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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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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零八章 一壇四十年的老酒

  寶瓶洲西岳地界,大驪王朝衆多藩屬國之一,玉宣國的京城,夜幕裡,華燈初上,一個擺在街邊的算命攤子,那個趴在桌上醉酒不醒的中年道士,打了個激靈,抬起頭,還是兩眼無神的醉醺醺模樣,便拿起手邊的酒壺,喝了口以酒解酒的還魂湯,這才長呼出一口氣,準備收攤打道回府了。道士伸手掏袖,悄悄掂量了一下錢袋子,掙了些碎銀子,更多還是銅錢。

  街上有些踏春郊遊晚歸的宦官子弟,草色青青柳色黃,醉殺多少輕薄兒,他們騎馬夜遊返回城內,彷彿馬蹄都沾著春草香味。

  中年道士開始收拾起桌上的籤筒,拈起幾顆卜卦用的銅錢,常年摩挲的緣故,包漿發亮,將它們一並丟入籤筒裡邊,再扯起一張寫滿姓氏的桌布,平時道士在這邊,就是看簽文測吉凶,給人看手相算姻緣,還會測字,代寫家書之類的,都能添補些家用,京城開銷,不比玉宣國地方郡縣,物價高得咂舌。

  至於給人猜姓氏,還是他早年跟小黑炭學來的一種偏門「傍身技藝」,都是不入流的江湖路數了,還記得她小時候的夢想之一,就是拉著師父一起行走江湖,合夥掙大錢!尋一處鬧市通衢,她先幫忙敲鑼打鼓吆喝起來,聚了人氣,師父先耍幾手刀,再耍那胸口捶大石,賣狗皮膏藥和大力丸啥的,不愁銷路,這些行當,她都門兒清,極其擅長啊。當然辛苦是辛苦了點,可畢竟是,另外一些個上不得檯面的醃臢營生,昧良心的銀子,不掙也罷。

  陳平安笑了笑,再與開山大弟子這般混江湖,好像不太可能了,就算他這個當師父的願意,估計裴錢自己都覺得胡鬧。

  這個算命攤子,如今在京城這一片坊市,小有名氣。

  不過自然是入不了達官顯貴的法眼,騙騙老百姓還可以,在真正的練氣士看來,與那些坑蒙拐騙的沒什麼兩樣。

  除去一些零散物件,主要的傢伙什,就是一張桌子,兩條長條凳和一桿幡子。所謂的桌子,面板和桌腳也是可以拆卸的,方便搬徙,攤子後邊就是一架木板推車,將那些桌凳幡子放上邊一堆就能走,道士雲遊,一人吃飽萬事不愁,天大地大,四海為家。

  不過這個道士還是在京城租了一座長久無人問津的荒廢宅子,倒是不鬧鬼,不是那種陰森森的凶宅,就是住在這裡的人,經常像是被鬼壓床一般,如有夢魘作祟,容易睡不好覺,長久以往,自然精神萎靡,久而久之,就沒誰願意來這邊花錢買罪受了。有點像是志怪書上記載的那種頑劣狐魅,宅子主人,請過所謂的高功道士前來劾治,既管用又不管用,因為設壇做法一場,就消停了,可是再過一段時日,就又鬧起來,真沒轍,何況宅子主人家底豐厚,祖孫幾代人,是專門做京城宅邸租賃買賣的,手頭還有一大批,不在乎這麼一處宅子如何作祟,何況從無鬧出人命,就沒太當回事。然後終於來了個冤大頭,是個外鄉道士,欺生,租金價格都沒降低,反正注定當不成回頭客,就讓道士一次性給了半年押金,能宰一刀是一刀。

  後來道士果真吃了苦頭,立馬就不樂意了,找上門鬧了兩次,都被輕鬆打發了,店大欺客?一紙契約,黑紙白字,寫得清清楚楚,官司打破天去都是我占理,你一個沒根腳沒靠山的道士,又能如何?何況玉宣國京城百姓是出了名的排外,道士想要找訟師,與縣老爺那邊討要個公道,結果楞是就沒誰敢幫忙寫狀紙,後來算命攤子名氣漸漸大了,那個宅子主人約莫是覺得冤家宜解不宜結,就讓在縣衙承發房撈了個差事的兒子,主動請道士去酒樓喝了頓酒,再歸還了一部分押金,算是息事寧人了,只是喝酒的時候,那個擔任衙署書吏的公子哥,把腳放在桌上,打著酒嗝,調侃對方一句,你不是個降妖除魔的道士嗎,還怕那些鬼鬼怪怪的髒東西?

  道士只是笑著回了一句,幽明殊途,陰陽異道,若是只會一味依仗仙家術法,打打殺殺,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時候,還是要與人與鬼皆為善才好。

  到底是個在公門廝混多年的公子哥,立即就從話裡挑刺,用靴子磕著桌面,笑問吳道長這句話說得話裡藏話,不知在道長眼中,我與家父是人是鬼,宅內作祟異類是鬼是人?

  今夜,中年道士推著木板車返回宅子,來到宅子側門這邊,掏出一串鑰匙,這邊沒有臺階,可以直接推車進入。

  道士才剛剛栓門,就腳不沾地「飄來」一位紅裙女子,調侃道:「吳道長,也就是咱們朝廷管得不嚴,否則你這種假冒道士,別說在京城落腳,都進不了城。」

  宮樣寶髻妝,肌膚如雪,眼兒媚,臉嫩鬢長。

  可惜女子非人。

  道士立即反駁道:「薛姑娘,這話就說得差了,按照你們玉宣國律例,一國境內,除朝廷禮部管轄道錄院之外,諸家法壇頒發的道士私籙也算度牒,朝廷這邊歷來承認的。貧道走門路,打點關係,花了足足八十兩銀子,真金白銀買來的度牒,莫說是玉宣國,便是大驪京城都敢去,這就叫有理走遍天下,身正不怕影子歪。」

  等於用八十兩銀子買了一張護身符,要是沒有這層身份,外鄉道士想要在擺攤掙錢,恐怕會被那些衙門戶吏胥吏剝掉幾層皮。

  女子點頭笑道:「是極,斜封官怎就不是官了。」

  她姓薛名如意,是鬼物,只不過與那厲鬼凶煞不沾邊,光天化日之下都能行走無礙,只有附近縣衙升堂響起胥吏木棒敲地的威武聲,她才會避入屋內。

  道士從袖中摸出一紙兜花餅,交給那個紅裙女鬼,這就是他需要支付的第二筆租金了,每天擺完攤子,都得花點小錢,買點京城特色吃食,孝敬這位宅子的「女主人」,不然就會她就會作妖鬧鬼,不傷人,但是會整宿喧嘩,在窗外晃蕩,讓人不得清閒,道士想要睡個安穩覺都是奢望。

  時日一久,相互間摸清了脾氣,如今雙方算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了,甚至平時還能閒聊幾句,道士經常會與她請教一些鬼物之屬行走陰冥路上的規矩。

  這個相貌顯老的道士吳鏑,據說都已經想好以後的道號了,取個諧音,就叫「無敵」。

  她是陰靈,無所謂飲食,但是宅子這邊卻有個俗子鄰居,必須一日三餐,她有些埋怨道:「吳鏑,今兒怎麼這麼晚才回,都餓了,趕緊下廚,給張侯做頓好吃的,他正是長個兒的時候,可不能胡亂將就,張侯馬上就要參加院試了,能否入泮在此一舉,若是考不中秀才,我就怨你。」

  道士天生脾氣好,沒架子,寄人籬下嘛,嘴上連連應承下來,說放好傢伙什就去灶房開工。

  這個道士是個不虧待自己的,喜歡窮講究,比如做一碗麵條,除了備好料酒,各種澆頭,光是油辣子就有四五種,搭配剁好的姜蔥蒜……就那麼一澆,呲呲作響,再趁熱端上桌,味道絕了。

  道士去了廚房,手腳嫻熟,很快就做好了一桌子家常菜,紅裙女子幫忙「端菜」上桌,一盤盤菜如一條懸空水流,飄落在桌。

  女鬼再去喊來隔壁宅子那個名叫張侯的少年讀書郎,她之所以在此徘徊不去,就是為了某個山盟海誓,照顧對方的後人。

  至於京城重地,只說附近就有座縣城隍廟,為何會對她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涉及到了都城隍廟內某位上司的暗中提點。

  與宅子只隔著一條街,就是京城兩座縣衙之一,衙署後邊有座衙神祠。

  飯桌上,道士在顯擺自己與縣衙鹽房典吏的關係不淺,如何消息靈通,說昨天在衙神祠裡邊召開了一場內部議事,很快就會有幾個屢教不改、觸犯房規的「白書」,過不了幾天,要被縣衙老爺一怒之下逐出縣衙了,他們當然可以改個名字再進入某房謀生,可不花費個三五十兩銀子的班規和案費,休想在衙神祠那邊議事過關……

  張侯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每次聽到吳鏑聊這些有的沒的,少年都會不耐煩,只是硬忍著不開口。

  一縣衙署除了六房,還有鹽、倉、柬和承受四房,總計十房,在這裡當差的書辦胥吏和衙役,又分在冊和「不在冊」的,所謂不在冊,只是相對朝廷而言,其實又分兩種,分別掌握在吏房和各房典吏手中,故而衙役數量之多,動輒數百人,恐怕連個可算極為勤政的縣令都弄不清楚具體人數,可哪怕是按照朝廷定額設置、「吃皇糧」的經制書吏,都談不上有什麼地位,就更別提那些都屬於賤業的各房各班成員了,也難怪少年會厭煩這些雞零狗碎、毫無用處的小道消息。

  紅裙女子察覺到少年的不悅臉色,她立即瞪了眼道士,暗示他別提這些大煞風景的無趣事務了。

  道士舉杯抿了一口酒,笑道:「像我這種跑江湖的,消息就是財路,就難免要跟三教九流打交道,話說回來,像張公子你們這些苦讀聖賢書的讀書人,自然是奔著經世濟民、以後在廟堂和官場施展抱負去的,可若是多知道些下邊的門道,也是好事。以後哪天真要中舉了,再金榜題名,當了官,就不至於被身邊的幕僚師爺和底下的胥吏們隨便糊弄過去,否則與衙門外邊的老百姓隔了一層,看似一門之隔,就是天地之別,身為一地父母官,親民官,如何能夠真正體察民間疾苦呢。」

  她難得點頭附和道:「吳鏑除了會點鬼畫符的三腳貓功夫,他這個假道士,估計連名字都是假的,可是這幾句話,還算有幾分真知灼見。藝多不壓身,跟錢多不壓手是一個道理,就像吳鏑所說,多知道些官場內幕,即便不是好事,也算不得壞事。」

  說實話,她待在這條街數百年歲月了,有些時候覺得悶了,也偶爾會去「旁聽」衙神祠或是城隍廟的內部議事,但是真正涉及一縣陽間官場的流轉內幕,恐怕她懂的門門道道,還不如這個外鄉道士多。

  少年悶不吭聲,只是低頭吃飯,顯然沒有聽進去,只是覺得那個道士言語絮叨,好為人師。

  那道士也不以為意,雙手舉杯,「酒桌上不聊煩心事,薛姑娘,咱倆走一個。」

  少年吃完就走,與那位薛姐姐告辭一聲,馬上就要參加學政親自住持的院試了,壓力不小。

  道士收拾菜盤碗筷的時候,笑呵呵問道:「薛姑娘,你說張侯是因為認為我是個江湖騙子,所以不愛聽我的道理,還是由衷覺得我說得沒道理,所以不聽,又或者是換成某個功成名就的人來說,道理才是道理?」

  她皺了皺眉頭,只是很快眉頭舒展,故作輕描淡寫道:「張侯又不是你這種走南闖北的老油子,少年心性單純,哪裡能夠想這麼多。」

  道士微笑道:「單純二字,包治百病。」

  她一下子就不樂意了。

  道士立即澄清道:「絕對是個褒義說法!」

  收拾過桌上的菜盤飯碗,道士在灶房那邊忙碌完畢,清洗過手,抖了抖袖子,見那薛姑娘斜靠屋門,愁眉不展的模樣。

  中年道士是個人精,笑道:「以張侯的學識,莫說是院試順遂,之後參加鄉試和會試,只會一路春風馬蹄疾,薛姑娘何需擔心,將來張榜,貧道定會第一個跑來報喜。」

  薛如意展顔一笑,問道:「你覺得張侯可以順順利利金榜題名嗎?」

  道士想了想,「考取進士,想必問題不大。貧道曾經看過張侯的幾篇制藝文章,用筆老辣,尤其是一手館閣體,端正不失嫵媚,不管此次春闈誰來擔任總裁官,誰看誰喜歡。」

  在薛如意的要求下,道士經常去京城書市那邊,幫少年買了不少編訂成冊的考場文章範文,道士行事油滑,從中沒少賺差價。

  道士走到自己屋門口,女鬼一路懸空飄蕩尾隨,道士掏出鑰匙,卻不著急開門,她笑道:「屋內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莫非是吳道長金屋藏嬌了?」道士一身正氣道:「大晚上的,到底是男女授受不親,孤男寡女,共處一宅,需要避嫌。」

  她譏笑道:「你是個道士,又不是每天之乎者也的道學家。」

  道士大義凜然道:「貧道也是讀過好些聖賢書的,若非年少誤入山中,走上了修行路,早就博取功名、步入仕途了。」

  她從袖中摸出一隻筆筒,晃著手腕,自言自語道:「如此精美的文房清供,放哪裡好呢。」

  道士眼睛一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開屋門,輕輕推開,再側身伸出一隻手掌,「青天白月,只需問心無愧,何懼流言蜚語,薛姑娘快快請進。」

  宅子房間頗多,道士卻專門挑選了一處小屋作為住處,用他的說法,就是宅子可以大,但是睡覺的屋子一定要小,可以聚氣。

  春氣轉暖,蟲聲新透綠窗紗。

  進了屋子,她將那只油紅描金纏枝蓮鏤空龍穿纏芝六方筆筒,輕輕放在桌上。

  道士取出火摺子,點燃桌上一盞油燈。

  先前這棟府邸大堂一側用以待客的花廳內,就放了這只筆筒,道士是個識貨的,眼饞不已。

  當時嘴上卻說不眼饞,就是見著了好物件,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欣賞,純粹是欣賞。

  其實她還有一支珍藏多年的竹蕭,很有些年頭了,篆刻有一竪填綠銘文,英雄心為神仙調。

  道士一見傾心,願意出高價購買,所謂高價,只是相對市井人家的開銷而言,二百兩銀子,她都沒耳朵聽。

  書桌上擱放著一整塊的琉璃鏡片,覆蓋住整張桌面。

  見桌上有一摞工整小楷抄寫的經書,她疑惑道:「你一個道士,抄佛經作甚?」

  道士笑道:「偶爾為之,用以定心。」

  道士搬動兩條椅子,相互間坐得遠遠的,薛如意落座後,坐姿傾斜,手肘靠在椅把手上邊,就那麼看著那個中年道士。

  道士被她瞧得有點不自在,問道:「薛姑娘今夜拜訪寒舍,可是有什麼吩咐?」

  薛如意說道:「老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吳鏑,你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兒?」

  道士點頭道:「當然,這些老理兒最是在理,很有嚼勁。」

  她猶豫了一下,說道:「我確實有一事相求,希望你能夠將張侯的詩集草稿,幫忙轉交給一位翰林院學士。」

  道士啞然失笑,沉吟片刻,瞥了眼桌上那只名貴筆筒,「就怕貧道只見得著門房,見不著那位身份清貴的學士大人吧。」

  薛如意幽幽嘆息一聲。

  道士心中疑惑,她為何如此亂了方寸,難道就這麼希望張侯通過科舉鯉魚跳龍門嗎?若說求個富貴,就憑她的家底,只可保證少年幾輩子衣食無憂了,即便張侯已經是個身份隱蔽的練氣士,將來修行路上,躋身中五境之前一切所需,她都可以保證張侯不用發愁。況且張侯如此年少,想要憑藉科舉進階,根本無需如此著急。

  女鬼薛如意與少年張侯,平日裡都是姐弟相稱,看得出來,張侯其實對她的女鬼身份,是有所察覺的。

  她自嘲道:「是我病急亂投醫了,若是被張侯知曉此事,會一輩子怨我的。」

  在道士看來,少年是個毋庸置疑的讀書種子,卻算不得什麼太好的修道胚子,資質一般,不出意外的話,很難躋身洞府境。

  凡夫俗子,富貴之家,養尊處優,講究一個居養氣移養體,反觀練氣士,無論人鬼精怪,卻另有玄妙,有那居養體移養氣的妙用,看似反其道行之,即便不是幽居山中道場洞府,只需取一潔淨屋舍坐定,收束雜念作一念寂然,身軀筋骨不動,氣血卻隨同魂魄作神遊,緩緩汲取天地靈氣,煉百骸宛若金枝玉葉,從此就有了仙凡之別。

  這座府邸占地大,尤其是後院多森森古木,夜深人靜,響起數聲鶗鴂。

  女鬼站起身,笑道:「吳鏑,你就當我沒說過這件事好了。」

  道士跟著起身,「沒事,萬一哪天需要如此作為,薛姑娘就與貧道知會一聲,莫說是一座門檻高高的學士府,就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女鬼嫣然一笑,「吳道長不去給那些京城權貴當個幫閒,真是屈才了。」

  道士無奈道:「幫閒狗腿多難聽,薛姑娘說是當個謀主、師爺也好啊。」

  她伸手一摸,將那筆筒重新收入袖中,姍姍離去。

  道士阻攔不及,只得眼睜睜看著煮熟的鴨子飛走。

  女鬼獨自穿廊過道,來到後院,登上閣樓,從這邊可以看到隔壁宅子的少年,書房窗口透出泛黃光亮。

  一片月喚起萬戶搗衣聲,吵醒無數春閨夢裡人。

  道士收拾好桌上抄寫的經書,打開抽屜,取出刻刀和石材,開始雕琢印章,給其中有一對形制相同、已經刻完底款的藏書印,分別補上兩句邊款。

  衆善奉行,諸惡莫作。施惠莫念,受恩勿忘。

  動作嫻熟,刻完了印章,之後道士借著燈光翻看一本地方志,玉宣國京城的書籍版刻極為發達,在這邊買了不少好書。

  看新書,如久旱逢甘霖。翻舊書,如小別勝新婚。

  抄書需端坐,翻看雜書就隨意了,道士翹起二郎腿,摸出一捧瓜子,一邊嗑瓜子一邊翻頁。

  窗外又響起一陣鶗鴂聲響。

  中年道士念念有詞,千秋百代人,消磨數聲裡。憂勤與淡泊,毋太苦與枯。

  此次遊歷,這個學陸沉擺攤的「道士」,是要來與一戶人家,收取一筆陳年舊賬。

  故而其中一方印章的底款,篆刻二字,秋後。

  陳平安取出那枚養劍葫,走到窗口,長久仰頭,將壺內酒水一飲而盡,眼神愈發明亮。

  閉上眼睛,如聽一場多年之前的暴雨滂沱聲。

  ────

  天外七八個星。

  京郊,路邊有座茅屋酒肆,狐裘醉臥,一個貴公子手腳攤開,懷捧一根纏金絲馬鞭,腦袋枕在旁邊婦人的大腿上。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美婦人席地而坐,裙擺如鮮紅花開,她雙手動作輕柔,俯身幫著公子哥揉著眉心。

  夜幕官道上響起一陣馬蹄聲,為首年輕女子騎乘一匹神俊非凡的青驄馬,身後跟著一撥英姿颯爽的矯健少女,皆佩劍。

  而且這撥年紀不大的少女,一個個呼吸綿長,絕非綉花枕頭,行家一看就曉得是那種有明師指點的練家子。

  她翻身下馬,看著那個躲在這邊享福的貴公子,氣不打一處來,柳眉倒竪,高高舉起手中的馬鞭,使勁一揮,鞭子響如爆竹。

  在此販酒的美婦人,抬頭朝那興師問罪而來的年輕女子,嫣然而笑,伸出手指在嘴邊,輕輕噓聲,示意莫要打攪了男子的春困熟睡。

  女子看也不看那騷狐狸,多看一眼都嫌髒了眼睛,她只是快步走入酒肆,一腳重重踹在睡如死豬的年輕男人身上,怒道:「馬研山,別裝死!」

  這對年輕男女,相貌有幾分相似,被直呼其名的貴公子睜開眼,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坐起身笑問道:「又怎麼了?有誰惹到你啦?只管跟二哥說,保證沒有隔夜仇。」

  女子怒其不爭,難道家族將來就靠這種憊懶貨色挑大梁嗎,恨不得一馬鞭摔在對方臉上,「馬研山,瞧瞧你這副爛酒鬼德行,給馬徹牽馬都不配!」

  馬研山嬉皮笑臉道:「表弟而已,從小就只會讀死書死讀書,三歲看老,真不是咒這小子,我覺得他以後出息不到哪裡去。」

  「退一萬步說,就算這小子讀書有出息,做到了公卿又如何,再說了,我不也是探花郎出身?馬徹這個小兔崽子,有本事就去連中三元好了,我這個當哥的,親自負責給他辦場酒宴,六部,小九卿,他想要幾個正印官給他敬酒?五個夠不夠,不夠的話,我可以喊十個……」

  說到這裡,貴公子抬起那只手持金鞭的骼膊,晃了晃,再抬起另外一隻手,笑道:「就怕馬徹不領情。」

  那馬徹是公認的少年神童,典型的白衣之士,就已經有了卿相聲望。

  與這個吊兒郎當的所謂「馬探花」不同,馬徹生長在富貴叢中,銷金窟裡,少年已讀萬卷書。

  見那女子就要動手打人,馬研山只得求饒道:「馬月眉,好妹妹,算我怕了你了,說吧,到底是什麼天大事情,值得勞你大駕,親自抓我回家。」

  馬月眉瞪眼訓斥道:「家裡事,回家說去!」

  馬研山微笑道:「沒事,宋夫人也不是外人。」

  美婦人滿臉無奈,自己可不敢摻和你們馬氏的家務事。

  玉宣國京城,約莫在二十年前,搬來了一戶馬姓人家,一到京城,就用高價買下了一棟前朝宰相舊宅。

  一國之內,所謂的富豪之家,是分三種境界的,第一種是很多百姓都知道,這樣的有錢人家,數量很多,第二層境界,是所有百姓聽說,就屈指可數了,而最後一種,是所有百姓和幾乎整個地方官場都不知道,甚至連聽都沒聽過。

  馬家就屬於最後一種,明明既富且貴,卻名聲不顯。只有躋身朝廷中樞的一小撮公卿將相,和幾個山上門派,才對這個外來家族有所耳聞,具體是什麼來歷,撲朔迷離,只有幾個無從考證的小道消息,有說這個馬家,是那大驪王朝某個上柱國姓氏的「錢袋子」,也說因為現任家主,有個極有出息的大兒子,上山修行,極其天才,年紀輕輕就是陸地神仙了。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整個家族就跟著飛黃騰達。

  京城內最大的酒樓,一座仙家客棧,還有京畿之地的那座仙家渡口,都是馬家的私人産業,此外還有數量衆多的銀莊、礦山,只是它們都記在家族扶植起來的各路傀儡名下,可能是某位皇子、縣主的家奴,可能是某位侍郎的愛子、漕運總督的遠房親戚。

  比如這個吊兒郎當的馬研山,少年時就參加過科舉,一路過關斬將,最終騎白馬,探花京城。

  可事實上,卻是妹妹馬月眉替考,他這個當哥哥的,白得一個探花郎的身份,如今在翰林院當差,懶得點卯而已,至於考核,考不到他頭上。玉宣國京城這邊,從禮部到翰林院,從頭到尾,沒有泄露出去半點風聲。

  足可見馬氏的威勢,到了何種誇張地步。

  當年舉族搬遷來玉宣國京城,經過二十來年的開枝散葉,四代同堂,加上幾房子弟,最新編修的那部族譜有了百餘人。

  雖是馬家是外來戶,可要說把持朝政,不是做不到,馬家卻完全沒有這個想法,其實歸功於馬研山和馬月眉這對兄妹的那個精明娘親。

  馬研山眯眼道:「容我猜一猜,該不會是他,終於回家了吧?」

  馬月眉默不作聲。

  馬研山臉色淡然道:「咱們倆就這麼個親哥,不是堂哥不是表哥,名副其實的親哥唉,跟咱們可是一個爹一個娘的大哥,月眉,你說說看,這麼多年過去了,從我們兩個生下來算起,直到今天,他見過我們一次嗎?」

  馬研山搖搖頭,伸出一根手指,微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好像,似乎,可能,大概,一次都沒有啊。」

  身披雪白狐裘的貴公子後仰倒去,翹起腿,「這樣顧家的好大哥,上哪兒找去哦。」

  馬月眉黑著臉說道:「少在這邊胡說八道,趕緊給我滾回去!」

  在她心目中,對那個甚至沒有見過一面的大哥,始終敬若神明,若非馬研山是二哥,她真就一鞭子砸下去了。

  其實兄妹二人,等到那場席捲半洲的大戰落幕,世道重歸太平,他們前些年就有過回鄉祭祖的想法,只是平時無比疼愛他們兩個的爹娘,唯獨在這件事上,如何都不同意,用各種理由推脫,只說他們一家都搬遷出來這麼多年了,路途遙遠,約莫是擔心馬研山和馬月眉偷偷離家出走,甚至嚴令這對兄妹不可擅自返鄉,否則就家法伺候。

  他們兩個,與爹娘反復提了幾次,都不管用,也就打消了念頭。

  因為家裡有座仙家渡口,還有兩條往南邊跑商貿的私人渡船,所以可以經常接觸那類山上邸報,所以關於祖籍所在的那個家鄉,兄妹兩個都是好奇的,不過不同於對那座驪珠洞天心神往之的妹妹馬月眉,馬研山對那些山上的神神道道,並不感興趣,這個遊手好閒的酒鬼浪蕩子,他唯一好奇的事情,還是那北岳披雲山的夜遊宴,馬研山想要親身參加一次,見一見世面就知足。

  馬研山站起身,笑道:「行了行了,回去與爹娘說一聲,今晚肯定回家住,若是兩個時辰內沒有見著我的人影,就派人來打斷我的腿!」

  馬月眉轉身離去,馬研山偷偷朝一位騎馬佩劍的少女擠眉弄眼,她面無表情,卻立即挨了馬月眉狠狠一鞭子,少女臉上瞬間出現一條血槽,少女依舊紋絲不動。

  馬研山對此亦是無動於衷,等到她們策馬遠去,重新躺回地板,隨口問道:「我那個哥哥,很厲害嗎?」

  美婦人嫵媚而笑,點頭道:「當然。厲害得實在是不能再厲害啊。」

  說到這裡,她眼神恍惚,幽幽嘆息一聲,可惜始終未能見著一面。

  她是本地的山神。

  山名折耳。

  按照如今的山水譜牒,她是七品神位。

  在一個藩屬國內,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馬研山眼神恍惚道:「既然是親哥哥,為何我們做得好,不管,做得壞了,也不管呢?」

  她笑著解釋道:「按照山上的說法,入山修道,六親緣淺。不宜牽扯過深。」

  馬研山哈了一聲,「直接說六親不認唄。」

  她猶豫了一下,俯下身,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揉搓馬研山的太陽穴,小聲道:「這種賭氣話,以後還是莫要說了。」

  這對兄妹的那個大哥,對於她這種小國的山神而言,簡直是那種遠在天邊、高不可攀的存在。

  一個四十多歲的玉璞境,板上釘釘的仙人境,將來甚至有可能是飛升境。

  一洲年輕十人的榜首呢。

  在他的屁股後頭,有風雷園的元嬰境劍仙劉灞橋,有真境宗那位仙人劉老成的嫡傳弟子,還有一位如今觀湖書院的年輕副山長……

  這不是高不可攀是什麼。

  最匪夷所思的,還是此人竟然可以敕令許多遠古神靈!

  她都擔心,哪天真有幸瞧見了對方,一言不合,自己哪句話說得差了,可能對方打個響指,她的金身就當場崩碎了。

  察覺到婦人的細微異樣,馬研山重新坐起身,從她裙擺下邊好不容易摸出一壺酒,婦人咯咯直笑,他仰頭灌了一大口仙家酒釀,伸出拇指,抹了抹嘴角,「聽說過,我那個大哥,脾氣不好嘛,是舉洲皆知的事實,聽說他在那座兵家祖庭修行的時候,連同門都不放過,被他廢掉了好幾個所謂的修道天才,就是個天字號的惹禍精。」

  在這邊假扮沽酒婦人的山神娘娘,輕聲笑道:「有這麼一個大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硯山,聽我句勸,真要見了麵,千萬別跟他慪氣啊。」

  馬研山置若罔聞,不知為何,顯得憂心忡忡。

  婦人疑惑道:「怎麼了?」

  馬研山晃著酒壺,抬頭望向夜幕,「你說明兒會下雨嗎?」

  婦人掩嘴笑道:「肯定不會。」

  馬研山喃喃道:「但是總有一天,肯定會打雷下雨,對不對?」

  若非一般酒客如此說傻話,這位山神娘娘也就只當沒聽見了,但是她很清楚,這個看似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馬研山,很不簡單。

  只說西岳儲君之山的山神,也就是宋夫人的那位頂頭上司,就對馬研山很看重,經常私下宴請此人。

  她想了想,說道:「下雨肯定遲早會下雨,但是只要有那麼一把大傘撐著,莫說是黃豆大小的雨點,就算天上下刀子都不怕。」

  馬研山神色間依然布滿陰霾,攏了攏狐裘領子,低聲駡道:「狗日的倒春寒。」

  雖然馬研山整天浪跡花叢,聲名狼藉,卻比那個看似聰明的妹妹,在人情世故這一塊,直覺更加敏銳。

  說句實話,馬研山是把妹妹馬月眉當個傻子看待的,可她終究是自己的同胞妹妹,脾氣差就差,馬研山一直不跟她計較什麼。

  馬研山記得自己小時候,有次深夜散步,循著燈光,路過父親的書房,發現爹娘好像正在裡邊談事情,父親不知為何暴跳如雷,連連大駡狗雜種,一個就該早死早超生的小賤種,踩了什麼狗屎,竟然能夠攀附上一尊山君……越說越氣,還直接摔碎了一隻價格不菲的官窯筆筒,娘親便出聲埋怨一句,三百兩銀子呢,就這麼摔沒了,敗家比掙錢本事大。

  然後娘親就開始編排起那個姓魏的,不是個什麼好東西,按照傳回的消息,好像只是紅燭鎮附近棋墩山當土地的卑賤出身……

  一個孩子,當時就默默蹲在牆角根那邊,竪起耳朵。

  可能當年搬家,就像是在躲什麼?

  尤其是前些年,爹娘的這種焦慮,就更明顯了。因為仙家客棧和渡口,開始有人專門負責搜集大驪舊龍州的情報,關於披雲山和牛角渡的消息,不分大小巨細,都會被秘密記錄在案。

  照理說,這是毫無道理的事情。馬家的底蘊,馬研山最清楚不過,父親極其擅長經營之道,天生就是當商人的材料,娘親也是極有眼光和魄力的,甚至很多時候,要比父親更有主見,用馬研山的話說,就是特別「來事」,京城那撥品秩足夠高的誥命夫人,數量不會多,不足一手之數,不是一般的大富大貴,如今她們卻都隱約「唯馬首是瞻」,嘿,馬首是瞻,這個說法好,妙極。

  要不是出了他這麼個喜歡惹是生非的不孝子,實在扶不起來,估計各種勢力盤根交錯的馬家,早就從玉宣國幕後走到前臺了。

  當然了,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那幾個家族宗房之外的旁支子弟,好像連他都不如,吃喝嫖賭樣樣精通,甚至還鬧出了不少人命,這麼多年,他沒少幫忙擦屁股。還有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他只是假裝不知道而已,比如京畿之地的一處皇莊,私自設置了一處牢獄,專門用來殺人取樂的。一撥玉宣國京城豪閥子弟,還會經常舉辦所謂的「秋狩」,成群結隊,去南邊的幾個小國境內,在當地權貴子弟的帶領下,騎馬背弓,專門挑選那些鄉野村落,或手起刀落,或挽弓射箭……事後當地官府就用馬匪流寇的名義結案,甚至還能與朝廷騙取一筆用來「練兵」的軍餉,這撥權貴當中,就有兩個姓馬的旁支子弟。

  馬研山曾經親眼見過一個出身很好的懦弱少年,原本大概能算是個與自家馬徹差不多的讀書種子吧,自從他參加過一場乘坐仙家渡船遠遊的秋狩後,少年再與人對視,眼神就變得淩厲異常。

  妹妹馬月眉對此還奇怪來著,馬研山也只玩笑說是少年到了時候就會開竅,有什麼好奇怪的,不信?你看他如今看女子,還只是看臉嗎?都會看胸脯腚兒大長腿了。

  馬家在京城並不扎眼,當年精心挑選的宅子所在街道,其實都是些祖上闊過的破落戶而已,甚至很多當了二十年的街坊鄰居,都只是將馬家誤認為一個小有家底的暴發戶,平時相處起來,可能都瞧不上只是有幾個臭錢而已的馬家。

  但是馬家府門張貼的彩繪門神,家族供奉修士,那撥不是七境就是六境的數位護院拳師……

  馬研山大略估算過,就馬家明裡暗裡的底蘊,別說對付個玉宣國生意上的對手或仇敵,就是掃平一座寶瓶洲山上的三流仙府,都足夠了。

  馬研山收起雜亂思緒,伸手拍了拍美婦人的臉頰,「山名更改一事,我肯定會幫忙的。」

  這位山神娘娘,一直覺得折耳山不好聽,想要改名為「折腰」。

  婦人不惱反笑,施了個萬福,與馬研山致謝。

  馬研山走出酒肆,拇指抵住食指,吹了一聲口哨,很快就跑來一匹沒有繮繩的棗紅色駿馬。

  醉醺醺的貴公子嫻熟上馬,手中金鞭重重一摔,在官道上縱馬狂奔。

  折耳山祠廟附近的一座山嶺,有個青年坐在一棵古松樹枝上邊,看著遠方山腳酒肆,那支騎隊來了又去,最後是那位狐裘公子的縱馬揚鞭。

  他站起身,視野開闊,折耳山素來以山勢高聳著稱於朝野,周邊群山盡收眼底,一覽無餘。遠山綿延,如廟堂朝士抱玉笏,近山美若仕女盤鬒發。

  此身如在巨海中,青浪昂頭複垂首。

  這個第一次踏足玉宣國山河版圖的青年,孑然一身,雙手抱住後腦勺,遠眺那座燈火如晝的繁華京城。

  他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語道:「不朽是不朽的牢籠,永生是永生的代價。」

  身形一閃而逝。

  山腳酒肆那邊,美婦人正在關門,她轉頭望向那個緩緩走來的年輕男子,嫵媚笑道:「客官,對不住,酒鋪要打烊了。」

  青年笑道:「既然是開門做生意,不差這一會兒。」

  婦人皺了皺眉頭,若非瞧不出對方的道行深淺,她還不稀罕這點酒錢,臉上擠出個笑容,「公子,酒肆是小,酒水卻貴。」

  青年點頭道:「價格再貴都不怕,宋夫人都記在馬研山賬上好了。」

  婦人心一緊,一隻綉花鞋不易察覺地輕輕腳尖碾土,與折耳山祠廟供奉的那尊金身相互牽引。

  青年緩緩前行走向酒肆,只是當他挪步的第一腳落地,山神娘娘就驚駭發現自己與祠廟躋身失去了聯繫。

  青年與那個身體僵硬山神娘娘即將擦肩而過之時,他突然伸出手,骼膊挽住她的脖子,就那麼將她往後拖拽而去,走了幾步,約莫是嫌棄對方累贅,輕輕一推,美婦人摔在店鋪內,青年走入鋪子,一屁股坐地,一手撐在膝蓋上,再揮揮手,「趕緊的,煮兩壺鋪子最貴的酒水,年頭越久越好。」

  婦人搖晃起身,膽戰心驚,顫聲道:「小神折耳山宋腴,敢問仙師名諱。」

  「我運氣不錯,投了個好胎,跟馬研山同姓。」

  青年咧嘴笑道:「看在你跟我這個寶貝弟弟關係如此好的份上,就直接喊我名字好了,馬苦玄。」

  宋腴臉色慘白。

  馬苦玄問道:「怎麼,還要我親自煮酒請你喝?」

  在折耳山神忙著煮酒的時候,面朝鋪子大門那邊的馬苦玄,單手托腮,他死死盯著路旁生長茂密的叢叢野草。

  他要是再不來玉宣國京城,估計就只能收屍了吧。

  說來有趣,杏花巷的他,跟那個泥瓶巷姓陳的泥腿子,一個同齡人眼中的傻子,一個唯恐避之不及的掃把星,後來又是差不多時候離開的家鄉,好像此生皆喜作遠遊,他們留在家鄉的歲月反而不多。

  新仇變舊恨,怨如春草,遊子更行更遠還生。

  又像有一壇窖藏了四十來年的老酒,被某人擺放在一張桌上,對飲雙方,願不願意喝都得喝,醉者必死醒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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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零九章 年少曾學登山法

  驚蟄一過,鬥指丁,春分將至,鬥指壬。

  庭院靜謐,淡淡風溶溶月,被道士稱呼為薛姑娘的紅裙女鬼,今夜換上了一身素雅白裙,來這邊賞花。

  畢竟女鬼也是女子,屋內衣裙之多,滿滿噹噹幾大箱子。

  不過她只是孤芳自賞罷了,與那種女為悅己者容,沒有一顆銅錢的關係。

  畢竟那個中年道士,論相貌,真心不夠看,又是個掉錢眼裡出不來、俗不可耐的庸碌男人。

  牆裡花開滿地,院內還有一架秋千。

  她坐在木板上,雙手拽著繩子,腳尖一點地面再懸空,一架秋千便輕輕搖晃起來。

  其實在道士入住之前,宅子早就荒廢了,雜草叢生,蛇鼠流竄。

  如今卻是處處井然有序,花開滿院,爭芳奪艶。

  那個作為最大功臣的中年道士,此刻正蹲在臺階頂部,一手端著只裝滿某種草藥熬成汁水的白碗,一手手持木柄刷子,在那兒擦拭牙齒,偶爾抬起頭,喉嚨咕咚作響,再一口吐掉水,重新「洗刷」牙齒。

  她問道:「就只是蒲公英熬成的湯汁,用來洗牙,真有你說得那麼玄乎?能夠幫人穩固齒牙,壯筋骨?」

  蒲公英如野草一般,別稱黃花郎,它們隨意生長在石罅磚隙間,天底下的花草圖集、畫冊,好像都不稀罕繪錄此物。

  「騙你作甚,有錢掙嗎?」

  道士剛剛仰頭灌了一口水,這會兒使勁點頭,含糊不清道:「若是按照藥方煉製成一種山上的仙家還少丹,鬚髮皆白的古稀老人服了,都能白髮還黑,齒落更生,青壯男子吃了,更了不得,效果極佳,像張侯這樣的,雖說正值少年,可是經常挑燈熬夜讀書,服用此丹,耳目清明,强健筋骨,完全不在話下。」

  薛如意笑呵呵道:「好巧不巧,道長剛好手邊有這麼一瓶秘制丹藥,對吧?就是價格不便宜,不過熟人可以打五折?」

  「沒呢,天底下哪有這麼巧合的事情。」

  道士歪頭吐出一口水,將那根木刷子斜放在白碗內,放在腳邊,搖頭道:「薛姑娘還記得前些日子的粥菜嗎?還說鮮嫩好吃呢,詢問貧道是什麼菜蔬來著,不過當時貧道賣了個關子,故意沒有說破,其實就是這蒲公英的早春葉苗了,只需入鍋煠熟,再用貧道秘制的辣醬、麻油稍微一拌,拿來就白米粥吃,山珍海錯都沒法比的。」

  薛如意點點頭,在犒勞五臟廟這件事上,這位道長還是很有幾手的,而且都不太花錢。

  道士試探性問道:「要是薛姑娘誠心,我就可以循著那張藥方煉製一爐丹藥,張侯想要通過院試,最近讀書太辛苦了,得補補,再過段時日,蒲公英可就老了,丹藥效果會沒那麼好。」

  薛如意白了一眼,拐彎抹角兜了這麼大個圈子,你還不是想要從我兜裡騙錢?

  無需旁人推動,一架秋千自行晃蕩,一高一低,她就看著那些高高低低的花卉草木。

  依稀想起很多年前,紅牆黃臘梅,美極了。

  按照這個道士的說法,一個人僥倖生逢盛世,百慮可忘,若是再精通種植花草之術,宛如四時皆春,可教人不知老之將至。

  所以一座庭院,被打理得井井有條,或地植或盆栽,花草繁茂,清香撲鼻,不同花種,次第花開,或濃而不妖,或淡而不冷。

  宅子庭院這邊,光是被道士作為迎春的盆供,就多達七八種之多,除了松竹梅外,還有數盆被道士說成是迎春「主帥」的花。

  幾句話倒是說得漂亮,其實就是被道士拿出去賣錢罷了。

  比如其中有一盆不知道士從哪裡搬來的老本花卉,枝幹粗如女子手臂,部分已脫皮露骨,老根突起如龍爪,栽在一隻紅砂盆中,作古拙欹斜形貌。哪怕只是個外行,薛如意都知道這盆景,不愁出高價的買家。

  那幾本被道士說成是「殿春花」的地栽芍藥,種在向陽處,天寒地凍時,道士還曾特地為它們鋪蓋稻草,今年入春後,道士都會逐日澆水,在發芽前,他還曾特地澆糞水施肥一次,當時看得薛如意直皺眉頭。

  薛如意瞥了眼整齊擺放在牆角的那幾隻花盆,枝條細長,略帶蔓性,花開鵝黃。

  許多盆景在院內來來去去,大概都被換成了一粒粒碎銀子,唯獨此花,出現後就沒動過一盆,可能是那個道士特別喜歡,當然更可能是賣不出好價錢,就乾脆不賣了。

  她伸手指了指,問道:「你是最鍾情那幾盆『金腰帶』?」

  此花有個更通俗的名稱,迎春花。

  道士抬頭看了眼牆角那邊,點頭道:「貧道於花木如名帥將兵,多多益善,來者不拒。此花率先迎春,開花能夠搶在梅花之先呢,而且開花既多,花期又長久,所以貧道最喜歡此花,沒有之一。」

  她心不在焉問道:「吳鏑,你本名叫什麼?」

  中年道士微笑道:「陳見賢。看見之見,聖賢之賢。」

  她一楞,這麼坦誠嗎?

  道士誠懇建議道:「薛姑娘以後可以喊我全名。」

  默念兩遍名字,陳見賢,陳劍仙?終於回過味來了,薛如意呸了一聲,「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就沒一句真話!」

  吳鏑,無敵。陳見賢,陳劍仙?

  中年道士笑道:「好好的,幹嘛駡人,貧道如今也就是年紀大了,修心養性功夫見長,擱在貧道年輕氣盛那會兒,非要跟你掰扯掰扯,尤其是嫉惡如仇的少年歲月,呵。」

  真是名副其實的騙鬼了。

  薛如意懶得搭理這茬,問道:「一直沒問,你來京城這邊做什麼?」

  「敘舊。」

  「敘舊?找誰?親眷,遠方親戚?還是江湖上認識的朋友?在外邊混不出明堂,打算找道上的朋友混口飯吃,一起合夥騙人?」

  自稱陳見賢的道士搖頭笑道:「都不是。」

  薛如意一下子就來了興趣,玩笑道:「總不會是尋仇來的吧?」

  她轉頭看了眼道士,可能是覺得自己這個說法太有趣,她忍俊不禁,自顧自笑起來,「就憑你?那幾手不入流的鬼畫符,連我都嚇不住,真要跟人尋釁鬥毆,你打得過幾個青壯?」

  道士笑道:「你沒瞧見我每天早晨和晚上,都會練拳走樁?根本無需仙術,徒手打兩三個青壯男子,根本不成問題。」

  她翻了個白眼,就那麼來來回回走幾步的拳法,京城大大小小的武館幾十個,估計隨便拎出個武把式,都能把你打趴下吧。

  「說說看,若真是尋仇,我可以幫你出謀劃策,說不定鬧出命案來,我還可以幫你掩護跑路。」

  她也是個看熱鬧不嫌大的。

  道士搖頭道:「薛姑娘就別瞎猜了,敘舊而已,鬧哄哄打打殺殺的,不是我這種身世清白的良民所為。」

  如果不是被他提前知道了馬家的某樁長遠謀劃,肯定會更早來到玉宣國這邊「敘舊」。

  當然,雙方早些時候碰頭,也無意義,極有可能尋仇不成,反而被仇家給斬草除根了。

  護送李寶瓶他們去往大隋書院之後,第一次南游寶瓶洲,就曾與馬苦玄在異鄉相逢,還打了一架。

  世事難料,不曾想第二次遊歷劍氣長城,會在那邊逗留那麼久。

  等到成功返回浩然天下,起宗門,建下宗,借取山水補地缺,去天外煉劍……

  薛如意沒來由說了句,「咬人的狗從來不叫,我覺得你這種人,瞧著是塊軟面團,可若是發狠起來,手起刀落,定是極心狠手辣了。」

  道士神色自若,笑道:「世間悲歡離合,愛恨情仇,皆如緩緩釀酒,唯有揭開泥封飲酒時,必須痛快,得是豪飲。」

  薛如意轉頭,「可怕。」

  道士笑道:「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何曾少了。」

  她沒來由想起附近那個縣衙裡邊當官的,就有私底下放高利貸的,同時販賣私鹽的,當然當官的不會親自去做,都有心腹爪牙做這類髒活,而且有靠山,靠山的靠山,好像是一位刑部侍郎,至於這位侍郎大人的靠山是誰,她就不清楚了,尚書大人?皇帝陛下?或是某位山上修道有成的神仙?

  薛如意問道:「你說他們都這麼有錢了,怎麼就不知道收手?掙著了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錢,家裡都堆出銀山了吧?」

  陳平安笑道:「好些個所謂的伐冰之家,如果不是這麼個行事風格,一門心思搜刮民脂民膏,每天忙著敲骨吸髓,為人處世百無禁忌,就沒辦法成為薛姑娘所說『這麼有錢』的人了。這裡邊藏著個先後順序,其實並不復雜。」

  薛如意一時語噎。

  跟他說話,閒聊還好,可只要涉及道理,頂沒意思了。

  先前這個道士,也會跟著許多百姓去冰凍河上,鑿冰賣錢,好像但凡是能夠掙錢的營生,都願意去碰,如盆景這般,都很擅長。

  記得道士剛來宅子沒多久,她大致看出對方的品行了,別管他怎麼財迷,只說在男女一事,確實還算是個正人君子。

  所以之前她還經常調戲這個一本正經如道學家的男人,結果某天道士只是一句話,就把她給噁心壞了,打那之後,她就再無逗弄道士的想法。她當時就坐在這架秋千上邊,中年道士同樣是坐在身後臺階,轉頭笑問那吳鏑一句,是不是在看她的屁股。

  其實在那之前,她的一些個葷話,道士都會假裝沒聽見,從不搭腔。

  估計是被她糾纏得實在煩了,道士便撂下一句,腚兒大些,可以多拉幾斤屎嗎?

  粗鄙!下流!

  薛如意沒來由嘆息一聲,「花草一秋。」

  修道之人也好,精怪鬼魅也罷,看待山下的生老病死,與凡俗夫子看這院內的花開花落,又有何異。

  她轉頭問道:「你是怎麼成為練氣士的?」

  道士微笑道:「機緣巧合之下,年少曾學登山法。」

  她轉回頭,輕聲道:「你是聰明人,想必已經猜出個大概,我身為鬼物,之所以能夠久居此地,定然是有所依仗。」

  道士點點頭,很好理解,不難猜,「上邊有人。」

  京師都城隍廟那邊,有一尊位高權重的文判官,與她在各自生前好像是舊識。

  這位判官曾經兩次夜巡宅邸,與她見面。不過有點類似微服私訪,並沒有大張旗鼓。

  陰陽各有官場,作為玉宣國的都城隍廟,按例設置了二十四司,這位文判官作為城隍爺的左膀右臂,就統轄諸司之首陰陽司在內的其中六司。不過這是已經翻篇的老黃曆了,現在嘛,不好說了。

  只要是官場,不管學識深淺本事高低,不管陽間陰間,就怕一點,不合群。

  薛如意突然轉頭,臉若冰霜,滿臉煞氣。

  道士無奈道:「薛姑娘,都是正經人,想啥呢。」

  就說嘛,少看些才子佳人小說,多看幾本經傳注疏。

  薛如意怒道:「那你知道我想什麼?!」

  道士說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見那女鬼依舊臉色難看,道士只得解釋道:「你說貧道貪財也就罷了,但是好色?薛姑娘你可以信不過貧道的人品,但是總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看人眼光吧?」

  薛如意覺得這個說法在理。

  道士好奇問道:「能不能冒昧問一句,薛姑娘在官場的靠山是何方神聖?得是多大的官?才能讓薛姑娘就在縣衙幾步遠的地方落腳,縣城隍那邊卻從無任何一位冥官鬼差登門。」

  薛如意冷笑道:「我與縣城隍廟的枷鎖將軍是好友,你怕不怕?」

  道士偷偷咽了口唾沫,站起身,朝那縣城隍廟遙遙抱拳,使勁晃了幾下,沉聲道:「貧道一心修行,身存正氣,邪不可幹,從不怕走夜路。何況枷鎖將軍,本就司職懲奸除惡一事,最是秉公執法,尤其是我們縣的枷鎖將軍,與那七爺、八爺,更是有口皆碑的好官!貧道若是在都城隍廟那邊能說上話,早就建議將這三位大人提拔重用了。」

  薛如意揉了揉眉心,你這麼溜鬚拍馬,他們幾位也聽不著啊。

  此地不比別處,縣城隍爺都不管的。

  「陳見賢,你就沒有喜歡的女子嗎?」

  否則豈會這麼不著家。

  「有啊,怎麼沒有。」

  「還真有啊?」

  薛如意知道對方是個貨真價實的練氣士,雖然境界不值一提,兩境?撐死了就是個三境練氣士?可畢竟一隻腳踩在山上的人了。

  她打趣道:「哪家姑娘啊,多大歲數,是跟你年紀相當,還是個年輕女子?對方是鬼迷心竅了吧,才會瞧上你?人到中年萬事休,你說你都這麼大歲數了,四十好幾的人了,還一事無成,靠著個道門私籙度牒成天亂晃蕩,找機會領過來給我瞧瞧,呵,我非把你們拆散了,省得你禍害人家。」

  其實這個道士每天擺攤算命,沒少掙錢,比起一般的京城小門小戶,猶有過之。

  只不過作為一個練氣士,就完全不夠看了。就這麼每天風吹日曬,幾年下來,才能掙著一顆雪花錢?

