山曾經有個被剝除天下道士度牒、永世不得錄用為道官的年輕人,不服氣,不是為他自己,而是為師尊和山頭,非要與道老二討要一個說法和公道。

  而這個人,不但出身弘農楊氏,也是這位「青年道士」的最小弟子。

  結果鬧了一場,這個姓楊的昔年道官,不但罪加一等,又連累家族「子不教,父之過」,不至於讓弘農楊氏傷筋動骨,至少當年,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道士,青冥天下的十人之一,那次就站在白玉京邊界,遠遠看著那座白玉京的五城十二樓。

  而他便是地肺山華陽宮的老祖宗,高孤,道號「巨岳」。公認數座天下的煉丹第一人。

  毛錐搖頭道:「你還是太小覷那個人了。」

  高孤微笑道:「不如換個說法,是高孤高估自己了?」

  毛錐扯了扯嘴角,「這個笑話聽著不錯。」

  「純陽道友曾言,一粒金丹在吾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高孤說道:「我輩有幸生而為人,又可登山修道,所求之事,說破天去,究其根本,不過是為了保持人性。至於你,白骨真人,畢竟不同行屍走肉,是在尋求人性,證道自我。道友,以為然?」

  毛錐沉默片刻,說道:「等我吃完醬肉和蒜瓣。」

  ────

  大驪洪州豫章郡,新設置了采伐院。

  而與洪州相連的禺州,在這之前就設立了織造局,名義上管著一州境內的御用、官用所需紡織用品的監督織造。首任主官是一位名叫李寶箴的年輕官員,沙場出身,有武勛在身。但是就連一州刺史,都沒有資格調閱翻查此人的檔案。

  李織造在上任之時,只帶了兩位貼身扈從,擔任織造衙署的佐官,都姓朱。

  大驪禺州地界,根據地方志記載,經常在日近中午的禺中時分,無緣無故天有巨響,聲大如雷,因此得名禺州。

  今天深夜中,織造官李寶箴帶著兩名衙署佐官,一起拜訪豫章郡采伐院。

  一行三人見著了林正誠,李寶箴執晚輩禮,作揖道:「林叔叔,小侄冒昧拜訪。」

  坐在書房火爐旁守夜的林正誠,只是點頭致意而已。

  見那李寶箴好像打算繼續站著說話,林正誠拿著火鉗撥弄幾下木炭,虛按幾下,示意三位訪客就別站著了,「反正今夜不談公務,又都是同鄉,隨便坐下聊好了。」

  其實以雙方的身份,是不可能談什麼公事的,新設的禺州織造局和洪州采伐院,類似最早的龍泉郡窯務督造署,都屬於大驪朝廷的一種「下沉」機構,衙署密折,直達天聽。若是兩位主官私自接觸,密謀些什麼,屬於官場大忌。但是一般的人情往來,倒是不用太過刻意疏遠,至於這期間的尺度拿捏,就看各自公門修行的道行了,就像今夜這場見面,林正誠和李寶箴雙方都會主動錄檔,而且就算他們有意隱瞞,織造局或是采伐院,也肯定會有某些官吏,會讓皇帝陛下知曉此事。

  按照大驪新編律典,禺州織造局,要比豫章郡采伐院的品秩高出一大截,身為織造官主官的李寶箴,官銜就是從四品,再加上一些隱蔽的權柄,說李織造是半個封疆大吏,都不算誇張了。

  四人圍坐火爐旁,火盆上邊夾著一張鐵網,烤著些泛出金黃色的年糕、豆腐塊,大概就算是宵夜了。

  那對姓朱的父女,早已脫離賤籍,跟隨自家公子李寶箴,在外闖蕩二十多年,經過公門修行的打磨,和一些不見刀光劍影的別樣戰場廝殺,如今朱河和女兒朱鹿,分別是一位金身境武夫和一位六境武夫,後者在今年初剛剛破境。

  老武夫,年近花甲,雙鬢微霜。

  林正誠轉頭望向那個老人,笑道:「朱河,我們好多年沒見面了吧。」

  朱河笑著點頭道:「距離上次見面,怎麼都該有二十年了。」

  當年林正誠是最早一撥離開驪珠洞天的小鎮本土人氏,搬到了京城那邊。朱河雖然是福祿街李家的護院,屬於家生子,但是早年在小鎮,林正誠是督造衙署的佐官,經常陪著督造官去查看窯口,而李家又擁有自己的龍窯,都是朱河在打理具體事務,所以雙方經常碰頭,並不陌生。

  林正誠轉頭問道:「朱鹿,可曾嫁人?」

  女子略顯拘謹,輕輕搖頭,「還不曾嫁人。」

  林正誠點頭道:「知道你打小就心氣高。」

  朱鹿神色赧然。

  李寶箴其實比較羨慕這對父女,能夠與林正誠敘舊幾句,不像自己,今天來這采伐院,就只是拜個山頭。

  關於林正誠這個深藏不露的舊督造署官吏,李寶箴只通過一點,就知道大致的水深水淺了。

  就像堂堂正三品的禺州刺史,都無法調閱自己境內一個從四品的織造官的檔案,這就是李寶箴的底氣。

  而李寶箴作為昔年執掌寶瓶洲整個東南諜報的主官,曾經接觸到不少大驪諜報機密檔案,從林正誠那份看似詳實、庸碌的履歷中,以及之後林正誠在大驪京城捷報處的任職,李寶箴卻嗅出了一種極其隱蔽的不同尋常,甚至産生了某個讓李寶箴感到背脊發涼的推斷,這個年少時記憶中不苟言笑的林叔叔,說不定就是國師崔瀺安插在驪珠洞天的一顆關鍵棋子,而這顆看似毫不起眼的棋子,又極有可能一定程度上影響到整個大驪朝廷的走勢,這是李寶箴的一種官場直覺。

  林正誠瞥了眼正襟危坐的李織造,不算年輕了,不惑之年,官居從四品,如果撇開天子心腹的身份,其實在大驪京城和陪都兩座廟堂,織造局畢竟是大驪朝廷的特設機構,屬於游離在官場邊緣地界的「冷板凳」衙門,所以不像曹耕心、袁正定這些上柱國姓氏弟子,那麼太過矚目,但是有些人,確實好像天生就是混官場的料,此外整個底蘊深厚的福祿街李氏,唯一一個涉足官場的,就是李寶箴。

  林正誠用火鉗輕輕撥弄著炭火,蒙在灰塵裡,淡然道:「一個人動用智慧,就是燒炭取暖,要學會韜光養晦,才能燒得長久。」

  李寶箴點點頭,微笑道:「除了勤儉持家,節省炭火之外,也要增長智慧,上山伐木燒炭是一種,與人購買木炭又是一種,此外,寒冬時節燒炭取暖,除了自己掌控好火候,也要留心圍爐而坐的旁人,儘量讓所有人都不覺得炭火的溫度太燙。」

  林正誠點點頭,舉一反三,是個聰明人,聊天不費勁。

  福祿街李氏年輕一輩的三兄妹,確實都應了那句讖語。

  林正誠隨口問道:「當了這麼多年的官,有沒有什麼感悟?」

  「不可輕視任何人。」

  李寶箴說道:「帝王將相,販夫走卒,山上神仙,鬼魅精怪,各有各的可取之處,尤其要注意一點,下下人有上上智。」

  朱鹿猶豫了一下,還是柔聲說道:「林叔叔,這麼些年來,公子一直喜歡與三教九流打交道,與大驪官員的交集反而不多。」

  林正誠笑道:「潛龍勿用。」

  李寶箴神色如常。

  林正誠說道:「想要得個『見龍在田』的評語,還差點意思。當然了,我就是個采伐院當差的,只是碰見個同鄉的晚輩,忍不住說幾句倚老賣老的言語,不是大驪禮部高官,李織造不用太當真。」

  李寶箴笑道:「也是離開家鄉多年,才曉得家鄉的老人老話,是何等金貴。」

  不同於一般地方的人,離開家鄉越遠越久,就會覺得家鄉越小,驪珠洞天這撥年輕人,越是有出息的,無一例外,都會覺得家鄉小鎮的「大」,以及深不見底。

  之後大概閒聊了小半個鐘頭,林正誠還是言語不多,多是李寶箴找話聊,朱河也會見縫插針說些往事,林正誠始終沒有露出不耐煩的的臉色。

  李寶箴告辭離去,帶著朱河和朱鹿離開采伐院,離開郡城後,李寶箴為了照顧朱鹿,祭出一條符舟,重返禺州,卻不是直奔織造局,而是去往一處山頭。

  夜幕沉沉,李寶箴閒來無事,在船頭盤腿而坐,拈起一粒靈氣凝聚而成的光球,符舟風馳電掣,在夜空中劃出一抹流螢。

  父女二人,沉默不語,各懷心思。

  朱河已經躋身七境武夫多年,再打熬幾年體魄,有望以純粹武夫之身覆地遠遊,按照二公子的安排,只要成為遠遊境,就會讓他由織造局轉任地方武官,官職不會太高,但是有軍功武勛在身,又是遠遊境武夫,想必不會太低,那麼未來立祠堂、編宗譜,供奉祖先神主牌位,都不再是奢望,朱河一介武夫,以昔年賤籍身份,有此作為,也算光耀門楣了。

  朱河一直就不是一個有太大野心的人,如果不是為了報答李家的恩德,也需要為了獨女朱鹿作長遠考慮,其實朱河更希望能夠離開官場,在遠離大驪王朝的寶瓶洲南方,某國江湖上落腳,要麼開山立派,要麼開館收徒。

  朱鹿心情複雜。

  離鄉多年,早已不是少女的朱鹿,偶爾會想,當年她要是沒有離開那支求學隊伍,自己的人生際遇,會是如何?

  當初一行人離開小鎮,走過龍鬚河和鐵符江,路過棋墩山,最終到達紅燭鎮,然後就有了那場風波,就此分道揚鑣。

  如果不曾分開,她跟著去了大隋書院?

  李寶瓶,她和父親。林守一,李槐,還有那個人。

  朱鹿覺得是那會兒的兩撥人,雖然同行,可就是兩種人。

  期間他們遇到一個戴斗笠佩刀、牽毛驢的男人,自稱阿良,善良的良,是一名劍客。

  又自稱劍術無敵,絕世無雙,認真起來連自己都覺得可怕,一手劍術,揮灑自如,潑水不入,濕了一片衣角就算他劍術不精……所以每次路過河邊,李槐就要阿良站在岸邊,自己去撿一堆石頭,讓阿良抖摟一下所謂的劍術,或是掰著手指頭等待下雨天。

  一直鬧哄哄,鬧到最後,就連朱河這樣的老實人,都覺得那個看似深不可測的劍客,莫不是個只會誇誇其談的江湖騙子?

  結果在那三江匯流之地,如那江水之分合,好像剛好分出了三條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她和父親,黯然離開紅燭鎮,追隨福祿街李氏的二公子。

  李寶瓶一行人繼續前往大隋山崖書院。

  至於那個吊兒郎當的色胚,竟然在那一天破開天幕,去往青冥天下,又竟然能夠與白玉京二掌教既問拳又問劍,再竟然以劍修身份,躋身了十四境……

  林守一擔任過中部大瀆的廟祝,已經是一位元嬰境修士,據說最近已經開始閉關。

  李寶瓶,已經是書院君子。就連那個李槐,也莫名其妙成為了大隋山崖書院的賢人。

  至於那人,更是……在未來人生的「山路」上,一騎絕塵。

  聽說之後,在大驪邊境,求學隊伍中又多出三人,白衣少年崔東山帶著兩個盧氏遺民,於祿和謝謝,一同遠遊大隋。

  於祿,是盧氏亡國太子殿下,早就是遠遊境武夫了,躋身山巔境,十拿九穩。謝謝也早已是一位陸地神仙。

  除了福祿街李家的小主人李寶瓶,其餘諸人,簡直就是一群不可理喻的……怪物。

  尤其是那個姓陳的泥腿子,草鞋柴刀,曾經是一個黑炭似的消瘦少年。

  後來得知對方先後買下落魄山在內諸多山頭一事,漸漸有了幾分山上仙府的氣象。

  她心中就有了一些顧慮,但是覺得只要跟著二公子,便可以萬事無憂。

  再後來落魄山問禮正陽山,朱鹿更是憂心忡忡,不過父親勸她不用如此,說那個人,性情淳樸,絕對不會與我們父女翻舊賬的。

  又後來,一封來自中土神洲山海宗的山水邸報,讓朱鹿徹底慌了神。

  朱河察覺到女兒的心事重重,輕聲問道:「想什麼?」

  朱鹿笑著搖搖頭,「沒什麼。」

  禺州境內有一處風景名勝,名為天燭峰。

  一峰獨高,每逢日出日落,就會有那金色雲海,風景壯麗。

  一位中年卻尚未娶妻的實權武將,夜宿山中道館,準備在這邊看日出。

  男人出身大驪藩屬國,卻已經做到了禺州將軍的高位,文官柳清風,武將曹茂,都是極有名氣的大驪本土以外出身的高官。

  按照大驪朝廷律例,武將極致,是擔任巡狩使,官位最高,從一品,走到了這一步,就已經官無可封,只有那幾個謚號、虛銜的高低講究了,接下來,就是四征四鎮四平總計十二位將軍,如今半數都跟隨宋長鏡去了蠻荒天下,剩下半數,都駐守在寶瓶洲中部漫長的邊境線上,然後就是一州將軍了,但是並非所有州都有,大驪只在類似禺州這樣的兵家必爭之地設置。

  曹茂在深夜時分,撇下幾位行伍扈從和一名隨軍修士,獨自離開那座山中敕建的道館,登頂天燭峰,尋了一處平坦地方,搬來石頭作凳,默然而坐。

  曹茂突然眯起眼,一條符舟倏忽而至,稍稍更換軌跡,沒有去往道館,拔高路線,在峰頂這邊飄然落地。

  曹茂看清符舟上邊三人後,無動於衷,沒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一個出身驪珠洞天福祿街的從四品織造官,論私交,談不上,見過幾面而已,點頭之交都算不上,說公事,雙方都在禺州這邊當差,誰都管不了誰。

  李寶箴抱拳笑道:「見過曹將軍。」

  曹戊只是點點頭,也不開口詢問對方來意。

  李寶箴挪步前行,蹲在一旁,朱河朱鹿父女兩人,就站在不遠處。

  曹戊見那李織造竟然擺出一副當啞巴的架勢,實在是不願被一個外人打攪清淨,微微皺眉,只得問道:「有何貴幹?」

  李寶箴微笑道:「就是想要與一個念舊的人敘敘舊,不然下官就直接去衙署找曹將軍了。」

  禺州將軍曹戊,是巡狩使蘇高山麾下,當初跟隨大驪鐵騎一路南下,到了一洲最南端的老龍城,之後一國即一洲的大驪王朝,不得不以老龍城作為據點,以一洲之力抵禦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大驪邊軍便且戰且退至寶瓶洲中部大瀆。

  一南下,一北歸,在這兩場連綿不絕的戰事中,曹戊立下了一連串戰功。

  雖然不是大驪王朝本土人氏,卻最終脫穎而出,成為蘇高山舊部諸將當中,最為前程廣大的一個。

  曹戊會在每年正月裡,抽出時間,以前是去大驪京城拜會那位大將軍遺孀,如今就要去蘇高山祖籍家鄉那邊拜年。

  京城官場裡邊不是沒有閒言碎語,有說他是做樣子給皇帝陛下看的,是想要借機拉攏起蘇巡狩舊部,自立山頭,也有一些更刺耳言語,說他是在燒冷灶,曹戊都無所謂,蘇將軍對自己有知遇之恩,蘇將軍在世時,拜年也好,道賀也罷,篪兒街蘇府門口人滿為患,不缺他一個,今時不同往日,蘇將軍走了,拜年的人裡邊,少了誰,都不能少他一個。

  曹戊說道:「李織造,好像我們還沒熟到那個份上。」

  李寶箴笑問道:「曹將軍何時衣錦還鄉?」

  曹戊微笑道:「李織造何出此言?」

  石毫國現在的皇帝韓靖靈,大將軍黃鶴之流,對上如今大驪朝廷一州將軍的曹戊,是完全沒辦法平起平坐的。

  假使曹戊願意恢復身份,即便有意摘掉禺州將軍的身份,孑然一身,重返石毫國,就此改朝換代,都不是沒有可能。

  李寶箴是大驪諜子頭目出身,當然清楚這個禺州將軍的真實身份,「曹戊」本名許茂,來自昔年舊朱熒王朝藩屬之一的石毫國,投奔大驪朝廷之前,是正四品武將,依附其中一位年輕皇子,許茂擁有一條祖傳長槊,公認的馬戰第一人,石毫國朝野上下,皆知那個先帝御賜的名號,「橫槊賦詩郎」。

  許茂本是皇子韓靖信的心腹,許家更是石毫國的邊軍砥柱之一,許茂卻失心瘋一般,拎著兩顆頭顱,不惜弒主,轉投大驪邊軍鐵騎,在蘇高山那邊,從斥候標長做起,憑藉實打實的軍功一步步晉升為如今的禺州將軍,不過許茂還算聰明,知道隱姓埋名,早早用了曹茂這個化名,不然以許茂的作所作為,一旦泄露出去,當年就別想在大驪邊軍裡邊混了。畢竟石毫國當年為了阻滯大驪鐵騎的南下馬蹄,不惜打光了所有邊軍,也要困守京城,但是大驪鐵騎,從武將到校尉和士卒,反而對不惜以卵擊石的石毫國將士頗為敬重。

  李寶箴搖頭道:「許茂兄何必明知故問。」

  曹戊眯眼道:「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李寶箴啞然失笑,撿起腳邊一塊石頭,輕輕拋向崖外,「陛下對許茂兄一向信賴有加,何況我們大驪邊軍上至巡狩使,下至一般武卒,最近百年以來,不論出身,只看軍功,陛下豈會因為許茂兄的身份,橫生枝節,白白損失一員功勛大將和邊軍砥柱。」

  曹戊說道:「我一個帶兵打仗的,跟你一個管織造的,如今又是無仗可打的太平光景,可尿不到一個壺裡去。」

  李寶箴笑道:「用我家鄉那邊的話說,咱倆是老同哥。」

  曹戊譏笑道:「又不是同年同鄉,李織造何來此說?」

  李寶箴說道:「我與許茂兄是同屬相啊。在我家鄉那邊,別說是同屬相了,就是都是入贅的上門女婿,倆人在路上碰到了,也要喊聲老同哥。」

  朱河板著臉,朱鹿忍住笑,公子又在胡說八道了。

  曹戊沒了耐心,「如果沒事,就別找事。」

  李寶箴又找了幾塊石頭,丟到崖外,「你我都曾遇到過那個人,都在他手上吃過虧。」

  曹戊默不作聲,思緒飄遠。

  早年鄰近書簡湖的石毫國,風雪中,兩撥人狹路相逢。

  一身青色棉袍的年輕人,帶著兩名隨從。鬼修少年曾掖,披著一張狐皮符籙的女鬼馬篤宜。

  尚未封王就藩的皇子韓靖信,貼身護衛,是那石毫國武道第一人,金身境武夫胡邯。

  還有兩位心腹扈從,有那「橫槊賦詩郎」美譽的年輕武將許茂,以及府上供奉,曾先生。

  那場風波過後,許茂親手將那撥王府精銳扈從的四十餘騎卒,一一擊殺。

  再以戰刀割下皇子韓靖信的腦袋,繫掛在腰間。挑了三匹戰馬,打算就此離開家鄉,另尋出路,搏個出身。

  只是許茂在漫天風雪中,並沒有就此離去,而是坐在馬背上,等著那個去追殺胡邯的棉衣男子返回原地。

  後者將胡邯的那顆腦袋拋給許茂,許茂也沒有客氣,將頭顱懸在馬鞍另外一側,同樣是一筆不小的戰功,拿來當那投名狀。

  當時的石毫國,作為舊朱熒王朝的重要藩屬國之一,從皇帝陛下,到廟堂文武百官,再到各路邊軍主將,幾乎皆是主戰一派。雖然國力懸殊,石毫國未能給大驪鐵騎造成太大的傷亡,但是即便北境邊軍打光了,京城被蘇高山的大軍圍困起來,哪怕國祚斷絕,也不與大驪宋氏俯首稱臣。比如皇子韓靖信,就曾領著許茂一行人,親自伏殺了兩支擁有隨軍修士的大驪邊軍斥候。只不過大勢所趨,下場只能是以卵擊石罷了。

  而落個了護主不利的許茂,即便能夠僥倖活著潛入京城,見著了那個石毫國皇帝,不出意外,要麼被直接賜死,要麼被丟到戰場,美其名曰將功補過,反正都是個死。

  畢竟死了個原本有望繼承大統的皇子殿下,可不是什麼小事。

  許茂便乾脆投靠了大驪武將蘇高山。

  李寶箴以心聲說道:「除此之外,我也曾見過一位賒刀人,姓曾。他曾許諾給我一個官職,如果沒有猜測,他也曾許諾過你一個官職,大驪巡狩使?」

  許茂反問道:「你呢,上柱國姓氏?」

  許氏有一條口口相傳的祖訓,大致意思,就是許氏子孫,將來需要報答一位「登門討債」的恩公,不管對方討要什麼,不管隔了多久的年月,持有「風雪」長槊的許氏子孫,見到此人後,確定了對方的身份,就都必須無條件償還對方的恩情,雖死無悔,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

  這條長槊,傳到許茂手上,已經是第五代。石毫國許氏,世代忠烈,在邊關拋頭顱灑血熱,為歷代韓氏皇帝鎮守邊境,到了許茂的父親,只因為與京城權貴不合,就只能告老還鄉,鬱鬱而終。

  而那位墨家賒刀人,便是一直隱瞞身份的「曾先生」,在那場風雪夜變故過後,雙方有過一場開誠布公的交談,許茂最終得以繼續保留那條長槊,曾先生也預祝許茂有朝一日能夠成為大驪巡狩使。

  審時度勢,做不成英雄,就只好退而求其次,當那應運而生、順勢而起的梟雄。

  這位心思叵測、行事詭秘的曾先生,自稱只是混江湖的,哪裡有飯吃,就去哪裡討飯吃。

  李寶箴繼續以心聲密語道:「我跟你還不太一樣,我跟同鄉董水井一樣,也都是一位賒刀人,只是同行不同脈,各做各的買賣,井水不犯河水。」

  許茂問道:「我的耐心有限,麻煩李織造說句敞亮話。」

  「有請許茂兄同舟共濟,算了,我乾脆就說得難聽點,就是懇請許茂兄,與我,準確說來,是與我們,當那鸕鷀,合力抓捕一條漏網之魚。」

  李寶箴說道:「事成之後,我可以保證許茂兄生前位極人臣,死後極盡哀榮,並且可以另謀出路,比如一舉成為寶瓶洲地位尊崇的山岳英靈之一,到時候是想當某尊大驪高位山神,還是當那石毫國五岳山君,只看許茂兄自己的意思。」

  李寶箴丟完手中石子,拍拍手,「豪傑暮年,壯心不已?這怎麼夠,遠遠不夠。」

  許茂伸手指了指夜幕,神色淡然道:「天下匹夫在馬背,月滿人間幾千州。」

  李寶箴輕輕嘆息,「就當我今夜沒來過此地。」

  因為這就是許茂的答案。

  石毫國的橫槊賦詩郎許茂也好,大驪邊軍的禺州將軍曹戊也罷,都是一介武夫,生死榮辱都在馬背上,沙場上。

  ────

  中土文廟,功德林一處秘境。

  一位階下囚,坐在湖邊,用那酒糟玉米打窩。

  漢子守著一條魚路,為了散餌霧化,所以一次次拋竿提竿,都是空竿。

  今天又來了那個少年,劉叉從不過問對方的名字,也不去計較一個才是下五境的儒家弟子,為何能夠來到此地。

  劉叉也懶得解釋什麼,一看少年就是個地地道道的門外漢。

  少年好奇問道:「聽說釣不同的魚,要用不同的魚竿。」

  劉叉笑呵呵道:「高手一根桿,外行擺地攤。」

  少年點點頭,「一聽就是高手說的話。」

  蠻荒天下,曳落河。

  緋妃開始閉關了。

  然後來了一撥外鄉修士。

  好像約好了,同一天趕來曳落河,來見白澤。

  就像是一種迫不得已的「覲見」。

  其中有一位,極為扎眼,少年模樣,身材消瘦,披著一件老舊貂裘,臉頰有兩坨腮紅,整個人顯得十分活潑生氣。

  少年嗓音清脆,大大方方說道:「白老爺,與你商量個事唄。」

  原來是個長得像少年的姑娘。

  白澤笑道:「說說看。」

  她難得流露出幾分扭捏神色,道:「我打算走一趟浩然天下,我也不主動惹事,但是從那劍氣長城開始,誰敢阻攔,我就砍死誰,就當我為蠻荒天下出過力了,砍不過,被揍被抓被打死,都當我技不如人,認栽便是。可我要是順利走到了浩然天下某個洲,比如寶瓶洲那邊,我也不會亂來……反正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白老爺你這麼聰明,肯定知道我是怎麼個意思了。」