  陳平安笑了笑,「那你可拆不散。」

  薛如意轉頭打趣道:「能看中你的女子,模樣估計不太好看吧?」

  坐在臺階上的中年男人,一笑置之,只是雙臂環胸,抬頭望月,眼神溫柔。

  薛如意撇撇嘴。

  哎呦喂,酸哩。

  可能身後那個男人是沒出息,可能那個心心念念的女子,模樣確實一般,可他們到底是相親相愛的。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花言巧語。

  但是眼神騙不了人。

  道士取出一枚朱紅色酒葫蘆,老物件,包漿油亮。

  薛如意聞見酒香,忍不住問道:「哪家酒水,這麼香?」

  道士笑道:「自家釀造的酒水,好喝是自然的,公認的價廉物美,就是得省著點喝。」

  薛如意乾脆起身站在秋千上。

  記得中年道士剛搬來宅子的時候,一架秋千無人而晃,還發出一連串銀鈴般的嬌笑聲。

  把過路道士給嚇得立即從袖中抓出一摞符籙,手腕顫抖不已,掏出火摺子,點燃符籙之後,高高舉起,步罡踩鬥,亂晃一通,一邊晃蕩出一條火龍,一邊飛奔而逃,嘴上嚷嚷著些不知道是哪一脈道家傳下的真言咒語,砰然關上屋門,動作極快,劈裡啪啦,往門上、牆壁跟窗戶貼滿了不值錢的黃紙符籙。

  道士看著那個站在秋千上的背影,嘆了口氣,提起手中酒葫蘆,默默喝了口酒。

  似是而非的場景,同樣是牆裡秋千牆外道。

  薛如意玩笑道:「對了,你到底找誰敘舊?都來京城這麼久了,一面都沒見著?這麼難打照面,難道是皇帝陛下嗎?」

  道士好像不願意提及此事,轉移話題,「再過幾天,就是春分了。薛姑娘要多注意幾分。」

  天時至春分,至此剛好陰陽相半,晝夜均而寒暑平,陰陽相薄為雷,激揚為電。

  對於世間鬼物來說,驚蟄後到清明前,相對都是一段比較難熬的歲月,尤其是春分過後,陽氣漸盛,以擊於陰,雷乃發生。

  薛如意顯然沒有上心,她雖是女鬼,卻屬於修道有成的陰物,近乎英靈,自然不懼這些追隨節氣運轉、天然而生的雷電。

  中年道士也只是隨口一提,自顧自搓手道:「春分日,我再露一手,給你們擺一桌子春盤,春分吃春菜,筍,碧蒿,椿芽……貧道走南闖北,去過很多地方,春分過後,彩衣國附近有那桃花汛,河裡邊的鱖魚、鯽魚,清蒸紅燒俱是美味,更南邊,靠海的地方,若是這個時節,來上一大盤黃沙蜆炒韭菜,嘖。」

  薛如意沒好氣道:「你就只知道吃嗎?」

  道士微笑道:「民以食為天。」

  薛如意一時語噎,跳下秋千,十指交錯,伸了個懶腰。

  道士抬頭望天,輕聲道:「春分有雨是豐年,不過今年京城地界估計是那天晴無雨的氣候了。」

  收回視線,道士笑道:「貧道掐指一算,清明這一天,可能會打雷,而且動靜比較大。屆時薛姑娘不必多想。」

  薛如意譏笑道:「原來陳道長除了算人,還能算天?真人不露相呢。」

  道士說道:「萬般學問,難易深淺,不過都是個『積思頓釋』,難也不難,不難也難。」

  薛如意抖了抖手腕,打算回了。

  道士指了指身後正堂一側花廳,「薛姑娘,最近幾天,貧道可能要借此寶地一用,與薛姑娘先打聲招呼。」

  薛如意點點頭,疑惑道:「要做什麼?準備宴請朋友?擔心我跑出來攪局?」

  道士搖頭笑道:「天機不可泄露。」

  薛如意提醒道:「擺酒宴無妨,可別喊幾個青樓女子過來嬉戲助興,烏煙瘴氣!」

  道士連連擺手,「動輒幾十兩銀子,到底是喝酒,還是喝錢啊。」

  薛如意冷笑道:「倒是曉得行情,果然是人不風流只因貧。」

  道士微笑道:「男人最怕裝傻扮痴,有錢動手,無錢也動心,如貧道這般風光霽月的,反而是真正的老實本分。」

  薛如意飄然而走。

  道士步入側廳,看了眼長條桌案,點點頭,雙手握拳輕輕擰轉,準備去住處取來筆墨紙硯,在此大展手腳。

  剛轉頭,道士便瞧見一顆頭朝地的腦袋掛在自己眼前,下意識就是一拳砸去,拳頭堪堪在那女鬼面門停下,怒道:「薛如意,會嚇死人的!」

  女鬼飄然而落,道士氣呼呼大步走出側廳,她跟在身後,問道:「借用花廳作甚?」

  道士沒好氣道:「京城居不易,馬無夜草不肥,貧道不得掙錢賺房租啊。」

  女鬼打著哈欠,「我就奇了怪了,你一個三腳貓的練氣士,好歹也是個練氣士,就這麼喜歡錢?」

  「過日子,柴米油鹽,認錢不認人,莫要有個『只』字即可。做神仙,所謂真人,無非認真不認人,切莫無個『只』字。」

  「修道修道,千百條道路,萬法只作一字解。」

  薛如意皺眉問道:「何解?」

  「心。」

  「形神合一,心與神契。」

  約莫是在外闖蕩多年、走慣了江湖的緣故,很是知道些烏七八糟的旁門左道,總之這個假道士修為不高,學問很雜。

  反正不管她聊什麼都能接上話。

  那道士一邊走一邊娓娓道來,「地仙地仙,陸地神仙,天地之半,煉形住世,常駐人間,陽壽綿長,幾近長生不死。」

  「鬼修證道者,是謂鬼仙。只是相較於前者那些陸地真人,還是要略遜一籌的,畢竟是舍了陽神身外身、只餘下一尊陰神的清靈之鬼,不算真正的大道,因此神象不明,三山無名,雖然可以不墜輪回,但是依舊難登綠籍,前無所去,退無所歸,想要證道,就比較難了……」

  薛如意跟在一旁,聽得迷迷糊糊的,好些內容,她都是頭回聽說。

  也不知道他從哪本神異野史小說照搬而來的。

  見那中年道士停下腳步,開始掏袖子,抬頭笑道:「薛姑娘,我們都這麼熟了,也算投緣不是,你別看貧道幫人看相奇準,其實真正拿手的,還是符籙一道。不如做筆買賣?如薛姑娘這般出身的修道之士,最有奇效,只需沐浴齋戒後,再焚此符,點燃三炷香,心中默念幾遍,某某人禮敬三山九侯先生,沒什麼繁文縟節,效果之好,匪夷所思!」

  她嗤笑道:「故伎重演,又要殺熟?!都不知道換個新花樣嗎?」

  道士唉了一聲,「其它符籙不去說,確實是稍微差了點火候,但是你看我何曾主動與薛姑娘兜售符籙?唯獨這張符籙,貨真價實,童叟無欺,買一張是小賺,買一摞是大賺,總之買越多掙越多,貧道要不是與薛姑娘關係莫逆,絕不輕易示人。」

  薛如意冷笑道:「這麼好,你怎麼不自己用啊?」

  道士眼神憐憫,看著她。

  是那種聰明人可憐一個傻子的眼神。

  她自知失言,確實對方都說了如她這般的修道之士,猶豫了一下,招招手,「先給我瞅瞅,勘驗優劣。」

  普通的黃色符紙,研磨朱砂作墨,符紙上邊繪製三座山頭,古裡古怪的,瞧著不像是什麼正經符籙。

  不當這個冤大頭,雖說內心主意已定,她還是問道:「一張符籙,賣幾個銅錢?」

  道士埋怨道:「想啥呢,幾個銅錢?一張符紙都買不起!」

  薛如意說道:「隔壁街的老劉頭鋪子,這樣的低劣黃紙,一刀才賣幾個錢?陳道長再裁剪得小些,豈不是一本萬利?」

  難怪道士每次見著老劉頭就喊老哥。

  「符紙不貴術法高啊,都說山不在高有仙則靈,符籙一道亦是同理,畫符看符膽,符紙貴賤是很其次的。」

  見那道士不動聲色,毫不臉紅,就又從袖中掏出幾張符籙,「罷了罷了,薛姑娘到底是眼光高,無妨,貧道這幾張品秩更好,就是價格貴了點。壓箱底的,一般都是秘不示人的……」

  嘖嘖,不愧是個做慣了買賣的生意人,環環相扣,後手頗多呢。

  「別一口一個貧道貧道了,陳仙師你就不臊得慌麼。」

  薛如意將符籙丟還給道士,揚長而去。

  春分,天無雨,地氣溫暖。

  京城郊外踏青,除了那些鮮衣怒馬的官宦子弟,水邊多佳麗,美人頭上,裊裊春幡。

  空中滿是風箏,靈巧的燕子,極長的蜈蚣,或相約作鳶鷂相鬥。京城內那些老字號的風箏鋪子,掙了個盆滿鉢滿。

  按照朝廷禮制,皇帝君主需在春分日祭日於壇。

  今天祭祀結束後,玉宣國皇帝陛下就會讓禮部衙門,為四品以上的京官送出一幅宮內御制的春牛圖,二開的龍紋紅紙,印上翰林院學士書寫的二十四節氣名言警句、新鮮出爐的詩詞,再配合一幅畫院待詔精心繪製的農耕圖,負責送圖的多是禮部相貌端正的年輕官員,其餘諸部司的新科進士,往往也會參與其中,他們在這一天被譽為春官,那些皇親國戚和將相公卿的府邸門房,都需要還以春官一個象徵性的紅包。上行下效,京城坊間也有了類似身份的「說春人」,官員給當官的送圖,一些個心眼活絡、生財有道的老百姓就給有錢人送圖,敲開門後,與主人家說些類似不違農時、五風十雨的吉慶話,一天忙碌下來,只要腿腳伶俐,走街串戶的數量夠多,也能掙不少。當然吃閉門羹更多,一些個被頻繁敲門討要紅包的富裕門戶,不勝其煩,就直接讓門房趕人。

  玉宣國京城裡邊,一些個經驗老道的說春人,哪怕走遠路,都會去一條永嘉街,街上多是祖上極其闊綽的家族,否則也不會用縣名來命名街名,自然輪不到他們這些市井說春人登門送圖,他們卻是只去找一戶姓馬的人家,因為肯定不會白跑,誰都能拿到個大紅包。據說這戶人家的門房,一天到晚就在那邊發紅包呢,只要登門送圖,說幾句類似五穀豐登、風調雨順的好話,那麼見者有份,足足六兩銀子!馬家的門房再累,對所有送圖的說春人,都是滿臉笑容,極為和氣的。

  京城有兩縣,大致上是北邊富貴南邊窮,後者主要是歸長寧縣衙管轄。

  兩位從北邊跑到南邊討營生的說春人,一年老一少年,一個送春牛圖一個說吉語,從早到晚,跑了一天,刨去必須上繳給某個江湖幫派的孝敬,其實他們才掙到三兩銀子,沒法子,這個看似臨時的行當,年復一年,也有了許多門道和規矩需要遵守,不是誰都能當說春人的,更不是可以亂跑亂敲門的,如果不按規矩來,一個不小心就會被人堵在街巷挨頓揍,倒是其中有些坊市里弄,有一定機會「撿漏」,暮色裡,少年還好,老人就有點乏了,這條街上敲門都不應,身材消瘦的老人坐在一處臺階上,一手撐腰,一手敲腿,看樣子是要兩手空空而返了,這條街的住戶就這麼窮嗎?照理說離著長寧縣衙這麼近,不該如此拮據才對,先前老人咬咬牙,用八錢銀子與人買來一條街的送圖說春,八錢銀子吶,就這麼打了水漂,老人愁眉不展,都沒個水花。

  少年說要去別處碰碰運氣,老人笑著說不用了,背著籮筐的少年便蹲下身,幫著老人輕輕捶腿。

  宅子大門吱呀打開,走出一個中年道士,少年立即起身,從背後竹箱裡取出一幅春牛圖,爺爺已經很疲憊了,所以本該爺爺來說的開場白,少年今天跟了一路,其實都背得滾瓜爛熟了,就由他代勞好了,只是不等少年開口,那道士就笑著擺手,蹦出兩個字,「同行。」

  同行二字,比什麼婉言拒絕都管用。

  少年大為失望,一臉將信將疑的神色。不給錢就算了,都無需藉口,很正常不過的事情,只是這位道長何必誑人。

  中年道士伸手從袖中掏出一張宣紙,輕輕抖了抖,撫鬚而笑道:「長寧縣這一大片坊市,春牛圖的底稿,都是貧道親手畫的。」

  老人立即站起身,迅速掃了幾眼那幅所謂的春牛圖底稿,先行拱手禮,再笑問道:「道長怎麼還會繪製春牛圖?」

  道士低頭,單手掐訣還禮,「貧道清貧吶。」

  「敢問道長繪製的春牛圖,多少錢一幅?」

  「十文錢。」

  「價格這麼低?!怎的比永嘉縣那邊便宜一半?」

  市井坊間的說春所送圖,幾乎一幅比一幅粗糙,與那官家御制的春牛圖,不管材質還是內容,都是雲泥之別。

  「貧道厚道。」

  「那我能不能與道長預定明年的一百幅春牛圖?」

  道士搖頭笑道:「不湊巧,貧道只是雲遊至此,暫時落腳,不會久住。」

  少年終於開口,試探性說道:「聽說長寧縣衙附近有個算命攤子,算命很準,抽籤手相,測字和銅錢卜卦,都很厲害。」

  中年道士撫鬚而笑,「這就趕巧了,若無意外,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正是貧道了。」

  少年滿臉意外之喜,「道長真是那位鐵口神斷的吳仙長?!」

  道士眯眼拈須,「浪得虛名。」

  牆頭那邊,彩裙女鬼翻了個白眼。

  臺階一旁老人欲言又止,只是看了眼相依為命的少年,一雙眼眸裡滿是憧憬和希望,便不忍心說什麼。

  道士微笑道:「這位公子,是算姻緣,還是財運?」

  少年霎時間臉紅,怎麼還稱呼公子了,這位道長也太和藹了些。

  少年鼓起勇氣,說道:「這些都不算,我就是想問一事,能不能請道長幫忙畫幾張符,就是那種在路邊擱放一個盆,裡邊燒符紙,遠遠祭奠先人。」

  道士疑惑問道:「為何不在清明時候,上墳掃墓燒紙?」

  少年說道:「我跟爺爺是外鄉人,從南邊來的,走了很遠的路,家很早就沒了。」

  老人嘆了口氣,其實他們不是親爺孫,其中曲折,一言難盡。

  最早是老人照顧一個孩子,後來是孩子照顧老人,相依為命,就像相互還債。

  道士問道:「如果真有這種符籙,你願意花多少錢買?」

  「身上所有的錢!如果暫時不夠,我可以跟道長寫欠條立字據!」

  「字據什麼的豈可當真,你目前有多少積蓄呢?」

  「這些年我攢了七兩八錢銀子,還有一罐子銅錢!」

  「才這麼點?」

  少年赧顔不言。老人愧疚。

  「貧道是可以畫出三官符籙,可為逝者賜福、赦罪和消災減厄。」

  道士沉吟不語,片刻之後,搖搖頭,「只是此符珍貴,你這點銀子,遠遠不夠啊。」

  少年剛要說話,道士滿臉不耐煩,一揮袖子,開始下逐客令了,「休要多言。」

  少年站在原地,道士問道:「給你十天,願意去借去偷去搶,湊足一百兩銀子嗎?」

  黝黑消瘦的少年低下頭去,神色黯然。

  方才道士看著少年,看著少年眼中的自己。

  等到少年鞠躬致謝,再帶著老人一並離去。

  無家可歸的遊子,思念故鄉,鬱鬱累累。

  牆頭那邊的女鬼臉色陰沉。

  傷人言語,有劍戟之痛。

  道士突然喊住少年,少年茫然轉頭,道士笑言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助者天助之。」

  道士揮揮手,「去吧。」

  少年楞了楞,再次鞠躬。

  等到道士雙手籠袖,轉身走回宅子。

  薛如意站在門內,冷笑道:「好個修道之人,真是鐵石心腸!幫不上忙就別裝神弄鬼,退一步說,不幫忙也就罷了,偏要耍些虛頭巴腦的言語伎倆,噁心不噁心人!」

  原本對這個一門心思賺錢的假道士,相處久了,印象好轉,還有幾分親近之心,等到今天親眼見到這個場景,真是氣壞了她。

  道士笑道:「虛心者無虛言。」

  彩裙女鬼一閃而逝,撂下一句,「三天之內,滾出宅子。」

  道士一笑置之。

  夜幕沉沉。

  遠處街上響起打更聲。

  張貼在宅邸門上的兩幅彩繪門神金光一閃,走出兩位來自都城隍廟的高官,男子作文士裝束,女子身披金甲,背一把七星銅錢寶劍。

  薛如意察覺到門口那邊的異樣,趕緊從閣樓飄蕩而出,來到正堂大廳門口待客,畢恭畢敬,與他們施了個萬福,嗓音輕柔道:「見過洪判官,紀姐姐。」

  文判官輕輕點頭致意,他此次離開城隍廟,只帶了一位心腹,已經職掌陰陽司三百年。

  各地城隍廟陰陽司的主官,作為諸司之首,都可算是城隍爺的第一輔吏。

  那位身居要職的女子英靈笑道:「如意娘,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薛如意曾是立國之初的宮娥出身,專門為玉宣國歷史上那位只差一步就篡位登基的皇后娘娘,開箱驗取石榴裙,昵稱如意娘。

  她輕聲問道:「院試案首也被內定了嗎?」

  那位被薛如意昵稱為紀姐姐的城隍英靈,嘆了口氣,「不光是案首,就連之後春闈的會元頭銜,也要讓位給一個草包。事實上,整個京城春闈,會試和殿試,不出意料,除了馬徹是狀元,此外榜眼、探花和二甲傳臚等名額,早就被關起門來內定了。」

  薛如意咬了咬嘴唇,滿臉悲苦,「這是為何?若說是那個有真才實學的馬徹,也就罷了,憑什麼那些紈絝子弟都能登科?!」

  那位陰陽司主官,猶豫了一下,一語道破玄機,「武判官參與其中了。」

  薛如意憤懣道:「一國文運之權衡,他們豈敢如此兒戲?!紀小蘋,你與洪判官,還有城隍爺,明知如此,就都不管嗎?!」

  紀小蘋說道:「武判官那邊,自有一套說辭,可以為自己解釋不是什麼徇私枉法,其中涉及祖蔭等事,再加上一些陽間善舉等,薛如意,你可以理解為是鑽了某些陰冥律例的空子。而且管轄玉宣國的那座西岳儲君之山……」

  文判官皺眉道:「慎言。」

  紀小蘋只得改口說道:「除非是一紙訴狀,燒符投牒到那座西岳山君府的糾察司。只是越級告狀,一直是官場大忌。」

  紀小蘋說到這裡,她看了眼身邊的文判官,神色複雜。

  文判官自嘲道:「雖說還不至於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的境地,但是如今我在都城隍廟內,除了紀小蘋的陰陽司,已經調動不了誰了,實不相瞞,就連文運司都已經轉投那位武判官了,文運司尚且如此,更不談其餘諸司了。呵呵,一朝天子一朝臣,陰陽殊途同歸。」

  城隍廟文運武運兩司,權柄大小,並無定數,因時因地而異,就像附近那處縣衙的鹽房,因為按照與張氏先人的那個約定,後者的後世子孫,只要出現一位光宗耀祖的一甲進士,她就算完成了契約。

  紀小蘋說道:「是幕後有高人故意為之,想要將洪老爺調離玉宣國都城隍廟。」

  說到這裡,她憤憤道:「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紀小蘋深呼吸一口氣,與薛如意繼續解釋道:「洪老爺有可能去往大驪陪都附近,擔任一州城隍爺。」

  從玉宣國京師都城隍廟的文判官,轉任大驪王朝的一州城隍爺,絕對不能算是貶謫,而是實打實的官運亨通了。

  薛如意立即施了個萬福,忍住心中憤懣,輕聲道賀:「奴婢在這裡先行祝賀洪判官高升。」

  文判官神色鬱鬱道:「在官場,高升自然是高升了,可是就這麼離開,到底不甘心啊。」

  世間各地各級的城隍官吏,不比陽間官場那麼講究人情,沒有任何人脈和香火情可言,無法遙遙插手別地事務,一旦離開某地,是不許插手原處公務的。這是一條雷打不動的陰冥鐵律,除非是異鄉人在某地,涉及到了類似命案這種事情,兩地城隍廟才有可能聯手辦案。

  薛如意苦笑道:「這麼多年都熬過來了,再等幾年便是。」

  文判官瞥了眼窗外庭院,笑道:「這位只有私籙道牒的道士,倒是個當之無愧的雅人。」

  紀小蘋點頭道:「只需看那些花木的養護,就知道此人不俗,更像是一位閒雲孤鶴的山野逸民,絕非是表面上那種渾身銅臭的貪財之輩。」

  一處小屋內,道士鼾聲陣陣。

  薛如意一想到這廝就來氣,黑著臉說道:「他自稱真名叫陳見賢。」

  紀小蘋搖頭道:「聽過就算了,當不得真。」

  洪判官笑道:「還是這個化名更好些。見賢思齊,擇善而從。」

  取法乎上,見賢思齊焉,君子慎獨,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紀小蘋猶豫了一下,說道:「薛姑娘,這個臨時住客,洪老爺和我都看不出他的道行深淺,興許是那種喜好遊戲人間的世外高人,也可能就是個騙子,都難說。畢竟他不是玉宣國本土人氏,我們無法查閱檔案,既不知他的真實籍貫,那份與私籙掛鈎的通關文牒分明是僞造的,關鍵他在京城這邊又無犯禁違例之舉,我們就沒辦法從別國調閱秘冊了。」

  她不可能為了這種私事,就讓都城隍廟與大驪王朝那邊打交道。

  京城如此之大,對方偏偏選取這棟宅子作為落腳地,由不得薛如意不懷疑對方有所企圖。身為都城隍廟的文判官,之前兩次夜遊此地,除了來見故人,再就是為了確定這個假道士的修為境界,以及是否別有用心,對宅子和那件秘寶有所圖謀,練氣士,尤其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那種山澤野修,什麼手段用不出來。

  其實陳平安還真就只是偶然路過,沒有任何用心和企圖。

  一件早已名花有主的法寶而已,值錢是值錢,又非那類無主之物,難不成還要强取豪奪嗎?

  紀小蘋突然臉色劇變,說道:「是他來了?」

  馬苦玄!

  她甚至都不敢直呼其名。

  文判官亦是頭疼不已,點頭道:「剛剛入城,先前在折耳山神宋腴那邊喝了頓酒,就失蹤了,不知為何直到現在才入京。」

  小屋內,道士緩緩睜開眼,只是很快就鼻息如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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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一十章 誰不是黃雀

  清晨時分,天濛濛亮。

  那個即將捲鋪蓋滾蛋的道士就開始作妖了。

  只見道士手持一把桃木劍,踏罡步鬥,朗聲詠唱一篇不知從哪裡抄來的「道訣」。

  「請君聽我言,太古有太虛,日月兩交光,山川添壯觀,煉成一顆金丹無漏,無漏無漏,起陸龍蛇戰鬥。」

  道士抖摟出一個掃堂腿,卷起地上些許落葉,再一個金雞獨立,右手遞出一劍,劍尖處恰好停留一片樹葉。

  「清輕濁重陰陽正,天高地厚秉性靈,一點靈光起火燭,如雲綻遍天星宿,急急如律令,將乾坤收一袖。」

  道士抖了個劍花,左手一摔袖子,擰轉身形,劍尖朝天,同時試圖將那落葉捲入袖中,約莫是力道沒有掌握好,那片樹葉在空中打了個旋兒,未能收入袖中,無妨,道士自有補救手段,一個蹦跳,高踢腿,左手雙指並攏,與劍尖一同指向別處。

  「酒色財氣都遠離,雲朋雨友日月侶,壘純陽積陰德,天關轉地軸,瓊漿仙酒,有風仙師父,專來拯救。」

  薛如意長久怔怔無言,突然有點可憐這個好似喝了點酒就發癲的道士。

  昨天道士與說春送圖的少年,那般勢利作為,多多少少,有點難處?

  她嘆了口氣,「別這樣瞎折騰了,不趕你離開宅子便是了。」

  只見那道士終於停下身形,一手負後,一手雙指並攏作劍訣竪在身前,用鼻音冷哼一聲。

  薛如意一下子就不樂意了,你還敢得寸進尺,真當老娘求你留下不成?

  中年道士收起桃木劍,朝泥地隨手一丟,本想著來一手入地三分的劍術,約莫是力道不夠,或是角度不對,木劍戳中泥地,卻晃了晃,最終仍是墜地。

  薛如意心中到底是還有些芥蒂,問道:「你當真能夠繪製出那種三官符籙?」

  昨夜她詢問過洪判官和紀小蘋,兩位都城隍廟的大官,都是搖頭,說這種符籙,聞所未聞。

  洪判官最後只說,興許山巔的符籙大家,別有秘傳,而且必須是上五境,可能可行,否則一般的符籙修士,即便是那種道行深厚的陸地神仙,休想畫出這等功效的符籙。

  道士搖搖頭,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那把桃木劍,「可以畫符,但是符成的把握不大,即便憑藉符籙成功勾連陰陽,越過城隍廟老爺們,之後想要在冥府那邊勘合過關,難度極大,打個不是特別恰當的比方,有點類似拿前朝的尚方寶劍斬本朝的官了。」

  薛如意頓時柳眉倒竪,果然是個騙子。

  道士立即補上一句,「但是貧道有個好朋友,了不得,有大神通,能夠言出法隨,效果之好,無異於祭出三官符籙。」

  薛如意嗤笑道:「吹牛皮不打草稿嗎?你還能認識這種山上朋友?」

  「福生無量天尊。」

  道士單手掐訣,「絕非胡謅,貧道的山上朋友,很是有幾個絕頂厲害的角色。」

  薛如意追問道:「比如?」

  道士說道:「以後要是有機會,就介紹一個姓鐘的朋友與薛姑娘認識。」

  薛如意疑惑道:「什麼身份?莫非是某個仙府的譜牒修士?」

  道士笑道:「見面就知道了,什麼身份不重要,豪傑無所謂出身,英雄不問出處嘛。」

  見這道士不像是在開玩笑,薛如意又有新的疑問,「你真要幫那少年?圖什麼?」

  道士說道:「人之雙眼所見即天地。」

  薛如意一頭霧水,「什麼意思?」

  道士只得解釋道:「某位高人說過,我輩修道之士,力所能及,幫得眼前一個人,就是幫得整個天下人。」

  一趟天外遠遊,之前跟鄭居中、李希聖聊多了,再來與人閒聊,難免就少了幾分耐心。

  薛如意沉默片刻,「誰說的?」

  道士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薛如意黑著臉。

  道士說道:「相信薛姑娘也看出幾分,那少年如今『命薄』,只因為身世坎坷,命數被大小劫數剝啄極多,所以如今外人額外給他什麼,錢財也好,其它也罷,少年未必接得住,極容易非福反禍。市井凡俗,對窮困之輩,施以援手是無妨的,自是積攢陰德與福報的好事和善舉,但是修道之人與俗子結緣,一如巨湖一如溪澗,湖水逆流入溪水,若是後者命厚,如小溪水床寬廣,承載得住,便是山上所說的仙家緣法,可要是命薄,如洪水洶湧倒流,漫漶兩岸,傷的就是人之根骨和陽氣,便是老話所謂的無福消受了,此理不可不察,需要慎之又慎。所幸命之厚薄,福祿壽之增減,並非一成不變,那少年在貧道看來,就是命薄卻福厚的人,簡單說來,就是有晚福,無欠於天,勿愧於地,不取於人為富,不屈於人為貴,這就是貧道昨天為何要說一句『自助者天助之』的根源所在。」

  薛如意點點頭,可其實她根本沒看出那少年的命數厚薄,她只是一頭鬼物,既非望氣士,又非城隍廟官吏,如何看得出這些玄之又玄的命理。

  她猶豫了一下,「那我和張侯?」

  道士笑道:「張侯有祖蔭庇護,他自身又是一位碧紗籠中人,薛姑娘給予他一樁仙家緣法,張侯也是接得住的。」

  她問道:「當真沒有後遺症?」

  畢竟她是鬼物,少年卻是陽間人。

  道士說道:「陰陽豈是只在地理不在人心?薛姑娘,可莫要搞錯順序,本末倒置啊。」

  薛如意鬆了口氣。

  她第一次發現這個假道士,好像還是有幾分真本事的?

  道士問道:「薛姑娘,以你的道行,既然不懼烈日罡風,為何在此逗留,徘徊不去?」

  對於玉宣國這樣的偏隅小國而言,一位觀海境修士,找個靈氣充沛的道場,開山立派,綽綽有餘了。

  薛如意雖是鬼物,可她既然能夠與一國都城隍文判官和陰陽司主官都關係匪淺,想來不缺陰德,其實她找一處龍脈,建立祠廟、塑造金身,再由朝廷封正,當個山神娘娘是最佳選擇。

  薛如意說得含糊其辭,「最早是跟人打了個賭,學古人紅葉題詩,被人無意間拾取,與他在一處祠廟內立下誓言。」

  年復一年,寶扇閒置,辜負明月清風。春去秋來,寒蟬凄切,無語凝噎。雁過也,月如鈎。

  道士猶豫了一下,小心醞釀措辭,旁敲側擊問道:「薛姑娘,是否精通句讀?」

  薛如意笑道:「還行,我對訓詁一事,還算比較感興趣,閒來無事,翻了不少前賢著作,怎麼,你看古書有疑難處,需要我幫忙斷句?」

  要是與她探討訓詁,薛如意還真不怵,她自認是行家裡手。

  這就牽扯到了隔壁少年張侯,他珍藏有一幅「祖傳」的字帖,總計三十六字,無落款,卻被洪判官譽為三十六驪珠。

  這幅字帖,也是少年的立道之基,只可惜張侯資質一般,進展緩慢,如今才堪堪是二境修士。

  而這三十六個字,大致上可以斷為兩句話,兩句話的內容又頗為晦澀,這就涉及到了訓詁功力。

  她就是根據自己的斷句,來為張侯解釋其中深意,再根據字帖三十六字蘊藏的一門上乘導引之法,幫助張侯走上了修道之路。

  道士笑道:「少年時,曾經聽聞一個朋友,半個長輩,說及字、詞、句與意的關係,他說每一個文字組成每一句話,都是有重量的。當時只是聽了記住而已,感觸不深,後來才發現文聖原來著有《正名篇》,當年看到其中有載,『名聞而實喻,名之用也。累而成文,名之麗也。用麗俱得,謂之知名。』看到這裡,我一下子就恍然大悟了。」

  薛如意滿臉得意神色,指了指地上的那把桃木劍,「少廢話,就知道賣弄學問,趕緊的,以劍作筆,寫下內容,我幫你斷句。」

  當下陳平安小有鬱悶,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那幅被薛如意和少年奉若珍寶的字帖,內容其實並不復雜,反正也就才三十六個文字,其中確實隱藏有一門上古導引法,而且陳平安只是掃了一眼,觀其道意,就發現與三山之一和文廟禮制,都是有些道緣的,陳平安當然不會覬覦這件法寶品秩的「道書」,但問題在於薛如意這個半吊子的訓詁高手,為張侯斷句,不能說她全錯,但肯定是有誤差的,山上道書,往往一字之差便離題萬里,否則山上為何會有「一字師」這種練氣士?

  也就是那幅字帖所載內容和蘊藉道訣,極為精純寬厚,若是一般旁門左道的天書道訣,張侯再按照薛如意的傳道授業解惑去修行,估計早就導引岔氣,走火入魔了。張侯雖然資質一般,算不得什麼修道天才,將來極難躋身洞府境,但是少年在薛如意的傳道下,自幼修行這門導引術,結果至今才是二境練氣士,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陳平安想了想,罷了罷了,大不了就被當作居心叵測之輩趕出宅子,開門見山說道:「薛姑娘,那位鄭衆鄭司農,自然是一位極有功底的經學大家,但是他在儒家歷史上,在訓詁一道,許多細節,是有待商榷的,比如他的某些斷句,就曾引來一位同樣姓鄭的文廟聖賢,逐字逐句批駁,所以薛姑娘若是照搬鄭司農的句讀法……」

  薛如意眼神幽幽,「你看過那幅字帖了?」

  陳平安點頭道:「看過,我還知道字帖裡邊藏著一門導引法。」

  薛如意默不作聲。

  以木鐸修火禁凡邦之事蹕宮中廟中則執燭東漸於海西被於流沙朔南暨聲教訖於四海。

  陳平安一伸手,將那桃木劍駕馭在手中,在地上開始書寫那三十六字,幫忙斷句,同時為她詳細解釋為何如此。

  「鄭司農將前十八字斷句為三,其中『火禁』分讀,義不可通。禮聖著作屢見『修火禁』正是連文之證,若是按照鄭司農的解法,這上古宮正官的職責就過於寬泛了,故而鄭司農如此訓詁,被另外那位聖賢直接斥為『不辭』,不辭,就是不成話,對讀書人而言,是一個很重的批評了。」

  「至於後十八字,其實文廟內部就一直存在爭議,確實吵了好幾百年,但是按照……文聖的看法,字聖許夫子解『暨』與『訖』,應當無誤,暨,與也,日頗見也,形容日光偏射,訖同『迄』解,直行也。故而比較合理的斷句,就是『東漸於海,西被於流沙,朔南暨,聲教訖於四海。』因此引申出來的意思,就是『凡日光所臨照之處皆行其聲教』。」

  「所以張侯的導引術,其中一處頭顱洞府的頂部,鑿開天門引領日光之法,作為火法日煉之道,看似是在追求日懸中天的氣象巍峨,然後通過筆直一線的導引陽光,張侯於每日正午時分,直截了當照射在天靈蓋,以外景勾連內景,實則洞府也錯,陽光照射之路徑也錯了,如此按部就班修行煉氣,雖說不至於走火入魔,終非正途,道理很簡單,試想人間屋舍住處,除非是那四水歸堂的天井,否則哪有屋頂大開的宅邸,如何遮風擋雨……」

  薛如意時而皺眉,時而恍然。

  將這般見解娓娓道來的「假道士」,吳鏑也好,陳見賢也罷,只是陳平安的分身之一。

  先前陳平安以符籙之法,分神依附在一具具符籙傀儡身上,如星落於寶瓶洲各地。

  比如玉宣國京城這個假「道士」,平時除了擺攤,還會研究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秘密傳授的道門科儀,又因為這幅字帖的關係,隨緣而走,就開始著手對訓詁的深入研究。

  禺州那邊,有個「陳平安」以向佛的居士身份,去了一座律宗寺廟,研習持戒,尤其在《四分律》下了一番苦功夫。而律宗之佛理、宗旨,關鍵就在於一個「戒」字,而諸戒又歸納為「止持」和「作持」兩類,止持即諸惡莫作,是止諸惡門,作持即衆善奉行,是修諸善門。所以此地「陳平安」先前才會寫下那句佛家語。

  青杏國地界,有個外鄉練氣士,在仙家客棧內每天就是看兵書,若是外出遊歷,就手持羅盤尋龍點穴,兼修陰陽五行術。

  在正陽山附近,一個叫裁玉山竹枝派的地方,擔任外門知客,以數算之法深究農家、商家根祇。

  薛如意看著地上三十六字,抬起頭,問道:「你到底是誰?」

  陳平安笑道:「人間山上,誰不是『道士』。」

  薛如意重新低下頭,看著重新斷句的三十六字,她越琢磨越覺得深意無窮,不出意外,如此句讀才是正解!

  等到薛如意抬起頭,那中年道士已經提著桃木劍走遠,她問道:「擺攤去?」

  陳平安轉頭笑道:「貧道最是擅長察言觀色,這就主動捲鋪蓋滾蛋了。」

  薛如意搖搖頭,「你又不是跟我租的宅子,住與不住,我說了又不作數。」

  中年道士咦了一聲,恍然大悟,對啊,他們都是住客,一新一舊而已。

  薛如意猶豫了一下,「陳道長能否傳授最恰當的開府和火煉之法?」

  道士搖搖頭,「張侯一心只讀聖賢書,貧道粗鄙,可教不了他上乘的仙家術法。」

  薛如意有些著急,「你怎麼還記仇呢。」

  道士微笑道:「錢財分明大丈夫,愛憎分明真豪傑,沒點脾氣和風骨,怎麼當道長。」

  薛如意伸出手,「之前道長與我兜售的那幾種符籙,我都買了。」

  道士哎呦一聲,連忙抬起袖子,快步走向她,「貧道早就覺得張公子根骨清奇,有此符籙,有如神助!」

  ────

  今年的倒春寒,尤其明顯,在二月末,還下了一場鵝毛大雪。

  青靈國旌陽府這邊,自古就有喝早酒的習俗。

  化雪過後,即便被凍成了鵪鶉,不光是男人,還有婦人,相互間呼朋喚友,市井坊間還是處處飄起肉香和酒香。

  旌陽府境內有一個歷史久遠的仙家門派,裁玉山竹枝派,是那劍仙如雲正陽山的藩屬門派之一。

  一條冰面剛剛解凍的溪邊,流水潺潺,有個中年男人身穿棉袍,腳踩一雙麂皮靴,腳步匆匆,踩在泥濘道路上,一邊拍打身上的石屑塵土,瞧見遠方一個黑著臉的老人,趕忙三步做兩步湊向前去。

  老人疾言厲色道:「陳舊!你到底怎麼回事,正主都到了,你還沒個人影,要我來這邊接你,好大架子,當是夏侯公子請你喝酒嗎?!」

  男人委屈道:「白伯,我這都算提前一刻鐘出門了。」

  被稱呼為白伯的老人怒道:「約好了巳時中喝早酒,夏侯公子便要準時到場嗎,提早一刻鐘赴約怎麼夠,你怎麼都該至少提前半個時辰,這點人情世故都不懂,怎麼當的知客!」

  男人低頭哈腰,呵氣暖手,「外門知客,外門知客。白伯,消消氣,回頭請你喝壺松脂酒。」

  老人瞪眼道:「下不為例!」

  男人使勁點頭,「保證保證,下不為例!」

  老人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夏侯公子是怎麼個脾氣,你就算沒有親身領教過,多少也該聽說幾分,沒輕沒重的,這個酒局被你搞砸了,好事變壞事,到時候不還得轉頭怨我?」

  男人搓手笑道:「要是真因為這麼點小事,就被夏侯公子記恨上了,怨誰也不會埋怨白伯,我的良心又沒被狗吃掉。」

  老人瞥了眼男人肩頭的碎屑,顯然這小子又親自下坑洞尋脈采石去了,老人不動聲色,只是眼神柔和幾分,卻冷哼一聲,「你一個光腳不怕穿鞋的外門知客,是不用怕吃夏侯公子的掛落,大不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麼,我要是被你連累了,還怎麼走,能夠扛著一整座裁玉山跑路嗎,到時候你小子別被我碰上,否則我見你一次駡一次。」

  所謂的面冷心腸熱,不過如此了。

  總有些老人,總喜歡故意說些不中聽卻在理的話,彷彿生怕別人念他的好。

  男人好像是個混不吝的貨色,嬉皮笑臉給老人揉起了肩膀,「白伯可是老神仙,扛座裁玉山還不是照舊健步如飛?」

  老人一抖肩膀,震掉那個棉袍男子的雙手,教訓道:「好歹是個知客,攢了錢,買件像樣的法袍,瞧你這窮酸樣!」

  男人笑道:「法袍這玩意,穿幾件不是穿,再說山上真正的有錢人,都是我這般模樣,穿件法袍,反而不大氣。」

  「你小子有幾個錢?還敢談什麼真正的有錢人,你見過嗎?」

  「白伯,等我哪天闊綽了,七八件法袍穿在身上,招搖過市。」

  「你是穿法袍還是賣法袍?」

  「邊穿邊賣兩不誤,白伯,我這生意經不錯吧?」

  白伯說道:「陳舊,門派重建一事,急是急不來的,任重道遠,你還是要多看看山水邸報,先找到那幾個師門長輩和師兄弟再說,否則祖師堂神主牌位、掛像譜牒,你一樣都沒有,名不正言不順,不管是復國,還是建立了新朝廷,豈會樂意將偌大一座仙府遺址,交給你這麼個四境練氣士,就算那位新君大度,肯將原址歸還,你就守得住家業了?」

  因為當初整個寶瓶洲南方都被蠻荒妖族侵占,無數山門、修士紛紛北遷,過大瀆進入北方地帶,如今寶瓶洲各家山水邸報,還是有許多南方仙府、山上門派在招徠舊部,或是招兵買馬,試圖補充人手,恢復舊日榮光,不然就是祖師堂已經改遷,與門派原地離得太遠,必須通過山水邸報,提醒那些失散多年的譜牒修士,山門新地址位於哪國哪地。

  陳舊點頭道:「實在不行,真要尋不見師門長輩,我就去找郭掌門,找她幫我重建山門,再與郭掌門簽訂一紙山盟,如此一來,竹枝派都有下山了。」

  白伯氣笑道:「異想天開!」

  竹枝派最早的祖師堂,就設立在裁玉山之巔,如今猶有一處祖師堂遺址,只是在第二代山主掌門手上,搬遷到了別處,畢竟一座山頭開鑿不斷,土石越來越小,總覺得兆頭不好。就因為裁玉山這個聚寶盆,有一座名為野溪的采石場,此地出産的玉石,既可以啄硯,也可以拿來雕刻成各類名貴玉器和玉山子,由於玉石天然蘊含絲絲縷縷的靈氣,靈氣脈絡類似石髓水路,雖然含量不高,但在山上已經算是極為稀罕之物了,尤其是那些大型玉石,擺放在庭院內,拿來當一塊風水石,幾乎是青靈國那些世族豪門的標配。

  不過這類可遇不可求的巨石,竹枝派從來不敢藏私,都會進貢給正陽山,再由某峰高價轉賣給達官顯貴。

  竹枝派的開山祖師,擅長地理堪輿,獨具慧眼,早年與朝廷簽訂了契約,用了一個極低的價格,購買下了整座裁玉山以及附近群脈。等到竹枝派修士開鑿漸深,就等於是坐擁一座寶山了,正陽山那邊後知後覺,不曾想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還藏著這麼一條價值連城的玉石礦脈,只是竹枝派已經與當時的朝廷簽訂地契,悔之晚矣,正陽山倒是沒有做出那種趕盡殺絕的狠辣舉動,而是派遣出一位祖師堂劍仙,與竹枝派締結盟約,名義上說是盟約,後者其實就此成為正陽山的藩屬門派。

  現任掌門郭惠風,是一位金丹女修。

  只因為竹枝派的開山祖師,是與前朝訂立的契約,所以等到兩百年前青靈國的開國皇帝坐上龍椅,竹枝派和裁玉山,就遇到了一場風雨欲來的危機。

  據說她就坐在裁玉山一座大陣之內,擺明了正陽山劍仙若敢强占祖業裁玉山,她就來個玉石俱焚,正陽山,青靈國和竹枝派三方,誰都別想要這條礦脈了。

  這位掌門女修性格之剛毅,可見一斑。

  陳平安笑了笑,終於要見到那位水龍峰勞苦功高的奇才兄了。

  他這個當山主的,在落魄山的時候,幾乎很少主動談及別家山頭,就更別提某位修士了。

  但是此人,絕對是例外。

  不說小米粒,就連暖樹,還有騎龍巷掌櫃石柔都對此人有所耳聞。

  這位奇才兄一定想不到,自己在落魄山,竟然有如此高的「威望」。

  按照老廚子的說法,酒桌上邊,不聊幾句夏侯兄的壯舉,喝酒無滋味。

  這個聲名遠播的「奇才兄」,名夏侯瓚,作為水龍峰晏老祖師的得意弟子,一直負責正陽山諜報事務,二十年間搜集情報,可謂兢兢業業,勤勤懇懇,不敢有絲毫懈怠,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情報線,就是盯著舊龍州槐黃縣的陳平安和劉羨陽,為此夏侯兄幾個堪稱心腹的幹練下屬,還與紅燭鎮那邊的綉花、玉液、衝淡三江水府,或深或淺都攀上了關係,給不少自稱手眼通天、耳目靈光的水府胥吏,砸了不少神仙錢進入後者的腰包。

  但是這位夏侯兄從頭到尾,沒有用過下三濫的手段,當然,他也實在是不敢輕舉妄動,畢竟那座落魄山的靠山,是北岳披雲山,都說那個泥腿子出身的年輕山主,一直是山君魏檗扶植起來的賬房先生,負責將山君府許多灰色收入,通過一座兩山合租的牛角渡,洗成乾淨的神仙錢,每年秘密流入山君府財庫。

  至於那個劉羨陽,早早離開家鄉,去往婆娑洲醇儒陳氏求學多年,結果一回家,就鴻運當頭,搖身一變,直接成了龍泉劍宗阮邛的嫡傳弟子,而阮邛又是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

  雙方靠山不是北岳山君,就是大驪阮首席,故而夏侯兄豈敢亂來。

  等到那場名動一洲的宗門慶典結束,夏侯兄就「功德圓滿」了。

  陳舊突然說道:「白伯,求你一件事,若是那位夏侯劍仙問起,你能不能說這頓酒,是我打腫臉充胖子掏的錢?」

  白伯說道:「三壺松脂酒。」

  本來裁玉山就要按時與夏侯瓚對接帳簿,所以這頓酒,是竹枝派的公費支出,白泥不用自己掏錢。

  「兩壺!」

  「成交。」

  在裁玉山地界,一處名為散花灘的岸邊,有個竹枝派不對外開放做生意的自家酒樓,當下有個酒局。

  今天做東之人,便是負責裁玉山采石場的現任開采官,老人名叫白泥,是竹枝派祖師堂修士,門派修士都習慣稱呼老人為白伯。

  客人就只有一位,來自上宗正陽山的貴人,一位不算太年輕卻也不絕對不老的劍仙,夏侯瓚。

  作陪的,一男一女,外門知客陳舊,女修梁玉屏,道號「蕉葉」。

  女修的「發釵」,是一把小巧玲瓏的芭蕉扇。

  至於那位男子,就沒什麼可說道的地方了,只是個外門知客,模樣普通,境界不高,身份一般。

  她是不知怎麼得到的消息,主動要求參加酒局,白伯不好阻攔。

  梁玉屏是雞足山一脈的高徒,不出意外,她就是下任峰主人選。

  而雞足山也是上任掌門傳下的香火道脈。事實上,竹枝派內部就分成了兩派,裁玉山一脈修士,不願太過依附正陽山,而雞足山一脈,是鐵了心想要投靠正陽山,以前是與秋令山處處示好,如今換成了轉去抱滿月峰的大腿。山上的藩屬、從屬關係,分三種,第一種,明文確定雙方屬於上、下山關係,下山修士譜牒必須納入上山祖師堂的譜牒副冊,地位自然低人一等,而且極難脫離上山掌控。第二種,藩屬門派,是那種從屬仙府,需要按時向宗主門派進貢錢財、物資,竹枝派與正陽山的關係,就是這一種。第三種,山上盟友,但是兩者實力懸殊,弱勢一方卻無需納貢,比如落魄山和螯魚背的珠釵島。

  酒樓高兩層,二樓有一間大屋子,歷來是被專門用來款待正陽山貴客的。

  白伯帶著名為陳舊的男人走上樓梯,廊道內,梁玉屏已經站在門口,亭亭玉立,白藕手腕有一串有價無市的虯珠手釧。

  女修瞧著約莫三十歲,身材修長,嘴角有痣。

  她今天這身法袍,顯然是精心挑選過的,瘦處更瘦,胖處顯腴。

  梁玉屏瞧見了那位手握開采實權的白泥,輕聲埋怨道:「白伯唉,豈可讓夏侯公子久等,我若是夏侯公子,稍有氣性,早就走了,哪裡會耐著性子等你們趕來,夏侯公子還反過來勸我別著急哩。」

  女修嗓音不大不小,廊道內洞府境的白伯聽得真切,屋內那位龍門境的夏侯劍仙,想必就肯定更聽得真切了。

  白伯輕聲笑道:「這就是有玉屏負責待客的好了。」

  女修回嗔作喜。

  進了屋子,白伯拱手致歉,夏侯公子放下手中的那只斗笠盞,站起身,笑著說不必如此見外。

  白伯問道:「夏侯劍仙,我這就讓人上菜?」

  夏侯瓚點頭笑道:「自然是客隨主便,反正我如今無事一身輕,再等上片刻又算什麼,何況『蕉葉』道友煮得一手好茶,這散花灘老茶樹摘下的明前茶,味道尚可。」

  白伯眼角餘光看著那個如釋重負的知客。

  傻子麼。

  這點言外之意,開始興師問罪了,都聽不出來的?

  白伯連連抱拳討饒道:「是我做事不老道了,稍後先喝三杯罰酒。」

  「長者為尊,白伯再這麼說些虛頭巴腦的,就真把我當外人了。」

  「不敢不敢。」

  女修開始打圓場,「夏侯公子,今日有一道主菜,醉蝦,我們酒樓可是費了好大的勁,才買來十八隻『銀子』,湊成了一盤,還是我們竹枝派與一位大驪督運官有香火情,好不容易才買來的。」

  說得就像是她自掏腰包買來似的。

  白伯也無所謂被她搶了功勞。

  夏侯瓚笑道:「銀子,別稱河龍嘛,以前沾師父的光,兩指長的,吃過幾次。」

  女修頓時臉色尷尬至極。

  白泥也是頭大不已,只是你梁玉屏覺得稀罕,你說你與一位水龍峰劍仙瞎顯擺什麼,水龍峰既修劍道,嫡傳弟子往往兼修水法,一洲水中「清供野味」,肯定不缺見識。

  原來寶瓶洲有條地下河,被譽為走龍道,來來往往俱是仙家渡船,水中有一種獨有的奇異河蝦,通體雪白,天生汲取水運精華,在夜幕中熠熠生輝,被河道北方諸如梳水國稱之為「河龍」,在南邊則昵稱為「銀子」,一指長短的河龍,就是頭等的奇珍河鮮了,若是活到百年的河龍,身形長到兩指。如今一隻一指長的河龍就能賣到一顆雪花錢,而且有價無市,若是與大驪督運衙署或是老龍城侯家沒點交情,根本買不著。

  夏侯瓚隨口問道:「是哪位督運官?」

  白伯說道:「是一個姓黃的押運官。」

  「幾品官?」

  「好像是從五品。」

  夏侯瓚點點頭,「那就是虞督運手底下的某位佐官了。」

  以前這種山上美食,都是水龍峰管錢的一位師兄,直接跟大驪漕運總督署那位虞督運預定的,不過那個姓虞的架子大,據說跟一位大驪上柱國關氏子弟極有交情,才得了這麼個肥缺。

  陳平安笑了笑。

  說起來,如今大驪督運衙署那邊,掌管這條走龍道航線的督運官虞山房,因為關翳然的關係,雙方還是舊識,老酒友了,虞山房酒量差,酒品更差,說他假醉吧,他一喝高了就鑽桌底下去,說真醉吧,在桌底下去就去摸女修戚琦的靴子。

  當年大驪朝廷新設一座衙門,專門監督和負責一洲渡船航線、仙家渡口與山上物資運轉,當時主官的官職是正三品,只比戶部尚書低一品,在這座衙署裡邊,關家得了三把椅子,原本關翳然就是要坐那把相對官身最低的椅子,還說服虞山房一起,去新開闢出來的漕運衙署當差,本意是讓虞山房與一個叫董水井的新朋友聯手,後者乾乾淨淨掙錢,前者順順利利升官。

  結果虞山房不情不願上任了,結果關翳然這個說話跟放屁一樣的王八蛋,竟然自己撂挑子,轉頭跑去當那條大瀆當督造官了。

  如今虞山房作為督運官之一,最重要的分管職責,就是那條寶瓶洲南北向的漫長走龍道。

  至於更早涉足走龍道生意的老龍城侯家,曾經占據半條航線,在大驪朝廷介入後,侯家就只能乖乖退居幕後,吃點殘羹冷炙。

  現在的大驪督運總署衙門,設置在濟瀆之畔,不在大驪陪都洛京內,與長春侯水府是近鄰。

  被譽為「漕帥」的主官,已經由三品升為從二品,兩位輔官,也順勢升為正三品,按例漕運總督不受部院節制,直接向皇帝負責,可以專折奏事。

  在這二十來年中,官運亨通的虞山房,因為起步就不低,還是衙門設立之初就是最早進入的元老,現在可以算是一方封疆大吏的實權官員了,衙署一主二副之外,最早的三十條山上航線,因為大驪王朝退回大瀆以北,縮減為十七條,宋氏朝廷就裁撤掉了一部分督運官和相關佐吏,多是高升或平調轉任地方州郡,剩下的督運官當中,就有虞山房,從四品,關鍵是他全權管轄的走龍道,由於北端盡頭位於一洲中部的梳水國,故而是唯一一條航線延伸到寶瓶洲南方地界的水路要道,所以傻子都看得出來,虞督運手上的權柄,絕對不僅限於走龍道督運一事,河道沿途諸國、仙府,在大驪朝廷歸還整個寶瓶洲南方山河之後,至今對大驪朝廷還是以藩屬國自居,估計一部分功勞,都得劃到虞山房頭上,至於功勞到底有多大,只需看未來虞山房轉任別地的官身高低,就會一清二楚。

  夏侯瓚好像終於瞧見那個一直杵在原地當啞巴的外門知客,微笑道:「白伯,這位是?」

  白伯沉聲道:「陳舊!還楞著做什麼。」

  陳舊立即抱拳道:「竹枝派外門知客陳舊,見過夏侯劍仙。」

  夏侯瓚沉默片刻,笑著點頭,「幸會,久仰大名。」

  陳舊動作僵硬,一直保持那個抱拳動作,憋了半天,說道:「終於見到了夏侯劍仙,榮幸榮幸,榮幸至極。」

  夏侯瓚笑著不說話。

  梁玉屏扯了扯嘴角。

  真是狗肉上不了席。

  白泥怎麼想的,竟然願意為這種廢物牽線搭橋,夏侯瓚瞧得上眼,才奇了怪了。

  正陽山的一個藩屬門派,外門知客而已,負責迎來送往,不涉及竹枝派的機密要事,甚至都接觸不到外門和裁玉山的帳簿。而且作為知客,每一筆支出,都需要詳細記帳,與賬房那邊報備,還有可能往外貼錢。要想成為一個正兒八經仙府門派的知客,必須身世清白,有據可查,畢竟大驪王朝頒發的關牒,不是那麼容易作假的,何況作假的代價太大,一經發現,需要面對的,可就不是青靈國朝廷的追究了,而是大驪刑部單線聯繫的直屬修士。

  眼前這位不怒自威的夏侯劍仙,就是那位掌管正陽山諜報的天才兄。

  落座之前,夏侯瓚與白伯又是一番謙讓推辭,梁玉屏在一旁笑語勸說,才算坐定。

  白伯果然先喝了三杯罰酒,然後才帶著陳舊一起給夏侯公子敬酒,等到陳舊傻了吧唧喝完酒坐回位置又無動靜,白伯給這個外門知客使了個眼色,陳舊後知後覺,單獨起身敬酒,夏侯瓚坐在位置上,抿了口酒,伸手虛按兩下,示意對面那個男人坐下吃菜。

  夏侯瓚喝酒時,神色鬱悶,顯然心情不佳。

  正陽山諸峰,與夏侯瓚同輩、或是差不多境界的劍修,開始說起了風涼話。

  都怪名字沒取好,瓚,三玉二石也,既然玉石相雜,可不就是質地不純的玉。

  等到那盤「銀子」端上桌,夏侯瓚興致缺缺,只是給身邊梁玉屏先夾了一筷子醉蝦。

  女修受寵若驚,笑顔如花。

  陳舊想要夾一筷子醉蝦嘗嘗鮮,立即挨了白伯一記瞪眼,只得悻悻然轉移筷子,夾了一條野溪雜魚。

  經過那場問劍,正陽山諸峰出現了一連串翻天覆地的變化。

  滿月峰那位輩分最高的老祖師夏遠翠,身為玉璞境劍仙,擔任掌律不說,還占據了兩座閒置多年的山峰。

  陶煙波的秋令山,已經封山,元嬰老劍仙主動辭去了一切宗門職務,宗主竹皇責令陶煙波閉門思過一甲子。

  水龍峰晏礎的身份,則從掌律祖師變成了正陽山財庫的頭把交椅。

  瓊枝峰峰主冷綺對外宣稱閉關,由弟子柳玉接管事務,雨腳峰峰主庾檁,這位年輕金丹劍仙,雖然在那場變故中出了個大醜,但是並未就此頽廢,只說正陽山在邊境立碑一事,幾經波折,如今甚至有一撥血氣方剛的年輕劍修,將近十人,在這邊結茅修行,他們來自五峰,據說他們私底下形成了一座小山頭,總計二十多人,都是諸峰比較年輕的天才,其中就有庾檁,是主心骨之一。

  宗主竹皇和祖師堂,對此也沒有說什麼,竹皇只是讓那些年輕人所在諸峰峰主,私底下與這些年輕人提醒一事,不許他們損壞石碑,其餘的,就都不用去管了。

  其實水龍峰在這場變故當中,折損不大,甚至算是唯一因禍得福的山頭,宗門地位還略有抬升。

  唯獨夏侯瓚,這位水龍峰晏老劍仙的得意弟子,最為失意,沒有之一。

  梁玉屏開始編排起幾個正陽山藩屬的不是,再說幾句自家門派的好,尤其是她所在雞足山一脈,那幾位師妹是如何仰慕水龍峰。

  夏侯瓚點頭笑道:「你們竹枝派一向與我們正陽山世代交好,師父每每提起雞足山,總是贊不絕口,不吝好話的。」

  梁玉屏斜瞥一眼白伯。

  裁玉山竹枝派,是正陽山衆多藩屬門派之一,其實最為鼎盛時,正陽山的這類「下山」或是附庸門派,多達十幾個,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半數名義上的藩屬門派,雖然暫時沒有正式脫離附庸身份,但是以往每次聚集,都會乘坐符舟、私家渡船準時趕往正陽山的祖山「點卯」,現在一個個都開始推三阻四,找各種理由,或者派遣個手下露個面,來這邊交差。

  而夏侯瓚這位水龍峰老祖的嫡傳弟子,堂堂龍門境劍修,如今就只是管著正陽山北邊三個藩屬門派的「收賬」一事。

  其中就有竹枝派,其實哪裡需要他催促,又不是那幾塊天高皇帝遠的「飛地」山頭,這座裁玉山離著正陽山才幾步遠?

  所以明眼人都清楚,夏侯瓚算是被正陽山和水龍峰當作棄子了,等於是一貶再貶,徹徹底底坐了冷板凳。

  憑良心講,在收集諜報一事上,身為龍門境修為的夏侯瓚,沒有任何懈怠或是掉以輕心,十分用心,盡心盡責,雖然這個職務其實油水頗多,但是夏侯瓚可以摸著心口說句實誠話,自己沒有任何中飽私囊,一顆雪花錢的貪墨都沒有。他只是想著借助功勞,好在成為宗門的祖山祖師堂裡邊,有個位置,即便境界不夠,於禮不合,那麼未來下宗呢?

  故而以前幾乎滴酒不沾的夏侯瓚,如今一有機會就喝悶酒。

  不然以白泥的身份,請得動他夏侯瓚?

  難道就憑走龍道那幾條不足半筷子長短的「銀子」?

  由竹枝派掌門郭惠風親自請他喝酒,才算「門當戶對」。

  但是旁人站著說話不腰疼,如今正陽山有一大堆說閒話的,師父他老人家雖然在震怒的宗主那邊,好不容易保住了自己的水龍峰嫡傳身份,但是也只能是讓他這個極為器重的得意弟子外出,避一避風頭。外人哪裡知道他夏侯瓚的難處,收集諜報,得繞過大驪朝廷和龍州官府,還需要避開那個跟落魄山好到穿一條褲子的北岳披雲山,至於劉羨陽,讓他怎麼查,都跑去南婆娑洲醇儒陳氏那邊遊學了,而且那座龍泉劍宗,整個宗門,就那麼幾個人,讓他如何滲透,如何秘密安插人手?否則即便是換成神誥宗、雲林姜氏,這樣的龐然大物,都不至於如此艱難。

  雨腳峰庾檁,與瓊枝峰柳玉,都曾在龍泉劍宗練劍修行,只是夏侯瓚始終問不出什麼有用的消息,尤其是那個庾檁,成為峰主前後,以前敬稱夏侯劍仙,後來隨便稱呼夏侯道友,判若兩人。

  所以夏侯瓚就只能是啞巴吃黃連了,聽師父的,先蟄伏幾年,別拋頭露面,回頭找機會,在中岳地界的篁山劍派那邊,會給他安排個肥缺的實權位置。

  夏侯瓚臉色陰沉,低頭喝了口悶酒。

  隱官?很厲害嗎?

  真要遇到了,面對面,就老子這脾氣,非要跟他姓陳的問劍一場!

  輸了又如何,骨氣不能丟。

  相信對方總不至於活活打死自己。

  那個名為陳舊的外門知客,終於壯起膽子說了句公道話,「大宗門如官場,難免會沾染些不好的習氣,總是那些真正認真做事的人最吃虧,做好了是應當的,做不好,閒言碎語就一股腦湧來,明裡暗裡,哪裡攔得住,如夏侯劍仙這般境遇,隨便翻翻史書,何曾少了,我得在這裡與夏侯劍仙敬酒一個。」

  白伯滿眼驚訝,看著那個雙手持杯敬酒的陳舊,這小子終於開竅了?

  夏侯瓚斜眼瞥去,點點頭。

  不曾想還是個會說話的。

  難怪能在裁玉山這邊當個外門知客。

  夏侯瓚便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那人趕忙再次自報名號,「陳舊,耳東陳,舊物的舊。」

  估計先前自己說話嗓音小了,或者是夏侯瓚沒記住,貴人多忘事嘛。

  夏侯瓚微微皺眉,怎麼也姓陳,聽著就煩人。

  陳舊看來是個還算擅長察言觀色的,立即開始表忠心了,「我對那落魄山姓陳的,自打聽說有這麼一號人物起,便素無好感,若非我實在道行淺薄,否則定要對他飽以老拳!」

  夏侯瓚臉上少了幾分厭惡,肉麻是肉麻了點,可畢竟是順耳的言語。

  他眯眼問道:「陳知客,你跟那位山主無親無故又無冤無仇的,為何如此反感此人?」

  夏侯瓚夾了一條河龍,細嚼慢咽起來,「不用著急回答,想好了再說。酒可以亂喝,話可不能胡說。」

  酒桌氣氛一下子就凝重起來。

  梁玉屏有些幸災樂禍。

  白伯開始揪心,擔憂不已,陳舊你一個外門知客,犯得著拍這種-馬屁?膽肥嗎?

  陳舊約莫是酒壯慫人膽的緣故,毫不怯場,說道:「我看過一本山水遊記,就是寫那傢伙的,艶遇不斷,不堪入目!滿嘴仁義道德,看似一路行俠仗義斬妖除魔,實則是在緊要關頭便嚴於待人寬以待己,半點不肯吃虧的,就是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罷了,美人,銀子,機緣,聲望,都給他便宜占盡了。艶鬼,狐魅,符籙美人,偎紅倚翠,鶯鶯燕燕從來不缺,反正一遇到點事情,就有美人相救,渡過難關,這樣充滿脂粉氣的江湖遊歷,哪有半點凶險可言,擱我我也行!」

  陳舊又喝了一杯酒,再呸了一聲,「一個成天只喜歡講道理的人,和那種從不喜歡講道理的人,兩者只有一點相同,那就是運氣好!除此之外,再無半點真本事了。」

  白伯一時無言。

  你陳舊到底是看不慣那個年輕隱官的為人,還只是羨慕嫉妒他的艶遇不斷?

  夏侯瓚大致有數了,是個淺薄之徒,不過說話做事還算得體,不是那種掉錢眼裡出不來的財迷,簡而言之,就是還有點野心,是想著往上爬的,一個願意自掏腰包往外貼錢的外門典客,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兜裡錢多得沒地方花了,一種是捨得花今天的小錢,掙明後天的大錢。而一個流落到竹枝派的外鄉練氣士,四境修為,怎麼可能有多豐厚的家底,不出意外,就是想著與竹枝派攀上關係,比如金丹郭惠風,來年好衣錦還鄉。

  夏侯瓚自認看人的眼光,還是很準的,對方那種儘量不讓諂媚表現得太過露骨的卑微,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假裝不來。

  得知這頓酒,是陳舊掏的錢,夏侯瓚難得主動敬酒。

  放下酒杯後,夏侯瓚笑問道:「陳知客,聽說你來自南邊的黃花川,門派不小啊,放在寶瓶一洲都是穩穩噹噹的三流仙府了,雖說打仗打沒了,這麼些年,始終沒個頂梁柱將舊門戶重新撐起來,可真計較起來,你們黃花川比起竹枝派,規模只大不小,底蘊只深不淺,怎麼跑這來混飯吃,不覺得寒磣嗎?對了,我聽說黃花川有幾處勝景,其中玄銅山與盤螭山,兩山對峙,都不高,全是梅樹,花開時一白如雪,盤螭山中有一座元元講寺,據說寺內珍藏有一幅長卷,叫什麼來著?」

  梁玉屏臉色微變。

  先前對話,夏侯瓚看似連此人姓名都沒聽說過,卻知道此人來自南邊的黃花川,對於那邊的風土人情更是如數家珍。

  陳舊楞了楞,似乎,小心翼翼說道:「只是聽師尊偶爾提起,玄銅山的山腳,那座元元講寺內,確實珍藏有《一張蒲團外萬梅花》,但是一般不會輕易拿出來給外人過目,師尊還是與方丈關係好,才看過一次,事後師尊與我們幾個嫡傳泄露,說這幅長卷保管不善,可惜了,上邊黑斑極多,許多題詩文字都辨認不清。至於盤螭山附近,以往確實梅花開得如同……大塊文章,只是早些年,當地鄉人土民,因為種梅利薄,不及蘭花可以作為盆栽販賣,故而砍伐梅樹頗多,所謂梅開如雪,就有點名不副實了,文人騷客都喜歡轉去別地賞梅。」

  「花開如大塊文章,嗯,聽著是要比一白如雪更冷僻幾分,陳知客,談吐不俗啊。」

  夏侯瓚點點頭,伸出筷子去夾醉蝦,轉頭問道:「白伯,如今竹枝派外門典客,每個月俸祿是多少?」

  趕緊報了一個數字,六顆雪花錢。

  年底有分紅,不過得看行情。

  夏侯瓚手中那雙筷子略微停頓片刻,點點頭,只說了三個字,不算少。

  然後就沒有說什麼。

  白伯卻已經心領神會,不算少,那就是也不多嘛。

  得給陳舊漲薪水了。

  這頓酒,陳舊還真沒白「請」。

  裁玉山腳野溪匯入一條大河,寬闊河道內,青靈國官船往來亂如麻。

  許多竹枝派山上匠人精心打造的珍貴器物,就通過這條大河「流入」一國勛貴將相之家。

  兩岸種滿杏花樹,滿樹杏花,風吹如雪。

  風雨杏花雪,南北水拍天。

  夜幕裡,一位女修站在杏花樹下。

  不知為甚,落花時節,都是蹙眉。

  白泥單獨前來此地,說道:「掌門,夏侯瓚看似散漫,實則為人極為謹慎,酒桌上根本套不出半句有用的話。」

  郭惠風點頭道:「若是個管不住嘴的,如何能管正陽山情報。」

  白泥輕聲道:「青靈國朝廷簽訂的兩百年租期,馬上就要到期了,這個夏侯瓚,在這種時候負責跟我們幾個門派的催賬事務,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定期來裁玉山這邊逛蕩,會不會是正陽山祖師堂或是水龍峰的意思?」

  郭惠風幽幽嘆息,「就算沒有竹宗主或是晏劍仙的暗中授意,恐怕夏侯瓚自己也有將功補過的想法。」

  上次就是在她手上,關於裁玉山,竹枝派與青靈國續簽了一份兩百年期限的租賃契約,這次竹枝派恐怕很難守住這座裁玉山的祖傳家業了。

  白泥說道:「在契約裡,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我們竹枝派可以優先續約,而且即便有別家仙府想要購買裁玉山,竹枝派也可以與他們競價,價高者得。」

  郭惠風苦笑道:「怕就怕樹欲靜而風不止。」

  白泥何嘗不清楚其中的彎彎繞繞,在師叔祖這邊,他故意說些輕巧話罷了。

  既然期限到了,竹枝派就再無正當理由占據裁玉山,青靈國若是想要轉賣別家,例如正陽山再出高價,竹枝派是很難爭過正陽山的。

  甚至正陽山只要願意出價,竹枝派敢競價?

  難怪青靈國朝廷前不久來了個皇家供奉,藏頭藏尾的,不敢讓正陽山知道行蹤,只是私底下找到郭惠風,拐彎抹角說了些話,大體上就是暗示郭惠風,我們皇帝陛下那邊,其實是很願意與竹枝派續約的,價格好商量。

  顯然是擔心竹枝派連價都不出,就被正陽山用一個極低價格撿漏了去。

  所以對青靈國和竹枝派來說,圍繞著一座裁玉山接下來數百年的歸屬,是一個極其極其微妙的複雜局面。

  只說青靈國皇帝,既不敢招惹正陽山,也不願白送出去一座裁玉山。既想竹枝派和郭惠風儘量多出價,又不願因此惹惱正陽山。

  而對郭惠風而言,如果打定主意不去爭奪裁玉山,那就乾脆不喊價了,正陽山當然樂見其成,卻要與青靈國朝廷就此關係交惡。

  要麼是不去計較正陽山和青靈國兩邊的臉色,她直接讓白泥代替他那個擔任門派財神爺的師父,一路喊價到三十顆穀雨錢,不管正陽山如何開價,成就成,不成就不成。

  可一旦讓出最大財源所在的裁玉山,竹枝派就會難道真要一步步淪為正陽山的下山?

  郭惠風絕不甘心如此。

  如果不是自家門派地理位置的限制,郭惠風半點都不想與正陽山有半點關係,這一點,從她繼任掌門之前就是如此,實在是或親眼見、或親耳聽過太多關於正陽山見不得光的作為。

  白泥幾次欲言又止,還是鼓起勇氣建議道:「掌門,若是真想要守住祖業,又能不被正陽山記恨,我們能不能與……北邊那座山頭,那個年輕隱官……」

  說到最後,老者大概自己也覺得荒謬,便說不下去了。

  郭惠風忍俊不禁,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笑出聲,她顯然是被「白伯」這個異想天開的想法給逗樂了,「白伯,你當我是誰,上五境修士嗎,還是驪珠洞天本土修士出身?你覺得我去了那邊,就能能那人見著面嗎?退一萬步說,沒有吃閉門羹,與那人見了麵,就能談成事嗎?」

  「白伯,你當他們落魄山是開善堂的啊?」

  因為相貌「顯老」,哪怕是境界、道齡遠遠高過這個白泥的郭惠風,也會諧趣喊一聲「白伯」。

  由此可見,竹枝派的門風,還不至於那麼等級森嚴,一切唯修士境界論。

  「也對。」

  白泥點點頭,記起先前酒桌上那位自家知客的說法,「況且根據早年那本流傳頗廣的山水遊記顯示,陳山主年輕那會兒,是個極喜歡沾花惹草的多情郎。」

  若真是如此,一個不小心,掌門豈不是自投羅網?可別肉包子打狗了……

  那本遊記的書上內容,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設身處地,都是男人,人不風流枉少年,有幾個紅顔知己,再正常不過了,沒有才是怪事吧。

  郭惠風滿臉疑惑,好奇問道:「什麼山水遊記?內容與那位陳隱官有關?這種書也能刊印售賣嗎?」

  白泥老臉一紅,「沒什麼沒什麼,就是一本不知誰杜撰出來的雜書,脂粉氣略重,其實沒什麼看頭。」

  河道內,一條官船上,兩位師出同門、卻差了一個輩分的老劍仙在此秘密聚會。

  垂掛起簾子,就是一層山水禁制,以防隔牆有耳。

  正陽山兩位峰主,滿月峰夏遠翠,水龍峰晏礎。

  「晏礎,還不與夏侯瓚明說?」

  「夏老祖,我這徒兒,才智足夠,嘴巴也是嚴實的,但是他最大的缺點,是做事情不夠狠。他至今未能躋身金丹,不是沒有理由的。這等秘事,他肯定幫不上忙,就不讓他摻和了,免得節外生枝,竹皇畢竟不是笨人,若是被他察覺到端倪就不妙了。」

  夏遠翠眯眼望向遠處的那座裁玉山,「一條已經開采數百年的玉石礦脈而已,青靈國欽天監的地師,前不久估算過儲量價值,約莫還值百餘顆穀雨錢,而且耗時耗力,其實讓給郭惠風也沒什麼,反正我們正陽山每年都有一筆不小的分賬,就當是雇人鑿山的薪水了。關鍵就是這個郭惠風太强,不識大體,總想著要與正陽山劃清界線。剛好拿她來殺雞儆猴,通過這個機會,讓郭惠風身敗名裂,再扶植起雞足山一脈,竹枝派必須與我們正陽山簽訂上、下山契約。其餘藩屬門派,盡是些牆頭草,只要看到了郭惠風的凄慘境遇,自然就會老實了。」

  「如何逼迫她與竹皇徹底撕破臉皮?」

  「我自有妙計,你等著看熱鬧就是了。」

  「夏老祖,雨腳峰那邊,庾檁靠得住?」

  「我承諾事成之後,讓他兼任下山篁竹劍派的掌律祖師,庾檁沒理由不答應。」

  「總覺得這小子是個白眼狼,天生有反骨。」

  「有反骨?不挺好。至於塵埃落定之後,他又能反到哪裡去。」

  說到這裡,夏遠翠笑望向晏礎,「先反竹皇再反我嗎?就憑他一個金丹劍修?」

  晏礎聽出了老祖師的言下之意,略顯尷尬,「夏老祖高估我了,我哪有當宗主的命,更無這種野心和實力,年紀大了,自己有幾斤幾兩,很清楚。我將來能夠以上宗掌律身份,兼任下山的山主,就已經心滿意足。」

  「庾檁是聰明人,一點就透,我根本就沒有明說什麼。他要是趕去竹皇那邊誣陷我這個老祖要謀朝篡位,我倒是佩服這小子的膽識和魄力了。」

  夏遠翠突然眯眼笑道:「晏礎,若是下山能夠躋身宗門,你必須卸任上宗掌律。」

  晏礎見那夏遠翠不像是在開玩笑,這位老元嬰瞬間眼神炙熱,斬釘截鐵道:「沒有問題!」

  下宗宗主又如何,也是貨真價實的一宗之主!

  寶瓶洲三千年以來,才幾座宗門,才幾人擔任過宗主?

  先前夏遠翠在一次祖師堂議事中,突然與建議正陽山諸峰劍修,不管男女老幼,不論境界高低、道脈出身,只要自己願意,都可以趕赴蠻荒天下建功立業,出劍殺妖,而且他夏遠翠和滿月峰可以帶隊,通過一處歸墟通道乘坐渡船跨越天下遠遊。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許多習慣了議事一半就退場的老劍修,頓時對這位閉關多年的老祖師高看一眼。

  而宗主竹皇卻只說此事重大,需要從長計議。

  很快竹皇便登門滿月峰,埋怨師叔為何事先不打聲招呼就一意孤行。

  夏遠翠便說只是遠遊歷練,又不會當真趕赴戰場,就算要與妖族廝殺,他也會早做安排,如此一來,就能夠扭轉寶瓶洲對我們正陽山的觀感。竹皇默不作聲,離去之時,鬱悶不已。

  如今正陽山諸峰,尤其是那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修士,大多對宗主竹皇極其不滿,覺得竹皇身為一山宗主,面對落魄山的那場觀禮,表現得如此懦弱,處處退讓,尤其是與落魄山約定邊界立碑一事,更是被他們視為正陽山千年未有之羞辱。

  再加上正陽山試圖建立下宗一事,也不了了之,巡狩使曹枰的突兀離去,大驪朝廷擺明了是選擇偏袒落魄山。

  名,正陽山已經淪為一洲笑柄,本該在寶瓶洲如日中天的一座嶄新劍道宗門,年輕劍修們如今都沒臉下山外出歷練。

  利,竹籃打水一場空,原本有望一山兩宗門的格局,成了泡影,擁有一座下宗的諸多好處和實惠,都成了空想。

  簡單來說,就是從山主變成一宗之主的竹皇,個人聲望降到了谷底。

  若是正陽山只有竹皇一位劍修,是上五境,其實不管都無法撼動竹皇的宗主之位。

  但是竹皇的師叔夏遠翠,好巧不巧,也是一位玉璞境劍仙。

  「夏祖師,陶煙波那邊怎麼說?」

  「自然是對我那個師侄心懷怨懟,且不說封山一甲子,自己也被逼著閉關思過,換成誰都覺得是一種奇恥大辱。何況陶煙波心裡有數,如果還想要與那個姓陳的找回場子,只要竹皇一天是山主,就是痴人做夢,必須改朝換代才行。不然六十年封山,什麼劍修胚子都撈不著,秋令山肯定就此一蹶不振,過雲樓那個女娃兒的山頭,就是前車之鑒。」

  晏礎點點頭,陶煙波是真有狗急跳牆的理由了。

  有自己的水龍峰,再加上眼前這位玉璞境老祖的滿月峰,以及陶煙波的秋令山,如此一來,都不用說其餘諸峰,竹皇在正陽山,除了他那自家祖山一脈,竹皇就差不多個是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了。

  夏遠翠笑道:「說實話,我要是在竹皇那個位置上,身為宗主,面對那場對方氣勢洶洶且有備而來的觀禮,我恐怕做得不比他好到哪裡去啊。」

  搖搖頭,夏遠翠嘖嘖道:「只能怨我這師侄命不好。我這個當師叔的,就只好替他分憂了。」

  竹皇在元嬰境時,碰到了個風雷園的李摶景,等到躋身玉璞境沒多久,又遇到了那兩個年輕人。

  晏礎舉起酒杯,「在此預祝夏老祖更換座椅!」

  夏遠翠也舉起酒杯,淡然笑道:「好說。」

  晏礎突然輕輕打了自己一耳光,「其實這會兒就該稱呼夏宗主了。」

  夏遠翠放聲大笑,各自一飲而盡。

  竹枝派雞足山,一處不起眼的雅靜宅邸內,一位年邁女修正在款待一位天字號的貴客。

  她便是雞足山一脈峰主,梁玉屏的師父,也是竹枝派的現任掌律祖師。

  而客人,正是竹皇。

  竹枝派內,在郭惠風接手掌門後,逐漸分成了裁玉山和雞足山兩脈,不好說雙方是勢同水火,卻也暗流湧動,其實最根本的分歧,還在於到底是與正陽山漸行漸遠,最終脫離從屬身份,還是乾脆全盤投靠正陽山。

  竹皇手中正在把玩一把山上煉製的竹黃裁紙刀。

  山下的書香門第,多是用來裁剪宣紙,竹皇手中這把切割金石亦可。

  竹皇將裁紙刀重新裝入古琴形制的木盒,一並遞給女修,微笑道:「送你了。」

  她接過刀。

  略加思索,她便知道是什麼意思了,要她推波助瀾。

  他是借刀殺人。

  竹皇笑了笑,「別多想,禮物就只是禮物,你不用做任何多餘的事情,否則只會壞事。再說了,你好不容易有了個落腳地方,與郭惠風還是師姐妹,何必自相殘殺。我倒是希望你到時候能夠幫郭惠風一把,免得這場鬧劇,落個過猶不及的下場。那個人,可比你,當然也比我都聰明太多了。」

  她大為意外,確定他不是開玩笑後,以心聲問道:「宗主如何確定那人,如今就一定藏在某地,而且一定會管這閒事?」

  「直覺。」

  「如果,我是說萬一,那人故意袖手旁觀,宗主怎麼辦?」

  竹皇淡然道:「只需夏遠翠一死,晏礎、陶煙波這些此生無望上五境的酒囊飯袋,又能掀起什麼風浪。」

  其中有一事,竹皇並沒有與女修交底,正是在他的授意下,秋令山陶煙波才主動勾結的那位師叔。

  倒是雨腳峰那個庾檁,比竹皇想像中聰明很多,竟敢主動揭發師叔的謀逆篡位之舉。

  野溪邊,那個名叫陳舊的外門知客,開始釣魚。

  白泥與掌門作別,獨自返回散花灘那邊,發現陳舊這傢伙倒是曉得偷閒,竟然蹲在一棵杏花樹旁,雙手籠袖,輕輕跺腳,腳邊還有酒局剩下沒喝完的一壺酒,給他順手牽羊了,直楞楞盯著水面。

  老人踱步來到溪邊,笑道:「別忘了兩壺松脂酒。」

  陳舊抬起頭,「啥?」

  白伯坐在一旁,也不計較這小子的裝傻扮楞,抬頭看了眼杏樹,沒來由感嘆道:「陳舊,我當年剛剛進入竹枝派,記得第一次跟隨師父來到這裁玉山,一路散步,就覺得河邊滿樹杏花,好看是好看,但是想到了一句家鄉那邊的諺語,總覺得不是滋味,桃養人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那會兒不懂什麼忌諱,就與師父直說了,師父卻與我說,山下有山下的說法,山上卻有山上的道理,而且這個道理,非但不差,反而寓意極好。」

  白伯笑問道:「知道這句話在山上,是什麼道理嗎?」

  男人搖搖頭,「白伯,這怎麼猜嘛。」

  白伯點點頭,「我當年也是這麼跟師父說的。」

  陳平安笑道:「後來有答案了嗎?」

  白伯渾然一變,雙手抱住後腦勺,懶洋洋道:「只是偶然翻書看得一樁典故,相傳有位遠人跡而獨立的白骨真人,曾經長久睡在一棵李子樹下,最終證得長生不朽的大道。」

  陳平安目視前方,微笑道:「陸掌教就這麼閒嗎?」

  身邊老人分明是被陸沉用秘法附身了。

  陸沉趕緊伸出手指抵住嘴邊,「別聲張啊,咱倆可以多聊幾句!」

  「敢問陸掌教,怎麼找到我的?」

  「碰運氣!」

  「不說就算了,相信禮聖很快就趕來此地,記得到了功德林,幫忙看看劉叉如今釣技如何。」

  陸沉無奈道:「貧道之所以偷摸來浩然,就是忍不住想問一句,好與你確定一事,世間到底有無光陰,是否由無數個定格的靜止組成一個一。」

  「出門在外,不得以誠待人?」

  「好吧,怕了你了,陳平安,你與我透個底,咱哥倆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是不是關押了我的某個假相?」

  「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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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一十一章 斜陽落山萬紫青

  正午時分,日在天中。

  陳平安將竹竿放在地上,站起身,腳尖一挑,將酒壺挑起,抿了一口酒水,「邊走邊聊。」

  陸沉便暫住於老人這座逆旅客舍當中,與陳平安在這條溪邊散步。

  落在旁人眼中,也不覺奇異,身為裁玉山開采官的白伯,與外門知客陳舊,素來交好。

  陳平安說道:「一個憑空想像而成的假相而已,陸掌教何必如此興師動衆,不惜違反文廟禮制,擅自潛入浩然天下。除非……」

  陸沉笑著接話道:「除非貧道原本就有心相之一,一直沒有收回,始終在浩然長久飄蕩,既然貧道並非從白玉京趕來,所以不算違反文廟規矩。」

  陳平安搖搖頭,「除非陸掌教想要立即躋身十五境,填補師尊散道之後、大掌教師兄返回白玉京之前的那個空缺,好震懾青冥十四州,既然浩然、蠻荒皆可視為一條蹈虛渡船,想必青冥亦然,恰好古語有言,『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也』,至於無敵是否真無敵,想必陸掌教作為旁觀者,對此心中自有答案。結果陸掌教經過推演,發現當下破境,成功的可能性毫無徵兆降低了,覺得不對勁,思來想去,就想到了我,不惜壓境,使用秘法瞞天過海,陸掌教能在此逗留多久,一刻鐘?還是一炷香?」

  「陳平安,你不是一個如何難猜的人。分出心神,涉險行事,想要將一座心中天地無限趨於真相,以術近道,結果被外人看穿分身,尋常修士還會舉棋不定,想個折中法子,你不一樣,就只有兩種選擇,一種是靜觀其變,押注虛驚一場,一種是果斷炸碎一粒心神,不惜傷及大道根本,雙方就此結下死仇,然後你一邊通知坐鎮天幕的文廟聖賢關門,幫忙盯著天地屏障,一邊喊來小陌先生和謝姑娘堵路。陳平安,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好像還是沒有徹底改變這種非對即錯的想法和思路。」

  兩位關係頗為複雜的「道友」,他鄉重逢,卻在這邊各說各話,雞同鴨講。

  「想法和思路有何不同?」

  「想法可以無邊無垠無量,思路卻有條理脈絡和門徑。」

  陳平安點點頭,「這算不算心神有別?比如同一條道路,逐漸衍生出了感性與理性。」

  陸沉笑道:「天學修心,人學修身。身安心樂,即是天人。可能說得比較籠統了,那貧道就舉個簡單例子,後世神主牌位,山上的祖師堂,山下民間祠堂和一國太廟都有,一般是用來供奉祖宗和先人,立神主以事死,神主當中寫逝者名諱,一旁小字,題主祀者姓名,敬天法祖,慎終追遠,如此說來,你覺得心神若果真有別,誰是主人誰是次?」

  陳平安疑惑道:「能這麼比喻?」

  「當然。」

  陸沉說道:「不能!」

  陳平安轉過頭,若非是白伯的身軀,真想對飽以老拳。

  陸沉說道:「貧道只是為了證明自己你猜錯了,沒有什麼一刻鐘一炷香的時限,貧道在浩然天下想要待多久就待多久,文廟管不了貧道。」

  陳平安突然說道:「其實是我一開始就說錯了,人的感性與理性,其實不是岔出兩條道路,而是一脈相承,先有感性才有理性,不對,是先有理性才有感性,天理人欲之別?就像你所謂的神主被供奉者與祭祀者……追本溯源,可以往前追溯到一姓之祖,再往上……便是身主於人,心主於天?」

  陸沉小雞啄米,使勁點頭,「唉,竟然還能如此解釋,豈不是被貧道給瞎貓撞見死耗子了。妙極妙極。」

  陸沉先抬頭望日,再環顧四周,抖了抖袖子,「果然是大言炎炎,大道之言勢若烈火,朔南暨聲教訖於四海,嘿,無不包括,無所遁形。」

  陳平安感嘆道:「陸掌教厲害啊,這麼快就找到我的第二個分身了。」

  陸沉微笑道:「反正閒來無事,不如猜謎破題。」

  咦了一聲,陸沉側過身子,橫著行走,望向陳平安的側臉,「此地知客陳舊,玉宣國道士吳鏑,再加上落魄山竹樓分身,這就已經是三粒心神了,再加上那鄆州山腳村塾的『神主』,開館蒙學,想必不太走動,不動如山,那就是宛如天上北極了,遙遙筆直一線牽引,莫非其餘分身,是一分為七的路數?嗯,貧道終於想明白了,竟然是一座法天象地的北斗七星陣,陳山主是從桐葉洲金頂觀那邊得到的靈感?不過歸根結底,還是師法於貧道,榮幸榮幸,榮幸至極。既然人間以日月升落確定東西,以紫微星斷南北,這就意味著陳山主七個心神附著在符籙的分身,除了鬥口必須始終指向學塾主身之外,在寶瓶洲的活動範圍,都是有一定限制的?剩餘三個分身的藏匿之地,容貧道猜一猜,大驪禺州,大瀆以南的青杏國一帶,最後一個,稍微有點難猜……不管怎麼說,為了保護好七粒心神不被修士截獲,各個擊破,陳山主確實花了不少心思。」

  如此結陣,陳平安原本極為冒險行事的分神之舉,就安穩多了,通過大陣牽引,就像為散落各地的七粒心神,同時在「祖師堂」設置了一盞續命燈。

  除非是被未卜先知的大修士刻意針對,否則寶瓶洲地仙之流,就再難剝離、拘押住一副分身的心神,真要鬥法廝殺起來,敵對修士即便獲勝,只會詫異為何一個大活人的練氣士,竟然連魂魄都沒有,等到陳平安那一粒心神退散失蹤,重歸「祖師堂」,露出符籙傀儡的本來面目,那些修士就會明白,自己已經招惹到了不該惹的角色。

  陳平安說道:「其實還有兩顆輔弼隱星,負責從旁策應,免得被地仙太過輕鬆就打碎某張符紙,牽一發動全身,功虧一簣,導致我必須立即收回全部符籙分身。」

  陸沉唏噓道:「難怪當年在泥瓶巷,你會與貧道說一句,自己的記性很好,看東西都記得住。」

  那會兒的泥瓶巷草鞋少年,還會畢恭畢敬稱呼自己一聲陸道長,真是叫人懷念。

  從陸道長,陸沉,王八蛋,到如今的陸掌教,好生傷感。

  陸沉現在慶幸自己這趟沒白走,絕對是不虛此行,當下的陳平安,算是入山修行,已經走到半山腰了,陸沉所謂的半山腰,與一般練氣士不一樣,是那種可以看到山頂風光的位置,才有資格被說成是半山腰,與境界高低沒有絕對關係,比如許多飛升境大修士,一輩子都不曾找到合道契機所在,在陸沉眼中,就還是那種未至山腰的門外漢。

  如今陳平安憑藉兩把飛劍本命神通的疊加,已經找到了一條極為寬廣的「劍道」,就是通過眼見、耳聞、道聽途說、以及想像在內諸多法門,集合出一個又一個的小千世界,如果說從劍氣長城返回浩然天下之前,只是一個略顯稚嫩的構想,那麼等到陳平安開始著手通過金精銅錢煉化出一條光陰長河,尤其是這趟天外返回,提升了一把「井中月」的飛劍品秩,陳平安的分身各處,七個「陳平安」,在寶瓶洲不同地界的一切所見所聞所思所想,皆是一種好似時時刻刻都在以真實天地作為斬龍台砥礪劍鋒的「煉劍」。

  如此練劍之道,讓陸沉都要倍感大開眼界。

  比如今日知客陳舊在酒局所見,白泥、夏侯瓚和梁玉屏,三人的身材容貌,眉眼,聲音,語調,氣態,神色,都已經被知客陳舊「記錄在冊」,已經悄然融入主身陳平安的那座劍法天地。

  簡而言之,所有人物和山水景象,在這條陳平安行走的道路上,都是一個「字」或者「詞語」,那麼裁玉山散花灘的這頓酒宴,就彷彿組成了「一句話」。

  組成這句話的詞匯,數量越多,越是繁密,內容越是詳細,就越是接近與「假相」對立的「真相」。

  就像先前陸沉所詢問的,世間到底有無光陰?是否由無數個定格的靜止組成一個一?陸沉此說,就等於將整個天下視為一本完全靜止不動的書籍,等到陸沉認定的「那個一」,他開始翻書,書上人物與景象才會「自覺」和「被動」流轉起來。而陸沉的這個說法,顯然與李希聖的那個想法,屬於同源不同流。

  突然忘記某個字,又突然記起某件事,好像曾經經歷過……

  人生在世,何其悲哀。杞人憂天之哀,窮途末路之哭,都曾讓陸沉心有戚戚然。

  又像陳平安之前在天外,與小陌和白景御風返回浩然途中,白景拋給他一大摞繪畫有遠古風景的紙張,當時陳平安覺得像一本小人書,更像裴錢在課堂上書頁一角繪畫某個小人兒,不同姿態,快速翻頁,就是一整套完整動作。

  故而等到陳平安這個寫書人再將「這句話」單獨摘出來,放入籠中雀內的那條光陰長河當中,將來旁人看到,就會覺得越真實。

  如果說是今日酒宴,是一個短句,那麼道士吳鏑在玉宣國京城永寧縣的那座宅地內,女鬼薛如意,少年張侯,還有那些院內的花花草草,再加上每天外出與那些衙門胥吏的請客喝酒,街上閒聊,擺攤給人算命看相……就是一個光陰長河被拉伸到數月之久的「長句」。

  而陸沉的那個「假相」,就是萬法之宗,如同是第一塊……神主牌位。

  但是陳平安在與李希聖閒聊時,雙方聊到鄒子時,陳平安心中所想,曾經有個念頭,作為作為河道定位的船錨存在,不可能是陸沉。

  這就是陳平安一種類似慣性「思路」的自欺欺人。

  而這種先自欺、再欺人、繼而欺天的手法,自然是陳平安與崔瀺學的,可惜未能學到全部,畢竟是陳平安自學,全憑自己去摸索,就像一道術算題,知道考題答案,再去倒推追溯一個極為繁瑣的解題過程。與此同時,恰好是這種畫蛇添足的自欺欺人,陳平安有此起念,等於心聲言語陸沉名諱,這就讓當時同樣遠在天外作壁上觀的陸沉,一下子就察覺到了不對勁,同樣開始倒推回去……又是一場心有餘悸,甚至半點不遜色於先前劍氣長城的那場將至未至的伏殺,而陸沉若是不曾離開青冥天下,沒有湊這個熱鬧,被一座大天地隔絕了天機,興許就會錯過這條線索。

  陸沉這次返回浩然,還真不是違例「偷渡」,而是事先與禮聖報備過的。

  是真有一件正事來著,至於見陳平安,只是順路。

  「容貧道再算一算,今年清明日,陳山主這座七星陣的鬥口,是指向……玉宣國京城的那條永嘉街?!」

  陸沉始終學螃蟹走路,跟著陳平安的腳步,問道:「一個馬苦玄而已,值得你如此分神去封神?」

  陸沉所謂的封神,卻非封正之封,而是封禁、封山之封。

  陳平安和馬苦玄,雙方心知肚明,有一筆陳年舊賬,有人討債有人還帳。

  可能是兩個,可能是三個。如果馬苦玄一定要阻攔,那就可能是三個或者四個。

  都會死。

  陸沉轉過身,一腳將路上石頭踢入溪水中,「照理說,即便馬苦玄的父母能夠成為一路山水神祇,無形中得了一洲西岳山君府的神道庇護,又如何?能攔得住你報仇?」

  「是了是了,原來如此,確實有點棘手。」

  「這對夫婦,竟然是要躋身城隍爺之列,獲得冥府官牒的護身符,這就與山水神靈別出一道岔路了。呵,何止是護身符,真是世間最名副其實的救命符了。」

  「奇了怪哉,是如何做到的,以馬苦玄這對父母的刻薄品行,即便他們想要憑藉各類行善之舉、積累陰德躋身此列,可是酆都冥府自古就有那條『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的鐵律,陽間人物,即便精通冥間陰律,想要積攢功德,鑽空子,那麼光是這道門檻,他們就注定跨不過去,想要擔任高位城隍爺,純屬痴心妄想了。」

  陳平安終於開口說道:「馬苦玄很聰明,早就有意繞過他們兩個,在玉宣國京城偷偷安排了人手,只逼著他的父母不得不去做某些事,卻故意不明言緣由,甚至不許他們去追問個為什麼,曾經用極其嚴厲的言語內容,警告甚至是恐嚇過他的父母。」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馬苦玄是反其道行之,可能慢了點,但是有效。」

  陸沉笑道:「馬苦玄大概是什麼時候開始這種謀劃的?」

  陳平安說道:「不會太晚,也絕對不會太早。當年杏花巷馬氏連同那撥親戚,一起搬出小鎮,直接搬出了當時的大驪王朝,去往西岳地界的玉宣國,那會兒的馬苦玄,心高氣傲,根本不覺得我有資格當他的仇家,之所以讓父母搬出家鄉,估計至多是擔心他們的下場,跟蔡金簡和苻南華比較像,畢竟他要在真武山修行,不可能時時刻刻盯著驪珠洞天。」

  「等到我第一次離開劍氣長城,返回寶瓶洲,尤其是走出書簡湖,馬苦玄可能就有所警惕了,但更大的比例,是他為了故意噁心我,有意讓我一心報仇卻遲遲無法報仇,甚至會覺得一輩子都報仇無望,要我一輩子都生活在仇恨和愧疚當中。等到我擔任劍氣長城的隱官,消息傳回浩然天下,馬苦玄才開始真正將我視為威脅,我仔細研究過玉宣國馬氏台前幕後的所作所為,就是在那幾年裡,各房子弟開始頻繁出手,甚至開始試圖通過子孫的科舉一道,得誥命,光耀門楣,以後再試圖某人或者數人得到朝廷謚號、追贈家族等諸多舉措,都開始按部就班進行了,唯一的意外,就是馬苦玄沒有想到我會這麼快就追上他的境界。」

  上次落魄山觀禮正陽山,馬苦玄就曾聽從真武山那個餘時務的建議,後者坦言,如果再不出手,就沒有機會了。

  只可惜陳平安幾乎拆解掉了整座正陽山,依舊沒有給馬苦玄出手的那個機會。

  陳平安微笑道:「等到馬苦玄的父母,成為玉宣國一方城隍爺,相信他們第一個要收拾的,就是馬氏家族內那些作惡多端的自家人,憑此坐穩金身。都城隍廟,文判官高升調離出玉宣國京城,原陰陽司主官紀小蘋,順勢升遷為文判官,陰陽司與某司官位空缺出來,兩人便由地方州郡城隍身份入京述職,按功升遷補位。」

  陸沉笑呵呵道:「不愧是馬苦玄,委實用心良苦。」

  一國各級城隍爺,不同於山水神祇,雖然五岳山君有權利管轄兩者,但是前者真正的上級,還是酆都冥府,簡而言之,五岳山君可以直接決定境內山水神靈的升遷甚至是生殺予奪,但是沒有資格懲罰各級城隍爺,必須按律轉交給酆都判定罪責,就是說大岳山君府對各級城隍有一部分定罪權,卻無執行權。

  在山水官場,城隍廟就像一國朝廷的御史台,地位超然,身份清貴,可以監察百官,吏部卻無法直接決定一位御史的升遷貶謫。

  當然馬苦玄能夠做成此事,就在於驪珠洞天自成天道循環,昔年小鎮百姓的生死與罪福,都不被酆都在內幾處陰間冥府掌控。

  陸沉問道:「可有破解之法?」

  陳平安點頭道:「有。」

  「你們劍修偶爾不講理一次的那種路數?」

  「剛好相反,循規蹈矩。別說是玉宣國都城隍廟,還有酆都冥府那邊也挑不出半點毛病,既然挑不出毛病,就無法按照冥科陰律庇護馬苦玄的父母,最終只能秉公行事,兩不偏袒。不這樣,只會糾纏不休,冤冤相報何時了。上一代人的恩怨,我們這一代人做個徹底的瞭解,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不留給下一代人。」

  陸沉笑道:「馬苦玄處心積慮,滿盤皆輸,豈不是要被你氣死。」

  陳平安說道:「他道心堅韌,氣不死他。」

  陸沉無言。

  貧道只是與你開句玩笑,你不用這麼一板一眼。

  陸沉換了個更為討喜的話題,「陳平安,你還真當起了知客啊。」

  先前陸沉曾經提議陳平安,有機會一定要當個迎來送往的知客,會很有意思。

  陳平安笑道:「從善如流。」

  陸沉沒來由感嘆一句,「雙眼所見即天地,一個人的記憶,何等寶貴又何等脆弱。」

  夕陽即將落山,紫青萬狀,頃刻間變化無端,如夢如幻。

  不對啊,不才是正午時分嗎,怎的就日落西山了?

  托大了托大了,陸沉心知不妙,立即閉上眼睛再睜眼。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慘也。

  你陳平安也太不念舊情了,貧道可是幫你與寧姑娘牽紅線的月老!

  河邊,白伯坐在杏花樹旁,問道:「釣上幾條魚了?」

  蹲著的陳平安手持魚竿,笑道:「暫時沒有魚獲,只有一條大魚咬餌了,可即便上鈎,也未必能遛上岸。」

  白伯笑道:「你好歹是個練氣士,還拽不上一條魚?」

  陳平安板起臉點頭道:「魚成精了唄。」

  白伯啞然失笑,臭小子還挺會說笑話。

  一處光怪陸離的神異境界中,陸沉與一個陸沉面面相覷,如照鏡,故而雙方眼中,存在著無數個陸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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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一十二章 白雲生處有人家

  落魄山的山門口,小米粒正襟危坐,金扁擔和綠竹杖都放在桌上。

  仙尉道長,正在跟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聊得火熱,投緣。

  對方自稱與山主相逢於青萍之末,還是景清道友的摯友親朋。

  黑衣小姑娘一直盯著兩個道士的茶碗,只見他們喝,就是不見底,幫忙添水的機會都不給。

  她百無聊賴,下意識伸出手,拈動綠竹杖,輕輕翻滾,咯吱作響,她立即停下動作,果然見那外鄉道士轉頭望來,小米粒連忙道了個歉,再挺直腰桿,朝前伸出一隻手,示意你們兩位繼續論道。

  那道士脾氣好啊,笑道:「沒事,在道場那邊,經常有瘦如野鶴的高士們閒聊和吵架,若有誰說到精彩處,就會響起一聲玉磬,清脆悅耳極了。」

  山上,一個青衣小童先是摔著袖子,大搖大擺,由山間青石板路走向那條昔年通往山頂祠廟的神道臺階,打算去山頂透口氣,到了臺階那邊,打算看看看門人仙尉有無偷懶,陳靈均雙手叉腰,眺望山門,心一緊,趕忙伸出一隻手掌遮在眉眼,狗日的,沒有看錯,果真是那個挨千刀的,竟然殺到自己門口了,一想到自家老爺的真身還在學塾那邊當個教書先生,陳靈均立即縮了縮脖子,躡手躡腳,就要返回住處,到了宅子,跳上床,被褥悶頭,打雷都別想吵醒他。

  「景清道友,別假裝瞧不見貧道,來山腳一起喝茶。」

  陳靈均雙手捂住耳朵,假裝聽不見這個心聲,只管埋頭一路飛奔,自言自語道:「昨夜暴雨傾盆,電閃雷鳴,風拔木,樓房搖搖欲墜,好傢伙,這等聲勢實在太可怕了,床鋪連同整個住處如同一葉扁舟置身松濤海波中,震耳欲聾,難怪今兒一整天什麼都聽不見了,原本是真給震聾了,如何是好,這該如何是好……」

  結果被一隻手按住腦袋,陳靈均抬頭一看,是自家老爺,笑容溫醇,「一起下山待客。」

  青衣小童咳嗽一聲,驀然膽氣雄壯,「也好,是得去會一會那個不速之客,看他不順眼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眼前山主,雖說不是老爺的真身,又何妨?!

  上次觀禮黃粱派開峰,在婁山,山主老爺不在身邊,跟這個姓陸的,不太對付,丟了些許臉皮在地上,今兒都得找回場子。

  陸沉轉過頭,瞧見了那個走下山來的青衫陳平安,手上還有不少些許墨漬。

  神主在那條細眉河源頭附近的山腳學塾,眼前這個陳平安,亦是分身之一,負責「抄書」,記錄匯總其餘六人的所見所聞。

  陸沉眼神哀怨道:「陳平安,貧道今兒就是串門,兩手空空沒帶禮物而已,你咋個還生氣了。」

  原來裁玉山散花灘那邊,陸沉與自己那粒心神,已經徹底失去了大道牽引。

  要說是自己一個不留神,著了道,被地肺山華陽宮的高孤做成此事,也就罷了,偏偏陳平安如今還只是個元嬰境。

  等到陳平安是飛升境,那還了得?

  陳靈均瞪眼道:「放肆,好大膽,竟敢對我家山主老爺直呼其名?!」

  只要好人山主待在身邊,陳靈均就跟徹底喝高了差不多,酒壯慫人膽,見誰都不慫。

  「景清道友你等著,咱哥倆總有山水重逢的時候。」

  陸沉朝那青衣小童竪起大拇指,「到時候貧道送你一隻碗,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你哭得稀裡嘩啦,就可以回請貧道喝一碗苦酒了。」

  陳靈均臉色尷尬,伸手攥住陳平安的袖子。

  因為想起了白玄的一句口頭禪,別走夜路別落單。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按住青衣小童的腦袋,「好歹是在自家地盤,講一個輸人不輸陣。」

  有人撐腰就是不一樣,陳靈均雙手叉腰,嘴巴微動,看樣子在醞釀一招「殺手鐧」。

  陸沉怒道:「你敢吐口水,就別怪我……」

  說到這裡,陸沉提碗喝了一口茶水,仰起頭,咕咚咚喝完,陸沉晃了晃腦袋,喉結微動,「那就憑本事戰一場!」

  陳靈均想了想,小米粒趕忙跑到陳平安身邊,踮起腳尖,伸手擋在嘴邊,小聲傳遞情報,「好人山主,方才這位陸道長說了,你們曾經一起外出歷練,跋山涉水,不知走過了多少山山水水,歷經了千難萬險,所幸兄弟齊心其利斷金,總算次次有驚無險,然後某次在一個叫裁玉山的地方,他掏腰包你請客,攢了個酒局,你當著一個叫梁玉屏、道號『蕉山』的仙子,當著面誇她長得好看呢。」

  「我當然不信,半點不相信!仙尉道長……半信半疑吧。」

  「仙尉道長還詢問那位梁姑娘的胖瘦哩,陸道長說那個仙子姐姐,是如何如何貌美如花,用了七八個成語嘞,仙尉道長聽了半天,只是說了個『虛』,陸道長便立即換了個通俗說法,說那梁姑娘,前面看和背面後,都是極好的,就是側面看略顯平淡了,仙尉道長聞言就長長嘆息一聲,端起碗喝茶,變得無精打采了。再往後,兩位道長就跟對對子似的,一個說雪中行地角,一個便說火處宿天倪……其餘還有好些彎來繞去的,我都記不太得嘞,好人山主你走到山門口這邊,剛剛陸道長說到了神道衰而歸敬於宿命,宿命衰又該歸敬於何……」

  陳靈均竪起耳朵,還有這檔子事?想來山主老爺在酒桌上說幾句場面話,情有可原,可以理解。

  仙尉一臉懵。

  小米粒你原來都仔細聽著呢?

  先前你坐那兒打哈欠,犯迷糊,小雞啄米狀,難道都是假像嗎?

  只是貧道與陸道長聊了那麼多正經學問,你怎麼就記不太得,偏偏這幾句無關緊要的閒天,記得如此牢靠?

  小米粒還不忘朝仙尉道長咧嘴一笑,伸出大拇指,既是說好話,又是在邀功,「好人山主,咱們仙尉道長,待客周到,我都看在眼裡哩,滴水不漏,說話做事,很穩重的。」

  陳平安走到那個被表揚了一通的仙尉身後,雙手按住自家看門人的肩膀,輕聲埋怨道:「陳某人的人品,外人信不過,畢竟是外人,都隨他去,仙尉道長可是自家人,怎麼可以半信半疑?」

  仙尉叫屈道:「我這不是被帶到溝裡去了嘛。」

  陸沉扶了扶頭頂蓮花冠,笑道:「小米粒,仙尉道長,這裡沒你們的事了,容貧道與陳山主還有景清道友,憶苦思甜一番。」

  陳平安點點頭,小米粒就乖巧起身,返回山上,打算與暖樹姐姐說在山腳,碰到個姓陸的年輕道長,說話風趣,和氣得很嘞。

  仙尉就告辭一句,去門口竹椅那邊坐著,從懷中摸出一本摩挲厲害的書籍,咦,拿錯了,趕忙換一本書頁嶄新的正經書。

  陳靈均跟好人山主坐在一條長凳上,發現如此一來,就需要與那陸掌教面對面,覺得不妥,就一點一點挪屁股,慢慢挪到了另外一張長凳的一端坐著,還是覺得不太穩當,就抬起雙腳,一個轉身,面朝山外,一下子就覺得風景這邊獨好。

  陸沉看著那個青衣小童的背影,笑著抓起白碗,碗口朝下,滴了一滴茶水在桌上,霎時間雲霧升騰,出現一幅山水畫卷。

  是一條雄渾山脈,祖山頂有坳,坳內小橋流水,還有座古老祠廟。

  陳平安看了眼,問道:「是不是缺少了一棵樹?」

  陸沉抖了抖手腕,又有茶水滴落在桌上,滿臉驚訝道:「陳山主對我們青冥天下的風土人情,就這麼熟稔嗎?」

  陳平安笑道:「青冥天下是九山一水的地理形勢,當年陳靈均如果跟著你去這邊,魚符王朝想要成事,很難吧?」

  陸沉笑道:「事在人為,又有貧道在旁搖旗吶喊,鼓吹造勢,某位道友走瀆一事,真不敢說一定成或一定不成。」

  陳靈均聞言立即轉身,雙手按住桌面,「你們在說啥?」

  桌上這幅畫卷所繪,位於青冥天下雍州與沛州的邊境,兩州被一條大瀆分割開來。

  而雍州境內,這條位於水底的山脈之巔,有一處地方志記載為梳妝檯、俗稱「洗臉盆」的地方,有石橋跨澗,名為回龍橋。

  橋邊有座山神祠,藏著昔年那場「共斬」之一。祠外有一棵萬年老樟樹,傳聞主掌青冥四州氣運。

  魚符王朝女帝朱璇,要在此舉辦一場普天大醮,以她的性格,陸沉用屁股想都知道,她一定會劈砍四條樹枝。

  陸沉當年遠遊趕赴驪珠洞天之前,曾經答應過這個朱璇,要為她和魚符王朝帶來一位首席供奉,結果我們陸掌教說話就跟放屁一樣,一拖再拖,上次陸沉竟然還有臉去山神祠,乾脆就翻臉不認帳了。

  就像陳平安說的,青冥天下與水運充沛的浩然天下不同,水運貧瘠,如此一來,想要養出真龍,難如登天。

  陳平安恍然道:「老觀主離開浩然天下之前,帶走了極多的東海水。按輩分,老觀主能算是陸掌教的師叔,將這些水運傾斜到大瀆源頭,陳靈均再憑此走瀆入海,化龍的機會,確實不小。畢竟這般走水,以前沒有過,以後估計更不會有了。老觀主給予水運,功德一樁,為大瀆增添水勢,洶洶入海,要是陸掌教與師叔事先談攏了,還可以將一部分功德轉嫁給陳靈均,再由魚符王朝供奉修士在兩岸一路傾力護道,陸掌教暗中盯著,排除所有意外。」

  陸沉看著那個青衣小童,冷哼一聲,「景清道友,聽見沒?!還在這邊跟貧道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你自己摸著良心說說看,你跟誰橫呢?」

  他娘的,這個傻了吧唧的小兔崽子,太忘恩負義了,當年若是跟著他去了青冥天下,一樁多大福緣在等著他?躺著享福就是了。

  由他陸沉來牽線搭橋,按照約定,先在那魚符王朝撈個首席供奉,皇帝朱璇是個極有魄力的女子,肯定會竭盡國庫都要保證陳靈均大瀆走水成功,一切都是奔著幫他化龍而去,不出意外,他都可以與泥瓶巷王朱,去爭一爭世間第一條真龍的天大機緣。當人間重現真龍,身為斬龍之人的陳清流,憑此重返十四境,就得跨越天下趕赴青冥,一探究竟,即便這位劍修不摻和浩然、蠻荒的戰事,同樣未必會斬龍,但以陳清流的一貫脾氣,十有八九,會與朱璇還有那座山神祠,或是道場位於雍州的女冠吾洲,起了衝突,不出意外的話,屆時那棵萬年老樟樹,就會被一場問劍給砍斷,朱璇還占卜個什麼,那麼如今天下數州將亂未亂之局,就算破了。

  雖說還是治標不治本的手段,陸沉卻也可以至少為白玉京和余師兄,拖延甲子光陰。

  在這其中,得利最多的,還是陳靈均這條禦江小蛇,什麼都不用他做,而且注定安穩,沒有什麼後遺症,甚至無形中還會多出一位護道人,畢竟陳清流只要想要維持十四境,世間就必須有一條真龍,且只有一條。再說了,以陳靈均這些年與那斬龍之人的相處情況來看,相信在那雍州魚符王朝,也只會與陳清流稱兄道弟,處得很好,比如隔三岔五喝個小酒兒?