  白澤微笑道:「是去找他?」

  她咧嘴而笑,一張笑臉,燦爛如陽光。

  白澤說道:「那我們做個約定,將來等到哪天我跟禮聖打起來了,你就找機會返回蠻荒,所以此行遠遊浩然,你必須事先為自己找好一條退路,哪怕丟了半條命,都得回到蠻荒天下,在那之前,我可以與禮聖打聲招呼,你只需要保證以後不與蠻荒為敵,也不在浩然天下那邊隨心所欲,橫行無忌,越境遊歷,想必問題不大。」

  她顯然大為意外,「真行啊?!」

  她就是隨口說說的,與白澤打過了招呼,她就準備一走了之,沒想到白澤這麼好說話,看來敬稱一聲白老爺,絕對沒白喊吶。

  就是這麼個「少女」,便是遠古妖族劍修中的最拔尖者,擁有一大堆的道號,白景,朝暈,外景,耀靈……

  白澤笑容和煦,輕聲道:「看來是真心喜歡了。」

  「也不確定是不是喜歡,就是那傢伙躲著我,一直沒得手。」

  白景破天荒有些赧顔,「對了,白老爺,如今我叫謝狗。這個新名字,咋樣,很湊合吧?」

  白澤嗯了一聲,點頭道:「取名一事,我不擅長。」

  白景還好說,其餘那幾個從萬年長眠中醒來的遠古大妖。

  一個個的,都是道心震顫,悚然一驚,臉色都不太好看。

  一個能讓劍修白景都要恭恭敬敬尊稱一聲「白老爺」的,哪怕是場面話,那也得有資格讓白景低頭服軟才行。

  白澤笑道:「如果沒有猜錯,你們幾個,連同白景在內,事先都商量好了,看看能不能合起夥來,跟我訂立一條盟約,比如勸我別管你們太多,差不多點就得了?」

  白景笑哈哈道:「白老爺,不過現在我反悔了,站白老爺這邊。都姓白嘛,一家人。」

  一個個死死盯住白景這個倒戈一擊的叛徒,這就是蠻荒天下了。

  「沒有一個十四境領銜,只靠著數量多,在我這邊,意義不大。」

  白澤眯眼說道:「合情合理,下不為例。」

  白景哪裡管那撥「盟友」的死活,只是開開心心嘀咕一句,「小陌,小陌?這名字取的,真心一般。」

  ────

  采伐院,林正誠獨自守夜。

  作為昔年小鎮的閽者,林正誠將很多事情都看在眼裡,比如那個少女時總喜歡自怨自艾的朱鹿,至今被蒙在鼓裡,不知自己的真正來歷。

  她一直覺得當年那撥同齡人,之所以能夠有今天的成就,出身和天資,運氣與福緣,占了很多成分,比如於祿的亡國太子身份,又例如陳平安是因為認識了寧姚,棋墩山土地公魏檗,僥倖成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才有了之後的一連串機緣履歷……

  其實在青冥天下那邊,有個流傳不廣的成語,叫做「朱陳之好」,此外又衍生出一個比較生僻的說法,朱陳一家,永不相背。

  因為要論出身,朱鹿是相當不錯的,甚至可以說在小鎮年輕一輩當中,只要撇開阮秀李柳、李希聖這一小撮人不去談,她就是當之無愧的佼佼者,甚至要比桃葉巷謝靈、喜事鋪子的胡灃他們更好,因為朱鹿屬於半個驪珠洞天的「外鄉人」。

  至於機緣,也是給了她的。

  之前陸沉來這邊做客,就跟林正誠泄露了更多的天機,原來朱鹿的前身前世,來自青冥天下的古戰場,幽州逐鹿郡。

  所以她既不是什麼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更不是什麼小姐身子丫鬟命。

  甚至就連她的取名,都大有來頭,有點類似福祿街的李寶瓶之於寶瓶洲,而「朱鹿」這個名字的賜名之人,來自白玉京某位道法極為高妙、就連余斗都頗為禮重的女冠。

  因為她是白玉京,或者說是陸沉為大師兄安排的小鎮護道人。

  當然,也可能是只是「之一」。畢竟神誥宗道士周禮身邊,不出意外,也會有一位暗中的護道人。更多的,陸沉也沒有說什麼。

  但哪怕只是三人之一,以陸沉對掌教師兄的敬重,足以看出朱鹿的身世不俗,修行天資之好,以至於陸沉不惜刻意為提前幾年進入驪珠洞天的朱鹿遮蔽天機。

  林正誠當時聽著三掌教在那邊神神道道,痛心疾首狀,念叨了兩句,「朱陳一家,朱遇陳事必恭讓。」

  林正誠聽得懂這句話的言下之意,因為李希聖本該姓「陳」,故而朱鹿身為白玉京花費不小代價送往浩然天下的一顆關鍵棋子,同時作為「李希聖」登山路上的護道人,朱鹿對李希聖待之恭敬,是題中之義。

  還有一句,「男遇男於友,男遇女於婚,結朱陳之好,永不背離。」

  林正誠當時就眼神古怪起來,陸沉悻悻然而笑,自嘲一句,亂點鴛鴦譜,貧道當年這不是想著為未來的小師弟、白玉京四掌教拉郎配一次嘛。

  由於李希聖占據了一部分小鎮陳氏氣運,故而朱鹿的出現,本該既是一種還債,又是一樁花果因緣,類似佛家所說的「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來世果」。要說「朱遇陳事必恭讓」,用在朱鹿和泥瓶巷陳平安身上,原本也是適用的。此外朱鹿若能為李寶瓶一路護道至大隋,順便在山崖書院遊學,於寶瓶洲,就是一樁不大不小的功德,將來三教祖師散道,等她重返青冥天下家鄉,想必又有一份「報酬」,從天而降,總之白玉京絕不會讓她白走一遭異鄉天下。

  如果朱鹿的人生歷程,能夠按部就班走到這一步,原本可以成為一樁山上美談。

  只是到手的機會,抓不住,那就只好「不談」了,陸沉就假裝根本沒有這麼一回事。

  就像那靈寶城龐鼎的嫡傳弟子,在白玉京最高處,當時年輕道官表現出一種無運自通的堅韌道心,反而讓余斗和陸沉高看一眼。

  老龍城孫嘉樹,錯過了一樁等同於「整座老龍城」的財運,孫嘉樹也未就此意志消沉,反而悟出一個「造命在天,立命在己」的可貴道理。

  林正誠也懶得與陸沉拐彎抹角,直接詢問對方準備如何處置朱鹿。

  是就這麼對朱鹿棄之不管,還是準備有朝一日帶回青冥天下?

  陸沉答非所問,只說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言語。

  人生會有很多的結果,卻沒有任何一個如果。

  林正誠問道:「陸掌教就沒打算告訴她真相?」

  陸沉搖搖頭,「以後再說吧,現在道破真相,於事無補。事情一旦長遠看,對錯是非,好壞偏正,就都要一團漿糊了。」

  林正誠疑惑道:「既然朱鹿如此重要,陸掌教為何對她放任不管,眼睜睜看著朱鹿走向一條與預期不符的岔路?」

  當那封李寶箴寄給朱鹿的密信,是個極為關鍵的轉折點。

  既沒有防患未然,陸沉在擺攤那些年裡,與朱鹿從未有過交集,好似故意不去推敲朱鹿的心性,不去雕琢一塊蒙塵璞玉,紅燭鎮那場風波,陸沉也沒有任何亡羊補牢的舉措。

  以陸沉的道法,不至於推算不到,只說朱鹿的習武一事,陸沉如果想要指點一番,當初朱鹿的武道前三境,就絕對不會走得那麼磕磕碰碰。

  因為按照國師崔瀺的猜測,青冥天下的十大武學宗師,陸沉的某個分身,必然占據一席之地。

  「只是不符合貧道初衷的岔路,卻可能是這一世朱鹿的正途,這種事,這個道理,又該怎麼算?」

  陸沉笑道:「修道之人,來世上走幾遭,開竅與否,歸根結底,還是咎由自取,還需自求多福。」

  好像往前看一萬年,都是必然。似乎往後看一萬年,都是偶然。

  道理可以是年年一換的春聯、福字,是一場悄然來去的春風細雨,是總會消融殆盡的冬日積雪,是一去不復還的流水,是縫縫補補又一年的老宅子,是看似推倒重建、卻始終保留地基的新屋子。

  還可以是驪珠洞天的小鎮街巷,喜歡的門戶,就登門做客,吵過架拌過嘴的宅子,不喜歡就繞路。是那糧店,布店,酒肆,白事鋪子,喜事鋪子,是福祿街和桃葉巷的青石板,也可以是杏花巷的黃泥路。甚至可以是桌面上的雞糞,家門口牆角根的狗屎,可以是一隻積滿灰塵的酒杯,是小巷裡邊那條年復一年的滴水痕跡,是一雙懶得清洗、每次吃飯就隨手往腋下一抹的青竹筷子……

  但是真相,只會是大夏天曝曬窮人後背的驕陽,是所有人抬頭望向太陽時的視線灼燒,任你有千百道理,萬千理由,不管明不明白道理,都得受著。

  小鎮那邊有一句土話,被年紀大的老人經常掛在嘴邊,眼睛看不清耳朵聾,已經是個菩薩了。

  表面上,這就是一句充滿自嘲意味的言語,人之將死,行將就木,已經跟泥塑、木雕的菩薩差不多了。

  但是如果往深處細究,這卻是一個極有深意的說法,只是當老話傳得太久,太過代代相傳,年輕人早已不當真,聽過就算,甚至就連說這種話的老人,也只當是一句略帶幾分傷感、或是徹底看開了的玩笑話。

  恐怕一地方言的消散,就是一座故鄉的消亡,就像一個老人的逝去,落土為安。

  昔年小鎮某座龍窯窯口,有個每次勞作過後永遠衣衫潔淨的老師傅,還有個一年到頭都跟木炭、泥土和窯火為鄰的窯工學徒。

  之後在那劍氣長城的城頭,一位先生倆學生。

  先生飲酒率先言語一語,兩位得意學生,崔東山和曹晴朗先後唱和。

  「貧兒衣中珠,本自圓明好。」

  「不會自尋求,卻數他人寶。數他寶,終無益,請君聽我言。」

  「垢不染,光自明,無法不從心裡生,出言便作獅子鳴。」

  泥瓶巷內獅子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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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9 00:44:35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五十四章 心鄉滿桌

  青冥天下,雍州與沛州的邊境線。

  兩位女修,閒庭信步,並肩登高。

  女冠的面容模糊不清,如雲水飄搖不定。

  一件水雲袍,仙山萬疊。

  正是屈指可數的十四境大修士之一,參加過上次河畔議事的吾洲。

  她身邊跟隨一位姿容嫵媚的年輕女子,帝王冠冕,身穿黃色龍袍。

  則是雍州魚符王朝的當今天子,朱璇。在青冥天下,女子登基繼承正統,十分平常。

  朱璇肩頭停靠著一隻紫色燕子,身邊圍繞著一條虛實不定的金色游魚,已經生長出兩條貨真價實的龍鬚。

  鱗蟲中金魚,羽蟲中紫燕,一向被視為物類神仙,故而這兩類靈物,煉形得道,相對容易,傳聞雙方行至大道高處,前者可作魚龍變,有幸成為真龍,後者可脫胎換骨化為傳說中的「朱雀」。前者還算數量衆多,後者卻是屈指可數,雙方一起「登山」。

  只是此山,卻是位於大瀆水底的一條山脈。

  好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

  而山神祠廟竟然建造在水底,也是青冥天下獨有的景象。

  飛閣流丹,雲蒸霞蔚。

  高山之巔,因為山勢稍稍凹陷如盆,有那「洗臉盆」的俗稱,其中一座山神祠廟,又有個梳妝檯的綽號。

  好像是孫懷中曾經遊歷此地,由這位玄都觀老觀主最先給出的兩個說法,很快就在數州之地廣為流傳。

  這位老觀主,簡直就是青冥天下行走的山水邸報。

  吾洲笑問道:「聽說陸老三答應過你,會為你們魚符王朝帶來一位首席供奉?」

  朱璇點頭道:「所以這些年位置一直空著。此次陸掌教重返白玉京,怎麼都該給我一個交代了,好歹給個大概年限,否則總這麼拖著,也不是個事。」

  好像但凡是與陸沉相熟的,都不會計較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的身份與境界。

  吾洲笑道:「你們雍州這是要出第二條真龍了?」

  浩然天下,已經有了真龍王朱。

  青冥天下,是九山一水的格局,水運的濃郁程度,遠遠無法與浩然媲美,確實難出真龍也難養。

  因為登天一役,當初論功行賞,其中修煉得道的蛟龍,幾乎全部留在了擁有四海水域的浩然天下,開闢出來四海龍宮,大瀆、江河湖潭各類水府,不計其數,負責行雲布雨。

  朱璇說道:「不敢做此奢望。」

  吾洲提醒道:「是可以再爭取一下戚鼓,他破境後,武運饋贈一事,不算什麼,主要還是那個米賊王原籙,大道可期,你要是成功拉攏了戚鼓,以他跟王原籙的交情,說不得就是樁買一送一的好買賣。」

  看得出來,戚鼓與那王原籙,都是極為念舊念情之人。若是戚鼓擔任魚符朱氏的皇家供奉,再有王原籙跟隨,當個境內某處十方叢林的觀主,對蒸蒸日上的魚符王朝而言,等於多出兩大臂助。

  朱璇愁眉不展,「只是那戚鼓含糊其辭,明明心動了,卻依舊不肯點頭,給句準話,說是要先回一趟家鄉五陵郡。」

  相較於並州的青神王朝,無論是國力,還是比拼道官的頂尖戰力,魚符朱氏還是差了一大截,畢竟雍州終究只是個小州,底子薄,有點類似浩然天下的寶瓶洲,很多事情,真就是螺螄殼裡做道場了。只是所幸身邊這位太陰祖師重返故地,如此一來,雍州就等於擁有了一位十四境修士坐鎮山河。

  吾洲之所以如此青睞魚符王朝,一來此地曾是她的修道之地,只是早已成為遺址,再者她煉製的第一件仙兵,就是如今魚符王朝的鎮國之寶,當年被吾洲贈予了魚符朱氏的開國皇帝,那個雄才偉略的男子,曾經能算是吾洲的半個道侶。最後便是吾洲看好朱璇的大道成就,百年道齡,就已經是一位仙人,再給朱璇四五百年,再給她一樁大道機緣,有望飛升,而且可能會是那品秩極高的乘龍飛升,一人一龍,同時證道,屆時魚符王朝的國勢,值得期待,所以吾洲才願意在這雍州重新開啓道場遺址。

  一位練氣士,躋身了傳說中的十四境,成為得道之人,接下來的修行之路,就會變得很……尷尬,以及無聊。

  吾洲笑道:「事在人為。」

  朱璇點點頭,「盡人事聽天命。」

  吾洲隨口道:「換成我是你,就乾脆微服私訪一趟,跟著他們一起去那青神王朝,就當是遊歷散心了。」

  朱璇無奈道:「是有這個想法,可惜實在是脫不開身。」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雍州地盤小,魚符朱氏屬於一枝獨秀,所以朱璇登基後,兵戎戰事寥寥,但是齋醮祭祀一事,實在是耗神耗力又不可半點馬虎之要事,因為祭祀種類繁多,且儀軌複雜,除了既祀天地的燔燒、犧牲,還有那祭水之沉沒,祭祀山神的懸投等等,天神、人鬼和地祇,還有諸多山川神靈,都需要禮敬,此外猶有每隔幾年就要各置辦一場的金、玉兩籙大醮,由於朱璇屬於資歷尚淺的一國之君,暫時無法將這些事情交給外人,所以一年到頭,她至少有三個月,不是在齋醮祭祀,就是走去齋醮祭祀的路上,尤其是最近整個魚符王朝,在全力著手準備一場百年不遇普天大醮,供奉醮位多達三千六百神位,會邀請全國、甚至是一州經師、高功道官、各脈道觀住持來到京城共襄盛舉,都需要身為主祀的女帝朱璇親力親為,所以她才有脫不開身一說。虧得先帝是在她躋身仙人境後,才將皇位禪讓給她。

  吾洲打趣道:「你們魚符缺個足可讓君主垂拱而治而雅相。」

  雅相姚清,確實是任何一位帝王都夢寐以求的輔政大臣。

  臨近山巔,吾洲突然停下腳步,眯眼望天,透過大瀆水幕,她的視線一路延伸至北邊最高處。

  吾洲沒來由說了句類似天文術語的話,「北斗群星渾天儀,事發始末期可尋。」

  作為道官,尤其是一國之君,還要經常住持祭祀,朱璇當然不會感到陌生,順著吾洲的視線,望向那座傳聞相較萬年之前群星黯淡許多的……紫薇垣。

  紫微臨大角,皇極正乘輿。天市居中間,垂地牽偶線。

  紫微垣在北天中央的位置,以北極作為中樞,左右環列,藩屏之象,兩弓相合,環抱成垣。

  因為天神運轉,乾坤造化與陰陽開合,傳言曾經都在此宮之內,故名「紫宮」。

  吾洲繼續挪步登高,微笑道:「兩京山,大潮宗,再加上兩座宗門各自設置的那些藩屬山頭,勾連在一起,再加上某個人,就很巧了,巧合巧合,最巧合的,當然是那種猶如天公作美的天作之合。」

  「天文垂象,朝歌這丫頭,下了好大一盤棋。」

  朱璇內心微動,皺眉道:「所以徐雋當年才會……必須死上一次?類似以鬼物英靈之身成神?難不成這些都是朝歌和兩京山的布局?」

  吾洲笑了笑,「可能是朝歌早有預謀,可能是她誤打誤撞,更大可能,還是她在閉關期間,看到了一種讓她可以順勢而為的時機,說不定她的合道契機所在,不在己,而在某種天時,就是些猜測而已,我不擅長算卦,你下次遇見那位陸掌教,可以自己問問他,他歷來精通此道。」

  如果撇開過程不談,只看結果,赤黃連兩藩,君有喜。原本身為一對死敵的大潮宗與兩京山,摒棄前嫌,雙方精誠合作,當然屬於雙贏,那麼徐雋一人身兼兩宗之主,更是占盡了天大便宜。

  紫宮和而正,則致鳳凰,頌聲作。是說那場聯姻,是說兩京山女子祖師朝歌,與徐雋結為道侶,女冠朝歌絕對不會白忙活一場。

  紫宮星盛即吉昌,內輔强。當然是說如今的兩京山和大潮宗,合攏之後,勢不可擋。那麼一旦紫宮旗直者,就是天子出,親自率將兵,隨後紫宮大開,便是天下兵起之態勢。

  吾洲說道:「我們這些修道之人,除了破境一事,還是有很多事情可做的,尤其是修行碰壁,打破不了某個瓶頸,總要找點事情做做,就像我,此次出山,不也走到了這裡。」

  三教一家,儒釋道加上一個兵家,三教祖師散道,此消彼長,那麼兵家崛起,大勢不可擋。

  從蠻荒天下入侵浩然天下,再到浩然天下反攻蠻荒,反觀如今的青冥十四州,何嘗不是亂象橫生,興許稍微給點火星,說不定就是野火燎原之勢。

  席捲天下的戰事,不管打來打去,不論誰輸誰贏,最終是誰得利?

  自然是兵家祖庭之外、那一小撮躲在幕後的某些得道之士,坐享其成,竊據氣運。

  其實兵家內部,存在著一場無形的大道之爭。

  所以當初中土文廟聖賢,以「功業無瑕」作為理由,變動武廟七十二將陪祀神像的位次,絕不是簡單的書生意氣,而是有深遠意義的。

  周密如果,不是如果,這傢伙是一定在人間留有後手,那麼就有幾種可能性,幫著已經登天而去的那個周密,上下呼應,裡應外合。

  比如周密曾經在人間留下一具隱蔽的分身,要麼是劍修,保證將來有機會躋身十四境純粹劍修,要麼就是能夠渾水摸魚的兵家修士,然後就是所有的……其它可能。

  畢竟周密的想法,一般人還真猜不到。

  只是劍修一途,得利最多,但是風險最大,因為浩然天下少了一位人間最得意,但是青冥天下的玄都觀,卻多出了一位已經是劍修的白也。

  好個白也。

  等於先後兩次坐斷津流、僅憑一己之力攔阻周密去路了。

  朱璇誠心問道:「我能否為前輩做點什麼?」

  吾洲啞然失笑。

  朱璇自知失言。

  她都能做到的,吾洲又豈會做不到。

  吾洲笑著捏了捏朱璇的臉頰,道:「好意心領。」

  朱璇欲言又止。

  吾洲搖頭道:「那把『破陣』,你不會給,我也不會要。」

  先前朱璇招徠戚鼓擔任供奉,她給出的條件,就是從皇室密庫中取出這件神兵,暫借給戚鼓使用,期限三百年。

  事實上,這件神兵,曾是一件定情信物,正是吾洲早年親手送給魚符王朝的開國皇帝。

  吾洲是需要收集神兵,用來繼續合道,多多益善,唯獨這一件,吾洲沒什麼想法。

  如今青冥天下,記錄在冊,有據可查的,連同「破陣」在內,總計有十八件神兵遺物。

  都是來之不易的珍稀之物,只有極少數神兵,才是在登天一役中遺落在青冥天下,絕大多數,都是白玉京天仙一次次涉險遠遊天外,從那古戰場遺址、神靈屍骸化作星辰之地,挖掘而出,或是從光陰長河的破碎秘境中撈取而來。

  其中品秩最高的兩件,一件珍藏在白玉京碧雲樓,是一副封禁數千年的遠古甲胄。

  另外一件,就在吾洲身上,或者說她本身就是,因為準確說來,此物早已是她合道的一部分。

  她在年少修道時,機緣巧合之下,獲得了遠古十二高位神靈之一「鑄造者」的一部分本命神通。

  吾洲親手鑄造、鍛煉出來的半仙兵,早就超過了雙手之數,這還只是被青冥天下山巔修士勘驗根腳的,至於仙兵的數量,除了吾洲自己知曉具體數目,外界就只能胡亂猜測了。

  所以吾洲是當之無愧的數座天下第一煉師。

  當年參加徐雋和朝歌的婚宴,同坐主桌,吾洲便與余斗心聲問過一句,結果被對方直接拒絕了。

  吾洲給出的條件,不可謂不誠意,只要碧雲樓取出那件甲胄,交由她煉化,那麼她可以幫忙白玉京,未來解決掉某個隱患,至於這個隱患是哪個州,或是某個人,都由白玉京這邊決定,只要給個消息,她就幫忙擺平,願意不惜代價。

  但是那個道老二根本不為所動。

  多半是將來送給那個道號山青的道祖關門弟子,將來擔任某城、某樓之主的賀禮吧。

  之後十五件有據可查的神兵,其中就有歲除宮吳霜降的那把佩刀,上古行刑台遺物之一的斬勘。

  在余斗這邊無果,其實並不算太過意外,白玉京家大業大的,道老二又是那麼個脾氣,只是吾洲微微皺了皺眉頭,若說道老二拒絕這樁交易,還算合情合理,為何歲除宮那邊,也是這麼個尿性?

  一把狹刀斬勘,不算品秩太高,吳霜降自己又不用,為何不願點頭?是要擺在歲除宮裡邊吃灰嗎?