  至於走瀆一事的過程,大致如陳平安所說,碧霄師叔如今還擱放在那枚養劍葫內的東海之水,是一個不可或缺的關鍵環節。

  否則陸沉就算執掌白玉京期間,也不可能拆東牆補西牆,冒天下之大不韙,傾斜整座青冥天下的水運來為陳靈均一人走瀆。

  陳靈均皺著眉頭,竪起一根手指,神色嚴肅道:「讓我緩緩,一時半會兒轉不過腦子,我得深思熟慮再下定論……」

  陸沉白眼道:「一團漿糊的腦子,你能想出個屁。」

  陳平安笑道:「陸掌教的大致意思是說,你只要當年跟著他去了這雍州,就有很大的把握,成功走瀆化龍,你有不小的可能性,會在浩然天下的王朱之前,成為世間第一條真龍,貨真價實的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而且不用擔心會被斬龍之人盯上,飛升境,真龍,在魚符王朝當首席供奉,身份無異於青冥十四州的水運共主,而且最關鍵的,還有一張最大的護身符,因為你等同於得到了白玉京的大道庇護,一座天下,山上仙府,山下王朝,走哪裡都是座上賓,都要與你稱贊一句,景清老祖,英雄了得。」

  青衣小童眨了眨眼睛,山主老爺這麼說就聽明白了嘛,他沉默片刻,最後問了個問題,「然後呢?」

  在那異鄉,飛黃騰達了,富貴之交,新朋友滿天下,可就算撇開那些只在酒桌上稱兄道弟的酒肉朋友不說,其中也有幾個稱得上是患難與共的真心好友,但是這邊,落魄山,怎麼辦?陳靈均抬頭望向山上,有笨丫頭,小米粒,老廚子,再轉頭看了眼門口的仙尉道長……再遠一些,不還有個扣扣搜搜、經常落自己面子卻其實始終好到跟落魄山穿一條筷子的魏兄弟?

  陳平安跟陸沉對視一眼。

  如何?

  陸沉笑了笑。

  果然。

  別人這麼「說」,或者準確說來是這麼想,可能是悔青了腸子,明知事已至此,故作輕鬆言語,至少也是打腫臉充胖子,不願承認自己錯過了那麼一樁機緣。

  但是陳靈均還真不一樣。

  只要看陳靈均這麼多年來,對那禦江水神兄弟,如何心心念念,一次又一次幫忙,就知道自稱「禦江浪裡小白條、落魄山上小龍王」的青衣小童,是何等看重義氣了。

  朋友對我不住,總有他的難處,我卻不能對朋友不地道。我不能讓我的朋友覺得白交了我這麼個朋友,否則就是我做人有問題。

  這大概就是陳靈均這輩子行走江湖的唯一宗旨。

  就像一個道理,跟一百個人說,九十八個都講得通,偏有兩個講不通,可能一個是堅定的懷疑論者,還有一個是知道了道理就是不當回事。

  歸根結底,陳靈均捨不得落魄山的所有人,所有事。

  陸沉一卷袖子,收起桌上那幅山水畫卷,陳平安讓陳靈均去火爐那邊取壺添水。

  是今年老廚子從黃湖山那邊幾棵老茶樹采摘下來的茶青,親手炒制,雨前茶就是經得起泡,又是山泉水,喝起來極有回甘。

  陳靈均往桌上兩隻碗裡邊倒了熱水,唯獨自己那只白碗好像忘了,陳平安就讓他把茶壺放在這邊就是了,自己忙去。

  走路有點飄,不著急登山,陳靈均先雙手負後去了仙尉道長那邊,拍了拍肩膀,說了幾句語重心長的言語,才緩緩登山。

  「混江湖,義字當頭,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形勢所迫,偶爾磕幾個頭,不丟人,亦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陸沉這瓜皮,當我傻麼,成了條真龍,斬龍之人不得找上門來砍我?」

  「啥腦子,不靈光,但凡聰明一點,都說不出這種吹牛皮不打草稿的混帳話,還白玉京三掌教呢,擱我我也行,求我都不去。」

  看見那個肩挑金扁擔手持綠竹杖的小米粒,陳靈均雙手負後,點點頭,老氣橫秋道:「小米粒啊,巡山呢。」

  小米粒沒有停下腳步,只是看了眼他,她嘆了口氣,繼續巡山。景清好是好,就是這腦子,唉,愁。

  原本還想跟小米粒吹噓幾句的陳靈均,立即就覺得沒啥意思,不扯那有的沒的閒天了,陳靈均快步跟上小米粒,劈裡啪啦甩起兩隻袖子,一起巡山,低聲問道:「那邊還有茶片麼?前幾天瞧著還有不少,裝滿一兜不成問題,沒給老廚子偷吃了去吧?」

  小米粒立即抿起嘴唇,轉動眼珠,驀然眼睛一亮,哎呦喂一聲,跺腳道:「就說麼,睡了覺再去看,說沒就沒了的!」

  陳靈均佯裝怒道:「老廚子這饞嘴蟊賊,無法無天!走,咱倆找他說理去!」

  小米粒連忙拽住陳靈均的袖子,皺著兩條疏淡微黃的眉頭,一本正經道:「景清景清,我曉得還有個好地方,有茶片,可多!」

  陸沉冷不丁道:「組詞造句,層層疊疊,只加不減,過猶不及。」

  陳平安點頭道:「那幾個分身,不會在外逗留太久。」

  陸沉笑道:「大致需要多少個底本?三十,還是湊足一百,或者求穩一點,三五百?」

  就像一個人說話聊天,真正需要用上的文字,其實也就那幾百個常用字。

  比如裁玉山竹枝派那邊,陳平安仔細臨摹的重點人物,除了外門知客一脈的幾個幫手,裁玉山那撥石匠,肯定還有開采官白伯,水龍峰夏侯瓚和雞足山梁玉屏,加在一起,估計小三十號形形色色人物,但是真正稱得上陸沉所謂「底本」的人物,只說竹枝派一地,估計不會超過雙手之數,這類底本,與身份,是否修士,與境界高低全無關係。

  不過陸沉總覺得陳平安待在裁玉山那邊,好像別有所求,而且意圖隱藏極深。

  當然不是通過竹枝派來盯著正陽山那種小事,所以當陸沉決定好好推演一番的時候,在散花灘那邊,就被陳平安可能是憑藉符籙于玄設置的那道禁制,也可能是某種本能,抓了個現行,順水推舟,將陸沉的一粒心神丟入那座「囚籠」當中。陸沉不是無法强行破開禁制脫困,但是如此一來,就真要與陳平安徹底結仇了。陸沉從不怕誰,陸沉是只怕「非己」,陸沉修道,幾無善惡,與陳平安當年心中善惡兩條線極為靠攏的場景,截然相反,陳平安的心境,或者說認知,如天地未開,而陸沉的一顆道心,宛如天壤之別近乎無窮大,可謂另一種意義上大道純粹的絕地天通。

  陳平安說道:「不强求,反正以後還會遊歷中土神洲。」

  陸沉笑道:「你這條劍道,玄妙是玄妙,不過比起余師兄尋求五百靈官,要簡單太多太多了。」

  陳平安說道:「陸掌教不用提醒我跟他的差距,我比誰都清楚。」

  陸沉疑惑道:「你又沒親身領教過余師兄的道法和劍術,怎麼敢說清楚差距大小?」

  陳平安說道:「那就當我在吹牛。」

  陸沉喝了一口茶水,嘴裡嚼著茶葉。

  陳平安說道:「分身在外,其實修行之外,還有一種心思,登山修行久了,就容易忘記前身。」

  那就在待山腳去看山上風光。

  陸沉點點頭,「所有習慣本身,就是一種自找的遺忘。」

  陳平安舉起碗,與陸沉磕碰一下,都以茶代酒。

  只說陸掌教這句話,一般的山上人就說不出口。

  陳平安笑道:「年少起,每次出門遊歷,看書時有個小習慣,會把不同書上提到的人物做個計數,前十人物當中,陸掌教可謂一騎絕塵,第四名到第十名,數量加起來都不如一個『陸沉』。」

  陸沉好奇問道:「若是加上第三呢?」

  陳平安說道:「也是不如陸掌教一人。」

  陸沉又問:「再加上第二?」

  「還是不如。」

  陸沉贊嘆道:「原來貧道如此厲害啊。」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抬頭舉目望向落魄山。

  白雲生處有人家。

  道冠一瓣蓮花寶光閃爍,那粒心神歸攏。

  陸沉一手端碗,雙指並攏輕敲桌面,「君不見人間如壁畫,水作顔料山做紙,神鬼精怪滿壁走,春風颯颯生劍光,貧道曾聞仙人傳古語,天王分理四天下,水精宮殿碧綠瓦,彩仗高撐孔雀扇,天女身著狒秫裝,金鞭頻策麒麟馬。日對月,陰對陽,天神對地祇,神靈對仙真,雷電對罡風,左邊文廟右武廟,中間猶有城隍廟,山中芙蕖雲錦裳,寶瓶清供坐生涼,誰與諸天相禮敬,金鐘玉磬映山鳴。杞人駕車半道返,李子樹下枕白骨,嘗憂壁底生雲霧,揭起山門天上去……」

  就在此時,從山上跑下一人,大笑道:「陸道長,又來擺攤揩油啦?!當年在小鎮,與你我兄弟二人眉來眼去的俏姑娘,如今早就嫁為人婦了,走,我帶路,州城那邊,如今好看的姑娘,何曾少了,一茬老了又是一茬新,比起當年只多不少!」

  陸沉呲溜一聲,聽那嗓音就只覺得一陣頭大,剛要腳底抹油,結果被那漢子伸手抓住肩膀,加重力道,「跑啥,老朋友了,兄弟齊心,生意興隆,當年你沾我的光,就沒少掙銀子……」

  陸沉只得把屁股放回長凳,無奈道:「大風兄弟,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當年只要你蹲在貧道攤子旁邊,那是真沒生意,擋財路還差不多,只說那些小娘子們,都是一個個奔著貧道來、結果瞧見你就都繞著攤子走,貧道有說半句話嗎?夠不夠兄弟義氣?!」

  鄭大風笑呵呵道:「過去的事,提它作甚?」

  陸沉點點頭,歪著肩膀,叫苦不迭,「疼疼疼。」

  陳平安笑著起身,「你們聊你們的,你們聊的內容,我估計也聽不懂。」

  陸沉急眼了,「別啊,咱仨都是熟人,要聊就一起聊!」

  陳平安重新坐下,問道:「陸掌教這次來浩然天下,忙什麼正事?」

  陸沉乾笑道:「陳山主要是有事忙的話,可以先走,這邊有大風兄弟款待,夠夠的了。」

  陳平安想了想,「是要找某個修士?」

  事實上,扶搖洲在找,桐葉洲在找,寶瓶洲也在找這麼個潛在的「修士」。

  按照崔東山的推測,是浩然人族女子與某位蠻荒妖族修士的子嗣。

  崔東山就想要率先找到此人,但是徒勞無功,就像他之前想要在五彩天下找到後來的那個小姑娘「元宵」一樣,注定找即不見。

  雖然陳平安說得近乎莫名其妙,陸沉還是點點頭,憂心忡忡道:「很麻煩,相當麻煩!某種意義上說,其實已經找到過兩次了,結果都沒能抓住,至於為何抓不住,看看那個蠻荒天下的晷刻就清楚了。所以文廟那邊也很頭疼,這次貧道主動過來幫忙,文廟就沒攔著,留在浩然這邊,就是個燙手山芋,既沒辦法斬草除根,於禮不合,又不能將其關押起來,畢竟對方目前也沒犯什麼錯,也不好撒手不管,任其發展,只會自生不會自滅,天生的修道胚子,保管是走在路上撿錢、上一趟山就能撿著道書秘籍的,要說悄悄讓某個大修士盯著,好像就在等著對方犯錯,然後殺掉,不還是屬於不教而誅嘛?要說耐心教以詩書仁義、聖賢道理,又有誰肯接下這麼一樁天大的因果?即便有人肯接下這麼個爛攤子,當真以為能夠改變軌跡就可以改變結果了?如果貧道沒有猜錯的話,在那個孩子心中,已經對整個浩然天下産生了巨大的敵意,比如……親眼見到與世無爭、甚至是……一個好人的父親,被浩然修士斬殺,只因為撈取戰功,不問青紅皂白就殺了,甚至那個孩子都來不及知道父親是蠻荒妖族,母親也被殃及,若是婦人的姿色再好幾分,那些浩然修士再不當個人?貧道的這個猜測,還只是其中一種可能性罷了,事實上,可以有無數種更壞的情況和結果,他對浩然天下深入骨髓的敵意,會隨著歲月的推移,以及他在修行路上的登高,讓他獲得更多的惡意,蠻荒天下死在這邊的妖族和妖族修士,那些所有純粹的惡意,會用一種很難觀測和追查的古怪方式,不斷傳遞、疊加在這個修士身上,直到某天,比如等他躋身了飛升境,才會水落石出,但是等到那個時候,他多半已經身在蠻荒天下,與斐然、綬臣站在一起。極有可能,這次兩座天下差點相撞,之所以是差點,就是某個傢伙的有意為之,只為了讓這個孩子用一種更隱蔽的方式快速成長起來。禮聖每十年一次的離開浩然天下,去往天外,此人身負氣運,就會悄然壯大一分,而且境界攀升不會太快,免得露出馬腳。虧得你沒衝動行事,若是中土陸氏的那座司天臺和芝蘭署都被毀掉……這也就罷了,修繕一事砸錢而已,若是陸氏陰陽家的觀天者和測地者,因為一場問劍而傷亡慘重,零零落落不剩幾個,再加上那個家主陸神被砍得跌境,那就真是後果不堪設想了,陸氏如今有一雙男女,屬於天造地設,道心精純無瑕,整個浩然天下,不能說只有他們能夠找到那個修士,文廟那邊還是有高人坐鎮的,但是有他們沒他們,的的確確,還是很不一樣的。如果他們兩個,那天晚上跟你,小陌先生,還有謝姑娘對上,如何是好?豈不是一筆天大的糊塗賬了?」

  竹筒倒豆子說了一大通,陸沉趕忙喝光了一碗茶水,「好久沒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了,貧道差點沒一口喘上氣直接嗝屁。」

  鄭大風笑道:「那我認你當個爹,趕緊立個遺囑,遺産歸我。」

  陸沉滿臉哀怨,「大風兄弟,這是人說的話嗎?」

  陳平安問道:「退一萬步說,假設文廟如何都找不到此人,今天算起,距離此人躋身十四境,最短多少年?」

  陸沉說道:「貧道只說一種猜測,做不得準,事先說好,僅供參考啊。比如此人甲子過後才洞府,百年之內卻飛升。至於飛升境過後,需要耗時多久合道十四境,就難說了,短則百年,長則千年?大風兄弟,貧道替你說了這句話便是,確是貧道說了等於白說。」

  陳平安繼續問道:「那你找到此人的把握有多大?」

  「卦象很怪。」

  陸沉抬起手,雙指抵住作拈須狀,「實不相瞞,差一點,真就只差毫厘,就被貧道找到蛛絲馬跡了,結果等到貧道踏足寶瓶洲,立即就斷了線索。」

  陸沉擺擺手,「只是聽上去可怕而已,先退一萬步說過了,我們再把話說回來,一個百年飛升境而已,真要計較起來,把人生放在白紙上邊,一個飛升境的生死,又能真正如何。至於百年複百年之後,或是千年以後,撐死了,就是人間多出一個十四境,貧道如今找到還是沒能找到,好像……也就那樣了。」

  鄭大風淡然說道:「將來等到此人對整個浩然天下大開殺戒,當他問心無愧地以惡意報復惡意,又有幾個人記得當年一個孩子看待世界的眼光,可能……連他自己都忘了吧。」

  年輕道士默不作聲。

  陳平安臉色晦暗。

  陸沉雙手抱住後腦勺,喃喃道:「怎麼辦呢。」

  只能是順其自然地力所能及再順其自然吧。

  陸沉輕輕搖晃身體,突然問道:「陳平安,你要是見到此人,會怎麼做?」

  陳平安起身說道:「平常心。」

  陸沉轉頭看著那個走在臺階上的青衫背影。

  鄭大風一拍桌子,「陸道長,咱哥倆啥時候去州城擺攤?」

  陸沉嚇了一哆嗦,說話都不利索了,「大風兄弟,我看就木有咋鍋必要了吧。」

  先前與師尊和碧霄師叔喝了頓酒,之後陸沉就立即跑去一趟白玉京的鎮岳宮煙霞洞。

  果然有所收穫,張風海這小子很有能耐,竟然算出了大半句話,是板上釘釘的讖語。

  道喪三百年而得此君。只是經過陸沉的推衍之後,更加接近真相了。道喪五百年乃得陳君。

  可問題在於陳平安姓陳,實則大師兄如今也姓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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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一十三章 風雨桃李薺菜花

  陳平安重新落座,就聽陸沉跟鄭大風在那邊瞎扯閒天。

  「大風兄弟若居儒家門內,道力不在董、韓兩位教主之下。」

  「這種話你得去中土文廟門口嚷嚷去,才顯誠意。你敢嗎?」

  「儒家規矩多,大風兄弟,願不願意去青冥天下某地高就?貧道願意為你鼎力引薦,白玉京內外,隨便挑。」

  「吾洲那婆姨,脾氣太過凶悍,年紀也大了點,我未必壓得住她,朝歌早就有了道侶,如果沒記錯好像都擺過喜酒了,兩京山和大潮宗如今已經聯姻,當那第三者插足到底不妥,免得徐雋受了情傷,從此一蹶不振,莫非是朱璇姐姐的魚符王朝?!抑或是那白藕妹子的青神王朝?」

  聊著聊著,雙方就坐到了一條長凳上,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想來雙方當年交情是相當不俗的。

  陳平安剛要起身,陸沉就趕忙摸出一隻銘文繁密、落款是琳琅樓的錫罐,給山主和鄭大風都換了茶葉,再添了熱水,說道:「嘗嘗看匡廬山的雲茶,貧道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偷來這麼點,代價不小,如今山門口專門為貧道立了塊碑文,大家都是修道之人,怎麼火氣還是這麼大,幾斤茶青而已。陳平安,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如果趕巧,咱們倆可以同行一段山水路程,有個伴,不至於太悶。」

  陳平安岔開話題,問道:「玉樞城張風海,是不是已經離開鎮岳宮煙霞洞了?」

  陸沉點頭道:「他會參加三教辯論,白玉京就對他網開一面了,不過這小子脾氣衝,腦子裡有强筋一般,已經脫離白玉京道官譜牒,甚至連玉樞城道牒都一並不要了,那兩個歷來把他當半個兒子看待的城主師兄,又喜又怒,找不到師弟張風海的行蹤,就知道撿軟柿子拿捏,只會拿貧道撒氣,當出氣筒,到了南華城大鬧了一場,真當貧道是吃素的嘛,潑婦駡街誰不會,貧道可是在槐黃縣城擺過十年攤子的!」

  因為陸沉提及駡街一事,陳平安便問道:「程荃?」

  當年在城頭,程荃與趙個簃兩位老劍修,都對二掌櫃很是佩服,與劍術高低完全無關,作為外來戶的年輕隱官,就只是在他們最擅長的領域,恰巧完全碾壓了他們。

  陸沉笑道:「他與納蘭燒葦,如今將歲除宮水中央那處歇龍石,作為煉劍道場,混得風生水起,歲除宮的排外和護短,都是極負盛名的,將來出門遊歷,只管在十四州橫著走。至於董黑炭和晏胖子幾個,你就更不用擔心了,退一步說,只要有刑官豪素坐鎮,只有他們欺負別人的份。」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突然小聲說道:「你欠于玄的三百顆金精銅錢,貧道小有積蓄,生平最見不得朋友欠債不還,一想到這個就會渾身不自在,故而已經幫忙落魄山墊上了,就咱倆的交情,些許錢財,休要再提!」

  陳平安冷笑一聲。

  陸沉悻悻然,「好吧,與你實話實說了,其實是貧道與於老神仙好說歹說,磨了好些嘴皮子,才幫著落魄山免掉這筆債務。」

  陳平安微笑道:「陸掌教除了喜歡攬事,攬功的本領也不小。」

  陸沉疑惑道:「老秀才已經與你說了此事?」

  陳平安皺眉道:「什麼意思?」

  陸沉臉色尷尬,只得老實交代其中緣由,「貧道離開白玉京,來浩然之前,貧道確實跑了一趟天外星河,與于玄相談盡歡,老神仙主動提及三百顆金精銅錢一事,說老秀才與他坐而論道一場,大道裨益頗多,他臉皮薄,金精銅錢與之相比,根本不算什麼,就算一筆勾銷了,『些許錢財,休要再提』,是貧道幫於老神仙捎話而已,他還說下次陳山主做客中土神洲,哪怕他于玄不在宗門內,可以直接與填金峰那邊再借三五……五六百顆金精銅錢,他已經與正宗、上宗那邊管錢的兩個嫡傳弟子都打過招呼了,屆時陳山主只需開口就有錢拿。」

  說到三五一語之時,見那陳平安眼神好像不對勁,陸沉瞬間心領神會,立即改口,將數量直接說成了五六百顆。

  這個鍋,貧道義薄雲天,願為自家兄弟兩肋插刀,貧道背了便是!

  陸沉試探性問道:「六個分身,受限於符紙品秩,好像境界都不高,真不需要貧道幫忙護道?」

  「免談。」

  陳平安起身告辭,獨自默默登山。

  如果陸沉沒有胡說八道,落魄山泉府等於憑空多出三百顆金精銅錢,若是都煉化了,雖然無法提升一把「井口月」的飛劍品秩,但是分化出來的飛劍數量可以顯著增加。

  之後禺州之行,除了見一見大驪皇帝陛下,就是不知道大驪國庫裡邊,如今還有多少金精銅錢的盈餘。

  當然還要去一趟豫章郡采伐院。在確定林守一的父親沒有參與當年那樁恩怨之後,陳平安的那種如釋重負,不足為外人道也。

  今年清明節這一天,玉宣國京城,馬苦玄要攔著,他大可以試試看。

  不管會不會牽扯出真武山、寶瓶洲西岳山君府,都無妨。

  再就是先前在牛角山,陳平安答應了張彩芹和洪揚波,年中時分要參加青杏國觀禮。

  至於桐葉洲那邊的開鑿大瀆一事,陳平安已經打定主意撂挑子不過問了,全盤交給崔東山和青萍劍宗去跟各方勢力磨合。

  之前在天外,陳平安確定了一件事情,文廟確實要封正寶瓶洲五岳,魏檗、晉青在內五位山君,即將獲封神號。

  至於那場三教辯論,陳平安還在猶豫,要不要參與旁聽,如果參加,要不要帶仙尉。

  當務之急,當然還是重返玉璞境。

  之後與劉酒仙一起遊歷浩然天下,原本皚皚洲劉氏家族和沛阿香的雷公廟,都是一定要去拜訪的,現在陳平安已經懶得去劉氏家族了,關係沒熟到那個份上,就只是個不記名客卿而已。

  門口那邊,山主一走,很快就多出了小陌和謝狗。

  陸沉看著那個貂帽少女,貂帽少女彎曲雙指,指了指眼睛,示意這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管好那一雙賊亮招子。

  陸沉以心聲說道:「萬物興歇皆自然,天生舊物不如新。只是謝姑娘想要偷天換日,憑此合道,在貧道看來,大不易啊。」

  謝狗咧嘴笑道:「事在人為。」

  然後謝狗可憐兮兮開口道:「小陌,這個道士偷偷調戲我,方才他的心聲言語,葷得很哩。」

  鄭大風立即舉起白碗,「我可以拿陸道長的狗頭作擔保,是陸道長做得出來的事情。」

  小陌笑了笑,顯然沒當真,「鄭先生莫要說笑了,我信得過陸道長。」

  陸沉朝小陌先生竪起大拇指,喝了口茶壓壓驚,「再說了,葷口念佛好過素口駡人。」

  謝狗嗤笑道:「你一個道士,還會吃齋念佛?」

  陸沉點點頭,「貧道遇到難關,過不去的坎,總要在心裡邊默念幾遍佛祖保佑,阿彌陀佛。」

  謝狗有些疑惑,眼前道士,就是白玉京三掌教,陸沉?

  很難殺嗎?有多難殺?

  陸沉卻是轉頭望向落魄山中。

  山上有個被裴錢說成是「廚子裡邊最能打的,武夫裡邊廚藝最好的」佝僂老人,笑眯眯望向山腳。

  別後不知君遠近,醉中忘卻來時路。

  天地寂靜,只有山門口竹椅那邊的細微翻書聲。

  一樓竹屋內,陳平安繼續「抄書」。

  陳平安主身所在的那座心湖畔,已經站著數十人,如夏侯瓚、梁玉屏,他們的姿態神色,緩緩變幻,如水流轉,他們的穿著衣飾,纖毫畢現,即便是一位大修士凝神望去,即便是法袍每一根絲線的破損都契合「道理」,既然本就皆是經過光陰長河反復衝刷的真實之物,自然就無破綻可言。而他們所說過的每句話,文字都飄蕩在空中,如一群飛鳥縈繞高山,徘徊不去。

  ────────

  落魄山和青萍劍宗。

  上宗有集靈峰的藕花福地,下宗有密雪峰的長春-洞天。

  洞天內有山名為赤松,自然是因為山中多古松。按照崔東山的解釋,是因為上任主人,清心寡欲,不喜喧嘩,便施展了一種極為高明的「封山」之法,使得山中至今未能出現一頭開竅的草木精魅。當然如今已經被崔東山解除了這道封禁,相信過不了多久,山中就會陸陸續續出現開竅的古松木精,不過開竅距離煉形,尤其是草木之屬,難度不小。

  原本在此山中結茅練劍的於斜回和何辜,如今都外出遊歷了,忙正事,說是為了開鑿大瀆一事,他們可以略盡綿薄之力。

  只留下柴蕪,白玄,孫春王和程朝露幾個。

  柴蕪躋身玉璞境,如今是最閒的一個了。

  白玄幾個難得今天都是練劍空隙,聚在了一起。

  柴蕪就是察覺到這邊的聚會,才趕過來湊熱鬧。

  瞧見那個手裡拎著酒壺的小姑娘,白玄又是抱拳又是作揖,「哎呦喂,這不是『有那』仙長嘛,什麼風把你老人家給吹來了,大駕光臨,蓬蓽生輝,晚輩境界低家底薄,寒舍無酒,招待不周,罪過罪過,程小廚子,還楞著那邊做什麼,趕緊給咱們有那仙長磕幾個響頭賠不是……」

  坐在一旁的孫春王,瞥了眼滿嘴酸話的白玄,每次都這樣,沒完沒了,虧得柴蕪的脾氣好,換成是她,真不慣著白玄。

  白玄其實也就是心裡不得勁,過過嘴癮,要說真嫉妒柴蕪,見不得她好,還真犯不著,不至於。

  當他一心志在證道飛升的白大爺是啥人了?!

  只是自打柴蕪躋身了玉璞境,白玄就覺得自己這輩子跟「天才」兩字,算是徹徹底底做不成親戚了。

  畢竟與那個號稱「小隱官」的陳李,白玄都不覺得雙方差距有多大,隨便加把勁,稍微努把力,自己境界也就把對方超過去了。

  結果柴蕪直接從柳筋境的練氣士三境,一個蹦跳,就到了玉璞境,這讓白大爺咋個辦?

  難道狠狠心,讓隱官大人砍自己幾劍,先從洞府境砍回三境嗎?問題在於即便如此,他白大爺也只是跟在「草木」這個丫頭片子的屁股後頭有樣學樣啊,不還是在氣勢上就先輸給她一籌了?

  實在無聊,白玄就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放在桌上,鄭重其事,搓搓手,這才慢慢翻開這部英雄譜。

  第一頁,就有剛認識沒多久的九弈峰劍修丘植,好兄弟。

  難怪隱官大人總喜歡出遠門,走江湖,約莫朋友都是這麼來的,天上掉不下來,得靠緣分,自己去找,去結交。

  白玄轉頭說道:「小廚子,你也學拳……」

  程朝露立即搖頭如撥浪鼓,斬釘截鐵道:「我就算了,學拳資質太差,根本不夠看的,就不濫竽充數了!」

  看在同鄉的份上,白玄繼續勸說道:「小廚子,做人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呢,在旁邊吆喝幾聲,也是好的嘛。」

  白玄見那胖子還是直搖頭。

  罷了罷了,反正不差一個程朝露,跟那個翩然峰白首是一路貨色,全無膽氣,都是慫包。

  尤其是白首,虧得都姓白,白家兒郎皆豪傑,下次見面,非要勸他一勸,把姓氏改了吧。

  ────────

  寶瓶洲南部,雲霄王朝的東北邊境,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身邊跟著一個手挽拂塵年輕女冠,他們來到一座山腳就停步。

  女冠微笑道:「水井,你那朋友,怎麼挑了這麼個靈氣稀薄的地方開山立派?」

  董水井說道:「他打小就是這麼個性格,不喜熱鬧,巴不得誰都不認識他,只喜歡悶聲賺錢。」

  此山主人,一掌門一掌律,聯袂下山迎接貴客。

  下山途中,吳提京開玩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胡大掌門,你可得悠著點,小心被騙了還給人數錢。」

  胡灃說道:「在看待錢財一事上,董水井跟你是差不多的,都不貪,信得過。」

  胡灃這輩子只有一個半朋友,身邊吳提京算一個,山腳那個同鄉董水井,算半個。

  吳提京抬了抬下巴,「董水井身邊那個道姑,瞧著氣象不俗。」

  胡灃說道:「不出意外,是靈飛宮現任宮主。」

  果不其然,雙方碰頭後,董水井就介紹起了那位同行的女冠,靈飛宮現任宮主黃曆,道號「洞庭」。

  之前還是舊白霜王朝的靈飛觀,被一路南下的大驪鐵騎攻破京城,國祚斷絕,如今變成了版圖略小的雲霄王朝。

  前不久靈飛觀也由觀升宮,只是不在雲霄王朝境內。

  或者說正因為這座道觀的存在,以及她擔任了國的護國真人,不然雲霄王朝完全可以吞並掉這個小國。

  傳聞這位玉璞境女冠,極擅長青章祝詞,修六甲上道,能夠請神降真,役使萬鬼,驅策陰兵。

  她在宮觀之外的兩國邊境,開闢出一座陰兵數量衆多的古戰場,作為她的第二道場,如今極有聲勢,雲霄王朝為此頭疼不已。

  董水井的第一個生意伙伴,其實是胡灃。

  在那舊龍州新處州地界,董水井有個「董半城」的綽號,之所以能夠發跡,胡灃是有不小功勞的。

  見了麵,董水井也沒有如何客套寒暄,直奔主題,「胡灃,還記不記得你交給我的那筆本金數目,以及我們當時的分賬約定?」

  胡灃點點頭。

  貧苦出身,又不是那種大手大腳、能夠不把錢當錢的主。所以胡灃雖然不是對這筆錢財特別上心,但肯定記得清楚帳目,懶得催而已。

  兩撥人,一起登山,邊走邊聊。

  胡灃當時在龍鬚河裡撿到了品相極好的八顆蛇膽石,分別賣給了福祿街李氏和桃葉巷的一位老人,胡灃雖然年少,卻經驗老道,將蛇膽石對半分,兩邊不得罪,得到了兩大摞銀票。胡灃之後只花了一小部分銀子,就在州城買了一整條街的宅子,得到了三十餘張衙門戶房交割的地契,那會兒州城內的宅邸還是一個極低的價格,再加上大驪朝廷有意從洪州鄆州幾地「填充」舊龍州,為了鼓勵別州富豪、百姓移民至此,龍州官府的許多政策都是獨一份的讓利於民。胡灃將其餘家底都一並交給了董水井打理,算是入夥,除此之外,因為年少時經常跟著爺爺走街串巷,胡灃收了一大堆的「破爛」,多是銅鏡、古錢幣之類的不起眼物件,這些,都交給董水井幫忙售賣,賣高賣低,胡灃都沒有過問,反正董水井只管做買賣,全虧了都無所謂,若是掙了以後雙方分紅。

  當年董水井將這些「破爛貨」高價賣出,折合成雪花錢後,胡灃的兩筆神仙錢,差不多占了董水井的三成家底。

  董水井笑道:「現在有兩種方式,第一,我們就此拆夥,你收回本金和分紅。第二,本金繼續留著,先收取第一筆分紅,以後我讓人年年送上門來,嫌麻煩,十年,一甲子,都是可以的。」

  胡灃毫不猶豫說道:「第二種,十年分紅一次就可以了。」

  吳提京隨口問道:「要是胡掌門選擇第一種方式,可以拿到多少顆穀雨錢?」

  胡灃也有些好奇,幾十顆?少了點。一百顆,數百顆?

  反正只要有一百顆以上的穀雨錢,那麼派就可以很輕鬆渡過眼前的難關了。

  董水井笑著報出一個數字。

  兩千兩百顆穀雨錢。

  胡灃誤以為自己聽錯了。

  吳提京則只有一個感覺,莫非賺錢是這麼一件容易的事情嗎?董兄,以後帶帶我?

  董水井從袖中一件方寸物,是一把並攏起來的摺扇,「裡邊有兩百顆穀雨錢,至於這件方寸物,就當是恭賀胡掌門和吳掌律開山立派的賀禮了。這把扇子沒有設置禁制,打開就是開門了,扇有善緣,諧音善有善緣嘛,就當是討個好兆頭,希望我們雙方的合作,能夠細水流長,長長久久。」

  胡灃沒有矯情,直接就收下了那把摺扇。

  吳提京對董水井印象又好了幾分,確實是個爽快人。

  胡灃難得開句玩笑,「早知道可以這麼賺錢,我當年就不花錢買下那些州城宅子了。」

  董水井調侃道:「按照目前的分賬,當年你差不多是把一顆穀雨錢當成雪花錢開銷了。」

  說到這裡,董水井竪起大拇指,「不愧是當掌門的人,少年時就盡顯闊氣風采了。」

  董水井問道:「胡灃,你當年在老瓷山撿的那些碎瓷片,願不願意出售?」

  胡灃搖搖頭。

  然後胡灃笑著補了一句,「你要是先說此事,不提分紅,我咬咬牙,也就賣了。」

  董水井笑道:「跟別人做買賣,可能是這麼個法子,跟你就不玩這些虛頭巴腦的路數了,同鄉之誼,還是要講一講的。」

  胡灃也跟著笑了起來,同鄉之誼,興許很多人聽了覺得滑稽,胡灃卻不會。董水井確實在乎,胡灃也由衷當真。

  董水井徑直說道:「那就再商量個事,我想跟你買下那座蟬蛻洞天。」

  雖然失蹤已久,但是這座洞天始終位列三十六小洞天之一。

  胡灃搖搖頭。

  至於董水井是如何曉得這座洞天在自己手上的,胡灃不願意多問,他也相信董水井沒有惡意。

  總有些人,好像天生就能夠讓旁人信賴。

  其實胡灃如此看待董水井,董水井和吳提京,亦是如此看待他胡灃。

  否則一般練氣士早就疑神疑鬼起來了,至於山澤野修之間,估計已經開始盤算著如何殺人滅口了。

  吳提京瞥了眼董水井身邊的女冠。

  黃曆則與少年劍修報以微笑。

  董水井笑道:「先不著急拒絕,先聽聽看我的開價條件,第一,我開價一萬顆穀雨錢,購買蟬蛻洞天。」

  「第二,準確說來,我是只與你購買蟬蛻洞天的所有權,六百年內,不會干涉你們的使用權,你們就算掏空了洞天內的天材地寶,我都不管,只餘下一個空殼,都是沒問題的,六百年之後,我才收回這座洞天,當然,你們要是覺得期限太短,可以再談,八百年都可以。」

  「第三,我當然沒有這麼多的現錢,一萬顆穀雨錢,畢竟不是小數目。所以分三筆支付,第一筆,三千顆穀雨錢,現在就可以給你們。第二筆,一百年之後,四千顆。第三筆,三百年後,全部付清。這四百年,就當是我逾期付款,利息另算,如何?」

  吳提京驚嘆不已,再不把錢當回事,也被董水井的大手筆給震懾住了,忍不住一手肘打在胡灃肋部,吳提京都懶得用心聲言語,直截了當說道:「胡灃,我覺得可以談啊!」

  別說八百年,六百年,就憑自己和胡灃的修道資質,即便不動那些劍仙遺蛻,劍意還能學不到手?

  胡灃搖頭說道:「不談這個。」

  董水井也不願强人所難,笑道:「沒事,哪天改變主意了,記得第一個找我,這總能答應吧?」

  胡灃點頭道:「這個沒問題。」

  一行人還未走到半山腰的那兩座毗鄰茅屋,董水井就停下腳步,拱手告辭道:「回了,黃宮主還有一大堆事務需要處理。胡灃,說真的,我都沒眼看,連我這種已經很不講究的人,都覺得你們這個門派,實在是太寒酸了,就說我當年的那座餛飩鋪,可能都比你們强上幾分。」

  胡灃笑道:「你們下次再來這邊,肯定不一樣了。」

  董水井聊完事,水都沒喝一口,就帶著女冠黃曆一同下山,到了山腳,她便祭出一艘符舟,騰雲駕霧而去。

  可謂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雷厲風行。

  吳提京一向極少認可某人,「這個董水井,算是個厚道人。」

  胡灃點點頭,「我爺爺曾經說過,精明,聰明,智慧,三者是不一樣的境界,還說一個天生有慧根的人,雖然容易被世俗紅塵浸染,但是只要有慧根,就可以更容易『轉念』和『回頭』。當年爺爺去老瓷山找我,第一眼看過董水井的面相,就說三歲看老,將來肯定是個手頭不缺錢的人,而且最大本事,是掙了大錢,還能留得住錢。」

  「其實董水井很早就不讀書了,是靠開餛飩鋪和賣糯米酒釀發家的。」

  「在那之前,我還勸過他,留在那個齊先生身邊念書,只是董水井主意很定,說反正讀書也讀不過林守一,不如早點賺錢。」

  吳提京笑道:「看得出來,那個靈飛宮的黃曆,對董水井就很客氣。」

  作為仙君曹溶的嫡傳弟子,繼承了靈飛宮,按照道門法統的輩分算,她可就是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的再傳弟子了。

  能夠讓這麼一位要靠山有靠山、要境界有境界的道門女仙,好像擔任扈從一般,陪著他一起登山。

  由此可見,董水井是真發達了。

  雲海滔滔,符舟之上,女冠笑問道:「水井,真不跟我一起去那清妙峰金仙庵看看?」

  董水井搖頭道:「我要去一趟苗山。」

  「賒刀人就是忙碌。」

  「人忙心不忙。」

  ────────

  大驪禺州境內,荊溪之畔,有座香火只能算是一般的古寺,雖是千年古剎,卻因為屬於佛門最講究清規戒律的律宗一脈,即便是初一十五,香客還是算不得多。

  這還是近些年來,大驪朝廷開始在各地敕建寺廟、推廣佛法,想必在這之前,寺廟真是香火一線如墜的慘淡境況了。

  可若是在中土神洲,或是佛法昌盛的流霞洲,以這座寺廟被譽為寶瓶洲律宗第一山的佛門崇高地位,香火鼎盛,可想而知。

  記得年少時,與姚師傅一起進山尋找合適的瓷土,老人曾經自言自語一句,樹挪死人挪活,泥土挪窩成了佛。

  一位兩鬢霜白的年邁書生,貌似古稀之年,相貌清臒,在此借住多日,經常與大和尚請教律宗學問,尤其是那部《四分律》。

  據說這座寺廟的開山祖師,曾經擔任過中土神洲某座著名大寺的上座,還參加過一位三藏法師的譯場。

  先前陳平安收斂心神歸位,這位「居士」不願在寺內顯露,便立即施展了遁地法,尋了處山野洞窟「蟬蛻」為一紙符籙,等到陳平安重新散開心神,再悄然返回寺廟,過山門,入客房,點燈抄經。

  今天午時,烏雲密布,天將大雨,一時間白晝晦暗如夜。

  頭別木簪的儒衫文士,坐在廊道中的一張蒲團上,手持一串念珠,輕輕拈動珠子。

  來這座古寺數月之久,文士身邊並無書童、僕役跟隨,只帶了些許行禮,衣笥、書篋而已,一切從簡。

  寺內藏書頗豐,惜半殘蝕,多蟲蛀。大雄寶殿前邊有小池,池中金鯉、鯽數十尾,魚鱗燦燦。按照山志記載,歷史上,曾有仙君異人豢數條小龍於池,皆尺餘長,蛇首四爪,有附近香客自年幼到古稀,甲子光陰,每次來寺廟燒香,都會看幾眼水池,不見它們有任何茁壯老死的跡象,傳聞曾有外鄉蟊賊數次聞風而動,夜中潛入寺廟,捕捉小龍裝入水瓶內,攜帶離去,皆半途逃逸,自行返回寺廟池內,水瓶封禁儼然。只可惜一場暴雨過後,小龍皆隨雲升空,就此銷聲匿跡,如今水中金鯉、金鯽,據說都是受龍氣浸染之緣故,才由最初的青黑轉為金色,它們久聽梵音,晨鐘暮鼓,在此聞道修行,求轉人身。

  儒衫文士是個大香客,寺內僧人,之前見其談吐不俗,京城口音純正,懷疑此人狀貌達官顯貴,經常主動攀談,旁敲側擊,後來文士百般解釋自己並非出身官宦家族,久而久之,僧人們恭敬之色漸淡,倨傲轉濃。有一沙彌則篤定此人是大商巨賈,常問諸多外鄉州郡事,經常主動邀請文士一起登山賞景,緣於山巔又一處崖畔,常起白雲,雲勢極寬,凝如玉脂,如雪芝之海,唯山立不移。小沙彌只需叩窗而言「雲起」二字,文士便會換上草鞋,手持兩支掘後山竹根制遊山之杖,借與小沙彌一支,材質輕潔,一同登山,雲霧繚繞滿山,登山時渾然不知是山起入雲,抑或是雲下接山。

  寺側有泉淨且冽,山僧以青竹長筒引入灶房,煮茶甘甜。那年老文士在此長住,每日都會抄經,隨身帶有一方古硯,文士經常親自持硯去往青筒,硯池汲泉而歸,用以研墨。後山有禦碑亭,為前朝皇帝為太后修福所立,亭外道旁猶有十數石碑,多是當地官員祈雨而起,碑文皆言此寺求雨靈驗,與朝廷奏請寺田幾畝云云。

  禺州境內,百里不同天,自古午時便有晴天響雷的異象,而且沛然水氣遇高山而阻,若兩兵相接,沙場對壘,故而山中古寺多暴雨,聲勢驚人,若旱蛟赴壑,急急匆匆,往往短則盞茶功夫,長則一炊,即可複見天日。土人皆言有隱龍行雨至人間,拖尾過此山也。

  歷史上,這座古寺曾多次遭受兵災和雷擊,一次次毀棄和重建,所幸寺內功德碑上都記得清楚。

  曾有巡夜僧人親眼目睹古怪一幕,電火交織一團,自窗戶而入,亮晃晃竄上屋檐。天火灼燒屋內神像的金粉佛面,熄火之後,佛像面如淚痕,而大殿棟樑、窗戶皆無損,還有一尊騎著獅子的佛象也破裂了,所塗金粉也都熔化如水,其餘顔色如故。

  等到現任住持和尚,在此駐錫,開始在升座講法,很快在那之後,每逢夜間雷電,一處塔頂,便會金色綻放,若流星四散。

  但是別處再無古怪異象,寺廟一時間香火大盛,善男信女絡繹不絕,願意繞過諸多道觀、寺廟來此敬香。

  不曾想這位和尚竟然為僧人和香客,一一詳細解釋起了他親自繪製圖紙修繕營造的屋脊鴟尾,為何能夠防止雷擊和天火,那寺廟內的塔尖為何要鍍上一層金銀,以及那根直達地底的塔心圓柱,材質是什麼,為何會在古書上被稱為雷公柱,建造地底下那座「龍窟」的用意是什麼……總之按照老和尚的說法,就是其實沒有那麼玄乎,與鬼怪作祟、祥瑞皆無關係,在那之後,寺廟內外,不管是聽得一知半解,還是完全聽明白了,都覺得再有雷擊天火,好像都無甚意思了。

  古古與怪怪,道破就見怪不怪,神神和奇奇,看穿便不值錢了。

  只是老和尚如此作為,直接導致原本好起來的香火,再次冷落下去。

  為此廟內僧人不是沒有怨言,只是老和尚是大驪朝廷欽定的住持,請神容易送神難吶。

  這位在廟內借住的陳居士,也曾好奇詢問,大和尚為何如此「多此一舉」。

  老僧的解釋也很簡單,「佛法不當以神異示人。」

  若是說得再直白和難聽一點,估計就要直接撂下一句「蠱惑人心」了。

  居士便好奇詢問,「佛門有神通,不是方便法門嗎?」

  老僧笑言,「終究只是方便法門,並非不二法門。」

  雙鬢霜白的書生點頭道:「善。」

  「既然居士也信佛,那貧僧就有一問了。」

  「大和尚請問。」

  「你覺得佛法是厭世之法嗎?」

  「如來說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

  居士沉默片刻,給出這個用來壯膽和當作定心丸的三句義後,「如果僅限於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佛法……自然是厭世的。」

  老僧輕輕點頭,笑著離去。

  大雨將至,文士站起身行禮。

  一位老僧停步還禮,走入廊道中。

  老僧笑道:「原來陳居士是修道之人,修行雷法?」

  文士點頭道:「不敢說登堂入室,略懂皮毛而已。」

  「志怪小說多有記錄,雷火熔寶劍而鞘不焚。《埤雅》有載,陰陽相激,其光為電,其聲為雷,一聲一氣,相輔相成。」

  老僧笑道:「如果陳居士是為了修行而來,不管是引雷還是煉物,陳居士豈不是都要白跑一趟?」

  畢竟如今寺廟只有避雷而無引雷了。

  歷史上本寺有武僧修行神通,作金剛怒目,外出降妖除魔,寺廟為此專門開闢出一座引雷屋室,有那木鞘的百煉刀、劍,每當雷擊過後,刀劍往往就在鞘中熔為水,而刀鞘依然完整,此外還有各類鍍金、鑲銀的漆器,上面的金銀全部熔化流入專門設置的衆多器皿中,這般熔為水過再凝聚,若是再用山上治煉秘術重鑄為嶄新刀劍,或是將其熔煉拿來當成符籙「丹砂」,用作畫符,皆能震懾鬼物邪祟,無往不利。

  文士搖頭道:「只是慕名而來,與方丈請教佛理。」

  老僧問道:「佛家八萬四千法門,唯有律宗最為苦修。陳居士既非佛門中人,為何獨獨對我們律宗感興趣?」

  律宗可謂戒律森嚴,持戒修行,公認最苦。

  「先難後易難也易。再者不敢與大和尚打誑語,只是在寺內苦修,出了寺廟山門,另有修行法。」

  老僧聞言點頭道:「在此敬過香拜過佛,出了山門,也是修行。」

  文士問道:「芸芸衆生,各有業障,如何教以因果報應之說?」

  老僧笑道:「因果一說,古來聖賢不必信,痴頑愚人不肯信,機巧小人不敢信,中人則不可不信,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天邊閃電雷鳴過後,驟然間大雨滂沱,就像一座懸天巨湖漏了個口子,大水肆意傾瀉人間。

  老僧盤腿而坐,閉目養神。

  文士輕輕拈動一顆顆念珠。

  檐聲如瀑,雨幕如簾。

  水深無聲,大雨不長。

  雨後初霽,暖日和風,青山粘雨翠欲滴。

  老僧睜開眼,輕聲笑道:「城中桃李愁風雨。」

  陳平安會心一笑點頭道,「春在溪頭薺菜花。」

  ────────

  在寶瓶洲南方地界,陳平安確實遊歷不多,除了上次與宋前輩一起走過一段山水路程,每次南下,陳平安都是乘坐渡船去往老龍城。先前答應了青蚨坊張彩芹和洪揚波,要去青杏國參加那場儲君的及冠禮,陳平安就想要多瞭解一些青杏國的世情風貌,青蚨坊所在的地龍山渡口,就屬於青杏國柳氏,因為位於齊渡以南,就脫離了大驪藩屬國身份,重整舊山河,柳氏皇帝如今年紀不小了,已經將近古稀之年,本該立儲樹嫡,守器承祧,只是不知為何,柳氏皇帝卻是立幼子為一國儲君,又破例為這位年輕太子舉辦一場對外的及冠禮,也算是一種鋪路。

  新任國師是洪揚波的山上老友,而青蚨坊的東家,女子劍修張彩芹,她所在家族,卻不在青杏國境內,而是更南邊的梅霽國,屬於一個將相輩出的頭等豪族了。

  梅霽國的天曹郡張氏,在以前的寶瓶洲中部偏南地界,是一個很有底蘊的仙家門閥,只是張家在山上的名氣,要比民間更大。

  一個陳平安分身,先前就下榻於張氏開設在青杏國京城內的仙家客棧,一座仙家客棧,山水邸報肯定是優先提供本國仙府的奇人異事,而且類似青杏國這樣的小國,經常會邀請文壇領袖執筆,或是臧否人物的月旦評,或是駡幾句鄰國。還會抄錄國手之間的棋譜,也有某些仙子與某某俊彥的愛恨情仇,總之五花八門,什麼內容都有。

  餘霞散綺後,圓月又搖金。

  一位神色木訥的背劍少年,獨自行走在荒郊野嶺月夜中。

  憑藉月色照耀和異於尋常的眼力,少年正在翻看一本兵書。

  這是一處潦草打掃過的戰場遺址。

  早年青杏國朝廷辦了場水陸法會,戶部撥下來的銀子,層層克扣,八萬兩紋銀,最後真正用在這邊的,恐怕還不到八千兩。

  天不管地不管,朝廷想管管不了,修士管過還吃個大虧。

  故而淫祠神祇,山精-水怪,凶鬼惡煞,陰靈邪祟,紛紛聚集在這方圓千里之地。

  好像天曹郡張氏曾經秘密派遣出一撥張氏子弟,鎩羽而歸,折損頗多,使得這一處地界,聚攏了更多聞訊趕來的窮凶極惡之輩。

  這個腳踩一雙草鞋的背劍少年,走到一處孤零零的高山山腳處,便合上那本書籍,收入袖中,沿著一條羊腸小道,開始獨自登山。

  歷來登頂天地寬,人間春色從容看。

  只是這處山巔所見,四周天地間都是瘴氣縹緲的陰惻惻景象。

  極盡目力,遠處荒原,白霧茫茫,依稀可見有一高一低兩座山峰,若依偎狀。

  山中有兩粒螢火,多半是山中府邸,燈火通明。

  去往兩座山頭的大地之上,還有一條緩緩移動的紅色絲線,約莫是有一支隊伍在趕路,浩浩蕩蕩,點燃了火把、高懸大紅燈籠。

  等到背劍少年走入山頂一處平坦大石崗後,已經有了旅人早早在此歇腳,架起火堆,一口大鍋,沸水噗噗作響,鍋內翻滾著牲畜內臟模樣的各類下水。

  一個背對著少年的乾瘦身影,正蹲在地上,手拿一隻勺子,嘗了嘗湯水滋味,搖搖頭,又拿起腳邊的瓶瓶罐罐,往裡邊倒去。

  還有個肩挑油紙傘的女子,面朝崖外,不見容貌。

  距離少年最近的,是個臉色慘白無色的年輕男子,像個弱不禁風的病秧子,將那貨郎擔放在一旁,堆滿了各種衣飾的紙人和紙質元寶、銀錠。

  他們對於少年的到來,都渾然不覺,也沒有打招呼的意思。

  沒過多久,來了四個腳夫挑著個簡陋轎子,他們輕聲悶喊著號子,竹編轎子上邊坐著個身披鶴氅的中年文士。

  落轎後,四名精壯挑夫便杵在原地,雙目無神。

  那個文士腰繫一條青玉材質的蹀躞,懸掛著各色官印、兵符,琳琅滿目。

  鶴氅文士瞥見那個清秀少年,竟是一張陌生面孔,便小有意外,猶豫了一下,沙啞開口道:「這位小兄弟,是藝高人膽大,不懼瘴氣,還是運道不好,誤入此地,又或者是與我們是同道中人,奔著合歡山那樁艶福來的?」

  不曾想那少年是個脾氣極差的主兒,聞言只說了一個字,「滾。」

  文士吃癟,灑然一笑,「現在的少年郎,一個個的,本事不大脾氣不小。」

  賣貨郎笑出聲,不知是危言聳聽,還是別有用意,「如果不是天曹郡張氏子弟的話,那你就真是年紀輕輕就想不開了,敢這麼跟我們白府主說話,是想著早死早投胎嗎?」

  鶴氅文士趕緊擺手,「小兄弟莫怕,別聽這個病秧子亂說,鬼話連篇,信不得,誰信誰死。」

  少年從袖中摸出一枚銅錢,眯起眼,舉起那枚銅錢,透過孔洞望向鶴氅文士,竟是一副枯骨,再稍稍轉移銅錢,觀察起那個貨郎,倒是個陽間人。

  貨郎有點幸災樂禍,哈哈笑道:「白府主,露餡了吧,沒有想到這位小哥還有此等傍身手藝吧?」

  鶴氅文士笑道:「出門在外,跋山涉水,誰還沒點三腳貓功夫,否則活不長久。」

  好言難勸找死鬼。

  這個暫時不知身份根腳的少年,要是覺得那個貨郎才是好人,就去死好了。

  貨郎笑道:「少年郎,既然有此手段,就不看看這口鍋內所煮食材是何物,還有那位撐傘的姑娘,長得到底好不好看?」

  背對衆人的女子擰轉傘柄,油紙傘輕輕旋轉起來。

  背劍少年說道:「他們對我都無殺意,看什麼看,挑釁嗎?」

  貨郎咦了一聲,「不曾想還是個懂點江湖規矩的,如此說來,肯定不是天曹郡張氏子弟了,他們可都是些眼高於頂的仙裔。」

  鶴氅文士點點頭,「嚇了我一跳,差點以為是張家子弟,或是金闕派的譜牒仙師了,吃飽了撐著要來這邊替天行道。」

  那個等著一鍋肚腸煮爛的男人低聲笑道:「怕什麼,天曹張氏不是才在這邊碰了一鼻子灰,嘿,斷腸人憶斷腸人。」

  鶴氅文士嘆氣道:「為了逼退天曹張氏,合歡山那邊也是元氣大傷,我有一個在山神府內當差的朋友,說沒就沒了。」

  那少年問道:「合歡山那邊,有什麼艶福?」

  鶴氅文士哈哈笑道:「好小子,原來是同道中人,一聽說這個就來勁了。」

  少年臉色陰沉,「說話小心點,不然狗吃王八。」

  鶴氅文士顯然沒有聽懂這半句歇後語。

  那個走南闖北的貨郎忍不住笑道:「狗吃王八,找不到頭。」

  鶴氅文士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住沒有出手,搓手笑道:「大人有大量,本府主宰相肚裡能撐船,不跟你一個莽撞少年置氣。」

  少年不知是個不諳世故的楞頭青,還是真有依仗的高人,反正說話是真不中聽,「就憑你,小爺一腳就把你褲襠裡的卵蛋都給打爆,哦,你就是個骷髏架子,沒卵的。」

  蹲在鍋邊的漢子直接伸手從油鍋裡撈起一串腸子,抬頭放入嘴中,轉頭,滿嘴油漬,朝那鶴氅文士扯了扯嘴角,含糊不清道:「白府主,擱我忍不了,非要跟這個外來戶過過招,手底下見真章,若真是天曹張氏或是金闕派來這邊打探消息的奸細,回頭白府主只需將屍體丟給合歡山,也是大功一樁,可不就是一份聘禮麼。」

  那撐傘女子轉過身,竟是無頭者。

  少年微微皺眉,拱手道:「姑娘,對不住,無心之語。」

  無頭女子抬起手,捂嘴嬌笑狀,輕晃肩膀,約莫是示意無妨。

  那男子大口嚼著肚腸,問道:「少年郎,姓甚名甚。」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陳仁。」

  「少俠這名字取得是不是有點,嗯?」

  殺身成仁。

  「我覺得很好。」

  「既然不是譜牒修士,來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做什麼。」

  「遊山玩水。」

  男子一愣。

  貨郎坐在那條扁擔上邊,雙臂環胸,「既然是山澤野修,就是想要在這邊找個靠山落腳?」

  鶴氅文士微笑道:「不是劍修卻背劍,難道是個武把式?」

  少年盯著這個所謂的白府主,「府主?哪個彈丸小國的淫祠小廟,竟敢自行開府,不怕遭雷劈嗎?呵,小腚兒非要拉粗屎,小心屁-眼開花以後放個屁都是一褲襠。」

  不光是那個鶴氅文士,就連其餘幾個,都給這少年的言語整懵了。

  行走江湖,這樣不太好吧?

  貨郎以心聲言語道:「各位都悠著點,我前不久聽到一個小道消息,天曹張氏出了個女子劍仙,隱藏極深,前些年才嶄露頭角,她還有一位貼身扈從,資質驚人,具體道齡不知,反正瞧著年少,也是一位中五境修為的劍仙了。上次張氏子弟在這邊吃了大苦頭,不出意外,再來這邊,要麼是跟青杏國國師所在的金闕派聯手,要麼就是那兩位劍仙聯袂而至了。眼前這個說話跟吃了爆竹似的背劍少年,可別是那位張氏扈從才好。」

  世間修道之人,就沒幾個不怕劍修的。

  尤其是山澤野修和鬼怪之屬,只要碰過劍修,別管對方境界高低,就算他們倒了大黴了,只要對方不痛下殺手,都是能逃就逃,能躲就躲。

  鶴氅文士心中凜然,埋怨道:「石壺,你不早說!」

  貨郎笑道:「白茅你也沒有早問啊。」

  鶴氅文士問道:「石壺,你消息靈通,我此次登山,就是想你一句,聽說合歡山那邊山神嫁女的嫁妝之一,有部兵書,消息確鑿無誤嗎?」

  貨郎伸出手,「老規矩。」

  鶴氅文士從袖中摸出兩顆雪花錢,拋給貨郎。

  貨郎將那雪花錢徑直丟入嘴中,當場大口咀嚼起來,幾縷雪白靈氣從嘴角流散,被他伸手全部籠住,重新拍入嘴中,似乎還有些許殘餘,貨郎仰頭呲溜一口,悉數吸入口中,臉色布滿陶醉神色,原本好似病秧子的漢子,慘白臉色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潤起來。

  白茅沉聲道:「吃飽喝足,現在可以說了吧?」

  石壺以心聲笑道:「可以確定是真有這麼一部兵書,只是品秩高低,就難說了,有猜是件法寶的。白茅,你說你一具塚中枯骨,生前也不是帶兵打仗的武將,就是個守土失職被上司斬首示衆的可憐蟲,小小知縣而已,要這部兵書有何用?擦屁股嗎?」

  白茅攏了攏鶴氅,冷聲道:「這就別管了,鳥有鳥道,蛇有蛇路,你我無冤無仇,只管各走各的。」

  石壺點頭道:「各走各路,有機會就合作一把。」

  山頂一陣大風吹過,少年袖子獵獵作響,所背長劍,露出鞘外的劍柄微微搖晃起來,發出細微聲響。

  少年連忙挪步側過身,迎風而立。

  撐傘女子抬臂作扶額狀。

  你說你一個才四境的純粹武夫,來這山頂做什麼。

  來就來了,看完風景,走就是了。

  這幫疑神疑鬼的貨色,忙著參加合歡山的喜宴,誤以為你是個硬茬,多半不會出手阻攔你的下山。

  何況白茅方才故意與你開口言語挑釁,再假裝對你忌憚,不願出手,其實就是替你擋災了。

  依舊不知道輕重利害的背劍少年,還在那邊自顧自說道:「那天曹郡張氏子弟,還有金闕派仙師,術法都很了不起?怎麼個高,你們誰領教過?說來聽聽。」

  約莫是送出去兩顆雪花錢的緣故,白府主心情不太好,嗤笑道:「兩家宗房和嫡系,都是些高不可攀的天上人物,你一個假冒劍修的蹩腳貨色,少在這邊丟人現眼,趕緊滾蛋,走慢了,本府主就將你煉為挑夫……」

  白茅同時以心聲說道:「陳仁,你速速離開此地。」

  見那少年滿臉狐疑神色,鶴氅文士立即以心聲急急說道:「少年,這個貨郎與那架鍋的漢子,是一伙的,鍋內所煮下水,你真以為是牲畜的臟腑?趕緊走!你這蠢貨,真以為在這無法無天的鬼蜮地界,人便比鬼好嗎?那兩顆雪花錢……罷了,你逃不掉了,下輩子再還我吧。他們只要聯手,我注定鬥不過,沒道理為你這種傻子搭上一條命。」

  那貨郎站起身,「陳仁,雖說今夜之前,咱倆素未蒙面,不過我作為江湖前輩,可就要與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了。」

  鶴氅文士嘆了口氣,猶豫再三,還是沒打算出手。

  這可是那石壺的口頭禪,他說是掏心窩子,就真會掏心窩的。

  背劍少年乾脆伸手繞後,將那用桃膠粘在劍鞘內的劍柄給掰下來,放入袖中,微笑道:「你叫石斛?注意點,別自尋死路,我可是會仙家劍術的!」

  如此一來,少年便背著一把空空的劍鞘。

  那無頭女鬼幽幽嘆息,死到臨頭還要如此大言不慚,那就不救這少年了,救了這一次,就看少年那種不見棺材不掉淚的行事風格,在這鬼吃人、人也吃鬼的地界又能活多久。只是她難免心生疑惑,就這麼個楞頭青,怎麼一路走到這處腹地的?

  不知為何,那貨郎臉色劇變,正要說話間,山外異象橫生,寶光熠熠,幾道流彩一下子撕裂沉沉夜幕,格外扎眼。

  轉瞬之間就從十數里外來到山頂,只見那對少年少女,一雙璧人,前者背劍,手持馬鞭,騎一匹雪白駿馬,後者乘鸞。

  好個寶劍珠袍美少年,追風一抹紫鸞鞭。

  他們身後還跟著一個魁梧壯漢,上身裸露,遍體鮮紅色紋身。淩空蹈虛,風馳電掣,跟著前邊兩人。

  三人飄然落地,白馬與青鸞都各自化作一張符籙,被少年和少女拈在指尖,再放入懷中。

  光憑這一手「家噹噹,就讓鶴氅文士羨慕不已,眼饞垂涎之餘,他沒有忘記身形倒掠,儘量遠離這幾個練氣士。

  少女眼神淩厲,道:「怎麼說?」

  那壯漢看了眼鶴氅文士,「有業無孽之鬼,死後執念深重,立起淫祠,卻無法成為一地英靈。」

  視線轉移向那個背劍少年,「活人,好像是個武夫。」

  再看那撐傘女子,「無頭鬼,秋分日,正午時,死於一個陽氣鼎盛的劊子手。」

  最後望向那口油鍋和漢子,「練氣士,好食人肉,作惡多端,比那山野作祟的倀鬼還不如。」

  少年冷笑道:「那就斬了。」

  劍光一閃,便是一顆人頭滾落,剛好墜入那口油鍋當中,一顆腦袋在沸水中撲騰騰起伏。

  少女滿臉厭惡神色,袖中瞬間綻放出一道璀璨金光,將那口油鍋連同頭顱一並打碎。

  伴隨著一陣鈴聲,金光一旋,返回少女袖中,在空中帶起一條經久不散的金色流螢。

  壯漢再望向那病秧子貨郎,「狼狽為奸,一路貨色,還是個煉成人形的妖族。」

  少女神采奕奕,問道:「可是蠻荒餘孽?」

  壯漢搖頭說道:「本土妖族。」

  少女有些惋惜神色,這就沒有戰功可換了。

  少年微笑道:「再斬。」

  貨郎一腳挑起貨擔,砸向那少年,再朝崖外縱身一躍,仍是被一道畫弧劍光戳中後背心,劍光再起,又割掉頭顱。

  壯漢蒲扇一般大小的巴掌揮出,隨便將那只貨郎擔打成齏粉。

  少年嗤笑一聲,「雕蟲小技,也想瞞天過海。」

  少女摘下腰間一串金色鈴鐺,輕輕一晃,崖外一縷黑煙砰然散開,化作數百張白紙,少年雙指並攏,輕輕一劃,飛劍如獲敕令,雪白劍光在崖外縱橫交錯,將那些白紙攪了個粉碎,壯漢再張開嘴一吸,便將那散亂的妖族精血凝為一粒珠子,連同妖丹一並吞入腹中。

  一時間山頂唯有風聲。

  撐傘女鬼也已站起身,猶豫了一下,她還是選擇站在背劍少年身邊。

  鶴氅文士咽了口唾沫,既然對方沒有趕人下山,那他就打算開口求饒了。

  這個丫頭片子,明擺著是一位來自金闕仙府的嫡傳仙師,故而才有資格擁有一位「朱兵」神將擔任扈從。

  至於那少年,更不談了,分明是一位劍仙!

  這還是白府主這輩子第二次見到劍仙。

  還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背劍少年,率先開口打破寂靜,雙手負後,望向那個瞧著像是同齡人的少年,點點頭,臉上流露出幾分前輩看晚輩的贊賞神色,沉聲道:「不曾想還能在這種鬼地方,遇到一個同道中人。」

  站在最後邊的鶴氅文士,都被這個叫陳仁的少年給整懵了,你小子真是要臉不要命啊,有本事說大話的時候手別抖啊。

  所幸那少年劍仙根本沒搭理這個腦子有坑的。

  少女輕聲問道:「張姐姐何時趕來?是與我們在合歡山那邊碰頭嗎?憑我們幾個,能不能一路從山腳殺到那兩處山中府邸?」

  少年皺眉道:「我家主人未必會來,所以這場外出歷練,必須生死自負。」

  少女臉色看似失落,實則心中竊喜。

  一座高山內外,黑雲連鳥道,青壁帶猿聲。

  撐傘女鬼「看著」那雙身份高高在天的少年少女,只是世間喜歡好像都一般,低低在地。

  她喜歡他,他喜歡她,就是不知道那個她又會喜歡哪個他。

  鶴氅文士叫苦不已,原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山巔才來了三條惹不起的過江龍,怎麼連合歡山那邊的地頭蛇都趕來了,難不成這就要狹路相逢,來上一場廝殺?

  那背劍少年還在那邊說些臭不要臉的言語,「白府主,只管放一百個心,有我在,天塌不下來。」

  鶴氅文士苦笑道:「那我謝謝你啊。」

  背劍少年點頭道:「我與姓白的,歷來投緣。既然是自家兄弟,無需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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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一十四章 坐井觀天復少年

  一位身穿黑色官袍的山神,聲勢煊赫,雖是靈祠淫祀之屬,卻排場很大,坐著一頂由鬼吏肩扛的八抬大轎,趕路期間,他用一支碧玉靈芝輕輕挑開簾子,親眼目睹了這邊的劍光閃爍,慢慢放下簾子,這尊山神老爺臉色陰晴不定,如山君府情報顯示,此子確是一位中五境劍修無疑了,天曹郡張氏,真心揀著寶了。

  一旁還有個頭戴冪籬的女子,身姿曼妙,緋衣騎乘桃花馬。一人一騎,與那頂黑金轎子並駕齊驅。

  只是不同於先前少年少女的符籙坐騎,這匹能夠騰雲駕霧的桃花馬,是一匹貨真價實的神異靈駒。

  他們身後還有一撥身高兩丈的力士扈從,或遍身掛滿活物蛇虺,或以一串白骨髑髏繞頷,它們看著既非陽間人物,又非善類,個個眉粗發如錐,詭異令人汗毛竪。

  山神輕聲提醒道:「四小姐,等會兒到了潑墨峰那邊,可別一言不合就跟他們打起來啊,教下官為難。不小心誤了府君的大事,下官更是百死莫贖。」

  女子神采奕奕道:「一位資質好到沒邊的少年劍仙唉,豈敢招惹,李員外且放心,到了那邊,我保證不說話。」

  被揭了老底的山神老爺,臉色陰沉如水,嘴上卻是笑聲呵呵,抱拳搖晃幾下,「那下官就先行謝過四小姐了。」

  這支隊伍,在崖外數十丈外停步,霎時間黑雲滾滾,如鋪地衣在天,轎馬鬼吏皆立其上,與那潑墨峰遙遙對峙。

  女子透過冪籬薄紗,盯著那個相貌英俊的張氏子弟,等她近距離瞧見這位少年劍仙,便愈發挪不開眼睛了。

  若是她能娶了這個少年郎,便能將大姐、三姐都比下去了吧?大姐不用說了,本就是下嫁,委屈了她。三姐可真算是一樁好姻緣,即將與那絳山國一座巨湖水君的嫡子定親,說是招親嫁女,其實早就內定了這麼一位乘龍快婿,只不過父親最喜歡熱鬧,而且合歡山如今財庫缺錢,上次被天曹郡張氏打鬧一場,傷亡慘重,兵餉都快發不出了,父親對那幾個陸陸續續得了各國朝廷官身的地仙修士頗為忌憚,尤其是那個程虔,父親都只差沒有扎草人了,近期合歡山又忙著打造一座護山大陣,花錢如流水,缺錢,實在是太缺錢了,所以就想著通過招親一事收些彩禮、賀禮找補找補,據說這還是父親前不久從某份山水邸報某個消息得到的靈感,娘親又是一個極痴迷市井那類才子佳人艶本小說的,什麼拋綉球、猜燈謎,花前月下卿卿我我……都是她的心頭好。

  轎子晃了晃,身材臃腫的山神老爺伸手掀起轎簾,低頭彎腰走出,嗓音嘹亮,他沒有廢話,先說正事,「下官李梃,忝為合歡山下祠山神,兼領合歡山諸部三千兵馬的觀軍容使,要為兩位府君大人給諸位捎幾句話。」

  山神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稍稍側過身,高高抱拳,換了一種威嚴語氣和渾厚嗓音,「天曹郡劍修張雨腳,金闕派垂青峰金縷,來者是客,隨便遊歷,便是去小鎮逛蕩都無礙,只是你們兩個記得止步於山腳,不得登山,否則就視為與合歡兩府的挑釁,到時候本府君可就不念與程虔在陽世的那點舊誼了,膽敢登山過界半步,殺無赦,斬立決!」

  張雨腳扯了扯嘴角,毫不掩飾自己臉上的譏諷神色。

  一口一個本府君,好大的官威,真當自己是這處醃臢之地的土皇帝了,怎麼不乾脆自稱寡人,以欽此二字結尾?

  貌若地方豪紳的山神宣讀完畢這道:「聖旨」,立即重新換上一副臉孔,略帶幾分諂媚,拱手笑道:「府君法旨,不得違抗,還望張劍仙、金姑娘放在心上才好。」

  不提張雨腳,只說那個細皮嫩肉的小姑娘,年紀不大,在那金闕派的輩分卻高得嚇人,只因為這個小娘皮的師尊,便是那個連自家兩位府君都要忌憚幾分的程虔,如今程虔貴為青杏國的護國真人,是一位久負盛名的陸地神仙,精通水火雷三法,手執一枚開山祖師得自古仙遺物的青精神符,又被他煉成了一枚流金火鈴,驅邪卻魔,易如反掌。通曉水法,能夠呼吸江河,麾下數百朱兵,皆是半人半靈真的高手,尤其是真人的一手雷法,天威浩蕩,妖魔邪祟,無所遁形……修道五百載,仙跡頗多,山上的朋友多,仇家更多,總之就是點子很硬。

  李梃以心聲笑道:「金姑娘,遊歷過後,返回仙府,替下官與你師尊問個好。」

  少女笑著點頭,「一定替李軍容帶到。」

  少女雖然是第一次出門歷練,可這點粗淺的人情世故,還是不缺的。

  聽聞那小姑娘以「軍容」代替山神稱呼,李梃頓時眉開眼笑,對這金闕派女修愈發順眼幾分。

  話已帶到,李梃本已準備打道回府,只是自家小姐直楞楞盯著那個張雨腳,李梃心中頗為無奈,天曹郡張氏出身的少年劍修,合歡山勢力再大,也不是你可以隨便擄回山中當壓寨夫君的,再說了,僥天之幸,被你搶了張雨腳回山,府上前邊那幾個面首怎麼處置?

  李梃只得幫忙介紹道:「這位是咱們合歡山的四小姐,兩位府君大人最是喜愛,摘星星摘月亮都是願意的。」

  如今合歡山那邊,長女已經嫁人,次子喜好遠遊,而這次對外招親的,是合歡山的三姑娘。

  合歡山的趙、虞兩位府君,屬於半路鴛鴦,在那之前,各有山上道侶和子嗣道種,故而真正能夠稱得上雙方皆是親生的,還真就只有眼前這位頭戴冪籬的緋衣女子了,否則合歡山也不可能將那匹桃花馬贈給她當坐騎,換成那種出不了一個中五境練氣士的偏遠小國,它早已煉形成功,可以輕輕鬆鬆占山為王。

  所幸那位四小姐沒有如何糾纏張雨腳,她只是直了直纖細腰肢,斜瞥一眼他身邊的少女,嗤笑出聲,然後她伸出兩根青蔥玉指,掀起冪籬一角,有意無意挺起胸膛,笑道:「張公子,妾身閨名小眉,有緣再會。」

  張雨腳置若罔聞。

  一騎一轎,帶著大隊扈從漸漸遠離潑墨峰。

  金縷嫣然笑問道:「雨腳,我們接下來怎麼說?」

  張雨腳說道:「那就先去山腳小鎮看看,是否登山,到了那邊看過情況再定。」

  金縷點點頭,看架勢,只要張雨腳選擇登山,她是會毫不猶豫就跟著他一起闖山門。

  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的白府主,心中感慨萬分,這些個譜牒仙師的膽識氣魄,就是跟他們這些孤魂野鬼不一樣,走哪裡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德行。就說這個垂青峰的少女,既投了個好胎,又拜了個好師父,出門歷練,身邊不是師門賜下的一位朱兵扈從,就是與一位同出豪閥仙門的少年劍仙結伴而行。

  張雨腳望向那撥當地「土民」,問道:「請教諸位,合歡山招親嫁女,什麼時候開始,具體時辰是?」

  背劍少年雙臂環胸。

  白府主裝聾作啞,生怕說錯一句話,就落個被「再斬」的下場。

  只有那撐傘的無頭女鬼,好像不是特別懼怕那位少年劍仙,她從袖中摸出一片青翠欲滴的柳葉,隨著柳葉旋轉起來,便響起清脆的女子嗓音,「回稟劍仙,約莫還有兩個半時辰。」

  張雨腳點點頭,與身邊少女說道:「那就徒步前往合歡山。」

  少女在他這邊,顯然萬事好說,只管點頭。

  張雨腳望向女鬼,「姑娘若是願意的話,可以與我們同行,前提是別怕被合歡山那邊誤會,事後被穿小鞋。」

  她扛著油紙傘,側身斂衽施了個萬福。

  張雨腳和金縷帶著那位金闕派獨有的「朱兵神將」,下山去了。

  撐傘女鬼姍姍而行,與他們拉開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這潑墨峰之巔,只剩下背劍少年跟白府主大眼瞪小眼。

  「白府主還不動身趕路?」

  「不著急,距離招親典禮還有兩個時辰,你呢,留在這邊作甚?」

  「繼續賞月。」

  兩兩無言,就這麼長久沉默,最後還是白茅率先開口說道:「那貨郎和吃肚腸的,他們都是窮鬼,一個殺人越貨的山澤野修,一個剛剛煉形成功的精怪,稍微有點家底,都像先前我丟過去的雪花錢,能吃都馬上吃了,全部用來提升修為和增補靈氣,只求個立竿見影,身外物,積攢多了,反而是禍事,沒個山頭,或是靠山,很容易招來殺身之禍,為他人作嫁衣裳,那就不值當了,先前那位少年劍仙一斬再斬的,都給打沒了,只說那貨郎的妖丹都被金闕派那尊朱兵吃掉了,半點渣滓不剩,那口油鍋本是一件頗為邪祟古怪的值錢靈器,可惜也給連同那根貨擔扁擔一並打碎了,就只剩下地上那些紙錢……」

  少年說道:「廢什麼話,見者有份,五五分賬。」

  白府主心中大定,「陳老弟真是痛快人,一言為定!」

  只是這頭自封了個「府主」頭銜的鬼物,很快就心中狐疑起來,這少年答應得如此痛快,該不會是個深藏不露的山澤野修吧?

  是個熟稔黑吃黑的陰狠主兒?

  所以白茅與那背劍少年拉開距離,笑問道:「少俠如此年輕,就有武道煉氣境的實力了,非富即貴,否則如何能夠有此不俗的武學成就,想來是位外出遊歷的豪閥子弟了?少俠身邊就沒有幾個護衛扈從?」

  練氣士還有野修散仙,但是純粹武夫裡邊的每一位武學大宗師,幾乎個個有來歷,有明確的師承,這是山上的共識。

  尤其是那場半洲陸沉的大戰落幕後,寶瓶洲南邊,幾乎所有吃盡苦頭的豪閥世族,愈發卯足勁,培養家族刺客和死士,大肆搜尋、揀選那些根骨好的孩子,從年幼起就讓擔任家族供奉的武學宗師傳授拳法,不惜本錢,一日三餐皆吃藥膳,每天泡藥罐子,打熬筋骨,哪怕拔苗助長,不惜走那寅吃卯糧的路數,也要將其從煉體三境快速提升到煉氣境,只求二三十歲就能夠獨當一面,看這少年,若非那種故意施展障眼法假裝成純粹武夫的練氣士,那麼對方的年齡和境界就對得上了。

  再聯繫先前這少年的「出口成章」,白茅總覺得自己的這個猜測,差不多就是真相了。

  反正只要不是反復無常的山澤野修就好,白茅生前當過官,「少什麼俠,才下山歷練沒幾天,尚未做成幾件英雄好漢事跡。」

  那草鞋少年淡然道:「要麼直接喊我名字,要麼喊我陳公子。」

  白茅心中腹誹不已,這是先前合歡山四小姐稱呼張雨腳為張公子,你就嫉妒上了?

  一同走去崖畔,地上落滿了從散架貨郎擔的紙錢,和各種折紙屋舍、車駕、美人,而那些金元寶和銀錠,與一般白事鋪子售賣紙錢不一樣的地方,就是被那貨郎用朱砂筆寫有國號年份。

  跟那練氣士揀選某些銅錢作為「法寶」的路數不同,挑銅錢,必須需要找那些國力鼎盛、寓意美好的王朝年號,據說如此一來才會陽氣重,一顆銅錢經手之人越多,沾染陽氣自然就更多。反觀這些紙錢的底款,往往是國力衰弱到了極點的年號,故而多是亡-國之君在位時所鑄,陰氣便重,多是貨郎從墳頭撿來的「掛紙」,或是有人在墳頭燒紙錢時,貨郎便用上某種障眼法,看似燒完,卻實則被貨郎給半路劫道了。

  姓陳的背劍少年,跟腰懸官印、兵符的白府主,各撿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白茅故意挑選了那些折紙精巧的車馬閣樓、丫鬟婢女,約莫百來顆雪花錢總是有的。

  見那背劍少年蹲在地上,從袖中掏出火摺子,將那一大堆才剛剛得手的紙錢竟然全部燒毀了。

  白府主一頭霧水,忍不住問道:「小兄弟,這是作甚?」

  這些紙錢,碰到識貨的市井有錢人家,可是能賣不少真金白銀的,折算起來,怎麼都能賣出幾十顆雪花錢。

  少年說道:「老話說財如流水流水財,都是過手即得又無的東西,只說這些紙錢,本來就是燒給死人的,當年到了陰間,就已經缺斤短兩,如今燒掉,下邊就等於多出一筆本該屬於他們的錢財。」

  白府主怔怔無言,沉默許久才蹦出一句,「你倒是心善。」

  少年糾正道:「我這叫藝高人膽大,不怕走夜路,這點橫財錢算什麼,毛毛雨。」

  他站起身,問道:「一起下山?」

  白茅點點頭。

  總覺得這個不知道從哪個旮旯蹦出的楞頭青,傻歸傻,運道是真不錯,這都能逃過一劫。

  少年突然說道:「我好像還欠你兩顆雪花錢。」

  白茅抖了抖袖子,笑道:「都算在這裡邊了。」

  結果少年瞥了眼白府主的那條蹀躞,說了句,「生前只當過芝麻官,沒當過大官吧。」

  白茅笑容苦澀,倒是沒反駁什麼。

  他們一起走向那轎椅,還有四個始終杵在原地的挑夫。

  少年笑呵呵道:「都說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以前沒覺得如何,今兒算是明白這些老話的精妙了,看看天曹郡的張劍仙,再看看那位山神老爺的八抬大轎,最後瞧瞧你,我都要替你覺得心酸,人家出門都是腰纏萬貫,鑲金戴玉的,白老哥你倒好,腰有十文必振衣作響,還府主呢,你咋個不把府門設在合歡山的山腳當山門?」

  白茅尷尬一笑,伸手掐訣,念念有詞,將那轎椅和挑夫都變成了幾張折紙,再伸手一抓,白紙飄晃入袖中。

  這套出門行頭,還是早年與那貨郎花錢買來的,花了白府主好幾顆雪花錢。

  至於這無知莽撞少年,說話是難聽了點,人倒是好人。

  只是白府主越想越氣,話不是一般難聽啊,好像總能戳中心窩子。

  他到底從哪兒來的,大家族除了傳授武學,也教這種嘴上功夫?

  少年問道:「前邊那個瞧著就是知書達理大家閨秀、好看女子的撐傘姑娘,白府主知道她是什麼來路嗎?」

  白茅看了眼前邊的油紙傘和綉花鞋,只是你小子哪只眼睛瞧出一個無頭女鬼「好看」的?

  你小子莫非是只對女子如此積口德?

  白府主暫時還不清楚,先前背劍少年那份燒紙錢的陰德,其實都記在了他白茅頭上。

  白茅猶豫片刻,揀選一些不犯忌諱的說法,「只知道她姓柳,當然跟青杏國柳氏皇室是沒半顆銅錢的關係了,都說她是給讀書人殉情而死,被劊子手斬首示衆,生前就不入族譜了,死後自然更不被收入祖墳,也是個可憐人。」

  「那個四小姐屁股底下的那匹馬,是真馬?」

  「千真萬確,這類山中精怪既然能夠御風,修為境界之高,可想而知了,說不得就是一頭早就煉形、已經得道的大妖,不得是個洞府境?也就合歡山趙、虞兩尊府君的千金小姐,能夠將它當作坐騎了。大小姐,二公子,還有今夜出嫁的三姑娘,好像就都無此待遇。」

  白茅想起先前的險境,問道:「你就這麼窮,連把鐵劍都買不起?就只能搗鼓個劍柄裝模作樣,到底怎麼想的?」

  「有錢沒錢,關你屁事。」

  「隨便劈砍一棵桃樹,打造一把桃木劍都不會嗎?」

  「你江湖經驗淺,我這叫示敵以弱。」

  「……」

  半晌無言的白茅朝最前邊三個身影抬了抬下巴,「說真的,你小子也算福大命大了,這都能碰上他們,要是再晚來一時半刻的,後果不堪設想,貨郎與那個喜歡吃人肝腸的,可都不是什麼善茬,境界不低,他們雙方聯手,就算在這片地界,都凶名在外。」

  「不還是被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少年給隨手宰掉了。」

  白茅氣笑道:「劍仙,那位來自天曹郡的張家公子,是一位被譽為劍仙的修道天才,仙材中的天才!你小子知道什麼叫劍仙嗎?天下練氣士只分兩種,劍修與劍修之外的練氣士!」

  草鞋少年淡然道:「我也是劍修,會不知道這個?你傻麼?」

  白茅差點沒被氣得七竅生煙。

  少年雙臂環胸,問道:「既然天曹郡張氏這麼牛氣哄哄的,為何不乾脆蕩平那座合歡山,還天地一個朗朗乾坤,也是莫大功德一樁。」

  白茅嗤笑道:「你既然江湖經驗豐富,還會問這種白痴問題?」

  少年說道:「不恥下問。」

  白茅揉了揉眉心,猶豫要不要撇下這個小王八蛋,跟那姓柳的撐傘女鬼一起走。

  少年從袖中摸出一隻油紙包,打開之後,是香氣彌漫的醬肉,不是老字號鋪子沒這手藝,他攤開手掌,遞給身邊的白府主。

  「好意心領了。」

  白茅笑了笑,伸手推回去,「只是人鬼殊途,暫時吃不了這個。」

  等到躋身了洞府境,成為中五境的一方鬼王了,想必就可以恢復口舌之欲。

  只是聽說。

  做人是頭一遭,做鬼不更是?

  走在山路最前邊的張雨腳和金縷,對於最後邊草鞋少年和那頭鬼物的對話,其實清晰可聞,光憑她的四境修為是做不到的,只是她有一張師尊賜下的玄妙符籙,祭出之後,極為隱蔽,能夠讓她聽清楚方圓一里之內的細微聲響。

  張雨腳以心聲說道:「這個不知來歷的少年,是個武夫,或三境或四境,就他的年齡來說,相當不俗了,而且他其實還是一個半吊子的陣師,雖說不是那種正兒八經的山上陣師,但是會幾手無需動用靈氣的奇門布陣之法,先前在潑墨峰山頂那邊,你可能沒有注意到,地上有幾截枯枝,方位極有講究,你單獨對上他,要是不留神,被他偷偷占了先手,一旦被他近身出拳,你可能會吃大虧。」

  金縷震驚道:「這傢伙會不會是那種駐顔有術的世外高人?」

  張雨腳搖搖頭,「肯定不是。他體內無絲毫靈氣流轉,是一位純粹武夫無疑了。看架勢和談吐,多半與我是差不多的出身。」

  都是被大家族相中、栽培。

  金縷笑道:「他怎麼能跟你比?」

  張雨腳臉色淡然道:「只是說出身類似,又沒說後天際遇和境界修為。」

  金縷突然氣憤道:「這合歡山,真是賊膽包天,橫行無忌,真以為沒有人可以收拾他們嗎?等著,遲早有一天,會被師尊帶兵剿滅殆盡!」

  張雨腳一笑置之。

  這些出身太好的譜牒修士,好像總是這般天真幼稚。

  合歡山這些年能夠在此屹立不倒,底蘊深厚,那些故意展露在表面戰力之外,猶有一些見不得光的殺手鐧,以及在周邊青杏國在內四個國家盤根交錯的人情關係,所以他們上次能夠輕鬆擋下天曹郡張氏將近三十位練氣士的攻伐,甚至他們連合歡山的山腳小鎮都沒走到,就已經元氣大傷,六百里山水路程,兩場襲殺,一場光明正大的對陣廝殺,張氏可謂折損嚴重,所幸除了兩位修士戰死,其餘都是受傷,但是靈器損耗極多,尤其是十數位修士的攻伐、防禦本命物都不同程度破損,光是戰後修繕、煉物的補償,張氏事後召開家族祠堂議事,粗略算了一筆賬,足足七十二顆穀雨錢!事實證明,天曹郡張氏還是太小覷一座原本以為只是一群烏合之衆和散兵游勇的合歡山了。

  要知道張氏仙師在這撥參與圍剿合歡山的練氣士當中,光是中五境練氣士就有六位,其中還有兩位前輩是家族極其倚重的供奉和客卿,皆是金丹地仙,一位還是成名已久的符籙真人,有那撒豆成兵的神通,結果與合歡山的三場交手當中,老神仙用掉了將近三百張不同品秩的符籙。

  虧得天曹郡張氏有一位金身境武夫坐鎮戰場,否則想要撈個勉强能算全身而退的結果都難。

  方才那個李梃,綽號李員外,生前是個富甲一方的豪紳巨賈,死後不知怎麼就成了合歡山兩座淫祠之一的山神,既然是淫祠神靈,如今自然就沒有山水官場的譜牒品秩可言了。

  若是在大瀆以北,李梃這種不入流的山神,哪敢如此占山立祠,找死嗎?大驪朝廷曾經立碑一洲群山之巔,豈是鬧著玩的?

  當年一洲版圖之上,多少藩屬小國的淫祠被大驪朝廷禁絕?可不是幾十幾百,而是破千,甚至有說兩千座也有說三千的。

  問題是大瀆以南,如今都不歸大驪朝廷了,各路山精-水怪,魑魅魍魎就一股腦兒冒出來,繞開南邊雲霄王朝那種國力雄厚的地界,揀選那些練氣士和仙府寥寥的小國,尤其是當年祠廟、金身都被大驪鐵騎搗毀的那些淫祠神靈,紛紛現世,各找門路,走通關係,在各國州郡建祠廟、重塑神像,與當地官府各取所需,前者賺取人間香火,縫補金身,後者從前者手中撈取真金白銀,不然就是聚集在合歡山這類地界,投靠兩尊府君。

  張雨腳因為出身天曹郡張氏,所以要比金縷知道更多見不得光的內幕,比如投靠合歡山的鬼物、精怪,通過兩座山君府的秘密運作和牽線搭橋,一個個成為數國地方上的淫祠神靈,只要給的神仙錢足夠多,獲得某國朝廷的封正都可以,當然山水譜牒的品秩都會很低,只在本國山水官場名列副冊之上,而且肯定不在書院錄檔,有點類似一座縣衙胥吏的白書身份,不占朝廷經制名額。

  比如那個身為鬼物的白府主,估計就是想要借助參加婚宴的機會,給一筆錢,抱上合歡山的大腿,好轉任一縣城隍爺之類的。

  故而眼前那座合歡山,又被那位洪老先生,私底下譏笑一句,「真是數國山上之吏禮兩部衙門了」。

  程虔作為青杏國的國師,上次為何不與關係極好的天曹郡張氏同行?

  不還是因為那三方印璽的緣故,青杏國皇帝有把柄落在合歡山手中。

  金縷想起一事,好奇說道:「雨腳,先前你說到了那個雲霄王朝,想要砸掉國境內六塊石碑,後來就沒有下文了,是為什麼啊?不是都說那個崔瀺已經死了嗎?大驪宋氏又按照約定退回了大瀆以北,於情於理,大驪王朝如今都管不著南邊各國內政了啊,留著那幾塊山頂石碑不是看著都心煩嗎?當地朝廷和山上仙師,肯定都不願意石碑繼續留著啊,雲霄王朝是擔心大驪宋氏問罪?但是如今文廟規矩重,大驪鐵騎再厲害,總不能再來一次揮師南下吧?」

  她自幼就在山中修行,一來年紀小,二來金闕派門規嚴,不許下五境的嫡傳弟子太多知曉山外紅塵事。

  所以對那場蠻荒妖族一路打到大瀆和大驪陪都的慘烈戰事,都只是耳聞,而且還是這次跟隨幾位師兄師姐一起出門歷練,才道聽途說了些許事跡,更多還是她這次私自偷溜出京城,與張雨腳同行,她通過與這位少年劍仙的對話,見識了不少真正的山上事,山巔事,甚至可以說是些天上事,但是由於中土文廟曾經禁絕邸報多年,她知道的,還只是些零碎消息,何況她在未經師尊允許的情況下,也不敢在仙家渡口、客棧私自購買山水邸報。

  按照張雨腳的說法,連同雲霄王朝在內,前些年南邊諸國,蠢蠢欲動,都有想要搗毀石碑的跡象,只是很快就消停了,雷聲大雨點小,莫名其妙就沒了下文。

  張雨腳露出一抹恍惚神色,深呼吸一口氣,說道:「據說是因為崔瀺的一個師弟,是個劍修,前段時間活著重返浩然天下了。」

  直呼大驪國師崔瀺的名諱,在山上,尤其是比較年輕的修士當中,其實不是一種不敬,反而是一種比較古怪的禮敬。

  金縷疑惑道:「崔瀺不是早就叛出文聖一脈了嗎?他還有師弟?」

  張雨腳笑道:「誰說不是呢。」

  金縷愈發奇怪,「再說了,一位劍修而已,就能震懾半洲?莫非是風雪廟魏晉那樣的大劍仙?」

  張雨腳沉默片刻,「論境界,論功績,我給此人提鞋都不配。」

  金縷目瞪口呆。

  張雨腳微笑道:「當然,即便有幸與此人見面,我也不會給他提鞋。」

  金縷想要詢問更多關於此人的消息,但是張雨腳顯然不願多說這位劍修,便不了了之。

  走出潑墨峰山腳,張雨腳說道:「可以確定了,那個背劍少年,不是三境,而是四境武夫。」

  金縷咋舌道:「年輕有為,能算個武學天才了!」

  難怪敢單槍匹馬行走在合歡山地界,一個不到二十歲的煉氣境武夫,很稀罕了,若是熬到甲子歲數,能夠躋身六境,在一國之內的江湖上,足可呼風喚雨,成為帝王將相的座上賓。

  純粹武夫,可不是修道資質好就境界勢如破竹的練氣士,最講究一個穩扎穩打的武道攀登了,金闕派就有一位師尊都很敬重的宗師供奉,金身境,好像二十歲也才四境瓶頸?

  最後邊,白府主正在為少年說些小道消息。

  「青杏國的柳氏皇帝,當今天子,在山上修士眼中,其實是個白板皇帝。」

  見那少年一臉想問又礙於臉面不願問的表情,白茅笑著解釋道:「所謂的白板皇帝,就是失去了最重要的那幾方民間俗稱的傳國玉璽,若是改朝換代也就罷了,國祚未斷而玉璽失蹤,這就很麻煩了,若是被徹底打碎也就罷了,重新篆刻一方倒也省事,問題在於這三方據傳是「流落民間」的寶璽,一金質,一青玉,一檀香木質,在青杏國皇帝總計十二寶中,青玉之璽用來敕正番邦、冊封外夷,柳氏算不得什麼大國,本就是一直擺著吃灰塵,那方蹲龍紐檀木玉璽,倒也好說,皇帝陛下剛好可以用別的玉璽替代,最最麻煩的,還是那方金質的絞龍紐嗣天子寶璽,是專門用來冊立太子的,所以如今青杏國那位即將及冠的太子殿下,既非嫡長子,朝廷又無這方玉璽,不是一般的名不正言不順了,否則何曾聽說一個儲君的及冠禮,需要請人觀禮?不是笑話是什麼。」

  「不過有消息說青杏國柳氏皇帝,起先為了這場觀禮足夠分量,四處求爺爺告奶奶,大費周章,除了禮部尚書、侍郎,其餘五部高官和各家勛貴,都派出去了,但凡是有點名氣的山上門派,只要願意去京城,都給錢!只是不曉得突然就沒動靜了,好些個端架子擺譜的仙府,不來就那麼算了,一夜之間,在外邊低頭哈腰給仙師們當孫子的官員,全部返回京城,只流露出一點點風聲,好像柳氏皇帝已經請到了一個大人物,至於具體是怎麼個大人物,天曉得,總不能是將那神誥宗或是正陽山的祖師堂成員請到了吧,我猜還是虛晃一槍,給自己一個臺階下,到最後還是天曹郡張氏家主請來的幾個山上朋友,至多是三五位金丹地仙,幫忙撐場面而已,否則請得動一位元嬰?」

  少年恍然點頭道:「原來如此。怎的,青杏國這幾方印璽,被合歡山得手了?」

  「給你猜中了。」

  白茅點點頭,抬手晃了晃袖子,「你就不知道咱們這裡,有個響噹噹的綽號?」

  「怎麼說?」

  「小書簡湖!」

  「啥玩意?」

  「你小子竟然連書簡湖都沒聽說過?!」

  「剛聽說。」

  「……」

  白茅被噎得不行,只得換了一個問法,「真境宗總該知道吧?」

  少年搖頭。

  白茅將信將疑,「那麼劉老宗主,和截江真君劉老神仙,總該聽說過吧?」

  就算沒聽說過上宗是那桐葉洲玉圭宗的真境宗,這兩位鼎鼎大名的山澤野修,在寶瓶洲,但凡是個練氣士,都該聽說過一些他們的事跡。

  結果那少年問了個讓白茅差點抓狂的問題,「這個截江真君,都當上宗主啦?」

  「你倒是還知道一宗之主不是誰都能當的?」

  白茅轉頭看著那個一手托著醬肉、一邊細嚼慢咽的少年,氣笑一句,然後耐心解釋道:「他們只是都姓劉,就不是一個人,一個仙人,仙人境!我們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率先躋身玉璞境、仙人境的山澤野修,那可真是厲害到不能再厲害的通天人物吶。」

  「至於那位截江真君,也是一位極為厲害的得道神仙,聽說這位老神仙水法之高,冠絕一洲,青杏國程虔的水法,已經足夠厲害了吧,對上這位截江真君,呵呵,不夠看,這可是程虔自己說的。而這位劉截江,如今就是真境宗的首席供奉,玉璞境,道場在那一座名為青峽島的風水寶地,聽聞早年還當過一段時日的書簡湖共主。」

  「你以為書簡湖是怎麼個地方,在真境宗入主之前,那才叫真正的無法無天,每天都會殺來殺去,死得都是練氣士,一般的中五境神仙,出門在外都得擔心會不會暴斃在外,合歡山比起書簡湖,小巫見大巫了。」

  說到這裡,白茅洋洋自得,他娘的,自己都是前不久通過幾顆雪花錢,才知道原來地仙之上又有「上五境」一說。

  本以為所謂的陸地神仙就是練氣士的修道極致了。

  少年問道:「在這書簡湖,除了劉宗主和截江真君,你還知道哪個老神仙?」

  白茅一時語噎。

  確實,不是他見多識廣,只是那兩位書簡湖老神仙,名聲太大,只要是個下過山走過仙家渡口的練氣士,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此外再讓他說出幾個野修出身的得道高人,還真難住了白府主。

  白茅猶豫了一下,「我還真知道一位得道高人,是那五島派的盟主,據說是一位鬼仙,姓曾,年紀輕輕,資質與福緣皆是罕見,即便是在那修士扎堆的書簡湖,也是數得著的天縱之才,少年時便可以同時修習數種大道正法,以後的大道成就,可想而知。」

  少年笑道:「五島派?這名字取得真夠馬虎的,是在那書簡湖占據了五座島嶼?以後地盤擴張了,多出幾座島嶼,咋個辦?」

  白茅瞪眼道:「慎言!」

  那五島派,能夠在那真境宗的眼皮子底下,拉起一桿門派旗幟來,豈是他們這些螻蟻角色可以隨便調侃的。

  何況白茅對那五島派,頗為嚮往,畢竟是一個鬼修聚集的山頭,平日裡總想著自己若是在那邊修行,會如何如何。

  只是合歡山與那書簡湖,隔著重重山水,一路上山水仙府和各級城隍廟數不勝數,他一個下五境鬼物如何能夠順利走到五島派,覲見那位曾鬼仙?

  約莫是聽見了五島派的緣故,前邊那撐傘女鬼故意放緩腳步,最終與他們並肩而行,她那肩膀之上邊再次浮現一片柳葉,「方才順風,不小心聽見兩位的對話了,你們方才是在聊書簡湖和那位五島派的曾仙師嗎?」

  白茅哈哈笑道:「反正都是些一輩子都不沾邊的天邊人物,閒來無事,本官就隨便跟陳老弟顯擺些山水見聞。」

  她猶豫了一下,問道:「白府主也想要去五島派碰碰運氣?」

  背劍少年疑惑道:「也?」

  她擰轉油紙傘,幽幽嘆息一聲,「偌大一座寶瓶洲,難得有一處鬼物不用擔心朝不保夕的地盤,豈能不心神往之。」

  背劍少年說道:「都說樹挪死人挪活,柳姑娘如果真有此意,確實可以去五島派那邊碰碰運氣,總好過在這邊廝混,說不定哪天就被朝廷兵馬聯手山上仙師給剿滅了。」

  白茅咳嗽一聲,「別說這種晦氣話。」

  她倒是毫不介意,「做了鬼,還怕什麼晦氣。」

  少年抬起手,作掐訣心算狀,自顧自點頭道:「柳姑娘,我根據你的姓氏,算了一卦,去五島派,大有作為!」

  無頭女鬼抬起手,作掩嘴嬌笑狀,「陳公子,我不姓柳,姓柳與殉情一說,都是外邊以訛傳訛的。」

  白茅忍住笑。

  少年默默縮回手,繼續吃醬肉,吃完最後一塊,將那油紙攥成一團收入袖中,拍拍手,只當方才的那份尷尬已經隨風而散了,問道:「白府主,柳……姑娘,先前那種符紙坐騎,瞧著既光鮮又實用,哪裡買得著,入手後,日常開銷大不大?」

  白茅說道:「不是尋常物,金貴得很,據說這類能算私人符舟的玩意兒,稍微偏遠一點的小渡口都未必有賣,即便是大的仙家渡口,還得碰運氣,一有就無的好東西,有錢都未必買得著,至於像我們這種,看看就好。」

  少年說道:「我只是問那符馬符鸞,騎乘千里,需要幾顆神仙錢。」

  白茅搖頭道:「這等密事,如何知曉。」

  撐傘女鬼笑道:「如果不曾遇到迎面而來的大風氣流,無需長久逆風,御風千里,約莫開銷十顆雪花錢。」

  白茅咋舌不已,我了個乖乖,這可真是花錢如流水了,如此擺闊,太不划算,白茅後知後覺,問道:「你怎麼不問一張符紙售價如何?」

  少年冷笑道:「傻子麼,老子兜裡才幾個錢,買得起?」

  「那你還問日常開銷?」

  「就不興路邊撿著個折疊成紙的符籙坐騎啊?」

  白茅忍了。

  那女鬼問道:「陳公子,能不能問一句,你是純粹武夫?」

  背劍少年坦誠得一塌糊塗,直接點頭道:「實不相瞞,少年起習武練拳,因為資質尚可,又有明師指點,所以十八般武藝都精通,拳法大成之後,就有點懈怠了,所以近些年主要精力,還是放在練習上乘劍術上邊,琢磨著如何自創幾手高明劍招,要跟一個既是苦手又是朋友的同齡人,好分出個勝負,同時兼修雷法和陣法,不過都只能說是修道小成,尚未登堂入室,一般情況,我不輕易與外人抖摟這些,交淺言深是江湖大忌,何況也怕一不小心就嚇著別人。只是白府主瞧著面善,柳姑娘又是個心善的,就無所謂了。」

  白茅忍不住調侃道:「你如今多大歲數,十四五?怎麼來的『少年習武』,『年少習武』是不是更好些?」

  至於什麼雷法,白府主問都不想問,已經習慣了,這個姓陳的草鞋少年,喜歡張口就來。

  那女鬼也是一笑而過,再不說話了。

  她只是心中疑惑,若這少年真是一位煉氣境的純粹武夫,為何一身鼎盛陽氣,如此內斂,連她和白茅都幾乎完全察覺不到?

  這恐怕是只有煉神三境的武學宗師才有的境界吧?

  她曾經在山腳小鎮那邊,有幸見過一位金身境武夫,行走在夜幕中,哪怕沒有刻意綻放滿身拳意罡氣,對她這種鬼物而言,就已經如一輪烈日平地滾走!教她不敢直視。以至於那座魚龍混雜的小鎮,悉數避其鋒芒,都關起門來,沒有誰膽敢撂半句狠話。但是等到此人進了一間酒鋪子後,要了一碗酒喝,老者身上那種原本如驕陽灼眼的武夫氣象就瞬間消散,變得與市井坊間的凡俗夫子無異。

  背劍少年譏笑道:「迂腐酸儒,冬烘先生,只曉得跟老子在這邊咬文嚼字,先前見著了天曹郡張劍仙,咋個沒見你說一個字。」

  白茅真忍不了了,怒道:「陳仁!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你少跟本官說些怪話,沒完沒了,真不怕本官與你翻臉嗎?」

  少年一本正經說道:「你未必是個好官,卻是個好人,如今只能算是個好鬼吧,再說咱倆還是一見如故的自家兄弟,幾句逆耳的話,怎就聽不得了,官場修行是修行,日常修行亦是修行,起居飲食,吃喝拉撒,都是修行,修道之士,一顆道心是否堅韌,何等重要,是也不是?」

  如果只說到這邊,白茅還真就聽進去了,問題在於這傢伙還有後邊幾句肺腑之言,「我是純粹武夫,自然不用如此修行,時刻打熬的都是拳腳功夫,所以你別跟我說些歪來拐去的怪話,否則傷了自家兄弟的情誼。我們習武之人,尤其是練外家拳的,脾氣都爆。」

  那撐傘女鬼貌似可憐兮兮「看」了白府主一眼,她悠悠然加快步伐,腳不沾地,蹈虛飄蕩遠去。

  少年看那白府主已經被自己的道理給說服了,點點頭,說了句孺子可教,再隨口問道:「那金闕派的掌門,是怎麼個道法?也是個玉璞境?」

  「你當玉璞境是路邊大白菜嗎?」

  白茅滿臉無奈,小心翼翼瞥了前邊的金縷,壓低嗓音說道:「不過咱們這位程-真人,聽說確有玉璞的道根,合歡山地界都說這位神通廣大的道門真人,已經達到了那種『分道散軀,陽神坐鎮小天地,恣意化形,陰神遠遊千萬里」的玄妙境界。附近數國山河,奇人異士無數,唯有天曹郡張氏老祖,與合歡山趙府君,這兩位能夠與之平起平坐。尤其是一手五行之金的師傳獨門雷法,玄之又玄,威力之大,不可想像。」

  少年嗤笑道:「這世間雷法的修煉之道,有什麼玄乎的,撇開龍虎山秘傳的五雷正法不談,不過是身內若有及時雨,五臟六腑各凝一片雲,在這之後分出了三家,下乘之法,煉出個目癢雙眸閃爍如電光,三處丹田連一線,牽動臟腑瀝瀝響,倏忽轟隆作雷鳴。中間之法,無非是陰陽兩氣相互激,如煉三柄懸空鏡,不同道訣成雷函,用以鑒承日月光,在那丹室洞府之內顯天機,如字在壁上,了了見分明。至於上乘之法,說難也不難,煉化一己之身成就大天地,處處洞府皆雷池,掌陰陽造化,握天地樞機,召神出吏,發為雷霆……」

  白茅故作附和,轉頭朝背劍少年竪起大拇指。

  不去天橋底下當個說書先生,或是路邊擺攤,真是可惜了。

  撐傘女鬼若有所思,她卻忍住沒有轉身。

  張雨腳微微皺眉,以心聲詢問道:「金縷,此人解釋三種雷法的說法,在山上可有根據?」

  「胡說八道?大而無當?」

  金縷笑道:「反正只有被他貶低為下乘之法的內容,稍微與雷法正統沾點邊,練氣士確實修煉到一定程度,會有那目癢、繼而臟腑如降雨的階段,至於什麼煉出鏡子,雷函文字顯現在洞府內壁,我聽都沒聽過,至少我們金闕派垂青峰雷法一脈,肯定沒有這類說法……」

  白茅笑問道:「陳公子,哪裡學來的高妙說法?」

  少年雙臂環胸,健步如飛,說道:「書上都是這麼寫的。」

  與那少年隔著有一里路的金縷忍不住笑出聲。

  原本她還打算回到青杏國京城,就與那位已是洞府境的師姐問一問,現在嘛,還是算了,免得被她笑話。

  去往合歡山,其實沒有道路可言,昔年官道和鄉間小路,早已被荒草埋沒,沿途多是枯樹,偶有斷壁殘垣,依稀可見當年的村莊模樣,期間碰到兩撥去合歡山參加招親典禮的精怪、鬼物,張雨腳都懶得看一眼,對方就識趣地主動繞道了,只敢遠遠的,在夜幕中竊竊私語,一來那對好似金童玉女的少年少女,實在扎眼。更重要的,還是少女身後的那位魁梧壯漢,就像一塊明晃晃表露身份的金字招牌,青杏國真人程虔的金闕派,即便是在這合歡山地界,還是等同於一塊免死金牌,當然前提是金闕派的譜牒仙師,別在這邊太過分,隨意打殺那些有根腳、與兩座山君府有香火情的。

  白茅好奇問道:「陳老弟,你能不能跟老哥說句實誠話,來這邊做什麼?」

  「一邊習武煉劍,一邊闖蕩江湖,順便搜集些古銅錢,好攢出一把能夠斬妖除魔的銅錢劍。在青杏國京城那邊,聽說這邊多鬼祟精怪,就想來這邊磨練磨練,一身所學駁雜,也好有個用武之地,要是真交待在這邊,也只怪自己學藝不精,怨不得誰。」

  少年抬起手,指了指劍鞘,「瞧見沒,世間最好的劍鞘,就得有一把上乘法劍,才算般配。」

  「雖說鞘內暫無實實在在的法劍,但是一劍鞘的沛然劍氣,滿滿噹噹,呼之欲出,一旦正式對敵出劍,那劍光,嘖嘖,可怕!」

  「白老哥,你不是外人,就與你說句真心話好了,陳某人要為世間劍道,開闢出一條人人可走的通天坦途。」

  白茅實在是受夠了這個腦子有坑的小兔崽子,從袖中摸出一顆雪花錢,「陳仁,找個郎中,治一治。真的,聽白大哥一句勸。」

  那草鞋少年哦了一聲,真就伸手收下了那顆雪花錢。

  白茅立即後悔了,哪裡能夠聊到這廝,還真就假裝聽不出自己的言外之意,於是反手抓住那少年的拳頭,就這麼相持不下。

  「好人有好報,白老哥,鬆開手。犯不著為了這麼點小錢,白白墜了一份豪傑氣概。」

  「陳兄弟,我是什麼出身,你早就在那潑墨峰通過銅錢看得真切,真談不上好人、豪傑什麼的,把錢還我,我以後喊你哥。」

  就在此時,距離山腳小鎮不遠,突然出現一支騎軍,數量不多,只有十數騎,皆佩刀背弓披輕甲,銜枚疾走,不聞人馬行聲。

  張雨腳卻第一次流露出凝重神色,放緩腳步,通過一件本命物牽引靈氣凝聚在雙眸,使得這位少年劍仙暫時獲得一種望氣術。

  金縷原本不甚在意,只是見身邊張雨腳如此屏氣凝神,她才察覺到事情不簡單,立即雙指並攏,默念道訣,再在眼前一抹。

  霎時間,她就驚駭發現了那支輕騎的不同尋常。

  走在他們身後的撐傘女鬼更是早早停步,稍微壓低油紙傘,以便遮掩更多的身形。

  白茅因為同樣是鬼物,所以它能看到陽間練氣士需要各種神通、秘法加持才能瞧見的異象。

  古戰場遺址,常有某種披甲英靈,它們因為某個執念,游曳天地間,若是手持兵器,就有那「槍尖流金光,矛端生天火」的奇異景象,也就是某些史書上所謂的「戟鋒有火光,遙望如懸燭」。

  只不過這種景象,不是所有鬼物陰靈都能有的,極其稀少,不常見。

  正因為罕見,所以才讓人鬼皆忌憚。

  背劍少年問道:「這是?」

  早已噤若寒蟬的白茅趕緊搖頭,伸手指抵住嘴唇,示意禁言,千萬別在這個時候出聲,呈口舌之快。

  見那少年還要開口,白茅連忙伸手使勁攥住少年的骼膊,什麼怪話都能說,但是靠近這撥輕騎之時,一定要慎之又慎!