  吾洲先前秘密去往鸛雀樓,同樣給出了一個自認極有誠意的交易條件,不曾想還是落了空。

  吾洲有過一番大道推演,只是都未能繞過「吳霜降」,對方顯然是在故意攔路。

  畢竟演算推衍一途,吾洲自認確實不算精通,只能算是入門而已。

  這類神兵,最大的古怪之處,就是練氣士想要將其煉化,可謂千辛萬難,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那孕育出生靈的四把仙劍,哪怕道法高如余斗,也只能是讓其認主,卻始終無法煉化為本命物。

  練氣士僥倖得手某件神兵,修為境界不夠高,或是道心不夠堅韌,很容易心性變遷,跟隨那件神兵的本命神通,發生微妙變化,最終就像被鳩占鵲巢一般,釀成大禍,輕則傷及大道根本,重則走火入魔,迷失心智,性情大變,走向一種極端,比如變得殺心極重,且不可抑制,青冥天下歷史上,這類毫無徵兆的禍事,光是白玉京那邊有明確記錄的,就有將近二十起之多。

  但是最奇怪的地方,在於如果被純粹武夫得手,那就是如虎添翼,用起來十分順手,幾乎沒有什麼後遺症,甚至可以淬煉體魄,有點像是本命飛劍之於劍修,天然互補。

  汝州林江仙,閏月峰辛苦。並州女子國師,白藕。

  這三位止境武夫,天下武道前三的大宗師,剛好人手一件神兵。

  紫氣樓姜照磨那邊,好像也有一件品秩一般的神兵,屬於他的前身舊物了。

  反觀練氣士,手握神兵,都需要小心再小心。

  曾經有一位飛升境大修士,差點就手持神兵,徹底打開天外天屏障禁制,足可成為一條讓化外天魔來到青冥天下的通道。

  余斗離開白玉京,仗劍遠遊,也差一點就要砍掉這位大修士的頭顱。

  是大掌教親自出手攔下雙方,再補上窟窿,然後將那位老修士帶回白玉京青翠城,跟隨大掌教修道數百年,才好不容易恢復一顆澄澈道心,之後擔任神霄城城主。

  大掌教寇名,曾經擔任函穀令。早年道祖騎牛過關之初,寇名夜觀星象,勘破天機。

  相傳道祖傳授五千言,寇名注解出一部《西升經》,為樓觀派一脈推重,尊奉為首經。

  吾洲笑道:「有可能會去一趟蠻荒天下。」

  「在那邊,有個老不死的,剛剛醒來沒多久,不湊巧,他與我起了一場潛在的大道之爭。」

  吾洲取出一隻荷葉杯,自行酒水滿溢,酒香撲鼻,她也不忙於飲酒,只是輕輕擰轉,略帶幾分傷感,自嘲道:「回頭看故人長絕,可以敘舊之人寥寥。」

  神霄城的上任城主,也就是那位差點釀下大錯的老修士,真名姚可久,道號「擬古」。

  他曾與地肺山高孤之流,是一個輩分的白玉京之外道官。

  而神霄城與玄都觀,都擁有一座桃林。

  姚可久也是極少數能與玄都觀孫懷中做朋友的白玉京道官。

  姚可久並非出身白玉京嫡傳,屬於半路轉投白玉京。

  犯過大錯。

  如果不是大掌教寇名攔阻,早已死在余斗劍下,根本就沒有什麼將功補過的改錯機會了。

  寇名當年將走火入魔的姚可久帶回青翠城道場,之後姚可久擔任神霄城城主,其實非議不小。

  因為信不過姚可久,或者說是信不過這位飛升境修士的道心,甚至猜測這位道號「擬古」的白玉京城主天仙,其實與化外天魔無異了,只是被大掌教幫忙鎮壓下來。

  所以不少白玉京道官,那麼些年,對整座神霄城都觀感不佳,一直冷眼旁觀,好像就在等著姚可久重新犯錯。

  老道士慢慢積攢功德,終於在白玉京那本唯有三位掌教可以翻看的簿子上邊,還清了債。

  一筆勾銷。

  那一天,老道士獨自離開白玉京,去遙遠家鄉那邊的市井酒肆,請自己喝了一頓酒,自飲自酌。

  就像個市井百姓,悶頭做事,辛苦還債多年,無債一身輕,終於可以痛快喝酒了。那份心酸過後的愜意,不足為外人道也,老人喝著市井劣酒,如魚得水,優哉游哉,好似修道以來,從未如此輕鬆。

  酒肆外邊,滂沱大雨,老道士一邊飲酒,一邊轉頭望向外邊,如觀雨戰。

  正身直行,衆邪皆息。

  老人神色怡然,反復默念兩字,心鄉心鄉。

  先後有三人,從雨幕中走入鋪子,落座與老道士同桌共飲。

  一個是孫懷中,一個是陸沉,還有一個高孤。

  三人其實事先都沒有打招呼,屬於不約而同。

  剛好坐滿一張酒桌。

  大概修道之人,不只有修行事。

  最終姚可久,選擇去了劍氣長城,是那坐鎮天幕的三教聖人之一。

  沒能回來。

  可能是就沒想著回來。

  一個人的離鄉遠遊,就像一場兩手空空的搬家,只是在心中搬走了整個故鄉。

  吾洲和朱璇,兩人行至山頂「洗臉盆」內,見那溪澗之上,架有一座單孔的小巧石拱橋,此橋看著不起眼,名號卻極大,名為回龍橋。

  橋對面,便是那座被魚符王朝嚴密護衛起來的山神祠,規格極高,屋脊鋪滿碧玉琉璃瓦,如能拘押雲霧,好似積雪一般,鋪在屋脊之上,卻是緩緩流動的。朱門赫赫,兩扇大門,如燦然日光凝聚不散之所,又有丹朱點染。形勢巍峨,山根穩固,祠廟控扼萬里大瀆之水脈,生殺威靈,廟神總掌四方之禍福。

  祠廟旁有一棵古老樟樹,極為神異,高百丈圍十尺,古木夾日月,歲久空深根,枝葉繁茂,敷張如帳,上有玄狐與黑猿,將樟樹作為道場。

  吾洲仰頭瞥了眼樟樹,幽幽嘆息一聲,一回來,一回老,人與樹皆是。

  此樹在青冥天下極負盛名,因為傳說這棵萬年老樟樹,雖然始終未能孕育出靈智,但是主四州氣運,斫之可占四州吉凶。

  樟樹分出四枝樹杈,每枝各主一州諸國運勢,若是讓四位護法力士,持斧劈砍枝丫,若斫之復生,其州有福,若是樹枝多年未能痊癒,無法恢復原貌,則州伯有病,意味著一州山河存在隱患,那麼各國君主就可以頒布罪己詔了,可如果萬一那樹枝積歲經年不得復生,其州滅亡!

  魚符王朝此次以國主朱璇擔任主祀,舉辦一場道教齋醮中規格最高的普天大醮,其實就等於是一張「關牒」,成功舉辦這場大醮,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幫助魚符王朝和雍州、甚至是天下四州勘驗福禍。

  雖說此山和祠廟都屬於魚符王朝轄境,照理說,魚符朱氏想要如何處置老樟樹,外界都沒辦髮指手畫腳,可事實上,魚符朱氏先帝,在位五百年,再加上上任君主的三百年,足足八百年歲月,都不曾舉辦普天大醮了,兩個關鍵原因,一內一外,前者是魚符朱氏兩位皇帝陛下都「自認德不配位」,不敢輕易泄露天機,因為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無福,反受其殃。而後者,所謂的外部壓力,當然是魚符朱氏需要看白玉京那邊的臉色了。

  吾洲問道:「你打算砍幾個方向的枝條?」

  只砍老樟樹一枝,毫無問題,反正是福是禍,都算魚符朱氏咎由自取,可若是砍伐兩枝,比如加上沛州方向的枝條,若是枝條復生,也就罷了,可要是枝條創傷不愈,你讓沛州那邊大大小小百餘國的皇帝君主,如何自處?真去下一道罪己詔嗎?可問題當真只是一道罪己詔的小事?萬一,一個不小心,出現了那個最壞的結果,沛州的道官,不得暴跳如雷?人人自危,暗流湧動,可能原本沒啥事情,都要硬生生搞出點事情來了。

  朱璇眼神堅毅道:「劈砍四枝。」

  吾洲率先走上石橋,斜靠橋欄,慢飲杯中酒,瞥了眼身邊同行的年輕女子,是個大美人,天然嫵媚。

  只是看似花態度,實則雪精神。

  真的很像年輕時候的自己啊。

  一往無前,百無禁忌。

  要知道先前那場河畔議事,十四境大修士當中,吾洲是第一個提出要去天外做掉周密的人。

  青冥天下的頂尖戰力,從古至今,從無陽盛陰衰的嫌疑。

  除了道號「太陰」的吾洲,她此次現世,已經驗證了外界揣測她早已躋身十四境的那個猜想。

  白玉京南華城的第一副城主,一向被尊稱為魏夫人,道號「紫虛」,青冥天下女子元君第一尊。

  還有玄都觀那位閉關極久的女冠,道號「空山」的王孫,她是同門師弟孫懷中崛起之前,當之無愧的道門劍仙一脈執牛耳者。

  兩京山開山祖師,道號「複戡」的朝歌。

  此外天下武夫前十,除了白藕,還有兩位都是女子武夫,只是武評名次與問拳事跡,都不如白藕那麼高和顯赫,其中一人。

  而白藕躋身前十之列後,她每次找人問拳,都會故意繞開女子武夫。

  吾洲手持荷葉杯,輕輕擰轉酒杯,她眯眼望向那座祠廟。

  如果吾洲沒有猜錯的話,昔年那場驚心動魄的「共斬」之一,如今就在這祠廟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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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9 00:44:59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五十五章 劍術歸攏

  山勢險峻,積石如玉,列松如翠,卻靈氣稀薄,顯然不是一處適宜開闢道場的風水寶地。

  這座閏月峰的山水禁制,就是武夫辛苦的那份拳罡。

  就像一座山頂湖泊,拳意如流水傾瀉滿山,但是偏偏能夠不傷山中生靈絲毫。

  武夫非止境,修士不是飛升境,就不用奢望登頂了。

  恕不待客。

  有十數位純粹武夫,來自各州,武道境界高低不一,在山腳弱水之畔各找地盤結茅修行,將登山一事,視為最好的練拳途徑。

  作為閏月峰山主的辛苦,倒也從不趕人。

  今天閏月峰來了一位訪客,文士青衫,劍眉入鬢,極有書卷氣。

  得見此人身形,不斷有身影兔起鶻落,俱是成名已久的武學宗師,紛紛趕往此地,想要瞻仰這位名動青冥天下的「林師」。

  結果他們距離男子數十丈、百餘丈不等,就再無法前行半步,就像被施展了一張張定身符,任由他們卯足了勁,甚至是出拳,試圖以雙拳開路,仍舊不得前行半步。

  緊接著,就有數人氣力不支,身形開始倒滑出去,好似天下武學之路的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他們為了止住退勢,武夫使勁跺地如悶雷,可惜依舊注定徒勞無功,犁地一般,雙腿在地面上劃拉出兩條裂縫,其中有一位山巔境武夫的白髮老者,扯開嗓子自報名號,只求能夠與這位青冥天下歷史上最長壽的純粹武夫,當面閒聊幾句。

  武夫林江仙。

  青冥天下十人之一。

  第六,名次排在那雷打不動第五人的玄都觀孫懷中之後。

  但是老觀主只要出門在外,每次在江湖裡與人聊起林江仙,逢人就說慚愧慚愧,貧道羞在第四之後,愧居林師之前。

  林江仙不理睬那些都屬於煉神三境的各州武夫,自顧自登山,沒有用上覆地遠遊的手段,就只是散步一般,走上閏月峰。

  山中無臺階,甚至就連石板路都沒有,只有一條通往山頂的蜿蜒泥路,雜草叢生。

  閏月峰頂,有人結草廬獨居,是個身形消瘦的年輕男子,滿臉絡腮胡,不修邊幅,眼神渾濁。

  青年正盤腿坐在一片巨石之上,摩挲一支老舊竹笛。腳邊擱放一壺酒,還有像是拿來當佐酒菜的一堆松子,煨山芋和茯苓片。

  瞧見了林江仙,辛苦並未開口言語,只是與之點頭致意。

  林江仙則抱拳致禮,一樣沒說明來意,然後來到那片巨石旁,雙手負後,眺望山外那條潺潺而流的弱水,相傳那條弱水之中,有上古仙人曾以精煉鐵煉,先後拘押了一頭青猿和一條差點化作虺類的白蛇,在那之後,兩頭被囚禁水底的孽畜,形同閏月峰的護山供奉。只是這等志怪仙跡,始終未能被修士驗證真假,青猿與那白蛇,以訛傳訛,山風凜冽,文士青衫模樣的「林師」,雙袖飄搖,不知為何,他要比從不下山的閏月峰辛苦,更給人一種超然世外之感。

  山中無雜草,認得都是寶。此間大有煙霞趣。

  辛苦直截了當說道:「打不過你,不用問拳了,我認輸便是。」

  如此認慫,一點都不像純粹武夫,偏偏是個天下第二。

  前不久還一拳將那走到半山腰的白藕,打落回山腳,身形墜入弱水中。

  林江仙笑道:「不為切磋而來,就是來這邊賞景,散散心。」

  這還是雙方第一次見面。

  山巔這邊除了辛苦潦草搭建的幾間茅屋,就是一處亂石堆,大小各異,奇形怪狀,尤其是不遠處臨崖,有一片石,尤其出類拔萃,方可丈餘,其形方穩,下圓上平,浮寄它石之上,榜書崖刻有延壽道場四個紅漆大字,並無落款。林江仙便多看了幾眼,如果不出意外,這就是那塊被私底下譽為「道祖歇腳處」的「墊腳石」了。

  不過道祖曾經來此歇腳一事,在青冥天下並未廣泛流傳,只在大宗門裡邊私下揣測幾分。

  在道祖蒞臨閏月峰之前,閏月峰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山中那些古松,以及這片浮石的奇雲靈氣,彌覆其頂,盤桓不去。故而一直有那神仙幽人游息其上的傳說。之所以歷史上始終沒有練氣士在此開闢道場,在於這份異象,就只是個花架子,一個沒有天地靈氣的山頭,對練氣士而言,就是不毛之地,無源之水。

  林江仙站在山巔,思緒飄遠。

  絲毫不顧及當下身邊就站著一位止境神到一層的武夫。

  根據一封山水邸報顯示,兩京山朝歌,與大潮宗徐雋,這雙年齡懸殊、名動天下的道侶,剛剛來過一趟閏月峰,只是他們在山頂並未久留,很快就返回了兩京山,好像是要閉關了,護道人是個外人,青山王朝的雅相姚清。由此可見,朝歌對此次閉關,志在必得。

  林江仙知道這位道號複戡的飛升境女冠,曾是「朝天女」戶籍出身,至於前身如何,倒是有點捕風捉影而來的蛛絲馬跡,因為鴉山武夫,諜子遍及天下,源於鴉山設置有一個秘密機構,名為稗官司,專門負責收集街談巷議和歷朝掌故。

  辛苦收起那支竹笛,撿起腳邊幾顆松子,丟入嘴中,細嚼慢咽起來。

  林江仙從袖中摸出一件木制墨模,輕輕拋給辛苦,「物歸原主,順便替我那位再傳弟子,與你道個歉。」

  原來林江仙的一位小弟子,之前被一個年輕武痴糾纏不休,非要拜師,資質是好的,就是性子太過毛躁,把自己給練岔了,就不願收徒,為了讓那個難纏鬼知難而退,就給年輕人出了一道難題,來這閏月峰,偷也好,求也罷,都要取回一塊嶄新墨錠,當作一份拜師禮,成了,林江仙的弟子,就願意喝那拜師茶,正式收徒。

  結果年輕人給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驚喜,沒有取回墨錠,卻將這件更能顯露辛苦武學造詣的木質墨模帶下山。

  按照林江仙這位再傳弟子的說法,是在那登山途中,耗盡了真氣和精神,昏厥過去,結果被辛苦救下,准許他在半山腰那邊養傷,一來二去就混熟了,送了件墨模給他,當做臨別贈禮。

  辛苦搖搖頭,那件墨模便懸停在兩人之間的空中,道:「讓他留下做個紀念便是,當時我要是不給,他也偷不走。」

  林江仙忍俊不禁,這個剛入門的再傳弟子,原來是個不告自取的小蟊賊,可造之材。

  先前在鴉山那邊,年輕人說得天花亂墜,說辛苦見他是個千年不遇的練武奇才,又見他有大毅力,捨生忘死,豁出性命不要,也要登上閏月峰之頂,辛大宗師這才起了一份惜才之心,還問他願不願留在閏月峰,當那開山大弟子,只是他不願改變初衷,已經認定師父人選,豈能三心二意,便決意下山,辛苦便親自一路將自己送行到了閏月峰的山腳,雙方依依惜別,成了忘年交……

  閏月峰辛苦在習武練拳之外,唯一的興趣愛好,就是就地取材,砍伐松枝,製造松煙墨。從煉煙,雕刻墨模,熔膠杵搗錘煉,再到曬墨打磨描金,都是辛苦一力為之。山中恰好有鹿群,辛苦親手煉製的松煙墨,在青冥天下極負盛名,最宜小楷抄經,以及工筆劃人物鬚眉、翎毛等,墨錠質細易磨,不傷硯。

  傳聞浩然天下的蘇子,曾經來此遊歷,沒白走一趟,得到了辛苦贈予的一套彩墨,便有了那「辛苦墨成不敢用」一語,事實上,蘇子在重返家鄉後,就將這套墨錠拆開,分別贈予了幾位久別重逢的得意門生,由此可見蘇子對這套墨錠的珍惜程度。

  林江仙造訪閏月峰之前,曾經讓弟子搜尋了幾塊分別篆刻「三萬杵」和「十萬杵」的墨錠,前不久還得到了一隻木制墨模,當然不是林江仙喜歡附庸風雅,他可以憑藉那幾塊墨錠的凝練程度,以及墨模的刀工,驗證辛苦拳法的大致深淺與精進程度,倒不是林江仙將辛苦視為爭奪天下第一名號的威脅,就只是好奇,一個只顧自己埋頭練拳的年輕武夫,也不與人切磋,更無人幫忙教拳餵拳,甚至連部像樣的拳譜都沒有,怎麼就能靠著自己瞎琢磨,給她一路走到武道之巔,關鍵是辛苦的登山腳步如此之快。

  見辛苦如此客氣,林江仙便將那件墨模收回入袖,作為投桃報李,笑著提醒一番,「巨闕穴那邊,可能還有查漏補缺的餘地。玉堂與膺窗四寸之地的這條路線,純粹真氣走勢,擱在你身上,其實需要反其道而行之,宜沉濁而不宜輕靈,此外一條手三陽經路線,再好好雕琢一番,下刀也好,遞拳也罷,說不定可以快上幾分。」

  辛苦認真思量片刻,點頭道:「林師高見。」

  林江仙笑問道:「既然有三萬杵和十萬杵,將來某塊新制墨錠,可有那百萬杵?」

  辛苦點點頭,「是有這個打算,至於具體什麼時候開工,暫時沒定,得看天氣。」

  林江仙笑了笑。

  眼前這個閏月峰辛苦,喜歡制墨。青神王朝的女子國師,白藕嗜好搜集碑帖。

  至於浩然天下那邊,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好像喜歡刻印。

  現在的年輕武夫,愛好都很雅致嘛。

  辛苦猶豫了一下,「能不能問一句,當年林師在方壺城遞出的那拳?」

  林江仙目視前方,微笑道:「等到某天與我問拳,自然就一清二楚了。」

  辛苦也就不多問了。

  一些個江湖忌諱,辛苦還是懂的,詢問一位武學宗師的壓箱底拳法,差不多等於詢問一位劍修飛劍的本命神通了。

  一個人在天下武道之巔,獨立鰲頭將近三百年了。

  青冥天下甲子一評的武學十人,先後六屆武評,宗師們換了一茬又一茬,林江仙始終是毫無懸念的天下第一。

  林江仙已經三百六十多歲了。

  對於純粹武夫而言,這是當之無愧的高齡,簡直就是個驚世駭俗的奇跡。

  一般的武學宗師,即便是那止境武夫,想要活到兩百歲,已經極為不易。

  只說壽命一事,相較於練氣士的地仙之流,隨隨便便便能夠人間常駐數百載,實屬天壤之別。

  在裴杯之前,浩然天下的武學第一人,是那綽號龍伯的張條霞,而他之所以能夠活這麼久,還是轉去修行的緣故。

  可是以武夫身份,卻能被山巔修士由衷尊稱為一聲「林師」的林江仙,就只是個純粹武夫。

  所以一直有小道消息,說其實林江仙早已暗中躋身了那個虛無縹緲的武道十一境。

  按照山上的揣測,武道十一境,大致可以視為練氣士的十四境。

  林江仙在奠定天下武道第一人的超然地位之後,就開始創立一個名為「鴉山」的江湖門派,經過兩百多年的發展,已經成長為一個底蘊極其深厚、勢力盤根交錯的幫派,絲毫不輸山上的頂尖宗門。

  在那汝州,鴉山一家獨大,更出奇的,林江仙所在的赤金王朝,擁有度牒的正統道官之外,竟然一國境內無仙怪。

  沒有山澤野修,精怪鬼魅,尤其是妖族修士,更是不見蹤跡。

  一個人口接近八千萬的龐大王朝,竟然無一鬼物精怪,不說汝州,這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所以赤金王朝的百姓,已經兩百多年沒有見過任何「怪事」了。

  林江仙約莫在兩甲子之前,才開始正式收徒,陸陸續續收了四位入室弟子,四位習武奇才,拜在「林師」門下,時間都發生在短短一甲子之內,在那之後,林江仙就不再收徒,至今尚無關門弟子一說。

  四位嫡傳弟子,一止境三山巔。

  能夠接近這樁壯舉的武夫,數座天下,或者說整個人間,恐怕就只有浩然天下的那位女子武神裴杯了。

  據說那個作為裴杯大弟子的馬臒仙,早已山巔境圓滿,其餘兩位女弟子,竇粉霞和廖青靄,都是遠遊境瓶頸的純粹武夫。

  可即便如此,這也才是一山巔兩遠遊,與林江仙的那幾位嫡傳,還是差距甚遠,所以還是要歸功於裴杯收了個名為曹慈的嫡傳。

  至於這四人收取的再傳弟子,加在一起,大概有四十餘人,再加上鴉山經過兩百年的開枝散葉,譜牒上邊的徒子徒孫,更是不計其數。

  一個江湖幫派,幫衆多達十數萬人,擱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不常見的事情。

  鴉山一脈的武夫,除了擔任各州王朝的皇室供奉,幫忙鎮壓一國武運,或是轉去開設武館,收徒授藝,將鴉山一脈拳法發揚光大,要麼就是自立門戶,在汝州在內的兩州之地,數十個門派,依舊共同尊奉林江仙為祖師。

  林江仙曾經訂立一條規矩,他只負責教拳,習武有成,弟子們走出師門後,生死自負,恩怨自了。

  林江仙主動與人問拳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是林江仙不出手則已,每次出手,必然聲勢驚人。

  只說死在林江仙拳下的練氣士,光是上五境,就有一飛升兩仙人。

  之所以沒有玉璞境,當然是因為底氣不足,絕對不敢去招惹林江仙和鴉山。

  林江仙當年那場與飛升境大修士的生死戰,用觀戰的那撥天下止境武夫的話說,就是太沒勁,因為過於雷聲大雨點小了,不到半炷香功夫,就被林江仙打殺了,這還是那位飛升境用了半炷香的大半光陰,在那邊施展保命遁法,最後一路逃竄到汝州地界,想要以一座小國京城數十萬人的性命,要挾林江仙,逼迫後者發誓,必須保證在五百年之內不找麻煩,明擺著是要讓林江仙投鼠忌器,可結果這個走投無路、出此下策的大修士,仍是未能逃過一劫,依然被林江仙當場打殺在那處小國京城內的大街上,最關鍵的,是一位飛升境的身死道消,竟然悄無聲息,沒有造成半點風波。

  這是因為林江仙的致命一擊,太過玄妙,沒有給那飛升境修士試圖憑藉一場濫殺無辜來牽連林江仙的機會,就連一路遠遠尾隨的幾個止境武夫,和那一小撮遙遙掌觀山河的山巔修士,都未能確定林江仙到底是如何出拳的。

  故而陸沉卻說極有意思。

  一般來說,按照白玉京的規矩,那位飛升境修士在衆目睽睽之下,做出這個陰損決定,哪怕林江仙就此撤離,即便沒有出手傷及無辜,那個飛升境修士也需要自己主動走一趟白玉京了。打得一手好算盤,要是林江仙應對失策,執意殺人,不介意那座京城被雙方廝殺殃及池魚,那麼只要造成了任何世俗王朝的傷亡,在白玉京那邊,林江仙是一樣需要承擔罪責的,而且絕對不輕。就是在賭,賭林江仙不敢與他一起去白玉京某座城樓……翻看道書。一位在飛升境中屬於年紀輕輕的大修士,耗得起幾百年光陰,你林江仙捨得?願意就此老死在白玉京?