  等到那十數騎迅速消失在前方夜幕中,火光閃耀,一線拉開,漸漸沒入山腳小鎮,白茅才敢喘氣一般,下意識擦了擦根本沒有汗水的額頭。

  少年問道:「是合歡山府君麾下嫡系精騎?」

  白茅搖搖頭,神色古怪道:「想都別想,合歡山哪有這份治軍本事。」

  白茅顯然知道這隊斥候精騎的真實身份,只是絕口不提。

  生前死後兩相同,一年春夏與秋冬,全在馬背橫戈行。

  白茅岔開話題,故作輕鬆道:「馬上就要進入小鎮了,你記得跟在我身邊,別亂逛,走岔了,會鬼打牆,看似幾步路的距離,其實十幾里路,瘴氣橫生,白霧茫茫的,彎來繞去,險之又險。」

  進入一座張燈結彩的小鎮,主街盡頭,與合歡山的神道銜接,路邊有棟閣樓,樓邊有棵枝繁葉茂的古樹,掛滿紅紙。

  鬼蜮之地,陰氣森森,好像月色都是冰涼的。

  街道兩邊掛滿了一排排鮮紅燈籠,有不少鋪子都開著門,影影倬倬,只是幾乎沒有聲響傳出。

  那撐傘女鬼,似乎對小鎮極為熟稔,她轉過身,與白茅和少年揮手作別,然後走入一條小巷,消失無蹤。

  白茅以心聲跟少年介紹兩邊鋪子的大致來歷,如何以及為何不能招惹,只是走到一處,二樓有數位衣裙單薄的嫵媚女子正在招手,白府主便放慢腳步,詢問身邊少年喝不喝花酒,還說這兒沒啥可怕的,買賣公道,她們不吃人,只吃錢,只需兩顆雪花錢就能喝上一壺酒,至於一壺酒喝多久,就得看自家本事了。白府主隨即嘿嘿一笑,倒也算是吃人的,否則怎麼能說是英雄塚。

  少年只是雙臂環胸,目不斜視,嗤笑一句,呦,白府主一聊這個就來精神了?

  白茅只得作罷。

  街道盡頭的那棟樓內,一樓能喝酒,燈火輝煌,亮如白晝,坐滿了準備登山參加招親的。

  白茅就花了一顆雪花錢,在酒樓大堂要了個角落位置,叮囑陳仁坐著就是了,別主動惹事,真有誰找上門,就報他的名號,白茅自己則屁顛屁顛跑去遞交賀禮。

  山腳牌坊樓下邊,擺了張鋪有大紅綢緞的桌子,有一個管事模樣的錦衣老人,正在高聲唱名,還有個賬房先生負責書寫禮單。

  「半斤雷火燒紅杏,一條水脈煉碧丹。窟琵琶夫人,送上仙家雷杏一顆,水丹一枚!」

  「羽衣常帶煙霞色,蓑笠垂釣龍潭中。黑龍仙君,到了!紅包一個,雪花錢十八顆。」

  那個道號「黑龍仙君」的老者一瞪眼,「嗯?!」

  管事立即訕笑道:「報錯了,是八十顆!」

  已經提筆寫上十八顆的年輕賬房,抬起頭,滿臉為難神色,被老管事一拍腦袋,「一筆勾銷,再重寫不會麼?」

  等到那位觀海境的仙君老爺登山遠去,管事還在對那個賬房先生駡駡咧咧,「就會吃魚肚肉麼。」

  「猿猱道上住妖王,拳腳剛猛世無雙,唐琨唐大宗師,今夜登門道賀,黃金一箱,珠寶兩盒!」

  「枯骨翻身作府主,生前本是大清官。楔子嶺清白府,白茅白府主,雪花錢五十顆,古墨……幾錠。」

  白茅立即低頭哈腰,搓著手,小聲笑道:「虞管事,這套古墨,是御制的,值點錢。」

  管事點點頭,與那年輕賬房提醒道:「給白府主加上『御制』二字。」

  一條好似蚱蜢船的私人符舟,破空而至,轉瞬間就落地,來了個魁梧壯漢,身邊帶著倆婢女,其中一位女子掐訣將那符舟收攏,壯漢伸出蒲扇大小的手掌借住符舟,再一把推開礙事的白茅,不愧是六境武夫,直接將白茅摔出去兩丈外,他也不與合歡山虞管事廢話,只管帶著兩位婢女徑直登山,要他往外掏錢,就是等公雞下蛋。

  老管事欲言又止,想想還是算了,此獠號稱這輩子誰都不服,只佩服那位兩袖清風的北岳魏山君!

  見那壯漢摟著倆婆姨,走得遠了,管事才轉頭呸了一聲,什麼東西,一洲山君,何等巍峨神靈,也是你這種貨色有資格佩服的?

  白茅返回酒樓,發現已經不見了那個背劍少年的身影,苦笑不已,喝過酒,再喊來店夥計結帳,竟然被告知已經付過錢了。

  山中神道,趙、虞兩位道侶府君竟是聯袂現身,好像要在山門口這邊親自迎接貴客。

  潑墨峰那邊,兩個年輕男子御風飄落在此,一人身穿麻衣,腳踩登山屐,另外一人身穿墨青色蟒服,卻非王朝貴胄身份,而是家族法袍形制便是如此,因為他姓符,來自老龍城,而且他還是可以參與祠堂議事的練氣士,麻衣青年笑言一句,符氣,連累你多跑一趟,趟渾水了。後者搖搖頭,滿臉無所謂,他眯眼望向遠處,說來就來。

  一道璀璨劍光伴隨著一條五彩流螢,轉瞬即至,是一位面容肅穆的道冠少年,抖了抖袖子,將一朵絢爛雲霧凝為身上法袍符籙紋路,而那個御劍而來的年輕女子,當她站定時,長劍掠入背後鞘中。

  那個麻衣青年笑容燦爛,主動作揖道:「合歡山虞陣,見過程-真人,彩芹姑娘。」

  符氣抱拳笑道:「老龍城,符氣,見過程國師,張劍仙。」

  張彩芹笑著點頭。

  程虔問道:「苻南華與你是什麼關係?」

  符氣笑呵呵答道:「若是按族譜算輩分,我可以喊他一聲小叔,在外邊碰到了,就只能喊城主,否則小叔肯定不樂意搭理我。」

  山門口那邊,兩位府君道侶同時與一位貴客拱手,其中趙府君與那修士把臂言歡,大笑不已,「秦傕老弟!終於把你等來了!」

  虞府君以心聲問道:「秦道友,田仙師就沒有一同前來?」

  至於秦傕和田湖君的那位師尊,是絕對請不動的。

  事實上就連這位田仙師,都很難請,果不其然,秦傕搖頭道:「田師姐近期需要閉關。」

  一個背劍少年坐在小鎮一口水井上邊,雙手籠袖。

  他看見那一個急匆匆趕來的鶴氅文士,笑問道:「白府主不在那邊喝酒,亂逛什麼?」

  白茅鬆了口氣,伸出手指,點了點那個才是真正亂逛的傢伙,氣笑道:「說了別亂走別亂走,跑來這邊作甚?」

  少年跳下井口,一雙草鞋輕柔觸地,笑道:「坐井觀天,好好看看小三十年前自己眼中的世界是如何的。」

  白茅聽得如墜雲霧,總覺得這個姓陳的少年遊俠,神神道道的,也不多想,忍不住埋怨道:「真當這裡是尋常小鎮嗎?走走走,趕緊離開,我馬上就要登山了,先送你離開小鎮,這種是非之地,藏龍臥虎,不宜久留。」

  背劍少年笑道:「什麼藏龍臥虎,比起我家鄉小鎮,算不得什麼,差遠了。」

  白茅氣一把拽住那少年骼膊,不由分說就拖著往巷子外邊走,笑道:「你家鄉小鎮,莫不是那驪珠洞天的槐黃縣城?」

  白府主再孤陋寡聞,也知道那個巴掌大小的地方,出了好些個隨便吐口唾沫就能淹死自己的修道天才,關鍵還一個比一個年輕。

  那少年震驚道:「白老哥,這都能猜中,深藏不露啊,也是個能掐會算的高人?!」

  「也什麼也,可曾算到柳姑娘不姓柳?」

  「天算漏一,如此才對。」

  「行了行了,別廢話,把你小子送出小鎮,本官就登山去,就此分道揚鑣,到底陰陽殊途,幽明異路,以後能別見就別見了。」

  「白老哥,你想啊,我姓陳,驪珠洞天那個姓陳的也姓陳,嗯?是不是都不用猜了。」

  白茅樂呵得不行,始終攥住對方骼膊,再直接一巴掌打在那個少年腦袋上,笑駡道:「好傢伙,這都能攀親戚,按照你的說法,我姓白,那我與那位傳說中的人間最得意,是啥關係?」

  「白府主,君子動口不動手啊。」

  「讓你小子長點記性。」

  白茅又是一巴掌摔過去,只不過這次被那少年伸手擋住,白茅鬆開對方骼膊,從袖中摸出一張珍藏多年的黃璽符籙,小聲說道:「出了小鎮,趕緊走,方才有人說瞧見了潑墨峰那個方向,有動靜,還不小,其中便有劍光亮起,極有可能是天曹郡張氏那位女子劍仙到了,你悠著點,外界都說她脾氣不太好,出劍極狠,若真是她,合歡山這邊定然不會坐視不管,所以你最好繞道,這張破障符,就當是臨別贈禮了,我還是那句話,跟一個當鬼的……朋友,就別再見面了。」

  到了小鎮邊界,背劍少年倒退而走,笑道:「白老哥,實不相瞞,我跟那位女子劍仙是朋友,還有那個剛剛登山的秦傕,若是瞧見我,真得找個郎中看看膝蓋。信不信由你,走了走了,還有點小事需要處理,總之你到了山上,萬一有狀況,你就大喊一聲,與那張彩芹也好,書簡湖的秦傕也罷,只管跟他們說,你認識一個姓陳的,穿草鞋,背劍,愛蹭酒,與你萍水相逢,一見如故,約好了於今年年中時分,在那青杏國京城喝一頓酒。」

  鶴氅文士笑了笑,點點頭。

  人生有諸多賞心悅事,返鄉,飲美酒,見百花開,松蔭對弈,中秋候圓月,聽風聲如潮,雪夜閉門讀書……

  今夜得再加上一個聽少年吹牛皮,說自己是驪珠洞天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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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一十五章 除非問取籠外鶯雀

  潑墨峰作為合歡山地界為數不多的高山,卻沒有被誰占據,曾經有過,試圖在此開闢道場,卻因為那尊虞府君悶了,便會朝潑墨峰這邊隨便丟擲法寶,祭出一桿雨幡,當投壺嬉戲,砸得這邊山石滾落,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一處無主之地,故而潑墨峰山中多大坑,處處龜裂如蛛網。

  道門高真,大多駐顔有術,已有五百載道齡的程虔,身穿一件品秩極高的天仙洞衣,腰懸一枚形制古樸的鎏金鈴鐺,這位好似返老還童的道士呼吸綿長,每一次小周天循環運轉,便有日升月落、斗轉星移的宏大氣象。不過程虔施展了障眼法,落在一般中五境修士眼中,也就是個青色道袍的少年道士。

  因為趙、虞兩位道侶府君,有三女一子,虞陣作為合歡山名義上的「潛邸儲君」,屏住呼吸,畢竟是面對一位精通水火雷三法的陸地神仙,要論單打獨鬥,這位金闕派當代掌門是一把好手,曾經在大驪陪都戰場,與一位妖族金丹劍修捉對廝殺而不落下風,大放異彩,青杏國皇帝陛下邀請程虔擔任護國真人,三請三辭。

  那個身穿墨青蟒袍的符氣,更大興趣,還是在那個天曹郡女子劍仙身上。

  老龍城與青杏國金闕派素無交集,既無香火情,也沒什麼仇怨,相信一位道門神仙總不能因為他站在虞陣身邊,就隨便打殺了。

  來的路上,虞陣與他大致介紹過合歡山這邊的情況,之所以在潑墨峰這邊停步,就是要脫掉身上那件家族祠堂賜下的蟒服法袍。

  程虔微笑道:「勞煩虞公子與趙府君說一聲,今夜貧道就不去山中道賀了,免得打攪諸位貴客喝酒的雅興。」

  確實,就像一幫落草為寇的賊人,在那邊喝酒慶功,突然多出個專門負責緝捕賊匪的縣尉,何止是掃興?

  程虔繼續說道:「只是那三方玉璽,其中嗣天子寶璽,今夜就交由貧道帶回京城,其餘兩方,倒是不用著急,兩位府君若是一時間難以割捨,就當陛下借與兩位合歡山府君暫作文房清供把玩之物,不過最遲在今年梅雨結束,務必歸還青杏國皇室。虞公子,貧道就在這邊等消息,半個時辰,如果合歡山沒有送來那方嗣天子寶璽,那貧道就親自登門取走所有寶璽了,省得趙浮陽多跑一趟京城。」

  虞陣滿臉苦笑,作為局外人的符氣也察覺到不對勁。

  青杏國柳氏顯然是下定決心,要與合歡山撕破臉皮了。

  合歡山分上下山,墜鳶山氤氳府,趙浮陽,烏藤山粉丸府,虞醇脂。此外建立有兩座山神祠,李梃就是烏藤山祠的山神。

  關於那三方印璽,合歡山這邊先前的開價,是墜鳶、烏藤兩山的山神,青杏國那位皇帝陛下,以一國之君親自封禪大岳的規格,封正兩山,敕建神祠。這當然是兩尊府君在獅子大開口了,絕對不可能的事情,柳氏皇帝若是真敢如此「屈尊」,恐怕只會淪為一洲帝王將相和山上仙師的笑柄,只不過談生意嘛,總是免不了一場漫天要價坐地還錢的拉鋸戰,事實上,先前雙方已經秘密磋商,談到了由一位禮部侍郎封正兩山的地步,但是卡在了敕建山神祠的費用一事上,到底是柳氏內府出錢,還是青杏國給名分,費用得合歡山這邊自掏腰包。

  虞陣猶豫了一下,嗓音微澀道:「真人何必為難一個還沒走到家門口的晚輩。」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既然剛好在這潑墨峰撞見了虞公子,天理分明,合該有此一敘。」

  程虔淡然道:「捎句話而已,有何為難。怎麼,虞公子連這點面子都不給貧道?是覺得攀附上了老龍城苻家燕譽堂一支,便眼高於頂了,如果貧道沒有記錯的話,苻家燕譽堂一脈,專養閒人,按照祖訓,既無科舉功名和沙場軍功,也不得擔任山上仙府與世俗王朝的供奉、客卿。」

  貌若少年的老真人,明擺著是連身份清貴的符氣一並敲打了。

  符氣倒是不惱,只是愈發好奇,青杏國柳氏皇帝,近期到底找到了什麼靠山,能夠讓程虔連老龍城苻家都不放在眼裡?

  要知道家主苻畦,雖說已經卸任老龍城城主,如今已經是一位玉璞境修士,同時擁有兩件半仙兵,金闕派與老龍城苻家相比,比修士,比財力,比人脈,其實都沒法比,只說老龍城苻氏與大驪藩王宋睦的關係,如今寶瓶洲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當然,燕譽堂苻氏這一支,只是苻家六房之一,不能夠等同於老龍城苻家,而且確實如程虔所說,比較扶不起來,家族祠堂議事,少則二十幾個,多則四十餘人,燕譽堂苻氏成員,數百年來,歷代就只有象徵性的一把座椅,說句難聽的,就是苻氏用來養廢物的。

  可燕譽堂苻氏在家族內部不得勢,卻也絕對不是一個金闕派能夠隨便挑釁的,金闕派諸峰,沒有元嬰修士坐鎮山頭,已經三百多年。

  程虔擺擺手,「半個時辰,足夠虞公子與兩位府君商量出個對策了,記得此事成與不成,合歡山那邊都給貧道一句準話。」

  麻衣草鞋的虞陣嘆了口氣,拱手抱拳告辭,「晚輩這就返山,給真人捎話。」

  帶著符氣一起御風前往合歡山,虞陣滿臉陰霾,遠離潑墨峰數十里後,虞陣以心聲笑道:「讓你看笑話了。」

  符氣笑道:「虞兄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要說被人看笑話,誰比得過我們燕譽堂的苻氏子弟?」

  虞陣調侃道:「有,怎麼沒有,正陽山那群劍仙們。」

  符氣一手扯住衣領,一手掐訣默念道訣,將身上那件蟒服法袍收為一團,低頭收入袖中,「這位老真人,好像還是個術家,修道法門可謂駁雜。」

  符氣所謂的術家,並非上古方術之道,而是數算之術,術家往往擅長術算,精通天文曆算,只是在諸子百家當中一直地位不高,跟商家處境差不多,只說「如果一加一當真必須等於二,那世間煉氣煉物煉丹算怎麼回事」,術家便被山上調侃不已。

  虞陣疑惑道:「何以見得?」

  符氣說道:「要不是看你們勢若水火,我都要猜測程虔與兩尊府君是不是師出一脈了。」

  虞陣沒好氣道:「你就別賣關子了。」

  符氣解釋道:「程虔身上那件法衣,有道法大化流轉運馳不息的景象,瑰麗奇絕,嘆為觀止,絕非一般的法寶,說不定是一件金闕派祖師堂故意不對外張揚的鎮派之寶,比起老真人腰間所懸的流火金鈴,品秩只高不低,甚至那枚傳說可以敕令鬼神的青精神符,都無法與之媲美,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件法袍本身就是一部天書。」

  虞陣問道:「你小子能夠勘破一位陸地神仙的障眼法?」

  符氣笑道:「家傳小術。」

  那位真人程虔的法袍之上,隱約可見陰陽兩氣,坱然太虛,升降飛揚,未嘗止息,清濁兩氣感通聚結為山川河流、風雨雪霜。

  虞陣調侃道:「這跟術家又有什麼關係,符氣啊符氣,我真是服氣了,你們這些個飽讀詩書的文人,真是書券三紙未有驢字。」

  符氣一語道破天機,「程虔的法袍,範圍天地,幽贊神明,關鍵是七政右旋,顯而易見,是一件極有年月的重寶了,說不定要比金闕派的歷史還要久遠。」

  虞陣氣笑道:「你到底在說什麼?!」

  符氣一時無奈,「跟你這種粗鄙漢當朋友,心累。」

  只得給這個粗通文墨的朋友,耐心解釋何謂七政,亦稱七曜,是天文星象術語,是指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而左旋與右旋的分歧,就牽扯到一場浩然山巔的吵架了,儒家和術家的七曜左旋、右旋之爭,一直爭論不休,儒家數位編訂天文曆法的文廟聖賢,與中土陰陽家陸氏,還有幾位術家祖師爺,打了不少筆仗,早期是七政右旋說占據絕對上風,幾乎成為了定論,左旋之說幾乎沒有什麼聲音,後來文廟出了一位高人,才徹底改變局勢,左旋從此成為定例和官學,故而符氣才會憑此斷定程虔身上那件天象右旋的道教法衣,極有年頭。一般練氣士,確實難以接觸到這種好似「高高掛起」的內幕,符氣也就是出身藏書豐富的燕譽堂一脈,有錢又有閒,才有機會瞭解這些看似與練氣士修行無關緊要的雜學。

  只不過還有些內幕,符氣就沒有多說,比如程虔那件法袍,極有可能,可以打通幽明顯隱,通乎晝夜之道,簡單來說,就是能夠幫助程虔行走於陰冥道路。

  符氣提醒道:「虞兄,記得到了伯父伯母那邊,只說我是一個出身雲霄王朝的山澤野修。」

  虞陣點頭笑道:「你也記得別被我妹妹盯上,是朋友,才好心提醒你。」

  潑墨峰那邊,張彩芹問道:「程世伯,趙浮陽當真會乖乖交出那方嗣天子寶璽?」

  少年面容的道士胸有成竹道:「若是平時,他多半會覺得我是在虛張聲勢,置之不理,我少不了要親自走一趟合歡山,今夜正是合歡山聲勢最為鼎盛的光景,趙浮陽和虞醇脂反而會驚疑不定,不敢不當回事。」

  如果趙浮陽執迷不悟,他就只好替師伯清理門戶了。

  符氣的那句玩笑話,還真就一語中的了。趙浮陽的確曾是金闕派的弟子,得到了某位金闕派祖師爺的青睞,親自為趙浮陽破例傳下一篇秘傳口授的道訣,但是礙於趙浮陽的妖族出身,始終未能躋身祖師堂嫡傳之列,後來又有一樁風波,趙浮陽一氣之下,就離開了清靜峰金仙庵一脈。

  其實清靜峰才是金闕派的祖山,歷代掌門之位,都被金仙庵牢牢把持。只是到了程虔這一代,垂青峰才後來居上。

  那趙浮陽是一條山蟒出身,當年在金仙庵得了一樁造化,修煉得道之後,離開金闕派,成為一位散仙,通過收集亡國玉璽來汲取龍氣,用以增補道行,試圖憑此煉山證道,修成清靜峰一脈所說的金仙果位,屆時趙浮陽無需走水,便可化蛟,離開合歡山這座既是道場同時又是牢籠的,從此天高地闊。

  一頭元嬰境山蛟,足可橫行寶瓶洲了。

  程虔看了眼身邊的晚輩,目露贊賞神色,笑道:「彩芹,不管如何,既然那位大人物,答應了參加觀禮,青杏國就沒有任何後顧之憂了。」

  老真人眯眼望向遠處的合歡山輪廓,「如果我們青杏國邊境地界,盡是些不入流的貨色盤踞此地,非妖即鬼,一個個不知天高地厚,都膽敢自稱是小書簡湖了,把這千里山水搞得烏煙瘴氣,太不像話。還好,距離年中典禮,還有一段時日,否則我還真沒臉面,去見那位陳隱官。」

  張彩芹點點頭。

  如果陳平安在年中時分南游青杏國京城,參加觀禮,那麼此地的存在,注定紙包不住火,被這位年輕隱官聽說有這麼一塊鬼祟作亂的地盤,這可就不是一般的有礙觀瞻了。別說青杏國柳氏和金闕派,張彩芹所在的天曹郡張氏家族,同樣會渾身不自在。

  簡而言之,正是她先前跟洪揚波走了一趟牛角渡,無意間遇到那位同樣閒逛包袱齋的年輕山主,意外之喜,對方竟然答應參加青杏國太子的及冠禮,青杏國柳氏皇帝和護國真人程虔,這才下定決心,要不惜代價,聯手天曹郡張氏,以及與其餘兩國朝廷暗中通氣,定要將以合歡山在內方圓千里之地,打掃乾淨,蕩平群魔。

  如果合歡山覺得他程虔此次現身,只是為了那三方玉璽而來,那就太天真了。

  程虔盯著那座合歡山,微笑道:「市井俗語說晴天三尺土,有雨一街泥,來形容一條道路不好走。」

  張彩芹會心笑道:「程世伯,所以才需要淨水潑街黃土墊道嘛。」

  一切只為了那個落魄山陳隱官的大駕光臨。

  程虔問道:「彩芹,你能夠說服此人蒞臨京城,奇功一件。洪揚波這個悶葫蘆,在信上說得含糊,你能否細說一二?」

  據說這位陳山主,可是輕易不賣誰面子的。

  張彩芹神色尷尬,說道:「程世伯,絕無隱瞞,真就只是運氣好,靠著早年他去過幾次青蚨坊,與洪伯結下了香火情。」

  程虔笑了笑,沒有多問什麼。

  只是聊到了那位年輕隱官,老真人就不由得想起昔年陪都戰場,那個扎丸子頭髮髻的年輕女子,拳法真是無敵手。

  要是這個「鄭錢」,或者說陳隱官的開山大弟子,裴錢,她出現在小鎮那邊,就有意思了。不知兩位府君作何感想?

  合歡山那邊,粉丸府位於下山烏藤山,其中一座去苦園,是府君虞醇脂的私家園林。

  趙、虞兩尊府君親自將那位貴客帶到此地,影壁竟是一枚碩大無比的雪花錢。

  繞過這堵「影壁」時,秦傕以眼角餘光打量了一下,寬是寬,就是薄了點。

  虞醇脂曾經遊歷過書簡湖,與青峽島女修田湖君是舊識,關係不錯,早年間常有書信往來。

  不過那會兒的田湖君,尚未結丹,還是一位龍門境修士,而且譜牒身份,也非截江真君劉志茂的大弟子,而是二弟子。

  只是那位大師兄運道不濟,遇上了某個混世魔王的小師弟,雙方結了仇,隨隨便便就給打殺了,師尊劉志茂竟然也未追究此事。

  如今田湖君是素鱗島的島主,是書簡湖的本土金丹修士,更是真境宗的譜牒修士,在宮柳島祖師堂擁有一席之地。

  只是相比那位姓顧的小師弟,依舊是雲泥之別,相形見絀了,畢竟後者如今已經是白帝城鄭居中的嫡傳弟子,還有一個小道消息傳至寶瓶洲,仙人境韓俏色,她對這位師侄極其寵溺。

  宴客廳落座,秦傕發現房梁上,塑有木雕,站著福祿壽三尊老神仙和一位小仙童,有那吉星高照滿堂喜的美好寓意。

  其實整座宴客廳,都是附庸風雅的虞醇脂,從山下王朝世族豪閥裡邊拆掉一座華美祠堂,她再讓匠人一一標注部件,原封不動,搬到了烏藤山,最終重新組建起來,幾乎與舊宅一模一樣。

  合歡山的上山和下山,墜鳶和烏藤都是改過的山名,曾經皆是極有來歷的名山,墜鳶山曾經是一個大國的中岳儲君之山,建有皇室家廟,皇帝派遣駙馬督尉和工部侍郎,率領數萬軍民,前後歷時十年,在此大修府邸、敕建宮觀二十餘座,地位僅次於五岳,朝廷常設提督官,改朝換代之後,便荒廢不用。只說腳下這座烏藤山,這粉丸府的前身,歷史上便是一位縣主的壯麗私宅。

  兩主一客,坐在太師椅內,聊了些寶瓶洲近些時日的山水趣聞。

  比如南邊雲霄王朝鄰國境內的那座靈飛觀,已經提升為道宮了,算是緊隨廣福禪寺其後,跟著獲得了宗字頭身份。

  秦傕的師尊是真境宗的劉首席。

  如今整個寶瓶洲,即便加上佛門廣福寺和道教靈飛宮,才幾個宗字頭?

  虞醇脂說話直接,半開玩笑一句,秦兄弟,劉老成是仙人了,必然志在大道飛升,有無可能,讓劉真君接任真境宗的宗主之位?

  秦傕笑了笑,沒接茬,這種一不小心就會要人命的話題,他哪敢隨便置喙,所以只是吹捧了幾句劉宗主的勵精圖治。

  趙浮陽喝了一口上山墜鳶山祠炒制的雲霧茶,笑道:「聽說廣福禪寺那位大和尚,去年剛剛舉辦升座慶典,落魄山那邊,雖然那位隱官大人沒有親自道賀,卻也讓北岳魏山君幫忙送去了一幅對聯。廣福寺也極為重視,將其與中土玄空寺的對聯掛在一起。」

  秦傕神色自若,實則心情複雜,點點頭,「確有此事。」

  如果可以的話,秦傕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那個姓陳的,即便對方還給自家青峽島當過一段時日的賬房先生。

  虞醇脂說道:「都說這個大和尚佛法高深,有采雲補衲和放虎歸山兩樁禪宗典故,名動一洲。其實還有一樁公案,只是在寶瓶洲相對流傳不廣,我也只是聽浮陽提起,相傳相傳大驪先帝曾經召見這位高僧,與之說禪,結果等他們行走在御花園內,鳥雀皆驚飛,狐兔遠遁。」

  「大驪先帝便笑問一句,只聽說得道高僧行走山林,猛獸非但不擾,反而相親,願為護法,為何今日是這般光景?」

  「結果你猜怎麼著,老和尚竟然答以一句『老衲好殺』。」

  「秦兄弟,你見多識廣,關於此事,可知是真是假?」

  秦傕點頭道:「湊巧聽師尊提起過,此事不假。師尊還說其實當時大驪國師也在一旁,曾與老僧言說一句,和尚哪有那麼多的心中賊可殺,養虎為患麼?」

  虞醇脂楞了楞,啥個意思?她便轉頭望向自家夫君。

  趙浮陽沉吟片刻,點頭道:「真是仙人高在雲中之言語,想入非非,不可思議。」

  之後虞醇脂又提了幾句關於正陽山的糗事,如今寶瓶洲山上,不扯幾句劍仙如雲的正陽山,不大笑幾聲,那都不叫聊天。

  其實他們仨聊這些事,即便是調侃那座剛剛晉升宗門沒幾天的正陽山,就像一個偏遠縣城的有錢人,聊那富甲一國的首富。

  秦傕本身只是個龍門境,如果只是這點境界,遠遠不至於讓合歡山兩位皆已金丹的府主道侶如此禮重,甚至虞醇脂在言語之際,還透露出幾分諂媚和討好。其實以趙浮陽和虞醇脂的手段,合力殺個金丹都不是沒有可能,上次天曹郡張氏修士,氣勢洶洶,攻伐合歡山,雙方其實就已經打出了真火,如果不是那位金身境純粹老匹夫的從中作梗,真要被他們夫婦留下一位金丹地仙做客合歡山了。

  虞醇脂跟田湖君是舊識,趙浮陽與秦傕亦是朋友,當初趙浮陽含恨離開金闕派,也想過要在書簡湖那邊落腳,只是一來他修行的秘法與書簡湖不契合,更重要的,還是書簡湖實在水太深,不提當時就已經是上五境的宮柳島劉老成,只說青峽島劉志茂,還有黃鸝島的仲肅,哪個是易於之輩?趙浮陽當年只是個龍門境,當然不敢在那邊占據島嶼開府修行,時過境遷,百年光陰彈指間,趙浮陽實在無法想像,秦傕這種骨子裡就是野修的凶狠之徒,都能成為一位宗門的譜牒修士。

  四小姐跟山神李梃一同出現在宴客廳門外。

  她摘掉了帷帽,露出一張與虞醇脂頗為相似的鵝蛋臉。

  虞醇脂神色寵溺,給秦傕介紹道:「秦兄弟,這是家裡邊的老四,麼兒,叫趙胭,從小就被浮陽寵得無法無天了,浮陽是捨不得她嫁人,我是不敢放她出去,帶在身邊,我還能管束幾分,嫁了人,就怕過不了幾天,就被婆家趕出門,哭哭啼啼跑回家,成何體統。」

  女子趕忙施了個萬福,「趙胭拜見秦叔叔。」

  秦傕和顔悅色道:「早就聽大師姐說四姑娘修道資質極好,二十歲出頭一點,就躋身了洞府境,天縱奇才,要我看啊,以後合歡山直接招婿入贅就是了,千萬別遠嫁,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梃趕忙作揖抱拳,「小神見過秦仙師。」

  譜牒修士有自己的立身之本,處世之法,山澤野修也有散修的生存之道。

  寶瓶洲有本編撰之人無據可查的小冊子,上邊記錄了一洲仙府、王朝豪閥不宜招惹的人物,一份名單,百餘人。

  比如青峽島的秦傕和師弟晁轍,就都在這本冊子上,不過名次比較靠後。

  一座書簡湖,將近占據了名單的十分之一,還有黃鸝島的呂采桑,鼓鳴島的元袁等年輕修士。

  當然如田湖君這樣的金丹地仙,素鱗島的一島之主,自然就無需登榜了。

  趙浮陽說道:「李梃,這裡沒有外人,你直接說事。」

  李梃說道:「回稟兩位府尊,張雨腳和金縷的態度比較圓滑,既沒點頭,也沒說要强行登山,如今他們已經身在山腳小鎮。」

  趙浮陽便給秦傕介紹起兩位修士的身份背景。

  虞醇脂笑眯眯道:「這倆孩子,不愧是譜牒修士,都遊山玩水,卿卿我我到了合歡山地界。」

  趙浮陽說道:「那個張雨腳,是中五境劍修,不容小覷,他要是在這邊出了意外,天曹郡張氏就等於剮掉一塊心頭肉,不會罷休的,李梃,你傳令下去,只要對方按約不登山犯事,小鎮那邊不準主動惹他們。」

  李梃抱拳領命,「下官謹遵府尊法旨。」

  知女莫若母,虞醇脂笑問道:「胭兒,那少年劍仙的模樣如何?」

  趙胭挑了張椅子坐下,點頭笑道:「蠻好看的。」

  如果秦傕不在場,她們可就不是這麼聊了。

  一盞茶功夫過後,趙浮陽轉頭望向門外,瞧見兩個身影,冷哼一聲,「你還捨得回來。」

  原來是虞陣和符氣來了。

  虞醇脂立馬不樂意了,瞪眼道,「虞陣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擺什麼臉色。不是你親生的,便這般不待見嗎?」

  趙浮陽說道:「虞陣要是我親生的,敢這麼一年到頭不著家,就知道在外邊遊手好閒,不樂意分擔半點兩府事務,早就被我吊起來打幾頓了。」

  虞陣神色尷尬。事實上,趙浮陽這個後爹,待他不薄,既當父親又當師父的,悉心傳道,稱得上是傾囊相授,還賜下一件足可成為鎮山之寶的重器,比親爹還親了。

  虞醇脂笑問道:「這位小哥是?」

  虞陣笑著介紹道:「一個朋友,姓燕名射,是雲霄王朝那邊的散修,一起走過那座古怪的秋風祠,換命交情。」

  趙浮陽笑道:「小兄弟有個好名字,式燕且譽,好爾無射。燕而娛樂,始終不已,若真能如此,真是無事小神仙了。」

  符氣連忙抱拳,「晚輩拜見趙府君,虞府君。」

  虞陣與妹妹趙胭不一樣,他曾經去過書簡湖,跟田湖君還有秦傕這種山上的世交長輩,都不陌生,所以直截了當說道:「方才在潑墨峰那邊,程虔和張彩芹一起露面了,老真人讓父親在今夜交出三方玉璽,等今年梅雨結束,其餘兩方一並歸還青杏國柳氏,如果合歡山這邊不答應此事,從我離開潑墨峰開始計時,半個時辰之內,程虔就會親自登山。」

  秦傕面無表情。

  趙浮陽微皺眉頭。

  虞醇脂疑惑道:「這個程虔,莫不是昏頭了?還是礙於情面,承受不住天曹郡張氏的怒火,必須給後者一個交代,只是即便如此,也不至於他這一把老骨頭親自登山涉險吧?虞陣,可曾瞧見天曹郡張氏子弟和青杏國供奉修士的行蹤,附近是否隱匿有程虔麾下朱兵?」

  虞陣搖搖頭,「好像就只有程虔和張彩芹。」

  虞醇脂啞然失笑,難不成就靠他們兩個,再加上小鎮的張雨腳和金縷,就要跟合歡山幹架?

  程老兒也不曉得挑個投胎的好日子,偏偏選今天?

  那三方玉璽,本來就只是一樁青杏國「破財消災」的買賣,談妥了價格,根本犯不著打打殺殺,程虔作為護國真人,何必如此意氣用事,非要與合歡山鬥個你死我活?青杏國就不怕在這邊大傷元氣,邊境那邊就吃個敗仗?

  趙浮陽眯眼道:「事出反常必有妖。程虔這個人最務實,絕對不會為了天曹郡張氏强出頭。」

  程虔是只極有城府的老狐狸,年輕那會兒,就擅長算計,否則當年清靜峰金仙庵,同樣有個金丹地仙,本該是順勢繼承掌門的不二人選,為何是剛剛結丹沒幾年的垂青峰程虔接任了掌門?

  虞醇脂問道:「張筇會不會躲在暗處?」

  張筇是天曹郡張氏老祖,也就是劍仙張彩芹的太爺爺,因為前些年在陪都戰場立下的戰功,得到了一塊大驪刑部頒發的三等無事牌。

  要是這個老東西,真捨得不要半點臉皮了,張筇只需懸掛這塊腰牌,大搖大擺登山,就那麼翻箱倒櫃,四處搜尋玉璽,趙浮陽和虞醇脂還真就攔都不敢攔。只是上次張氏修士攻打合歡山,張筇不知為何,沒有露面。

  趙浮陽心情沉重起來,仔細斟酌一番,「實在不行,我親自走一趟潑墨峰。」

  虞陣告辭離去,要給符氣安排一個下榻宅邸。

  趙胭跟著走出宴客廳,虞陣小聲問道:「老三呢?」

  趙胭神色古怪,玩味笑道:「三姐在忙著梳妝打扮吧。」

  虞陣就不再多問。

  上山一處,地氣神異之地,四周白雪皚皚,卻有一口溫泉,熱氣升騰。

  合歡山的三小姐,與一位墜鳶山祠的山神娘娘,在此相互潑水嬉戲,岸邊胡亂堆滿衣裙,各色首飾散亂在地。

  她們俱是美人,皮膚白嫩,猶如玉膏凝脂,雙方追逐嬉笑過後,兩具雪白酮體便糾纏在一起,如泣如訴。

  溫泉內水花翻騰,如兩尾白蛇在水中作胡旋舞。

  一個年輕道士蹲在不遠處,伸長脖子,瞪大眼睛,竪起耳朵,嘴上卻默默念叨著非禮勿視非禮勿聞。

  小鎮外與白茅道別後,背劍少年獨自徒步走在夜幕中,來到一棵枯樹下,遙望那座兩山作依偎狀的合歡山。

  可惜受限於符籙分身的境界,看不真切,縮地山河與掌觀山河這類地仙神通,都成了奢望。

  這也是他先前沒有直奔山腳小鎮的原因,若是遭遇意外,就等於整座大陣前功盡棄,必須儘量不與地仙修士起衝突。

  山精-水怪,尤其是蛟龍後裔之屬,其實有兩種成道方式,一種是最為普遍的走水,還有一種相對冷僻稀少,就是「盤山」。

  揀選一條靈氣充沛、形勢穩固的龍脈,盤踞其中,慢慢煉化山根,汲取天地靈氣和風水土運。

  只是這條修煉道路,門檻高,對血脈的要求遠遠多於一般山野精怪。

  他望向一處,笑道:「那位不姓柳的姑娘,何必隱匿身形,都是朋友。」

  視野中,先憑空出現那把油紙傘,再緩緩露出一雙綉鞋,最後便是那位無頭女鬼,比起潑墨峰,此刻她身上多了個包裹。

  背劍少年笑道:「姑娘一路跟蹤至此,是有事嗎?」

  她施了個萬福,摘下包裹再打開,竟是……一顆眉眼清秀的女子頭顱,她將那顆頭顱放在脖頸上邊,這才滿臉道歉道:「先前路上,有一位少年劍仙在,到了小鎮那邊,人多眼雜,始終沒有與陳公子獨處的機會,只得出此下策。公子獨處水井旁時,只因為附近巷弄恰好就是那撥騎卒的落腳地,我還是不敢現身。對了,陳公子,我姓周名楸,木字旁加個秋字的楸,公子直呼其名便是了,是真名。」

  少年笑著點頭,「不知道周姑娘找我有什麼事情?」

  無頭女鬼如今有了一顆腦袋,瞧著反而有點不適應了。

  周楸眨了眨一雙秋水長眸,「陳公子先前曾言,我若是去往書簡湖五島派,會有機緣?」

  背劍少年沉默片刻,有點難為情,「瞎扯的。」

  周楸搖搖頭,「我相信陳公子不是胡亂說的。」

  少年笑道:「為何?」

  她嫣然一笑,「女子直覺。」

  少年似乎並不著急刨根問底,對方為何鬼鬼祟祟尾隨自己離開小鎮,反而指了指合歡山,好奇問道:「周姑娘可知趙、虞兩位府君的大道根腳?」

  周楸點頭道:「一蟒一狐,俱是山野精怪出身,極有名氣,一般修道之士不敢招惹,雙方以一條大江為界,百年間,就有了江左有毒蟒,江右有妖狐的說法,是很後來才知道原來雙方早就結為道侶了,等到那場大戰落幕,兩位府君各自占山為王,修補破碎山頭,尤其是虞府君不知施展了何等神通手段,竟然能夠將烏藤山搬遷至此,與墜鳶山作依偎狀,對外說是嫁妝。實則……」

  說到這裡,周楸有點難以啓齒。

  少年倒是個老江湖,語氣淡然道:「兩山如『交尾』,是一門頗為高深的道門房中術。」

  周楸小有意外,只是如今情勢緊迫,就由不得她疑神疑鬼了,她眼神堅毅說道:「不過傳聞趙府君其實是某個正統仙府出身,所以能夠憑藉道法壓制天性和戾氣。而墜鳶山中,自古就有一處禁制重重的隱蔽洞窟,內有石壁崖刻,曾經留下一句類似讖語的神異內容,『毒霧飛鳶墜,腥風白蟒盤,一朝化蛟歸海去,山中只留老頭陀』。小鎮山門口的那棵古樹,便是趙府君的一根龍角雛形。尋常望氣士所見的那張蛇蛻,其實是障眼法,其餘一些個類似『龍氣纏古樹』的說法,還有墜鳶山中那口溫泉的常有虹光出廢池,不過是趙府君故意讓人散步出去的謠言罷了。」

  少年疑惑道:「周姑娘懂得這麼多?」

  周楸猶豫了一下,「我是諜子出身。」

  此話一出,兩兩沉默。

  周楸其實一直在等對方詢問自己的意圖,結果看對方好像根本不感興趣,總不能就這麼耗著,她只得主動說道:「我們無法離開合歡山地界,就想著請陳公子幫忙將一位小恩公,將他帶出此地,之後是往北,去青杏國京城,還是南下皆可。」

  「我們?」

  「某些難言之隱,恕我不能詳細告知陳公子。」

  那草鞋少年說道:「周姑娘,我可是老江湖了,換成你,願意在這麼個窮山惡水之地,摻和這種事情嗎?」

  周楸說道:「懇請陳公子相信,我們絕無任何歹意和險惡用心。」

  她從袖中取出兩隻錢袋子,「一袋小暑錢,一袋雪花錢,前者是酬勞,後者是那位於我們有恩之人的盤纏路費。陳公子只需要將他帶離合歡山地界,之後便分道揚鑣,在那之後,陳公子只管走自己的江湖路,這個於我們有恩之人,是生是死,但憑天命,總之都與陳公子無關了。」

  少年笑道:「即便我傻了吧唧信得過你們,可你們就這麼信得過我?」

  周楸幽幽嘆息一聲,「實在是沒法子的事情了。」

  少年點頭道:「周姑娘這句話,才是實誠話,我比較愛聽。行吧,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出門在外,多個朋友多條路,這趟鏢,我接了!」

  周楸拋出那兩袋神仙錢,她轉頭望向不遠處,柔聲道:「青泥,出來吧。都聽見了,你就跟著陳公子離開此地,以後都別回來了。」

  亦是一個撐傘的,不過卻是陽間人,並非鬼物,顯然這兩把油紙傘都有障眼法的功效。

  周楸與他揮手作別,不給對方言語挽留的機會,她身形一閃而逝。

  一個黝黑少年紅著眼睛,咬著嘴唇,將油紙傘合攏起來,拎在手裡。

  兩人對視,差不多年齡,個頭也差不多,黝黑少年還斜挎了個棉布包裹。

  那黝黑少年嗓音沙啞,主動開口問道:「聽周姐姐說,你是個江湖高手。」

  一位四境武夫,他是有概念的。

  背劍少年點頭道:「糾正一下,我不是一般的高手,是正兒八經的武學宗師。一般的江湖人士,學藝不精,根本走不到小鎮,更走不出小鎮。」

  那小鎮少年才與這個叫陳仁的聊了一句,就有點煩對方了。

  周姐姐和他們,真沒有看錯人嗎?

  他嘆了口氣,「我叫青泥,青色的青,泥土的泥,不是那個『親昵』……」

  背劍少年擺擺手,「一個假名,連姓氏都忽略了,你不用這麼跟我解釋,而且我貴人多忘事,記不住。」

  青泥一時語噎。

  陳仁問道:「怎麼把油紙傘合攏起來了,不打開來,好隱藏身形?」

  青泥猶豫了一下,解釋道:「我靈氣不夠,從小鎮走到這裡,已經是極限了。」

  背劍少年開始挪步。

  片刻之後,青泥停步震驚道:「我們不是遠離合歡山嗎?為何是返回小鎮?」

  陳仁沒好氣道:「你就沒有看出你的周姐姐,已經心存死志,打算慷慨赴義了?」

  青泥站在原地。

  陳仁轉過頭,笑道:「就這麼怕死?周楸養了一頭小白眼狼麼?」

  青泥最終還是沒有破口大駡。

  背劍少年徑直前行,雙臂環胸,「跟上,怕什麼,返回小鎮,一座合歡山而已,些許邪祟精怪罷了,談笑間灰飛煙滅……」

  青泥臉色慘白無色。

  十分豪傑氣概的背劍少年,突然神色慌張起來,一個弓腰前撲,往路邊荒草叢一躍而去,使勁招手,壓低嗓音喊道:「不妥,有鬼物過路!趕緊躲起來!」

  見那青泥還楞在原地,只得駡駡咧咧蹦跳起身,一把抓住那黝黑少年的脖子,往路邊一丟,騰雲駕霧一般,即將重重摔在草地中,又被那陳仁抓住肩頭輕輕一放,最終兩人一起趴在個小土坡後邊,陳仁小聲提醒道:「小傻子,要是能打開油紙傘就趕緊的,不行就屏住呼吸,別泄露了身上活人的陽氣,這些鬼物凶煞對這個最是敏銳,可別連累了我……」

  青泥伸手繞到脖子,有點生疼,悶聲道:「不用你教。」

  他在小鎮長大,如何跟鬼物打交道,最是熟稔。

  十數頭鬼物敲鑼打鼓而過,為首一個身披鎧甲武將模樣的傢伙,瞧見地上的那些腳印,再嗅了嗅,它驀然一聲暴喝,「誰?!滾出來受死!」

  青泥心一緊,不知哪裡露出馬腳了,照理說,按照周姐姐傳授給自己的那篇口訣,是絕對不會泄露陽氣的。

  黝黑少年轉頭一看,頓時目瞪口呆。

  只見那個背劍的傢伙近乎匍匐在地,已經逃出去數丈遠,快是真快啊,幾個眨眼功夫,草間窸窸窣窣,就沒了身影。

  這傢伙是打算將他撇下不管了?

  剛收了錢,就這麼只管自己溜之大吉?

  書上不都說押鏢的,都是捨生忘死的好漢?

  退一步說,多少得講一點江湖道義和禮義廉恥吧?

  青泥躲無可躲,逃無可逃,只得壯起膽子站起身。

  按照周姐姐的說法,青泥沒有練武的資質,只學了些三腳貓功夫,用來强身健體,關鍵是對付鬼物,毫無意義。而且那個劉伯伯說過,習武之人,若無拳意上身,都是空談,對付幾個市井地痞尚可,拿來殺妖捉鬼就免了。

  黝黑少年從袖中摸出幾支小巧卷軸,猛然間一抖,嘩啦啦攤開四幅不大的掛像,他再雙指並攏,霎時間漲紅臉,調用僅剩的一點天地靈氣,那些掛像竟然懸空而停。

  青泥這一手,還真就把那些原本已經亮兵器的鬼物給嚇住了。

  背劍少年蹲在草叢中,揉了揉下巴,這個化名青泥的小姑娘,還真是個練氣士,不過只是一境,好像是刻意延緩了破境。

  倒也不難猜,沒有合適的鬼道修行之法,在那座陰氣極重、鬼魅橫行的小鎮,一個練氣士,大活人,隨便開府,汲取天地靈氣,很難抽絲剝繭,祛除那些凶煞濁氣,根基不穩,很容易被潮水倒灌幾處本命氣府,後果輕則傷及大道根本,重則心性大變,變得嗜殺。

  只是等他見到那四幅畫像,便有點哭笑不得。

  有那位神誥宗祁真祁天君,道門老神仙嘛,昔年一洲仙師執牛耳者。

  還有兩張畫像,是曾經貼滿一洲山下門戶的袁、曹兩幅彩繪門神。

  要說這三位,被那青泥拿來震懾妖魔鬼怪,辟邪……雖說沒什麼用處,可也算合情合理。

  只是最後一幅畫像,青衫仗劍,是個年輕男子。

  陳平安一時無言,揉了揉眉心。

  只見那四幅懸空掛像,環繞少年,緩緩旋轉起來,有模有樣,還挺有幾分仙家風采。

  而那撥過路鬼物先是充滿警惕,還真怕遇到個山上修士,繼而看那身形搖搖欲墜的黝黑少年,就開始嘲諷大笑,為首鬼將拔刀出鞘,砍了再說,路上就當宵夜了。

  若是這幾幅掛像當真管用,那隨身攜帶三教祖師的掛像,豈不是就可以橫行天下了?

  只是片刻之後,為首鬼物便覺得如遭雷擊,晃了晃腦袋,竟是雙膝一軟就要跪地,胡亂劈出幾個刀花,咋咋呼呼,便揮刀邊跑,一下子就沒了身影,其餘嘍囉見機不妙,瞬間作鳥獸散。

  青泥頽然坐在地上,趕忙將那四支小巧畫軸收入袖中。

  之前還被周姐姐和劉伯伯他們嘲笑來著,不曾想還真管用?!

  青泥轉頭看著那個背劍的王八蛋,正朝自己緩緩走來,一邊走一邊拍去頭上的雜草和身上的泥土,點頭道:「不曾想你還是個練氣士,一隻腳已經踩在山上了,可喜可賀,以後我們就以道友相稱好了,青泥,好名字好道號,我認識一個道號與你只差一個字的,境界就挺高。」

  其實陳平安也覺得好笑,這算是被那青泥歪打正著了。

  只因為那幅掛像與他這個真人和正主,才幾步遠,無形中就有了一線牽引。

  青泥咬牙切齒道:「怎麼說,還回小鎮嗎?!」

  陳平安笑道:「聽你周姐姐的,遠離是非之地,方才我就是試探試探你小子的膽識。」

  黝黑少年默默跟著那個不靠譜的傢伙,哪怕周姐姐看走眼了,可僅憑他一個人,是絕對無法活著走出合歡山地界的。這一路上,幾乎每七八十里就一處大妖凶邪或是厲鬼的道場,凶險萬分。去年冬末,曾經有一次趁著大雪天,周姐姐將自己護送到了合歡山邊境,結果周姐姐敏銳察覺到一股隱藏氣息,只是無法確定對方的方位,他們只得原路返回。沒法子,周姐姐他們在合歡山地界,實在是樹敵太多,其實自己是無所謂離不離開合歡山的,反而喜歡陪在周姐姐他們身邊,但是周姐姐總說自己命不錯,宜遠遊。

  遠處,一個披甲漢子伸手摸著胡茬,「這算哪門子江湖高手?」

  她亦是滿臉無奈,「興許是我卦數不精,只是事已至此,死馬當活馬醫吧。」

  漢子點點頭,「沒法子的事,只能聽天由命。這丫頭,一看就是個福大命大的,我就覺得她一定可以活著走出此地。」

  這下子輪到周楸倍感意外了,「真放心把她交給此人?」

  他點點頭,「就當賭一把。」

  「就你的賭運,不總是輸錢?」

  「正因為賭桌上一直輸,相信賭桌外總有賭贏的一次。」

  「對了,劉標長,那幾個鬼物方才為何自行退散?是你出手了?」

  漢子搖搖頭,「怪事。我還以為是你的手段。」

  「不繼續跟上一段路程?」

  「終有一別。何況我相信你的卦象結果。」

  兩個萍水相逢的「少年」,各自都不言語,一前一後走了約莫小半個時辰。

  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蹲在一條河邊掬水洗臉,腋下夾著一大堆衣物,趕忙丟在地上,站起身,小跑向那個背劍少年。

  陳平安停下腳步,皺了皺眉頭。

  陸沉嘆了口氣,搖搖頭。

  顯然陸掌教要找的那個存在,並不是這個化名青泥的「少年」。

  那個存在,既然是在寶瓶洲,那麼年輕隱官,重返家鄉的馬苦玄,或是顧璨,就都有可能碰到。

  而且他們的可能性,要比一般練氣士更大,大上許多。只要與蠻荒天下和妖族因果糾纏越深,可能性就越大。

  所以這也是陸沉為何會主動找到陳平安的根源所在。但這只是可能性而已,天道無常,世事難料啊。

  陳平安也沒有與青泥解釋什麼,問道:「先前潑墨峰那陣風,是你作怪?」

  陸沉委屈道:「怎麼可能?!」

  那就是了。

  陳平安提醒道:「陸沉,接下來你找歸找,記得下次就別跟我見面了,事不過三。」

  先有裁玉山散花灘,又有合歡山地界的潑墨峰,以及此地。

  陸沉開始轉移話題,笑道:「有人評價你的書法,由印觀字,輸在天資不足,勝在用功頗深。」

  陳平安點頭道:「是個很客觀的評價。」

  陸沉轉頭望向那個黝黑少……女,笑道:「好造化,能讓貧道與陳山主一同為你護道。」

  少女此刻心情糟糕至極,差點脫口而出一句你哪根蔥,只是想了想還是忍住了。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是青冥天下那邊的哪位山上前輩?」

  陸沉賣了個關子,「一位高人,境界高,氣性高,眼光高。」

  陳平安瞥了眼少女的挎包,裡邊裝有那支大驪斥候精騎的腰牌。

  「之所以在此成為英靈,卻始終徘徊不去,為何不作歸鳥避窯煙。想必只因為心有執念,唯有二字,殺妖。」

  陸沉雙手籠袖,緩緩道:「貧道瞎猜的,其中真正緣由,那位周姑娘說有難言之隱,肯定是很有些曲折了。」

  陳平安說道:「陸掌教,勞煩你送青泥離開合歡山地界,我回一趟小鎮,可以將她安頓在青杏國京城的那座仙家客棧。」

  陸沉笑道:「何必這麼麻煩,咱們仨一起回小鎮就是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陸沉笑道:「不妨聽貧道的,算卦一事,想來周姑娘不如貧道精通。」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

  陸沉與那個黝黑少女笑嘻嘻開口道:「青泥道友,你與我們兩個聯手,可殺十四境!」

  青泥好奇道:「這位道長,十四境是什麼境界?」

  按照周姐姐的說法,外邊天地,無奇不有,可武夫境界不是最高才山巔九境,山上練氣士出神入化才地仙嗎?

  陸沉一本正經道:「十四境都不懂?就是十四個一境練氣士!」

  少女看了眼吊兒郎當的年輕道士,再看了看那個遇事就跑路的背劍少年,覺得他們能成為朋友,真不是沒有理由的。

  陸沉笑道:「山巔一陣風吹過,就扯出山外這麼多的紅線因果線。」

  言外之意,當然是說陳平安答應參加青杏國觀禮一事。

  在那牛角渡,你陳平安一個無關善惡的點頭而已。

  千萬里之外,就是整個合歡山地界各有各的悲歡離合,興許是咎由自取,可能是自作多福,抑或是命中注定。

  陳平安取出那只朱紅色酒葫蘆,只是喝酒。

  陸沉轉頭問道:「青泥小道友,先前四幅畫像所繪神仙,你覺得哪一位最年輕英俊啊?」

  不等青泥回答這個白痴問題,就見那背劍少年一記抬手擺拳,打得年輕道士當場橫飛出去,落地後便直挺挺不動彈了。

  被嚇了一大跳的青泥,顫聲道:「你這一拳是砸中了那道長的太陽穴?他真沒事嗎?」

  背劍少年沒好氣道:「看錯了,是天靈蓋,打得這位道長直接證道飛升了。」

  青泥到底是擔心那人是否受傷了,她再次轉頭望去,只聽那年輕道長輕喝一聲,一個鯉魚打挺,結果沒能起身,整個人重新摔在地上,道士只得伸手撐地踉蹌起身,使勁晃動肩膀,散落一身塵土。

  道士好像沒事人一樣,根本不與那背劍少年計較那一拳,問道:「青泥小道友,你與神誥宗祁天君很熟嗎?這麼巧,貧道也與他也有點淵源唉。」

  少女稍稍放心,板著臉說道:「我很熟悉祁天君,祁天君跟我不熟。」

  那個頭戴蓮花冠的道士以拳擊掌,「又巧了不是,祁天君很熟悉貧道,貧道與祁天君不熟。」

  少女皺眉道:「道長說反了吧?」

  陸沉揉了揉下巴,假裝沉思狀。

  「青泥小道友,你覺得我陳兄弟人品如何,相貌如何?是不是當得起『年少萬兜鍪』一說?」

  「呵。」

  陸沉雙手繞後抱住脖子,伸了伸懶腰,「若有誰知春來去,除非問取籠外鶯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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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一十六章 誰人道冠如蓮花開

  一路平安無事,青泥帶著那兩個好似裡邊撿來的怪人,順利返回小鎮,可能外人眼中的鬼祟污穢之地,在少女眼中便是可親的,等到回了小鎮,消瘦少女明顯就放鬆許多,腳步都輕靈了幾分,先前她跟著背劍少年走在荒野,青泥明顯身體有幾分僵硬,時時刻刻都是心弦緊綳起來,可能對在此土生土長的少女而言,熟悉的小鎮,與外邊的陌生天地,有晝夜之別。

  年輕道士問道:「青泥小道友,小鎮有名字嗎?」

  「豐樂。」

  「昔年兵家干戈用武之地,如今四時之景無不可愛。」

  這個頭戴蓮花冠的道士,穿著一件厚重的棉布道袍,袍子才及膝,小腿上邊綁縛有布條,約莫是合歡山地界無官道坦途的緣故,綁腿布條上邊還沾著些荊棘、倒刺。

  少女此刻更多擔心,還是害怕等會兒返回住處,周姐姐會生氣,別看周姐姐溫婉賢淑,平時說話都細聲細氣的,但是年復一年的朝夕相處,少女早就發現,其實劉伯伯他們這幫大老爺們,都很敬畏周姐姐。

  七彎八拐,青泥帶著年輕道士和背劍少年,走入一條陰暗巷弄,路上她偶爾轉頭回望一眼,就看到那個道士賊頭賊腦,當是踩點嗎?

  撐傘綉花鞋的周楸,她出現在兩條巷子的拐角處,微皺眉頭,「怎麼回來了?」

  身材瘦弱的黝黑少女擰著衣角,抿起嘴唇,一路上想好了幾個蹩腳藉口,等見著周姐姐,少女就不願說謊了。

  所幸背劍少年幫忙開口解圍,解釋道:「先前在樹下,我收下錢那一刻起,這趟鏢就算接了,只是又沒說何時啓程趕路,周姑娘,我保證會把青泥帶出合歡山地界便是了,全須全尾,活蹦亂跳。周姑娘要是不信,我陳某人可以在這邊發個誓,青泥若是今夜在小鎮這邊少掉一根汗毛,我身邊這位號稱與我是摯友親朋的陸道長就砍掉自己的狗頭,與周姑娘謝罪,賠個不是。」

  陸道長一臉茫然,「啊?」

  周楸壓下一肚子怒氣,問道:「這位是?」

  年輕道士趕忙轉過頭,輕輕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再打了個稽首,朗聲道:「小道姓陸,精通測字和抽籤算卦,尤其擅長給人看手相,價格公道,童叟無欺,不準不收錢!」

  周楸身後走出一個披甲漢子,手心抵住腰刀的刀柄,他看到這一幕,既捨不得駡那個傻丫頭,也不好當面說什麼,只得以心聲埋怨道:「周楸,你自己說說看,這算哪門子事嘛。」

  周楸亦是一個腦袋兩個大,以心聲說道:「怪我,找錯人了。」

  漢子問道:「實在不行,我就去找戚老頭幫忙?」

  周楸說道:「等我跟他們聊過再說。」

  漢子提醒道:「別拖太久了。」

  周楸摸了摸少女的腦袋,「平時那麼聽話,怎麼到了關鍵時刻,反而胡鬧上了。」

  青泥小聲道:「家在這裡,周姐姐劉伯伯你們都在這裡,捨不得走。」

  周楸苦笑無言,領著他們來到一棟宅子,簡陋卻潔淨,少女放下斜挎包裹,熟門熟路,去灶房那邊取出白碗,拿葫蘆瓢,從酒缸裡勺出糯米酒釀,四人圍坐院內一張小桌,青泥端酒碗上桌後,她沒有上桌,給自己也倒了一碗糯米酒,就坐在灶房門口的門檻上邊。

  佩刀漢子笑道:「我叫劉鐵。相信陳公子和陸道長都看出來了,早就不是陽間人了,兩位不計較這個,還願意同桌喝酒,先敬兩位。」

  背劍少年和年輕道士都端起酒碗,劉鐵一飲而盡,周楸沒有喝酒,便將自己那只酒碗推給披甲漢子。

  陳平安問道:「劉老哥是哪裡人?聽口音,不像是青杏國這邊的人。」

  劉鐵說道:「北邊來的。」

  陸沉笑問道:「哪個北邊,大瀆以北?」

  劉鐵搖頭道:「陸道長說笑了。那條大瀆以北,可就是大驪王朝了。」

  陸沉贊嘆道:「小道的境界興許不高,看人眼光卻是奇準,一看劉老哥就是個力能扛鼎的沙場猛將,戎馬倥忽,當過大官的。」

  劉鐵楞了楞,周楸臉色如常。

  門口那邊的少女疑惑道:「不是戎馬倥傯嗎?」

  這個吊兒郎當的道士,是個不學無術的別字秀才嗎?

  背劍少年微笑道:「約莫是念了個通假字?」

  陸沉可沒有半點難為情,用拇指擦拭嘴角,「劉老哥如今在哪座山君府高就?小道聽說墜鳶、烏藤兩山,各自設有軍營,俱是兵强馬壯,以劉老哥的本事,不撈個校尉噹噹,都是兩府管事者的眼睛長在屁股上邊了。」

  劉鐵笑了笑,「高攀不上。不說這些大煞風景的,我還有事,就不久留了。」

  喝過了兩碗酒,劉鐵便告辭離去,周楸起身相送,出門到了巷子那邊,相識苦笑,本以為那個道士是個高人,若是能夠與那個四境武夫的陳仁相差無幾,有個洞府境修為,一個練氣士配合純粹武夫,護送青泥離開此地的把握就更大,不料這道士在小鎮呼吸凝滯,呼吸間濁氣頗重,顯然一時間無法適應小鎮這邊的陰煞氣息,定然不是中五境修士了。

  周楸生前既是諜子,也是一位隨軍修士。所以劉鐵這十幾騎,生前也好死後也罷,都對周楸很服氣。

  陳平安問道:「小姑娘真名是什麼?」

  坐在門檻那邊的黝黑少女怔怔無言,自己是怎麼被看穿性別的?

  周楸笑道:「倪清,反過來再取諧音。」

  那位年輕道士就像個不通文墨的土鱉,問道:「姓什麼來著?」

  周楸笑道:「陸道長是道門神仙,難道就沒有讀過那位道教至人的大宗師篇和秋水篇?『不知端倪』的倪,知是非之不可為分,細大之不可為倪,別說是陸道長這種高功法師,好像即便是道教之外的修道之人,甚至是書香門第的凡俗夫子,都該知道這兩句話吧?」

  陸道長急眼了,「小道只是沒讀過什麼篇什麼篇,怎就是假道士了,周姑娘是欺負小道自幼家境貧寒、讀書不多嗎?」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抿了一口糯米酒,滋味不如董水井家的酒釀。

  周楸笑道:「道之高低不在背書多少,陸道長」

  那道士唏噓道:「此人何德何能,竟能讓周姑娘如此熟稔……」

  陳平安說道:「差不多點就得了。」

  陸沉只得停下原本已經打好腹稿的一番自吹自擂,轉移話題,望向那個身材乾瘦的黝黑姑娘,微笑道:「倪清,好名字,卮言日出,和以天倪,秋氣强勁肅殺,清氣大至,草木凋零。其實青泥亦是好名字,青泥小劍關,風雪千萬山。真名倪清,道號青泥,真是絕了。」

  周楸心中狐疑,因為單憑一句「卮言日出和以天倪」,這個姓陸的道士,就肯定讀過大宗師篇和秋水篇。

  她看了眼那個落座飲酒便寡言少語的背劍少年,再看著那個喝了七八口都沒喝掉一兩酒的年輕道士,一個語不驚人死不休,好說大言,一個絮絮叨叨,嬉皮笑臉,好發奇談怪論。難怪倆朋友能夠湊一堆?

  周楸說道:「陸道長。」

  實在是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潑墨峰那邊亮起的虹光與劍光,就是在跟她打招呼。

  年輕道士趕忙說道:「喊陸哥就行。」

  周楸置若罔聞,說道:「這豐樂鎮是怎麼個地方,想必你們兩位大致有數,尤其今夜是合歡山招親婚宴的日子,魚龍混雜,凶險程度遠勝平常,我與劉鐵,有點私人恩怨要解決,但是勝算不大,知其不可而為之,自然是有不得不為之的理由,兩位不必追問,只因為注定照顧不到倪清,所以我先前才會找到陳公子,希望能夠將倪清帶出合歡山地界,遠離這處是非之地。我當年淪為鬼物後,就借住在倪清這處祖宅內,後來劉鐵他們也在這條巷子落腳,這麼些年,一些鬼物不宜做的事情,其實都是倪清在幫忙,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所以懇請兩位速速帶著倪清離開豐樂鎮,陳公子若是嫌棄錢少,不願押鏢,我可以多給一筆神仙錢。」

  陳平安指了指陸沉,「我本來已經打算去往青杏國京城了,是他要回的,信誓旦旦說倪清返回小鎮,就有一樁機緣等著她。」

  周楸望向那個道士。

  不料道士早已側過身,面朝院門口那邊,不與周姑娘對視。

  周楸無奈,只好等劉鐵那邊的消息了,請那位戚姓老人幫忙,讓這位金身境武夫宗師找人將倪清送出小鎮。

  院內幾個,接下來就是幹喝酒,不說話。

  劉鐵很快就帶了一老人一女子來此,周楸站起身,拱手道:「戚前輩,呂姑娘。」

  老人姓戚名頌,是天曹郡張氏的首席客卿,金身境武夫。

  上次張氏修士在此碰壁,正是戚頌負責殿后,才免去更大折損,雙方鳴鼓收兵,唯獨戚頌獨自走到山腳小鎮,說是與合歡山耀武揚威也可以,趙浮陽和虞醇脂也不願與一個身負武運的老匹夫死磕到底,就由著對方在山腳住下,今年開春,又來了個戚頌的嫡傳弟子,雖是女子,卻是個極狠辣的武夫,在豐樂鎮多次出手,這個叫呂默的娘們,三十多歲,就已經是五境巔峰的武學境界,據說青杏國那邊都想要招徠她擔任禁軍教頭。

  戚頌是個戟髯蛙腹的矮胖老人,笑眯眯的,瞧見了棉袍道士跟草鞋少年,故作疑問,「柳姑娘這邊有客人呢,不會打攪各位喝酒吧?」

  年輕道士使勁招手,笑道:「來者是客,打攪什麼,家裡又不缺酒。」

  那呂默,不似周姑娘那般身姿纖弱,體態豐腴,乍一看,真不像個練家子,更像是豪門大族裡邊養尊處優的貴婦人。

  方才道士死死盯住院門口那邊,率先撞入眼簾的,可不是女子的側臉,本錢豐厚,可想而知。

  道士朝劉鐵擠眉弄眼,嘿,原來劉老哥好這一口,喜歡吃肥瘦兼備的五花肉啊。

  劉鐵如墜雲霧,只當沒看見那陸道長的古怪臉色,倪清從正屋那邊搬來兩條長凳,周姐姐和劉伯伯,師徒雙方,各坐一條。

  周楸硬著頭皮說道:「陳公子,陸道長,我也不與你們兜圈子,劉鐵已經與戚前輩和呂姑娘談妥了,由呂姑娘親自出馬,護送倪清一路離開小鎮。」

  陳平安點點頭,只會是說了個好字,然後就沒有動靜了。

  陸沉覺得自己臉皮薄,只得小聲提醒道:「陳老弟,也沒半點眼力勁的,周姑娘在暗示你拿出兩袋子神仙錢呢。」

  陳平安斜眼望去,「關你屁事。」

  陸沉著急得差點摳腳,「別楞著啊,一袋雪花錢給戚宗師和呂姐姐當押鏢費用,一袋小暑錢歸還周姑娘。」

  戚頌呵呵一笑,伸手輕輕撫摸著圓鼓鼓的肚子。

  呂默微微皺眉,哪裡冒出這兩個騙子,那個姓陳的少年,當真有武夫四境?

  周楸笑道:「陸道長興許是記錯了,那袋小暑錢,才是我與陳公子約定好的押鏢費用。」

  「自家兄弟,這都騙?!先前不是說只掙一袋雪花錢嗎?」

  年輕道士瞪大眼睛,隨即滿臉躍躍欲試,眼神炙熱,搓手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平日裡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到處降妖除魔,才掙幾個雪花錢,一袋子小暑錢!這趟鏢,貧道接了!不勞呂姐姐大駕……」

  呂默面無表情,端起酒碗,卻是輕輕擰轉鞋尖,霎時間那年輕道士連人帶板凳一起倒飛出去,她小有意外,道士如此弱不禁風?

  她只得翻轉手腕,一陣罡風巧妙「墊」在道士與牆壁之間,年輕道士摔落在地,起身後一手叉腰,一手抬起,顫聲道:「沒事……哎呦,無妨,不能算無事,就是閃到腰了,小事,還是小事!」

  背劍少年對此無動於衷,只是抬頭說道:「呂姑娘如此冒失試探,就不怕碰到硬釘子嗎?還是說天曹郡張氏的客卿武夫,脾氣都這麼衝?」

  戚頌點頭笑道:「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呂默,趕緊給陸道長道個歉,陳小友說得對,出門在外與人為善,不要總覺得全天下都是心懷叵測的鬼蜮之輩。」

  呂默起身抱拳道:「多有得罪。」

  年輕道長拎著那條小板凳,踉蹌走回原位,咧嘴笑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打是親駡是愛,呂姐姐……」

  嘴上說著不正經的言語,年輕道士驀然間神色變化,小娘皮敢跟道爺如此放肆,看鏢……一個箭步,將那板凳當做暗器砸向那呂默。結果被身形鬼魅的女子幾步繞過桌子,一手抓住那板凳,往地上一丟,再來到道士眼前,一記肘擊打在對方胸口,打得道士整個人雙腳離地,整個人懸空側摔入宅院正屋內,後背撞在那張八仙桌邊緣,嘎吱一聲,摔了個狗吃屎,趴在屋內泥地上,年輕道士咿咿呀呀半天起不來,含糊不清說著腰斷了,陳兄弟救我一救。

  那背劍少年掏出兩袋神仙錢,隨手丟在桌上,「既然喜歡攬事就拿去。」

  周楸瞥了眼桌上的兩袋錢,她柳眉倒竪,深呼吸一口氣,好不容易才强忍住,沒開口道破玄機,算了,少掉的那幾顆小暑錢,就當是這個陳仁護送倪清回到小鎮的路費。

  呂默將那袋小暑錢收入袖中,再將另外一袋神仙錢拋給倪清,笑道:「小丫頭,我們可以動身趕路了。」

  周楸說道:「劉鐵,護送一程。」

  披甲漢子放下酒碗。

  倪清欲言又止,見那周姐姐有生氣的跡象,只得重新拿起油紙傘和包裹,跟著那個女子一起離開宅子,回頭望去,周姐姐朝她點點頭,背劍少年板著臉喝酒,那個頭戴一頂蓮花道冠的道士,趴在正屋門檻那邊,朝她揮手,竟然還笑得出來。

  走在小巷中,少女想起一事,勉强施展心聲手段,道:「劉伯伯,那個陸道長,頭上道冠好生奇怪,我在小鎮從無見過。」

  聽周姐姐說過,有度牒的正經道士,衣冠都有講究,不可有絲毫僭越,否則一經發現,就會吃牢飯的,像那神誥宗祁天君的道冠,便是魚尾冠形制,一宗嫡傳數脈,只是那個姓陸的年輕道長,卻是蓮花道冠。小鎮這邊,也有些精怪出身的練氣士,喜好做那「道爺」裝扮,都沒有這種道冠。

  劉鐵神色微變,笑問道:「怎麼說?」

  倪清說道:「道冠如蓮花開。」

  劉鐵停下腳步,神色複雜,一時間猶豫不決。

  如果他沒有記錯,在這寶瓶洲,有資格頭戴蓮花冠的道士,除了神誥宗山上幾座籍籍無名、香火凋零的小道觀外,就只有舊大霜王朝的那座靈飛觀了,上任觀主仙君曹溶,只因為他是那位白玉京陸掌教的弟子,便是頭戴蓮花冠,一榮俱榮,道觀內的授籙嫡傳弟子,才有這種殊榮。這還是劉鐵從周楸那邊聽來的山上秘事。

  最玄妙之處,在於劉鐵眼中的那個年輕道士,根本就沒有頭戴什麼道冠!

  若說他看不穿障眼法也就罷了,周楸可是一位極有家學淵源的龍門境修士,她豈能看走眼?

  那姓陸的,要麼是個膽大包天不知死活的山澤野修,要麼就是一位出身靈飛觀的譜牒道士?!

  劉鐵心思縝密,繼續前行,看似隨口問道:「呂姑娘,看得出那道士的山上道統與根腳嗎?」

  呂默笑道:「就是個窮酸騙子,不過確是個練氣士,會些强身健體的吐納導引術,我前邊在院內那兩下,用了巧勁,若真是中五境修士,不至於如此狼狽,要說假裝,不至於,以我師父的眼力,除了地仙,騙不過他老人家的。要說萬一真是位雲遊四方的陸地神仙,言行舉止,想必也不至於如此跌價。」

  劉鐵又以心聲問道:「傳言程老真人的金闕派,有那清靜峰金仙庵一脈,香火鼎盛,歷來不輸垂青峰,而且與最南邊的那座靈飛觀,有些淵源?」

  呂默大為驚奇,用上了武夫聚音成線的手段,笑道:「劉標長消息這麼靈通嗎,連這種山上內幕都曉得?我曾經聽師父說過,金仙庵所在清靜峰,是金闕派的祖山,那位開山祖師的真實道統,確實出自靈飛觀,只是不知為何金仙庵數百年來,一直不肯對外言說此事,照理說,能夠與靈飛觀,如今該稱呼為靈飛宮了,攀上關係,不說對外大肆宣揚,怎麼都不至於藏藏掖掖才對,師父猜測那位金仙庵的開山祖師,當年興許是某位被曹溶天君驅逐下山的棄徒,所以根本不敢提及此事。師父知曉這些,還是因為與天曹郡張氏老祖關係莫逆、無話不談的緣故。」

  劉鐵攥緊刀柄,以心聲詢問身邊少女,「倪清,那位道長可有顯露身份的言語?好好想想,別放過任何線索。」

  倪清說道:「都是些不靠譜的怪話,比如什麼神誥宗的祁天君熟悉他,他不熟悉祁天君,還說我要是跟他們兩個聯手,可以殺什麼十四境,嗯,按照那個道士的說法,就是十四個一境練氣士。」

  劉鐵怔怔無言,吐了口唾沫,駡了句狗日的騙子,然後沉聲道:「走,我們速速離開小鎮。」

  然後趕緊回去提醒周楸,一定要遠離那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道士,還有那個背劍少年,也要遠離才好。

  不知為何,少女卻是心中空落落的。

  那兩個才見面沒多久的怪人,雖說都沒個正行,卻也言語有趣。比如中途在一條河邊歇腳時,背劍少年撣去泥土,嚼著草根,看著河水發呆,那個陸道長便說天不生無用之人,地不長無名之草。見無人捧場,道士便轉頭主動與她搭話,問她曉不曉得為何一個人的左耳聽力要比右耳更好,又何謂面朝黃土背朝天……她沒有理睬,道士便自顧自解釋說是天地間有陰陽兩氣,天清地濁,地之穢者多生物,而左耳屬陽,故而天聽敏銳,右耳屬陰,地聽更好,此外男女有別……說到這裡,年輕道士笑著指了指河水,說了些讓從不怕鬼的倪清偏偏都覺得毛骨悚然的言語,說河內若是有漂浮溺死的屍體,哪怕被水浸泡得面目全非了,岸邊人依舊一眼就可以辨認出男女,男子以面為陰、後背為陽,故而屍體漂浮在水,定然是面朝水底背朝天的,此事亦是我們人在冥冥之中法天象地的一種端倪跡象,畢竟萬靈之首不是白叫的說法……

  小院那邊,周楸將戚頌送到巷弄拐角處,老人輕輕拍打著腹部,笑道:「既然目的都是一致的,為何不乾脆與我們聯手?」

  周楸搖頭道:「兩回事。」

  老人嘆了口氣,「即便是為報私仇,只要周姑娘願意與青杏國柳氏泄露身份,何愁合歡山不肯交出那頭為蠻荒大帳通風報信的妖物?」

  周楸淡然道:「沒有證據。」

  戚頌暗示道:「證據?只要那頭妖物落在周姑娘手上,不就有了?」

  周楸笑了笑,「依邊軍例,為了一己之私,濫用公器,按律當斬。」

  戚頌見她心意已決,只得作罷,猶豫了一下,說道:「院內那兩位,來歷不明,你們還是要小心些。」

  回到小院,周楸看著那個坐回原位揉著腰桿的年輕道士,還在那邊嘴硬,「周姑娘,別看你陸哥瞧著身體羸弱,骨架子不夠龍精虎猛,病病殃殃且活著呢。這就是道心堅韌魂魄定的『神在』之天大好處了。只要周姑娘不嫌棄,貧道馬上傳授給周姑娘一門導引術,莫說是夜間打雷便會心悸,哪怕是白晝行走在陽光底下都無妨,來,容貧道先給周姑娘看個手相,貧道所學駁雜,需要對症下藥才能事半功倍……」

  周楸擺擺手,「陸道長好意心領了,陳公子,別怪我下逐客令。」

  陳平安說道:「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那幾顆小暑錢,就當是陸道長為周姑娘排憂解難的報酬了。」

  陸沉停下揉腰的動作,「啥?」

  陳平安說道:「合歡山兩府趙浮陽,虞醇脂,他們可曾勾結蠻荒妖族?還有青杏國柳氏是否知情瞞報?別跟我說什麼證據不證據,你跟劉標長,只需心中有個猜測即可。」

  周楸內心一震,眯起眼,緩緩道:「你到底是誰?!」

  她方才與戚頌的對話,距離宅子頗遠,何況一個龍門境練氣士,一個金身境武夫,豈是院內兩人可以隨便聽見的?

  年輕道長委屈道:「『你們』,周姑娘,你少了個們字。貧道亦是一條鐵骨錚錚的英雄好漢呢!生平最是看不慣不平事。」

  陳平安看了眼陸沉,「見錢辦事。」

  陸沉放下酒碗,打了個酒嗝,先是嘀嘀咕咕,似與人竊竊私語,然後道士抖了抖袖子。

  無奈也是無奈,只是見錢辦事,都不是拿錢辦事啊。

  誰讓貧道與陳山主是一見面就可飲酒的摯友親朋呢。

  周楸縮手在袖,驚疑不定,這個窮酸道士,是在裝神弄鬼作妖嗎?只是意義何在?

  片刻之後,巷子那邊便憑空出現一個扎丸子髮髻的年輕女子,身材修長,露出高高的額頭,她望向院內背劍少年,笑道:「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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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一十七章 又與誰問梅花消息

  故地重遊,物是人非,前塵往事,恍如一夢中。

  書簡湖,素鱗島。

  原本在閉關的島主田湖君悄然出關,在山巔一座閣樓內擺下酒席,與一個儒衫綸巾的青年修士相對而坐。

  田湖君臉色微白,甚至不敢說幾句寒暄言語,就像是一個自知頑劣的學塾蒙童在聆聽師長教誨。

  青年收起思緒,微笑道:「秦師兄還是這麼忙嗎?」

  既然對方是一種疑問語氣,田湖君就迅速小心醞釀措辭一番,顫聲答道:「秦傕與墜鳶山趙浮陽是舊識,我與合歡山粉丸府虞醇脂也不算陌生,一百多年前虞醇脂曾經來過青峽島,師尊是讓我代為待客的,前些年虞醇脂的兒子虞陣,也曾悄悄遊歷書簡湖,拜訪過我這座素鱗島,所以這次合歡山招親,秦傕不好推脫,就單獨趕去赴宴了,我需要閉關,也不願與那合歡山扯上關係,便婉拒了邀請,合歡山酒宴就在今夜舉辦。」

  該回答的,一五一十照實說,只是田湖君絕不多說多餘話,就怕畫蛇添足,橫生枝節。

  比如那合歡山,如今自稱什麼小書簡湖。田湖君敢多說一個字?

  她一時間心中恨極了那個虞醇脂,好死不死的,怎麼就認識了這麼一號婆姨。

  青年喝了一口酒,是他登島之前專程從池水城那邊買來的烏啼酒,調侃道:「一百多年前?前些年?好像田師姐說話還是這般含糊不清。」

  田湖君霎時間臉色雪白,趕忙報出兩個準確數字。

  青年抬起手掌,用手心擦了擦嘴鼻,隨意道:「師姐不用這麼緊張,號稱小書簡湖而已,又不是真的書簡湖,何況真的書簡湖又如何,如今不就在師姐與我的屁股底下。」

  昔年泥瓶巷的鼻涕蟲,如今的白帝城顧璨。

  多年前離開書簡湖,如今剛剛從蠻荒天下返回寶瓶洲。

  顧璨沒來由問道:「師父沒答應劉老成繼任真境宗的第四任宗主,是有自己開宗立派的野心,還是在怕什麼,躲什麼嗎?」

  田湖君心口好似遭受一記重錘,幾乎要喘不過氣來,怪就怪上次師父帶她一起去拜訪章靨,她聽了些不該聽的。

  否則顧璨的這個問題,她便不用假裝不知道了。

  「師姐又沒做什麼虧心事,何必如此緊張,此地無銀三百兩麼,我要不是清楚師姐的為人,就要對師姐疑神疑鬼了。」

  顧璨放下酒杯,站起身,憑欄而立,「桌上的一對花神杯,就當是預祝師姐閉關成功、將來躋身元嬰的賀禮,不是仿造贋品。」

  田湖君跟著起身。

  顧璨說道:「曾掖跟黃鸝島的呂采桑差不多,可能不能算是什麼朋友,但是他們比起田師姐和秦師兄你們幾個,在我心裡,還是不太一樣的。以後五島派那邊,田師姐記得多多照拂,成了元嬰地仙後,在未來百年數百年修行路上,幫曾掖做一兩件雪中送炭的事情,至於錦上添花就算了,我不想因為這種事情欠師姐的人情。屆時曾掖身邊,自然會有人提醒田師姐出手相助,幫著五島派渡過難關,所以師姐不用費心思考慮何時出手、如何出手了。」

  田湖君非但沒有心情沉重,反而鬆了口氣,輕聲道:「責無旁貸,我必定全力以赴。」

  顧璨微笑道:「田師姐還是老樣子,說著斬釘截鐵的話,做著輕如鴻毛的事。」

  田湖君頭皮發麻。

  顧璨說道:「但是比我强。」

  這次在蠻荒天下那邊脫困,他去了趟某座渡口,見到了那個已經貴為大驪藩王的宋搬柴,只是作為同一條巷子的多年鄰居,如今再見面,反而好像沒啥意思了,還不如年幼時那麼隔著一扇門駡來駡去有趣。

  顧璨突然伸出手背,輕輕抵住心口,整張英俊臉龐都扭曲起來,沒來由嘀咕一句,駡了句幹他娘的曹慈師父。

  因為跟那個已經神到一層的曹慈幹了一架,結果輸得凄慘無比。

  顧璨遙遙望向那座昔年作為劉老成道場所在的島嶼。

  宮柳島如今是真境宗祖師堂所在。

  現任宗主劉老成,仙人境,而且他還是寶瓶洲兩千多年來的第一位上五境野修,一洲公認是有大氣運在身的。

  首席供奉劉志茂,道號「截江」,玉璞境。掌律祖師李芙蕖,如今的真境宗靠前幾張座椅,就只有這位元嬰境女修,曾是玉圭宗譜牒修士出身。

  如今整座水域廣袤的書簡湖,幾乎都是這個玉圭宗下宗的私家地界。

  之所以是「幾乎」,因為其中有五座島嶼,自立門派,不歸真境宗管轄,所以就顯得尤其扎眼了。

  顧璨轉頭望向別處,曾掖和馬篤宜如今就在那邊修行。

  姜尚真在擔任真境宗宗主之際,曾經未經祖師堂審議,更沒有通知上宗,他就私自與大驪朝廷做了筆見不得光的買賣,將書簡湖白旄島在內的五座島嶼,用一個極低的價格,「賣」給了落魄山,禮部秘密記錄在冊,交割地契,真要追究不起來,漏洞極多,因為這份契約,既沒有山主陳平安的簽名花押,真境宗和玉圭宗也都被蒙在鼓裡,直接就生米煮成熟飯了。

  因為姜尚真一邊用真境宗宗主的身份,一邊用上了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的身份,就像是將五座島嶼,左手倒賣給了右手。

  當年在落魄山那邊,朱斂得知此事,就忍不住贊嘆一句,周首席好風騷的手筆,嘆為觀止,必須嘆為觀止。

  當然這筆神仙錢,還是姜尚真自掏腰包,反正就只有一百顆穀雨錢而已。

  當初真境宗和大驪朝廷都並未對外公開此事,之後這五座島嶼,一直掛在書簡湖本土鬼修曾掖的名下。

  後來玉圭宗那邊察覺到不對勁,本打算小題大做,把姜尚真這個中飽私囊的狗東西,牽回神篆峰祖師堂再噴他一臉唾沫星子。

  結果姜尚真回到宗門的第一場議事,還輪不到誰來興師問罪,荀淵就辭任宗主,由姜尚真接任,而非九弈峰峰主韋瀅,故而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之後大戰一起,蠻荒妖族圍攻玉圭宗,就更顧不得這種芝麻小事了。

  只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了,落魄山一直沒有收取這塊「飛地」,似乎有意讓曾掖據此開山立派,就這麼自立門戶好了。

  其實這是有一定隱患的,一旦玉圭宗和韋瀅追究起來,拉上大驪朝廷三方一起打官司,真境宗極有可能就收回這五座島嶼了。

  畢竟姜尚真如今除了一個姜氏家主的身份,在上下兩宗好像已經是個徹頭徹尾的白丁了。

  其實真境宗祖師堂裡邊的四十餘把交椅,真正屬於上宗出身的譜牒修士,人數很少,只占了不到兩成。

  即便如此,真境宗從無鎮不住場子的隱患,畢竟前後三任宗主,姜尚真,韋瀅,劉老成,單憑一人,就足夠震懾群雄了。

  五島派,如今有小兩百號記錄在冊的譜牒修士,幾乎都是鬼道修士和陰靈鬼物,不過若是有人在別處,施展望氣手段,就會發現這幾個島嶼,並無濃重的污穢煞氣,反而頗為清靈。

  祖師堂內,只懸掛著一幅畫像,卻不是開山祖師曾掖的掛像,而是一位面容清瘦的青衫書生,頭別玉簪,雙手負後,神色和煦。

  在這五島派,章靨有個記名客卿的身份,他的琅嬛派算是與五島派結盟了。

  至於五島派這個土得掉渣的幫派名字,也一直飽受詬病,馬篤宜為此沒少跟曾掖抱怨,只是更改門派名字,事關重大,需要跟大驪朝廷打交道,得去大驪京城禮部,報備、勘驗、審定,流程繁瑣,馬篤宜是個窩裡橫,她又是鬼物,哪敢去大驪京城見什麼世面,上次去拜訪陳先生那個位於舊龍州的落魄山,就已經是馬篤宜的極限了,那還是因為當時她與曾掖跟在顧璨身邊的緣故。

  女鬼馬篤宜,作為五島派的二把手,她這麼多年始終住在那張狐皮符籙裡邊,不願意挪窩。她對於修行破境一事,沒野心,無志向,反而只對花小錢賺大錢的包袱齋一事,最感興趣。

  她還是雲鳩島的島主,島嶼名稱,出自「雲鳩拖雨」的典故。

  顧璨冷不丁問道:「招親酒宴就在今夜?」

  田湖君點頭道:「沒有記錯,就在今夜。」

  顧璨打趣道:「是最小的那個趙胭,還是三姑娘虞游移?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與那墜鳶山祠的山神娘娘好像有一腿?」

  田湖君茫然搖頭,「正是虞游移要出嫁,只是我並不曾聽說這些合歡山隱私,秦傕只說女婿人選其實內定了,是寶瓶洲南邊密雲國境內,那座百花湖一位水府的府君幼子。」

  說到這裡,田湖君才猛然間想起桌上的那兩隻花神杯。

  果不其然,顧璨是什麼都知道的。

  密雲國是一處水鄉澤國,境內有巨湖,名為百花湖,此湖名字聽著溫柔,卻是一個水性極烈、極雲詭波譎的廣袤水域,別稱葫蘆湖,只因為在於大小兩湖銜接處如束腰,恰好形若一隻葫蘆,在這條「腰肢」水道的中央地界,建造有一座廟食千秋香火的龍王廟,前殿供奉有一位元將軍,用以定波鎮水,庇護一方風調雨順,因為湖上至少有半年是大霧、雨水天氣,路過龍王廟這片水域,水路渺茫,時常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一片,在那大風大浪的時節,早年龍王廟的廟祝,就會趕緊亮起燈光,敲響鐘鼓,船隻就可以循著光亮和聲響,安穩靠岸,等到風波平定再繼續起航。因為護土、鎮水有功,歷史上密雲國各朝各代的皇帝君主,屢次為龍王廟內兩尊將軍不斷加封、追贈賜號,最終一個封王、一個封伯。

  只是前些年不知為何廟內供奉的龍王爺神像無故倒塌了,前殿供奉和主殿內陪祀的兩位「將軍」也不知所蹤,然後就被一頭在大戰中劫後餘生的水中精怪給占據了廟宇,短短十數年,不知多少官商大船在此翻船沉水,如今只要路過那處葫蘆口水道,當地船夫和過往旅客、商賈,都要面朝舊龍王廟方向焚香燒紙,祭祀牛羊,並且燃放爆竹,以此祈求行船時的順風順水。

  顧璨笑道:「風水輪流轉,好好一座百花湖,反而不如我們書簡湖了。」

  田湖君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

  顧璨說道:「還是羨慕曾掖這種人,稀裡糊塗成將相,懵懵懂懂做公卿。大概這就叫傻人有傻福?」

  田湖君猶豫了一下,說了句肺腑之言,「確實令人羨慕。」

  顧璨說道:「你要是想要脫離真境宗和青峽島的譜牒,我可以幫忙。」

  田湖君心中天人交戰一番,最後還是搖頭,實在是不敢與顧璨牽扯太多,不如求個安穩,躋身元嬰。

  顧璨笑道:「那就算了,我那師姑韓俏色,原本想要讓我幫她找個嫡傳弟子,我覺得師姐你是最佳人選。」

  田湖君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默不作聲。

  天氣回暖,春日融融,景煦禽響,一好百般宜。

  馬篤宜懷捧著幾隻長條木盒,背著個包裹,她來到雲鳩島岸邊渡口,準備乘船去趟祖山枯骨島和藩屬心腸島。

  如今書簡湖規矩多如牛毛,以至於譜牒修士必須人手一本冊子,時常翻閱,才能不違例不犯禁,比如就連修士御風都有條條框框的講究,路線設置,不同身份的修士就有不同的道路,真境宗都給了明文規定,這就是宗門的厲害之處了。

  五島派是自家地盤,沒有這些限制,只不過相較御風,馬篤宜更喜歡乘船慢悠悠泛湖。

  雲鳩島幾乎都是女修,撐船的是位老嫗,瞧著瘦弱,氣力卻是不小,笑道:「島主,又有收穫了?」

  馬篤宜玩笑道:「是掙是賠,得看運氣,如果撿漏了,回來時你就有賞錢,如果虧了,就從你每月俸祿裡邊扣。」

  她剛收了幾幅字畫和幾本花鳥畫冊,打算讓兩個行家幫忙掌眼,辨認真僞。

  老嫗笑道:「島主真是個會過日子的,持家有道,就是不知道將來哪個男人,能如此好福氣,可以迎娶島主。」

  馬篤宜笑得花枝招展,「不管是虧是掙,都有賞!」

  五島派的「祖山」枯骨島那邊,有個客卿,是馬篤宜早年從路邊「撿來」的一頭鬼物,衣衫襤褸,但是瞧著氣態雍容,滿身窮酸氣遮掩不住那份骨子裡的貴氣,名為鄧麟炯,不善言辭,性情懦弱,但是精通鑒賞,有句口頭禪,這東西,不太對。

  至於怎麼就不對了,鄧麟炯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不像袁埆那樣能夠清楚說出個三五六來,不過經過等麟炯掌眼的古董,他說不對的,事實證明,確實就是贋品、高仿。

  時日一久,起先橫竪看鄧麟炯不順眼的袁埆,也就從最早的口服心不服,變成心悅誠服了。

  白晝風和日麗,夜幕風月同天,在此人鬼共處,關係融洽,世外桃源一般。

  曾掖如今已經是書簡湖地界一個極富傳奇色彩的修士。

  不是他修行資質如何出類拔萃,畢竟尚未結丹,而是曾掖的運道實在太好。

  當年那個天生體質特殊的少年,被章靨相中,帶著離開茅月島,本該注定喪命於師門的少年,得以轉去青峽島,再被賬房先生陳平安、後來的年輕隱官選中,擔任幫手,雙方在山門那邊相鄰而居,後來陳平安離開書簡湖,曾掖就又跟在顧璨身邊,再等到顧璨離鄉遠遊別洲,最終成為白帝城鄭居中的嫡傳弟子,而顧璨臨行之前,又「借」給曾掖一塊大驪刑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

  曾掖是很後面才知道顧璨手段通天,竟然直接將這塊無事牌的所有者,直接變成了他曾掖。

  章靨就對此佩服不已,一來大驪給出的太平無事牌,公認比宗門譜牒身份還要值錢,後者只能當護身符,前者卻是免死金牌,再者顧璨竟然能夠將無事牌轉移給曾掖,此舉難度極大,這可不是買賣地産、交割地契那麼簡單的事情。

  然後就是曾掖曾經在枯骨島上獨自散步時,無意間在地上撿到一部秘籍,在序文書頁上,寫有一句讖語,「五百年後姓曾之人有緣得之。」

  可惜這行字,卻是墨跡都還沒幹的那種,真是騙鬼了。

  當然還是姜尚真的手筆。

  這部秘籍,來歷確實不簡單,算是姜尚真都比較看重的一部秘書靈笈,能夠讓姜尚真都覺得值錢的道書,珍稀程度,可想而知。

  最早是姜氏先祖得自雲窟福地的遺物,因為只有鬼修才能研習此書,門檻高,對鬼修資質根骨要求極高,所以一直比較雞肋,否則也無法擁有「可以為鬼道中別開一法門」的美譽。但是這本秘籍再雞肋,可天下鬼修到底不少,尤其是那些行蹤鬼祟卻個個肥得流油的得道鬼仙,姜尚真若是真想掙錢,根本不愁賣。

  僥倖離開茅月島,給青峽島陳賬房擔任書童,顧璨贈送無事牌,得到一部品秩極高的鬼道秘籍,坐擁五座島嶼憑此開山立派。

  短短不到三十年,接連發生這五件事,使得曾掖成為一座門派的掌門和開山祖師。

  前不久來了位女鬼,剛剛加入五島派,名為瞿塘,姿容艶麗,洞府境。

  五島派是小門派,中五境修士,寥寥無幾,所以她加入譜牒後,就順勢升遷祖師堂供奉。

  世間鬼物想要作白日遊蕩,除非修道有成,或是依憑某些可以遮擋烈日、天地間自行流轉罡氣的庇護靈器,否則下場凄慘,輕則消磨道行,重則魂飛魄散。只是其中又有些修道小成的鬼物,不得不在白晝烈日下,跋山涉水,此舉類似「走水」,山澤水族走水,是為了化蛟,這類鬼物則是為了躲避某些冥冥之中的刀兵劫數,它們必須離開原先的「陰宅」,否則就會引來諸多出乎意料的災殃,可能是天上打個雷,劈下幾道閃電,它們就煙消雲散了,數百年辛苦修行,付諸流水。這就需要它們尋求一張護身符,作為行走陽間的通關文牒,最佳人選,往往是那種文氣充沛的讀書人,若是能夠找到一個風水書上所謂命理富貴的「碧紗中人」,更是運氣。

  至於武運强盛之輩,免了,那是飛蛾撲火,武夫拳意重,陽氣就多,鬼物避之不及,怎會主動靠上去自尋死路。

  之前瞿塘離開一棟荒廢多年的市井鬼宅,她就是躲在傘內,想要跟隨書生一起過河,試圖躲過河神和附近城隍爺的耳目,借機躲過一劫,結果渡河之前,遇到了一位看破身份的青衫仙師,有驚無險,對方似乎存心試探,並未真正如何刁難她,反而送給她一摞黃璽符籙,還告訴她過河之後,可以去書簡湖尋找一個叫曾掖的修士。

  五座島嶼中最大的一座心腸島,據說是一位書簡湖得道大妖的兵解遺蛻,洞窟數量衆多,道路盤旋曲折,宛如一座地下迷宮。

  只是聽著比較滲人,其實是塊山清水秀之地。

  袁埆,心腸島的現任島主,是當年死在顧璨手上的衆多書簡湖修士之一,只是袁埆天生性情散淡,死後對顧璨怨念沒那麼大,這麼多年,一直跟在曾掖和馬篤宜身邊,他當初跟陳平安和顧璨都很熟悉,每次外出,袁埆就經常陪著馬篤宜一起當包袱齋,低價購買古董字畫,幫忙鑒定真僞、估算價格,撿了不少的漏。袁埆作為五島派為數不多的功勛元老之一,如今擔任供奉,身份有點類似狗頭軍師,道場就在心腸島一座匾額「肝膽相照」的洞窟內,馬篤宜吃肉他喝湯,也攢下一份不薄的家底了,收了幾個孤魂野鬼的少年少女當門生弟子。

  馬篤宜沒有想到袁埆和鄧麟炯竟然待在一起,正在對弈,曾掖這個臭棋簍子在旁觀戰。

  一旁還有那個瞿塘在煮茶,玉簪螺髻,略施脂粉,閒碾鳳團茶餅,真是個大美人。

  馬篤宜打開包裹,將剛剛低價收來的寶貝都擺在桌上,也不著急讓兩位高人幫忙掌眼,她自己搬了條椅子過來,一本正經道:「瞿塘啊,陳先生肯定是看上你了,我見猶憐嘛,別說是男人,我瞧著都要喜歡,陳先生最是憐香惜玉了。」

  曾掖沒好氣道:「別亂說!陳先生豈會如此行事,以後不要開這種玩笑,輕薄了瞿姑娘。」

  瞿塘笑道:「曾掌門,只要那位陳先生聽了不介意,我是無所謂的。」

  馬篤宜朝瞿塘竪起大拇指,再轉頭看向那個曾掖,嘖嘖道:「曾掌門啊曾掌門,跟著陳先生那麼多年,屁本事沒學著,就是這一身酸儒氣,倒是學了個七七八八。」

  曾掖笑道:「能學一點都是好的。」

  瞿塘好奇問道:「陳先生是一位駐顔有術的得道之士嗎?山上道齡有幾個甲子了?」

  她是與世無爭的性子,到了這邊就深居簡出,也沒什麼朋友,何況如今的五島派鬼物,都喜歡各自修行,相互間幾乎不會串門。

  袁埆與鄧麟炯對視一眼,都有點羨慕這個瞿塘。

  她可是那位年輕隱官親自引薦而來的修士。

  只不過她好像至今還被蒙在鼓裡,不曉得「陳先生」的真實身份,曾掌門與馬島主,默契地故意隱瞞了此事。

  袁埆出身一個南邊小國的地方世族豪門,是公認的少年神童,擔任國史院檢閱官時才十六歲,後來升遷為應奉翰林文字,編修前朝史書,在朝為官四十餘年,朝廷制冊誥令、一國勛臣碑銘,多出其手。

  袁埆生前喜好清談,注重道德學問,在地方為官時,鄙棄刑獄緝捕、金穀錢糧、簿書戶口等講究務實的事功吏事。

  袁氏家族藏書極豐,曾經號稱甲於一國東南,袁埆又親自搜書萬卷,新建書樓「清言居」,曾為家藏孤本善本、和名貴字畫編寫了兩本目錄書籍,是不是收藏大家,有個很重要的標誌,就是家族收藏是否可以光憑條目就編撰成書。只是袁埆離鄉修道之後,在書簡湖失去了自由身,書信不通,再無法照拂家族,才兩代人,家族便敗落不堪,家藏保管不善,不是被不孝子孫典當賤賣,就是被奸猾僕人竊去或轉賣,婢妾所毀者過半。前些年袁埆去過一趟故國家鄉,睹物傷情而已。

  因為曾掖與陳平安和顧璨的那層關係,有人撐腰,又有一座落魄山作為靠山,故而五島派修士在如今有了翻天覆地變化的書簡湖,大體上還是比較愜意的,比起那些尚未錄入譜牒的真境宗外門雜役弟子,五島派不說高人一等,至少不會低人一頭。

  至於馬篤宜為何始終不願恢復真實面容,她極為豁達,只說那蘇子有言,此身如傳舍。既然道理如此,那麼計較這個作甚。

  曾掖突然說道:「馬篤宜,我準備去一趟大驪京城。」

  馬篤宜問道:「你想好新名字了,要親自去禮部報備?還是背著我與陳先生有書信往來?」

  曾掖搖頭道:「哪裡好意思拿這種小事去麻煩陳先生,就是想要出門散散心。」

  原來陳先生之前寄來一封信,讓曾掖有空可以去京城那邊遊歷,長長見識,信上還介紹了一位老仙師給他認識,說老元嬰劉袈是那條巷子的看門人,曾掖只需在那巷口停步,自報身份,就說與陳平安是熟識,還可以讓那個出身天水趙氏的少年趙端明,帶著曾掖一起遊歷京城,都說是他陳平安的意思即可。

  所以曾掖就想要依循陳先生的建議,走一趟大驪京城。

  馬篤宜怒道:「小事,怎麼就是小事了?!」

  曾掖笑道:「門派名稱,過得去就行了。」

  夜幕中。

  一處四面皆是湖水的古老祠廟,山門前有條蜿蜒而上的狹窄石梯。

  年輕道士坐在臺階上,山門口那邊,島嶼山腳臨水處,趴著一頭馱碑的石刻癩頭黿,背上馱著一塊重達萬斤的大石碑,刻有一篇行雲布雨的道書。

  此地曾是某條真龍諸多行祠之一,她昔年在此落腳次數不多,卻是極少保存下來的痕跡之一了。

  投璽在額,螭角微玷。

  陸沉嘆了口氣,雲水共悠悠,吹來飄去都是個心上秋。

  望向那頭大黿,陸沉笑道:「別在那邊裝睡了,說說看,怎麼逃過一劫的,那朱厭怎麼就沒一棍子敲下來?」

  馱碑石黿竟然活了過來,扭轉脖頸,看著那個頭戴蓮花冠的道士,老黿好像極為心虛,沙啞開口道:「當年確有一劫臨頭,我便跟緋妃和朱厭說了,自己與陸掌教是舊識,謹遵法旨,奉命在此看守百花湖祠廟,順便修煉道術,參悟背上天書,遲早有一天要去白玉京謁見陸掌教的,要是他們膽敢在此造次,小心陸掌教動怒,小的不敢隱瞞,大致就是這般措辭。那兩頭王座大妖聞言便放過小的了,連帶著百花湖都一並保住了,都是沾光,沾陸掌教的光。」

  陸沉嘖嘖道:「你說話很囂張啊,他們還真信啊?」

  大黿以頭點地,悶聲道:「僥倖僥倖,托陸掌教的福。」

  陸沉一揮袖子,出現一幅好似工筆的仕女圖畫卷,正是那位呂姓女子武夫的身姿,說道:「貧道記性不太好,如今又不方便頻繁算卦,你幫忙瞅瞅,是不是她身邊諸多宮女之一?」

  大黿頓時雙眼金光熠熠,定睛一看,點頭道:「是了是了。模樣變化不小,氣性卻是變化不大,尤其是那雙眼眸,錯不了。」

  陸沉打散畫卷,笑道:「老夥計,難得見次面,要訴苦就抓點緊。」

  「懇請陸掌教,發發善心,幫忙移走石碑。」

  大黿小心翼翼道:「求轉人身。」

  陸沉伸手擋在耳邊,「啥,風太大,聽不真切,說大聲點,沒事相求,好的好的,再見。」

  等到那個陸掌教離開島嶼,重新扭頭朝向湖面的大黿,過了足足一個時辰,才呸了一聲。

  又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大黿心湖之中,便響起陸掌教的笑聲,「修士只多浮躁氣,便不是凝道之器。」

  大黿倒是也沒有如何惶恐,陸掌教有一點好,氣量大,駡他幾句,不算什麼。

  與此同時,石碑上的道書文字如秋葉簌簌而落,片刻之後,石碑依舊在大黿背上,但是那篇石刻道書已經無。

  老黿隨之凝為人身,滿身水運道氣盎然,手托一塊袖珍石碑作本命寶物,高高抬起手臂,往一處湖底水府狠狠砸去,慢吞吞道:「就我這暴脾氣,能忍你們?!」

  合歡山,山腳豐樂鎮。

  在一條巷弄內,劉鐵與少女走在前邊,呂默走在後方,離著他們約莫五六步遠。

  她只覺得眼前一花,眼前出現那個年輕道士的模糊身形,面帶微笑,朝她輕輕呼出一口氣。

  風過吹沙一般,根本來不及反應過來的呂默,一位五境武夫瓶頸的女子小宗師,只是被道士呵了一口氣,便瞬間血肉消融,筋骨悉數化作無數粒金色星光,朝牆壁一側飄散而盡。

  劉鐵走出兩步後,猛然間轉頭。

  因為本該發出均勻且細微腳步聲的呂默,她那邊竟然失去了聲響。

  劉鐵鬆了口氣,呂默猶在小巷中,只是她好像有點心不在焉。

  呂默晃了晃腦袋,自己好像莫名其妙打了個盹?可總覺得好像錯過了什麼。

  女子卻渾然不知,自己在那道士一口真氣吹拂四肢百骸過後,她等於死去活來了一遭。

  就此洗心革面,脫胎換骨,此生原本只有六境武夫成就的呂默,便如被重塑根骨一般,有了一副金枝玉葉的仙骨。

  整個合歡山地界,也無人能夠發現一幅奇異畫面。

  金仙庵道士孜孜不倦追求的證道徵兆,便是作為筋之餘的指甲處,顯化出一條長不過尺余的金蛇。

  在這條山腳巷弄中,驟然間亮起一條極其纖細的金色長線,有一尾赤金小蛇倏忽升空,在夜幕中拖拽極長,何止千里?