  唯一的意外,就是那位大修士小覷了林江仙的拳法之高。

  林江仙轉頭望向那片彷彿將天圓地方顛倒了個的浮石,問道:「這就是道祖歇腳處,那塊墊腳石?」

  辛苦也不藏掖什麼,輕輕點頭。

  一開始辛苦沒認出道祖的身份,不過高人肯定是高人,否則也無法神不知鬼不覺就坐在那塊浮石之上。

  當時辛苦剛剛躋身止境沒多久,那個少年道童模樣的傢伙,就那麼看著辛苦在山巔慢慢走樁,皆是沉默,互不打攪。

  之後雙方隨便攀談了幾句,臨行之前,少年道童只撂下一句,誰不敢為天下先。

  從頭到尾,辛苦不問對方來歷,對方也不說明身份。

  在那之後,閏月峰就開始熱鬧起來了,一個年輕道士偷摸上閏月峰,裝模作樣,呼呼喝喝的,一路哼哧哼哧出拳,到了半山腰就滿臉漲紅再轉為鐵青臉色,挺像個貨真價實的純粹武夫,然後假裝受了重傷,臉色慘白,搖搖欲墜,伸手捂嘴,兩眼一白,便倒地不起,在半山腰那邊裝死。還真就騙過了辛苦,等到辛苦離開山頂,打算將這個「楞頭青的金身境武夫」搬到山腳那邊,結果對方一個鯉魚打挺,就與辛苦勾肩搭背起來,自稱陸人龍,人中龍鳳的那個人龍。

  事後辛苦才得知,原來此人正是白玉京三掌教陸沉,厚著臉皮在山頂茅屋那邊借住了一段時日,每天不是在山中驅趕鹿群,就是採集松子釀酒,忙得不亦樂乎,這傢伙什麼都能聊,簡直就是個話癆,最後陸沉學他師尊道祖,臨行之前,也說了句辛苦懶得去深究的玄妙言語,算是拋媚眼給瞎子看了,古之人外化而不內化。

  玄都觀孫懷中,也來過閏月峰,算是相對比較投緣的,雙方還曾一起制墨,孫道長說那修道所在,不過是兩事而已,如何吃,如何睡,吃得下睡得著,就是修行。

  亞聖也曾遊歷閏月峰,當時身邊帶著個名叫元雱的少年書童,老先生曾言治學要在不起疑處起疑,待人要在疑處不疑人。

  蘇子,則帶著一個背竹箱的少年書童,和一個背著滿滿噹噹鍋碗瓢盆大包裹的少女,琢玉郎」與「點酥娘」,雙方都是由文運凝聚顯化而生。

  在蘇子之後,是兩人結伴而來,來自詩餘福地、又名詞牌福地的柳七,與摯友曹組。

  柳七托付辛苦幫忙照顧一人,是留在青冥天下的唯一嫡傳弟子,少女韋瀅,她也是後來的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

  辛苦只說韋瀅如果遇到麻煩,她可以來閏月峰這邊躲一躲,再多就不答應了。

  在前不久徐雋和朝歌之前,其實還來了一個怪人,是個自稱姜休的紫衣僧人。

  好在辛苦早已見怪不怪。

  僧人曾經在此夜坐一宿,只等天明,才下山離去。

  期間光腳僧人只是詢問辛苦一個荒誕問題,你這耕夫土民,是打算氣鼓神通,立地成佛麼?

  最後這位雲遊至此的紫衣僧人,以手指做筆,刻下榜書,姜休坦言是送給自己的一首讖語,讓辛苦不用計較。

  只恨太平無一事,閒殺山中老禿驢。萬一禪關砉然破,人間千里落花風。

  林江仙轉頭看著一處石頭上邊的那首崖刻讖語,劍氣凜然,隱隱有氣衝鬥牛之氣象,只是被刻字之人設置了一種類似文字障的禁制,將那份劍意拘押在筆劃之中,簡而言之,這二十八個字,就是一篇極為上乘的劍訣,同時也是一道如同鎖劍符的高明陣法。好個擅長為自己畫地為牢的劍仙。

  青冥天下的純粹劍修,其實沒有浩然天下那麼多。

  林江仙收回視線後,笑問道:「一個個的,登山又下山,好像將你這閏月峰,當做了一處訪仙探幽的風景勝地,是不是覺得莫名其妙?」

  辛苦說道:「習慣就好。」

  林江仙點頭道:「確實,習慣成自然,習武亦然,功夫只在記憶二字上邊。」

  止境武夫,孕育而出的那份磅礡拳意,如有一尊神靈庇護。

  比如林江仙,即便隨時隨地徹底酣睡過去,根本無懼任何一位武學宗師或是飛升境修士的所謂偷襲。

  一位純粹武夫,睜眼看天地,閉眼睡如神。是謂武道止境的神到一層。

  林江仙突然取出一隻籤筒,晃了晃,笑道:「不如算一卦?幫你算一算何時下山?」

  辛苦面露疑惑神色。

  一個純粹武夫,搗鼓此事作甚。

  林江仙笑著解釋道:「閒來無事,看了些道門高功的出陽藏陰、趨吉避凶之術,學了點皮毛。」

  辛苦搖頭道:「我不太信這個。」

  林江仙挑了鄰近一片石,盤腿而坐,將那籤筒放在身前,微笑道:「如止境分三層,這算卦,也差不多,第一層,如觀渾水,人之命理,就是那些細微的水文,凝聚暗藏著一條條水脈,能夠估算個大致走勢。下一層,見到了渾水現游魚,衆生有靈,便有了一種所謂的自由意志,就需要算卦人,增添變數,將人之氣數聯繫天地運勢,其中關鍵,是渾水摸魚之人,能夠成功將自己剝離出去。最後一層,才是那水落石出。此境難求,就像雍州邊境,魚符王朝那座建造在水底山脈之巔的藕神祠,女帝朱璇打算劈砍樟樹枝條,憑此勘驗四州吉凶。不管結果如何,將來回頭來看,如何確定朱璇此舉,到底是測算命理,還是在纂改命運?又如何確定朱璇有無此舉,四州衆生,都是在同一條光陰河流之內?」

  辛苦沉默片刻,說道:「林師與我說這些,我至多就是假裝自己在聽了。」

  林江仙一笑置之,「假設人生亦有命,豈能行嘆複坐愁。」

  辛苦其實可以確定,林江仙是個「外鄉人」。

  是一種直覺,因為辛苦不喜歡眼前此人。

  可事實上,林江仙在青冥天下的口碑,相當不錯。

  拳高,有宗師風範,從不濫殺,待人接物也極有風度,被人問拳,也往往點到即止,更多像是一種沒有師徒名分的教拳餵拳。

  而且辛苦也幾乎從不親近或者厭惡誰,他之所以會從內心深處,如此排斥這個「林師」,只是單純對方的那個「外鄉人」身份。

  之前的文廟亞聖,蘇子,柳七曹組,做客閏月峰,辛苦都曾有過類似的不適感覺,所以可以肯定一事,絕對不是自己的錯覺。

  想必知道林江仙不是青冥天下本土人氏的人,肯定不多。即便是白玉京那邊,也是屈指可數。

  林江仙望向位於天下中央的那座白玉京方向。

  余斗職掌天下,在百年內處理事務,手段太過霸道,於人於己,都不留絲毫餘地。

  這才落了個「獨-夫」的惡評,當然沒誰敢公然宣稱此事。

  說來奇怪,就連將「贊譽」白玉京當做家常便飯的玄都觀孫懷中,對余斗的這個稱呼,也從來不予置評,並未如何火上澆油。

  據說最後有次與幾位老友喝高了,老觀主也只是給了個不褒不貶的折中說法,就只有三個字,不至於。

  三掌教陸沉太過懶散,他們的小師弟山青,如今才是一位剛剛出關的仙人,遠遠沒有可以獨當一面。

  當年青冥天下三千道官,聯袂趕赴五彩天下,在最東邊占據山頭,延續各自道統法脈,其中白玉京占據了將近一半的席位。

  可能對於道號山青的道祖小弟子而言,就是一場歷練,能否主持大局,幫助白玉京站穩腳跟,力壓玄都觀、歲除宮在內的諸多遠遊道官。

  那麼接下來,白玉京就要有得忙了。

  先前吾洲現身魚符王朝,名義上說是開闢舊道場,看似名正言順,其實不過是由她攔著白玉京去阻攔朱璇罷了。

  林江仙會心一笑。

  顯而易見,這位道號「太陰」的女冠,是與白玉京,或者說那位真無敵,沒談攏某筆買賣,所以說,惹誰都別惹女子,尤其還是一位十四境女修。

  辛苦猶豫了一下,提了提手中酒壺,問道:「林師,喝不喝酒?」

  是辛苦自釀的松酒,除了松花,還有去殼松子,被搗如膏泥收貯。飲此松酒,可滋潤魂魄肥五臟,駐顔有術。

  林江仙婉拒道:「我不愛喝酒。」

  何況人生大醉無需酒。

  看過三百餘秋,鬢已星星也。

  林江仙準備就此離去,收起籤筒,站起身,笑著邀請道:「將來下山遊歷,可以去汝州那邊看看。」

  因為有客登門了。

  辛苦說道:「隨緣,不做承諾。」

  就在此時,一行人突兀現身,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士,三縷長鬚,容貌儼然,道氣之盛,竟是直接壓下了閏月峰拳意,以至於山外整條弱水都開始掀起巨浪。

  遠古落寶灘碧霄洞洞主,後來的東海觀道觀觀主。

  老道人身邊站著並排三人,站在一起,就像一道斜坡。

  個子最矮的小道童,本名荀蘭陵,道號「金井」,一直是個跟在老觀主身邊的燒火道童。

  還有米賊王原籙,武夫戚鼓,都是青神王朝的五陵少年。

  老道士開門見山道:「帶著剛收的徒弟,來這邊拜個山頭。」

  養弟子如養閨女,最要嚴出入,謹交遊。最近百年之內,王原籙出門閒逛的機會不多了。

  作為自己唯一的嫡傳弟子,沒個飛升境,也有臉在外逛蕩?

  「至於這姓戚的,是個順帶的拖油瓶,他對你仰慕已久,死皮賴臉要跟著過來,親眼見一見閏月峰辛苦的風采,確定到底是神是鬼。」

  辛苦依舊沒有起身,竟是對那位碧霄洞主視而不見,對老道士的言語置若罔聞。

  至於什麼拜山頭的,山巔修士這種沒頭沒腦的怪話,辛苦也只當是耳邊風。

  林江仙站在那片石上,笑意淡然,抱拳行禮,「鴉山林江仙,見過碧霄洞主。」

  老道士拈須而笑,「前有純陽道人,後有林江仙,都這麼喜歡倒退而走?」

  林江仙笑著沒說什麼。

  即便被這位碧霄洞主泄露了天機,也無妨,反正很快就會天下皆知此事。

  王原籙與那閏月峰一主一客,打了個道門稽首。

  戚鼓則滿臉尷尬。

  對於青冥天下的武學宗師來說,檢驗成色,一種是與同境武夫問拳,再就是可以在這閏月峰,從山腳登山,看看能走幾步路。

  尷尬過後,戚鼓只覺得這次跟隨碧霄洞主來這閏月峰,真是賺大發了,沒白來。

  竟然一口氣見著了林江仙和辛苦兩人,可惜那個尚未娶過門的媳婦白藕不在場。

  天下公認武道一途,就是一條路走到黑。最頭疼之事,還是短命。

  戚鼓這輩子有幾個願望,遠景。

  第一,當然是娶那白藕當媳婦。

  當然魚符王朝的女帝朱璇也行。倒插門啥的,戚鼓沒那講究忌諱。

  自己就不用再去羨慕那個大潮宗的徐雋了。

  戚鼓一想到這個就要鬥志昂揚,只覺得學拳半點苦了。

  道家流派衆多,各有法統,道脈繁雜,譜系之厚重,要遠遠勝過儒釋兩教,萬年以來,歷史上出現過「旁門三千,左道八百」的盛況,青冥天下可謂左道旁門亂如麻。如果再加上那些不入流的外道,其中光是采補、房中術一道,學問就大了去。戚鼓每次聽人說起那徐雋,就會想到道門房中術,然後想到那些男女打架事了……

  戚鼓的第二個心願,就是與林江仙討教長壽秘訣。

  至於問拳,就算了。戚鼓再自負,還是知道一點天高地厚的。

  一出拳就要打死人的白藕,可以讓同境武夫,根本不敢與她問拳。

  林江仙,卻是能夠讓天下武夫完全不想與之問拳。

  這種差距,其實極大。

  閏月峰辛苦,大概介於兩者之間,主要還是吃了從不下山、不主動與人切磋的虧。

  戚鼓聚音成線,與林江仙密語問道:「林師,晚輩戚鼓,能不能與你請教個問題?」

  林江仙微笑道:「問就是了。」

  戚鼓小心翼翼說道:「我們純粹武夫,如何活過三百歲?」

  那些小時候去街邊攤翻爛的遊俠小說,書上都說英雄,總是志向遠大。至於梟雄,往往野心勃勃。可在戚鼓這邊,說來說去,也還是一個看得高,走得遠,活得久。

  天下武夫甲子一評,林江仙太過無敵,遞拳次數不多,尤其是等他打殺了一位「年輕」飛升境後,就更難有出手機會了,難免有種蹲著茅坑不拉屎的嫌疑。

  倒是白玉京紫氣樓的樓主姜照磨,差不多每甲子,都會有一場問拳,去汝州鴉山,找林江仙砥礪武道。

  所以孫道長就給了這位道號「垂象」的白玉京天仙,一個「求敗」的綽號。

  如果不知道姜照磨與林江仙每甲子一問拳的真相,只是光聽綽號,好像還真就不輸「真無敵」太多。

  林江仙笑著給出答案,「先躋身止境,再走到神到一層,在這個過程裡邊,與人問拳小心點,不要落下病根隱患,一些個山上仙丹,可以挑著進補。」

  戚鼓啞口無言。

  這位林師,逗我玩呢,說了不等於沒說。

  老觀主瞥了眼姜休的崖刻字跡,呵呵一笑。

  林江仙告辭離去,老觀主以心聲說道:「若是徒步下山,咱倆稍後一敘。」

  林江仙笑著點頭。

  之後老觀主率先在辛苦所坐大石上落座,讓王原籙幾個都別太拘束,說你們與辛苦都是自家人,太客氣就生分了。

  辛苦也不介意碧霄洞主的不見外,取出幾壺自釀松酒,再多拿了些烤松子、煨芋頭,用來待客。

  瘦竹竿似的棉袍道士,從袖中摸出幾雙竹筷子,往腋下一抹,遞給戚鼓,戚鼓也習以為常了,半點不以為意,接過筷子,開始喝酒。看得一旁小道童直翻白眼,沒接下那雙筷子。

  王原籙抿一口酒,酒勁夠大,頓時打了個激靈。

  老觀主譏笑道:「你這個酒蒙子,喝麻筋上了?」

  王原籙裝聾作啞。即便雙方有了師徒名分,也不見王原籙在老觀主這邊如何畏首畏尾。

  舊米賊一脈的王原籙,與那個綽號「小鬼」的鬼修徐雋,都很有韌性,最為大道可期。

  老觀主抬頭眯眼看天,有一條不易察覺的淡薄痕跡,是那徐雋攜手道侶朝歌的遊歷軌跡,自己隨便一抬眼,便見得這條脈絡,但是一般修士可就未必了。

  老道士轉移視線,望向白玉京,嗤笑一聲。

  天下人都在駡余斗,卻又都想成為余斗。

  可憐真無敵。

  那白玉京有兩處,一向多瘋子,一個是專注於訓詁的經師,再就是夜觀星象的「天師」,估計如今更得瘋。習得天文夜睡遲,月明雲籠恨星稀。强撐老眼苦無力,猶向天邊認紫微。

  在閏月峰這邊喝過了酒,老觀主只帶著一行人下山去,找到了林江仙。

  老觀主以心聲打趣道:「風驚過山鳥,雲垂通天河。鄉書難寄,雁又南回。」

  汝州的赤金王朝,境內有條大河,常年霧靄彌漫,林江仙的鴉山,就建造在河畔。

  老觀主突然問道:「先前見到了姜休那份劍意,有無感想?」

  林江仙搖頭道:「沒什麼感想。」

  「貧道倒是有幾分感想,惆悵人間萬事違,三人同去一人歸。」

  約莫是說那萬年之前,陳清都攜手觀照、龍君,聯袂問劍托月山一役。

  林江仙微笑道:「前輩洞若觀火,明察秋毫。只是還望前輩幫忙保守這個秘密。」

  老觀主神色玩味道:「你就這麼確定,道祖不會將此事說給兩個弟子聽?」

  林江仙反問道:「就算說了,又會如何?」

  老觀主點點頭。

  看著山間纖細如髮的泥路,老觀主不再以心聲言語,微笑道:「哪天有了臺階,山再不是山。」

  視線稍遠幾分,便是那條路過閏月峰的弱水,「若無橋梁,水依舊是水。」

  王原籙嘆息一聲。顯然是言下有悟。

  戚鼓對這類世外高人最喜歡掛在嘴邊的神神道道言語,歷來是聽不進耳朵的。

  林江仙說道:「前輩有無指教?」

  老觀主笑道:「萬千珍重,千萬珍重。」

  林江仙點點頭,明明不是修道之人,卻施展出了一步縮地山河的山上神通。

  老觀主停下腳步,眺望遠方。

  遠古時代,「天下」曾經劍分四脈,蔚為壯觀。

  腳下這座青冥天下,有玄都觀的道門劍仙一脈,傳承有序,屹立不倒。

  如果再加上那個蠢蠢欲動的僧人姜休,獨門劍術,舉世無雙,據說他曾經揚言要為天下拔除一魔。

  如今玄都觀增添了一位昔年浩然天下的白也。

  劍氣長城的末代刑官豪素,現在已經在白玉京神霄城內。

  彷彿萬年之前,「天下」而傳最早幾條劍脈,最終在青冥天下這邊,好像出現了某種玄之又玄的聚攏,歸一?

  若是將來陳平安那小子再趕來青冥天下,可就熱鬧了。

  只說如今的青冥天下,無論是劍修,還是純粹武夫,只要聚在一起閒聊天下事,那麼就都繞不開一個別座天下的年輕人,姓陳。

  尤其是這邊的劍修,說句不誇張的,十個年輕劍修,九個覺得自己是陳隱官,一個覺得陳平安算老幾。

  林江仙重返汝州鴉山。

  白玉京,神霄城內,刑官豪素開始閉關煉劍。

  汝州以南邊境上,一個邊遠小國的潁川郡內,在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道觀內,一個隻記得自己名叫陳叢的少年,腰間懸掛一塊碎瓷片掛飾,尚未授籙,開始正式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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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九百五十六章 有人敲鼓

  蠻荒天下,金翠城。

  一座八面攢尖的亭子,匾額「月眉」。

  天漏月稀明,地偏風自雜。

  一位青衫長褂、頭戴碧玉冠的中年文士,輕輕攥拳,手心中握有黑白兩枚棋子,咯吱作響。

  隨著這位金翠城客卿修士的動心起念,這座涼亭內,隨之異象橫生,氣象萬千,卻沒有絲毫天地靈氣流瀉至亭外。

  先是有一串金色文字飄蕩而起,如何是第一句第二句第三句?

  很快便因為這十幾個文字,涼亭內響起了一陣雷鳴聲,青磚地面如陸地,青磚紋路便如水文,掀起了波濤萬丈。

  好個佛門禪宗一脈的秘傳心印,要識吾家宗風麼,青天轟霹靂,陸地起波濤。

  在其中某塊宛如一洲山河陸地的青磚之上,風波驟然停歇,在天清氣朗中,好像有兩位小如芥子的僧人登高,一師一徒聯袂登山,年輕僧人,神色莊嚴肅穆,問師尋常教人行鳥道,未審如何是鳥道?老和尚大步流星,健步如飛,在險峻山道上邊如履平地,聞言笑曰四字,不逢一人。登山途中,兩位僧人依次遇見道旁崖刻榜書,皆只有一字,祖,是,親,普,要。依次見字如過關,不作任何停歇,年輕僧人突然又問如何是本來面目?不料老和尚又答,不行鳥道。年輕僧人默然。老和尚驀然大喝一聲,如何是佛?年輕僧人緩緩答曰丙丁童子來求火。老和尚又道,好語,丙丁屬火,以火求火,可惜猶未到底,可更說看。兩位僧人腳下此山,實則由正、續道藏數以億計的文字內容煉造而成,而這座「道山」的山道崖外,有飛鳥驀然劃破長空,振翅繞山,一座青山開始同時旋轉,最終旋山與飛鳥彷彿皆靜止,故名一枝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兩位登高而不覺山轉的僧人,如見山外飛鳥猶如一枝懸空靜止的箭矢。年輕僧人沉吟不語,老和尚嘆了口氣,檐下團露矣。年輕僧人霎時間心有靈犀,自問自答,如何是佛?丙丁童子來求火。老和尚輕輕點頭,重重跺腳踩地一下,最後笑言一句,莫露賊贓……

  在當年終於想明白某件事後,這位在金翠城修道多年的中年文士,更大心思,放在了佛家各脈浩瀚如海的經律論上邊。

  涼亭外,金翠城的女子城主,她姍姍而來,停步後,看了片刻,由於那位「先生」並未刻意遮掩景象,她才得以瞧見涼亭裡邊的奇異人事,等到那位「先生」轉過頭,望向自己,她這才儀態萬方,施了個萬福,笑語嫣然,柔聲問道:「先生,這是作甚?」

  城主清嘉,道號「鴛湖」,是一位仙人境妖族女修,她其實擁有一件仙兵品秩的法袍「水煉」,只是在這些年金翠城內,不舉辦各類慶典的話,她都會穿著身上這件顯得極為樸素的碧綠法袍「蕉葉」,略施淡妝而已。

  那位被清嘉尊稱為「先生」的金翠城清客,站起身,微笑道:「閒來無事,隨便想想,聊以解悶。」

  姓改名正,是個外鄉修士。

  他在金翠城擔任客卿已經將近百年光陰,深居簡出,幾乎從不拋頭露面,就算是清嘉的那撥嫡傳弟子,都不曾知曉金翠城有這麼一號古怪人物。

  改正偶爾會悄然出門遠遊,從不與清嘉打招呼,她也不從不過問。

  清嘉神色誠摯道:「先生不必如此在意繁文縟節。天下規矩,就是給我們這些俗人設置的條條框框。以先生的學究天人,何必」

  中年文士笑道:「入鄉隨俗,禮不可廢。」

  清嘉由衷贊嘆道:「先生律己有秋氣。」

  中年文士搖頭說道:「不是翻過幾本書的讀書人,就可以被稱呼為先生的。」

  先生一說,其實要比遠古時代的「書生」更早,意思更大,足可與「道士」比肩。

  清嘉始終乖乖站在涼亭臺階底部,試探性問道:「今天其實無事請教先生,可以去涼亭裡邊落座嗎?」

  女修雙肩分別停著一隻畫眉鳥和名為紡織娘的花木精魅,私底下,清嘉對這位化名改正的客卿,一直敬稱為「先生」,都不加姓氏。

  何況,金翠城真正的主人,早就不是她了。

  只不過最讓清嘉覺得「好玩」、而不是恐懼的某個真相,是除非她親眼見到涼亭內的這位先生,否則她關於此人此事的全部記憶,就像被鎖在了某間屋子裡邊,身為主人的她,卻是沒有鑰匙的,鑰匙只掌握在這位先生手中。

  故而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此事,那麼整座蠻荒天下,又有誰能知曉這個真相?

  清嘉覺得很有意思,就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暗藏著一個不願與任何人分享的秘密。

  能夠將一位仙人境修士的道心,好似完全玩弄於鼓掌之中,恐怕就算是飛升境巔峰修士,都不敢說自己一定可以做到,要說讓對方明知此事,依舊心甘情願,就更是匪夷所思了。而金翠城女仙「鴛湖」,可不是什麼性格軟綿之輩,光憑一位仙人境,也無老祖師可以依靠,她又天生不擅長廝殺,就能夠護住數百女修和整座金翠城,就可以知道鴛湖道心定然極其堅韌。

  中年文士也沒有撤掉那份涼亭異象,笑道:「當然是客隨主便。」

  清嘉聞言,咬了咬嘴唇,一雙極其靈動的秋水長眸,既幽怨,又嫵媚。她拾級而上,拎起裙角,進了涼亭,才察覺到小小涼亭的廣袤程度,小心翼翼繞過某些道氣縈繞的地面青磚,最終坐在那位先生對面。

  一位名動天下的女子仙人,此刻正襟危坐,如面對一位學塾的教書先生。

  清嘉落座後,流露出幾分自慚形穢的神色,自嘲道:「先生打發光陰的隨便想想,得出的結論,可能就是我們這些魯鈍之輩窮其一生都無法理解的玄之又玄。」

  中年文士搖頭道:「鴛湖道友謬贊了。一個人的知識越多,就會面臨更大的未知。凡俗夫子,在於知道什麼,修道之人,在於知道自己不知道什麼。」

  清嘉無言以對。

  中年文士,坐姿端正,笑容和煦,但是在清嘉眼前,對方卻是……高若神明。

  沒辦法,眼前此人,是那位敢在托月山、也能在托月山隨便殺人的白帝城鄭居中啊。

  清嘉欲言又止。

  就像她自己所說,原本沒打算聊什麼正事,只是等到她進入涼亭,與鄭居中面對面而坐,好像不說點什麼,她就會覺得有點……暴殄天物了。

  至於涼亭「小天地」內的兩位僧人繼續登高與對話,清嘉看了也等於白看,聽了也白聽,一則完全不懂,再者道不同。

  清嘉强行壓下心中那個念頭,換了個話題,亦是心中好奇已久的問題,「敢問先生,會覺得什麼事情,是真正有意思的嗎?」

  鄭居中微笑道:「很多啊。」

  例如在一處中等品秩的福地之內,鄭居中曾經讓某個自己,白手起家,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在短短二十年間,變成一位成功輔佐帝王一統天下的軍師。同時又添加了兩個嶄新身份,其中一個,是武學天賦極好的草野莽夫,揭竿而起。另外一個,成為了山上練氣士,修行資質一般,下山後去當了縱橫家。

  三者各有一條潛在的主要心路脈絡,牽引三人走向不同的道路,分別負責三件事,創建,摧毀,修補。

  鄭居中低頭看著那座山頭,突然說道:「鴛湖道友,是該為金翠城作長遠計了。」

  清嘉如釋重負,沉聲道:「懇請先生賜教。」

  金翠城在在蠻荒天下的處境,與酒泉宗相仿。

  兩座宗字頭的立身之本,分別是煉製法袍和釀造仙釀。

  在外界看來,金翠城因為曾經幫助舊王座大妖仰止,將那件墨色龍袍提升了一層品秩,才得到了仰止的庇護,倒也不假,畢竟蠻荒天下的那撥飛升境大妖,極少侵擾金翠城,卻非全部事實,仰止確實對清嘉青眼相加,可不過依舊是想要將其吞並,作為一隻財源廣進的聚寶盆,之所以沒有成事,還是清嘉堅持己見,甚至不惜撂下一句狠話,仰止似乎有些不為人知的顧慮,才沒有與清嘉一般見識,反正此間辛酸,不足為外人道也。

  由於金翠城的法袍,煉製門檻高,難以大規模量産,上次攻伐浩然天下,金翠城與仙簪城在內幾個宗門,都屬於破財消災,給出了一大筆神仙錢,而金翠城這邊,也搬空了密庫儲藏千年之久的法袍,一並折價交付給甲子帳。

  所以在劍氣長城那邊,金翠城這邊也沒有任何修士現身戰場。而城主清嘉,只是在之後的托月山議事中現身,與那撥參加文廟議事的浩然大修士,遙遙對峙,事實上,當時對面仔細打量這位金翠城女仙的視線,不在少數,當然還是因為她身上那件水路分陰陽、擁有日月更迭、斗轉星移大道氣息的「煉水」法袍。

  鄭居中瞥了眼女子仙人,點頭說道:「桃亭道友的建議,大方向是對的。」

  看人道心、翻檢記憶如隨手翻書。

  清嘉沒有感到任何不適,只是追問道:「以先生之見?」

  金翠城能夠數千年來始終屹立不倒,在於擁有兩座所謂的靠山,分別是明處的仰止,暗處的蠻荒桃亭。

  可惜舊王座大妖仰止,未能返回蠻荒,被柳七攔阻,已經被文廟囚禁,桃亭也早就在那十萬大山當看門狗多年,如今更是在浩然天下那邊,搖身一變,成了那個在鴛鴦渚一舉成名的嫩道人。

  所以托月山大祖的嫡傳弟子之一,同為女修的大妖新妝,先前曾讓金翠城全盤交出煉製法袍的秘法、道訣。

  金翠城沒有什麼可討價還價的餘地。作為交換,托月山允許金翠城隨便揀選兩地,建造兩座下宗。

  只是對清嘉來說,這種華而不實的好處,意義何在?根本就是毫無意義。

  金翠城即便立起了下宗,又守不住,金翠城內嫡傳皆女修,除了煉製法袍,根本不懂如何與人廝殺。

  所以那桃亭,先前曾經偷偷寄來一封極其隱蔽的密信。

  大致意思,無非是暗示清嘉,樹挪死人挪活。

  不如將金翠城搬遷去往浩然天下,在那邊混口飯吃,雙方也好有個照應。桃亭在信上拍胸脯保證,到了那邊,不敢說讓金翠城更好,只說維持當下的家業,與文廟討要一個宗字頭身份,不在話下。

  對桃亭來說,金翠城清嘉,就是個小姑娘,屬於半個自家晚輩。

  因為金翠城若是往上追溯,有兩條道脈,一條類似正宗法統,一條屬於旁門秘傳,而桃亭與清嘉某位身份隱蔽的傳道人,確實極有故事,道侶稱不上,可要說是姘頭就又難聽了點。

  而清嘉的這位不納入金翠城譜牒的傳道人,曾經為金翠城留下一道遺囑法旨,說在那輪明月皓彩當中,有位按照輩分清嘉可以喊一聲太上師祖的古老存在,但是何時得見這位祖師爺,具體時日,說不定,耐心等著就是了。

  清嘉本以為金翠城可以憑此多出一座巍峨靠山,結果天上一輪明月,直接被那些劍氣長城陰魂不散的劍修,給聯手搬遷去了青冥天下,這讓清嘉哭笑不得,這讓她還怎麼認祖歸宗?只是失望之餘,又有幾分輕鬆,畢竟金翠城內,已經有了一位自己甘心托付生死的鄭先生,就足夠了,真要讓那位道齡悠悠的祖師重返人間,再來到金翠城,說不定反而是一樁禍事。

  大驪王朝,在那寶瓶洲戰場,曾經大肆搜刮一切出自金翠城的法袍,可惜未能成功捕獲幾個精通煉製技藝的金翠城嫡傳修士。

  三百年前城主鴛湖躋身仙人的慶典。

  除了仰止親自參加觀禮。桃亭也曾偷偷溜出十萬大山。

  在避暑行宮秘檔那邊,對此都是有明確記錄的。

  顯而易見,浩然天下與蠻荒天下,已經是如箭在弦的形勢,隨時都有可能爆發大戰,而金翠城,如果不是鄭先生,其實沒任何選擇可言,要麼主動依附托月山,要麼被浩然天下攻破,淪為階下囚。

  清嘉發現這位先生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她也不敢打攪對方的神遊萬里,耐心等待下文。

  鄭居中很快就回過神,只是與她說了句言簡意賅的話語,「無非是將托月山新妝換成中土文廟,金翠城主動要價減半,去扶搖洲扎根,再在別洲,類似皚皚洲,挑選一處地盤作為下宗。」

  清嘉顯然對此並無異議,沒有任何驚訝神色,能夠適宜浩然水土的蠻荒宗門,數量稀少,恰好金翠城就位列其中,她小心翼翼問道:「怎麼搬遷走金翠城所有家當呢?再就是如何挑選修士?」

  鄭居中說道:「跟我走就是了。」

  約莫是擔心對方聽不懂,鄭居中笑著解釋道:「整座金翠城已經被我煉化為本命物,為了瞞過托月山,不露出馬腳,連累鴛湖道友,在這件事上,確實耗費了我不少時日。」

  方才鄭居中之所以會分心,是在考慮一件與雙方議事離題萬里的事情。

  而這件事,鄭居中只與崔瀺聊過。

  雙方的觀點是差不多的,有靈衆生,在修道之人的率領下,鋪路搭橋,往天外走,是一條肉眼可見的出路,要將那些天外星辰作為橋梁、或是「宗門飛地」,只要棋盤夠大,就可以脫離勝負之爭,減少整個既定天地的內部消耗,可能是以人族為首,與各族修士精誠合作,在那些天外星辰,揀選宜居之地,繁衍生息……

  但是光有這條暫時難說是嶄新「去路」、還是老舊「來路」的通天道路,是遠遠不夠的,以防萬一,還得用某條前所未有的路徑,「往內走」,讓天地衆生皆有另外一種活法,則是一條必須未雨綢繆早作謀劃的退路。

  綉虎崔瀺窮其學問,終於打造出瓷人一事,就是為了與鄭居中,也是與三教祖師,證明這個「萬一」的恐怖意外。

  現成的例子,就擺在眼前了,你們三位,總不好視而不見了吧。

  鄭居中篤定,人族若是既沒有找到一條出路,又未能找出足可保全自身的退路,那麼遲早有一天,會被自己毀滅。

  就像曾經高高在上的神靈,毀滅於親手造就出來的大地衆生。

  每一個我們不敢承認的自己。

  就是一頭徘徊籠中的困獸,就是一尊高坐大殿的神靈。

  絕大部分的所謂得道之士,根本不知道所謂的立教稱祖,立教之根祇是要做什麼,稱祖所求何事。

  眼已不高,手自然更低,是注定伸手夠不著「那道簾幕」的。

  涼亭內,一個在想著金翠城的生死存亡。

  一個在考慮整個有靈衆生的生死存亡。

  大概這就是差異了。

  難怪玄都觀孫道長會笑言一句,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比人與豬的差距更大。

  鄭居中一揮袖子,收起涼亭內的那份異象,彎曲雙指,輕輕叩擊亭柱。

  人間木作,以卯榫為關鍵。

  在家門戶。在外學塾。修行在山。

  靠何物來相互銜接人心?

  鄭居中站起身,微笑道:「我們都是一盞燈火,在天地間忽明忽暗。」

  言行互為卯榫,人心共作燈火。

  搭建屋舍,抱團取暖。

  之後鄭居中率先走出月眉亭,帶著清嘉散步金翠城內,大雪時節,金翠城的殿閣極為壯麗,美若琉璃境界。

  跟在鄭居中身邊的清嘉,無法施展道法,便一並隱匿身形了,在那好似一處皇宮大殿,有梳靈蛇髻的少女,正在那兒踮起腳尖,伸長腰肢,手持長竿,敲打冰淩,墜地有一串碎玉聲響,少女們的笑聲,婉轉如鶯歌燕語。

  走出宮殿,鄭居中帶著清嘉來到金翠城外的一條護城河,河面寬闊,橋下冰凍結,有許多孩子在上邊飛奔嬉戲。

  鄭居中沿著河流一直往上游散步而去,來到一處河邊堤壩,腳下由瘦長條石堆砌而成,遍地攢簇密集,石縫間澆築糯米漿,再以鐵鋦和榫使勁夯實,如同魚鱗層層疊疊,又如老者之瘦骨嶙峋。

  鄭居中這些年一直好奇,齊靜春當年在驪珠洞天,到底是怎麼做到的,齊靜春又到底看到了什麼。

  真正讓鄭居中覺得有意思的事,就是有人做到了不管他如何花心思、依舊做不到的事情。事情本身有大小之分,只是在鄭居中心中,也不一定就有高下之別。如果一顆山上的雪花錢,突然間只能在山下折算成一百兩銀子,天下形勢又會如何?又比如天地間突然所有的三種神仙錢都消失無蹤了,事態又會如何發展?

  聽說崔瀺年幼時,有個家族長輩,不許看那江湖演義小說和才子佳人小說。

  以及不許崔瀺下棋,因為覺得聰明人容易痴迷此道,白白消磨大好光陰,耽誤治學,不務正業。

  清嘉轉頭看著鄭先生,片刻之後,她自顧自笑起來,壯起膽子開口問道:「先生,如何看待男女情愛一事?恕我冒昧,先生可曾有過心儀的女子?」

  鄭居中笑著搖搖頭。

  清嘉這輩子還不曾有過道侶,她也不覺得需要找個道侶,但是她有個極為寵溺的嫡傳弟子,跟隨閨中好友,那位大妖官巷的一位家族嫡出晚輩,她們再喊上一撥相熟的女修,乘坐一架極有來頭的車輦,那撥各有背景來歷的鶯鶯燕燕,共同北遊劍氣長城,據說未能成功登上城頭,卻遙遙見到了那位鮮紅法袍的年輕隱官,車輦還挨了一道雷法呢,沒白跑一趟。

  成功見著了那位名動天下的年輕隱官。

  讓她們雀躍不已,如出一轍的觀感。

  就倆字,真俊!

  回鄉之後,清嘉的這位嫡傳,便死去活來,痴心一片,好似魔怔了。

  鄭居中神色淡然道:「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清嘉便不敢多問什麼了。

  鄭居中緩緩而行,先前在那黥跡渡口,另外一個自己,與歲除宮吳霜降,雙方確實見面了。

  浩然天下白帝城,青冥天下歲除宮。

  都是公認對宗門掌控力最强的兩個地方,所有修士,都對那各自宗主敬若神明。

  當時鄭居中開門見山說道:「吳宮主不該這麼早來的。」

  吳霜降微笑道:「破甑不顧。」

  可既然吳霜降還是來了,也就意味著綉虎在某種程度上,開始收網了。鄭居中會按照事先約定出手一次。

  吳霜降當時就看著劍氣長城那邊的天幕,一輪明月被拖拽去往青冥天下,隨口問道:「好像打不起來?」

  鄭居中說道:「因為陳平安還是不夠心狠。」

  最終陳平安的那個選擇,也不算太過讓人意外。

  白玉京三掌教陸沉,差點死在一個死人手上。

  ────

  青冥天下,天地中央,一山獨高閏月峰。

  與林江仙在山路上邊分別,碧霄洞主只留下戚鼓一人,帶著剛來這邊拜山頭的嫡傳弟子王原籙,和那個道號金井的燒火小道童,一起離開閏月峰,去往明月皓彩中的簡陋道場。

  作為收徒禮,老道士拿出了一件巴掌大小的宮殿袖珍模型,丟給王原籙,瞥了眼小道童,「此地歸屬王原籙,金井,只要王原籙沒意見,你將來可以在裡邊修行煉丹。」

  至於拜師禮就免了,王原籙當然巴不得沒有這套山上的繁文縟節。

  王原籙雙手接過那座來歷不明的「仙宮遺址」,珍稀異常,毋庸置疑。

  小道童謹遵老爺法旨,不敢有任何怨言,各人有各命,既然羨慕不來,何必羨慕……他娘的,瞧著真眼饞啊。

  老道士不理睬兩個各懷心思的傢伙,自顧自走入屋內,只是讓金井繼續盯著那爐子丹藥的火候,順便讓他傳授王原籙一門煉丹道訣,能教多少,能學多少,各憑本事。

  王原籙將那件重寶收入袖中,落袋為安再說,這才開口問道:「金井師兄,此物來歷,給說道說道?」

  看在那一聲「師兄」的份上,小道童白眼道:「聽沒聽過一句話?」

  結果等了半天,也沒等著下文,王原籙給整懵了。

  小道童這才大搖大擺跨過門檻,坐在丹爐一旁的板凳上,笑道:「有句老話,龍潛淥水坑,火助太陽宮。曉得吧?」

  王原籙蹲在一旁,搖頭道:「從沒聽說。」

  小道童嗤笑道:「井底之蛙!」

  王原籙笑呵呵不反駁,誰是井底之蛙還不好說呢。

  小道童繼續說道:「相傳是遠古五至高之一的……」

  說到這裡,小道童連忙止住話頭,伸手指了指天花板,「那淥水坑,是遠古水神的避暑行宮,只能算是其中之一吧。可這太陽宮,是誰的地盤,你自個兒猜去,反正要比那淥水坑品秩更高一籌,相傳曾是鑄劍地之一,外邊的修士,知道個什麼,只會以訛傳訛瞎傳,都說給打碎了,其實就在我家老爺這邊擱放著呢,算是極好極好的寶貝了,能排在我家老爺……前五的家當,被你得手,就偷著樂吧。」

  王原籙感慨道:「金井師兄懂得真多。」

  小道童盯著丹爐的火焰,一張稚嫩臉龐被火光照耀得熠熠生輝,撇撇嘴,說道:「有個屁用。」

  王原籙雙手籠袖,輕聲道:「比沒屁用强多了。」

  小道童聞言勃然大怒,誤以為對方是在說怪話譏諷自己,只是等他轉過頭去,卻看到一張面帶傷感的真誠臉龐。

  青冥天下,甘州,歲除宮。

  山中一座建造最高處的宮殿觀景閣內,四人相約飲酒。

  他們當下正在傳閱一本宮主親筆撰寫的冊子,以蠅頭小楷,詳細記錄著五彩天下那邊的風土人情。

  在這裡,既可以看到鸛雀樓,也可以鸛雀樓外江水中央的中流砥柱,其實是一塊歇龍石。

  他們幾個,都是鸛雀客棧的「舊人」了,昔年一座籍籍無名的鸛雀客棧,在浩然天下那邊的倒懸山,開了兩三百年。小小客棧,藏龍臥虎,一飛升兩仙人,外加兩玉璞。年輕掌櫃之外,客棧廚子、雜役四人,化名都姓年,而且都是以陰神之姿,遠遊浩然天下倒懸山。其中化名年窗花的「少女」,更是宮主吳霜降的嫡女,她道號「燈燭」。

  而那個年輕掌櫃,正是被吳霜降昵稱小白的白落。歲除宮真正全權處理庶務的二把手。

  此刻除了守歲人白落,其餘四個,就都在這邊了。

  道號洞中龍的仙人張元伯,是個酒糟鼻的白髮老翁,將那本翻完了的冊子,輕輕拋給隔壁案几那對正在打情駡俏的道侶。

  修行之餘,閒暇無事,要是給這個老人一壺酒,一碟下酒菜,就能夠喝上一整天。

  就像每端碗喝上一口酒,就往碗裡吐回一大口。

  酒桌三板斧,呲溜一口,眯眼陶醉狀,打個哆嗦。

  以前張元伯的道場,就在那座歇龍石之上,後來來了個劍修程荃,張元伯就主動挪地盤了,都不用祖師堂議事,如果這種瑣碎事都需要勞煩宮主定奪,傳出去還不被外人笑掉大牙。

  山上君虞儔,伸手接住那本冊子,神色認真,翻書如飛,書頁嘩啦啦作響,雖然看得快,卻不敢錯過任何一個字。

  畢竟是宮主親筆。

  當初青冥天下三千道官,進入五彩天下。名義上,白玉京只有千餘人,距離半數,還差了四百多人。

  可事實上,白玉京的天君仙官,在外邊開枝散葉的,不在少數,千絲萬縷的關係,其實真要寬泛來算,白玉京道官,還是差不多占了半數名額。

  這個漢子的山上道侶,名為謝春條,婦人身材健壯,姿容實在是……很不仙子,她喜歡喝烈酒,說葷話。

  謝春條頭別一根翠竹發簪,默默喝酒。

  至於身邊的道侶,是個喜歡毛手毛腳的,簡直就是個色鬼投胎。

  對於修道之人而言,那種床上打架,有個屁意思,可既然是道侶,就隨便他折騰吧。

  漢子將那本冊子交給身邊的道侶,不忘輕輕捏了一把婦人的白膩手腕,結果被謝春條一手接過冊子,一手摔在對方腦殼上邊,打得漢子差點原地轉圈圈。

  張元伯皺眉說道:「怎麼會在這個關頭,比預期早了七八年,冷不丁冒出個天下十人的榜單?」

  虞儔嬉笑道:「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去,反正老子也沒在榜單上邊,就不關我卵事。」

  謝春條一邊看書,一邊說道:「關鍵是仙杖派那邊聲明,這份榜單根本不是他們的手筆,這就很玄乎了。」

  化名年窗花的「少女」,她作為吳霜降的嫡女,真名吳諱。只是這個名字,好像取得有點吃虧。

  因為諧音都不是特別美好,污穢,誤會,無悔……

  當初那場陰神出竅的聯袂遠遊,他們足足跨越兩座天下,並非完整魂魄,真身和陽神都留在了歲除宮。

  當然是被宮主吳霜降用上了某種秘法護持,否則以他們的境界,陰神無法在倒懸山那邊待那麼久,而且各自還能夠繼續修行。

  年輕女修腰間懸掛一把小巧玲瓏的撥浪鼓,彩繪鼓面,畫工繁複,以龍皮縫製,桃木柄墜有紅線繫掛的一顆琉璃寶珠。

  以少女的修為,又是一件被她煉製為本命物,竟是無法完全遮掩的寶光氣象,由此可見,這把小鼓不但是件仙兵品秩的重寶,而且在仙兵當中,注定都是上乘的。歲除宮這邊每年的除夕夜,都有那遍燃燈燭照虛耗、和擊鼓驅逐疫癧之鬼的舊風俗,負責住持這兩事的,便是吳諱。

  吳諱在鸛雀客棧那會兒,化名年窗花。

  是因為年少時,有次她與父親一起守歲。

  吳霜降喜歡看雜書,尤其喜歡翻閱那些掌故類的文人筆記,吳諱曾經聽父親說過一句書上言語。

  窗內人於窗紙上寫字貼花,吾於窗外觀之,極佳。

  可能是書上看到的,也可能是有感而發,誰知道呢。

  吳諱說道:「回頭我問問父親?」

  虞儔趕緊搖頭,「吳諱,克制,要克制啊,千萬別連累我們在宮主那邊挨訓。」

  三百年來,青冥天下十人,變動極小,幾乎都是些老人。

  白玉京那邊,占據了前三的席位,沒有任何異議,大掌教寇名,二掌教余斗,三掌教陸沉。

  第四,是那地肺山華陽宮的掌門老真人,道號「巨岳」的高孤。

  第五,玄都觀孫懷中。第六,鴉山林江仙,是唯一上榜的純粹武夫。

  之後幾個,也都是個個名字、道號如雷貫耳的老面孔。

  其餘像歲除宮吳霜降,兩京山女子祖師,道號「俯瞰」的朝歌,因為他們各自閉關太久,登評過,又都曾退出了天下十人之列。

  至於吾洲,閉關歲月更為長久,這位道號「太陰」的散修女冠,原本幾乎都快被青冥天下徹底遺忘了。

  關於以往的天下十人,四人除外,各種名次高低,都還算讓看客們爭論不休的說頭,這四人,當然是三位白玉京掌教,外加一個玄都觀的孫道長。

  但是這一次,不知是誰搗鼓出來的榜單,最新的天下十人。

  充滿了玄妙,甚至是一種暗流湧動……殺機!

  高居榜首之人,是白玉京,二掌教余斗。

  第二,白玉京三掌教,南華城城主陸沉。

  第三,道場暫時位於明月皓彩之中的碧霄洞主。

  第四,祖籍雍州,散修,煉師,女冠吾洲。

  第五,蘄州,玄都觀觀主,孫懷中。

  第六,汝州,赤金王朝,鴉山林江仙。天下武道第一人。

  第七,歲除宮吳霜降。

  第八,幽州,地肺山華陽宮,高孤。天下第一煉丹宗師。

  第九,並州,青神王朝,雅相姚清。

  第十,是兩人並列。玄都觀道號「空山」的女冠,王孫。閏月峰純粹武夫,辛苦。

  另有候補十人。但是相比前十人,已經讓看客們提不起太多興趣了。

  首先,這份十人榜單,再沒有那位白玉京大掌教寇名!

  這就已經是足夠驚世駭俗的消息了,說是晴天霹靂都不誇張。

  其次,吾洲再度現世,等於坐實了她的十四境,她擠掉高孤的位置,並不意外,但是為何高孤並未緊隨其後,難不成玄都觀孫懷中是那雷打不動的第五人,當真成為了青冥天下的一條鐵律?還是說……孫觀主其實已經同樣躋身了十四境?玄都觀是道門劍仙一脈,孫懷中可是那……十四境純粹劍修?!