  剎那之間,那條金線就與神誥宗一座道觀內的道童牽引在一起。

  呂默一側肩頭,與那道童的手腕之上,先後綻放出一朵金色的蓮花。

  神誥宗天君祁真,驀然睜開眼睛,起身後一步縮地山河,看著山腰道觀內那條漸漸消散的金色長線,此謂道緣。

  起始之處,好像是青杏國邊境的那座合歡山?

  祁真都沒敢掐訣心算,只是驚訝萬分,難道陸掌教重返浩然了?

  只是為何要去那麼個彈丸之地?

  小鎮陋巷內,年輕道士雙手籠袖,斜靠牆壁,打了個哈欠,微笑道:「還你三千年前本來面目。」

  書簡湖,一葉扁舟隨波起伏。

  有人在此停舟,淡淡風煙籠水,晚來泛舟垂釣,天邊與湖面,上下是新月。

  除了一個垂釣的老人,船頭還坐著個極其俊美的少年,身材纖弱,面容陰柔,一身白衣,並未持竿,就只是作陪賞景。

  少年問道:「章前輩,聽說這裡曾經有座橫波島?」

  老人點頭道:「你倒是書簡湖難得一見的讀書種子,聽說最近幾年,你在偷偷編撰書簡湖地方志和年譜?」

  少年嗯了一聲,「閒著沒事,自娛自樂。」

  老人一個猛然提竿,將一尾淡金色鯉魚拽在手中,丟入魚簍中。

  少年問道:「章前輩,能不能與你問個問題。」

  只是一個簡單問題,老人卻像是聽到了個天大的笑話,先是忍不住笑出聲,繼而放聲大笑起來,好久才收斂笑意,歉意道:「呂島主,對不住。」

  被敬稱為呂島主的少年疑惑道:「章前輩為何發笑?」

  老人看著月色如銀的湖面,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呂島主是顧璨來到書簡湖之前的上任混世魔王,仗著有個有隨時可能躋身元嬰境的島主師兄,橫行無忌,無法無天,不料如今顧璨去了白帝城,你呂采桑也接管了黃鸝島,甚至還編起了地方志,擱在當年,你們幾個,開口說話之前,哪裡會與我章靨問一句,能否問個問題?估計打死誰之前,都懶得廢話半句吧?」

  呂采桑聞言並未動怒,反而點點頭,「差不多。生殺予奪,單憑喜好。那會兒的書簡湖,是沒什麼規矩。」

  老人感慨道:「曾經的書簡湖,跟蠻荒天下很像,唯一的規矩就是沒有規矩。」

  這個垂釣老人,曾經是青峽島的元老人物,最早追隨截江真君劉志茂,一起打拼,殺出一條血路,章靨輔佐後者成為短暫的書簡湖君主,後來先是劉老成重返宮柳島,再是大驪鐵騎南下,最終真境宗入主書簡湖,章靨便跟著換了個身份,出人意料地脫離青峽島,搖身一變,成為了琅嬛派掌門,只是在書簡湖周邊地界,琅嬛派屬於那種根本不入流的山上門派,不像呂采桑所在的黃鸝島,在真境宗擁有一張祖師堂座椅。

  呂采桑繼續問道:「章前輩為何不繼續跟著劉首席?」

  劉志茂,如今是真境宗的首席供奉,這幾年,有個小道消息,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現任宗主劉老成有過打算,希望玉璞境劉志茂能夠接任宗主職位,好像劉志茂拒絕了。以章靨跟劉志茂的交情,又是公認的左膀右臂,劉志茂在真境宗位高權重,章靨只要順勢進入真境宗,跟著雞犬升天,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在真境宗撈個一官半職,易如反掌,說不定都能夠為他破個例,即便不是金丹地仙,也可以成為一座宗門的祖師堂成員,即便座椅再靠近大門,可是門內門外,就是天壤之別。

  章靨笑道:「人各有志。」

  章靨笑道:「你們這些個當年的書簡湖十豪傑,短短二十年,各自機遇,我們這些老東西的幾個甲子光陰,好像都比不上你們,都快可以編撰成一部既情節曲折又險象環生、還不缺香艶的志怪小說了,被書商版刻刊印出售後,相信銷量肯定不會差的。」

  呂采桑搖頭說道:「所謂的十豪傑,其實一直只有九個。」

  昔年由顧璨牽頭,他們九人在書簡湖呼風喚雨。

  呂采桑的師兄仲肅,是黃鸝島上任島主,師兄弟其實差了五百多年的道齡,仲肅在十幾年前成功躋身元嬰,出關沒多久,就又開始閉關,所以每逢真境宗祖師堂議事,往往是繼任島主的師弟呂采桑代勞。因為呂采桑是黃鸝島開山祖師的關門弟子,故而仲肅對呂采桑極為器重和寵溺,既是師弟,又像是嫡傳,還是當半個兒子養的。

  就像黃鶴曾經開過個玩笑,讓呂采桑塗抹脂粉,再往懷裡揣倆大饅頭,就要比女人更美人了,然後給顧璨當那幫開襟小娘的班首都沒問題。

  呂采桑已經是龍門境瓶頸,即將結丹,所以這次外出,就是閉關之前的最後一次散心。

  劉志茂的二弟子田湖君,因為師兄被顧璨打死的關係,她便順勢成為了劉志茂的首徒,以及顧璨的大師姐。只是這些年田湖君幾乎就沒有怎麼露面,好歹是個金丹地仙,反而不如她那兩個尚未結丹的師弟秦傕和晁轍那麼引人注目。

  池水城少城主範彥,那會兒公認的傻子,結果反而是城府最深的一個聰明人,如今已經在大驪中部陪都的刑部衙門,任職「行走」了。

  曾經的落難皇子,韓靖靈成為了石毫國皇帝,黃鶴成了石毫國的權臣,父子二人共同把持朝政,最早投靠大驪,唯大驪宋氏馬首是瞻。鼓鳴島少島主元袁,投了個旁人羨慕不來的好胎,爹娘皆是金丹,所以鼓鳴島在真境宗祖師堂得以擁有兩把交椅,可惜元袁自身修行資質一般,至今才是觀海境,前些年得了一大筆神仙錢,跑出去做買賣了,據說前後被坑了兩次,兩手空空回家,去年末就又錢包鼓鼓出門闖蕩了,好像跟大驪京城一撥紈絝混得很熟,稱兄道弟,成為了菖蒲河酒樓的常客,結識的朋友,多是那種一見面就說可以帶兄弟掙大錢的官宦子弟。

  章靨轉頭看了眼呂采桑,打趣道:「年少得志,修行順遂,何必愁眉不展?」

  呂采桑輕聲道:「總覺得是風雨欲來,卻未雨綢繆不得。」

  章靨點頭贊賞道:「你能這麼想,就是真正修道有成了。」

  呂采桑咧嘴一笑。

  章靨突然問道:「不如來我們琅嬛派當個客卿?」

  呂采桑扯了扯嘴角,剛要拒絕,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覺得章先生的提議很不錯,可以答應下來。」

  黃鸝島。

  碧天如練,光搖北斗闌幹。

  一位老者,道人裝束,齋罷憑欄,湖光山色,千里秋毫一望中。

  金光熠熠,卻非身上那件法袍帶來的異象,而是滿身道氣流淌的緣故。

  老者身邊氣機漣漪微動,憑空出現一人,此人無視島嶼的山水禁制,伸手摩挲碧玉欄桿。

  老人頭也不轉,嗤笑道:「劉真君,稀客。」

  劉志茂抱拳笑道:「恕罪恕罪,不請自來,打攪載陽道友的清修了。」

  早年青峽島跟黃鸝島就不太對付,一個道號截江真君,精通水法,一個自號載陽真人,修行火法。

  仲肅扯了扯嘴角,「劉真君知道就好。」

  「黃鸝顔色已可愛,添得葉底三五聲。」

  劉志茂輕輕拍打欄桿,輕聲道:「確實是個好到不能再好的地方了,既養眼又養耳,前者容易後者難,所以當年我就想兼並黃鸝島,只是礙於載陽真人火法精湛,雖有勝算,也是慘勝,實在不願你我雙方鷸蚌相爭,被宮柳島漁翁得利。」

  仲肅笑道:「水君府吳先生前腳才走,劉真君後腳就來,怎麼,是得了劉老成的授意,讓真君敲打我來了?」

  書簡湖首任湖君,夏繁,鬼物,是戰場英靈出身,曾是大驪邊軍斥候,戰功累累。

  而那位湖君水府的謀主吳觀棋,極有可能是大驪諜子出身。黃鸝島這邊,是吳觀棋上島做客,此人對呂采桑贊不絕口,言語之中,暗示仲肅這個當師兄的,不妨為小師弟長遠謀劃一條新路。鼓鳴島那邊,更是湖君夏繁親自登門。先前還有一些正月裡的拜訪,水府那邊的諸司主官,都沒有刻意藏掖行蹤,好像根本無所謂真境宗的看法。

  劉志茂哈哈笑道:「仲肅老弟啊,既然咱倆都是給人當狗,又何必狗咬狗呢。」

  仲肅是個書簡湖的異類,最不像山澤野修,極風雅。

  當年阻攔劉志茂一統書簡湖,黃鸝島出力不小,卻非利益之爭,仲肅純屬看不慣劉志茂的蠅營狗苟,手段太下三濫。

  用仲肅的話說,就是丟一條狗坐在那把椅子上,也比劉志茂當書簡湖共主來得好。

  劉志茂笑問道:「這麼多年了,你還在堅持山澤野修也是練氣士,仲肅,說說看,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章靨這個老友,是正兒八經的譜牒修士出身,他這輩子卻一門心思想要當個野修。

  仲肅卻是個書簡湖土生土長的野修,反而總想著要當個講規矩的散修。

  一個多年好友,一個死對頭,都這麼莫名其妙。

  宮柳島。

  一位譜牒修士的修道生涯,缺不了課業。

  甚至越是天才,師門長輩開小灶越多。

  郭淳熙就屬於那種明明資質極差卻開小灶極多的「奇人」。

  這就要歸功於郭淳熙是真境宗次席供奉李芙蕖的親傳弟子了,不過除了這個顯赫身份,他就沒什麼可以稱道的地方了,資質,家世,相貌,談吐……在仙師扎堆的宮柳島可謂一無是處。

  關於郭淳熙為何如此被李芙蕖器重,同門間私下猜測不少,有說他是來自一個寶瓶洲東南部的小國,以前是學武的,家鄉附近有個仙府,好像是叫青芝派來著,反正就是個小門戶,是一個常人聽都沒聽過的寒酸門派。只是不知怎麼就入了李芙蕖的法眼,破格收為嫡傳,一大把年紀了,三十好幾的人,結果如今才是兩境練氣士,可李芙蕖好像還是十分器重此人,不但親自傳授道法,還對郭淳熙賜下一件用來汲取天地靈氣的法寶,其餘幾個早已是中五境修士的嫡傳弟子,自然俱是一頭霧水,既羨慕又詫異,卻也不敢質疑師尊的決定,平時見著了郭淳熙,都會有個笑臉,喊一聲郭師弟,親近中略帶幾分討好。

  青芝派每隔一段時日,就會舉辦一場鏡花水月,多是在崖畔那座翹檐翼然的高哉亭內。

  郭淳熙必然一場不落,不看撓心抓肝,不看更揪心。上山修行仙術後,都說修道之人六親緣淺,轉為與山水緣深,可他還是會定時寄去一封家書,給爹娘說些在外鄉混得還好的話,總之就是老調常談,再寄給武館一封信,與師父徐遠霞嘮叨幾句山上的風土人情。修行之後,郭淳熙就戒酒了,一開始是徹底戒了,好幾個月都滴酒未沾,後來看了一場鏡花水月,如今幾乎每天都戒。

  郭淳熙沒興趣瞭解外邊的山上事,光是修行,每天的課業,呼吸吐納,就已經足夠讓郭淳熙焦頭爛額,實在是有苦自知,資質太差,那些一點就通的同門,甚至是師侄輩的,學有所成,樂在其中,如魚得水,他不行,修行是一樁實打實的苦事,既枯燥無味,又進展緩慢。

  平時師父開課傳道授業,李芙蕖隨便說了幾句道訣,再稍微解釋幾句,師兄師姐們便可以觸類旁通,只有他聽得如墜雲霧。

  只說冥思觀想人身小天地的一衆洞府方位,郭淳熙就要抓瞎,總是偏差極多極大,但是別說同輩修士,就是對那些師侄輩修士來說,這種事情簡單得就像吃飯喝水。

  師父的大弟子,是個金丹境的陸地老神仙,這位師兄有數位親傳弟子,都有十幾個再傳弟子了,都是相當不錯的修道胚子,平時走在路上,與她見面了,結果這些個修道天才,還要與才是二境修士的郭淳熙,喊一聲師叔祖。郭淳熙一開始臉皮薄,還會恨不得挖個洞鑽下去,久而久之,也就麻木了,丟臉一事,習慣就好。

  從一開始的面紅耳赤,嚅嚅囁囁,到後來的腳步不停,點頭致意而已。

  那個當初在武館,與他一見投緣的周兄弟,曾經送給他一件穿著極輕的法袍,青地子,織山水雲紋。

  如果不是靠這件法袍幫著汲取靈氣,估計如今「郭師叔祖」才是一境練氣士。

  郭淳熙不聰明,卻也不是個傻子,知道自己有此造化,都要歸功於這個自稱同樣受過情傷、與他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周兄弟。

  只是郭淳熙還是小覷了那件法袍的意義。

  這是件出自雲窟福地十八景之一刻色坊的法袍,仙女緙絲,春水雲紋,在桐葉洲山上很有名,這件又是從周肥手裡拿出來的,所以怎麼都該有個法寶品秩吧。給周肥施展了仙家障眼法,又壓下了法袍獨有的通經斷緯『抽絲』神通,不然郭淳熙穿不上的。一旦周肥撤掉術法,青芝派這會兒的山水靈氣,若是祖師堂陣法攔不住,一下子就要少掉半數,靈氣被法袍抽取在身,融入那些經線當中。

  由不得李芙蕖不上心,不與郭淳熙認真傳授道法哪怕明知道是在浪費雙方的光陰,李芙蕖都不敢有絲毫怠慢。

  畢竟這個弟子,是姜尚真親自「舉薦」給她的得意門生。

  就說郭淳熙如今身上的那件法袍,就連李芙蕖這種老元嬰都要眼紅幾分,實在是名副其實的價值連城。

  出自雲窟福地的刻色坊,仙女緙絲,春水雲紋,一等一的法寶,攻防兼備,如果不是姜尚真早就對法袍動了手腳,以郭淳熙的那點淺薄道行,根本穿不上,這件法袍能夠主動汲取天地靈氣,速度相當於一位地仙的閉關煉氣。郭淳熙只是開府數量不夠,等到境界提升上去,這位弟子就愈發理解法袍的珍稀程度了,其實如今準確說來,不是郭淳熙在煉氣,而是法袍在幫著他淬煉體魄和滋潤魂魄。

  但是在宮柳島,或者說整個真境宗,身份最特殊的修士,還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女修,沒有之一,她名為周采真。

  月色中,少女獨自走在岸邊,手中拎著一枝折柳,輕輕揮動,在島上,恐怕也只有她敢折斷柳條而不用擔心受到任何責罰了。

  她停下腳步,因為道路不遠處,站著一個氣質溫和的青年修士,正笑望向自己。

  周采真猶豫了一下,還是準備稍稍繞路,與那個陌生面孔的修士擦肩而過便是了。

  他卻已經開口說道:「你叫周采真吧?」

  周采真點點頭,疑惑道:「你找我有事嗎?」

  青年搖頭道:「沒事,就是過來這邊看看你。」

  周采真停下腳步,「你是?」

  青年笑問道:「在書簡湖這邊,有沒有欺負你?嗯,我是說那種背地裡說閒話,嚼舌頭,想必在這之外,也沒誰敢當面與你說什麼難聽話了。」

  周采真啞然失笑,搖搖頭。

  青年微笑道:「不如再想想?」

  周采真哭笑不得,「真沒有。」

  是哪個真境宗修士,如此蹩腳搭訕?

  見那青年紋絲不動,周采真玩笑道:「要是咱們劉老宗主,你該怎麼辦?」

  青年眼神清澈,微笑道:「那就在百年之內,新賬舊賬一起算,找個由頭,我幫你打死他就是了。」

  周采真瞬間毛骨悚然,下意識後退一步。

  因為直覺告訴她,眼前這個看似謙謙如玉的青年,絕對沒有開玩笑!

  真境宗一處隱蔽道場內,劉老成正在與一位自稱是韓俏色的白帝城女修,在屋內相對而坐。

  門外還有個一身蠻荒妖族氣息的妙齡女子,自稱是顧璨剛收的隨從,得給他賣命一百年呢。

  岸邊,那個攔住周采真去路的青年修士說道:「你好,忘了自我介紹,我叫顧璨,來自驪珠洞天槐黃縣城,跟那個人都住在泥瓶巷。」

  玉宣國京城,永嘉縣一處遍地雞屎狗糞的陰暗巷弄。

  年輕道士找到了一個曾經去過長寧縣衙署附近的少年。

  頭戴蓮花冠的道士站在門外,喃喃自語,說了句終於找到你了。

  只是道士卻高興不起來。

  有老人在屋內酣睡,偶爾不自覺咳嗽幾聲。

  少年在灶房那邊挑燈熬藥,動作極輕,原本滿臉陰霾神色,使得消瘦少年愈發顯得苦相了,只是每逢心情極差的時候,他就會沒來由想起吳道長的那幾句話,少年便會不自主地有些笑意,心裡邊想著以後自己若是能夠當個道士就好了。

  陸沉的出竅陰神在此悄然布下一座大陣,頭疼頭疼,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當真是有債還債麼。

  潑墨峰之巔,趙浮陽和虞醇脂聯袂御風趕來,既然兩位府君並未攜帶那三方玉璽,其實沒聊幾句就談不攏了。

  趙浮陽冷笑道:「程虔,真要來個玉石俱焚?青杏國和你們垂青峰,就不怕一個斷國祚,一個斷香火嗎?」

  「別給臉不要臉。」

  貌若少年的老真人抖了抖袖子,笑道:「一座合歡山而已,談不上玉石俱焚吧,撐死了就是以卵擊石,些許污漬,擦去便是。」

  墜鳶山那處溫泉,即將出嫁的虞游移與那位山神娘娘,嬉笑著挽手走出水中,泉水如同滑過雪白的肥膩凝脂,然後她們驚駭發現那些衣裙竟是不翼而飛了,她們面面相覷,皆非羞赧,而是恐慌不已,有誰能夠神不知鬼不覺潛入此地,再在距離她們只有咫尺之隔的地方,竊走那些衣裙?!

  身披鶴氅的白府主已經身在粉丸府內,即便是在一處偏廳,去不得那座燈火輝煌的主廳,白茅的座位依舊極為角落。

  呂默帶著那個叫倪清的少女離開小鎮,女子武夫心事重重,少女一步三回頭。

  霎時間,整個合歡山地界,都同時察覺到了一股轟然散開的磅礡氣機,就像一輪驕陽砰然砸地,脆如琉璃崩碎四濺開來。

  那股氣勢如潮水洶湧散開,所幸只是剎那之間的異象,不等所有練氣士、武夫和鬼物回過神,潮水便以更快速度倒流回去。

  ────

  當時青萍劍宗典禮過後,一撥人浩浩蕩蕩,成群結隊外出遊歷,然後在太平山那邊分道揚鑣,其中一行人繼續結伴南游。

  同為文聖一脈,有李寶瓶,裴錢,鄭又乾。一雙名義上的主僕,當然胖子姑蘇自己也覺得與鐘魁,是共患難同富貴的好兄弟。

  還有個出身鐵樹山的小姑娘,她師父是道號「龍門」的仙人境果然,祖師是鐵樹山郭藕汀。

  果然留在了太平山,他沒什麼不放心的,弟子談瀛洲跟著他們,不會有任何意外。

  別說是遊歷桐葉洲,就算是中土神洲,那一行人都可以百無禁忌了。

  一艘名為彩韻的渡船,路過一處雨幕的仙家勝景,因為渡船會穿過那道雨幕,乘客幾乎都走出了船艙屋舍,船頭這邊,來了一位風流倜儻的年輕修士,世家子氣度,腰懸一枚小巧銅鏡,白玉冠,廣袖博帶,行走之間,衣袂有風動水紋之感,他與裴錢先掐訣行獨門道禮,再輕聲問道:「敢問仙子道號師承?」

  裴錢臉色淡然道:「我不是什麼仙子,是個武把式。」

  經常會有類似眼前男子這樣的譜牒修士,或是外出遊玩的豪閥子弟,前來搭訕裴錢,不止兩三次了。

  李寶瓶趴在欄桿上,歪著腦袋,就在一邊看戲。

  那人猶不死心,繼續問道:「姑娘能否告知芳名?」

  見裴錢沒有說話的意思,男人也不惱,微笑道:「我叫褚高,道號『飛霜』,祖籍是大崇王朝翠柏郡,如今在雲鼎山雷箸派,年幼就追隨師尊『雷芒』仙師上山修行,待在七紙峰修道將近四十年,只因為天資魯鈍,根骨一般,師尊不放心我離開七紙峰,故而極少外出歷練。」

  山澤野修,道號隨便取,半點不值錢,但是譜牒修士有無資格擁有一個道號,可就是一條巨大的分水嶺了,就跟一國商賈,在那寸土寸金的京城,有沒有財力購置一棟大宅子差不多。

  不遠處的胖子姑蘇,嘖嘖稱奇,以心聲笑道:「鐘兄弟,聽聽,幾句話,就透露出這麼多的關鍵信息,這傢伙要是極少下山歷練,我就去吃屎,以後這條渡船的糞桶,都由我包了。」

  鐘魁笑道:「你這樣的請求,渡船那邊都未必敢答應。」

  不比跨洲渡船,腳下彩韻這些個小渡船,之所以不喜歡接納凡俗夫子和純粹武夫登船,其中一個比較難以啓齒的原因,就是這幫人,有吃喝就有拉撒,總得解決,不可能長久留在渡船上邊,所以在渡船上做雜務的,若是凡俗夫子也就罷了,如果是外門弟子的練氣士,尤其是女子,每天對付那些夜壺糞桶,就是一樁糟心事,或是清掃茅厠,那股子污穢,臭不可聞,她們對此自然是極其不喜的。

  褚高有個道號,意味著他至少是洞府境練氣士,被仙師挑中資質,得以年幼登山,四十歲的中五境修士,不是天才是啥。

  姓褚,又出身大崇王朝翠柏郡,而翠柏褚氏是大崇鼎鼎有名的地方郡望豪族,此外雲鼎山雷箸派還是大崇王朝數得著的大仙府,比起只擁有兩位金丹祖師的青篆派是要勝出一籌的,這位道號「雷芒」的峰峰主,雖非掌門,卻是一位元嬰老祖師,因為參加過那場戰事,小有戰功,故而德高望重,算是如今桐葉洲名聲、境界都數得著、排得上號的老神仙。

  裴錢禮節性笑道:「久聞雲鼎山雷箸仙府和飛鏡峰『雷芒真君』的大名。」

  褚高說道:「實不相瞞,我此次出山歷練,是遵從師命,外出收集各地顯化而生的雷函天書,緣於師尊近期想要為大崇王朝增補出一本雷法道書。再就是聽說蘭橈國那邊,離此不算太遠,有妖物作祟,道行不低,導致兩州之地,從去年末到今年春,已經乾旱三四個月之久,這等反常天時,蘭橈國朝廷和欽天監始終不知緣由,還是我在那邊的一個山上朋友,涉險前去探查,才發現有妖物竟敢盤踞在一處廢棄的舊州城隍廟門口,故意以龍物自居,蠱惑人心,我就想與幾個朋友一起,將其降伏,擒拿回山。」

  要說幾十年前的桐葉洲,褚高這樣的譜牒修士,有個元嬰境修為的師尊,也不算太過如何,外出遊歷,很難稱得上風光八面,畢竟他師尊有二十幾個親傳弟子,褚高只是其中之一,何況雲鼎山在大崇王朝,也非山上仙府執牛耳者。如今就不一樣了,別說是大崇王朝,就算是去往桐葉洲南邊,褚高只要亮出師門,就一定是各國帝王將相的座上賓,只會竭力巴結。

  裴錢板著臉點點頭。

  明擺著是在暗示對方,既然說完了,你可以走了。

  姑蘇說道:「我要是個初出茅廬的山上女修,眼皮子稍微淺一點,肯定願意為褚公子主動寬衣解帶了。」

  鐘魁調侃道:「就你這小三百斤肥肉,褚公子得是多饑不擇食,才看得上眼?」

  鐘魁繼而笑道:「這些小把戲,都是市井江湖玩剩下的路數,騙騙那些涉世不深的年輕仙子還行,用小時候裴錢的話說,就是些狗都不叼的甘蔗渣子。跟裴錢玩這些伎倆,這位褚公子算是白瞎了,遇到裴錢,等於一個小騙子碰到自家行當的祖師爺吧。」

  姑蘇小心翼翼道:「裴錢這麼厲害麼?」

  鐘魁笑呵呵道:「你要是跟我一樣,見過小時候的裴錢,上次在青萍劍宗,你是絕對不敢掉以輕心的。」

  胖子埋怨道:「你不早說?!」

  鐘魁說道:「早說個什麼,我認識裴錢,不比認識你更早?我傻麼,骼膊肘往外拐?」

  胖子伸手輕輕捶打胸口,痛心疾首道:「鐵打的兄弟情誼,就這麼一文不值?!氣煞寡人了!」

  鐘魁皺眉道:「奇怪了,上官老兒怎麼教出這麼個不著調的風流弟子,就不怕晚節不保嗎?回頭我得問問去。」

  那雷箸派修士,約莫是與修行雷法相契合的緣故,大多性格剛烈,骨頭極硬,當年那場大戰,其中一撥祖師堂嫡傳,在府主的帶領下,與那個後來被譽為虞氏王朝國之柱石的年輕武將麾下兵馬合攏,且戰且退,而且一有機會,就去襲擾蠻荒妖族,立功不小。但是功成之後,整個飛鏡峰連同雷箸派祖師堂嫡傳修士卻毫不居功,甚至刻意隱瞞了這樁事跡。只是有個小道消息在山上流傳,那上官老兒自稱老子是幫黃將軍這個人,只是這麼一支兵馬,不是幫那些見機不妙就跑得比兔子還快的虞氏皇族。

  談瀛洲以心聲說道:「又乾,你這個裴師姐,脾氣也太好了點,擱我,被個綉花枕頭這麼死纏爛打,早就一拳過去,砸在對方面門上,不見滿臉血絕不收拳!」

  鄭又乾其實也奇怪,總覺得這個裴師姐跟自己想像中的那個「鄭錢」,怎麼都對不上號。

  尤其是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鄭又乾發現裴師姐她雖然話不多,但是常有笑臉,和氣得很,一點都不凶神惡煞!

  反而就像那種出身簪纓世家的女子,知書達理,賢淑溫柔,極有家教的。

  談瀛洲還有個更奇怪的事情,如何想都不通,若說容貌,肯定還是那個寶瓶姐姐更好看,為何那些男人都是奔著裴錢去的,就問鄭又乾,知不知道原因。

  鄭又乾猶豫了半天,顯然是知道答案,卻不宜開口,畢竟她們都是師姐,聊這個,沒規矩,不懂禮貌。

  談瀛洲沒好氣道:「法不傳六耳,你擔心什麼,當我是小米粒麼,那麼喜歡當耳報神?」

  鄭又乾這才小心翼翼說道:「李師姐長得好太看,一般男子都不覺得搭訕有任何用處,就乾脆不自討沒趣了,裴師姐好看自然是好看的,只是沒有李師姐那麼好看,兩位師姐每天幾乎影形不離,每次露面,她們站在一起,如褚高這般心思活絡的不正經男子就管不住花花腸子了。」

  談瀛洲冷笑道:「你這麼懂?!」

  小姑娘這麼一說,鄭又乾就更不敢說第二個原因了,咽回肚子,藏得好好的。

  也有些男子,可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先與裴師姐認識了,再去瞭解李師姐。

  唉,這些心術不正的浪蕩子,真是白讀了聖賢書。

  還是小師叔厲害,未卜先知,早就偷偷讓自己記住一路山水見聞,尤其是記下那些登徒子的名字和山門。

  談瀛洲問道:「你的小師叔,就沒給你寄過密信啥的?」

  鄭又乾搖搖頭,十分坦誠,說沒有。

  小師叔忙得很,而且做的都是大事,再加上小師叔又不是那種喜歡自誇的長輩,就算最近又又又與誰問劍了,也不會跟他說的。

  談瀛洲用一種憐憫眼神看著他,「又乾,我覺得吧,隱官大人是覺得你沒啥出息,懶得搭理你了。」

  鄭又乾咧嘴笑道:「我出息不大是真,小師叔卻不是這樣的人。」

  談瀛洲用一種既惋惜又神往的複雜語氣說道:「聽一個山上朋友說過,隱官大人除了砍人,駡人一樣厲害,駡都懶得駡你,誇也不誇你,你有個小師叔是真,隱官大人有你這麼個師侄卻是假。」

  鄭又乾猶豫了下,剛剛就有前車之鑒,就不敢多說什麼了。

  別看小師叔的吵架本事,因為在劍氣長城當過年輕隱官,後來又參加過那場兩座天下對峙的文廟議事,名聲大了去,幾座天下都曉得小師叔的言語若飛劍,但是崔師兄私底下與鄭又乾說,其實你小師叔的吵架本事,在家鄉小鎮那邊,都未必能排進前十呢。

  鐘魁讓胖子去戴罪立功,幫著裴錢解圍,姑蘇自稱是她的遠房大伯,再一聲暴喝,讓褚高那撥小王八蛋趕緊滾蛋。

  返回鐘魁那邊,胖子笑道:「如何?」

  鐘魁可憐兮兮望向胖子,記小功一件是真,卻又被記仇了更是真,你若是裴錢的大伯,那豈不是與她師父一個輩分了?

  裴錢一行人都來到李寶瓶屋內,桌上還是堆滿了數量衆多的、種類不同的卯榫,各類卯榫小如指甲蓋,甚至還有小如苔米的,還有一隻小木箱,裝滿了不同規格的刨子釘錘榔頭,這使得李寶瓶就像個木匠和機關師,桌上擺了幾件尚未真正定型、形制大致類似木鳶的樣品。

  除了這些,還有一本厚重冊子,裡邊寫滿了李寶瓶自己研究出來的「術語」。

  眼前景象,鄭又乾已經見過多次,所以百思不得其解,寶瓶師姐每天搗鼓這些奇巧物件做什麼,廢寢忘食,到底想要做出什麼,她不是儒家的書院君子嗎?

  見他們好奇,李寶瓶笑道:「突然有了天地靈氣,人間才有了修道之士。那麼假設哪天又突然沒了天地靈氣,練氣士怎麼辦?還怎麼御風,如何下水呢。」

  談瀛洲脫口而出道:「怎麼可能!」

  李寶瓶笑了笑,「所以說是『假設』啊。」

  裴錢笑道:「寶瓶姐姐還有過假設,一大撥練氣士被突然丟到了一處『無法之地』,這個地方,山河版圖相當於舊大驪,人口過億,都沒見過『神仙』,而這撥外來修士境界都不高,沒有中五境修士,所以他們每次出手打架,就需要消耗自身積蓄的靈氣,通過各自秘法和法寶收回的靈氣,肯定是比不上流失的總量,會入不敷出,所以每次出手,不管是為了什麼目的,就都要慎重再慎重了。」

  「一般來說,三種神仙錢,金銀銅錢,連同礦産儲量,是可以有一個大致估算的,在文廟那邊,或是皚皚洲劉氏的秘檔上,可能分別有兩個差距不會太大的數字,唯獨天地靈氣,是注定無法量化的。所幸天地間有洞天福地,大修士還可以造就出小天地。」

  李寶瓶搗鼓著桌上的卯榫,自顧自說道:「這種結構模型,有幾個關鍵點,首先假設所有下五境練氣士的靈氣總和,等同於一位金丹地仙的靈氣總量。第二,因為不存在額外的靈氣,這座天地又是閉塞的,所以嚴格遵循術算一加一等於二的規則,故而修士煉氣、畫符、煉丹等無中生有的『怪事』,就等於都被摒棄在外了,第三,得有幾個狹義上趨向於『永恒』的參照物,方位,重量,長度等,它們必須儘量穩固且恒定。第四,整個世界的內在運轉方式,需要有幾條底層運算方式,作為一個小卻完整的世界擴展或是收縮的基礎,準確說來就是人與人、物、天地相互間的連接以及某種回饋,到底是補償機制,還是隨機模式,還是兩者結合,就需要仔細權衡了,脈絡不明則大道不顯,是環形,還是線狀,是最終歸攏於『等價』,還是以無序作為唯一的有序,或是虛實之間轉化存在著某個損耗數值,計算方式必須嵌入這個或者多個……」

  李寶瓶見鄭又乾聽得目瞪口呆,小姑娘打哈欠,有點犯困了,唉,晦澀,聽不懂,比師父傳授那幾種祖師堂秘傳道訣更難懂。

  只有裴錢聽得無比認真。

  李寶瓶就立即止住話頭,笑道:「不聊這些,反正都是不切實際的空想。」

  如果她繼續說下去,還會更加複雜,會涉及到繩線和繩結,例如山上練氣士的道統法脈,儒家文脈的某某宗主與某某後進的「托付斯文」,兩人互為朋友,各自又有朋友,錢財往來,曾經的對話、言語,誰想起誰的心心念念……只說財路,便分虛實,生意往來的錢貨兩訖為實,帳簿上邊的賒帳欠款數字為虛……此外加上姻緣紅線,山上的祖師堂譜牒,山下祠堂的族譜……就像一棵樹,而且是生長在一處平靜如鏡的湖面上邊,上下兩者,互為倒影,水面之上,可以是真實的世界,水下是虛幻的世界,但是也可以顛倒來看,而這棵樹的主幹,枝丫,綠葉,開花,結果,既可以如人之身軀,會有落葉,消失無蹤,化作泥土或者是水中,會有枯枝墜地,化作腐朽,恰似人之言行,如秋葉、枯枝漸漸消散在天地間,了無痕跡,亦會有些種子在附近落地生根,更遠,一直蔓延下去……那些生意盎然的樹枝,可以是,但並僅限於是一條條思路,或者說脈絡,每一個逐漸成形的認知和想法,某人之好壞、善惡,就可以是一片樹葉,一朵花,人之體會冷暖,香臭,酸甜苦辣,感受他人之美醜……每一個已經成熟且固定的人生經驗,就是一顆不落地的果實,長長久久掛在樹上,長久懷念的某個人,也可以是,但是每當遺忘某人,或是改變了某個道理,它們就會悄然墜地,就此不見。而心中那些可以稱之為根本的道理,就是枝幹,可枝幹卻也可以是一年四季,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就是一根根樹枝,總之李寶瓶都還在分門別類,暫無定論,如同默默編撰一部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叢書。

  所以談瀛洲私底下就跟鄭又乾感慨一句,這個寶瓶姐姐,每天腦子裡邊都在想啥呢。

  鄭又乾不搭話便是了。

  只有裴錢,每次寶瓶姐姐眉眼飛揚聊這些,都會用心傾聽。

  畢竟小時候第一次甘拜下風,就是裴錢在大隋山崖書院,親眼看到李寶瓶學舍內的一座「書山」。

  在那之前,裴錢就已經覺得自己抄書一事,已經爐火純青了,結果等到她進門這一瞧,小黑炭就立即沒了爭勝之心。

  談瀛洲和鄭又乾離開屋子後,裴錢留在屋內,猶豫又猶豫。

  李寶瓶笑道:「想問什麼?」

  裴錢赧顔道:「寶瓶姐姐,離著三教辯論還有半年,你需不需要開小灶啊?」

  這次三教辯論,與先前任何一次辯論都不同的地方,就是此次儒釋道三教,各自都派出了九人。

  其實是沒有人數要求的。

  儒家這邊,就有中土橫渠書院山長元雱。寶瓶洲山崖書院的李寶瓶等人。

  參加三教辯論!

  真是裴錢想到無法想的事情啊。

  裴錢自認自己打架可以,駡人也可以,至於這種辯論就算了。

  李寶瓶笑道:「沒必要開小灶,也沒法子開小灶。」

  見裴錢不理解,李寶瓶耐心解釋道:「又不是什麼照本宣科的事情,比較講究臨場發揮,否則去了那邊,背書一般,在場辯論和旁聽的,都是聰明人,一下子就會露出馬腳,到時候丟臉就丟大了。」

  裴錢十分好奇一事,便小聲問道:「寶瓶姐姐,你就不會緊張嗎?」

  李寶瓶楞了楞,「啊?」

  緊張啥?

  小師叔和師祖,都沒要求自己一定要吵贏啊。

  再說了,自己不還有個很會讀書的大哥嗎?

  見裴錢一臉錯愕,李寶瓶手腕擰轉,多出一隻酒壺,哈哈笑道:「緊張,怎麼可能不緊張,必須喝口酒壓壓驚。」

  裴錢有些無奈。

  李寶瓶笑道:「其實第一個發言和最後一個發言,打頭陣和壓軸出場,只有這兩者可能才會有點緊張,畢竟所有旁聽的,誰都會格外留神注意。當然輕鬆的法子也是有的,就是自說自話,全然不管其他人說了什麼,打好腹稿,死記硬背,站起身,聊完,坐下,就沒事了。」

  裴錢問道:「寶瓶姐姐,你有想好大致的策略嗎?」

  李寶瓶雙臂環胸,靠著椅背,神采奕奕,咧嘴笑道:「見機行事,大體上只有一個宗旨,可以的話,我能說點就多說點,爭取把所有旁聽的人都給聊困了,我聊我的,你們該喝喝該吃吃!當年在山崖書院聽夫子們絮叨,反復說些車軲轆話,這次我都得找補回來!」

  裴錢無比確定,寶瓶姐姐沒有在說笑,是極其認真的一個想法……

  要是再被那些不是十四境就是飛升境的三教辯論旁聽者們,曉得此事得怨寶瓶洲山崖書院的那些教書先生們……

  李寶瓶問道:「裴錢,這段時日,就沒看你怎麼喝酒啊?」

  裴錢難為情道:「本來也不愛喝酒,師父又回了。」

  李寶瓶壓低嗓音說道:「大白鵝有沒有與你說個打算?」

  裴錢疑惑道:「小師兄說了什麼?」

  李寶瓶說道:「大白鵝如今特別期待小師叔的那個關門弟子,可能是一位小師妹,當然最好是個小師弟了。大白鵝說了,要是小師叔幫他找了個小師弟,那就熱鬧了。」

  裴錢默默記下。

  文聖一脈的尊老愛幼,是極有傳統的。

  除了老秀才的護短,當真就如某位身為文聖一脈的狗頭軍師所說,就跟一隻老母雞護住雞崽兒差不多。

  再比如左右對先生的言聽計從,以及陳平安對先生的噓寒問暖,絕對沒話說。

  無論是左右對曹晴朗,裴錢他們這些個師侄,還是陳平安對鄭又乾,也都是有目共睹的護短。

  但要說平輩之間的同門友誼,呵呵。

  當年左右和齊靜春,後來的崔瀺跟陳平安。李寶瓶跟崔東山,裴錢和曹晴朗……

  所以大白鵝在李寶瓶這邊,十分理直氣壯,言之鑿鑿,我們這叫繼承傳統,發揚光大。

  小師弟不拿來欺負,我們的先生和師父,寶瓶你的小師叔,如何有機會體現出對關門弟子的疼愛和護犢子呢?

  之後一行人遇到了個山水禁制重重疊疊的洞府秘境,還是裴錢先前在渡船上邊,無意間眼尖瞧見的。

  胖子一聽就來了精神,必須去瞅瞅啊!萬一有艶遇呢?就姑蘇哥哥這模樣,這氣質,這談吐?

  鐘魁覺得問題不大,就當是遊山玩水、訪仙探幽了。

  在胖子庾謹這個苦力鬼仙,一一破開那些禁制後,依稀可見,煙霧朦朧中有古祠深殿,好像是一處廢棄不用的道場。

  胖子縮頭縮腦,小聲道:「鐘兄,咱們不會撞見厲鬼凶煞吧?你曉得的,我膽小,最怕這個。」

  鐘魁笑道:「你是怕撞見艶鬼,還是怕遇不見艶鬼?」

  胖子答非所問:「清心少思寡欲,修身出世法也,我還稍微欠缺點意思。」

  鐘魁與這個胖子相處久了,自然聽得出他的言外之意,若有艶鬼當道攔路,都衝我姑蘇大爺來,只管施展出十八般武藝,考驗考驗我的道心和定力。

  鐘魁微微皺眉,低聲道:「明明不是污穢之地,為何煞氣這麼重,已經相當於一處數萬陰兵聚集的古戰場了。」

  如果只有他跟胖子在此晃蕩,倒是無所謂,只是如今身邊跟著李寶瓶這些晚輩……算了,想到還有裴錢,鐘魁就只是以心聲提醒他們小心幾分,相互間別拉開三步距離,尤其是叮囑談瀛洲和鄭又乾這兩個境界最低的孩子,同時讓胖子記得護住這倆,別一心想著山野艶遇之類的。

  胖子點點頭,再嗅了嗅,「如魚得水,痛快痛快。」

  山中突然有個渾厚嗓音響起,聲若震雷,激蕩回旋在衆人耳邊,「速速退出,此地凶險,不宜久留。」

  胖子環顧四周,咦了一聲,「鐘兄,這廝有點道行啊,連我都察覺不到聲音的來源。以鐘兄看來,是人是鬼,是敵是友?」

  鐘魁猶豫了一下,還是小心起見,轉頭說道:「寶瓶,裴錢,你們跟在庾謹身邊,帶著鄭又乾和談瀛洲一起離開此地。」

  胖子跺腳道:「憑啥!」

  鐘魁拍了拍胖子的肩膀。

  胖子縮了縮脖子,「也好。」

  亭臺樓閣,紙窗上月光漸滿,影影倬倬,小園幽徑曲折,路邊叢花,依稀有宮裝女子,輕步暗移蟬鬢動。

  又有一個女子嗓音嫵媚響起,「走什麼,既然來都來了,何不一起留下?」

  胖子一聽這嗓音便骨頭都酥了,冷哼幾聲,沉聲道:「鐘兄,你親自護送他們離去便是,我反正今兒是不走了!龍潭虎穴也要走上一遭,這等道行高深的邪祟精魅,我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幫著書院確定對方的身份和根腳,若是那種隱世不出的凶邪之輩,在此所有謀劃,走過豈能路過,豈能坐視不管?!」

  裴錢只是轉頭望向一處,距離看似很近,就在右手邊幾丈外,裴錢再偏移視線,換到西北方位,這一次視線卻是更近了,好像對方近在咫尺。等到裴錢第三次轉移視線,就望向很遠了。

  胖子驚奇萬分,這個裴錢,到底啥來頭,自己咋就不曉得一位止境武夫,有這般好似開了天眼一般的獨門神通了?

  鐘魁以心聲問道:「發現對方蹤跡了?」

  裴錢以心聲答道:「發現了,不過第二次和第三次,我都故意看錯方向了,至於這點小伎倆,能不能騙過對方,我就不清楚了。」

  鐘魁伸手揉了揉眉心。

  不愧是小時候就能把那幾個捕快騙得團團轉的小黑炭。

  鐘魁凝神舉目望去,所有障眼法都自行消散,再不見亭臺樓閣,唯有一座小山坡,矗立有一道古碑,上寫地字,下榜書天字。

  在古碑中間,猶有一竪行的古篆文字,永世不得翻身。

  古碑頂部,看似隨意擱放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銅錢劍。

  這處古遺址,煞氣全部出自那座山坡,卻又被古碑和銅錢壓制。

  然後鐘魁便搖搖頭,竟是被兩個年輕修士占據了此地,在這邊故意嚇唬人呢,其中一位少年,好像還是個劍修?

  此刻他們就躲在石碑後邊,看樣子都比較緊張。

  一男一女,境界都不高,尚未結丹,且非妖族,他們多半是桐葉洲本土散修出身,誤入此地。

  只不過都已經有了被煞氣浸染的跡象,說得簡單點,久留此地,他們就會被石碑、銅錢鎮壓的那頭古怪給借屍還魂了。

  鐘魁突然間察覺到不妙。

  一時苦笑,什麼飛劍,本命神通如此匪夷所思嗎?

  不過他們機緣巧合之下誤打誤撞也好,或者是已經被當做牽線傀儡也罷,似乎掌握了這座遺址的陣法中樞。

  原來鐘魁好像重返狐兒鎮那座客棧,老闆娘坐在櫃檯後邊,笑顔如花,最可怕的,是一張酒桌旁,書院先生正在朝他招手,示意鐘魁坐下喝酒。

  不管鐘魁如何施展術法,整個人就像被囚禁在一把鏡子的……背面。

  與此同時,庾謹大汗淋漓,山坡那邊,竟然站著那個……文海周密!

  庾謹壯起膽子,朝那個定然是幻象的周密,施展出傾力一記壓箱底的攻伐術法,周密淡然一笑,只是伸出手,就那麼輕輕一下,就將一頭鬼仙打趴在地上,動彈不得,頭頂嗓音如天雷滾滾,「庾謹,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留你何用?」

  裴錢站在原地,大汗淋漓,她瞪大眼睛,夜幕中,一個啃著饅頭的乾瘦背影,緩緩轉頭,望向一個面黃肌瘦的孩子。

  鄭又乾恍恍惚惚,好像變成了一個妖族,身邊四周皆是同類,他仰頭望去,一座高大城頭,飛劍如雨落,砸向自己。

  談瀛洲亦是身陷差不多的境界,小姑娘雙目無神,神魂顫抖,驚懼異常。

  只有李寶瓶只是抬起手背,輕輕敲了敲額頭,她很快便恢復了清明神智,察覺到不對勁後,她手中多出了一把狹刀。

  就在此時,漣漪陣陣,另外一個「鐘魁」從踉蹌走出一道大門,駡駡咧咧,原來他光是試圖先步入陰間再重返陽間都不濟事,必須得乖乖走一趟鬼門關黃泉路,過層層關隘,一路風馳電掣,都顧不得什麼禮制不禮制、規矩不規矩了,鐘魁好不容易才返回此地,反正在酆都那邊,此次是注定要欠下一屁股糊塗賬了。

  只是這個鐘魁剛要李寶瓶不用擔心,他就駡了一句娘,竟是再一次陷入幻境當中……

  山坡那邊,這一次鐘魁驚鴻一瞥,卻非幻象了,而是一個模糊的女子身影,好像手挽一隻竹編籃筐,她怔怔望向那個鐘魁,似乎在用心想起什麼,只是偏偏想不起,她幽幽嘆息一聲,便轉過身去,望向那道石碑,踮起腳尖,試圖取走那把銅錢劍,指尖與銅錢觸及之時,如有一股天火熊熊燃燒而起,瞬間蔓延至整座小天地,她卻沒有縮手,雙指漸漸拈起那把看似輕巧無比的銅錢劍。

  鐘魁在陰冥道路上又開始跑路,債多不壓身,只是這次得借取一方酆都重寶,用以鎮壓自身陰神作為壓艙石才行!

  他娘的,一路上都是些調侃言語,鐘大爺這是散步呢?哎呦,這不是鐘魁老弟嘛,逛鬼門關上癮了不成?

  等到一身鮮紅法袍的鐘魁風馳電掣趕路,再半借半搶來一方重寶,一手高高托起,硬生生闖出那條陰冥道路,終於再一次現身李寶瓶身邊。

  卻發現山頂那邊,憑空出現了一個儒衫男子,一隻手掌抬起,將漫天火海凝為一粒粹然火球,再伸手將那把銅錢劍輕輕壓下,與那挽著竹籃的模糊身影微笑道:「前輩很快就可自行離開此地了,短則半年,長短一年。」

  他輕輕一跺腳,大地盡作蒲團道場,原本搖搖欲墜的那道石碑,便如獲敕令,瞬間紋絲不動。

  李寶瓶收刀入鞘,晃了晃狹刀,笑著喊道:「哥!」

  李希聖笑著點頭。

  李寶瓶急匆匆說道:「幫個忙!」

  李希聖一揮袖子,所有人都恢復正常。

  李寶瓶以心聲問道:「她是?」

  李希聖其實心中已經有了猜測,卻難得在寶瓶這邊撒謊一次,「大哥也不知道。」

  鐘魁剛想與這個道法堪稱通玄的儒生詢問那女子來歷,李希聖笑道:「我叫李希聖,是寶瓶的大哥,久聞鐘先生的大名。」

  鐘魁已經收起身上法袍,再將那方重寶收入袖中,聽到對方自報身份,一時間有些尷尬,「那支小雪錐毛筆……」

  李希聖笑道:「早年確實是我送給陳山主的,只是陳先生借給鐘先生,就與我無關了。」

  鐘魁與李希聖,相視一笑,幾乎同時作揖行禮。

  李希聖看著那個裴錢,神色溫和,輕聲笑道:「緣法而已,不用自責,即便我不出手,你們還是會有驚無險的。若是不信,回頭可以問你師父,看看他怎麼說。」

  庾謹更是破天荒有幾分愧疚,不敢去看鐘魁。

  鐘魁拍了拍他的骼膊,既不怪罪,卻也沒說什麼安慰言語,只是調侃一句,「胖子,曉得什麼叫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嗎?」

  胖子抬起頭,咧嘴一笑。

  天外一顆星辰。

  古怪山巔,一個魁梧身形盤腿而坐,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冷笑道:「碑文內容,氣魄不小啊。」

  一旁站著個青年修士,正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神色淡然道:「吹牛皮又不犯法。」

  「這筆賬怎麼算?」

  「你說怎麼算就怎麼算。」

  魁梧漢子眯起眼,「那就這麼說定了。」

  三山九侯先生還是那句話,「吹牛皮又不犯法。」

  衆人離開那處遺址,鐘魁將那對少年少女帶在身邊。

  李希聖隨後與他們同游桐葉洲,胖子一路上再沒說半句葷話。

  然後某一刻,裴錢就聽到一個心聲,等到對方自報身份後,所有人都察覺到了她身上的濃重殺機。

  李希聖想了想,還是沒有說什麼。

  之後裴錢便與衆人抱拳告辭,轉瞬間便身形消散,離開桐葉洲,重返寶瓶洲。

  豐樂鎮那條小巷中,裴錢瞬間收斂拳意,走入院子。

  裴錢與師父打過招呼後,她直楞楞盯著那個道士。

  然後裴錢很快就恢復平靜,是整個人,拳意,心思,皆沉靜如水,不起絲毫漣漪。

  陸沉哀嘆一聲,完犢子,又是一筆稀裡糊塗的舊賬。

  若是裴錢此次現身,氣勢洶洶,倒也不怕,二話不說便問拳一場是最好,可她偏偏是這般模樣和心境,就很滲人了。

  陳平安站起身,笑道:「很久沒有一起行走江湖了。」

  周楸呆呆站在原地。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周姑娘,她叫裴錢。」

  裴錢咧嘴一笑,道:「我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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