  此外,玄都觀那邊除了孫道長,如今還多出了一個師姐王孫,而玄都觀與白玉京的恩怨情仇,誰心裡沒點數?難不成?

  謝春條剛要將那本冊子歸還吳諱,後者搖頭道:「你們留著好了。」

  張元伯想起一事,捏著下巴,疑惑道:「當年桂夫人臨時反悔,沒有跟我們一起來到青冥天下,是不是早就察覺到了這邊的不對勁?」

  虞儔想到那位氣態雍容的桂夫人,與自家婆姨的那種搔首弄姿,可是截然不同的風韻,漢子忍不住嘿嘿而笑,結果立即挨了謝春條一肘,打得漢子額頭當場冒冷汗。

  謝春條沒來由感嘆道:「還是無法相信,那個少年能夠當上隱官,還可以城頭刻字。」

  當年那位背劍少年的清澈眼神,實在讓人記憶深刻。

  曾經的背劍少年,後來的末代隱官,是客棧的老主顧了。

  兩次遊歷倒懸山,都下榻於小巷盡頭的鸛雀客棧,很捧場。

  張元伯笑著點頭,看了眼吳諱,「我覺得董畫符,瞧著也不錯。」

  吳諱只當沒聽出其中的言外之意。

  當年倒懸山重返青冥天下,董畫符曾經和晏琢一起跟著程荃來到歲除宮,一起瀏覽歲除宮景象,大好風光,不看白不看,又不需要花他一顆銅錢。期間他們遇到了那個道號燈燭的「丫頭片子」,修道有成,看著年紀不大罷了,與他們倆說話陰陽怪氣的。

  可惜碰到了祖師爺。

  吳諱確實駡不過那個董黑炭。

  吵架最怕聽不懂對方在講啥。

  所幸雙方都沒動手,只是約了一場架。

  她嫌棄倆外鄉人境界不高,又是歲除宮的客人,就沒有跟他們一般見識。

  但是至今吳諱還不清楚,那是董畫符幫陳平安約的架,跟他董畫符無關。

  歇龍石上,吳霜降親臨此地。

  吳霜降與少年面容的納蘭燒葦閒聊幾句修行事,最後就只剩下一個程荃,陪著宮主散步河邊。

  作為劍氣長城十六位遠遊劍修的領頭人,老元嬰程荃,背著一隻棉布包裹的劍匣,裝著納蘭燒葦的一盞本命燈。

  程荃加入了歲除宮的祖師堂山水譜牒,卻沒有授籙,不曾獲得正式道牒。這就意味著,老劍修至今還不是一位道官。

  雙方腳下這塊歇龍石,本該隨水遷徙,不會長久扎根某處。但是被吳霜降親自施展了數重禁制,强行拘押在此。

  其實除去歇龍石本身價值之外,吳霜降此舉很不划算,屬於一筆虧本買賣,要是擱在其它宗門、道觀,可能就會開鑿出一條環形河道,讓一座隨波逐流的歇龍石,可以不斷增添水運,就是一筆源遠流長的收益了。只不過歲除宮底蘊深厚,吳霜降的暴殄天物之舉,多了去,不差這一樁。

  在歷史上,歇龍石總計四座,一座在那場水火之爭的戰事中,被徹底打碎,一座後來被某位上古仙人煉化為本命物,再就是曾經被淥水坑淡淡夫人視為禁臠的那座海中巨石。最後,便是歲除宮這處道場。

  傳聞,僅是傳聞。

  昔年宮主吳霜降的道侶,她修道資質平平,喜好搜集天下奇珍異寶,吳霜降就帶著她雲遊天下,她所有喜歡之物,都會被吳霜降帶回歲除宮。

  程荃得知那一連串事跡後,試探性問道:「吳宮主,有無山水畫卷,可以觀看一二?」

  吳霜降停下腳步,歇龍石外邊的那條河流中,便水霧升騰起來,江水如鏡,那幅水紋畫卷中,只見一位狀若瘋癲的女修,狂笑不已,抬起一條如灰燼簌簌而落的腐朽骼膊,她拍了拍腦袋。

  失心瘋了一般,對那年輕隱官揚言,宰掉她便是,就當是多出一筆戰功,但是她竟然請求年輕隱官,一定要做掉元凶,打崩托月山……

  隨後便有一條金色雷電,將那仙人境女修的身軀打作齏粉。

  由於這幅畫卷被掐頭去尾了,故而看得程荃一臉茫然,這是咋回事。

  至於那頭仙人境大妖,程荃當然認得對方,女修道號繁露,也曾是在蠻荒天下割據一方的一宗之主。

  看樣子她是只能靠著一盞續命燈,折損了一部分魂魄,再去借屍還魂了,可這屬於最下乘的屍解,畢竟妖族修士,要遠遠比人族練氣士,更重視「真身」。許多術法,大道根本,都與真身體魄,戚戚相關。所以妖族修士跌境之多,要遠遠多過人族修士。

  何況就算能夠重頭再來,卻是再難走前世修行的那條老路了,既然無法熟門熟路走舊道,以後修行豈能順遂?

  所以對蠻荒天下的任何一座宗字頭門派來說,祖師堂每供奉一盞續命燈,幾乎就是一筆注定賠本的買賣。

  即便是那宗主,哪怕能夠靠著續命燈,接下來往往就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改朝換代了。

  程荃雖然想不通其中關節,但是不耽誤老劍修滿臉笑容。

  在托月山被人斬殺,就像道官在那白玉京給人砍死,儒家修士在中土文廟被外人打嘛,痛快痛快。

  咱們隱官大人,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憐香惜玉!

  吳霜降微笑道:「確實憋屈,繁露若是堂堂正正,與年輕隱官廝殺,也不至於死得如此窩囊,只是這場托月山一役,太過詭譎,就像托月山大祖的開山弟子,元凶,與陳平安聯手,做掉了他們這撥留在托月山做客的蠻荒上五境修士。」

  程荃震驚道:「這撥?!不止是繁露這個老妖婆?」

  吳霜降點頭道:「比較多。」

  老劍修哈哈大笑,「不枉我當年與隱官大人吵架不還嘴。」

  吳霜降一笑置之。

  老劍修感慨萬千。

  這位隱官大人,確實從不讓人失望。

  吳霜降突然笑問道:「程荃,你這輩子最恨誰?」

  程荃默然。

  當然會恨很多,只說那些妖族畜生,數得過來?

  但是程荃最恨之人,其實是自己。

  恨此生劍術稀拉。恨自己膽小,連那董三更、齊廷濟都敢駡,至於老聾兒之流,都不配程荃浪費唾沫,但是這麼一號劍修,這輩子,卻連喜歡兩字都不敢說出口。

  有些事,不會等人。

  有些人,也不等人。

  程荃神色黯然。

  吳霜降說道:「紅葉劍宗的劍修蕙庭,肯定記得吧?」

  程荃眼神瞬間淩厲起來。

  程荃與摯友趙個簃,曾經有過一個私底下的約定,下次蕙庭再出現在劍氣長城,如果再無法將蕙庭大卸八塊,以後雙方就當啞巴好了。可惜蕙庭在百年之前,戰場上破碎了那把本命飛劍「脂粉」,跌境後就在宗門內養傷,沒有參加最後那場大戰。

  吳霜降說道:「還有一幅畫卷,自己看吧。」

  原來是為了斬殺紅葉劍宗的元嬰境劍修蕙庭。

  陳平安放走了一位仙人境妖族修士。當然後者經過托月山一役,也算元氣大傷了。

  蕙庭選擇以命換命,為一個從來不曾去過劍氣長城的妖族仙人,換取一條生路。

  在那戰場上,先是劍光直落,將那蕙庭當頭劈下,當場一切為二。然後是一道鋒芒無匹的劍光橫掃而過,將其攔腰斬斷。

  再以一座懸空雷局,以五雷正法緩緩煉化修士魂魄。

  最恐怖之處,在於那座道韻無窮的璀璨雷局當中,出現了兩個被强行剝離出來的金色文字,正是蕙庭的妖族真名。

  一場足可讓旁觀者背脊發涼、毛骨悚然的虐殺。

  劍氣長城多戰事,戰場之上,慘絕人寰的畫面,層出不窮的狠辣手段,茫茫多。

  只說米裕,納蘭彩煥,齊狩,這些劍修,在蠻荒妖族眼中,何嘗是什麼善茬?

  而這幅畫卷,之所以容易讓人倍感不適,因為出手之人,是陳平安。

  但是程荃,絕對是例外。

  絕對不會感到有任何不對的地方。

  吳霜降收起秘法,畫卷隨水消散。

  如那人生無常,萍蹤聚散不定。

  吳霜降去往鸛雀樓。

  老劍修與吳宮主道了一聲謝,然後獨自走在河邊,神色輕鬆,灑然一笑,是隱官大人做得出來的勾當。

  昔年牆頭之上,並肩作戰的戰事間隙,竟然駡不過年輕隱官。

  老人一轉身,好像還來不及收斂笑意,驀然間就已經老淚縱橫。

  不小心。

  鸛雀樓內。

  吳霜降漸次登高,來到頂樓,大門自行開啓,他走入一間屋內。

  在青冥天下歷史上,歲除宮曾經始終是一個勉强可算二流的門派,直到出現了一個吳霜降,他完全是憑藉一己之力,將歲除宮抬升為天下最頂尖的宗門。

  除了吳霜降自身道法造詣極高,可以說是視各境瓶頸如無物,可是吳霜降真正讓天下修士忌憚的地方,在於他傳道授業的本事,獨一無二。

  故而在歲除宮內,吳霜降更是出了名的說一不二。

  屋內,除了守歲人白落,還有掌籍兼文學的道官,高平。

  此外猶有三人。一個只是瞧著與高平差不多歲數的道官,弱冠之年的面容,極有英氣,他化名桓景,道號「無恙」。

  還有一個私底下有個「大話秀才」綽號的老人,化名常幼,見著了那位跨過門檻的歲除宮宮主,也毫無畏縮神色。

  最後一位是魂魄不全的鬼仙,姓楊,卻早已脫離了師門和家族,在歲除宮閉關多年,這是他第一次離開道場。

  吳霜降率先盤腿而坐,微笑道:「都別客氣。」

  鸛雀樓外,雲水悠悠,與君同愁。

  鸛雀樓內,兵家豪傑,誰堪共坐。

  有些人,好像只存在於書中。

  然後某些人,就好像從書中走出來了。

  而這本書,名為武廟。

  ────

  浩然天下,桐葉洲,鎮妖樓。

  樓外山水神靈共同敬香的天地異象,漸漸消散。

  其中一炷水香和一炷山香,分別來自書簡湖的老先生,擔任仿白玉京的閽者,與純陽道人呂岩。

  「既然對那幾個師兄留給你的那些功德,有了個決斷,但是我還得提醒你一句。」

  至聖先師微笑打趣道:「功德散盡,出乎私心,是沒有任何回報的,可別心存僥倖啊。」

  陳平安點點頭。

  二話不說,陳平安祭出那把不屬於本命飛劍的「小酆都」,「有勞至聖先師幫忙打開禁制。」

  至聖先師也不覺得意外,一個連綉虎都沒能搗爛道心的年輕人,腦子靈光,不奇怪。

  只是沒有急於出手,至聖先師沒來由笑問道:「一個修道之人,至今還沒個道號,不像話吧?」

  陳平安難得有笑容尷尬的時候,總不能在至聖先師這邊,說自己取名一事極其擅長、只因為候選道號一籮筐,反而因為實在太多而不知如何取捨吧?

  至聖先師又問道:「將來去了青冥天下,化名想好了?」

  陳平安楞了楞,搖搖頭,「還沒想過此事。」

  要說化名,還真不少,北俱蘆洲的陳好人,桐葉洲的曹沫,五彩天下的竇乂。至於青冥天下那邊,有了!

  只是至聖先師卻微笑道:「自己知道就好,不用跟我說了,免得泄露天機。」

  隨後至聖先師才伸出手,雙指拈住那把飛劍,根本無需讓青同打開鎮妖樓禁制,只是將那把飛劍輕輕往鎮妖樓外一丟,便化做一條纖細流螢,瞬間遠去千萬里,在夜幕中消逝不見。

  驀然間,如無數星辰漸漸墜落人間荒野,燈火輝煌,在大地之上,依次亮起,漸漸稠密,彷彿有那百千萬億,熠耀往來,不可計數。在那破敗城池,在那荒郊野嶺,若熒光點點,恍惚如有一燈獨行者,有好似結伴並攜雙燈者,俱是那死無葬身之所、只能在徘徊不去的孤魂野鬼,有那燈火攢簇密集之地,是那桐葉洲破碎山河,無人收廢帳,歸馬識殘旗,大大小小的戰場遺址,在那連綿不絕的破敗城池內,是復國後猶然來不及做那水陸法會,無法被祭奠的亡魂,但是陰靈彙聚不散,執念深重,死後依舊希冀著庇護一方山水的各路英靈,披掛破敗甲胄,燈火彙聚,涓流雖寡浸成江河,爝火雖微能燎野。處處燈火倏合倏分,好似路上行人,終要各奔東西,在那衆多官府衙門、私家書院,好似響起書聲琅琅,如挑燈夜讀,有依稀燈火若渡江者,或迎風疾行,或踟躕不前,回首望去,有那市井鄉野,光亮寥寥,若寒窗爇燈熒熒然,有那燈火在道上相遇,駐足不前如逢舊人。有那太平山,扶乩宗,玉芝崗等宗門覆滅之地,好似有燈火,彷彿修士紛紛御風而起,在漆黑夜幕中帶起了一陣陣的流螢光彩,一洲各地,皆有燈火等高,好似夫婦,生生死死,皆不願離別,又有那些高低差距,幾乎,是那些大人牽著自家孩子的手,好像父母在低頭安慰那些孩子們,不怕不怕,爹娘就在身邊呢……

  至聖先師轉頭望向身邊的青衫客。

  之前一直默然遠眺的年輕人,等到他看到最後這一幕景象時,便一下子淚眼朦朧,嘴唇顫抖,使勁皺著臉。

  至聖先師安安靜靜等著身邊的年輕人,一點一點收拾情緒。

  年輕人轉過頭,數次深呼吸,再轉回頭,與至聖先師默然作揖致謝。

  老人側過身,拱手還禮。

  看時辰,馬上就要新的一年了。

  於是等到陳平安直腰起身,才發現自己已經不在桐葉洲鎮妖樓。

  而是重返大岳穗山之巔。

  傳聞上古時代,穗山曾經設置有一座節氣院,其中架有報春鼓,敲響此鼓,便是為浩然天下辭舊迎新,為人間報春來。

  但是不知為何,穗山已經太多年不曾有人敲鼓迎春了。

  置身於節氣院高臺上的陳平安,怔怔看著那架巨大的報春鼓,深呼吸一口氣。

  陳平安開始擂鼓。

  敲響報春鼓,天下共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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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30 00:52:59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五十七章 青萍峰上

  一年立春日。

  有萬物起始,一切更生之義。

  既是四時之始,又是一歲之首。

  等到陳平安從穗山之巔的節氣院,返回桐葉洲鎮妖樓,已經不見至聖先師和純陽道人的身影。

  只剩下黃帽青鞋綠竹杖的小陌,陪著一身碧綠法袍的青同站在頂樓廊道中。

  陳平安將那把夜遊重新背在身後,準備打道回府了,這趟出門遠遊,從帶著小陌一起離開仙都山,進入鎮妖樓,步入鄒子暗中授意、青同親手布局的十二座幻象天地,再到那場夢中神遊數十處山水神廟,在那夢粱國境內的汾河神祠,又見陸沉,之後一起聯袂登上黃粱派婁山……相較於自己以前的所有遠遊,按照真實尺度的光陰流逝,其實耗時不久,可如果算上十二幅畫卷中的山水路程,再加上心路歷程的話,真可謂恍若隔世。

  青同見到了那個風塵僕僕的年輕隱官,欲言又止,他當然是想要參加仙都山那邊的下宗慶典,只是一時間難以啓齒,其實青同已經打定主意,必須抱上仙都山的大腿,今夜絕不能讓陳平安就這麼跑了。

  一個能夠時隔數千年、替禮聖敲響迎春鼓的讀書人,在青同看來,是不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已經不那麼重要。

  青同甚至猜測,是不是只要陳平安自己願意,肯在這個方向上努力前行,未來擔任文廟副教主,就算已是此人囊中物了?

  陳平安看著幾次想要開口又止住話頭的青同,笑問道:「青同前輩,是有話要說?」

  青同笑容尷尬,有點死心了。

  對方都不直呼其名了,甚至都不是什麼青同道友了,呵呵,青同前輩,看似熱絡,實則生分吶。

  明擺著是要過河拆橋,要與自己和鎮妖樓劃清界線唄。

  實在是與陳平安一同遠遊,跟這個自己曾經誤以為是白帝城鄭居中的年輕隱官相處久了,青同覺得自己多少有點見微知著的本事,打機鋒,說禪機,察言觀色,很是聞弦知雅意了。

  小陌受不了青同的磨磨唧唧,耽誤自家公子的趕路,直截了當說道:「公子,青同是想要參加仙都山的下宗慶典。」

  陳平安笑道:「小事,小事,參加觀禮而已,青同道友別多想,我就是覺得仙都山都沒有發出請帖,於禮不合,擔心慢待了青同道友。」

  青同連忙咳嗽一聲,示意小陌把話說全乎了,別這麼拖泥帶水。

  自己這趟神遊山川,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們仙都山,怎麼都該給個「首席」噹噹。

  再說了,一位飛升境大修士,何況還是半個桐葉洲的東道主,竟然需要與人求著當個宗門供奉、客卿,傳出去都是個天大笑話。

  小陌說道:「青同還想要擔任青萍劍宗的記名供奉或是客卿,方才閒聊,就想讓我幫忙美言幾句,我說這種有可能涉及增添一張下宗祖師堂座椅的大事,我自己都只是個落魄山的記名供奉而已,當然說了不算,成與不成,還得是公子親自定奪,何況我們落魄山,又不是什麼一言堂,想必難度不小。」

  陳平安恍然,思量片刻,點頭道:「青同,你願意屈尊主動參加觀禮,再當個記名的供奉客卿,仙都山當然是會因此蓬蓽生輝,實屬求之不得的好事。不過小陌還真沒故意誑騙你,一來下宗事務,我與學生崔東山早有約定,幾乎從不插手,全盤交給了崔東山處置,確實不好為誰破例,壞了規矩。再者就算是在上宗落魄山那邊,舉辦祖師堂議事,怨我自己不靠譜,當上了山主那麼些年裡,因為做慣了見不著人影的甩手掌櫃,常年不在山上,人人都有怨氣呢,好些事情,他們都故意跟我慪氣,唱反調。」

  小陌立即跟上一番言語,「所以我之前見青同似乎不太相信,就舉了現成的例子,當年公子的得意學生,如今仙都山的首任宗主崔仙師,擔保舉薦姜老宗主,擔任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不就是異議不小嘛,過程頗為曲折,聽周護法說,當時在那霽色峰祖師堂,都吵架了,都快要吵翻天呢,好不容易才當上的落魄山首席。」

  青同板著臉說道:「如果實在為難,就當我沒提這茬。」

  愛咋咋的,我還真就不伺候了。

  陳平安面帶微笑,跟我橫呢,還真就不慣著你。

  小陌以心聲提醒道:「趁著公子方才遠遊,青同搬空了幾間屋子的多年珍藏,看架勢,是要拿來當慶典賀禮了。」

  陳平安瞪了眼小陌,這種事情,不得開門見山就與我說了?隱官大人立即尾音上揚拖長唉了一聲,「青同道友咋個還說上氣話了,別這樣,就憑我跟青同的交情,『道友』一詞,簡直就是為咱們仨量身打造的說法,於公於私,於情於理,我和小陌,都該鼎力舉薦一二,為你在青萍峰祖師堂爭取來一把椅子!」

  青同點點頭。

  好像還在氣頭上呢。

  動身離開鎮妖樓之前,陳平安突然笑道:「青同,別的不談,只講『道友』一說,同道好友,我是很誠心實意的。」

  青同點頭道:「我只相信這句話。」

  小陌看了眼自家公子。

  陳平安悄悄點頭,心領神會。

  這位青同道友,今時不同往日了,不是個好騙的。

  之後陳平安帶頭拈出三山符,青同頗為意外,卻不動聲色。

  到底是著急趕路返回仙都山,還是說明陳平安如今施展這張大符、已經無需消耗功德了?

  憑藉三山符的縮地山河,幾個眨眼功夫,便來到一處山中。

  已經身在青萍劍宗地界了,仙都、雲蒸、綢繆,三山並峙,是一主兩輔的格局。

  綢繆山吾曹峰,此地正是曹晴朗的閉關之地。

  連同雲蒸山在內,兩山依舊被陣法遮掩。

  三山都曾是桐葉洲的舊山岳遺址,在崔東山的精心營造、修繕之後,煥然一新。

  兩山主峰,分別在山巔立碑,是崔東山親筆篆刻,「吾曹不出」,「天地紫氣」。

  青衫背劍的陳平安,黃帽青鞋綠竹杖的小陌,一身碧綠法袍、姿容俊美的青同。

  山中有綠竹成林,風搖竹林,滿山韻動,其下有溪澗幽幽然,其鳴乍大乍細。

  三人沿水而行,竹林間的溪澗,潺潺而流,有石高出水面,叢叢昌蒲,翠綠可愛。

  水中多有凹石積水而成的小潭,石泓內水尤清冽,清深多倏魚,忽上忽下。

  溪流兩岸邊多竹叢,竹叢下亂石如齒相擁簇,倒映水中,若牛馬飲於溪水。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別處那座雲蒸山的主峰吾曹峰,會是崔東山這位下宗宗主的道場,他同時兼任雲蒸山的首任山主。他接下來,除了住持一宗具體事務,還會廣泛收徒,道訣,劍術,拳法,符籙,煉丹,陣法,經濟之道等等,都會分門別類,各自收取弟子,等到今天白天的典禮結束後,第一場青萍峰議事,崔東山還會提議,將來成為青萍劍宗的年輕譜牒修士當中,第一位躋身玉璞境的劍修,就可以入主吾曹峰,擔任第二任山主。」

  「而我們腳下這座景星峰,而非整座綢繆山,會暫時交給在此閉關結丹的曹晴朗打理,因為曹晴朗既是景星峰的第一位修道之人,他還會是毫無懸念的下任宗主,這件事,上下兩宗,早就心知肚明瞭。那麼青萍劍宗就又隨之多出了一個傳統,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自第二任宗主曹晴朗起,以後第三任以及所有下任宗主,都會是景星峰的峰主出身。這一點,我們顯然是借鑒了玉圭宗的九弈峰。」

  「既然宗門名字是青萍劍宗,那麼當然是以劍道作為立身之本,作為祖山的仙都山那邊,是未來劍修的落腳地,雲蒸山可能會負責收納純粹武夫,除了崔東山,下宗還有種夫子,以及謫仙峰的隋右邊,再加上我們與蒲山關係極好,教拳一事,問題不大。綢繆山這邊,諸子百家練氣士,可能都會有些。」

  青同其實對這些宗門事務,並不太感興趣,聽身邊陳平安娓娓道來,落在耳中,也就是如溪澗緩緩流去了,不上心頭。

  不過涉及到一座宗門的傳承人選、世襲秘傳之法,擱在任何一個山頭仙府,都不是小事,只是此刻陳平安雲淡風輕,略顯輕巧,其實對未來青萍劍宗的譜牒修士來說,可能就是無數的愛恨情仇,人心起伏。所以陳平安確實沒有把他青同當外人了。

  小陌微笑道:「青同道友,很多事情,我都是頭回聽說,所以你不要那麼心不在焉。」

  青同面色無奈,卻是綿裡藏針一句:「我總不能拿出本冊子,一一記下這些話吧。」

  小陌微笑道:「我在仙都山的山腳那邊,一處剛剛取名為落寶灘的地方,建造了道場,相信以後少不了會與青同供奉或是青同客卿,時常敘舊寒暄。」

  青同臉色僵硬。

  陳平安冷不丁問道:「這麼多年,你就沒有收取幾個傳授道術或是拳法的弟子?」

  畢竟青同是等於半個止境武夫的飛升境修士。而且以青同經常逛蕩藕花福地的脾氣,一看就不像是個喜歡太過冷清生涯的。

  青同搖頭赧顔道:「不曾有過。」

  主要還是因為負責坐鎮鎮妖樓,職責太過特殊,青同哪敢隨便收徒,擔心會給自己惹來一身腥臊,而且那位東海老觀主,碧霄洞主,也曾毫不客氣地敲打過青同,說青同根本就不是能夠僅憑一己之力去開宗立派的那塊料。

  事實證明,真是青同小心駛得萬年船了,只說太平山的那場禍事,就是最好的前車之鑒,鎮妖樓極有可能淪為差不多的處境。而且青同覺得自己一旦有了開山弟子,在收徒這件事上,一定會停不下來,就跟鎮妖樓內那一屋子一屋子的收藏差不多,青同從來不看品相、珍稀程度,只看眼緣,那麼關門弟子的到來,就肯定會遙遙無期了。

  陳平安感慨道:「青同道友真是一心求道,讓旁人自愧不如。」

  青同再次欲言又止。

  因為之所以會厚著臉皮與仙都山攀上關係,就在於如今天下形勢變了,青同心思就跟著變了,很想要撈個某某宗門的第一代祖師爺噹噹。

  陳平安好像看穿青同的心思,說道:「投桃報李,我閉關之後,會跟朋友一起遠遊浩然,期間路過中土神洲,會在文廟那邊,拉上我家先生一起,幫你說幾句話,看看能否准許你在桐葉洲中部某地,鄰近鎮妖樓的地方開宗立派,爭取准許桐葉洲這邊的本土妖族修士,投靠你的這個門派,也省得他們一年到頭風聲鶴唳,道心渙散,根本無心修行,時日一久,這撥已經心生怨懟的妖族修士,之於桐葉洲,是會有些隱患的。」

  「青同,你主動跟我們來到青萍劍宗,有私心,我帶你來到這座景星峰,其實也有私心。」

  青同疑惑道:「什麼意思?」

  陳平安雙手籠袖,走在竹林小徑,「心懷遠望又謹慎之人,能成大功。秉性忠良敦厚之人,可托大事。」

  「在我看來,青同道友的存在本身,可以完全撇開鎮妖樓不談,就是我們青萍劍宗仙都、雲蒸、綢繆之外的第四座山。」

  「青同道友,未必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宗門初祖,但肯定會是一個極負責、極用心的極好護道人。」

  小陌大為意外。

  一口氣接連說了三個極字,青同當真配得上這個評價嗎?

  自家公子的這番話,都沒什麼言下之意了,就直接將所有意思都給擺在了桌面上,就是希望青同能夠成為青萍劍宗的幕後護道人,至少也是之一。

  青同更為訝異,苦笑不已,自嘲道:「就算你說得真心實意,我自己也不信啊。」

  陳平安微笑道:「在這件事上,你可以相信,因為我自己就是這麼一步步走過來的。」

  「青同道友只管放心,也不用擔心跌入個是非窩,我會跟崔東山他們事先說好,保證不能因為你的境界和身份,就將你牽扯到任何宗門事務裡邊,所以你只需要以半個山外人的身份,多加留心青萍劍宗一年年的發展態勢,只要有覺得不對勁的地方,哪怕嘴上說不出哪裡不對,都可以與崔東山,或是以後第二任宗主曹晴朗主動提出來,完全不用計較自己的觀點是對是錯。」

  青同點點頭,「只敢保證會盡力而為,我不作其他任何承諾。」

  陳平安笑道:「那就一言為定。」

  一行人走到景星峰之巔,天清氣朗,山青月白,環顧四周,心曠神怡。

  因為陸沉的評價,將碑文形容為存神去形的「某種仙蛻」,陳平安這次就又多看了幾眼那塊石碑。

  一位儒衫青年,從石室內快步走出,作揖道:「先生,陌生前輩。」

  果然如陸沉所料,曹晴朗所結金丹,品秩介於一品和二品之間。

  丹成一品,是飛升資質,比如早年皚皚洲的韋赦,還有青冥天下的雅相姚清,都是如此。但事實上,許多如今屹立於天下山巔的大修士,多是丹成二品,陳平安欣慰笑道:「丹成二品之上,大氣象。比先生當年結丹,强太多了。」

  然後陳平安開始介紹身邊的青同,「這位道友,道號『青同』,是桐葉洲本土修士,飛升境。因為道號,與我們青萍劍宗名稱裡邊,都帶了個『青』字,青同道友覺得是一樁難得碰到的緣分,被我數次邀請,所以會擔任青萍劍宗的記名供奉。」

  曹晴朗再次作揖行禮,「晚輩曹晴朗,見過青同前輩。」

  青同點頭致意,面帶微笑,心中小有腹誹,隱官大人真是張嘴就來啊。

  陳平安說道:「青同道友的境界、資歷,都明明白白擺在那邊,只因為米裕已經是內定的首席供奉了,青同道友就只能屈居次席了。」

  青同無言。

  自己這就是次席供奉了?

  這不就很一言堂嗎?

  曹晴朗笑容和煦,道:「畢竟我們青萍劍宗,還是個劍道宗門,就只能委屈青同前輩了。」

  青同笑道:「談不上委屈,能與青萍劍宗結緣,榮幸之至。」

  不敢有半點委屈。

  何況身邊小陌,一位飛升境圓滿劍修,如今不也才是個落魄山的記名供奉,還不如自己,至今都沒個次席位置呢。

  一襲白衣眉心有痣的少年,風馳電掣御風而來,身形飄搖落定時,兩隻雪白袖子獵獵作響,作揖道:「拜見先生。」

  崔東山剛剛起身,便有一個扎丸子髮髻的年輕女子,帶著一個黑衣小姑娘趕來景星峰。

  原來是崔東山察覺到先生一行人的蹤跡後,就去敲門,讓大師姐裴錢,喊上了本就在屋內一同圍爐熬夜守歲的小米粒。

  小米粒雀躍不已,報喜道:「好人山主,余米已經破境嘞,是那當之無愧、名正言順、貨真價實的米大劍仙了!」

  陳平安故意流露出滿臉意外的神色,贊嘆道:「厲害厲害。」

  青同內心微動。

  那個劍氣長城的米攔腰,仙都山的首任首席供奉,竟然已經是一位仙人境劍修了?!

  陳平安彎腰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是不是經常為米大劍仙守關?」

  小米粒咧嘴笑道:「麼的麼的,偶爾偶爾。」

  小米粒伸手擋在嘴邊,與好人山主悄悄說道:「余米說啦,閉關過程可凶險可凶險,就是每逢道心不穩之際,就時常想起隱官大人在戰場上的臨危不亂,心就定了,這才僥倖破境,所以余米跟我反復念叨,這次能夠打破瓶頸,活著出關,除了要由衷感謝太徽劍宗的劉宗主,剩下大半功勞,全是拜隱官大人所賜呢,與他自身修為,劍心啥的,一顆銅錢關係都沒有。」

  陳平安氣笑不已,脫口而出道:「放他娘的屁。」

  小米粒撓撓臉。

  陳平安立即和顔悅色起來,「先別管他,咱們回密雪峰。」

  青同默然。

  至於落魄山的風氣如何,因為先前夢中神遊,陳平安選擇過家門而不入,所以青同始終未能親身領教一二。

  不過小陌的言行舉止,已經讓青同做好心理準備了,只是就目前情況看來,好像還是不太夠。

  陳平安又幫忙介紹起了青同。

  之後又有兩道身形,從大淵王朝境內那座鬼城內化虹御風而來,是鐘魁和那個自稱姑蘇的鬼仙庾謹,陳平安只得再次介紹起青同的身份,不過略去了鎮妖樓和青同的境界一事,不是信不過鐘魁,而是信不過那個看上去油膩的胖子,一個差點比大驪宋氏更早完成一洲即一國壯舉的帝王雄主,史書上所謂的「丈夫持白刃,斬落百萬頭」,可不是什麼溢美之詞。

  鐘魁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點點頭。

  鐘魁偷偷竪起大拇指。

  陳平安也朝鐘魁竪起大拇指。

  相逢莫逆於心,只在不言中。

  都不差。

  因為兩個朋友,就像一個負責開闢道路,一個則負責幫忙護道。

  陳平安也親眼見識到了鐘魁在鬼道一途的某種「無敵之姿」。開路不易,護道更難。

  整個桐葉洲西北地界,鐘魁幾乎是全憑自己,就以一種類似白也當初在扶搖洲「劍化萬千」的壯觀手段,一人身形道化在無數條路上,幫著無數鬼物陰靈指引前行方向,同時抵擋天地間的罡風,强行壓制沿途仙府練氣士與各路山水神靈,對孤魂野鬼的先天壓制,護送他們走入一一扇扇通往冥府的大門內,那絕對是飛升境修士都無法做成的壯舉。與此同時,鐘魁還親自走了一趟黃泉路,無需他覲見酆都那一尊尊「府君」,就直接下達了一道道法旨,嚴令道路之上的冥府胥吏、鬼差和數量衆多的牛頭馬面,不得擅自鞭笞任何一位入境鬼物,關鍵是整座地位超然、甚至可以無視文廟、白玉京禮儀規矩、道尊法旨的酆都,好像對此沒有任何異議,都等於是默認了鐘魁的僭越之舉。

  所以在新舊交替的這個深夜,對於整個桐葉洲的修道之人,三座儒家書院,各國帝王將相,還有山水神靈,可能都會注定是一個不眠夜。

  其實在鐘魁動身時,連帶著胖子庾謹,也跟著跑了一趟遠門,以至於庾謹的一身天地靈氣,都消耗殆盡了。

  對鬼仙庾謹來說,算是一場別開生面的護道。

  等到返回那座空落落再無一頭孤魂野鬼的破敗鬼城內,胖子累癱在地,談不上有多少成就感,也難得沒有跟鐘魁喊冤叫苦。

  一個精疲力盡的胖子,躺在地上,只說了一句肺腑之言,略帶自嘲道:「沒想過我這輩子,除了殺人,還會做這種事情。」

  被鐘魁帶來仙都山的胖子,來時路上還在那邊絮絮叨叨,埋怨鐘魁不曉得心疼人,就是頭拉磨的驢,這麼使喚,都給累死了。

  只是等到庾謹來到景星峰,只覺得不虛此行,頓時眼睛一亮,因為瞧見了那位一身碧綠法袍的漂亮女子。

  胖子有點由衷佩服陳平安了,黃庭,葉芸芸,再加上那個關係說不清道不明的大泉女帝陛下,個個都是大美人。

  沾花惹草,太不像話。

  趁著陳平安跟鐘魁在那兒閒聊,胖子屁顛屁顛挪步走向那位仙子姐姐,「小生姓庾,名姑蘇,與陳山主是莫逆之交,不知姑娘除了道號『青同』,姓甚名甚,祖籍何地,如今家住何方,可有師門山頭,小生最喜遊山玩水,願意與青同姐姐,在觀禮結束後一同下山,順便見一見長輩。」

  青同其實不太願意搭理這頭鬼仙。

  因為庾謹之前跟著鐘魁在桐葉洲瞎逛蕩,青同是掃過這對主僕幾眼的,對庾謹十分知根知底。

  至於被這個胖子誤認為是女修,青同倒是沒什麼芥蒂。

  庾謹微笑道:「小生不才,只是恰好對詩詞一道,還算有幾分心得體會,比如瞧見了姑娘,美若畫卷,恰似一位桐蔭仕女小立明月中,便有『風過梧葉綠生涼』一語,有感而發……說出來怕嚇到姑娘,實不相瞞,小生其實是鬼物了,只是姑娘莫要對此傷感,小生在世時,曾經作詩數萬首,如今改弦易轍,轉入詩餘詞道了,一看姑娘雅致,就是精於此道的林下人物,例如小生最近填詞,有那溶溶月,淡淡風,柳絮傍梨花。只是總感覺此語中的這個傍字,意猶未盡,似乎難稱最佳,姑娘以為然?若是換成拂字,清風拂面之拂,會不會更好些?如果再換成攙扶之扶,是不是餘味最長?」

  青同被煩得不行,只得以心聲嗤笑一句:「庾謹,你那些不堪入目的打油詩,我還是看過一些的,要說謀朝篡位,帶兵打仗,你是世間第一流的人物,可要說這種作詩填詞的勾當,你好像連末流都算不上。」

  庾謹眼神哀怨,斜瞥一眼陳平安,悻悻然道:「某人真是與青同姑娘交情不淺,什麼都往外說。」

  崔東山開口問道:「先生,不如先去密雪峰休息,到了慶典前半個時辰,我再讓小米粒通知先生?」

  小米粒深呼吸一口氣,使勁點頭,攥緊手中行山杖和金扁擔,重任在肩,責無旁貸。

  陳平安笑道:「只需要打個盹,眯會兒就行。」

  崔東山說道:「那我就與先生一邊下山,一邊談點事情?」

  之後曹晴朗他們,就各自返回仙都山密雪峰的宅院。

  小陌獨自回了山腳的落寶灘,裴錢會安排青同住處。

  不過陳平安留下了小米粒,陪著崔東山一起散步下山景星峰。

  崔東山確實有幾件事,要與先生好好商量。

  第一件事,就是要不要在桐葉洲中部,開鑿出一條嶄新大瀆。

  先前在老將軍姚鎮的屋子那邊,蒲山雲草堂那邊,也有此意。

  不同於寶瓶洲,桐葉洲歷史上是有一條舊瀆的,只是時過境遷,被一洲中部沿途王朝、各個小國城池、仙家府邸,早已被切割得支離破碎,修舊如舊,意義不大,舊不如新。所幸有個現成的成功按例,可以照搬套用,就是寶瓶洲的齊渡,而且這條大瀆當年開鑿難度之大,要遠遠大過桐葉洲這條舊瀆。

  不然就算是陳平安和仙都山青萍劍宗,是發起人之一,是真正意義上的牽頭人,同樣少不了要大吵特吵幾場,必然會出現很多的根本分歧。

  此外建造一條大瀆,到底需要消耗多少顆穀雨錢,就看這條暫未命名的新大瀆,攤子到底會鋪得多大了。

  大泉王朝那邊,顯然謀劃此事已久,如今已經有了個大瀆河床的大致雛形,但是在崔東山眼中,需要修正的地方,實在太多,都不是什麼只需要外人查漏補缺的小事。

  陳平安聽過了大致,問道:「先前你跟老將軍他們聊起此事,有無談到一條大瀆幾尊高位水神的候補人選?」

  因為按照文廟定例,大瀆一起,就等於讓桐葉宗可以憑空多出三位品秩極高的水神,只說公侯伯,至少是三尊高位水神。

  如果說除了牽頭的仙都山和青萍劍宗,加上大泉王朝姚氏,蒲山,或者再多出黃庭的太平山,都屬於發起人。

  那麼是他們幾方勢力,是坐下來,關起門來,早早將三個寶貴名額,給瓜分殆盡了。

  還是廣開門路,盡可能吸納更多的國家和仙家門派,再羅列出最合適的水神人選,主動讓出其中一個甚至是兩個名額?

  其實就是個不小的難題。

  一些個文人習氣,不頂事,只會壞事。

  而且也不是一味大公無私,就能夠成事的。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笑道:「先前學生在老將軍屋內,大夥兒圍爐暢談此事,只是由於當時一個個的,眼前所見,都是些燃眉之急,更多憂心此事到底可不可行,畢竟能否開個好頭,都還兩說呢,先生不在場,我們當時可沒有、也不敢聊得這麼遠。」

  陳平安一瞪眼。

  崔東山明擺著是要讓自己這個先生勞心勞力了。

  崔東山嘿嘿笑道:「大泉王朝那邊,咱們那位埋河水神娘娘的碧游宮,肯定會占據公侯伯的一個名額。」

  陳平安輕聲說道:「這件事,還得看柳柔自己的意願。」

  更大難題,在於大瀆不宜過於筆直,否則大水滔滔,洶洶入海,其實容易帶走一洲山河氣數,沿途尋常王朝國家和山上仙府,都留不住,故而每逢大瀆河道筆直處,就是無數抱怨聲。

  但是一條大瀆,又不宜過於蜿蜒曲折,否則容易傷及一洲山運,同時這就意味著,許多國家的城池、耕田,都必然會大瀆之水淹沒,光是沿途百姓背井離鄉的搬遷一事,就極有可能涉及數以百萬甚至是千萬計的人口數量。故而每當大瀆曲折地,又都會是惹來無數的非議。再加上,大瀆一起,開鑿河床之外,涉及到數量衆多的河流改道,許多處於平原地帶、尤其是盆地之中的山岳,極有可能就此成為老黃曆,對於剛剛復國的各國君主朝廷而言,都是近在眼前、不折不扣的巨大損失,所以這裡邊的權衡利弊,還是涉及到了方方面面、極其複雜至極的利益之爭。

  在寶瓶洲,大驪一國即一洲,是根本不用計較這些具體到各國各地的利弊得失,再加上大驪官員,政務幹練,更不會有誰敢在旁指手畫腳拖後腿。桐葉洲怎麼比?

  歸根結底,兩大難題,錢財與人心。

  陳平安神色無奈道:「最省心省力的,是用神仙錢,買下整條大瀆流經的道路。」

  想要省心省力,就得花大價錢,用足夠的錢填平人心大坑。

  小米粒皺著兩條疏淡眉頭,感嘆道:「那得搬空一座多高多大的錢山吶?」

  陳平安笑道:「可能只有一個人,有此財力底蘊,就是皚皚洲的劉財神。」

  小米粒贊嘆道:「那也太有錢了點,可惜我跟皚皚洲劉財神不熟悉,見了麵,都說不上話哩。」

  崔東山笑著伸手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

  小姑娘趕緊一個低頭屈膝晃腦袋,大白鵝越來越放肆了,瞧瞧,這還沒當宗主,就膽兒肥嘞,等當了宗主,了不得,不得了,不了得。

  陳平安說道:「具體事務,你代表仙都山,全權負責,我只幫忙牽頭,但是你也別覺得委屈,首先,文廟和書院,我得出面吧,其次,我已經幫你們與仰止約好了,可能之後嫩道人,也會來桐葉洲這邊出把力,一水一山,只說搬遷事宜的耗費,就已經可以省下一筆天文數字的神仙錢了,另外鎮妖樓青同那邊,也會出力,青同擔任了我們青萍劍宗的次席供奉,肯定不會袖手旁觀。」

  崔東山笑著搓手,「夠了,太足夠了。得學先生,見好就收,見好就收。」

  陳平安說道:「還有什麼事?」

  崔東山就照實說了,原來他打算搬遷更多的舊五岳、仙府遺址,陸陸續續扎根於宗門地界。

  其中許多舊山岳遺址,落在各個復國新君的手上,就是雞肋,因為大戰過後被扶持起來的衆多新五岳山君,其實也不願意在破敗不堪的舊址上邊開府,難免會覺得有幾分晦氣,而且那些破敗山頭,不談山中被妖族修士糟踐得一塌糊塗,周邊的天地靈氣被搜刮一空,就是個大窟窿,那撥山君在舊山頭開府,實在是頭疼不已,復國後的皇帝君主,也有自己的務實考量,不單單是貪功求大,為了青史留名,畢竟封禪山岳一事,在歷朝歷代,可不是誰都有機會的,君主想要封禪,自古門檻極高,如果更換山岳選址,不但可以名正言順封禪山岳,還可以幫助一國氣運,辭舊迎新,宛如山下市井的新年新氣象。

  如此一來,崔東山的家底,只說神仙錢,不談那堆天材地寶,可能就要被他的大手大腳,揮霍一空。

  所以青萍劍宗的首任宗主,就還有一層哭窮的意思了。

  開鑿大瀆一事的開銷,咱們下宗實在是有心無力了,出人可以,至於出錢嘛,就只能靠先生和上宗落魄山。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笑眯眯道:「真是收了個好學生,得意弟子。」

  難怪崔東山故意讓小米粒走在兩人之間,是擔心挨打吧。

  第三件事,終於不涉及錢財了。

  原來是玉圭宗那邊,借著這次落魄山開創下宗的機會,主動與仙都山示好。不惜讓九弈峰新任峰主,少年劍修丘植,親自趕來仙都山參加慶典觀禮。

  青萍劍宗,到底要不要順勢與玉圭宗結盟。其實各有利弊。

  一旦正式結盟,雙方締結山上契約,就等於雙方都認可了「南玉圭北青萍」的未來一洲山上格局。

  即便仙都山這邊沒有這種野心,最少玉圭宗願意單方面承認此事,這就是一種不小的誠意。

  如果雙方結盟,先前那場桃葉之盟,就成了一張廢紙。

  可如果雙方不去締結盟約,就等於雙方無形中劃出一條道來,以大泉王朝、磷河等作為界線,或者說是以後的那條大瀆作為邊境,青萍劍宗與玉圭宗井水不犯河水,將來一旦起了糾紛,既然沒有什麼香火情,那就只能公事公辦了。

  陳平安說道:「這件事,你自己想去,我不給任何看法和建議。」

  崔東山也沒覺得意外,捏著下巴,滿臉愁容。

  陳平安都懶得看一眼,苦兮兮裝樣子給誰看呢。

  最後一件事,崔東山要與先生確定一事,未來百年的動向。

  可能只有這件事,對崔東山和下宗來說,才是最至關重要的頭等大事。

  陳平安說道:「先閉關一段時日,重返玉璞境,然後遊歷浩然天下,幾個沒去過的洲,都會逛一逛。」

  竹海洞天,開設酒鋪且不收租金一事,可是至聖先師親口承諾的。

  還有因為大驪京城那邊,封姨那邊交待的某件事,陳平安必須走一趟百花福地。至於當什麼福地的太上客卿,就免了。

  崔東山試探性問道:「先生是在密雪峰這邊閉關吧?」

  陳平安說道:「我回落魄山,把那處小洞天道場,讓給柴蕪、孫春王幾個孩子。」

  崔東山一跺腳,「小米粒,快快幫小師兄說句公道話。」

  小米粒搖頭晃腦,哈哈笑道:「我也想回家嘍。」

  崔東山傷心道:「我們仙都山,咋個就不是右護法的家啦?」

  小米粒想了想,給出心中的答案,「這邊也不用我每天巡山啊。」

  她機靈著呢,在仙都山這邊,所謂的巡山,就是她自己找點事情做。

  在落魄山,不一樣的。

  從老廚子,到暖樹姐姐,再到山門口的仙尉道長,再遠到小鎮那邊的騎龍巷,所有人都覺得巡山,她不是瞎胡鬧,是個認認真真才能做好的正經事,雖說是一件沒有碗口大的米粒小事,但是只有周米粒做得啊。

  崔東山聽小米粒這麼一說,就知道沒有任何斡旋餘地了,自己再敢掰扯半句,估計就要在先生這邊挨訓了。

  陳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與崔東山問道:「祖師堂那邊,具體位次是怎麼安排的?」

  關於下宗慶典,具體的流程安排,陳平安這還真沒詳細瞭解過。再者不同山頭,各有各的家法科儀。

  太過遙遠之事。看不見,遙不可及,想都不敢想。

  等到真的好事臨門了,又宛如做夢。

  所以先前落魄山創建宗門典禮,從頭到尾,才會顯得那麼潦草隨意。

  崔東山笑道:「先生作為上宗之主,當然是無需住持敬香儀式了,敬香都不用的。」

  畢竟下宗祖師堂的畫像,居中懸掛的,就是上宗宗主的陳平安本人。

  哪有自己給自己敬香的道理。

  這當然也是因為落魄山和青萍劍宗,上宗下宗的建立,實在是太過接踵而至了。

  浩然天下絕大多數的下宗建造之初,可見不著上宗的開山祖師,都是只見掛像,不見活人的。

  崔東山繼續說道:「像身為落魄山掌律的長命道友,還有咱們風鳶渡船二管事的賈老神仙,因為都來自上宗,與觀禮客人,還是有些區別的。他們會跟在先生身後,在我們這撥下宗譜牒成員之前,先行依次敬香。至於青萍峰祖師堂裡邊兩排座椅的位置,反正在山上尊左尊右,各有不同,沒個定例,那就按照當初先生在劍氣長城,去往春幡齋的規矩,以左為尊好了。」

  例如大驪朝廷,就是朝官尊左,軍中尊右。只是官場上,升職為右移,降職則稱左遷,倒也有趣。

  「左邊一排上宗,右手一排下宗,以示下宗敬意,沒有上宗之水源,何來下宗之江河。」

  「但是將來青萍峰,再有上下兩宗共同議事,就要座椅對換了。按照一般的規矩,下宗祖師堂,除了先生你,會常設座椅,其餘即便是上宗掌律長命,首席供奉姜尚真,都不會為他們安排固定的座椅,因為他們都不屬於青萍劍宗的祖師堂成員。」

  「再就是姚仙之,葉芸芸和黃庭,這撥客人會先以觀禮客人的身份來敬香。等到我們的第一場祖師堂議事,等他們各自有了供奉、客卿身份之後,就會第一次正式以自家人身份,重新走入青萍峰祖師堂。嘿,前腳走出,轉身後腳就回。」

  崔東山笑嘻嘻問道:「先生就不過問,咱們下宗祖師堂的掛像位置,是怎麼個安排?」

  陳平安沒好氣道:「誰是下宗宗主,誰自個兒頭疼去。」

  崔東山從袖中摸出幾張紙,「這幾份名單,請先生過目。」

  三張紙。

  其實就是過個場。

  整個下宗的譜牒成員,以及青萍劍宗的祖師堂成員,也就是在青萍峰祖師堂裡邊有座位的,以及他們各自即將擔任青萍劍宗的具體職務。

  最後就是觀禮客人。

  陳平安還是接過手,仔細看了一遍,看到最後一張紙上的兩個名字,疑惑道:「劉聚寶和郁泮水怎麼也在觀禮名單內?」

  崔東山笑道:「大瀆開鑿一事,先生打算拉上皚皚洲劉氏和玄密王朝,人傻錢多冤大頭嘛。」

  陳平安微微皺眉。

  崔東山立即正色道:「先生放心,他們來了,也只負責事先給錢,事後分賬,不允許他們雙方憑藉開鑿大瀆一事,在桐葉洲這邊暗中扶植傀儡廟堂、仙府山頭。只是這種事,簽訂紙面契約,其實是用處不大的,反而需要一種……君子之約。」

  說到這裡,崔東山開始橫著挪步,「學生有個屁的威望和牌面,當然不行,絕對不行了。」

  「所以還得是先生親自出馬!」

  陳平安面帶微笑,轉頭朝這位得意學生招招手。

  不知不覺,三人已經走到綢繆山的山腳。

  陳平安抬頭望向仙都山那邊,落魄山的下宗,青萍峰的山門口那邊,會懸掛起吳霜降贈送的那副楹聯,實打實的鎮山之寶。

  楹聯上邊的每一個文字,皆是道韻無窮,神氣團結之處。

  休息之前,陳平安打算到了密雪峰,先去見張山峰。

  而張山峰的師兄,指玄峰袁靈殿,其實還是自家落魄山的記名客卿。

  讓崔東山自己忙去,再讓小米粒繼續跟裴錢守歲就是了,結果陳平安獨自走到了宅子那邊,袁靈殿說師弟張山峰正在呼吸吐納,只得作罷。

  因為就只是打算小憩片刻,陳平安就沒有去往小洞天道場,畢竟山上還有不少的觀禮客人,都是初次登山,像老真人梁爽,玉圭宗一行人,當然還有蒲山掌律檀溶。

  臨時休歇處,好像是崔東山專程為師弟趙樹下準備的,宅子不大,二進院子,陳平安就挑了一間廂房。

  陳平安剛盤腿坐下,正要閉眼養神片刻。

  就發現門外道路上,跑來一個小姑娘,靠近宅子後,就開始躡手躡腳走路,悄悄站定,然後在門口當起了門神,手持綠竹杖,懷抱金扁擔。

  陳平安就笑著站起身,走向門外。

  密雪峰離此不遠處的一棟宅子裡邊,劉景龍看著那個臊眉耷眼的徒弟,笑問道:「怎麼了?」

  照理說,陳平安回了仙都山,白首就該吃下一顆定心丸了,再不用擔心無緣無故被裴錢打一頓。

  白首滿臉糾結,垂頭喪氣道:「怪那個白玄,給我出了一個天大難題。」

  劉景龍也不過問緣由。

  白首問道:「姓劉的,你覺得一個人,行走江湖,是面子要緊,還是義氣當頭?」

  劉景龍笑道:「別問我,你自己看著辦。」

  白首雙手抓頭,懊惱不已,「都是姓白的,何苦為難姓白的。」

  原來是那白玄,有本冊子,記錄了不少名字,美其名曰一部英雄譜,上邊都是鐵骨錚錚的好漢。

  先前那白玄還問白首,要不要咱們兄弟二人共襄盛舉,將來好與某人討要一個公道。

  要是幫著白玄隱瞞此事,白首總覺得紙是包不住火的,遲早有一天,要挨削。冊子上邊留名的英雄好漢們,一個都別想跑。

  可要說與裴錢告密,白首心裡過不去那個坎,好像又太不講江湖道義了,不是白首一貫風格。

  可不告密吧,還真怕白玄那個楞頭青二百五,已經偷偷摸摸將自己的名字記錄在冊了,到時候事情敗露,一褲襠黃泥巴,不是屎也是屎。

  這讓白首猶豫不決,到最後還是覺得保險起見,與姓劉的把這樁事情給說了,哪怕以後被裴錢算帳,自己也好有個證人。

  劉景龍聽過那樁密事,聞言笑道:「又不算什麼難題,解鈴還須繫鈴人。」

  「啥意思?」

  白首聽得迷糊,惱火道:「總不會是要我跟裴錢低三下氣說啥吧,休想!一個大老爺們,被打幾次也就算了,實打實切磋,技不如人,也算雖敗猶榮,還要我主動服軟?!讓她吃屁去……」

  白首趕緊閉嘴。

  劉景龍無奈道:「我的意思是讓你找陳平安,你找我當證人,不如找裴錢的師父管用。」

  白首以拳擊掌,「妙啊!」

  屋門外邊,站著倆,一大一小。

  青衫陳平安,黑衣小姑娘。

  陳平安敲了敲屋門,笑呵呵帶著小米粒跨過門檻。

  這傢伙沒敲門就翻牆進院子,白首已經顧不得了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了,反正整個密雪峰,都是自家兄弟的地盤,白首起身後,大笑道:「陳平安,你可是都聽說了,以後白玄被痛打一頓,在我這邊,你得幫忙跟裴錢解釋清楚。」

  陳平安跨過門檻,笑著點頭,「當然沒問題。」

  這一刻,光顧著自己樂呵的白首,顯然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小米粒,已經默默記下了兩件事。

  一件大事,是關於白玄的那本英雄譜。

  還有一件小事,就是翩然峰峰主,金丹劍仙白首,對咱們好人山主直呼其名哩。

  前邊那件大事,涉及到了「江湖恩怨」,自己不好當那通風報信,給裴錢耳報神。

  但是後邊這件小事,要是誰不小心說漏了嘴,想必問題不大吧?

  劉景龍看了眼小米粒,再視線偏移,發現陳平安果然在憋著壞呢。

  劉景龍咳嗽一聲,白首倒也不笨,悚然一驚,立即擠出個燦爛笑臉,道:「小米粒啊,今兒的事情,記得幫我,主要是幫白玄保密啊。」

  小米粒立即正色道:「我絕對不知道什麼冊子,聽都沒聽說過!」

  白首覺得萬事穩妥了,大手一揮,「好兄弟,趕緊坐下聊,喝酒喝酒。」

  陳平安剛要從袖中取出一壺酒水。

  劉景龍微笑道:「在大驪京城,我已經見過韓晝錦了。托某人的福,沾光不小,見著了我,韓姑娘很客氣。」

  二話不說,就取出了兩壺早就備好的長春釀。

  當然是每人兩壺。

  約莫是生怕劉宗主喝得不盡興,韓晝錦說還有幾壺。

  陳平安便抖了抖袖子,從椅子上起身道:「我還要去見一見張山峰,就先不跟你嘮嗑了。」

  劉景龍滿臉疑惑道:「才剛來,這就走了,不喝點?」

  只見那位陳山主滿身正氣道:「咱倆誰跟誰,不差這一頓酒。等到慶典結束,以後再說,瞎客氣啥,『不說』都成。」

  走出這棟宅子,小米粒壓低嗓音,輕聲問道:「好人山主,劉宗主又被人勸酒啦?」

  陳平安點頭道:「是啊是啊,麼法子的事,劉大劍仙的酒量好,聲名在外,羨慕不來。」

  之後陳平安敲開了一棟宅子的門,開門的,是龍虎山外姓大天師,老真人梁爽。

  至於住在一側廂房的馬宣徽,是修道之人,又未真正得道之前,往往睡覺淺。

  這位年輕女冠,很快就走出她那間廂房,打量著正屋那邊圍桌閒聊的三人,先前聽了師父提起桐葉洲大起異象的真正緣由,對這個年紀輕輕就有了個下宗的青衫男子,馬宣徽就愈發敬畏了,師父當時感嘆一句,以後你們年輕一輩修士,都會對此人,以陸地神明視之。

  只是看著那個青衫男子,再看著與他坐在同一條長凳上邊,那位正在小口抿酒的黑衣小姑娘,尤其是等到他抬起頭,與她笑著稱呼一聲馬姑娘,馬宣徽點頭致意,靦腆一笑,趕緊退回屋內。不知為何,沒有理由的事情,明明是那麼一個平易近人的人,馬宣徽竟然覺得自己有點怕他。

  之後陳平安帶著小米粒,到了蒲山雲草堂在密雪峰落腳處,老掌律的宅子那邊。

  檀溶見著了陳平安,苦笑著抱拳道:「多有失敬,貽笑大方。」

  陳平安抱拳還禮,歉意道:「先前在雲草堂,晚輩並非有意隱瞞身份。」

  檀溶說道:「能否與陳先生討要……幾方印章?」

  老修士本想說一方印章,但是話到嘴邊就趕緊改口了。

  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還問檀掌律有無心儀的印文,檀溶只說全看陳先生的自由發揮了。

  密雪峰這邊,一棟比較罕見的大宅府邸,庭院深深,遊廊轉折,是專門用來接待大宗門譜牒修士的。

  原本一直閒置著,等到玉圭宗修士聯袂前來觀禮,剛好就派上了用場。

  登門夜訪,陳平安見到了玉圭宗的祖師堂供奉,玉璞境王霽。

  還有九弈峰峰主,一個還只能算是孩子的天才劍修,丘植。

  以及玉圭宗當代宗主韋瀅的嫡傳弟子,兩位年紀輕輕的金丹境劍修,師兄韋姑蘇,師妹韋仙游。

  還有一位老人,名為張豐穀,道號「老象」,坐在主位上。

  此外雲窟福地的「少主」姜蘅一行人,以及那個屬於玉圭宗外人的大劍仙徐獬,都沒有露面。

  關於這位與老宗主荀淵輩分相同的玉圭宗老祖師,是一位仙人。

  之所以在先前那場被妖族圍攻玉圭宗的大戰中,張豐穀之沒有現身,老修士是有自己的苦衷。

  因為關於此人的大道根腳,青同主動泄露過天機。

  相傳在昔年桐葉洲最大的一個王朝,建造有象房,時日一久,各具靈性,與君主、仙師,群象皆可行三跪九叩首之禮,唯有一老象,猶作古人之禮。故而那個王朝曾讓丹青妙手為群象作畫紀念,多是雖體型龐大而帶嫵媚,唯獨此老象,截然不同。

  陳平安只是第一眼,看到這個名叫丘植的孩子,就覺得有些心生親近。

  一看就有眼緣。

  而丘植,在親眼見到這個大名鼎鼎的隱官大人之後,亦是差不多,與想像中的隱官、劍仙、宗主形象,大不相同。

  即便不給盛氣淩人的感覺,不會鋒芒畢露,哪怕一位得道之士,神華內斂,對話閒聊,願意和顔悅色,平易近人,可終究很難如眼前山上年輕長輩那般,會讓丘植由衷覺得對方,好像時時刻刻,都在與人平起平坐。

  陳平安與張豐谷和王霽閒聊時,忍不住望向丘植。

  這麼點大的孩子,就已經是一位龍門境劍修。

  而且看樣子,丘植已經摸著了龍門境的瓶頸,很快就會是金丹。

  陳平安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將來結丹,就去玉圭宗九弈峰參加觀禮。

  只是想到對方此行目的,陳平安只得强行忍住這句話,只說了一句看似很客套的言語,玉圭宗後繼有人。

  告辭離去,帶著小米粒找到了姚仙之,陳平安輕聲問道:「老將軍睡了?」

  姚仙之點點頭,滿臉無奈道:「好不容易才睡著,因為爺爺覺得大瀆開鑿一事,總算好不容易有了點眉目,原本打算守夜到天明的,不過爺爺畢竟年紀大了,拗不過瞌睡蟲。」

  陳平安輕聲笑道:「等到老將軍早上醒過來,與他說一聲,桐葉洲開鑿大瀆一事,包在我和仙都山身上了。」

  姚仙之滿臉驚訝,「當真?!」

  陳平安笑道:「這是可以開玩笑的事情嗎?」

  與姚仙之屋子對面廂房那邊,燈火泛黃,依稀透過窗戶紙。

  是禮部老尚書李錫齡,還在挑燈夜讀。

  老人還有一重身份,他是當今大泉皇帝陛下的姑父。

  老尚書曾經親自陪著崔東山走了一趟北晉國,正是在此人的牽線搭橋之下,才買了一座舊山岳,也就是如今的綢繆山。

  北晉國新君,魄力極大,只開價五十顆穀雨錢,而且暗示那位崔仙師,若是願意全部拿下舊五岳山頭,只需兩百顆穀雨錢。

  這都不是賣了,而是相當於白送。

  只是天底下的某些買賣,很多時候,還真就不只是錢的事情。

  比如只是一個金丹地仙坐鎮的山頭,就算價格翻一番,甚至是翻兩番,與北晉國開價八百顆穀雨錢,要打包買下那五座舊山岳。

  估計從皇帝本人,到朝野上下,都只會覺得是在羞辱北晉國,甚至是在挑釁北晉國。

  正在挑燈看書順便守歲的老尚書,家學淵源深厚,富收藏,精鑒賞,是大泉王朝第一流的豪閥子弟,還是公認的少年神童,風流才子,直到遇到了姚仙之的姑姑,就徹底收心了,當初為了迎娶她,由於邊軍姚氏恪守一條家族祖訓,不願也不敢與京城高門聯姻,擔心被大泉李氏皇帝猜忌,所以磕磕碰碰的,坎坷不小,所幸還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不過身為禮部尚書的李錫齡,由於父親曾是前任吏部尚書,如今在大泉朝堂,很多事情,並不是一味靠近皇帝陛下,門生故吏,隱約黨羽,再加上前朝遺老,大多投靠李錫齡門下,另有一撥青壯歲數的清流文官,以及幾支邊軍出身的武將,從廟堂到地方,大體上形成了三股勢力,盤根交錯。由於大泉王朝是罕見的女子稱帝,曾經的外戚姚氏,就成了如今皇室勛貴,如今以擔任京城府尹的姚仙之為首。

  陳平安讓小米粒留在姚仙之這邊,自己去敲響對面的房門,見到了那位披衣而出的老人後,作揖道:「文聖一脈陳平安,見過李尚書。」

  因為李錫齡,年少時就曾去往大伏書院遊學,拜師求學於一位書院君子,故而不僅僅是寬泛意義上的儒家子弟,更是書院弟子。

  李錫齡作為每天都會翻看聖賢書的讀書人,不管見著誰,總不能露怯。

  原本還有點刻意綳著臉的老尚書,驀然笑容,連忙作揖還禮,只是等到起身,老人已經稍稍收斂笑意,說道:「當不起,萬萬當不起陳先生這份大禮。」

  與李錫齡不缺話題,畢竟陳平安對大泉王朝再熟悉不過,所以被老尚書拉著聊了足足一個時辰,陳平安才得以脫身。

  之後陳平安就帶著小米粒去裴錢那邊,發現曹晴朗也在火盆邊坐著,還有個在這邊好似守株待兔的米大劍仙。

  小米粒開始從斜挎棉布包裡邊掏出瓜子,分了瓜子嗑瓜子!

  除了留在落魄山和騎龍巷的,鄭大風在五彩天下。周首席,魏羨都去了蠻荒天下。

  昔年藕花福地畫卷四人當中的盧白象,帶著元寶元來兩位嫡傳弟子,有了自己的門派。

  陳平安從劍氣長城帶回的九個劍仙胚子,其中虞青章和賀鄉亭,已經拜師於落魄山供奉於樾,跟隨老劍修遠遊別洲。

  陳靈均,和作為陳平安如今的小弟子郭竹酒,如今還在寶瓶洲婁山那邊,觀禮黃粱派的開峰慶典。

  不知不覺,光陰流逝,虧得小米粒的棉布挎包裡邊「家底厚」。

  拂曉時分,屋外天濛濛亮。

  天外一鈎殘月帶數星,春山煙欲收,山外人間,雞聲喊退茅店月。

  陳平安站起身,笑道:「我去休息會兒。」

  離著下宗慶典約莫還有半個時辰,落魄山和仙都山的譜牒成員,與觀禮客人,就開始陸陸續續來到了青萍峰祖師堂外邊的廣場。

  其實最早在那邊的,還是小米粒這撥人,他們離著還有一個時辰,就已經到了這邊,除了小米粒,還有白玄,柴蕪,孫春王幾個,他們是一座小山頭嘛。

  當然還有賈晟,早早忙碌著待人接物。

  種秋都要比賈老神仙稍晚到廣場這邊。

  等到即將擔任下宗賬房、財神爺的種夫子趕來,賈晟就自然而然站在了種夫子身後,話不多了。

  來仙都山的觀禮客人,越來越多現身青萍峰祖師堂外邊的廣場。

  不過其中一些客人,很快就會改變身份。

  當下已經站在來到廣場的,大泉王朝有三人,老將軍姚鎮,大泉蜃景城府尹姚仙之。禮部尚書李錫齡。

  太平山女冠黃庭,玉璞境劍修。

  黃庭身邊,站著一個她從五彩天下返回家鄉,新收的護山供奉於負山,道號「負山」。

  一對師徒,來自中土鐵樹山,仙人果然,道號「龍門」,帶著弟子談瀛洲。

  師徒身邊,還有個作為陳平安師兄君倩的嫡傳弟子,鄭又乾。

  蒲山雲草堂,山主葉芸芸,大弟子薛懷,蒲山掌律檀溶。

  中土神洲,龍虎山外姓天師,梁爽。老真人在桐葉洲這邊,收了個弟子,女冠馬宣徽。

  北俱蘆洲趴地峰,一對師兄弟,袁靈殿,張山峰。

  玉圭宗九弈峰,新任峰主,龍門境劍修,少年丘植。姜氏雲窟福地,姜尚真嫡長子,姜蘅。

  宗主韋瀅的兩位嫡傳劍修,年酒和歲魚。真名分別是韋姑蘇和韋仙游。

  神篆峰祖師堂供奉王霽,玉璞境。皚皚洲劉氏客卿,驅山渡,大劍仙徐獬,一個外人。

  姜蘅,即將與陳平安第二次見面了。上一次,是在老龍城跨洲渡船之一的桂花島,去往倒懸山。那會兒雙方的身份、境界,可謂雲泥之別。

  舊大瀆龍宮教習嬤嬤出身,老虯裘瀆。老嫗唯一一位嫡傳弟子,敕鱗江畔定婚店,少女胡楚菱,昵稱醋醋。

  鐘魁帶著鬼仙身份的胖子庾謹,自稱姑蘇。

  韋仙游偷偷打量著那位白衣勝雪的米大劍仙。

  確實好看。

  徐獬主動找到了裴錢。

  這位不苟言笑的「劍仙徐君」,看到了裴錢,他臉上難得露出一抹笑意。

  裴錢抱拳致禮。

  在那金甲洲戰場,一劍仙,一武夫,雙方曾經數次並肩作戰。

  事實上,這次願意給玉圭宗保駕護航,徐獬就是想著能夠與裴錢閒聊幾句。

  這位家鄉在那金甲洲的年輕大劍仙,看裴錢的眼神,就跟看待自家極有出息的晚輩差不多。

  徐獬還問裴錢何時會再次遊歷金甲洲,到時候與他打聲招呼,說自己在那邊,還算有點山上關係。

  鐘魁,與老將軍姚鎮,聊得很開心。

  胖子庾謹的眼睛就沒閒著,等到見著了那個年輕女冠馬宣徽,就又感慨不已。

  隋右邊帶著弟子程朝露,她與黃庭站在一起,主動問了一些五彩天下的風土。

  於負山,在跟老嫗裘瀆閒聊。

  玉圭宗一行人,與太徽劍宗的宗主劉景龍,翩然峰峰主白首,站在一起。

  白首有意無意躲著那個白玄。

  袁靈殿,與道號「龍門」的仙人境果然,聚在一起,因為師父火龍真人,與郭藕汀是舊識。

  廣場上,在得知那個名叫鄭又乾的小精怪,竟然是劉十六的高徒後,不少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既然是劉十六的弟子,那麼按照文脈輩分,就是陳平安的師侄了。

  文聖一脈,風氣如何,幾座天下都一清二楚。

  小陌則跟一撥仙都山最新譜牒修士站在一起,其實後者,也都不認識這個黃帽青鞋綠竹杖的傢伙,到底是何方神聖。

  如此一來,青同就有點顯得形單影隻了。

  然後廣場上,驀然間靜止無聲,不過很快就繼續各聊各的,顯然只是覺得有些意外,都沒有太當回事。

  因為方才幾乎同時,莫名其妙出現了三人,皚皚洲劉財神,身邊帶著獨子劉幽州。

  另外有個玄密王朝的太上皇,郁泮水。

  雙方都是用一種山上公認最暴發戶的方式現身此地。

  劉聚寶主動與老真人梁爽抱拳行禮,劉幽州則視線游曳,然後一下就看到了她。

  郁泮水則走到並肩而立的崔東山與曹晴朗身邊。

  離著慶典約莫還有一炷香功夫,從密雪峰與青萍峰相銜接的山道上,有個準備踩著點參加「開山」慶典的劍修,陶然。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轉頭望去,是那個在磷河畔有過一面之緣的青衫男子,只是今天沒有懸佩雙刀,而是換成了背劍。

  花樣還挺多。

  那人跟上陶然的腳步,笑著打招呼道:「陶劍仙。」

  陶然黑著臉,點點頭。

  陳平安說道:「放心,今天慶典不會開太久,一切從簡。」

  陶然說道:「隨便,反正給牆上的掛像敬香過後,我就可以坐在椅子上打瞌睡了。」

  陳平安點頭笑道:「當然沒問題。」

  陶然直來直往說道:「作為崔先生的師門長輩,開峰典禮,在山上不算小事了,你還這麼不急不忙的,有點不像話吧?」

  陳平安笑道:「反正該忙的,都已經忙完了,現在怎麼該我忙裡偷閒了。」

  陶然隨口問道:「有沒有開啓鏡花水月?」

  陳平安搖頭說道:「沒呢,打腫臉充胖子的花哨事情,做不來。」

  陶然笑呵呵道:「也是。」

  能夠將兜裡沒錢一事,說得這麼堂而皇之,挺不容易的。

  陶然沒好氣說道:「以後別一口一個陶劍仙的,我不愛聽。要是擱以前,就我這脾氣,就等於跟我問劍。」

  陳平安笑著點頭,「好的好的。」

  繞過一條小路後,雙方視野豁然開朗,拾階而上,就是青萍峰祖師堂外邊的白玉廣場了。

  這一次,才是真正的鴉雀無聲。

  陶然暗自點頭,別看山頭小,不曾想門風規矩還挺重。

  至於觀禮客人什麼的,如今的桐葉洲,能趕來幾個的道賀地仙?

  然後我們陶劍仙,就遙遙看到了那個……蒲山黃衣芸!

  陶然以往再山澤野修,不願跟山上打交道,再認不得誰,都不會認不得這位既是大美人又是止境武夫的葉芸芸。

  等會兒,那個男人,怎麼看著那麼像皚皚洲的劉財神呢?

  還有那撥瞅著衣飾佩劍樣式,為何是玉圭宗劍修的模樣?

  只是為了騙個本命飛劍都已破碎的金丹劍修,你們仙都山不至於擺出這麼大的陣仗吧?!

  接下來陶然,只見廣場上衆人,一起朝自己這邊,人人面色肅然,各自行禮。

  青萍峰上,青衫劍客,笑著抱拳還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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